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圣诞节到一月六日的主显节之间,教会不停地举办弥撒,管风琴和圣歌队也不断地上演清唱剧。在教会的月历上,这十二天是所谓的「圣诞季」。
这段痛苦的日子,我几乎都是趴在床上度过的。毕竟维也纳的纬度比北海道的稚内还高。虽然气候条件不至于到极地的地步,却也非常寒冷。大量的降雪让每天躲在被窝里动也不动的我几乎连骨髓都要冻结,加上每天都可以听到从远方传来圣诞清唱剧的清澈歌声与钟声,我的心情几乎掉到谷底。
当我终于可以前往霍夫堡宫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中旬了。
「老师,您已经可以出门了吗?不是烧伤得很严重吗?上星期去探望您时,您还趴在床上无法动弹呢。」
我和鲁道夫殿下相隔许久才终于得以在书房相遇,对方担心地问候。
「别担心,我已经康复了。烧伤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无法动弹是因为连脚底也受伤,不得已只好窝在家里。」
「原来如此,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殿下叹了一口气。「我从年底开始也几乎足不出户,完全没心情出门散心。」
殿下凝视沾满雪片的窗户说道。书房因为暖炉的火焰而非常温暖,起雾的玻璃更加强调户外的寒冷。
「教会似乎要求音乐协会暂停演奏会,我有兴趣的演奏会全部都中止了。大雪时节又不能远游……」
「教会?为什么教会会做出这种要求呢?」我开口询问鲁道夫殿下。
「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帕格尼尼害的吧?对方以演奏会的名义进入奥地利,还以恶魔的力量引起骚动。卡伦多纳大门歌剧院现在也暂时封锁了。」
这些事情明明跟其他音乐家应该没关系的。
「当初为帕格尼尼伴奏的乐团团员们和观众好像也都受到非常严苛的调查,似乎是怀疑当中有法兰西的间谍。老师,教会没去侦讯您吧?」
「嗯,至少现在没有。」
「而且,」殿下放低了声音。「小路透露了一点关于帕格尼尼来到维也纳的真正目的。」
「啊,是……」
帕格尼尼是来传递法兰西政府要求停止交响曲首次公演的命令。
「帕格尼尼这个人真是可惜,具备如此高超的演奏技巧,却被迫担任拿破仑的走狗,进行一些像突击队的勾当。」
「嗯……」
我闭上嘴巴,俯视自己的脚边。
他不是被迫,而是自愿选择这条路的。宛如爬行在黑夜中,迷失方向的入。
「小路应该不会……屈服吧?」殿下叹了一口气。
「她就是这样的人。」
小路是对于创作决不啼女协的音乐傻子,就算差点被杀也是先破口大骂帕格尼尼居然将钢琴化为灰烬。第二天她马上又添购了新的钢琴,再次构思交响曲的管弦乐部分。
可是,我不觉得事情会就此划下句点。虽然连我也觉得理由很愚蠢,但是法兰西政府毕竟是认真的。他们认真地想消灭小路的新曲。
同时我所知道的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是以不同的名字出现在历史上,难道这就是妥协的部分吗?小路难道是把特定的人名「波拿巴」改成不具名的「某位英雄」才得以发表吗?关于〈英雄交响曲〉的名称逸事的确虚实交错,至今也无人能确定何者为真。结果只有贝多芬因为过于愤怒而撕破乐谱封面的夸大谣言广为人知。难道这才是故事背后的真相吗?
有人打开书房的门。
「殿下在吗?」
进入书房的是一身飘逸红衣的小路,还罩了一件看似温暖的披肩。她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衣服四处还散落了雪花。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寒冷的天气还是因为兴奋使然。
「我听说殿下买到那本诗集了。」
小路一边抖下衣服上的雪花,一边奔向书桌。此时她才发现我的存在。
「哼……原来你也在。」
她露出厌恶的神色怒视我。
「你已经康复到可以出门了吗?」
「多亏你的福。」我也讽刺地回应。
「哼。随便你!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可承受不起,会睡不好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想帮假歌德写安魂曲。」
小路的说法实在过分,让我回想起那夜帕格尼尼离开之后的事情。
※
「你干嘛擅自跑出来,又擅自的烧伤!」
小路一边愤慨地怒吼,一边用水瓮朝我的背浇水。冰冷的夜风毫不留情地吹袭失去墙壁的房间,身体的炙热与兴奋也随之冷却。看来应该是我保护小路时因为炮击而烧伤,遭到大火烧去衣例而裸露的肌肤在寒风中疼痛不堪。小路无情地拚命往我身上浇水。
「好痛!好痛!小路,我没事,烧伤没那么严重。」
「你干嘛擅自跑出来?你对我的音乐又没兴趣,这件事情跟你没关系吧?」
「这跟音乐没关系!你差点就要被杀了啊!」
我起身抓住小路的肩膀。
「对啊,差点被杀的是我,又不是你。」小路推开我的手。「所以你不需要救我,还因为救我而受这么重的伤!」
「好痛好痛好痛!」
小路用力拍打我烧伤的双腿,我差点痛得昏过去。
「呃……对不起。」听到我的哀嚎,就连小路脸色都沉重起来。
来到我家的医生将我搬到隔壁的房间,在我背上涂满不知名的黏液之后,向随侍在侧的小路说明今后的照顾方式。因为医生的多嘴,结果医生回去之后小路居然发表了不得了的宣言。
「欠你人情也很烦,所以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我吓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做饭吧?」
「别把我当笨蛋,我也看过几次你做饭的样子,一点也不难啊。」
结果小路端出如同我想像,或者该说超乎我想像的可怕食物。我仔细凝视小路拿来床边的小锅,里面装了焦油般的液体和漂浮的骨头。
小路尝了一口之后,流泪说道:
「好难吃……」
那是当然的啦。
「骨头硬得不能吃。」
「骨头本来就不能吃。」
「那你干嘛煮骨头?」
那你又为什么觉得骨头可以吃呢?
「呜呜呜,我明天一定会煮得更好的。」
不不不,我靠面包、起士和培根就可以撑过去,拜托你去店里买来吧。
不仅如此,小路因为觉得黏答答的药很恶心,居然想叫猫帮我擦药;说洗好床单了,就把湿漉漉的床单往床上铺;因为希望我早日康复,就整夜对我唱自创的弥撒。第二天早上,虚弱的我拜托她说:
「小路,为了让我的烧伤早点恢复,有件事情想拜托你。这件事情只有你才办得到。」
「随你开口!」小路拍了拍自己扁平的胸膛。
「拜托你暂时先去别的地方……」
小路虽然非常愤慨,但是她的房间目前无法使用是不争的事实。在房间墙壁修补完成之前,她也只好暂时离开公寓。据说这段期间她搬去叨扰莫札特。仔细想想也有道理,地上的部分还有空房间,乐器也应有尽有。虽然在莫札特家会遭到玛莉皇后的骚扰,但是考量到住宿费用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由于鲁道夫殿下经常带食物来探望,所以我一边享受相隔许久的个人时间,一边静静等待伤口恢复。
「YUKI大人,我们好久没独处了。」
果然不肯放过我的梅菲,抖动着黑色的狗耳朵出现在床头附近,喜孜孜地盯着我瞧。我和帕格尼尼对决的时候,明明一点气息也感受不到。
「嘻嘻嘻,现在的YUKI大人不但无法动弹还全身都是润滑剂。」这才不是润滑剂!你这个性骚扰恶魔究竟在想什么?「您现在想做什么呢?是吃我呢?和我洗澡呢?还是享受我呢?」不都是你吗?
「赶快把我的烧伤治好吧,对于恶魔应该轻而易举吧?」我厌烦地说道。
「不行,我只能实现您的欲望。」「这就是我的欲望啊!」我最近终于发现其实你只要觉得:我的请求无趣,就会用这招混过去吧?我不会再上当了!
「真是拿您没办法。」梅菲耸耸肩膀。「我明白了,我有办法可以在十二小时之内就让您康复。」
「那就赶快动手啊!」
「您真的要我动手吗?」
「怎样啦?」
「因为这种治疗法是我十二小时一直舔吮您的伤口。」
我听到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
「……你、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反正你就是想搞性骚扰,所以才随便说说。」
梅菲又露出邪恶的笑容。
「您要怎么证明我是说谎呢?」
光看你的脸就知道是在说谎啊!可是被这样子说,我也没有打开僵局的对策。于是我只好放弃借助恶魔的力量,静静地等待身体自然恢复。梅菲每天晚上都跑来攻击我无法动弹的地方,搞不好我放弃治疗才是正中她下怀。
两星期之后,我终于恢复步行的能力而来到皇宫,也才终于
遇到了小路。
※
「要是交给我照顾,你早就好了……」小路喃喃说道。怎么可能?「哼,算了。殿下,您之前提过的诗集……」
「咦?啊,嗯、嗯。」
鲁道夫殿下貌似抱歉地看着我,但是在小路不停地推肩催促下,只好打开抽屉。之前提过的诗集?
「到处都销售一空,打了好多通电话才终于在汉堡的书店找到两本。」
从拍屉里拿出来的是两本相同的大本精装新书,殿下将其中一本交给小路。她高兴得跳了起来。
「谢谢殿下!哇,我好期待喔!究竟修改成什么样子了呢?我已经把旧版读到破破烂烂,都要背起来了。」
「……什么诗集?」我一开口发问,小路彷佛甩动一头红发般地用力转过头来,得意地把诗集塞到我怀里。
「弗里德里希·冯·席勒的诗集啊!他最近改写之前的作品又重新出版了!我一直都买不到,好不容易拜托陛下才找到的!」
弗里德改写了以前的诗集?那家伙离开威玛之后原来在做这种事。他一直逼我写原创作品只结果自己不过是改写以前的诗集吗?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去泡温泉的时候,他的确说过要重新出版这本诗集。
小路突然回过神来,瞪了我一眼。
「那个在温泉乡的轻薄玉米男,我可不承认他是席勒!」是是是。
小路接下来又以陶醉的眼神翻阅诗集。
「殿下您看,这是我最喜欢的诗『快乐颂』(注:『快乐颂』原名『自由颂』)。」她一边把诗集递给殿下看,一边以纤细的手指一句一句地温柔地抚摸热爱的诗句。她用宛如作梦般的声音说道……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要把这首诗谱成乐曲,旋律跟和声我都已经想好了,可是还没有汇整适合这首诗的乐曲。这首曲子一定会成为我的最高杰作,我会让它成为全世界都传颂的名曲……
小路的笑容突然好刺眼,我不禁眯上双眼。
我知道你会做到,你的第九号交响曲也是最后一首交响曲将会高唱这首〈快乐颂〉,最后这首歌会成为统一全欧洲的赞歌。(注:〈快乐颂〉目前是欧盟的盟歌与欧洲委员会的会歌。)
但是一滴不安突然滴落在我意识中,逐渐扩散。
历史真的会如此前进吗?目前在我眼前诉说梦想的少女真的能抵达音乐史的顶点吗?毕竟我根本没听过贝多芬遭受法国政府威胁的说法,历史也已经逐渐改变。不仅如此,小路还完全无视帕格尼尼的要求。
帕格尼尼说过不会夺去小路的性命,梅菲也说过人的寿命早已注定。但是我还是打了个冷颤。这不就表示除了杀人之外,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吗?
「殿下!您看!这本书还附签名喔!」
小路兴奋的声音打断我不祥的想法。
「在封面内侧,而且还是亲笔签名!」
「席勒的签名?真的吗?好好喔,小路跟我交换——啊,我的也有签名!」
两人一起拆下诗集的封面比对,笑着说着。仔细一看,诗集封面的确以大胆的笔触签了约翰·克里斯多福·弗里德里希,是我熟悉的笔迹。
但是鲁道夫殿下却突然安静下来,盯着签名瞧。
「……怎么了吗?」小路惊讶地询问,殿下抬起头来看着我。
「席勒先生的签名是您设计的吗?」
「咦?」
「『约翰』的写法,跟老师的签名一模一样呢。」
「我跟弗里德不一样,没那么认真考虑签名的事……殿下之前看过我的签名吗?」
「没有,不过您以前曾经寄信给我。」
信?
我不记得我曾经写信给殿下过喔?
「您来到维也纳之前寄给我的信,里面写了想去的观光景点、想参加的演奏会和想参观的美术品等等。」
「啊、啊,之前殿下好像提过。但是……」
我没写过那种信,还以为是梅菲捏造的。
「信收在这里……这不是您寄给我的信吗?」
鲁道夫殿下一边说道,一边从最下方的抽屉拿出一封信。我急急忙忙抽过信来确认寄件者,结果一看到名字就停止呼吸:上面的署名的确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稍微确认信中的内容,里面的确写了一堆任性的要求:想参观哪里的宫殿和教会、想直接观赏的教会圣遗物、想直接聆听哪位音乐家的现场演奏。熟悉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这是弗里德的字。」
「咦……」殿下也露出一脸迷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弗里德要瞒着我寄这种信给殿下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会搬来维也纳也是弗里德害的。那家伙擅自回覆法兰兹二世的邀请,我才会来到维也纳。寄给鲁道夫殿下这种信也是因为想逼我来维也纳吗?还是想让我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呢?为什么弗里德要策划这些事呢?而且计划完成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还遭到教会的调查。
遭到教会……?
我突然一阵毛骨悚然。
梅菲、梅菲,出来啊!我有事情想问你,你现在马上滚出来。我虽然在内心如此呼唤,身边却感受不到一丝毫恶魔的存在。结果我的怀疑就像滴落在起雾玻璃的水滴一样,逐渐扩散。
弗里德知道我为了避免感动,刻意避开一切娱乐。所以他让我搬来维也纳,接受小路等人的刺激。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不惜捏造假信。最后自己还失踪和遭到教会追捕。
难道弗里德知道我和梅菲之间的契约吗?
难道恶魔为了早点得到我的灵魂,和弗里德联手吗?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教会之所以会调查弗里德是因为他是恶魔的手下,所以弗里德才要逃到国外去。
怎么可能?弗里德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他不是那种家伙。我的自问自答在脑海中回响。另一个我嘲弄我:你凭什么说弗里德不会做这种事?你知道他什么了?他是歌德的朋友,可不是你的朋友。
是啊,我对于弗里德一无所知——
「……老师,您怎么了吗?」
「……YUKI,那封信怎么了吗?」
我回过神来,发现小路和殿下从左右两侧盯着我手上的信。我赶紧把信塞回信封,还给殿下。
「没、没事,弗里德那家伙希望我在维也纳建立广大的人脉,所以才会擅自写这种信。」
我希望弗里德寄信的理由只是如此,但是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刚刚说的话。如果只是希望建立人脉,为什么弗里德会突然销声匿迹呢?而且还是跑去无法联络的瑞士深山里。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我全身开始起鸡皮疙瘩。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来到房门前却嘎然而止。
对方敲了一会门之后,响起一名半老男子的声音。
「鲁道夫殿下在吗?听说路德维卡·冯·贝多芬也在这里。」
这是我们认识的声音。听到宫廷乐长萨里耶利的声音,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在是在……请进。」
鲁道夫殿下一开口,妹妹头的萨里耶利就一脸疲倦地打开房门进来。他瞄了一眼走廊,便迅速地关上房门。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歌德阁下也在啊。」
萨里耶利不安的眼神先是看着殿下,然后是我,最后才转移到小路身上。
「路德维卡同学,这里不太方便,麻烦你过来一下。」
「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现在想马上和殿下在这里召开朗诵舍,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这是急事。」
「那就更应该马上在这里说啊。」
萨里耶利的额头上冒出青筋,但是正当鲁道夫殿下张皇失措地想要制止时,他却举起手阻止了殿下。
「刚刚法兰西帝国政府正式来函通知法兰兹二世陛下。」
萨里耶利以沉重的声音通知小路这件事。法兰西帝国政府的来函应该是指〈波拿巴交响曲〉的问题吧。事情终于发展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对立了吗?
「大概没多久就会直接通知你了,所以在那之前我先来跟你说一声。就是你正在创作的那首降E大调的交响曲。」
「我受够了。该不会连您都要我放弃演奏会吧?」
小路的口气中夹杂着叹息。萨里耶利露出彷佛直接喝下咖啡粉末的表情。
「……是的。」
「老师自己也是音乐家,居然对我说得出这种话。对于音乐家而言,乐曲胎死腹中是最大的耻辱。我相信老师您也懂得这个道理,还是对您而言宫廷乐长和弦乐协会会长的身分比艺术还重要呢?」
「就是这么一回事!」
萨里耶利突然激动了起来。
「我身为维也纳乐坛的大家长,有监督和保护所有音乐家的责任!我可不能像你这样旁若无人又任性,满脑子只考虑音乐的事情和擅自行动就好!」
他一边口沫横飞,一边逼近小路。
「我可不记得有拜托老师监督或是保护我了!」小路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闭嘴!贝多芬同学,你听好了,你现在逞强有什么用?现在我们讨论的可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不要让交响曲这种小事刺激法兰西。现在法兰西的苗头瞄准大不列颠王国,我国正趁着这个机会养精蓄锐。」
「那又不干我的事!」
「你是小孩子吗?」
「我是小孩子啊!」
萨里耶利脸上浮现两百种困惑的表情,之后又随着汗水一同消失。
「……听好了,贝多芬同学,我会帮你跟陛下求情。我毕竟也不是恶魔,不会叫你放弃曲子。事情总是有转圜的余地,既然问题出在第二乐章的送葬进行曲,你就把那里改成你拿手的降A大调的优雅慢板——」
「不要,别开玩笑了,老师已经看过我的总谱不是吗?那么您就应该明白第二乐章只能是C小调的送葬进行曲。如果更动了第二乐章,整首交响曲就只能当垃圾了。」
「呃、呃……」
萨里耶利双手握拳,开始颤抖。但是我和鲁道夫殿下都无法插嘴。毕竟这是音乐家之间的对话,而且萨里耶利也明白单独更换一个乐章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你就改标题吧!那样的标题不管怎样都不好。更改曲名让法兰西也可以接受如何?普通的一般名词吧!对了,歌德阁下!」
突然被点名,我也吓了一跳。
「就请我国的大文豪歌德阁下为我们想个好曲名吧!这么一来,你也可以接受了吧。接下来你和我一起向陛下求情,同时发函向法兰西解释的话,也许还有机会举办首次公演。歌德阁下有什么好点子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感受到身旁小路冰冷的视线。
为什么萨里耶利要指名我呢?难道是要我把历史拉回正轨吗?既然我来自未来,这时候是否应该开口呢?藉由我的力量将交响曲改名为隐藏辉煌名称的〈英雄交响曲〉。
可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很难为情,但是我无法否定或肯定小路的有勇无谋。
「这和YUKI没关系。」
小路冷漠地回应,重新面对萨里耶利。
「我的曲子由我来命名,它只能叫〈波拿巴〉,没有别的。」
「你——你还要要任性的话,就滚出奥地利!那么想演奏就去伦敦演奏吧!那里现在还没遭到法兰西荼毒!或是去美国发表!」
「才不要,我一定要在维也纳举行首次公演。老师,您听好了。选择观众与表现方式也是属于艺术的表现范围。我不会因为权力而改变自己的艺术,也无法原谅这种要求。我是才不会屈服的!」
萨里耶利听了之后露出复杂扭曲的表情,但是小路继续说道:
「我喜欢这里,也喜欢这里的观众。我说的不是满脑子只有舞会的贵族,而是就算害怕恶魔也要去听演奏会的市民们。所以我要把首次公演的荣耀献给维也纳,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为什么你那么倔强!」
「倔强!老师,我这叫倔强吗?如果我这样叫倔强的话,新生儿的哭声和死前的呕血都是倔强了!我只是想单纯以音乐家的身分,以贝多芬的身分活下去而已!」
正当萨里耶利满脸通红地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房外又传来大批的脚步聱,同样也是在房门前停住。
「……鲁道夫在吗?」
萨里耶利吓得耸起肩膀,从喉咙发出呃的一声。鲁道夫殿下也瞪大了眼睛,只有小路臭着脸盯着门扇瞧。
那是法兰兹二世的声音。
「……是,臣在。」
「萨里耶利和贝多芬也在吧。」
「是。」
侍卫打开房门,便服装扮的法兰兹二世连同大批侍卫以沉重的脚步踏入房间。才一阵子没见到还很年轻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下垂的眼皮和眼尾的皱纹却让陛下看起来好像已经老了十岁还是二十岁。萨里耶利马上跪倒在地,鲁道夫殿下低下头来,而我则是躲在窗帘的阴影处跪下。唯有小路,正面迎接陛下的视线。
「贝多芬同学!」萨里耶利以沙哑的声音规劝小路。「你在做什么?在皇帝面前,头还拾得这么高!」
「为什么我非得跪下不可呢?」
小路冷淡地回应。
「陛下之所以为皇帝,不过是因为出生于哈布斯堡家族而已。我身为贝多芬,是以我的音乐爬到现在的地位。皇帝的宝座的确很高,而且陛下也比我高大,所以我愿意抬头仰望皇帝。但是我可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朝皇帝跪拜。」
「贝多芬,你太失礼了!」
「不过是个弹钢琴的,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陛下缓慢地抬起手来,阻止激愤的侍卫们。
「路德维卡……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陛下连声苦笑也没有,默默地低语之后望向萨里耶利。
「朕应该跟阁下说过由朕亲口通知贝多芬,阁下怎么先跑来了?」
「请陛下见谅。」跪拜在地上的萨里耶利发出颤抖的声音。
「同为音乐家的交情吗……真是肤浅。阁下不觉得这种时候直接命令还比较有人情味吗?」
陛下的视线又回到小路身上。
「朕想阁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很可惜的,那首有一个乐章是送葬进行曲的〈波拿巴交响曲〉得放弃公演。但是请阁下以国事为重,避免刺激法兰西的行为。」
罩旭是君命吗?」
陛下弯起眉毛,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然是君命,朕可是皇帝。」
「既然如此,我不想听命。」
「阁、阁下在说什么?朕正以皇帝的身分命令阁下!」
「所以我才不肯听从啊,陛下。」
房间的气氛顿时降至冰点。只有小路热情的声音刺穿冻结的空气,无感情地打出裂缝。
「陛下曾经莅临过几次我的演奏会吧?我也曾经为陛下演奏过钢琴对吧?如果陛下听完我的交响曲还如此认为的话,我愿意视陛下为一名高贵听众而聆听陛下的意见。如果只是单纯的君命,恕难从命。」
「阁下明白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
陛下的声音彷佛生锈的铁钉般粗糙。小路拍了一下桌子,吓得侍卫们缩起身子。
「陛下才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居然敢以君命插手我的创作。听好了,我可是艺术家。我的音乐问世,受到观众接受才觉得生命有意义。这就是我的人生。如果没有人听我的音乐,我的生命就会空虚地结束。因此我总是在自己内心的声音和观众的需求之间呻吟挣扎。我也明白那首交响曲会受到厌恶拿破仑的听众所抗拒,或是令人联想到拿破仑的死亡而受到辱骂或是不谨慎的指责。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赌上自己的性命,一个一个挑选音符与文字!我已经下定:决心利用前所未有的巨大交响曲描绘征服全欧的巨人、巨人的消逝、抹灭消逝的骚动和之后的帝都!国家又怎样!这是我的战争!」
怒发冲冠的小路逼近法兰兹二世一步,她全身散发的热气使得陛下与侍卫们表情扭曲地后退。
「如果不能征服听众,如果我的音乐无法打动任何人,那就是我的失败,也是我的死亡。如果陛下想杀死我的音乐,就以听众的身分辱骂、轻蔑、嘲笑,或是用尽一切恶言在报纸、杂志甚至是路边的石头上写满攻击我的评论。这是身为听众应该发动的战争,而我也会以新的音乐应战!但是不参与的人不该对这场战争插手!毫不相干的人不准污蔑艺术的战场!我绝不允许任何权威踏入这个战场,无论对方是国王、皇帝——还是天主!」
小路结束灵魂的呐喊之后,推开茫然的皇帝与侍卫,走出房间。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我,所以我赶紧穿过人墙追赶她。
「……小路!」
我在下楼楼梯的尽头,追上红色洋装的背影。小路猛然回头,双眼净是无法抑制的怒气。
「干嘛?你也是来叫我以国家为理由,对我的交响曲说三道四的吗?」
「不、不。」
我一时词穷,只好俯视自己的脚尖。
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上来,也不知道该对小路说什么好。
我当然明白她的主张是正确的,因为我出生于二十一世纪的音乐世家。但是现在是十九世纪初的欧洲,绝对王权依旧在四处燃烧仅存的火花,自由和平等的概念刚从大西洋的两岸萌芽。小路刚刚的发言绝不可能无疾而终。
然后呢?
我究竟为什么追上来呢?
「就算要我和法兰西与奥地利所有的军队为敌,我也要完成〈波拿巴〉的首次公演!YUKI,就算只是仿冒品,你也是艺术家吧,过去的歌德依旧沉睡在你心中吧?难道你无法了解我的主张吗?」
我暧昧地摇头,偷偷在心里回答:我只是个高中生啊。所以如同你刚刚所说,我不过是个无法踏入战场的旁观者。
小路面对我的沉默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下楼梯。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楼梯口:心中却涌上一股热情。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小路刚刚的一席话点燃我心中的热情吗?怎么可能呢
?我不过是个无能的小鬼头,哪有什么热情会被勾起呢?
如果真是如此,肋骨内不安分的这股悸动又是什么呢?
※
第二天终于轮到最后乐章的合奏练习。我赶在下午完成评论的丁作,搭乘马车前往维也纳郊外。目前〈波拿巴交响曲〉无法利用宫庭剧场的练习室彩排,因此只好改在郊外的古老剧场排练。
我在马车里回想昨天小路激动的模样,当时的她说就算与军队为敌也无所谓;和军队为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帕格尼尼也的确已经展现了他的武力。法兰兹二世也不是当面起冲突还能一直维持君王气度的人。如果法兰西军或奥地利军真的以武力强行阻止时,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我反刍自问,却出现小路的回答。
——「所以你不需要救我。」
事情不正是如此吗?为什么我得为小路的生命安全和弦乐生涯着想呢?贝多芬注定在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离开人世,换句话说表示她可以平安活到那时候。如果我下定决心决不认真欣赏她的曲子,首次公演延期、中止、更改曲名或是第二乐章换成甜腻的降A大调浪漫曲也和我没关系啊。
如果我是打从心底这么想,只要冲下马车跑回公寓就好。但是我却紧靠在僵硬的椅背上,拼命忍耐心中如同流动熔岩般的异物感。
合奏练习室大门前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人物——路易莎公主,她一看到我就马上从墙边冲过来。葱绿色的洋装映衬金发碧眼,楚楚可怜得令人炫目。
「老师也赶来了吗?」公主挽着我的手问道。
「呃,嗯……可是公主怎么会在这里呢?」跑出宫外没关系吗?难道是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的吗?
公主露出些许黯淡的表情。
「鲁道夫哥哥告诉我昨天发生的事,」公主似乎难以启齿地继续说道:「我想以后可能再也听不到小路的曲子,所以想说好歹趁练习的时候偷听。」
原来公主也是小路的歌迷。
「乐团的人好像也还不知道公演会中止,不过今天可能会变成最后一次练习。」
听到公主的解释,我不禁目光向下。虽然小路违抗君命继续彩排,一切的努力也许都会化为泡影。
如此一来,就只有来到这问练习室才能听到小路指挥的第三号交响曲了。
「老师也是因为这样而刻意来听彩排的吗?」
「啊,不是,」我想了一下藉口。「房子的墙壁终于修补好了,所以我来接小路回家。」
公主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
「我听说老师在照顾小路的生活起居,这是真的吗?」
「咦?……呃,我是有煮饭给她吃啦。」
「你们真的住在一起吗?」
公主为什么要用那么可怕的表情逼近我呢?
「她是常来我的房间没错,可是我们只是邻居,并没有住在一起。」
公主双眸含泪地踩在我脚上。
「听说你们还睡在同一张床上?」
「怎么可能啊!好痛,公主,您踩到我的脚了好痛。」
「啊,对、对不起。」公主慌慌张张地离开我,整里凌乱的裙摆。「我一时乱了分寸……特意来接小路回家什么的,就好像是家人一样。啊,我在说什么啊。」
我不明白为公主什么一时乱了方寸,不过既然迎接小路本来就是谎言,于是我想了一下老实告诉公主:
「……其实我也有点想听听练习。」
此时门后正好传来整个乐团开始激烈下降音的前奏,敲击数次之后是降B大调拉长的导音,最后导入拨奏所带出的主题。
「小路的作品中就属这个乐章我最喜欢,听了很多次。」
「咦?」公主瞬间露出惊讶的神情,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来的表情。「是啊,因为老师是来自未来的人。」
是的,我非常熟悉这首曲子。除了作者本人之外,这个时代就属我最熟悉。因为我已经听过非常多遍了。
「其实我喜欢的不是这个乐章,而是改编这个乐章的钢琴曲。记得应该是去年还是前年出版的……是首特别的曲子。」
贝多芬的作品35,十五种变奏曲和降E大调赋格。由于之后也用于第三号交响曲的最后乐章,因此一般通称〈英雄变奏曲〉。
当然这是我那个时代的事情,这首钢琴变奏曲在一八〇五年还默默无名,现在就连第三号交响曲能否上演都还是个问题。
「……特别的曲子是指?」
「据说是我父母第一次合奏的曲子,他们俩都很喜欢这首曲子。母亲常常弹给我听。」
我指的不是约翰·卡斯帕·歌德和卡特丽娜·伊莉莎白·歌德,而是身处日本的双亲。
「老师的双亲都是音乐相关人士对吧。母亲是钢琴家……父亲之前说是做什么工作呀?不管老师解释几遍,我都还是记不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他的工作内容,总之什么都做就是了。他出过书,也曾弹过吉他和唱过歌。」
我心中思乡的情绪随着向公主解释而涌上心头,最近发生太多事情让我差点忘了渴望回家的心情。现在想家的情绪又再度刺激我的心头,难道是因为听到背后传来的〈英雄〉吗?
一阵接近我们的金属脚步声让我停止闲聊,望向声音的方向。公主随着我的视线抬起头来,也不禁屏息。
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一群高大的黑衣男子,一共十个人——不,应该有更多人走向我们。遮去靴子的下摆和紧闭的领子呈现禁欲的气氛,也显示对方身着教会的法袍。
我的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为什么大批的神父会来到这里呢?
同时浮现心头的是麒麟尾的黑猫和失踪的弗里德。
神父们来到我们面前之后,停下脚步。
「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在这间练习室里吗?」
一名戴着眼镜、看似严苛的消瘦神父站在队伍最前方以冰冷的声音询问我们。
「你们是谁?」我的声音也不输对方的冷酷。
无视于我的神父将我推开,握住合奏练习室的门把。
「等一下!现在还在练习!」面对前来阻止的公主,其他神父从两侧抓住公主的肩膀,拉到对面的墙边。
「路易莎公主请避开,等一下可能会发生危险。」
正当我转过身来破口大骂对方要对公主做什么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激烈的管弦乐巨响。神父打开房门的瞬间,正巧是最后乐章的尾声。我急忙转身,却看见黑衣神父毫不留情地踏入练习室的背影。
「我叫你们等一下!」
我穿越练习室的房门,追赶神父的背影。
以指挥台为中心,呈现扇状分布的管弦乐团正要迈向全曲的最高潮时,神父的怒吼打断了演奏。距离入口最近的几位第一小提琴手发现不速之客,惊讶地停止演奏。可是站在指挥台上的红衣女孩却毫不动摇地继续挥动指挥棒,一路带领乐团完成强劲的结束。
小路以拳头结束最后一个音符之后,挥汗放下指挥棒。全身沉浸于余韵与残响的她,终于缓缓地放松全身。团员们一边不安地偷瞄神父,一边慢慢地放下各自的乐器。
小路以指挥棒敲打谱架之后转过头来。
「我们现在在练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她凝视神父一行人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欠,但是戴着眼镜的神父却一步接着一步逼近小路。
「我们是教廷派来的宗教审判所人员。」
听到神父这句话,所有团员一同铁青了脸,骚然不安。所谓宗教审判所是隶属梵蒂冈的宗教法庭。除了戴眼镜的神父以外,所有神父都打开前襟露出胸前配挂的金属护具、腋下的手枪和腰间的刀剑,显示身为僧兵的身分。恐惧的神色开始在团员问扩散。
「……为什么宗教审判所的人员会来这里……」「是梵蒂冈派来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难道是来狩猎魔女的吗?」
小路环抱手臂,询问对方。
「你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对吧?」
「是啊。」
「你们现在在演奏的是名为〈波拿巴〉的曲子对吧?」
「是又怎样?你们妨碍练习了赶快滚出去。」
神父冷酷地眯起镜片后方的双眸。
「我们不能接受赞美甚至描绘信仰之敌复活的曲子。那个家伙以武力威吓教宗,逼迫教宗前往巴黎,还在教宗面前无视神权,为自己戴上皇冠,简直是侮辱教会的恶魔。我们要求你马上放弃赞美他的曲子。」
「我叫你们滚出去。」
小路的声音比砷父冰冷上好几倍。身为乐团首席的年老小提琴家原本戒慎惶恐地打算介入仲裁,也因为这句话吓得跌回座位上。小路继续说道:
「拿破仑的复活?哼,送葬进行曲之后搭配诙谐曲和变奏曲,所以你们就做出这种愚蠢的解读吗?算了,反正如何解读是听众的自由。可是教会怎样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路德维卡·
冯·贝多芬,我们之前就已经在调查你了。罪名是具有信仰异端与恶魔的嫌疑。」
神父的一席话点醒了我:难怪他们会调查小路的周遭,还掳去黑猫以确认是否是恶魔。
「去年十二月,你和崇拜恶魔的尼可罗·帕格尼尼见面了吧?」
「我们是见了面没错,但是我并不清楚对方的意图,我只是以音乐家的身分和他对话。」
「狡辩!这首〈波拿巴交响曲〉已经证明你的嫌疑!混帐魔女!」
戴眼镜的神父一喊出讨人厌的台词,其他僧兵便随之拔出刀来。好几名团员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当场解散乐团,马上丢弃所有乐谱!」
我一眼就明白小路僵硕的表情之下酝酿了愤怒,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爆炸。果然她以颤抖的声音抗议:
「我再说一次,不要打扰练习,滚出去。」
「音乐重于信仰是吗?」
「当然!」
当下神父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镜片后方的双眼明显地流露狡猞的笑意。对方的视线马上又回到小路身上。一股寒气传遍我的背脊。刚刚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家伙究竟在想什么?
神父指着小路说道:
「路德维卡·冯·贝多芬,我们认定你为异端。想要辩解就等到梵蒂冈再说。别以为你可以见到明天的太阳!抓住她!」
黑色法衣之下佩带盔甲的僧兵们冲向指挥台,把小路拉倒在地,用刀剑抵住她的喉咙。
「喂!你们在干什么?」
我忍不住抓住其中一名僧兵的肩膀,下一瞬间却被扭住手臂,抵在墙上。左右两名僧兵以刀剑抵住我的喉头,封锁我的行动。当下沉重的呼吸又倒吸回胸口。两名僧兵用力地抓住我的双臂,将我固定在墙壁上。
「哎呀呀,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阁下。」
戴眼镜的神父浮现小丑面具般的笑容转向我。
「阁下想做什么呢?是要包庇魔女吗?」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有好几名僧兵拔出手枪瞄准我。
「阁下有什么话想说就对我说吧?还是阁下要向某人乞求援助呢?」
神父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像是五雷轰顶般发觉了真相。
这些人的目的并不是小路,真正调查的对象其实是我。他们不光是找上弗里德,还盯上了我。也许他们已经发现梅菲斯托费勒斯也说不定。
「……你们搜索过我在威玛的事务所吧?」
听到我的发问,神父微微地皱起眉头。
「而且还调查了席勒对吧?」
「是我先发问的。」
对方的回应肯定了我的推测。但是我也只能咬紧嘴唇忍耐,毕竟忤逆这个时代的教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哼,说不出话了吧。」
神父嘲笑着我。
「阁下的作品出现许多违反伦理的描述,怂恿青少年踏上错误的道路。结果在天主的仆役面前也只能闭嘴吗?」
违反伦理?怂恿青少年?你在说什么?我瞪视戴眼镜的神父,对方露出扭曲的表情继续说道:「阁下知道多少年轻人读了《少年维特的烦恼》后模仿男主角去自杀吗?《威廉师傅的学习年代》里出现大量黝黑丑陋、贫穷低贱的人物,暴露丑恶的世界。所以我们才会锁定阁下是危险人物。毕竟您净是出版些让人心堕落的污秽作品。」
啊啊,这些家伙都是些笨蛋。被固定在墙上的我垂头丧气地开始思索:对方是在挑衅,就像刑事连续剧里经常出现的剧情。想逮捕却没有确切证据的时候就故意激怒对方,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戴上手铐。可惜我不是歌德,就算你们拚命侮辱歌德的作品也不干我的事。那不是我的创作,身为作者的歌德灵魂在我心中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撰写评论和创作诗词的残渣。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只会沉默地聆听。还是你们希望我拍手喝采比较好呢?
「因为阁下拥护宽女,我们终于有机会进行调查。《少年维特的烦恼》也得以指定为禁书了!如果阁下被处以火刑,我们会以回收阁下发行于全欧洲的作品做为行刑的柴火。」
那一瞬间,我心中涌起灼伤胸口般的疼痛。
耳朵深处和头盖骨内部充斥血液逆流的声音,彷佛有人在我身体里拚命挥拳殴打。醒醒吧!打开心房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每打一拳,疼痛就化为热情堆积在下腹。难道是歌德吗?他不甘心作品遭到侮辱和禁止令吗?罗嗦的家伙,赶快闭嘴!你不过是借住我身体的家伙而已。
可是我却无法压抑这股疼痛和冲击。感觉愈来愈强烈,我的意识也愈来愈无法忽视这股力量。
然后,
——这是你的愤怒啊,YUKI。
我听到一道声音。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只能分辨发声者是一名男子。世上只有两个女人会用这个名字呼唤我,可是我的确听到「YUKI」的声音在脑袋内回响。
——这是你的情绪,不只是我的怒火。
歌德?是歌德吗?不要现在才跑出来擅自发言。
——YUKI,你和我一样都是以文笔为业。我的发言就是你的发言,受到赞美的喜悦和遭到践踏的愤怒也都是你的。
闭嘴!那些文章都是你擅自入侵我体内,利用我的手眼和脑袋写出来的而已。
——你误会了,YUKI。那些都是你写的。
你在说什么?都是要我变成你才会这样子的,可是你失败了。
——不。
——赶快回想起来,评论音乐的时候你是用谁的话语发表呢?
视野因为热流而扭曲,我也逐渐无法呼吸。
——那不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会说的话。
——那是你继承、吸收、消化来自双亲的知识加以排列组合后,属于你的美丽文章。无法动摇的证据。
——你获得我的名字之后,产生的文章全部都是你自己的文字。
那些我被掳来十九性纪成为歌德之后,为了度日而书写的上百张零碎的评论、散文和诗词。
那些都不是其他人,而是我写的……吗?
我回想起那指尖发麻的感觉、那从羽毛笔传来感染皮肤的冰冷、消失在黎明光线中的蜡烛火焰和呛人的墨水气味。
一股火焰烧了起来,那燃起的红莲让我苦恼不已,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这不会消失呢?答案早已在火焰之中。
这一切都不是别人的事,也不是什么残渣。这股疼痛、热情、回响,灵魂深处一次一次的冲击——
是我自己的拳头
两人的欢喜与激愤分毫不差地重叠接触,接触面开始散发高温,喷发出小提琴的泛音般尖锐的歌声。
我抬起头来,怒视神父的脸庞。躺在他脚边的小路似乎从我的表情发现了什么,铁青着脸大喊:「快住手YUKI!」但是看到僧兵的靴子践踏在小路头上,我心中的怒火更加熊熊燃烧。
「……的确有成千上百的人阅读《少年维特的烦恼》之后都自杀了。」
我的低语就像沸腾的焦油。
「混帐神父,就让我告诉你听到这件事之后我的感想吧!」
神父皱起眉头,手指推了推眼镜。
我心中幼小的部分迟疑是否应当说出真心话,毕竟我无法确定歌德是否真的作如是想。但是我已经无法分辨脑袋哪里是无能的高中生,哪里是大文豪歌德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股热情是真的,这我还是知道的。现在即将迸出唇边的激情也是真的。我已经无法再压抑自己了。
「我感动到快发抖了,你懂吗?」
周遭的神父听了之后一同皱起眉头,我在高亢的情感中笑着,你们不懂吧。我可以仅凭故事,仅仅凭藉故事的力量将人的心推向死亡。无论对方是通往至高无上的幸福或是绝望,脱离无趣现实的距离就是我的骄傲。你们是不会懂的。排列组合文字、言语或音符而已,却如此动摇心,让人热血沸腾深陷其中——这才是无可取代的奇躀。你们一辈子都不会懂的。
「……可恶的恶魔。」
神父发出一声呻吟。随便你们怎么叫。把我的书列为禁书?别开玩笑了。我们以自己的鲜血书写,读者花费金钱与时间选择我的作品。这是我和读者之间的战争。没兴趣的人不应该对这场战争插手!就像小路说的一样,毫不相干的人没有干预战场权力!无论对方是国王、皇帝——还是天主!
「把两个人都带走!」
戴眼镜的神父大喊一声之后,踩住小路头部的僧兵一把抓起她的红发往上拉。我可以看到手臂扭到背后的小路流露痛苦不堪的神情。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时间也随之冻结。
「……啊啊,真是太棒了。」
梅菲热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
「我感受到您的欲望,强烈到让我都麻痹了。」
在停止的时间当中,黑色狗耳朵的女恶魔摇曳着一头长发,在僧兵之间以宛如华尔滋的步伐穿梭。
「这就是您总有一天会抵达的世界,也
就是停止的瞬间。然后您就会永远成为我的,永远、永远、永远的接受我的爱……」
见到一部分之后觉得如何呢?梅菲对我露齿一笑。
我无声地回应:一点也不可怕,不过我不会再逃避了。
所以梅菲,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我不要让任何人再碰小路一根指头,给我完全打倒这些混帐神父的力量。
「——真的好吗?」
梅菲贴近我,用两手捧住我的脸颊。
真的。我凝视梅菲的双眸回应: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退缩了。
梅菲对我微笑着:
「想要我的力量,就必须付出代价。」
代价?
「您必须将您最重要的部分化为魔力。」
梅菲的声音好像来自毛玻璃的另一边。
「这样您也不在意的话,就让我告诉您吧!我亲爱的主人!」
梅菲斯托费勒斯的身体化为黑色的火柱直达天花板,随后就四散消失于空气中,只有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YUKI大人不需要我的力量。
——YUKI大人!YUKI大人的欲望!您的欲望就是您的力量!
——因为您是,因为您是……啊啊、啊啊!
梅菲的呐喊最后烧灼空气、化为火花,原本冻结的时间也开始转动,一股令人舒服到可怕的力量充满了我的身体。
我从墙边挺起易体的同时,两名把我的手臂压在墙上的强壮僧兵跟着被什么撞倒。其他人发现之后,一同露出惊愕的表情。我一走向围绕小路的一群僧兵,神父立即露出扭曲的表情。看到他眼镜中的倒影,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比谁都熟悉这副靠不住的十六岁躯体和阴沉的脸庞,然而现在只有双眸彷佛饥饿的野兽。
「……你、你终于露出本性了。」
神父发出颤抖的声音,我只是一步接着一步地逼近。
「放开小路。」
声音宛如地底喷出的蒸气一般,完全不像我自己的声音。
「开、开、开枪!」
神父一发出呻吟,所有僧兵立刻撩起法袍,近乎同时掏出枪。我的意识因为奇妙的兴奋而离开身体,彷佛另一个我漂浮于天花板的高度俯视无数的枪口瞄准我的胸口发射的情景。就连子弹射入我的胸膛而流出鲜血,都好像别人的事一样。原始的机关枪?不仅冲击力小还只能连续发射几秒而已。你们在想什么,以为这种玩具就能阻挡我吗?
小路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蛋,呼喊我的名字。
激烈的疼痛将我的意识拉回肉体,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嘴角和胸口都汩汩地冒出鲜血。事情比我想像得严重,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一般人近距离遭受枪击,早就死了。
可是我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你们所信仰的天主注定我要活到一八三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所以在那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我逼近神父,两手彷佛要压碎对方般地抓住他的脸。
「混帐神父,给我消失吧!」
我吐出了充满恶意诅咒的台词,眼前的神父一脸惶恐,嘴角冒泡。附近突然响起无数冰冷的金属声。那群僧兵吓得握不住枪,纷纷双脚发抖地后退。
「不准你们再接近小路,否则下次我就让你们连灵魂都腐烂。」
我可以感受到有股冰冷的东西从掌心汩汩流入神父的耳中。神父已经吓到翻白眼和发出呻吟的,我粗暴地将对方无力的身躯丢在地上。
我站在趴在地上的小路身旁,目送宗教法庭的祭司们爬出练习室。在他们全部离开之前,我得继续伪装成恶魔的样子。这一切都是虚张声势,跟魔法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凭藉不会死在此刻的信心和无法解释的兴奋麻痹对于枪的恐惧而已。梅菲,这难道是我的力量吗?我不过是卖弄言语的力量而已啊。就算歌德是作家又怎样?这些不过是诈欺罢了。你说我得为这些力量付出代价,代价指什么呢?喂!梅菲!赶快滚出来,我快要痛死了!
「……歌德老师。」
看到路易莎公主一脸苍白地冲进来,我当下再也撑不住,倒在小路身边。
「YUKI!」
小路扑向我,抓住我的领子摇晃。好痛,住手,我的枪伤会变得更严重的。原本充满体内的热气逐渐散去,我也随之变得委靡不振。目前唯一勉强支撑我的是仅存的怒意,身心也逐渐冷却。我刚刚好像对教会的家伙做出了不得的行为。然后梅菲啊,这个伤口真的很痛,赶快治好我吧。你想性骚扰我多久都没关系。公主,不要摸我的伤口,会痛。小路,你的眼泪渗入伤口很痛,所以你别哭了。
「你、你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小路细长的手指掐住我的手腕。
「啊,叫医生……叫医生来!」
路易莎公主带着近乎哭泣的表情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颤抖而无法直立。我转过头去,发现所有乐团的团员顶着苍白的脸庞围绕着我。
「歌德老师!」
「喂、喂!看起来状况不妙,叫医生,赶快叫医生来!」
慌张的脚步声在我后脑勺发出回响。
「……没事,这点小伤。」
「哪是小伤!」那就别揍我啊。「你这家伙,为什么,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搞、搞成这样呢!我不是说过你没必要为了救我搞成这样吗?」
小路的这句话,让我的伤口最痛。
没必要?没必要?你为什么又要这么说呢?理由当然有。我抬起沾染自己鲜血的双手,抚摸小路的脸庞。她的肩膀因此颤抖了一下。其实我救你的理由很简单又很重要。
「……我很喜欢贝多芬喔。」
小路瞪大琥珀色的双眸,红晕从脸颊红到了耳朵。
「……你、你干嘛突然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公主都听到了呢!」
你才干嘛这么惊讶啊?我可没说什么令人害羞的话喔。而且为什么连路易莎公主都害羞得把脸遮起来呢?我无视于两人奇怪的模样,继续说下去:
「无论你的任何一首曲子,不管几次我都想再听。不管是你现在创作的曲子,还是之后创作的曲子。」
小路的脸蛋变得更加通红,一颈红发与嘴唇也一同颤抖。
「原来是音乐的事,早说啊!」
「我是这样说啊!从刚刚开始就怎么了啦?」
还有担心的时候,不要一直打我。
我倒在地板上,后脑勺确认地板的冰冷之后叹气说道:
「……小路,我知道的历史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小路张着红肿的眼皮,抹去泪水。
「你的第三号交响曲。内容一样,但是曲名不一样。」
我听到小路咽下口水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在哪里过到挫折、失败或是妥协而改变你现在的命名,那些怎样都好。现在的你坚强地活着,历史是能改变的。我想听你的〈波拿巴〉……也想看到这首曲子响遍全世界。」
她终于用双手轻轻地握住我的右手,我也轻轻地回握住那无力、小小的温暖。我回望那双湿润的褐色双眸,偷偷在心里继续说道:
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做。这是我的战争,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