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与拿破仑,似乎曾经是彼此的大粉丝。当时的欧洲因为年轻人都沉醉在「少年维特的烦恼」当中,所以拿破仑会是歌德的信奉者似乎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不过歌德会对拿破仑有所赞赏倒是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无论怎么说歌德可是德国人,是被侵略方的国民。但是他身为国际人的意识似乎比较高,已经超越了敌方或我方的局限,而相当喜欢精神力坚强的人。
「拿破仑最伟大的地方呢,」歌德曾经如此说过。「就在于无论胜败,他也会毫不改变地贯彻自我应该去完成的事。」
不过啊,我一边看著报纸一边想著。
这不是我认识的拿破仑吧?
报纸的头条新闻所记载的是乌尔姆之战的结果。奥地利军的败北在这里以相当悲惨的口吻叙述过去。麦克将军所率领的迎击队被法国军夹击,最后被困在笼城之内投降。
写出来的都是难以置信的报导。
法国军队有可能从北方进行夹击,我曾经这样告知过弗朗钦二世陛下。在那之后的四个月,陛下、军队的各位,还有那位变态皇帝亚历山大一世,应该有确实地演练过作战才对。实际上,只要看看新闻内容,就能知道奥地利军并没有被伪攻欺骗,而是转往莱因河方向准备迎击拿破仑的本队。
不过,问题完全不在这里。
新闻也写得很清楚。黑森林方向的法国佯攻部队有十万名以上,然而从北部进攻、横贯施瓦本,在乌尔姆地区来回的实际部队——却只有一名。
说什么鬼话,我无数次对报纸吐槽。一名?
照片上,刻画著崩坏的城墙、融解的大炮,以及被践踏的军旗如此这般凄凉的景象。人的身影却只有一个。是有著精干神情的年轻男子。肩上配著三色旗的徽章,长发在风中飘荡。
一人。一个人就从背后击败了奥地利军,还让俄国援军败逃。
记得教科书所记载的拿破仑,是头发有种脆弱感、皮肤白皙的矮小男子。这个好像好莱乌动作片明星的家伙是谁啊。虽然报导在照片那清楚地写著: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就是了。
拿破仑的拳头一击就粉碎了城墙、将炮弹打回去、吹走一整支部队、把大地反转过来云云,写著各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描写。要是有这种怪物,作战什么的都是屁话。
从帕格尼尼的话来推测,拿破仑应该与恶魔有关系。也就是说他知道未来的事情。很有可能与我一样,是从未来被带到这的人类。拿破仑可能也为了得到年轻的身体,与恶魔订下契约。是这样的话,该不会也擅长魔术吧。这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人类能办到的事。
我发出叹息,丢下报纸。
对自己当时天真的想法感到有些羞耻。弗朗钦二世陛下希望我能告诉他今后战争的展开,以及对拿破仑战的有利方法……
仔细想想,我来到十九世纪的时候是一八零四年的秋天。正好处于战争暂休的状态。虽然有从谣言听说过拿破仑的强悍,却一点实感也没有。再一次看了战争的照片,身体不由自主颤抖。
关上窗户的话,室内的寒气会不会少一些呢。我这么想著,站起身走到窗边。时节也已经进入深秋了,到了傍晚甚至连枯叶在街路上发出的声响都能听见。维也纳的秋日很短。很快就会到那严峻的季节。仔细看向道路对面的交叉口,就能看见抱著大件行李的市民们并排在驿站旁发抖著。乌尔姆战败的新闻已经在帝国中扩散开来,还附带军队将会在维也纳投降,一路撤退到摩拉维亚的流言,造成了市民们逃亡的惊恐。
不过说起来,还是有点不合理。
为什么要特地按照史实——与其说是史实,不如说是按照我所知道的历史,分成佯攻部队与实动部队,从背后袭击奥地利军呢。独自一人就有这种怪物般实力的话,拿破仑根本可以打前锋,以最短距离突入德国。不,甚至连这样都不用,只要用飞行船让拿破仑直接降落就行。帕格尼尼也曾经从空中降落过,这应该没有什么困难。
这个乌尔姆之战,根本就没有发生的必要吧。
关上窗户后我回到桌旁,收起报纸。实在不懂。缺少的情报太多了。虽然拿破仑战是往我所知道的历史发展,但之后又会如何?
我拿出藏在书架深处的书包,打开了世界史的教科书与资料集。
「……咦?」
无论好几次眨眼,或者揉自己的眼睛,却没有改变。我看不了。并不是指无法看见眼前的东西,而是无法理解其意义。又来了吗?前一阵子虽然也会有偶尔想不起来汉字的状况,这次的情况却更为严重。每个单字不思考个两至三秒,根本想不起来。就好像一手拿著字典,阅读外国文章一样。
……外国语?
我开始发抖。我正在忘记日文吗?是因为住在德国太久了?不对,说与听的能力会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而衰退,但是连阅读能力都会这样吗?明明才一年左右而已。
一年吗?
不是尚未一年,而是已经一年了。
即使是决定做为歌德生活在这个十九世纪的现在,想要回到日本的想法也未曾淡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回去一次。要是就这样完全忘记日文的话该怎么办啊?虽然母亲好像多少会一些德文……不不,在那之前,我消失之后,父亲与母亲又怎么样了?至今为止没怎么考虑过的问题通通溃堤而出。应该在担心我吧?向警察提出搜索申请后也在找我吧?一整年没有被找到的话应该已经被当作失踪了吧?不对不对,给我等一下,就算这个十九世纪经过了一年的时间,二十一世纪又会是如何?
因为头脑越来越混乱,我决定停止思考在此以上的事情。现在眼前还有更急迫的问题,拿破仑军都已经来到眼前了。我重新把意识放回教科书上。对应该很了解却难以阅读的文字,眼睛不禁感到有些刺痛。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读完了教科书的一个段落。奥地利军的主力部队放弃维也纳并退守北东,在摩拉维亚一个被称作奥斯特利茨的地点与俄国军合流,迎击拿破仑。奥斯特利茨之战,战场上有著三名皇帝——也就是神圣罗马皇帝弗朗钦二世,俄国皇帝亚历山大一世,以及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三人相遇的战争,也被称为『三帝会战』。(神奇注:这战挺有名的哪,记得算是当时欧洲局势的一个转折点……)
然后,爱装傻的弗朗钦与变态亚历山大的组合,将会被拿破仑给予彻底的一记痛击,亚历山大一世会因为失意而回到俄国。真让人痛快。等等,现在可不是发泄个人不满的场合哦。这个应该传达给弗朗钦二世陛下吧?
「YUKI!你看新闻了吗?」
房间的玄关突然被打开并传入声音,我慌张地将课本放回书包后,丢回书架的身处并拉上玻璃。一回头就看见路顶著一头蓬松散乱的红发冲了进来。
「拿破仑又用超厉害的方法获胜,正在前往维也纳喔!」
路用超兴奋的语气一边说著,坐到桌旁。
「为什么这么兴奋啊……你姑且也是德国人吧,我们可是会输喔?」
「高兴、悲伤、胜负什么的才不是问题点,德国与法国同样也不是!总之你先给我为跟那种厉害的巨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感到高兴!从维也纳逃走的家伙也很多,真是一点气度也没有!」
「路不避难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为什么不逃不行?拿破仑要来了哦,我这边可是要向他献上交响曲『波拿巴』。」
唉,这家伙的话会这样说也不奇怪吧。
「这样的话我也留下来,真没办法。」
「怎么了?想让拿破仑听听自己的诗作之类的吗?」
「才不是,你这家伙,已经忘记自己被法国盯上了吗?因为不知道会被做些什么,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留下?」
路不满地咬著嘴唇。
「搞什么?一副保护小孩的样子这样讲话。不要把我当小孩。」
因为你不就是小孩吗?虽然我没有资格说人。……不对。
「不是因为路是小孩才想待在你身边,是因为我担心你。我不会再把路交给任何人了。」(神奇吐槽:YUKI不愧是你爹的孩子……)
「呜呜呜呜呜呜」路的双脸突然泛红,用双手上下拍打我。「你又在接连说那种丢脸的话!」
哪里丢脸了啦!你给我担心一下自己的安全啊!
路面向其他地方突然开口。
「『波拿巴』初演的时候,那个……我是很感谢你的。没有你的话就开不了演奏会。不过虽然我不知道详情,你为了打走帕格尼尼,又做了什么乱来的事吧。我对你的事情也……」
路的声音愈来愈小。此时,窗户突然打开,寒风与一个男人一同从窗外飞入。
「会员编号1号华德斯坦伯爵参上!不会让你对小路德维嘉出手!」(神奇吐槽:你们最危险啊喂)
天花板也被撬开,男人从上方落下。
「会员编号2号李希诺夫斯基侯爵参见!我会全力阻止与小路德维嘉发生的良好气氛!」
接著橱柜也气势惊人地被开启。
「会
员编号3号罗布科维茨侯爵登场!老夫将会保护小路德维嘉,所以歌德卿没事就快滚蛋吧!」
又是你们这群人。路的俱乐部那群白痴贵族们。路一脸惊吓地躲到我后方。「快、轮到你出场了!」
「等等啊小路德维嘉,我们只是想要从粗野、下流又满是欲望、宛如野兽的犯罪者手中保护你而已!」那是你们吧。
这次都还没呼唤梅菲,玄关正好就有人进入。
「歌德老师,我照你的说法试著炖了一下,请替我试吃——」
是手里拿著锅子的奈涅特小姐。看见被变态贵族三人包围的我与路,奈涅特小姐挑起眉,大步迈了过来
「你们这群人是怎么回事!想对我的路德维嘉做什么!」
「你才是哪位,我们只是爱著小路德维嘉而已!」
「没错!我们只是看著未成熟的胸部与那孩童般的后背而已!」(神奇吐槽:完全的变态嘛这个)
「虽然也有想要摸摸看、想要闻闻看以及想要抱抱看的想法!」
奈涅特小姐一路殴打一名伯爵与两名侯爵直到走廊。被她拋出的锅子被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空中接触,里面还安然无恙。
「路德维嘉也请多注意一点。」
回来的奈涅特小姐整理了凌乱的头发说道。
「臭虫会靠近,花朵本身的美丽也有责任。」
「为什么是我的错,会被抄袭狂纠缠是人气作曲家的宿命!」
所以说他们不是抄袭狂啦。奈涅特小姐也放弃了做出进一步的解释并看向我。
「歌德老师应该没有想著像那些不成体统的事情吧?」
「请不要把我和那些人混为一谈!」
「路德维嘉如果也像以前一样,和我住在一起的话,怎么可能会让那种下流的男人接近……」
「饶了我吧,木材还有钢琴线可不是能吃的东西。再说奈涅特,你有什么事吗?该不会是要把我带回去吧?」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奈涅特小姐挺起胸膛,指著锅子。「我是来向歌德老师学习料理的。因为已经可以一个人在家做出像样的料理了,所以特地带过来。来吧,路德维嘉也请吃吃看。」
路转著眼睛,来回看著我与奈涅特小姐。自从我随便说了不如让我来教料理,奈涅特小姐认真接受之后,偶尔会在我们家教她。奈涅特小姐,因为原本在做钢琴,不然其实挺有才华吧,现在已经很熟练了。锅内的酒炖鸡肉就连路也很有兴趣。
「嗯……这不是YUKI的料理味道吗?」
看见路的吃相,奈涅特小姐相当得意。
「就算说我快要超过歌德老师的也不会言过其实。这个鸡肉可是用加热的钢琴线才会有这么棒的色泽。」所以说给我从钢琴离开啦!普通的用网去烧肉就可以了!
几乎独自一人吃掉了炖煮料理的路满足地向奈涅特小姐说道:
「以后如果YUKI很忙的话,就尽量拿料理过来吧。」
「要是做了那种事,我看起来不就像歌德老师的妻子吗?太丢人了!」
这什么鬼发想,丢人的是你头脑里想的东西吧。或者该说,你实际上不就拿料理来了吗?
「这只是顺便,都是因为歌德老师害我忘了正事。」
「我的错吗!」
「路德维嘉,新钢琴的琴槌架构已经有试作品了,要弹弹看吗?」
奈涅特小姐从围裙的口袋中,取出一个微小而复杂的模型。路按了按键盘,在测试反应。
「虽然没办法听声音所以说不了什么,不过这太脆弱了。没办法传达细微的音色变化。」「艾哈尔社的钢琴使用了什么样的机材?」「我只负责弹,那种事情我不清楚。」「虽然从英国那边输入钢琴可以作为参考,不过也不晓得年内能不能送到。在那之前我会先自己再试试看。」「这个玻璃管是什么?」「是真空管。最近终于维也纳有货了。」
两个人坐在桌旁,开始了围绕著试作品的专门话题。
「那个、奈涅特小姐。」
我不多作思考地加入对话。奈涅特小姐很不开心地瞪了我。
「有什么事吗?」
「拿破仑正在往这边出发喔,奈涅特小姐也不逃吗?」
「为什么?法国的各位可是要盛大地过来对吧?这是好机会,我要从中找找看有没有与艾哈尔社有关联的人。」
这个人也还是一如往常地只会想钢琴的事啊!
不过,我重新想了想,说不定真的就是这样呢。我看向窗外,眺望午后的维也纳街景。虽然驿站马车还是很混乱,不过那群抱著行李的人是一部份维也纳的市民。剩下的大部分人,将会反覆度过与昨天没有不同的今天,与今天没有不同的明天吧。拿破仑又不是要来烧了维也纳。他的敌人说穿了其实是奥地利军,还有俄国军。对这个时代的市民来说,战争就像是午后雷阵雨一样。当然也会有流血事件,也会有家园、农园甚至牲畜被烧毁的情况。不过,只要耸耸肩拉上百叶窗,一切就一如往常。高中时期的世界史老师也曾说过,战争会被所谓悲伤的色彩染上,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
别太过惊慌地去迎接拿破仑吧,我这么想著。我将会在这个世界,看著路的音乐所能到达的前方。献上交响曲『波拿巴』之后,拿破仑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我也有著这种期待的心情。
*
不过,也有无法说出那种话的人们。就是王宫的贵族。
战败被报导后的隔日,我再度被传唤到霍夫堡宫。
「没能好好善用贵卿的助言就让战争这么结束,朕感到非常抱歉。」
才来到谒见室,弗朗钦二世陛下就用沉重的表情这么说。
「法国军队的动向完全就如同贵卿所说那般,我军也做出了能够应对的布阵,但还是失败了。」
「不会……」那是没办法的事。做什么都于事无补。这并不是夸饰,敌人可是魔人。
是不便来见面吗,这天的谒见室并没有军人们的身影,只有陛下与几人的随从,以及外交官梅特涅宰相而已。
「朕打算率领奥地利军本队离开维也纳,不能让这美丽的都市卷进战争的漩涡。」
「要去的地方——是奥斯特利茨,对吧?」
我一开口,陛下的表情便沉了下来。
「是的,在那里与俄国军合流后夹击法国军队的攻势……歌德卿果然也知道这场战斗的趋势吗?」
我的视线落到自己的脚尖,嘴巴却说不出话。
陛下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
「拿破仑会赢。」
「无法改变命运吗?」
「您说改变命运……」
我搔了搔头。陛下想让我说些什么?开始感到有些焦躁。
「那个,我所知道的事情会发生,但是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也会发生许多。但是问题完全不在这里,陛下也看到那个拿破仑的战斗力了吧?」
「照片和报告书都因为太害怕所以没看,我是从梅特涅那里听说的。」
站在椅子斜后方,有著苍老脸孔的外交官梅特涅点了点头。
「他在尽可能的范围下将战况用柔和的譬喻,例如说做点心的方法告诉我了。」
什么啊,这个莫名其妙的才能。你去当作家啊。搞错重点了,陛下给我好好地看报告书啊!你不是奥地利军的最高指挥官吗?
「敌人是那种怪物的话,无论做什么都会输的。就算抗战恐怕也是徒劳吧。」
「是要叫我们和睦相处吗!」
「该说那个不实际还是……」
「在乌尔姆战败的只是一小部分军队而已,本队还健在呢!」
「所以说那个本队无论如何都会被打飞啦!」
「即使如此,男人也有不得不做的时候!」(神奇吐槽:哦哦您硬起来了啊陛下)
谁管你这种事情。话说陛下也不会直接与拿破仑互殴吧?会死的应该是军队的各位吧?
「就算歌德卿给意见到这种程度也不行。要是和平交涉的话,帝国各地的公国以及司教领土被法国军蹂躏的事,难道要朕视而不见吗!更重要的是,这样就无法与在奥斯特利茨等待的亚历山大殿下会面了!」
「那位变态放著不管不也可以吗……」因为我压低音量,陛下似乎没有听到。
「此外,朕预定在奥斯特利茨出战。军队的士气会宛如响彻云霄般地高昂吧!」陛下挺起胸膛。「躲在被炮弹打中也不会出事的钢铁马车里,高挂『这里没有皇帝』的旗帜!」
陛下突然结巴,大约思考了两秒后,陛下询问梅特涅宰相。
「都暴露了吗?」「已经暴露了。」真是够了,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有所成长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暂且不提这个,对歌德卿有事相求。」
「是的。」该不会要我参加战争吧?我最近开始觉得与其主张自己是歌德,不如更应该强调自己只是个十几岁的小鬼而已。
「朕希望能让你作为露意丝的护卫,前往匈牙利。」
「我当护卫……是
吗?」
露意丝公主是弗朗钦二世陛下的长女。今年十三岁,我作为家庭教师在教导她拉丁语以及古书。陛下十分溺爱公主,任何接近她的人即使只是苍蝇都会用大炮打下,居然会让我当护卫还真是有点意外。
「如果要退守奥斯特利茨,那拿破仑军队就会通过毫无防备的维也纳。朕不可以放下可爱的露意丝不管,话虽如此也不能带她上战场,只好让她去匈牙利避难。歌德卿的话不但被露意丝仰慕,又擅长魔术,还是个同性恋,所以担任护卫也没问题。」
「总觉得刚才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条件?」
算了,追究那里也不会变成什么好对话,所以还是住手吧。
「呃,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我不能去匈牙利。」
「为什么!」陛下睁大双眼。「这可是可以随时待在朕的宝石露意丝身旁喔,就算对女人没兴趣,也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吧!」「不不,我对女人有兴趣啦。」「怎、怎么了,突然说这种羞耻的话?」「陛下一开始先说的吧!」我不想跟这个人交谈了啦!
「总而言之,先不管贵卿是同性恋还是双性恋。」
为什么没有那两个以外的选项啊?
「贵卿也能够顺便从维也纳离开避难,像是搭船什么的,为何拒绝?」
「所以说,我有不能离开维也纳的理由啦。路也说了不离开维也纳。」
陛下眨了眨眼。
「路德维嘉吗?」
「是的,不能放那家伙一个人留下。」
「也就是说,比起朕最爱的露意丝,还是优先选择了路德维嘉吧?」
这什么问话的方法?
「……就是这样吧。因为,担当公主护卫的人就算不是我,其他还有很多吧?」
「擅长魔术的同性恋可没有两个人!」「连一个人都没有啦!」差不多该给我从同性恋离开了吧!
陛下将腰靠到椅子上,一脸忧郁地用手撑著下巴。
「再说了,为什么路德维嘉要留在这边?对她来说很危险吧,毕竟都那样明目张胆地反抗拿破仑了喔。要是法国占据维也纳,可不会就这样了事吧?」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她的决心相当坚定。
「路爱著维也纳,就像是她自尊的一部分一样,她还说要是拿破仑来了就要直接进献交响曲给他,让他见识自己的气度。我怎么能放著这种家伙独自去避难呢?请陛下了解。」
「好像在说朕不爱维也纳,也没有自尊一样。」
「正是如此。」梅特涅宰相多嘴地补了一句。
「唔,不过啊,朕可同时身兼奥地利的大公与帝国之长。如果是为了德意志整体的大局,也有必要一时离开最爱的城镇。」
此时,谒见室的门打开了。陛下立刻把撑著下巴的手拿开,整个人立了起来。冷静沉稳的梅特涅宰相那眼镜后方的双眼也睁开了。回头便能看见一名穿著长裙的金发少女的身影,提起她的裙襬踏入谒见室。她带著花朵的发饰,还有著与那同色的苍蓝瞳孔。可爱的面容上明显地燃烧著怒火。来者正是刚才才提到的露意丝公主。
「父王大人,人家也要留在维也纳!」
公主朝著陛下如此宣言,陛下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露意丝、你、你、说什么?」
「歌德老师要留下的话,人家也要留下!父亲就请尽情地去打仗吧!」
露意丝公主死命地抓著我的手腕,害我这边也慌了起来。弗朗钦二世陛下相当震惊,还得藉由梅特涅宰相的手坐回座位。
「好、好了,露意丝,冷静点吧,别看歌德卿这副年轻样,他可是五、六十岁了喔?比你的父亲还要更老喔?要、要是朕得到这么个比朕年纪还大的女婿,该怎么称呼他啊?」你才给我冷静。
「不管父王大人怎么说,我都决定这辈子要跟著歌德老师了。」
你有这么不想照著父母的话做啊?弗朗钦二世陛下被讨厌了吧,我开始多少觉得他有点可怜了。陛下再次从椅子上滑落,坠到地板。侍从们全都青著一张脸,上前去陛下的左右扶他起来。
「……朕,也想像歌德卿那样靠温泉返老还童……」
才三十七岁的年轻皇帝用衰老的声音如此呻吟道。
「然后想要被女儿说『最喜欢父王了!我决定这辈子要跟著父王了!』。」
「容我说句话,当陛下用那种想法说出这种恶心的事情时就已经被讨厌了,这与年不年轻是毫无关系的。」梅特涅宰相给他最后一击。这个人还真能在不做任何处罚的情况下解决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露意丝公主也有些抱歉地看著父王那蓬松的银发。我没办法插嘴。毕竟我知道公主将来会很安全,所以没有反对她留在维也纳的理由,话虽如此,要是老实对陛下说「因为拿破仑会要求让露意丝公主嫁给他,所以法国军队不会做出任何危害,请不要担心」这种话,事实上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算因为太过激愤而化身为巨大怪兽将宫殿踩个粉碎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陛下忽然站起身,拉直了身体,转过身去面对梅特涅宰相。
「梅特涅,中止前往奥斯特利茨的行动。给法国派去敕使,朕准备在维也纳举行和谈会议,去告诉拿破仑。」
我的眼睛差点没掉下来。露意丝公主也吸了一口气。谒见室的门再次被粗暴地打开,一大群男人从走廊上如雪崩般涌入。
「陛下是认真的吗?」「请再三思!」
「俄国军也会有所行动。」
「那帝国的威信该怎么办!」
是官僚以及有力贵族们。这些家伙居然听得到啊?
「若是不在此抗战,那些被法国打下的帝国领地该怎么办?我等既为帝国的构成员,就有义务守护诸国!」
年老的大臣颤抖著胡子对陛下说道。
「也对呢。」
陛下却出人意料地用冷淡的声音回答。
「只要帝国还在,朕就不得不履行义务。只要我们还渴望见到古罗马的光荣……」
那群逼近的贵族们、侍从们以及梅特涅宰相和公主,都不知不觉在吹拂过陛下脸庞的那阵荒野之风中失去了话语。
「好,诸卿都别再说了。往后弗朗钦这名字在哈布斯堡的历史中,恐怕会被写作比起帝王的矜持,更加优先了爱女安危的皇帝吧。不过,朕十分清楚。无论是拜仁,或是巴登、贝尔克,他们都是在作为帝国的一员时凭自己的意志归顺了拿破仑。为什么!理由仅此一个!比起背负著帝国千年历史威信的朕,他们更加相信仅仅二十年内掀起了革命的拿破仑!朕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不得不将这作为最后的职务,承认这份败北啊!」(神奇:这家伙,该男人的时候还是挺男人的)
「陛下……」
「哦、哦哦……陛下……」
绝望在男人们的脸上扩展开来,甚至连跪到绒毯上的人也有。露意丝公主抓紧我的双手,梅特涅宰相则是垂下了头。
那时的我,听见了历史的齿轮变化的声音。
齿轮发出的刺耳声响,或者那只是这份悸动在我的肋骨间来回作响的声音也不一定。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太快了吧,不应该是现在,我这么想著。不过现实中,就在我的眼前,拿破仑在战争史上名誉最高的奥斯特利茨之战竟未流一滴血,就这么回避了。
然后——陛下看著周遭所有人作出宣言。
还要再过几次季节轮转,在一八零六年的八月六日才应该出现的那句话语。
「告知全国——朕在此宣言,神圣罗马帝国解散。」
*
以前高中时期的世界史老师,某一天上课突然用这种话题做开头。
「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日本是一座岛国。不过假设呢,假设是位于欧陆内的内陆国的话,历史究竟会变成怎样呢。请各位试著想像看看。如何?」
就算你问如何,我们学生也只能面面相觑。
「嗯……太过困难了吗?」老师搔了搔稀疏的头发。「那么,不如先试著确认看看,日本作为一座岛国究竟有什么特殊点吧。」
老师徒手在黑板上画出漂亮的东亚地图。中国大陆、朝鲜半岛,以及日本列岛。
「各位所居住的日本,大多数都是大和民族。基本上都是使用日文,不过居住在日本以外的大和民族以及使用日文者却是少之又少。也就是说呢,所谓日本这个国家,基本上与大和民族还有日文这种语言是画上等号的。」
老师拿红色的粉笔对黑板上的地图打了个叉,回过身来靠著讲桌。
「『日本人』这名词有著日本国民的意思,也代表居住于日本列岛的人民、使用日文的人民,更是代表著大和民族。只是,日常中使用到『日本人』这个名词时,各位并没有意识到这四种人的差异,并且将这四种意义彼此重叠而使用著。这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
确实就如老师所说,平时的确不会想这么多。
「然而这对世界而言是极为稀有的例子。正是因为岛国与外部的交流被极端地受到限制,才会出现这种奇迹般的吻合
。那么……」
老师又以流畅的手法在黑板上画下欧陆地图,在正中央也画了一个代表日本的圆。
「来试著将日本放到欧陆的中央吧。那么会变成怎样呢?例如说人种方面?」
老师指名了就在他附近的一名男学生,他站起半身,用咕哝似的声音回答道。
「……会混血吧?」
「是的,正是如此。现实之中我们也在与虾夷民族进行著混血。也会与四周大陆的人们持续地进行混血。然后日文恐怕会就此扩散,与其他语言交杂后产生变化吧。那么国家方面会怎么样?还能建立以朝廷及幕府为主的中央集权国家吗?」(神奇注:日本北海道古称『虾夷』。)
老师又指了一名女学生。大致上是诱导询问的方式。她好几次歪了歪头后做出回答。
「呃,如果周围还有许多其他国家,可能就没办法集权?」
「这种可能性很大呢。奥州的藤原氏可能会与奥斯曼帝国做出交易,成立能够与鎌仓幕府匹敌的独立国家也不一定!萨摩藩会与英国合作,独力打倒德川幕府也有可能。榎本武扬也许会接受俄国支援,与虾夷共和国共创繁荣!」
(神奇注:藤原氏,源平之争时期定居于东北奥州;萨摩藩,日本江户时代的属地,幕末时期与四周藩属国一同组成倒幕联盟;榎本武扬,德川幕府的海军将领,是虾夷共和国的创立人。)
老师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不过他似乎发现自己有些脱线而赶紧用咳嗽蒙混过去。
「说到底,其实欧陆本身对国境这一概念,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的。因为在不停延伸的大陆上有著各人种与多样的语言彼此混杂,也时常发生战争,夺取土地、被夺取土地、得到土地、让出土地。日本要是存在于欧陆的话,所谓的日本国究竟从哪开始、又到哪结束,也无法好好地定义日本人,以日文为母语的人们也会四处扩散,也就是说日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持续在谁也无法定义的状态吧。各位有办法想像那样的日本吗?」
怎么可能。教室再次流入沉默的气氛。
不过老师却笑了笑后说道。
「没办法对吧?也没有必要去想像。事实上,这是存在的。那样的国家、那样的民族、那样的语言,实际上在欧陆是存在的。那就是接下来我们要教的德国。」
*
坐在公寓房间的窗户旁,看著记载神圣罗马帝国解散消息的报纸,我想起了那堂课的事情。
德意志到底是什么?
要是当时可以向老师多问一些就好了,不过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
话说回来,我又想到了还在日本的时候所读过一些可笑的事情。德国的电视局发出「直至现在最伟大的德国人是谁?」这样的调查,遭到奥地利大使馆的抗议。因为在候补者名单中出现了莫札特。大使馆表示,莫札特在萨尔茨堡,在维也纳活动,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德国人,而是奥地利人。电视局则是做出以下这种反驳。莫札特活著的时期应该是神圣罗马帝国,而非奥地利。而且还做出更进一步的反驳,要是那么说的话歌德虽然也进入候补者名单,不过也是活在神圣罗马帝国时期,所以也不算德国人——之后演变成了争论。直到我成了当事人的现在,又更加倍地觉得实在很像笨蛋。
德意志到底是什么,就连当事人也不是很清楚。二十一世纪的感觉也是如此。因为奥地利的官方语言也是德文。我们难道不是德国人吗,同时也觉得自己是奥地利人。就连瑞士人也有一半以上在说著德语。另外一方面,例如说德国内部拜伦州的独立气氛相当强烈,总是主张著他们所说的不是拜伦方言,而是拜伦语,拜伦是独立国家。从岛国的日本人感觉来看,实在是莫名其妙。
无论如何,德国这个概念,从过去开始就是种众说纷纭的东西。
所以神圣罗马帝国的解散,并没有造成什么大消息。
再说,帝国末期的德意志联邦的企图早就能看穿了,他们纷纷脱离帝国,成立同盟国。虽然从日本人的感觉来看就像是背叛者接二连三地出现,但在契约社会的欧洲而言,替换应该效忠的君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使将原主人拋诸脑后也不会受到任何责难。神圣罗骂帝国会渐渐崩坏,现在只是弗朗钦二世陛下承认了这个众人皆知的事实而已。社会上的反应相当冷淡。
最为震惊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我。
早了一年。飞越了战斗,也飞跃了在那之后会发生的各种事,历史在加速。
这会变成什么样,我又会改变历史吗?要是再反覆发生这种事情,这个世界的文明与技术难道会提早一百年吗?
我收起报纸。
现在还有更现实的问题逼近眼前。下个月,十一月的时候,拿破仑将作为战争的胜利者来到维也纳。
要是放路一个人留下的话会担心,所以我也留下——虽然说了这种大话,现在的我却也没有任何魔力。只是个被期限追著跑的作家而已。要是他拿出实力怎么办啊?虚张声势总有一天也会露出破绽。
不过,也并不总是令人不安的事情。拿破仑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波拿巴』交响曲演奏会的邀请。为了和睦协议而特地来临的国宾,演奏会是以国家主权展开,邀请也是用弗朗钦陛下的名义,虽然说这些可能才是他接受的原因。
拿破仑会不会意外的是个明理人……我开始有了这种天真的想像。
「YUKI,在吗?」
转过身就看见路进入我的房间。老样子还是不敲门。她看上去好像要外出,穿著深蓝色及白色的礼服,头发也用缎带别著。
「跟我一起去乐友协会。」
「为什么?」
维也纳的乐友协会是帝都音乐家所集合而成的组织。我除了评论以外基本上与乐坛没有任何关系。路用有点抱歉的表情看著我。
「希望你可以当赞助者,乐团团员不够。」
乘坐马车前往的路上,路才对我一一说明。
「虽然说是和睦,不过因为害怕而逃跑的贵族还是有一大群。」
她的话语混杂著一半惊讶、一半嘲笑。
「不过更让人困扰的是,将我的信弃之不顾的音乐家有大半都被那些怯懦的贵族们给雇走了。大概是要一起避难。所以迎接拿破仑的演奏会才会人手不足。」
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在这之前『波拿巴』初演时明明都无视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现在却听令于那些贵族?」
「这不是当然的吗?」
路用对这问题本身感到意外的表情回答我。
「你究竟在说什么?皇帝陛下并不是雇主,所以他们没有遵从命令的义务,但是与雇主间有著契约的话,无视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吧?」
「啊—嗯,这样啊,也是呢。」
我心里想著,又是契约吗?
来到十九世纪的欧洲已经过了一年,我还是没办法习惯这种彻底的契约社会。因为我是普通的日本人,从小也看著那种只要见到德川家御纹就不问是非,一定要趴下身去的时代剧长大。所以我一直认为君主就等于最大的领主,任何人都非得绝对服从不可,但是看来欧洲并不是这样。就算在自己主君以外的谁的底下工作,那两人的关系也与其他细节毫无关系,这应该是比较合理的解释。皇帝的威信完全落在地面。
「难得拿破仑要来,我明明想著要拿出最好的演奏,还真困扰。你有很多的储蓄对吧,再帮我出一点吧。」
「那是可以啦,不过维也纳市内已经聚集不到音乐家了吧?你要去其他地方找吗?还有那种地方吗?」
「嗯……说的也是……」
路抱起双臂开始思考,过了一阵子后突然敲了一下手。
「对了!我们去布来梅吧,我听说那边有驴子、狗、猫组成的乐队,和猫打交道可是我的拿手技!」「那是童话吧!」请给我回到现实。(神奇注:Bremen,德国的童话小镇。)
路的眼框溢出泪水瞪著我。
「……那、那都是假的吗?我明明已经为了鸡与猫还有狗以及驴子写好了十首左右的弦乐四重奏!我明明这么期待充满了汪汪与喵喵叫声的豪华演奏会!」
因为想不到安慰的话,我只好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意识放到马车摇晃的节奏。
萨利埃里老师在维也纳乐友协会的会长职务室等待我们。将那头黯淡的金发剪短的中年男子,虽然外在看不出来,不过他可是维也纳音乐协会的最高实力者,这个协会的会长。
「哦哦,贝多芬,还有歌德先生!」萨利埃里老师站起身。「虽然我从昨天开始在试著去说服各位贵族,不过看来希望渺茫啊。他们对拿破仑的恐惧根本不言自明。」
「还真希望他们可以学学市民们!这次的会场比较大,没能听见初演的人们也能入场,我还想著整条街都会欢欣鼓舞呢。」
「庶民们只是群悠闲的人。帝国解散后,议会和法院也没了。就算没有拿破仑,这也是大事件。」
「好像贵族一样的口吻呢。萨利埃里老师难不成也打算逃跑吗?」
「别把我看扁了。」萨利埃里老师撑起鼻子。「我可是协会长,直属于皇帝陛下。绝不会离开维也纳一步。」
「太好了!那就拜托你了。」
因为路这种突如其来的率直,就连萨利埃里老师也不由自主放松了表情,不过很快又回到险恶的模样说道。
「考虑一下现实问题,贝多芬。因为不确定能不能聚集到乐团团员,现在程序也是停止中吧。虽然不晓得主要乐曲能不能上演『波拿巴』,不过前菜先给我拿出些简单的东西。」(神奇注:前プロ,如果有哪位知道正确的中文音乐用语麻烦告知,咱真心不是专业理论派的……)
「简单的东西是指什么?」
「听说拿破仑对你的钢琴技巧有著相当的兴趣。独奏也好,多重奏奏鸣曲也行。」
路的表情僵硬起来,从萨利埃里老师移开了视线。
「我……不弹钢琴。」
我看向路侧脸的阴影。
「现在不是能够弹钢琴的状态。」
「手指受伤了吗?」萨利埃里老师皱起眉,路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这是心情的问题。因为写了一首有点难的曲子,现在有些迷惑。在我找到答案之前,时在涌不上弹钢琴的气力。」
我想起了奈涅特小姐。她和现在的路有著一样的眼神,都是在追逐著自己的人。真是一群笨拙的艺术家。
「是那首F小调的奏鸣曲吗?」萨利埃里老师说道。老师也知道吗?我有些吃惊。不过仔细想想,因为是路的老师,会看过出版前的乐谱似乎也不足为奇。
「那个是……嗯……我也不是很清楚。特别是那个第一乐章,怎么也弹不起来。这样要怎么弹?再说现在维也纳有的钢琴无论如何都无法演奏吧。」
「所以我在等待乐器的改良。」
「还真是任性……现在欧洲的钢琴职人都束手无策吧。总之我瞭解事情了。既然如此该怎么办?没办法法决定好前菜对吧?」
「虽然我早就已经决定了,不过还在等海顿师傅的回应。」
「海顿大师?怎么回事——」
萨利埃里老师话说到一半,职务室就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萨利埃里阁下,听说路德维嘉来了。」
可以听见低沉的老人声音。萨利埃里老师回应对方「啊啊,请进」之后,一个巨大的身体就踏入了职务室。险峻的脸庞旁是宛如狮子鬃毛般的白发,还刻著几道伤痕。宽松的长袍下是经过锻炼、不知衰老为何物的肌肉。来者正是刚才提到的约瑟夫.海顿——战斗的作曲家。我反射性地向后退去。海顿大师先看了我后,大步跨过来。
「哦哦,歌德阁下也在吗?」
海顿大师那有力如铲子的双手将我抓起。
「老夫已经听说了,那个夜晚的大战!好像是在屋顶上迎击法兰斯的恶魔,用一击正突拳将他屠杀了对吧,真不愧是老夫看上的帝国第一豪杰!」
「不,那个……」因为大致上都是真实,所以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老夫的血也沸腾起来了!现在就来互相厮杀吧!」
「才不要!那种吵杂的事情请去找军队!」
「毋须担心,老夫的拳头虽能粉碎岩石、炸开大地,但被打到的人类却不会死。」不,会死的吧?你刚刚不是才说要互相厮杀吗?
「师傅,比起那种事情,已经先考虑过我的请求了吗?」
路朝我伸出了援手。
「那种事情是指什么事情,路德维嘉?」海顿大师愤怒地抖著肩膀,转向路。「已经忘记老夫所教的吗?音乐家的本质第一是拳头,第二还是拳头!」
「不管第一、第十还是第一百全都是音乐!请不要转移话题。」
「唔嗯,这样,你拜托老夫的事情吗?」
「你拜托了什么?」我试著询问路。不过海顿大师先回答我。
「在演奏会的前排让老夫与拿破仑较量。」「这绝对搞错了吧!」虽然不知道事情原委,但我还是带著自信吐槽了。
「我拜托师傅担任演奏会前菜的指挥。」路说。
「特地拜托海顿大师?」萨利埃里老师说道。「是什么曲子?」
「『上帝啊,请保佑吾皇弗朗钦』。」(神奇注:1797年首演,是皇帝赞歌,奥地利帝国以及奥匈帝国的国歌,作曲者就是约瑟夫海顿,首演那日是弗朗钦皇帝的生日。)
萨利埃里老师瞬间石化了。
那是由海顿作曲,帝国时代的奥地利国歌。虽然歌词改变,不过我所知道的现在德国国歌也是这首曲调,对德国人而言就像是象徵「君主时代」的一首歌曲。
「等、等等……你是认真的吗?」
萨利埃里老师来回看著路与海顿大师的脸问道。我很清楚他慌张的理由。这可是要在敌国法国的皇帝跟前,演奏奥地利的国歌。不过被怀疑决心的路用有些遗憾的表情回道。
「两位皇帝可是要见面。如果要演奏『波拿巴』的话,另外一曲除了『弗朗钦』以外不做他想吧。」
「但是,可不能惹恼法国那边啊。」
「老师又是这句话吗!他们可是为了和睦协定而来,演奏了象徵双方国家的曲子究竟哪里有问题?如果真的不行,我也想演奏『马赛曲』就是了。」(神奇注:马赛曲,法国国歌,同时也是法国大革命时的革命歌……)
「那、那首也不行!」
「要是那样的话就会破坏演奏会的平衡,而且似乎会拖长时间呢。总之曲目已经决定了,就只等师傅的回答,要试试吗?」
「虽然老夫已是引退之身,还稍稍有点犹豫,不过就让老夫来吧。」
「这样吗!谢谢师傅,真令人高兴。果然那首曲子不让师傅来指挥不行呢。」
「两个人都给我等等。」萨利埃里老师从办公桌站起来。「即使如此,乐团团员依旧不足,要演奏国歌的话就需要合唱团了吧?你打算怎么办?」
「嗯……那也是个问题……」
路困扰地抱起手臂思考时,海顿大师开口了。
「演奏者这边老夫应该能想想办法。何况今日也下定决心接受指挥者的身份了。」
「真的吗!」路的脸庞如向日葵花般绽露出光芒。
「老夫接到了弟弟的电话吶,似乎可以把他的弟子借给老夫。」
说到约瑟夫.海顿的弟弟……「是米歇尔.海顿先生吗?」(神奇注:Johann Michael Haydn,约瑟夫海顿之弟,作品数量不及其兄,主要以宗教音乐为主。这人咱听得比较少就是……)
「没错。歌德阁下也有所耳闻吗?真令老夫骄傲。」
虽然不及兄长,但也是位有名的作曲家。记得是活跃于萨尔茨堡一带。萨尔茨堡是奥地利的中央往西的都市,是莫札特的故乡,盛行著音乐的城镇。
「米歇尔虽然在萨尔茨堡有设立道场,不过因被法国军队占领,所以全带著去避难了,现在似乎正于各地辗转。那种事情要是早点告知老夫肯定会被老夫怒骂一顿。他们好像即将抵达维也纳了。」
「这样啊,不过,道场的门下弟子这种粗犷的人们与演奏会有什么关系?」
我才问出口,海顿大师就换上打从心底感到意外的表情。
「因为是海顿流,所以与武道共同休息音乐是理所当然的啊!」
虽然我不觉得是理所当然(武道方面)……
「米歇尔门下的学生们被称为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在萨尔茨堡可是一流的乐团。」那根本就不是乐团的名字吧!「因为战争而失去活动场锁,实在可惜。希望能以这次作为机会,让他们在维也纳能有个工作。」
「那群人的话就技术上是没问题,」路说。「米歇尔老师会来一同练习吗?方便的话想请他担任合唱指挥者。」
「米歇尔在借住的地方弄坏了身体,貌似全身动弹不得。这次恐怕也无法前来。」
「那就伤脑筋了。那个肌肉乐团不管是我或是师傅都没办法控制吧。」
「毋需操心,他似乎已经将乐团交给了第一弟子。」
米歇尔.海顿的第一弟子?谁啊?总觉得好像是什么挺有名的人。
「第一弟子,是指那位玛丽亚吗?嗯……」
路换上思考的表情。是认识的人吗?名字是玛丽亚,所以是女性吗?
「让她担任领导者的话,感觉只会让那群肌肉笨蛋们更加兴奋而已,不过也没办法了。没有其他适任的人。」
在那之后,路一直向海顿大师刨根问底地询问者关于那位玛丽亚近来的状况。从他们的对话判断,似乎是路以前恰巧遇见的一位相当亲密的对手。从她的语气听来,两人岁数应该也相差不远。不过米歇尔.海顿的实力弟子是女性吗?
「这下程序与人员都搞定了呢。YUKI!」
「……咦?啊、啊啊、什么?」
「你可以回去了。」
我当场傻住。就好像两腕从肩膀突然脱落一样。
「……什、咦?」
「已经不需要资金援助,所以可以回去了
。我之后还要与萨利埃里老师商量一些细节,你也有原稿的工作要忙吧?」
「等等,虽、虽然是那样……总觉得这有点、搞什么啊!」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啊!我把这种心情混在话语之中。
「想要让我摸摸你的头吗?」「才不要!」「猫明明就会很高兴。」「我是人类还真是抱歉啊!」
「要是让粉丝俱乐部的会长这么作,明明他也会高兴到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就是因为作了那种事才会变跟踪狂啦!
「也就是说要用更显而易见的方法来表达这种感谢的心情吗?」
「啊?不用啦,我也不是要什么答谢。」
路稍微沉思了一会,之后用得意的表情开口。
「好,今天的晚餐就让我来作。」「真的很抱歉,惟独那个请饶了我。」「为什么是你要道歉?」
路与萨利埃里老师开始商量演奏会的细节后,我的确就成了一个没用的人,所以我决定回到公寓。(神奇吐槽:YUKI说到底是个只有$的男人吗……)
「歌德阁下,让老夫送你到马车站吧。」海顿大师这么说,跟著我到了走廊。
「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不顺便来进行我们之间的决斗吗?」
「我才不要!」
「那么就用彼此的拳头来决斗吧。」「那只是纯粹的互殴吧!」
我拼上性命地转移话题焦点,离开了乐友协会。太阳已经倾斜,铺著白石的街道浸蚀在公园的树林所拉出的柔和长影中。心急的马车为了招引客人,已经点上了灯,露天商贩为了将商品卖完而拼命叫喊。我甩掉海顿大师,准备踏上街道的时候,听见了大地震颤的声音。
畏怯地回头后,可以看见从道路的另外一端有某个被尘埃包围的物体正往这移动。是清一色穿著了深蓝色军服的强壮男子们。充满压倒力的面容与步伐都让人联想到大猩猩。路人们都因为害怕而让开了路。
接著,带头的几人注意到这里。
「哦哦,那位是——」「约瑟夫师兄!」「是师兄!」
他们异口同声地喊著并冲了过来。大地颤抖地更加激烈。我畏首畏尾地打算逃走时,却被海顿大师从背后抓个正著。
「师兄,好久不见!」
「能见到您真是光荣!」
「能让我们前来真是十分感激!」
我与海顿大师立即被巨大身体形成的墙壁给包围了。
「哦哦,你们这些家伙,已经到了吗?长途旅行辛苦了。」师傅一这么说,我便注意到这群人大概就是被称作烈士团的乐团。这种大猩猩可以一边弹著乐器、一边唱歌吗?我在心底想著。要是他们握著小号或者小提琴之类的乐器,不会立刻就被弄坏吗?
「师兄也在的话真是令人相当放心!」「我们是最强的!」「不可能输!」
「拿破仑什么的根本算不上对手,揍扁他!」「把法国军队全宰了!」
咦?给我等等,这群人在说什么?
「你们等等。」海顿大师也一脸狐疑。「你们没听说吗?这次可是为了拿破仑的演奏会才让你们来的。」
「遵命!我会用弦乐杀法彻底宰了他!」「用我的击灭发声法将他杀了!」「绝不忘记萨尔茨堡的仇!」「别让他活著回到法国!」
「一群蠢蛋!别把音乐与战斗混为一谈!」虽然我觉得师傅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斗魂烈士团的巨汉们有如没听见海顿大师的怒骂,擅自情绪高涨起来了。往来市民们的视线刺得好痛。这可不是演奏会,要是在乐友协会的正前方这么吵闹,还被萨利埃里老师听见的话——
就在那时。在我一不留神的时候,一个白色的细瘦人影进入我的视野。就像吹雪之风一般,毫无声响。
他举起手,朝正面的烈士团员的后脑杓打下一记手刀,接著顺势跳起,用脚踢了一旁男子的脸,还在跳跃之中又再次转身,逆脚踢了更旁边的男子后头部。完全只是一次呼吸之间的动作。三人翻白眼之后倒地不起。围观的人们全都退了一步,开始嘈杂起来。
那男人瞪了剩下的人后,说了一句「没什么好看的,快离开」。那是如同用砂纸磨过般、不自然的嘶哑声音。路人一哄而散。
年纪大约二十岁前后,外貌即使被称作少年也不为过的年轻男子。声音与口吻虽然有些不协调,但面容却相当有气度,目光如同寒冬时期的月光那般锐利。整齐的白金色头发就像冰柱。全黑的衣服上毫无任何装饰。唯一惹人注目的,是挂在腰带上的毛瑟枪。短小的枪身上雕著复杂而美丽的纹样,就像会将他人的视线自然吸过去。
我的背后不寒而栗。
因为那男的正在瞪我。
视线才刚交错,我就被夺去了呼吸。男人很快又看著烈士团的人们。比男人还要高出两颗头的大猩猩们,一被他瞪后却一同整好姿势,直立不动地站著。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这里可是维也纳的大街上。我们在此不过是外人,给我安份一点!」
他一提高那沙哑的嗓音,声音就如同大气里,产生龟裂的声响。
「十分抱歉!」「十分抱歉!代理师傅!」
开始聚集的大猩猩们全低下头。当中也有先前被打到头的家伙。代理师傅?我看向那名男子伶俐的侧脸。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到海顿大师,轻轻低下头。
「师兄,许久未见。我们家的山猿在此说了蠢话,真是抱歉。」
「啊、啊啊,唔嗯,好久不见了,卡尔。」
海顿大师点了点头,接著皱起眉。
「你的声音……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男子唐突地回道。「被烟呛到了而已。」
「……这样吗?」
大概是判断别继续追问会比较好吧,海顿大师的声调出现变化。
「虽然老夫想你应该已经从米歇尔纳听说了,这次就麻烦你了……不过弟子们没问题吗?老是在说些逞凶斗狠的话。」
「十分抱歉,都是我的教育不足。」
「那个,代理师傅。」他背后一名巨汉畏畏缩缩地开口发问。「我们不是为了揍拿破仑而来的吗?」
提出质问的男子被揍倒了。
「没听清楚话吗?是因为工作而来的!」
之后他又立刻向海顿大师低下头。「我会清楚告知的。」
「很好,这下安心了。原本还以为会伤害到陛下的信用。」
在一旁的我不禁松了口气。登场的方法虽然很乱七八糟,不过似乎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从刚才的话来看,这个人就是米歇尔老师的第一弟子。海顿大师刚才喊他卡尔……咦?男人吗?不是叫玛丽亚吗?
接著,我注意到男人的视线又往这里过来,不禁颤抖著身体往后退了一步。怎么感觉他对我怀有一些敌意啊?刚才也被他瞪。
「对了,卡尔,这就是那位有名的歌德阁下。」海顿大师说道。他眯起眼睛,金属质地的视线开始歪曲。
下一刻,他的嗫语又夺去了我的呼吸。
「哼,你就是浮士德吗?」
留下呆立在原地的我,他转过身,对烈士团们发下「走了」的命令后便往乐友协会的玄关走去。虽然海顿大师告诉我,接下来要带他们与萨利埃里老师见面……但我却几乎没能听进去。耳朵的血管沸腾起来,传达著开始高涨的鼓动。
为什么——他会知道那个名字?
「玛丽亚!已经来了吗?老样子是群吵闹的家伙们,就连三楼都听得到。」
回过头就能看见玄关那有著红色头发的身影。路跑下楼来了。
「究竟要我说几次别叫我玛丽亚,你才听得懂?」他骂道。
「玛丽亚,那个奇怪的沙哑声是怎么回事,喝太多酒烧坏喉咙了吗?」
「啰唆,关你什么事。我们家的这群人就拜托你们了。」
「遵命!」「要拜托路老师照顾了!」「多多关照!」
巨汉们一起朝路深深地垂下头。
「给我停止这种丢脸的事情。赶紧去向萨利埃里老师打声招呼,尽快商量练习的细节。距离演奏会只剩两个星期了呢……」
路与那个男人并肩走入入口。在那其后是海顿大师以及乐团团员。我还是站在石路上目送著他们。
此时,身旁出现了气息。长长的黑发碰到了我的手腕,是梅菲。
恶魔看著消失在乐友协会敞开的大门之中那黑色的身影,相当愉快地开口。
「呵呵,YUKI大人也注意到了吗?」
我的喉咙有种哽住的感觉,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呼吸。但是,梅菲想说的事情我很清楚。这种感触、这份战栗。
「那个男人,有恶魔跟随呢。他是——契约者。恐怕那把枪也是魔道具。」
枪。恶魔。卡尔……玛丽亚……
大门关上的瞬间,我终于想起来了。他的名字。
「……韦伯。」
没错,梅菲笑道。
卡尔.玛丽亚.范.韦伯。浪漫派先驱者的作曲家之一。他在往后
所发表的歌剧,在很大意义上被歌颂为确立了德国国民音乐的金字塔。我在自己的记忆中,反覆确认著那应该尚未诞生的歌剧名字,以及那份冰冷的金属触感。
——是《魔弹的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