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幕

时至十二月,天气也变得更加寒冷。就在十二月某个阴天的早晨,我接到一通来自威玛时代交情不错的编辑所打来的电话。

『我终于发现关于席勒老师的线索了。』

『真的吗?』虽然还是清晨,我却忍不住大声呐喊。其实从很久之前,我就洽詾相关人士帮忙寻找弗里德。

『我查询所有的铁路公司,终于找到看过席勒老师的站员。据说老师是前往格里森的方向。』

恪里森……我记得是位于喘士东边的角落。这个时代还没有瑞士的存在,总之是在阿尔卑斯山里的地区,又不隶属神圣罗马帝国。弗里德究竟去那里做什么呢?去爬雪山吗?怎么可能?弗里德可没那么喜欢户外运动。

『国外吗……接下来就很难调查了。』

『嗯,不过我会问问几个认识的人。可是歌德老师……』

对方放低音量问道:

『席勒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呢?』

『……咦?』我才想问这个问题。

『铁路公司和站员也问了我们一样的问题。据说之前也有其他人在调查席勒老师的足迹,好像是教会的人。』

『教会吗?』

这个年代的教会不是单纯的宗教团体,而是和神圣罗马帝国并驾齐驱的庞大势力。为什么他们要调查弗里德的足迹呢?

『两位老师离开事务所之后,据说教会也曾经去调查事务所。我这阵子好不容易才从房东口中问出消息。果然一和教会扯上关系,大家嘴巴就闭得很紧。』

『我完全不知情。』

如果是我还很有可能被调查,因为我无庸置疑是和恶魔签下契约的背教者。但是为什么连弗里德也要调查呢?

『是吗……席勒老师还真教人担心。歌德老师和席勒老师什么时候会回到威玛呢?我们又创立了新刊,而且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老师还会再回来的。』

我随便蒙混过去,喃喃地道谢之后就挂了电话。

对于威玛,我没有一丝留恋。毕竟当初我不是出于自愿执笔文艺评论,而且现在弗里德也不在威玛。

我望向窗外黑暗的天空,心想:弗里德,你到底在做什么呢?为什么突然消失呢?又为什么遭到教会的调查呢?他当初说想出去玩,所以要去旅行。难道其实是有更复杂的理由吗?好歹打通电话给我呀。

我朝厚重的云层问道: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您想见席勒先生吗?」

梅菲在我耳边问道。视线的角落出现一对摇晃的黑色狗耳朵。看来梅菲似乎是在我肩膀高度的空中趴着休息,真是个灵活的恶魔。

「当然想,我不但有很多事情想问他,现在还担心起他来了。」我老实地回答。

梅菲把手腕和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格格地笑了。

「骗人。」

「骗什么?」

「我丝毫感受不到您对席勒先生的友谊。」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闭上嘴巴,数了一会在运河河岸搬运货物的作业员灰色的小小身影。

其实梅菲没有说错,我对弗里德丝毫没有任何友情。毕竟我们只是一起工作两个月的同事又一起去泡过温泉而已。歌德本人和席勒的感情当然相当深厚,他们会阅读彼此的作品,互相批评影响,还一起创作。两人当时的回忆应该还残留在我脑中,不过之于我只是别人的记忆。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开始想放弃搜寻弗里德了。他就算被教会追杀,也和身处维也纳的我无关。他是歌德的好友,但不是我的朋友。既然他已经逃到国外,应该就不用找了。一不小心插手,可能还会卷入与教会相关的事件。最重要的是他说过他也不知道歌德如何呼唤我来到十九世纪。所以他应该没有任何可以让我回到未来的线索。

正好窗户左方角落出现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影子,我彷佛想躲藏般地关上窗户。梅菲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不过,教会和我不是毫无关系,反而以出乎我意料的方式踏入我的生活中。

一开始的徵兆是猫。

那阵子小路似乎一直忙着创作困难的曲子,几乎寸步不离自己的房间。就算我问她在写什么曲子,她也只是对我怒吼:「完成之前当然都是秘密!」穿透墙壁的琴声,总是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和弦。大家可能以为作曲是一边弹奏乐器一边创作,其实几乎都是在脑内完成。我父亲就曾经说过浴室最适合作曲。至于小路这种管弦音乐的专家可以自行在脑中组合各种乐器的声响,所以不管什么程度的交响曲都能在书桌前完成。

由于小路废寝忘食的埋头于创作,所以黑白猫儿就由我来照顾了。毕竟我只是义务性地喂食,所以早上并没有发现少了一只猫;四只猫儿向我投诉时,我也擅自以为它们只是比平常肚子更饿,所以就只是盛了更多炖鱼。

等到中午时分,小路摇摇晃晃地来到我房间。

「我终于完成最后乐章的结构……还差一步就完成了。我想作和猫咪玩耍的梦,床铺借我一下。」

「回自己房间睡。」床单上又要沾满猫毛了。

「我的房间堆满乐谱,连踩的地方都没有。」

「那就去外面!」

生气的小路随即转身离去,真的往玄关方向走去。因为她的脚步实在太危险,我赶紧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回来。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倒在路上,我也很头大。总之在我这里吃饱了就睡一下吧。」

小路打开窗户,发出如同猫儿一般的叫声,呼喊她的友伴。黑色和白色的毛球接二连三冲进房间,我也朝厨房走去,准备料理猫咪的饲料。就在此时——

「……十六音符不见了!」

我听到小路近乎悲鸣的呐喊,转过头去就看到脸色铁青的她被四只猫咪包围。

「在哪里……被带走了?被谁?黑色?黑色的家伙?是人类吗?裙子?是女人?是男人?男人?」

小路把最大的白猫——我记得是叫全音符——举到眼睛的高度质问。是说小路能跟猫对话吗?不,重点不是跟猫讲话,谁不见了?

我这才发现—名叫十六分音符的麒麟尾小黑猫不见了。

「我想起来了,从早上就没看到它……」

「为、为、为什么不那时候就去找呢?」

路放下白猫,爬向玄关的方向。

「它们说十六分音符被人给掳走了,要、要赶快去找才行啊!」

结果爬到一半,小路就因为疲倦和饥饿所导致的晕眩而倒在地板上。

「就跟你说不行了!」

小路抓住我要扶起她的手,泪眼汪汪地说:

「YUKI,求求你!帮我找到十六分音符!它们是我重要的朋友!而且十六分音符还那么小,呜……呜。」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帮你找的。」

我一边回答一边思索要怎么找到一只幼猫时,突然一名男子打开窗户冲进来。

「我是乐迷俱乐部一号会员瓦尔舒泰伯爵!事情就交给我吧!」

……这里可是三楼耶。接下来是天花板出现一个洞,冒出一名男子的头。

「我是乐逃俱乐部二号会员里西诺夫斯基侯爵!我一定会找到的!」

厨房柜子的门也被打开,跑出一名男子。

「我是乐迷俱乐部三号会员洛布柯维兹侯爵!我会救出猫咪,让路德维卡宝贝感谢得抱住我!」

「……你、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跨过窗框,踏进房间的瓦尔舒泰伯爵指着我说道:

「因为我们要监视你!免得你这家伙对路德维卡宝贝做出不可原谅的猥亵行为!」「你们才是犯罪者吧?」「剽窃的家伙出现了!」小路躲在我身后大喊,猫咪们也露出利牙冲向三名跟踪狂贵族。

「啊!等、等一下!路德维卡宝贝!」「我们不是什么怪人喔!」「我们想偷的只有你的心啊!」三个变态的辩解就在猫叫声、爪子的攻击声和悲鸣中消失了。

但是,我们现在的状况的确连猫的手都想借来用(注:日本俗谚,意指非常忙碌)。我把伯爵和两名侯爵抓出公寓之后向他们确认:

「呃,你们真的会帮忙找猫吗?」

「当然啦!」「我可以为了路德维卡宝贝耗尽所有家财!」「我可以赌上一辈子!」

听起来很可靠,不过真不想拜托三个满脸被猫抓伤的人。

「你们还有很多会员吧?如果有人有空愿意帮忙——」

「我们想有时候总会发生这类事情,所以早就叫所有人待机待命!」

伯爵的话一说完,公寓付近的小巷子就跑出了几十名男子。这类事情是哪一类事情啊?虽然有他们在的确是帮了我们大忙没错。

「瓦尔舒泰会长,发生了什么事吗?」「喔,副会长也在!」「名誉的伤痕?」「你们守护了路德维卡宝贝的贞操吗?」

我不禁觉得贵族净是这种家伙,难怪平民想要发动革命了。

「那么我回去问清楚猫的事情。」

「各位会员,组织搜索队!」

「是!

会长!我来搜索路德维卡宝贝的房间!」「我来搜索路德维卡宝贝的衣柜!」「我来搜索路德维卡宝贝的裙子里!」「你们差不多一点,那是我的工作!」「你们才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忍不住大吼起来。

不过当小路带着停在手臂上、头上和肩膀上的猫儿走出来的时候,大街上的会员们马上安静地排成四列。小路泪眼汪汪地眚诉他们猫儿平常玩耍的地方和掳走猫儿的黑衣人的特征之后,会员们马上充满干劲地奔向维也纳的大街。

瓦尔舒泰会长带领大量的部下,抱着小黑猫回到公寓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

「路德维卡宝贝,是这只猫吗?」

的确是这只猫。我不可能认错这条分叉的尾巴。

「十六分音符!」

小路冲出公寓的大厅,从伯爵满是伤痕的手中抱起小猫。

「啊,太好了!你没事就好……怎么全身湿漉漉的呢?要赶快擦乾啊!」

小路冲回房间,踩得楼梯喀喀作响。我代替她向乐迷俱乐部的会员致谢。

「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老实说,我没想过他们居然可以找到,而且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猫的?」

「圣卡尔教堂的池塘边。」

圣卡尔教堂位于维也纳市区的南边,是巴洛克风格建筑的巨大教堂。教堂正面有个水池,小猫湿漉漉的应该是掉进池塘里了吧?

「对我而言,追踪路德维卡宝贝附着在猫咪身上的气味可是家常便饭。」

瓦尔舒泰会长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会长,是我找到的!」「对啊!是靠我们的人海战术!」「是我们找遍了所有教堂!」

「你们怎么知道猫是在教堂?」

我有点惊讶地询问伯爵身后的部下。

「路德维卡宝贝形容掳走猫的人所身着的服装,怎么听都像是司祭的法袍。」会员号码个位数的年轻人如此回应。

「啊……的确小路有提到。」

身着黑色裙子的男子原来是指神父平日的装扮。那么小路说的是真的罗?原来她真的可以和猫对话……

可是,神父为什么要刻意掳走一只猫呢?

「总之俱乐部的功劳就是我的功劳!」伯爵说道:「所以由我代表成为路德维卡宝贝的猫!」「会长太卑劣了!」「居然想一个人霸占所有功劳!」

会员们又开始争吵。功劳吗?我该怎么表示谢意呢?反正打扫家里地板的时候,捡到一堆小路的头发。就送他们小路的头发吧……我居然想出这种恶劣的点子,赶紧摇摇头打消念头。

「纬之非常感谢各位,改天我会请小路再向各位致意……现在她已经累坏了。」

一如往常,会员们又开始争吵要陪小路睡或是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小路。我为了把他们赶回去,耗费了一番功夫。

回到房间,发现小路已经蜷缩在地板上睡着了。红色的裙摆彷佛滴落在地板上晕开的血渍,黑猫和自猫也一同紧靠在小路的裙摆上睡觉。来自窗外的夕阳照射在小路身上,勾起思乡的情绪。

只有一只裹在毛巾里的小黑猫抬头对我小声地喵喵叫。我一方面安心到全身放松,一方面又觉得非常疲倦,于是倒在小路身边。

为了怕小路感冒和吵醒猫儿,我小心翼翼地把毯子盖在小路身上。今天真是累坏了。明明不是我去找猫,却如此疲倦。

「……这张睡脸真是可爱到让人想吃掉她。」

身边突然傅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梅菲跪在我身边,紧盯小路的脸庞。夕阳下的红黑对比彷佛希腊悲剧的结尾,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真是一点戒心也没有,居然在您的房间呼呼大睡。这可是您的好机会呢!」

「什么好机会?她可是听得见你的声音,你要小心点。」

「您是要我那种时候不可以发出喘息声吗?」

「我哪有说那种话?」不要害我大喊!小路不是在睡觉吗!

「先不谈这个,」

梅菲突然朝小路伸出双手。正当我觉得不知所以,想要阻止她时,才发现她的手其实是伸向裹在毛巾里的小黑猫。恶魔的手松开毛巾,抱起微湿的小猫。

「……梅菲?」

就算我呼喊她,她还是沉默地凝视小猫的肚子。十六分音符似乎痒得扭动身子。原来梅菲可以触摸我以外的生物,我一直以为她跟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样。

「啊,果然不出我所料。」梅菲低声说道。

「什么不出你所料?」

「请您注意它的脖子底部,有一部分的毛被剃掉了,看得出来吗?」

梅菲抬起十六分音符的下巴,果然如同她所说,部分的肌肤因为剃毛而裸露出来。

仔细一看,剃除的部分呈现十字架的形状。

……十字架?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检验的结果。小猫之所以会湿漉漉的也是因为被泼洒圣水,而不是因为掉到池子里。您看,身为恶魔的我出现排斥的反应了。」

梅菲将小猫丢到地板上,向我张开手心。她的掌心泛红,好几个地方还冒出水泡。

「这是……怎么一回事?」

「教会的人怀疑这只小猫是恶魔的同伙。」

我瞪大眼睛,盯着十六分音符。小猫已经走回小路的脸附近,蜷缩在毛巾上。它的麒麟尾搔着小路的鼻尖。

「因为它分叉的尾巴,所以才会引起教会的疑心。真可笑……神父们的脑袋也很可笑,居然现在还相信黑猫是恶魔的使者。」

梅菲忍不住晃动肩膀,发出邪恶的笑声。

「小心啊,我亲爱的主人。这阵子教会非常注意这栋公寓,好可怕好可怕呦……」

恶魔的声音与身影一同淡去,消失在寂静的夕阳中。哑口无语的我望着窗外染红的天空。为什么教会要注意这里呢?难道小路做了什么违背信仰的行为吗?

我翻出柜子深处的教科书,想要找出一些关于当时教会的情报。不过背后传来小路磨磨蹭蹭的声音,大概是醒了吧?我赶紧把教科书收回书包,关上柜子。

「……嗯……我睡过头了,得赶快回房间一口气完成最后的乐章才行。」

小路抓抓一头红色的长发,站了起来。她四周的猫儿也一起醒来,隔着几步的距离好像很担心地望着她。

「谢谢你们,我的朋友。十分的温暖喔。」小路环视猫儿一圈之后说道:「十六分音符没感冒吧?那么我要回去工作了。」

「你再睡一下吧……我的床可以借你用。」我如是说道。

「我不能再睡了。不赶快记录下来,充斥脑中的灵感可是会消失的。萨里耶利老师已经为我安排好乐团,我得赶快完成曲子好让大家练习。这可是前所未闻的名作,我想仔细练习之后才召开发表会。」

那么了不起的作品吗?那会是贝多芬的哪首曲子呢?

由于小路走起路来还是摇摇晃晃,于是我陪她一起走到玄关。结果发现玄关的门上夹了报纸。

我才稍微瞄到报纸第一面,就忍不住发出惊讶的叫声。走到走廊的小路也停下脚步看着我。

「拿破仑·波拿巴即位,成为法兰西帝国皇帝。」

硕大的标题说明拿破仑的即位,照片上是拿破仑于巴黎圣母院就位的模样。他站在罗马教皇的前方,为自己戴上皇冠。照片中的拿破仑是一名钢铁般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

原来已经是这个时候了。法国市民发动革命打倒王权后的十五年,又自己树立了新的皇帝。

我把视线转移到小路脸上。

那么,你现在要完成的是那首曲子吗?

「怎么了?」小路歪着头问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我沉默地把报纸递给小路。小路看完第一面之后,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拿破仑终于当上皇帝了吗?你看,他不是由教皇戴冠,而是自己戴上皇冠!不愧是拿破仑!果然现在全欧洲只有他堪称凯萨继承人。」

我全身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让我不禁凝视小路的侧脸。

「……你怎么了?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盯着我瞧。」小路抬起头来看着我。

「……呃,没事。」我沉默了一会,看看拿破仑的照片又看看她。「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

「拿破仑当上皇帝啦!完全打破法兰西的共和制和革命精神什么的。」

「为什么我该为这种事情生气呢?」小路耸耸肩膀。「我不是雅各宾党的成员,而且是法兰西国民自己决定放弃共和制,又不是拿破仑废止的。所以这一切都是根据法律的决定。」

奇怪,这实在太奇怪了。贝多芬这时候应该大发雷霆才是啊。这和我所知道的历史不一样。不过,这里本来就跟我所知的十九世纪历史差距甚大。

可是,这个矛盾让我觉得是致命的差异。

「小路,你现在在创作的曲子……」

「嗯?」

「……是降E大调的交响曲对吧?第二乐章是送葬进行曲,最后乐章是变奏曲。

小路挑起了眉毛。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难道你偷看了吗?」

「不、不是啦!因为我……」

「啊、嗯,嗯,因为你是未来的人……听好了,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我想一路保密到首次公演,好让观众吓一跳!」

「……标题是〈波拿巴〉对吧?」

「是啊,哼哼哼,我以为大家已经知道了就生气。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长篇交响曲,所以我才用现在全欧洲最权威的人物为这首曲子命名。总有一天,我要亲自把这首曲子献给拿破仑。」

我指着报上的照片问道:

「可是拿破仑当上了皇帝……你不改标题吗?」

小路的眉毛因为惊讶而皱起。

「为什么要改?他这么一来就变得更适合这首曲子啦。」

「没、没事……」

我闭上嘴巴,再次望向即位典礼的照片。

我所知道的历史是贝多芬的第五十五号作品,也就是第三首降E大调交响曲的曲名原先是〈波拿巴〉,当初预定要献给拿破仑。但是拿破仑即位成为法国皇帝之后,贝多芬因为拿破仑的行为等于是践踏革命而愤怒,于是以近乎划破纸张的力道删去标题,重新改写为——

——〈英雄交响曲〉。

可是我眼前名为贝多芬的少女却反而赞美拿破仑的即位。

如此一来,就不会出现〈英雄交响曲〉。

为什么呢?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点也不在意飞船、火车和坦克在一八〇〇年代的欧洲陆空四处奔驰,但是却如此介意交响曲标题和史实不同。

小路突然从沉思的我手上抢走报纸。

「……这、这边才是大新闻啊!」

她指着皇帝即位的新闻下方,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帕格尼尼要来维也纳!」

照片里是好几名穿了礼服的人物,最左边坐在椅子上的是身着军装的拿破仑,旁边站了好几名身着礼服的女士。下面的注明是波拿巴家族,所以应该是拿破仑的妹妹们吧。其中一名女性穿着格外华丽,倚靠在最右边的男性身上。那名年轻男子身着绣有金色大钮扣的礼服大衣。

光是看到照片,我就感到一股寒意。

男子的肤色黝黑,一双彷佛利刃切刻出来的不祥的细长双眸。腋下夹着小提琴,然而支撑小提琴的手指宛如蜘蛛一般细长。

这名、这名男子就是——

「拿破仑的妹妹很喜欢帕格尼尼,所以他一直是拿破仑家专属的演奏家。这里写说他为了拿破仑即位要举办全欧洲的巡回演奏!这个月马上就要来维也纳了!呜呜呜呜,真是太期待了!」小路兴奋地说着:「我会使尽办法拿到票,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完工才行。YUKI,宵夜做多一点。」

小路把报纸塞回给我,就跑回自己的房间了。我站在阴暗的走廊上,重新凝视报上的照片。

尼可罗·帕格尼尼。

他是出生于义大利的传奇小提琴家,据说个性奇特、疑心病很重。为了避免自己的音乐遭人擅自流传,不收弟子也几乎不留乐谱。因此关于他本人的故事和演奏,有着各样无法分辨真伪的传说。最知名的谣言就是他高超的技巧并非人间所有,而是他将灵魂卖给恶魔的结果。

恶魔……把灵魂卖给恶魔?

我的脖子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听到梅菲的窃笑。

帕格尼尼下星期就要举办维也纳的演奏会了,场地是位于维也纳中心霍夫堡皇宫附近的卡伦多纳大门歌剧院,属于平民的小型歌剧院。演奏会当天,歌剧院入口从一早就挤满了人潮,还有好些摊贩。买卖门票的声音此起彼落,原来这个时代也有黄牛。

「帕格尼尼的演奏会非常受欢迎,我硬是拜托陛下才拿到两张票。」

鲁道夫殿下一边说,一边递出两张票。

「谢谢殿下!我的人脉完全拿不到半张票,殿下真是帮了大忙!」

小路拿走一张票,兴奋地转圈圈。殿下眯起双眼看了看小路之后,转向对我说:

「虽然我也很想听帕格尼尼的演奏,不过这张票还是让给您吧。」

「咦?不用了,没关系。殿下就和小路一起去听吧。」

「这样太不好意思了。」殿下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不不不,殿下好不容易才拿到票,要我无视于辛苦拿到票的殿下进去听演奏会,我才很痛苦。

「我也没那么想听帕格尼尼的演奏。」

我如此向殿下说明,结果殿下反而露出惊讶的表情。其实有一半是实话。不过我不想听的理由和殿下认为的理由大概完全相反,稍微听一下莫札特和小路的琴声就已经非常危险了,我要是听到帕格尼尼的演奏,梅菲大概就要一边大笑一边拿着契约书跑来找我了。毕竟以演奏家来说,对方是音乐史上最厉害的人。

「我明白了……老师不喜欢义大利的演奏家吗?」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啊,还是因为担心帕格尼尼是恶魔的谣言呢?」

鲁道夫殿下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剧场前方的摊贩其实是向今晚的听众贩卖玫瑰念珠和护身符。许多民众真的认为帕格尼尼是恶魔,所以不少听众只好买护身符求个心安。烬管如此,帕格尼尼的演奏会门票还是转眼间就销售一空。不愧是维也纳的居民,果然贪图关于音乐的享乐。

「呃,对,这也是一个原因……而且我只是担心小路所以跟来而已。我会一直在外面等到演奏会结束为止,有事的话就叫我进去吧。」

这句话就不是谎言了。因为我是真的遇到恶魔,而且也在帕格尼尼身上感受到不祥的气息。对方和拿破仑的妹妹交好一事令我非常在意,来到维也纳的时机也是个问题。为什么对万要在全欧洲如此紧张的时候来到维也纳呢?

「老师很照顾小路呢。」殿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对我说道。

「因为我们是邻居啊。如果不照顾她,她就会连饭也不吃,光靠喝红酒填肚子。」

「我好羡慕。」

「羡慕我?那家伙是最差劲的邻居了。大半夜弹钢琴扰人清梦,还会在房间洗冷水澡,搞得连走廊都湿答答的。喝醉的时候又会大声喧哗,还带猫来我房间玩。」

殿下露出苦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小路——」

「殿下!我们赶快去位子上吧!我等不及要看表演曲目了!」

小路跑回来拉着殿下的手臂说道:

「YUKI那种不解风情的家伙就不要管他了,居然放弃参加帕格尼尼演奏会的机会。」

我无法反驳,只好耸耸肩。小路朝我吐了舌头,便和殿下一起消失在歌剧院的门后。原本争先恐后购买护身符的观众们,也开始依序进场。

「明明只要您开口,门票马上就能为您弄到手。」

梅菲嘲笑我似地说道。她应该很清楚我非常想听帕格尼尼的演奏吧?如果反驳她就中了她的道,我只好沉默地倚靠在歌剧院的石墙上。歌剧院四周挤满了买不到票却又想聆听演奏会的维馋、纳市民,许多家伙想试试能不能把耳朵贴在墙上聆听演奏。针对这种小气的客人,居然有摊贩来一卖酒、烤马铃薯和香肠。不过是一名小提琴家来访,整个维也纳市都要闹翻天了。

不,对方不仅是一名小提琴家而已。

尼可罗·帕格尼尼,恶魔的小提琴家。

「恶魔!恶魔!恶魔!」「不可原谅!」「放火烧了歌剧院!」

路上传来一阵骚动。一群家伙拉着布条,举着火把和高出身高一倍的大型十字架从对面走来,歇斯底里地呐喊。

「不要让法兰西来的恶魔使用我们的剧场!」

「天谴!天谴!」

只要帕格尼尼一举办演奏会,会场附近一定会出现抗议的群众。这世上当然还有许多认为驱逐恶魔比聆听美好的音乐更加重要的市民。

但是当查票员进入歌剧院,关上歌剧院大门时,原本呐喊天谴或是恶魔的民众也都铁青着脸退下。我觉得靠在石墙上的背彷佛化为冰块,挤在入口处的贫穷市民也以惊讶的表情互望。原先大声叫卖的黄牛陷入一阵沉默,就连摊贩冒出的白烟也仿佛结冻了。

帕格尼尼的演奏当然不可能穿透厚重的石墙,所有人一望即知。想到演奏会已经开场,我禁不住跪倒在地。到底我忍受了几回夹在后悔与安心之间的混乱呢?这里是音乐之都维也纳,这个时代还存在了许多古典派到浪漫派的知名音乐家。而且目前的我还住在其中一名最伟大的音乐家隔壁。

我真是个大笨蛋,如果想要维护平淡无味的生活,只要搬去四周都是山羊的乡下不就好了吗?

演奏会开始多久了呢?大马路上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马车。我和附近的市民看了之后都吓了一跳,因为马车上毫不避讳地装饰了蓝白红的三色旗,也就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国旗。对方居然在法兰西最大的敌国——奥地利的首都市中心展示自己的旗帜。

马车在歌剧院的旁边停下,身着军服的护卫握着一名女子的手,引导女子走下马车。我曾经在

报纸的照片上看过这名女子——正是倚靠在帕格尼尼身上的女子。我记得她名叫波丽娜·波拿巴,也就是拿破仑的妹妹。她具备惊人的美貌和红艳胜鸽血的红唇,让人觉得总有些地方不像人类。

「啊,直接看马上就知道了。」

耳边传来梅菲的低语。

「那个女人,跟我是同行。」

……同行?

「她也是恶魔吗?」我打了个冷颤问道。

「是啊,不过她是使用非常原始的方式,直接抢夺对方的灵魂,附身于对方身上。这种连契约都不缔结的做法无法享受说服的乐趣,像我这样聪明高贵又美丽的恶魔是绝对不屑使用的。」

我一直凝视与护卫交谈的波丽娜·波拿巴。

「光凭照片无法辨识,不过波拿巴家大概还有其他恶魔的存在。如此一来,就能说明法国为何不断胜利了。嘻嘻嘻。」

这么说来,拿破仑本人也是恶魔吗?他能只身打倒万人军队,果然是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

就在我思索的当下,波丽娜走进歌剧院的后门,我也离开了石墙。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是来迎接即将结束演奏的帕格尼尼吗?现在小路和殿下都在歌剧院里,搞不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不能只是在这里乾等。心中的不安愈来愈膨胀,同时也夹杂了一丝无法否定的喜悦——这下子我就有理由进去听帕格尼尼的演奏了。

我从黄牛手上买来价钱已经降到八分之一的站票,冲进歌剧院。

冲上歌剧院内部的阶梯,可以听到彷佛在寻找法国号的开场小号和长笛的应答,之后才是小提琴开始切切地单独拨奏。

我扶着墙壁,停下脚步。明明一点也不想哭,泪水却受到乐声的驱使而自心中的缝隙掉出。我深刻地感受到帕格尼尼的琴声宛如暴力般美丽。如果有人说他是恶魔,我也会相信的。我的心脏彷佛被琴弦包围侵蚀,明明如此危险甜蜜却无法离开也无法捣住耳朵。结果我靠在通往站票位置的门扉,一边双手紧抱自己以抵抗对方的琴声,一路听到结尾的行板。直到小提琴最后的声响仿佛坠入寂静,我才终于得以动弹,打开演奏厅的大门。

可是场内却弥漫异样的气氛。站票的客人屏息凝视舞台,前方座位的上流阶级们动也不动地保持沉默。舞台上呈现扇型分布的管弦乐团正中央,是一名身着燕尾服的小麦色肌肤男子。他将小提琴拿开,把琴弓放在谱架上,对众人露出得意的笑容。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明明表演已经结束了,也没人敢拍手。

不仅是观众,就连担任伴奏的管弦乐团团员也受制于帕格尼尼的气势。因为这次公演而齐聚一堂的维也纳乐手们,一同紧张地凝视刚刚合奏的恶魔小提琴家。

「——很好。」

帕格尼尼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却饱满。

「我的音乐不需要赞美,只需要臣服。你们赶快逃跑回家,忘记我的音乐,发抖地入睡吧。记住我的名字尼可罗·帕格尼尼和魔性吧。」

「喔喔……」「恶魔,果然是恶魔……」「神啊……」

观众席传来各式呢喃,帕格尼尼露出牙齿笑了。

「奥地利的家伙,赶快去宣传吧!就说恶魔来了!今后演奏我乐曲的人将会因为诅咒而腐烂痛苦直到死去,我所带来的不是音乐而是恐惧!」

当帕格尼尼大喊的瞬间,舞台四处升起熊熊烈火。乐团的团员吓得发出悲鸣,抱着乐器逃跑。原来烧起来的是谱架,团员们眼前的乐谱被烧得一干二净。

恐惧笼罩了大厅,观众争先恐后地逃往出口;乐团团员也踢倒椅子和谱架,逃往舞台两侧。帕格尼尼的笑声又长又亮,穿透了众人的哭叫和慌张的脚步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恶魔!」「我们会瞎掉!」「神啊,请保佑我们!」

因为跌倒而遭到践踏的民众发出哭叫声,大厅后方的大门也应声倒下。歌剧院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下,彷佛整座建筑物都随之动摇。我在人潮的混乱之中,拚命地抓住门框以免被人群冲走。

我如此坚持都是因为一楼贵宾席的正中央,有两个小小的身影。

红发红衣的背影绝对是小路,握着小路的手且紧贴着小路的是鲁道夫殿下。

我冲向观众离开后空荡荡的座位。小路却站起身来严肃地凝视唯一留在舞台上的小提琴手,开始鼓掌。

孤独空虚的鼓掌,响遍彷佛枪战后的会场。

帕格尼尼皱起眉头,从舞台瞪视小路。他的表情扭曲,黑色玻璃般的光滑肌肤上露幽几条皱纹。

「为什么你不逃走?」

「为什么我要逃走?」

小路立刻回答:

「尼可罗,你的演奏比传说中的更棒啊。尽管最后的一招让人有点扫兴,不过还是值得我起立鼓掌。虽然其他无礼的客人都逃走了,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让我来代替他们拍手,让你沐浴在赞美之下。」

「小、小路……没关系吗?」旁边的鲁道夫殿下担心地低声问道。

「吵死了,住手!」

帕格尼尼唾弃似地骂道,小路也因此停止鼓掌。

「哼,你就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那家伙吗?」

帕格尼尼瞪着小路,扭曲的嘴唇吐出问句。

「对了,欢迎来到维也纳。这里是音乐之都,希望你也能以音乐家的身分好好享受这里的一切。不过下次演奏会请你改成独奏或是只用钢琴伴奏。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帮你弹琴喔。我想要聆听你的独奏。」

「不好意思,演奏会之于我只是赚取零用钱的手段而已。你没听说过我的事吗?你以为我在波拿巴家族的庇荫下,只是负责演奏而已吗?我是为了震撼维也纳而来的,难道你不害怕恶魔的陷阱吗?」

鲁道夫殿下打了个寒颤,蜷缩在座位上。小路眯起双眸回应:

「我唯一恐惧的只有失去音乐,其他什么神啊恶魔啊都跟我没关系。」

「哈哈!」

帕格尼尼面向天花板,冒出狂暴的笑声。

「很好!我就是为了夺走你的音乐而来的!」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穿过坏掉的椅子,接近舞台。这是怎么一回事?帕格尼尼刚刚说了什么?他要回答之前,舞台旁先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尼可罗,闲聊就到这里告一段落。」

对方说的是法文。脑袋里歌德的部分让我理解女子的话,但是小路大概就听不懂了。

「现在先别管那个矮个女人,先去见皇帝吧。」

是波丽娜·波拿巴。如果梅菲的话是真的,对方也是恶魔。和她四目相对时,可以发现她的确与梅菲一样,眼睛深处燃烧着地狱之火。对方也闻到同类的味道吧?瞄过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特别久。

可是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去,消失在舞台后方。

帕格尼尼拿起在谱架上的琴弓,再次瞪视小路。

「我主子命令今天的演奏到此为止,不过我们之后还会见面的。下次见面之前,先把你的作品整理整理,免得死后出版社为了版权而争执!啥!」

帕格尼尼大步离去时,谱架在他转身的瞬间冒出火花,化为灰烬。鲁道夫殿下因此发出一声惊呼。燕尾服的背影消失在波丽娜等待的舞台旁。

舞台再度恢复寂静时,小路暂时瞪视了空荡荡的舞台一会。我走近两人之后,先扶起鲁道夫殿下。

「……啊,老师……对不起,明明我应该要振作起来保护小路的。」

殿下一边以颤抖的声音低语,一边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正当我要呼唤小路时,她面向舞台严厉地说道:

「YUKI……你也听到帕格尼尼的演奏了吗?」

「……嗯,我只听到最后的行板。」

「很美吧?」

「……我感动到几乎要流泪了。」

小路愤怒地回头,跨过损毁的椅子,大步走向大厅出口。

「这样不就好了吗?只凭音乐就好啦。什么恶魔,什么拿破仑的妹妹,什么奥地利与法兰西,为什么他不尽力让那把小提琴发出更美更清亮的歌声呢?真是太令人火大了!」

小路的声音蕴含着怒意,散发在呛人的空气中。

如同帕格尼尼所言,他在五天之后来到我们的公寓。

那时候我把自己的桌子放在窗边,利用天边最后一抹夕阳完成杂志的专栏。那场骚动之后,一共有三十家出版社委托我写些关于帕格尼尼演奏会的文章,当时的我还没完成所有工作。

「YUKI大人,请看窗外。」

梅菲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向我低语。我放下笔,打开窗户,探出头四处张望。十二月的寒风彷佛要撕裂我的耳朵,不过我马上就明白梅菲话中的意思了。傍晚无人的街道上,走来一个细长的人影。

人影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是小提琴。

我赶紧冲出房间。

从大厅冲出大街,可以发现对方还远在两个十字路口之外。尽管我们距离如此遥远,我

还是可以感受到对方异样的气息。来者是帕格尼尼。

道路两侧公寓的窗户都开了一条细缝,但是一发现帕格尼尼走来就马上粗暴地关上。原本在路边玩耍的孩子也在母亲尖锐的呼喊下回家,大家都赶紧锁上玄关的大门。大群的乌鸦站在屋顶土吵闹。

「恶魔!」「演奏会结束就马上滚回去!」

公寓的二楼与三楼传来辱骂的声音,还飞出了不知名的物体滚到帕格尼尼的脚边,化为烂泥。是泥块吗?可是他还是毫不迟疑地前进,就算被丢掷腐烂的蔬菜、蛋壳和生锈的铁钉也面不改色。他跨过门口驱魔的十字架和护身符,跨过害怕的祈祷与低语,跨过敌意与恐怖,继续前进。

他来到我面前之后,终于停下脚步。

也许是因为身着黑色外套的关系,他看起来彷佛遭到雷击而碳化的树木。闪耀灰黑色光芒的双眸俯视着我。

「歌德,滚开。」

「……你来做什么?」

「和你没关系,为什么你老在贝多芬身边晃荡?」

「和我当然有关系,这里是我家。而且你和恶魔有关。」

「哼,服侍你的恶魔叫什么名字?你要让他和我对战吗?」

梅菲继续保持沉默,连气息都感觉不到。我握紧又松开几次汗湿的双手,想从帕格尼尼的表情读出点什么。果然你也知道吗?

「不想跟我打就让开,你好不容易才透过恶魔获得崭新的人生吧?每天泡温泉享受人生就好,干嘛跑出来自讨苦吃?」

「你问我为什么吗?」

我的声音凝结在喉咙深处。为什么?

「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我哑然无声,究竟我是为了什么跑出来呢?

「那个女人那么重要吗?哈,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杀了她。只是可能会让她再也无法演奏,对你而言正好吧?」

那句话让我全身无法动弹。

对你而言正好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你而言,又消失一个恶魔的诱惑吧?你这个胆小鬼因为害怕感动,连听我的演奏都还得隔着门听。这样对你而言不是刚刚好吗?哈,不要随便出手,好好感谢我吧。」

帕格尼尼的每句话都刺入我的脊椎,我的四肢因此僵硬,涌上一股恶心的感觉。就连对方推开我,走进公寓之后,我都还好一会无法动弹。毕竟对方说的都是实话,真相毫不留情地攻击我心中的矛盾。

「——为什么你突然跑来?」

上方传来小路的声音。我因此回过神来,奔进大厅。一路冲上楼梯,兢在三楼的走廊转角发现倒在地上的门扉。那是小路的房间,门链已经遭人切断。

「我不知道你的祖国是什么样的规矩,但是在维也纳拜访别人之前要先敲门!」

我冲进房间,看见帕格尼尼的背影和手拿琴谱的少女坐在琴椅上。遇到这般光景,就连小路脸上都稍微露出惊恐的神色。帕格尼尼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往小路一丢,纸片翩翮降落于小路脚边。

「我来宣告波丽娜·波拿巴的命令,这是法兰西政府的通知。法兰西帝国政府命令你放弃发表目前为了首次公演而练习中的〈波拿巴交响曲〉。」

我吓了一跳,望向小路。少女的脸庞也扭曲了。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法兰西政府会对我的曲子有意见?」

「因为第二乐章是送葬进行曲,那是希望拿破仑陛下死掉的曲子吧?如此一来会煽动众人敌视法兰西,所以法兰西帝国政府无法承认这种曲子,马上放弃发表。」

「蠢死了,你的主子是害怕迷信的小孩吗?」

「你这家伙才应该对自己的影响力有自觉,发表这种名为波拿巴的大型交响曲,一定会煽动民众好战的心理。」

「他们想怎样就怎样!要吵就让他们去吵!我可是艺术家,感动、骚动、迷乱、高亢人心或是带领听众脱离现实正是我耗尽血汗创作的理由。聆听这首曲子的奥地利人因此期盼拿破仑的死而怒吼,或是聆听这首曲子的法兰西人因为预感拿破仑的死期而哭泣度日,这都是对我的称赞或怒骂。我所该做的只是默默地接受这一切,品尝众人的评价,创作下一首作品而已。」

帕格尼尼暂时陷入沉默,我也只能茫然地站在房间入口。小路的一句一言如同嫩绿的麦叶,将我切割成碎片。

「你也一样吧?尼可罗,你也是艺术家吧?难道你不明白我刚刚说的一切吗?」

帕格尼尼突然逼近小路,单手抓住小路的领子。她娇小的身躯高高地离开琴椅,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慌慌张张地冲向帕格尼尼,抓住他的手臂。

「喂,住手!」

「一样?你说一样?」

帕格尼尼一边怒视小路,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这种人懂得我哪一点?你从一出生就受到群众的欢迎和赞美,哪里懂得我的心情!」

帕格尼尼粗暴地挥动手臂,将我推倒在地的同时将小路娇小的身躯摔在地上。

「小路!」

我爬过去,扶起仰躺的小路。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血痕,睁开颤抖的眼皮,褐色的双眸望向不祥的黑色人影。我的背后继续传来帕格尼尼的声音。

「你看看我!黝黑的肌肤、树根般的手指!生来就遭到诅咒的身体,四处都有人辱骂我是恶魔,各地的教会也都禁止我的演奏,就连听众听到我的演奏也只会发出悲鸣或祈求救赎!」

我放开小路的身体,回头望向帕格尼尼。濡湿的双眸在黑色的脸庞上燃烧着熊熊火焰。

「然后我就遇到了伟大的拿破仑·波拿巴!他告诉我尼可罗·帕格尼尼之名将一辈子遭到诅咒,死后也继续视为恶魔,所有的墓地都拒绝我的尸体。我就连死后都只能四处徘徊。」

我凝视着他的双眸。原来拿破仑告诉了你这件事。这的确和我知道的历史一致,但是——

原来拿破仑知道未来?所以他果然是恶魔从未来带来的人类吗?

遭受诅咒的小提琴家转而望向我。

「歌德,你也是来自未来吧?」

我轻轻地点头,努力抵抗帕格尼尼的气势。

他刚刚说「你也」,他的确这么说了。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刚刚说的话,也就是陛下说的话是正确的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棺材在义大利各地徘徊了五十年以上。你终于得以在帕尔玛的墓地安息时,已经是十九世纪末期了。

「因此拿破仑大人要我跟随他——」

帕格尼尼的声音呈现干燥、无机质。

「拿破仑大人要我加入他的麾下,尸骨无存地奉献给法兰西!所以我将自己的一切灵魂都奉献给拿破仑大人,化身为恶魔。」

帕格尼尼打开小提琴盒,拿出散发不祥光芒的小提琴。那是名匠巴尔特罗密欧·瓜内里所制作的小提琴——加农。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它『加农』吗?」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小提琴的琴弦弹开,琴身分成两半。琴身的背板与侧板开始分解成几何形状的数块断片,重新组合于高速旋转的指板。原本是乐器的物体在屏息的我和小路面前,展现不可思议的转变。炮身散发黑色光芒,枪柄上雕刻了可怕的图案,更可怕的是如同尸体一般缠绕在炮身上充满骨节的黑色手指。

「——因为它就是加农炮!」

帕格尼尼大叫一声,扣下扳机。我抱紧小路,跳开原本所在的位置。炮弹爆裂的声音彷佛撕裂我的耳朵般向我袭来。身体因为爆炸的热风而漂浮颠倒,下一瞬间则是有东西撞到我的背部。撞击完全挤压出我体内的空气,我接着又掉回地面,手臂的骨头、肩膀的关节和背脊都因此而发出疼痛的哀号。

我抬起头来,一阵焦昧飘过我的鼻尖。

刚刚小路坐的地方,已经完全消失了。钢琴被炮弹的暴风吹倒,连墙壁也不剩。冰冷的夜空中,可以看到维也纳的路灯。我们脚下的地板嘎嘎作响。

我努力压制嘴唇的颤抖,试着转动脖子。

帕格尼尼正缓缓地放下手中的大炮,大炮身上的木片又再度散开、变形、缩小、膨胀、分散、结合,最后恢复原本的曲线,再度化为小提琴的姿态。

刚刚的炮击把房间的墙壁,正确来说是房间靠窗部分的四分之一都给吹走了。我的脑袋终于开始理解这项事实,我体内的恶寒应该也不是单纯因为冰冷的夜风使然。

怀中的小路发出呜呜的呻吟,开始扭动身体。

「贝多芬,拿破仑陛下说过不希望失去你。所以我不会杀了你。」

帕格尼尼从一头乱发中怒视我们。

「但是如果你再不听从指示,最好要有觉悟。下次我会让你尝到比地狱更可怕的痛苦。」

帕格尼尼走出房间之后,我好一会儿都无法起身。小路也紧抓着我胸口颤抖,我可以一并感受到她心脏的悸动。楼下传来听到爆炸声的人们发出的谈话声,公寓的住户们也发出慌张的脚步声。

刚刚爆炸所引起的风力造成我背后传来一阵剧痛,往肩膀一看可以发现皱巴巴的皮肤,剧痛开始传至骨髓。我可

以听到有人在敲门,大喊。

可是在我脑中回响的并不是帕格尼尼悲痛的呻吟,也不是加农炮的巨响。反而是小路比血液更炙热的一番话,让我无法动弹。

——你也一样吧?你也是艺术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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