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理所当然地用义大利语来演出。」
音乐评论家的祖父在很久以前曾经教过我。(神奇吐槽:哲朗终于登场了啊!)
「原本就是义大利的东西嘛。虽然维也纳是奥地利的首都,但是有人气的歌剧作曲家从大师萨里埃利开始,大多都是义大利人。凯鲁毕尼与罗西尼也都是义大利人。德国作曲家写歌剧时也是用义大利文来写脚本。」(神奇注:路易吉·凯鲁毕尼,1760-1842,在法国生活的义大利作曲家;乔奇诺·罗西尼,1792-1868,义大利的歌剧作曲家。)
「好奇怪,明明就不是自己的语言?」
我心想,这样去作曲不会很困难吗?
「才没这么奇怪。J-POP偶尔也会在歌词里面混入英文歌词吧?」
「……真的耶。为什么?」
「大家都是听了正统的摇滚后,感到憧憬而开始创作的,才会在旋律当中加入英文歌词。所以日本的音乐人都打从心底想著『不是英文的画总觉得跟不上潮流啊』。就算自己没有这么想,却也是听著有那种想法的日本人所作的曲而长大,这会遗传的啦。」
是这样吗?爸爸听到会不会生气啊?虽然我这么想,不过仔细想想其实父亲平时听的摇滚也都是英文。(神奇注: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男主角虽然会听古典乐却是个摇滚少年,与钢琴少女的女主角基本相反……)
「歌剧也是这样。当时的想法就是,如果用德语演出歌剧的话会有种『总觉得跟不上潮流啊』的感觉。老是听著义大利语的歌剧,这也是当然的啦。」
「可是也有德语歌剧吧?」
「有啊,莫札特跟贝多芬都会写。评价还不错。但是德国歌剧界的主流还是义大利语,这点没有改变。」
「为什么?」
「接下来的说明都是我喝醉后的说明了,如果写在音乐考卷上的话会被处罚的哦。」
「中学不会出这么难的问题。」
话说祖父已经醉了吧。我把桌上放著的威士忌偷偷换成乌龙茶的瓶子。他完全没有发现,将乌龙茶一饮而尽后开口。
「德国人啊,明明自己连什么叫做德意志都不清楚,却总是希望能够有『德国感觉』的东西。但是十八世纪的音乐家却没有人能够给出回答。不管是泰勒曼、海顿、莫札特,又或者贝多芬都是如此。但是民众们还在渴望。拥有德国味道的厚重感、高洁感、鲜明感,又能兼备苦涩的味道,深远而纯朴,还有魔术与伦理。总之有日耳曼精神就很帅……民众们都在等著这样的歌剧。」
「出现了吗?」
祖父乾了第二杯乌龙茶,用力地点头。
「出现了。一八二一年的柏林。听了之后,造成一大群的德国人狂热起来。我们想要听的、想要演的、想要继续下去的就是这个,做出如此决意的人都朝著音乐家迈进。我啊,完全不觉得那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歌剧!要是在CD解说写下这种东西的话,原稿依赖的工作就不会来了,所以我没写过,总而言之我不喜欢!但是!」
祖父让沙发发出嘈杂声后站起,用跌跌撞撞的脚步走到音响前,放入一枚唱片。
那是宛如从森林深处渐渐渗出的雾一般的管弦乐齐奏。接著是与之呼应的号角旋律。最后颤音的雨和低音提琴那拨奏的步伐一同逝去。一呼吸的空档过去后,C小调的主部开始行进。管乐与弦乐的战斗渐渐昂扬之时,祖父也高举他的玻璃杯。溶化的冰块发出声响。
「即使如此,每次听这个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想握紧拳头。你也试试看吧,很爽的喔!这么作的话就可以理解了吧,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这就是德意志。就是那群家伙所憧憬的超帅德国歌剧,没错,就是憧憬啊!无论何时这都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有那个就能够创造时代!给我记住了,是卡尔.玛丽亚.范.韦伯,光是名字就已经有德国味道了,所以超帅吧!」
吞噬了祖父的声音,《魔弹的射手》序曲又再次高昂起来。
*
十月最后的星期五也到来了。
欢迎拿破仑一行人演奏会的会场,是美泉宫的宫廷剧场。美泉宫,是建立在维也纳西方边缘的一座离宫。每夜都会举办舞会,是让宫廷文化崛起的中心地。这次被选作拿破仑与法国宾客的居留地,正面广场上除了黑与黄的奥地利帝国旗以外,还有法国的三色旗在随风飘扬。
演奏会的一小时前,我被传唤到美泉宫。在四周墙壁都以沉重的绯色及金色的窗帘围起的房间里,有一张小小的圆桌,还有围绕著桌子的五张看上去坐了不怎么舒服的豪华软垫椅。蜡烛的火看似不健康地照耀著桌上的花瓶。弗朗钦陛下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就像头会折断般地沉下下巴,忧郁且沉默地等待著我。室内没有其他人。
「……已经将歌德老师带来了……」
替我带路的鲁道夫殿下,畏怯地告知陛下,因为没有回应所以不安地看著我。
鲁道夫殿下是路的挚友,同时也是比弗朗钦陛下小二十岁的弟弟。与疲劳的兄长不同,是会让人感到弱不禁风的少年。大概是因为年龄的差距,所以也不是很认识自己的哥哥吧,他的表情充满紧张。
「……鲁道夫吗?你辛苦了。」
陛下还是沉著脸,如此咕哝道。
「可以退下了。」
「……是的。」
殿下像是想说什么似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因为彷佛能看见陛下所怀著的沉重空气,我硬是挤出笑容。因为这样就安心了吗?殿下也回给我一个笑容,之后从房间离开。
我重新转向陛下。
从做出帝国解散的宣言以来,不过也才经过两星期,陛下看起来却更加衰老,从外观来看就像是五十岁左右一样。
碧下已经不是神圣罗马皇帝弗朗钦二世了。那个国家——或者该说原本就不存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为将自己的手所能触及范围内的领国,再次编入奥地利帝国后的皇帝。虽然是很无聊的话,不过因为成为了初代的奥地利皇帝,所以他应该是『弗朗钦一世』。虽然已经有一位神圣罗马皇帝弗朗钦一世(他的祖父),不过因为怕混乱,所以今后开始就只称呼他为弗朗钦陛下。
「知道朕现在在想著什么吗,歌德卿?」
弗朗钦陛下说。
「拿破仑很可怕吗?」
「这么明显吗?」
「是的。」桌下的脚在颤抖。
「接下来可是非得坐在那个魔人的身旁听演奏不可啊!那之后终于是和睦协议,唔唔唔唔唔唔好不安好不安好不安胸口好痛苦,今早除了一支烧鹅翅以外什么也没吃。」那纯粹是因为消化不良的问题喔。担心的我真是亏大了……
「呃,没问题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试著说出口。
「虽然我不晓得和睦协议会如何,但至少演奏会是没问题的。」
陛下终于抬起脸来。嘴唇像是纸黏土一样龟裂开来。
「这可是那位海顿与贝多芬哦。一定会成为让人忘记自己身旁坐的究竟是谁的演奏会。只有这点我可以做保证。」
那乾裂的嘴唇终于稍稍地倾斜,陛下笑了。
「真不愧是文豪啊,安慰的话也能说得如此有趣。」
虽然我不是打算安慰陛下就是了。陛下转了转背部并做出伸展。
「话虽如此,不过歌德卿就不害怕吗?居然拜托朕替你制造两人独处对话的机会,朕听到的时候甚至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呢。」
没错,今天会被叫过来是因为陛下接受了我的任性。无论如何都想与拿破仑说话。我想确认的事情堆得像山一样高。那个男人确实知道未来。此外,恐怕也知道这个奇妙十九世纪的秘密。想知道一切的心情比起其他感觉都更加强烈,几乎感受不到恐怖。
「真了不起,歌德卿也是用一拳就把恶魔给殴飞的豪杰嘛……」
「不,那个也没什么。」现在也没有魔力。
「拿破仑那边也说,务必想与歌德卿对话,这对事情进展帮助很大。」
「那边也是吗?」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此时,房间的门响起敲门声。虽然一边说著不害怕,却还是冷不防地颤抖了一下,进来的人是梅特涅宰相。
「陛下,这是从梵蒂冈来的书信。」
梵蒂冈就是教会的最高权力者,教皇的居所。为什么从那种地方会有书信来?
陛下所接下的书信封蜡上,确实是教皇的印章。打开之后快速浏览过的陛下叹了一口气。
「总算赶上了吗,教皇圣下的使用许可下来了。梅特涅,快回到霍夫堡宫,以防万一先把惯例的那个准备好。」
「谨遵吩咐。」
梅特涅宰相接下书信后,快步走出房间。我从陛下的口吻中感到这不是什么普通的事情,所以试著开口问问。
「现在从教廷过来的,那是什么?」
该不会和我还有路有关吧?从那以来毫无动静,可是又不认为他们会放过我们。
「不用想得太深,与贵卿无关。」陛下用
苦涩的声音说。「听了之后大吃一惊吧,霍夫堡宫的里面可是保管著超兵器。」
「……啊?」超……兵器?
「贵卿现在在想『这家伙是白痴吗』对吧?」「不不,怎么会。」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特别敏锐。「是真的,超级最强的武器。因为使用后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才需要梵蒂冈的使用许可!可以的话朕也不想使用,但万一和睦协议破裂,法国军对改采强硬态度,只好将他们歼灭。与魔王拿破仑相等的一击。歌德卿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朕吗!」
「咦?嗯,呃。」要人信服实在很难。使用之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跟核武器一样,要是有这种厉害的东西,为什么不早一点用啊?反正一定是叫作圣水喷射器,就像水铁炮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道具,这时的我如此想著。(神奇吐槽:圣、圣水喷射器这名字总感觉很白痴……)
在那之后的我,之后那个超兵器的真实之后对自己的肤浅感到羞耻。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算了。朕也祈祷著可以不使用就结束这次协议。使用者也不会全然无恙的。」
陛下说完后就中断对话,因为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陛下……已经将拿破仑.波拿巴大人带来了。」
那是军人般坚毅的声音。陛下拉了拉腰并直起身来。
「进来吧。」
门打开后,进来的是两位奥地利军的两名中年将校。无论哪边都青著一张脸,胡须不停颤抖。
随后踏入房内,著军服的年轻男子,完全不看著乱紧张一把的弗朗钦陛下,而是直直地朝著我看。一股宛如将全身毛孔内的汗水冻结的寒气往我袭来。啊啊,难道我是无药可救的乐观人吗?居然想跟这种人对话。真的是魔人。除了杀气以外什么也感受不到。比真正恶魔的梅菲还要更像恶魔一万倍。眼神中毫无一丝光芒,钢色的头发好像只要指头一碰触到就会被切断。
「那、那么、那么、那么。」
陛下一边往后退去一边说道。
「拿破仑阁下,谨在演奏会会场等待光临。」
大门关上,将陛下与两名将校的身影吞噬其中。
我持续站在圆桌旁,可以感受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悲鸣。说实话,我想逃走。因为我啊,虽然太看重自己魔术师的力量但却什么也用不出来哦?现在此时只是个高中生而已,现在要是拿破仑突然殴打我的话,那好像可以一拳击沉战舰的拳头会直接揍向我喔?
不过拿破仑终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我感到头部下方的筋骨都松了一口气般。为了不让他注意到我吐出气而煞费苦心。他拉了一张椅子坐下。自己的身体会怎样都无所谓,彷佛在这么说著一般的冷静。
「用德语可以吗?」
他用那沉静的声音说道。最初,我还没意识到那就是他的声音。比起他令人联想到无数英勇事迹的的脸庞与目光,那是更为纤细而柔和的声音。
「……咦,啊,好、好的。」
自己的声音相对之下显得粗了许多。喉咙又因为紧张而僵硬起来。
「坐下吧,这样很难说话。」
一边偷偷看著拿破仑藏在浏海下的眼晴时,我也坐到椅子上。看起来好像没有敌意,但还不能安心。为了随时可以逃到房间入口处,我采取倾斜的坐姿。
「先完成你的疑问吧。」
还是那无表情的口吻。就好像原本以为是起风的大海,但走到岸边一看才发现是玻璃一样的怪异。明明再多拿出一些威压感或敌意的话,对他来说也比较轻松。他究竟在想什么,我实在读不出来。
再说,为什么他会答应我的会面?
不对,是对方也想要与我说话。为了什么?
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我决定停止考虑对策。完全还不清楚这个人。乾脆直接问吧。
首先是比起其他事情都还更重要,不得不问的事。
「对路——对贝多芬做出威胁的,是你的命令吗?」
「那是波利娜擅自做的。」拿破仑冷静地答道。
波利娜.波拿巴。
拿破仑的妹妹,根据梅菲所说,是肉体完全被恶魔取走的女人。是啊,帕格尼尼的确也说过是波利娜的命令。
「既然如此,往后你也没有危害路的打算,对吧?」
「往后的事情我不清楚。那个女人有著奇妙的影响力。」
「那路往后不管做什么也不会责怪她吧?就我所知,她已经不会再写以你为题材的曲了。」
「所以说,往后的事情我不清楚。可能性有好几种。」
我吸了一口气,将背往后靠著。
拿破仑那毫无感情的每一句话,只有一点,奇妙地贯穿著每一句话。很麻烦的样子,很累,很憔悴——没错,他很厌倦,这是最适合形容他那些话的表现。这个男人,打心底觉得厌倦。为什么?
「你想问的只有那个吗?」
拿破仑一说,我连忙大幅度的摇头。
「不,还有很多。」
不得不好好整理思绪、选择话语。我也还不确定自己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究竟是谁?是我的敌人,还是对路而言也是敌人?」
结束话语,偷偷看著男人的表情。之后我吞了一口口水,用那致命的一句话刺穿他的喉咙。
「你不是拿破仑吧?」
男人的表情似乎有些许动摇。
「从别的地方被带过来,成为了拿破仑。是这样吧?」
「你不也是如此吗?」
被这么反问,换我沉默了。
当然,歌德将别人的肉体召唤出来后取而代之的传言,早在国内传得满天飞,就算传到拿破仑耳中也没什么稀奇。但是,刚才的问法有著不同的涵义。
他知道我还有另外一个真正的名字。
「我究竟是谁,我自己也很想知道。我——不是拿破仑。不是应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只有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我想从这里离开。」
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屠杀了数万人的手。
「尝试了很多,好几次、好几次。不过,全都不行。我还是在这里。」
「尝试……?」
好几次,是指什么?我一无所知地凝视著他侧边头发。
「照波利娜,死于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呼唤了我。为了让一切重来。你大概,也对我直接进攻乌尔姆抱有疑问吧。我是为了让拿破仑的战争全部重来一次。波利娜是这么说的。只要让一切照著历史走,最后胜利的话就可以从这离开。所以我才要战斗。无数次的重覆著历史,直到滑铁卢之战。」
滑铁卢。拿破仑最后的战役。在那里他将会战败,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失去一切之后死去。
「但是,赢不了。一定会到达圣赫勒拿岛。然后——一张开眼——又从最初开始。我又要重覆一切。攻击议会,成为执政官,最后当上皇帝。践踏西班牙、义大利、奥地利、普鲁士、波兰、俄国。明明就有这样的力量,也知道一切的结果,却发生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不知哪里的技术在追赶著我。每次重复,新的技术就会诞生。就好像是为了将我打败一样。」
全身上下就像被细微的泡沫包覆住,油然生起一股骇人的违和感。
毫无限界、不停反覆的拿破仑的一生。每过一轮就会稍微进化的世界。是为了让拿破仑照历史那样战败?那就是这个世界歪曲的理由?
「我已经,厌倦了。」
终于从他的声音中听见些许感情。同时,包覆在他身上那冰冷的杀意之膜也淡了一些。然后,终于能直视他的我,发现他居然意外的年轻。大概才二十岁左右吧。有著少年的面貌。但是那份年轻,却只是表层而已。就像冻结乾燥的植物一样。很年轻,却逐渐乾涸。
那乾燥的脸歪斜了。
「已经记不起来究竟重复了几次。在来到这里之前,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只是不停战斗、战斗、战斗、战斗……」
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人已经活了数百年、数千年吧。而且那些年月的绝大部分,都花费在已经知道谁会死去、谁会获胜、谁会战败的战争当中——
明明很年轻,看上去却是枯老的容貌。换成是我,大概早就发狂了吧。
「你是从这一轮开始出现的。」
他突然抬起头说。至今为止所说的话都像是自言自语,总算朝我发言了。我这么想著。
「我……吗?」
首次出现。虽然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却需要花上一点时间。
「至今为止数百次的轮回中,从来没有发生过歌德返老还童的事情。你是怎样?就是你吗,这一轮当中会打败我的就是你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火热。
「就是你吧?与恶魔签订契约,得到力量,要是有可以击退帕格尼尼的力量,那样的话也能打倒我吧?」
「我——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
我睁开眼。他站起身,用手扶著圆桌靠出身体。
「……咦?」
「现在在这里杀了我。不让一切再重复,完全地、连灵魂一起毁灭掉。你的话应该能办到吧。」
「你、你在说什么?」
我推开椅子,抬起腰向后退去。他眼中散发出的寒气浸住我全身。
「办不到吗?」
「这种事情我才不知道!」
体表开始绽起违和感的泡沫。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与这种男人对话,这种疑念从肌肤上滑落。
「如果你不杀了我,我就杀了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我在威胁你,你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不知道吗?」
虽然我踢倒椅子想逃跑,他却先一步抓住我的肩膀。不知何时他已经绕过桌子站到我身边,指甲深深地刺进我的肉。
「如果你没办法完全杀了我,那就跟至今为止是一样的。为了在滑铁卢胜出,我要将会妨碍我的东西全部毁了。」
「反、反正——根本杀不了吧,不管是我还是你。」
因为感到疼痛,我用颤抖的声音叫道。
「人什么时候会死是已经决定的事,已经重复过好几次的你应该也很清楚。」
「是恶魔这样说的吗?」
他抓住我另外一边的肩膀,将我拉到眼前。视线与他的双眼对上。
「是把你带到这的恶魔这么说的吗?是那样吧?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正是如此。无论重复几次,无论是谁都只会在决定的那天死去。死去的方法虽然有很多种,只有死去的那一刻丝毫不差。不过,我跟你可是不一样的。」
「咦……」
「就算是我,也没有全盘相信波利娜的话。也曾经从法国逃走。也试过停止埃及远征队,拒绝皇帝即位,也有过直接进攻英国的事。结果最后都战死了。因为我做错了。你懂吗?拿破仑确实会活到一八二一年的五月五日,但是我原本就不是拿破仑。如果没照著他的足迹走,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
热度灼烧著喉咙与胸口,穿破肌肤。他的话语从那渗入我的身体。
要是走错了路——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
「因为你的关系,奥斯特利茨之战已经没了。我已经走错路了。你又如何?跟我差不多吧?」
注定可以活到一八三二年的三月二十二日的人是歌德,如果我不是他,宿命就会瓦解。会来访的是我本人的死亡。
「要试试看吗?」
抓住我肩膀的手指加强力道。我被强大的力量抓起,脚已经离开地面。肩胛骨不停发出悲鸣。然而喉咙却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
「不想死的话就杀了我,完全地杀了我。如果是你就应该能办到。」
「才……才做……不、到……」
此时,背后的门被敲了敲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少女的声音将吞噬我身体的热度一吹而散。我持续被拿破仑抓住的状态,硬是转过头。视线的边缘出现红色的头发与缎带。是路。另外一边的金色头发是鲁道夫殿下?为什么在这?
「把、把YUKI给我放下!」
住手,别过来。我用无法成声的话语喊道。拿破仑的话语再一次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跟你是不一样的。』
路说不定也是如此。如果她是被谁呼唤而来到这,已经脱离了贝多芬生涯的她就无法保证能够活到一八二七年了。也有可能现在就被这份暴力给——
在我失神的时候,抓住我双肩的力量突然消失。我落到绒毯的地面上。
「YUKI!」
路跑了过来。我咬了咬下唇后抬起腰,瞪著拿破仑。把抱著我的路推回房间的门口。他是来真的吗?真的要杀了我吗?
「拿破仑.波拿巴,你是宾客吧,难道这就是法国的礼仪吗!」
耳旁是路的哭声。
「别喊了,路,不可以靠近那家伙。」
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我的眼光没有从拿破仑的身上离开一厘米。这家伙不算敌人。是一种更难以言喻的什么。如果是敌人可能还好一些。这家伙是在我脚下所敞开的巨大深渊。
不过突然间,拿破仑眼神中的杀气消失了。视线也从我的身上离开。
他在看著路……?
「贝多芬。不弹钢琴吗?」
从拿破仑口中发出的,是难以置信的问题。我知道路还在发呆。因为她的手从我的肩膀无力地落下。钢琴?
「我听说是你企划的演奏会,所以才想著说不定会有钢琴演奏,但是节目表内却没看见。你不弹钢琴吗?……不,是不能弹钢琴吗?」
为什么啊,我就像被苍蝇群般的违和感包围著想道。为什么要在这里问这种问题?怎么一回事?有什么意义吗?
拿破仑更进一步的询问,更加深了我的违和感。
「你所期待的钢琴,还没出现吗?」
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因为你可是军人吧,跟路的音乐有什么关系吗?钢琴的进化、奈涅特小姐、以及《热情》,他与这些有什么关联吗?太奇怪了,有什么东西被扭曲了。有什么不该被连接在一起的东西被接起来了。
路纤细的手指搔著我的头。
「……那种事情与你无关吧。」
拿破仑沉默地用锐利的眼神看著路一阵子,移开了视线。
「没出现吗……那就好。」
他走过倒在地上的我以及抱著我的路旁边,打算离开房间。站在门外的鲁道夫殿下往后退去时撞到墙壁上。与拿破仑擦身的时候,我听见了他的嗫语。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会杀了我的人。不过,只是个普通的音乐家。除了在曲子以外,根本杀不了我。」
「给我站住!」
路用她凛然的声音喊道。拿破仑在门前停下脚步。
「你在说什么——虽然不知道你和YUKI作了怎样的对话,但是现在的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没错,我只是个普通的音乐家。音乐家没办法杀了任何人。就算你在哪里的战场迎接死亡、沉睡在棺材之中、深埋于沙地之下,甚至于骨骸都渐渐腐朽,你也会活在我的交响曲当中、永远活著。」
那时拿破仑微微地转过头,用侧脸向著这边。
笑容,却也不是这种东西。只是,那是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见些许的光芒。那是在乾涸的大海底下被残留的盐粒所放出的光辉一般,相当无力而悲伤的光芒。
「这样吗?我会很期待。虽然已经重复了几百次——但我还是第一次听那个。」
拿破仑以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步伐离开。路颤抖著嘴唇目送他的背影,之后转向我,脸颊上满是怒气,红发全竖了起来。
「YUKI!你、你这家伙,又作了什么没大脑的事!才想著你最近比较安份了,居然又提出会面的要求?你到底在想什么,打算申请跟他决斗吗?」
用小小的拳头无数次打著我胸口的路,眼眶浮出泪水。
「抱歉,因为很在意老师的事,所以就告诉路了。」
进入房间的鲁道夫殿下蹲下身来说道。
「没事哦,路,我没事啦。没有被做什么。」
「这不是被做了什么吗!要是你有什么万一的话,我、我——」
「路会……怎样?」 (神奇吐槽:不用等到一八三二年了,YUKI现在就下地狱吧。)
是对这种白痴的问题感到生气吗,路双颊的红潮扩到整张脸庞。
「什、什么都没有!呜呜、对、对了,这样下去我会没有赞助商,你的钱可不是你一个人的,给我好好思考后再行动!」 (神奇吐槽:这话也很有问题呢……)
是我一个人的啦!搞什么啊,是因为担心钱才赶来的吗? (神奇吐槽:真的不用等到一八三二年了,真的。)
「老师,您的肩膀没事吗?拿破仑的手听说连铁块都能撕碎,应该没有进到老师的骨头里吧?可以动吗?啊啊,整个红掉了。」
鲁道夫殿下脱下我的衣服,检查我有没有受伤。我扶著两人的肩膀站起身来。
「都说了没什么啦。只是稍微说了点话。刚才的那个也是,嗯,军人流那类的粗鲁交涉。」
「你真的很不会说谎!不是都说什么要杀不杀的吗!」
看著两手不停拍打我胸口的路,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老实说出来会比较好。要是可以相信我就好了。
「那个人……想死。」
路沉默下来,只是微微皱起眉。鲁道夫殿下则是用疑惑的目光来回看著我与路。
「一直持续在战斗,感到疲劳,所以想逃走。所以,他在找可以杀了自己的人。」
自己这么说听起来还真像笨蛋。只要把军服和皇冠扔掉,逃到美国就好了吧,无论怎么说逃走的路都有好几条。路大概也想著同样的事情,「他是笨蛋吗?」如此不开心地说著。但却不是如此。因为没办法好好说明,只好暂时先隐瞒路。
——『因为走错了路』。
那个人无法逃离
作为拿破仑的命运。
——『然后——一张开眼——又从最初开始』。
人活著时所会感到的最深的绝望,聚集了数百数千后合为一片黑暗。那就是充满在深渊之下的物体的真面目。多么令人畏惧的永远。
「……真是个奇妙的男人。」
路看著敞开的大门嗫嚅道。
「与想像中不同。我还以为是更加内心坚强,能够不受到任何事物迷惑,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的人。」
那大致上都一样,我无声地回应。那个人很坚强,能够不被任何事物迷惑,去贯彻自己所该完成的事情。但是,那不是内心。只是个空壳。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那个人不是拿破仑。只是追寻著他的足迹。
追寻著足迹。
我忍住寒气,看向路的侧脸。
路又是怎么样?已经离开了贝多芬所活过的路吗?交响曲的名字已经改变了。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吗?其他类型的曲子又如何?钢琴奏鸣曲——《热情》确实有诞生。但如果今后她所渴望的钢琴并没有完成,就不会再延续著史实了吗?还是说要看奈涅特小姐?话说回来奈涅特小姐有办法完成吗?如果不是法国与英国的钢琴工房,应该很困难吧?总之贝多芬在追求音量够大的钢琴,所以才会醉心于艾哈尔社的钢琴。奈涅特小姐虽然使用了真空管这种不应该存在的技术来增幅音量,但那种东西原本就不是这么简单便能完成的——
音量?
血液的声音在耳中吵杂。
是啊,贝多芬一直都在追求音量大的钢琴。要说为什么,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就渐渐失去了听力。因为太过绝望甚至连遗书都准备好了。据说晚年甚至完全丧失了听力。
路又如何?路的耳朵也生病了吗?
「——YUKI,我要走啰,差不多要开演了。」
丰厚的红发与赤红色的礼服消失在门的另外一侧。足音渐渐远去。鲁道夫殿下对我说著「老师,我们也走吧」一边拉起我的手。
一边反覆著还没到达终点的思考,我走向走廊。
路的听觉是正常的。或者该说实在太好了。刚才她不也越过门扉,听见了拿破仑那安静的声音吗?贝多芬的耳朵开始恶化是从何时开始?至少我的记忆是在维也纳活跃的时候,写下第三号交响曲与钢琴奏鸣曲《热情》时,大致上就已经听不见了。
梅菲说过。路也是被谁的手所呼唤到这个世界的替身。
失去了声音的贝多芬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绝望,与恶魔签订契约,召唤年轻的肉体……?
实在不清楚,纯粹是推测而已。总之路正在渐渐地离开正确的道路。要是耳朵能听见的话,贝多芬就能写出更多不一样的曲子。现在的路还是照著我所知道的贝多芬的创作历程。但是,总有一天、有一天——
她说不定能让其诞生。贝多芬的新曲。
背脊的颈椎一带开始发抖。我因为喜悦而颤抖。我所不知道的贝多芬的曲子有可能会诞生。是交响曲吗?还是钢琴奏鸣曲?抑或是歌剧?
不过那是——
热度逐渐散去。只剩下鲁道夫殿下与自己的脚步声空虚地回荡。
不应该存在的曲。要是写了那个,她将会决定性地离开历史。
命运已经不会保护我们了。无论何时死去都不奇怪。那份颤抖立刻转为了寒气。现在的我一点力量也没有,就连像当初那样虚张声势地用身体去挡子弹的勇气也不复存在。我很有可能就在刚才那间房间被拿破仑杀了。一这么想,颤抖就传到了膝盖一带。
我的坐位在鲁道夫殿下的旁边,将宽广歌剧场的舞台作为正面、左手边的高台席。隔墙的座位则是主宾席,因为拿破仑会在那边,但我却不觉得可以集中在演奏会上,不过谁叫我都对弗朗钦陛下那样夸大了。
吊灯下方的一般席,早已被市民们埋没。随著交响曲后合唱团的出场,嘈杂声更加沸扬。因为台上全都是几乎要把舞台服装撑破的壮汉。拥有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这种完全不配的合唱团名称的这群家伙,该说不愧是海顿大师亲弟的弟子吗,似乎从早到晚都不曾忽视锻炼。听说在拿破仑军进攻萨尔茨堡的时候还挺身在前线保护民众。当中一名女人也没有。女声部分也是由大猩猩漂亮地用女高音来唱。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始在合唱团之中寻找卡尔的身影。
不在。这倒也是,因为那个人是合唱团指挥者。合唱指挥者只担当合唱团的练习,正式在舞台上时是不会出现的。再说他的声音也乾成那样,大概无法演唱吧。
但是,我很在意。
卡尔.玛丽亚.范.韦伯。还有他腰上所挂的妖枪。
那个人为什么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为什么啊?在那之后,不管是合唱团、乐团还是路都沉浸在练习当中,我几乎没有与卡尔见面的机会。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有问过他理由,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觉得问了很可怕。虽然觉得他不是敌人,但如果梅菲所言为真,他就是恶魔的契约者。完全不晓得他会做什么。
那份不安与拿破仑的话语重叠起来。
——『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
「——YUKI大人。」
耳旁突然出现梅菲的声音。我猛地抬起头。隔壁座位的鲁道夫殿下吓了一跳并看著我。遮住殿下脸庞的女恶魔那身黑色礼服与白皙肌肤进入我的视野。虽然她是恶魔,所以殿下看不见,我还是慌了手脚。
「YUKI大人,在那边。」
无视我的慌张,梅菲用手指著高台席的另外一侧。
「咦……?」
我看向她所指的前方。对面的高台席有个空座位,但却能看见深处的门是打开的。我将观剧眼镜拿起后探出身体。从门扉的缝隙中可以看见的是黑色的人影、白金色的头发、以及——
发光的枪口。
是卡尔。他举著枪,蓄势待发。
「原本就觉得他是血气方刚的人,还真的是。真不够高雅呢。这明明就是YUKI大人难得能够在特等席,听见路德维嘉大人以及海顿生演奏的机会。」
他在瞄准拿破仑吗?虽然对海顿大师那样说,不过他果然是打算杀了拿破仑吗?我翻过身,跑向背后的门。
「歌德老师?」陛下朝我搭声。「您要去哪?已经快要开——」
我冲向走廊,在绒毯上狂奔。要是在这边杀掉拿破仑的话,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的。弗朗钦陛下、还有企划了演奏会的路都不可能安然无事。当然卡尔本人也是。一定要阻止他。
我绕过巨大的剧场外缘半圈,不停地在楼梯间上下穿梭,终于到达对面高台席的时候早已经全身湿透。昏暗的无人走廊上,右手侧的门有一扇是微微打开的。
「请住手!」
我一边大喊一边冲过去,用手推开门。躲在门扉阴影、朝高台席座位探入半身的卡尔一发现我,便用手肘往我的胸口来了一记。
「——啊」
我的后背撞到走廊的墙壁。肺中的空气化为不成声的声音,我拼命地想发出声。后背在墙壁上摩擦,我顺势落到地板上,勉强才用双脚撑住。门扉大大地敞开,剧场内的热气与欢声传到了走廊上。
卡尔啧了一声,拿起枪重新面对剧场。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了。
舞台正上方有个垂吊而下的、玻璃制大吊灯。在那上面有个影子。
……是人。穿著暴露出肩膀的煽情紫色礼服,就像蜡烛火焰持续燃烧著的蜂蜜色头发,以及血红色的嘴唇。还有那看向这边的血色之眼。
是波利娜.波拿巴。她在看这里!
「被发现了吗?」
卡尔恨恨地说道。波利娜踢了一下吊灯,她的身影就像被天花板吸进去,化为雾气消失。卡尔的右手高高举起,枪身发出脉动。
「地狱之网现在将会捉住你!(Der Holle Netz hat dich umgarnt)」
从他口中迸出咒言的那瞬间,剧场响起了撼动天地的掌声。海顿大师入场了。枪声消失在掌声之中,但从枪口射出的火焰却灼烧著我的眼睛。视线内全都是光芒,即使如此我还是看见了。从枪口放出的白色光块拖著尾巴,笔直地朝吊灯飞去。在到达不久前波利娜还在的空间那瞬间,它完全歪曲了轨道,向上刺进天花板并消失。
魔弹——
卡尔跑到走廊上,总之先瞪了我一眼后,往左手边跑去,那是往出演者以及舞台装置待机的方向。我也在绒毯上滚了一圈后站起,追在他的后方。不是拿破仑,而是在追杀波利娜吗?(神奇注:舞台袖,专有的中文名词不清楚,不过是指舞台左右两侧观众所看不见的空间。)
从尽头的门那里跑下阶梯,到了舞台袖那片完全黑暗的空间。用布盖起的预备乐器与堆积的木箱影子高高耸立,空气中飘著尘埃与霉菌的味道。右手边可以看见舞台的光芒。
拍手声静了下来。站在指挥台上的海顿大师看了看交响乐队与合唱团。
卡尔跑到正面尽头的墙壁后,将枪收回腰带,开始爬上靠著墙壁的梯子。梯子?
现在没有思考的余地。我也追到了梯子那,将手放到生锈的第一段,把身体向上抬去。卡尔的身体简直有著让人不敢相信的迅速,就好像无视了重力,走在垂直的墙壁上。不过一阵子他就与我拉开距离,身影消失在天花板上的洞穴之中。
当我到了那个洞穴,屏了一口气要爬进去时,第二声的枪声响起,与周围的黑暗一起被吹散。
「——嘎啊」
黑暗的对面可以听见女人痛苦的呻吟。
那是正好位在舞台正上方,地面成帘状展开的空间。脚下现在正巧是海顿大师带领全乐团团员演唱到最高潮的时候。定音鼓的连打发出轰响,钹与合奏一同强烈地发出鸣响,男子们的歌声撼动著大气。
侍奉在陛下的玉座,那睿智与聪明以及贞节!
凭藉著陛下的高贵与灿烂、执行正义!
合唱的压力让皮肤战栗起来。不,不只是因为歌的缘故。黑暗的深处,那令人不舒服的影子站起身来。从下方照入的光,照出了波利娜.波拿巴那被血染满的身姿。左腹与右肩都被打穿出巨大的弹坑,最令人畏惧的是还能从从中看见对面的墙壁。右腕也垂下一块皮。我感到恶心,同时一阵晕眩,让我掉入了梯子的洞穴中,撞上墙壁。
卡尔挥去枪口漏出的烟,转过身来瞪我。
「总给我碍事。你是来做什么的,浮士德?给我回去。」
他啐了一口,重新举起枪。
波利娜的红眼发出光芒。她在笑。虽然她身上弹孔与嘴唇都在不停地流血,那些血却没有落到地板,而是化为黑色的雾缓缓散去。她是恶魔。如果是人类早就死了。
「……你是……萨尔茨堡的小鬼呢。那把……枪……」
女人的声音混入了彷佛水泡绽开的狰狞。卡尔持续将枪口对准波利娜,一步步朝她走去。枪身再次如生物般发出脉动。
「那把枪是,萨米埃尔的魔弹吗?哼、哼——啊、哈哈哈哈哈!」(神奇注:《魔弹的射手》中,有一名年轻猎师卡斯巴尔,他将灵魂卖给了恶魔萨米埃尔。)
波利娜突然尖声高笑。
萨米埃尔。那是恶魔的名字。那么果然,那把枪就是我所知道的——
「只要杀了你,就可以解除保护拿破仑身体的术吗?」
卡尔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保护拿破仑的术?那种说法,简直就像他以前与拿破仑战斗过。
「哼、哈哈,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吗?」
卡尔咬了咬牙,按下了击锤。脚下再次传来弦乐高昂的声音。小号的猛吠与男人们豪朗的歌声融合在一起并逐渐膨胀。在那其中也与卡尔纳生锈般的声音重叠起来。
「汝等于黑暗之中煎熬的灵魂啊——(ihr Geister mit Dunkel beschwingt)」
波利娜充满狂气的尖锐声音遮盖了咒文。我有一瞬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卡尔的背影突然大大地摇晃,像是要捡起落下的枪。女人那艳丽的笑声漂在合唱团的歌声中。
正在大笑的波利娜——她的右手,不见了。
卡尔跪到了地板上,发出苦闷的呻吟并扭曲身体。从他右侧的腹部,长出了什么潮湿而阴暗的东西。不——不对。我屏了一口气。像是要将胃袋翻转过来的嫌恶感迅速增加。并不是长出来。是被刺到了。以惊人的气势被投掷过来的波利娜的手腕,大约有到手指根部的长度,深深地刺了进去。
「啊哈、哈、哈。真难看呢,为了再充填子弹需要一首一首地唱歌吗?小鬼,这伤势的赔偿金可是很高的哦。」
波利娜的两眼发出灿烂的光。她举起剩下的左手。歌声再次高昂。
看看他们啊,拥有著兄弟的羁绊,站在他国国民的面前!
然后再次听见的,是墓地边缘那孩子们的赞歌歌声……
原本应该因为害怕而愣在原地的我的身体,却在这时无意识地动了起来。我跳过卡尔的背后,用左手抱起卡尔并打出右手。视线的一半被炽热的光覆盖,从指尖到手肘都流窜著麻痹的感觉。突然出现的魔力化为快感遍布全身。葛兹·冯·贝利欣根的钢铁之腕发出嘎吱的声响,一阵冲击落入了掌心。是以炮弹般的速度打过来的波利娜的左手。
「——啊啊啊啊」
铁腕以好像肩膀都要被扯下的力道,撑住地板挡了下来。钢铁之掌所挡下的能量渐渐膨胀、扭曲,最后化为漆黑的粉尘散去。扩散开来的黑雾对面可以看见波利娜的脸因为惊愕而歪曲。
「什——你、你居然」
那一瞬间,还在我腕中的卡尔突然抬起头与右手,将枪口指向波利娜。定音鼓的连打与交响乐队的上升音型从黑暗的深处开始燃起烈火。咒文被号角的呼唤声吞噬。钹、大合唱与枪声毫无混乱地同调演奏。
上帝啊,请保佑吾皇弗朗钦!
保佑我等那优良的皇帝弗朗钦!
白光流窜,贯穿了波利娜的喉咙。呻吟声、诅咒声、落到地面的枪所发出的声音、还有强而有利反覆不止的赞歌声音都消失了。波利娜最后用她那赤红色的眼睛瞪了我,从地面一跃而起。女恶魔的身体化为流动的黑雾,被吸入天花板的一角后消失。
在我的眼前,包覆著右手的钢铁也化为雾散去。出现的是因为想起那份恐怖而颤抖的手指,以及那纠结的现实感。同时,左手也感受到一股沉重。往下一看才发现卡尔筋疲力尽地倒下了。刺在他腹部的波利娜手腕已经消失。从手上传来的温热感,可以知道他的伤口正在不停出现。
「卡尔、卡尔!」
在盛大的拍手声与欢呼声中,我不停喊叫。没有回应。抬起他的脸才发现他的瞳孔无力地闭上了。
「梅菲、喂、梅菲!快帮他止血!」
「……唉呀,可是碰触到其他人的肌肤,YUKI大人会忌妒——」
「现在是说蠢话的场合吗?好了啦快帮忙、快点!」
皇帝陛下与海顿大师,听众们赞扬两位弗朗钦的声音再次高起时,我手中的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温度。(神奇注:弗朗钦.约瑟夫.海顿,这是全名来著。)
*
因为父母都不怎么喜欢歌剧,所以我实际上并没有看过《魔弹的射手》。只有从祖父那里听过一些而已。虽然是很朦胧的记忆,那是个这样的故事。
某个叫波海米亚的森林村子,有位名叫马克斯的猎人。身为射击名手的他,陷入了瓶颈,已经一个月没有捕捉到猎物。但是,射击测验就在明天。要是无法合格,就不能成为森林保安官,也无法与婚约者完成仪式。伤脑筋的马克斯,最后去找身为同伴的卡斯巴尔,两人一同前往狼谷,与恶魔萨米埃尔做出交易。
两名猎人最后拿到手的,是七发《魔弹》。据说在那其中的六发,将会命中猎人所希望命中的目标,而最后一发将会命中恶魔所渴望的人……
*
「为什么要让他睡在我的房间?」
在横躺于床上的卡尔面前,路相当愤慨。因为才刚从演奏会回来,所以还是穿著舞台用的红色礼服,那样看上去好像她的愤怒增加了两成。
「因为我房间的床都是猫毛啊!」是哪一位的错啊?「不能让受伤的人睡在那里啦。」
「嗯?唔、唔嗯。」
路弯起手臂,再次看向卡尔。在烛光的照耀下,那肌肤的颜色就像老掉的蜡一样。因为大量的出血。他还没醒来。因为衬衫都染满了血,只好脱下来,用撕成薄片的布袋替绷带替他包扎。虽然是很乱来的应急处置,但是因为梅菲有替他止血,所以应该可以暂时安心。一这么想,疲劳感就从全身上下的毛细孔涌出,我靠在墙壁边缘的地面。
总觉得是发生了很多事情的一夜。被拿破仑抓起才不过是数小时前的事情,真难以相信。
我看了看自己张开的右手。
确实有留著魔力。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那个时候会突然出现。是因为当时处于生死边缘吗?
「……那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路说完,走向被乐谱的山所埋起的桌子旁坐下。
「你跟玛丽亚打架吗?就算合唱指挥者在正式演出时很闲,这也未免……」
还真是个悠闲的家伙,我不禁叹了口气。还有,用中间名叫卡尔实在会让人产生误解,所以可不可以别这样叫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才想问。但是也不能毫无说明就这样占领路的床。我试著自己整理了状况,慎重地开始述说。卡尔拿著枪躲在高台席,攻击躲在吊灯上的波利,还有差点在天花板里被波利娜杀掉的事情。
「你又一头栽进这种事情了吗?」
路的红发就好像带了静电一样竖起。
「把我开演前说的话都忘了吗?你的头脑连鸡的头脑都不如吗?」
「因为那种事情又不能告诉别人吧。他可是带著枪,而且对方是波利娜喔,照梅菲所说,她可是恶魔喔?」
「不管是恶魔还是什么,全都交给玛丽亚不就好了吗?玛丽亚可是海顿师傅的弟子,跟那群人是同类,是格斗笨蛋。」
还真是
有够过份的说法,虽然事实就差不多是这样。
「她可是潜入了舞台上方喔?也有可能是为了搞砸演唱会,也有可能是想对路不利。」
「对我不利?……嗯、嗯……」
「拿破仑也说过,让帕格尼尼来找碴的是波利娜的独断。稍微给我有点自觉,路已经被人盯上了。」
「那群家伙在警戒的,是路德维嘉、你的钢琴。」
听见了沙哑的嗓音,我惊慌地转过去。
卡尔坐在床上打算起身。
「那、那个,还是躺著会比较——」
「我的枪在哪?」
我指了指枕头旁,卡尔拿起枪后放到腰旁。
「玛丽亚,你现在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钢琴?」
「我已经说过别叫我玛丽亚了吧!」他搀扶著床边缘的木框。
「用玛丽亚来称呼玛丽亚有什么错。比起那个,钢琴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似乎有很多人在会场四周调查,演奏会是不是有使用钢琴。我有让我们那边的家伙警备。听说是法国腔调的人。大概是军队。」
路露出臭脸,转了转眼珠。
「又是钢琴吗?拿破仑也很在意。我的钢琴到底有什么事?」
我也怀抱著的那个疑问,又再次增加。不只是拿破仑个人,就连法国军队与波利娜也是,为什么要警戒路的钢琴?
「不知道。该不会是你又写了惹恼法国的曲子吧。」
「我可不是为了跟法国吵架才作曲的!哼,真是给人麻烦。居然在我指挥的时候,在正上方做那种野蛮的打架。」
之后路大概在反省自己说的话有点过分,稍微闭上了嘴。
「……看来我当时好像处在很危险的状况,就这点而言要对玛丽亚道谢。」
「才不是为了你。」
卡尔啐了一口。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要杀了拿破仑。」
我吸了一口气,看著卡尔那沉在影子中的脸。
这个人果然打算杀了拿破仑。为什么?
「波利娜在保护拿破仑,所以先攻击她。仅此而已。」
「真受不了,果然你也和烈士团的大猩猩是同类吗?」
「我们乐团的白痴只会有勇无谋地冲进去送命而已。所以我要自己来。」
为了做到这点——甚至与恶魔签下契约吗?
「我的声音是被拿破仑弄成这副德行的。」
空气中突然飘著冷峻的沉默。路一动也不动地将视线放到卡尔的侧脸。我也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萨尔茨堡因为爆击而陷入火海。我们的剧场也被烧了。因为奥地利军已经溃不成形,只能够靠我们自己来阻止。就在那时,那家伙来了。」
卡尔瞳孔的深处,被风吹起的火炎在侵蚀黑暗。
「完全无力反抗。那是怪物。但是拿破仑没有杀了我。就放著无法动弹的我,这样消失了。」
在燃烧的建筑物旁失去意识的卡尔,一整晚都倒在那里。虽然是令人感到讽刺的奇迹,他从死神的手中被保住了。隔天早晨,被市民们从废墟中救出的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失去了歌声。
「因为吸了一整晚的烟,喉咙都乾了吧。」
卡尔摸了摸自己喉咙一带。
「街道上几乎都是灰。我们乐团也有几个人被干掉了。明明是那样,我却活了下来。」
一个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卡尔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就算杀了拿破仑,萨尔茨堡那美丽的街景,还有你那美妙的男高音也回不去了。」
「我很清楚。那又如何?」
路咬了咬唇,轻轻地吐出气息。
「如果是因为了解而作,我也没办法像这样跟你说道理了。」
卡尔瞄了路一眼后,目光很快又离开。他将枪举到胸前,用手扶著木床的边缘站起来。但却因为疼痛而皱眉,失去力量,再次倒在床单上。
「都说了不行啦,肚子可是开了一个洞耶!」
我跑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回床上。想将我推开的手几乎毫无力气。摸了摸他的额头,可以感受到热度,毕竟都受了那样的伤。
将湿布放到他的头上后,虽然他好像还在嗫嚅著什么,不过终于闭上眼睛。狂乱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我坐到床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看起来是睡著了。性命好像没什么问题,太好了。
过了一阵子后路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那真的是很美妙的声音。」
我没有回话,只是低著头。
「玛丽亚看起来活不了多久呢。明明作为指挥者很有才华,真可惜。」
「……作曲呢?」
我突然一问,路歪了歪头。
「没看过他在写曲呢。」
这样啊。十九岁的卡尔.玛丽亚.范.韦伯,还没踏上成为作曲家的道路。只是才刚失去了歌声,被复仇心支配罢了。
总觉得明白了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人。明明自己的脚动弹不得却会去帮他,以及魔力只有在那个时候回来的理由,我也知道了。恶魔的契约者、又或者他知道我是浮士德,都与这些事无关。那是因为只有我能听见,失去歌的这个人内心当中,还潜藏著许多的歌曲。
「话说回来,我应该去哪里睡觉?」
路突然混杂著哈欠说出这句话,刚才听见的歌声消失在夜晚的空气之中。我搔了搔头。
「没办法,就用我房间的床吧。」
「嗯?这倒也是呢。但是这样你该睡哪?」
「YUKI大人当然是要与路德维嘉大人同床共眠。」
喂,梅菲,不要突然出现说些奇怪的话!
「一起睡?为什么?不会太挤吗?」
我在心里感谢著路的纯洁,然而,明明要是就这样的话可以和平结束,梅菲却站到路的背后,将两手放上她的肩膀,笑著对她耳语。
「这样好吗,路德维嘉大人?男女同床共眠也就是指……」
「可不可以拜托梅菲你住手啊?」
路的脸在听到梅菲的话后,从夕阳的颜色变成了辣椒的颜色。
「YUKI、你、你居然、在想那种事情吗!」
「才没有,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是啊,路德维嘉大人,不好好亲口说明是不行的。」只是你想让她说吧?可不可以不要再引她中计啊?
「在我睡觉的时候,要是你敢踏入房间一步,我绝对不原谅你!」
路将披肩脱下后往我丢过来,大步离开房间。门碰地一声关上。我摇了摇头,之后怯怯地看了看床上。卡尔发出了有些痛苦的呼吸声。太好了,没有被吵醒。要是被听见那种白痴的争吵就太丢人了。
梅菲的气息也突然消失。那个恶魔,真是有够不正经。非常需要借用她力量的时候都不出现,但只要有性骚扰的好机会就会不请自来。
看来今晚不在这边看护卡尔不行,毕竟也可能突然又恶化。我一边这么想,在路已经离去的沉静之中将背靠在冰冷的墙壁。睡意突然袭来,一下子就将我拉入泥沼。
*
隔天早上先醒来的我,确认卡尔还在睡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早餐。在那时还穿著睡衣的路一边揉著眼睛,一边说著好香的味道、我肚子饿了,给我快点之类的话。她看上去好像完全忘记自己昨天说过,要是我踏入房间一步就会生气的事情,这真是帮大忙了。人类啊,只要好好地睡上一觉、把肚子填饱后,大多数的事情都能解决。
我将早饭拿到隔壁寝室的时候,卡尔已经醒来了。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检查枪枝的分解点。一注意到我就立刻把枪组好,站起身来。
「……那、那个,早安。早饭——」
「受你照顾了。」
卡尔瞪了我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感受不到诚意的道谢
「我不打算再继续欠你人情。」
那时的我很难得地感到不爽,我对著推开我后走向玄关的卡尔说了句「请等一下」,然后将装著早餐的器具伸出去。
「人情什么的我才不知道。我已经做好了,你不吃的话我会很困扰。还是说你要我留著当午饭吃?这种冷了就不好吃的料理?在这个连微波都没有的时代?」
太得意忘形了。连微波都说出来了。那个才是卡尔不知道的东西。他一直背对著我。惹恼他了吗?我开始感到不安,在思考是不是该道歉的时候,手上的盘子突然被拿走。
卡尔回到床边坐下,粗鲁地开始吃起三明治。不过他的手很快就停下,不停眨著眼睛,小声说道。
「维也纳的家伙都一大早就吃这么奢侈的东西吗?」
不,大概只有我们家吧。看起来很合胃口,让我有点高兴。
「伤口还好吗?」
我试著从普通的事情开始问。
「已经可以走了。」那个我看就知道了。反正明明很痛却在勉强自己吧。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想的一样。我叹了口
气,开始寻找理由。
「我跟路也都被拿破仑盯上了。这跟卡尔往后打算做的事也不是毫无关系吧?」
卡尔很不开心地吃掉三明治并吞下去。
「首先要确认波利娜的状况。然后重新拟定作战。可以杀死拿破仑的机会已经所剩不多,不能浪费。」
「是指子弹只剩下三发的事吗?」
他如同锉刀般的视线刺向我的脸颊。
「……还有四发。」
「最后一发打不到拿破仑的。」
卡尔几乎没有表现出惊讶。不过他瞳孔深处确实冒出了火焰。
「……这样吗?因为你是魔术师,就算知道也不奇怪。混蛋。」
没错,首先是这个。总算有机会确认了。
「为什么——你知道浮士德的事情?」
瞳孔中的火焰在摇晃。
「从萨米埃尔那里听说的。」
萨米埃尔。魔弹制作者的恶魔?
「歌德已经不是歌德了,而是名为浮士德的魔术师。所以如果要去维也纳得当心,可能会被他妨碍计画。……哼,我还真没想到会是这种小鬼。」
「……为什么说我会妨碍?」
「你不是妨碍了吗?」
被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讲。我确实阻止拿著枪的卡尔潜入高台席。
「但是,那是因为我担心演奏会会变得一蹋糊涂。」
「跟你本人的想法没有关系。大概。照萨米埃尔所说,我要杀拿破仑的话,你一定会妨碍我,就是这样的命运。」
「要是被妨碍的话对萨米埃尔有什么困扰吗?契约是这样说的吗?如果没能杀掉拿破仑,契约就无效?」
「怎么可能,契约已经成立了。发射子弹、杀死拿破仑,然后我会走向死亡。我的灵魂会成为萨米埃尔的东西。」
内脏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怎么会——这样真的可以吗?」
「你是指什么?」
卡尔将盘子放到床单上,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因、因为这样的话,要是复仇成功的话卡尔也会死去的吧。这样有什么意义吗?」
「路德维嘉已经说过了吧,就算杀了拿破仑,我的声音也不会回来。再说那一天我早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原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宛如不管如何的热度都不会融化的冰一般,他的理由堵住我的喉咙,我失去了话语。就是如此,理所当然。复仇原本就没有意义。记得卡尔.玛丽亚.范.韦伯大概也是活到四十岁左右。但是与恶魔订下契约并不会违反这个宿命。我也是还在活著的状态被取走了灵魂。在禁止的时间中,被囚禁在恶魔掌心的永远里。
「那位萨米埃尔在哪里?可以把他叫出来吗?」
对于我的问题,卡尔险恶地皱起眉。
「我才不知道。偶尔会擅自出来。知道这种事情要干什么?」
我闭上嘴往后退。知道了后打算干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想到就问了而已。
「一开始也是擅自出现在我的梦中。从萨尔茨堡逃走的那晚。我在马车里睡著了,醒来之后就如同契约那样,握著这个东西。」
卡尔拿起了一旁的枪。
「我记得很清楚,是自己订下了契约。没有任何人对我说。」
我也没有阻止他的理由。拿破仑对我与路而言都是个危险的对手,要是可以由别人来解决他不是刚好吗?内心的自己虽然也这么说著,但那份疑惑的心情并没有消失。
卡尔从床上坐起,越过我的旁边走向玄关时,脚步声与门打开的声音响起。进来的人是路。
「玛丽亚!已经可以走了吗?」
「打扰了,我要回去了。」
「海顿师傅有打电话来哦,有告诉他你在这里。大概很担心吧。」
卡尔张大双眼。
「你——你这家伙干了什么!你让师兄知道了?」
被那气势压倒,路愣了一下。
「怎么了,为什么我要被骂,你把别人的亲切心当作什么了。」
「蠢蛋,我们家那群团员都住在师兄那,要是被知道的话你以为会怎样!」
会怎样?我也不敢问出口。因为我听见楼下传来的巨响,还有正在上楼的粗暴脚步声,以及「就是那里」「尽头的房间!」这样的粗犷叫声。门以让人担心链条会不会坏掉的气势被推开,如雪崩般闯入屋内的是身著深蓝色制服的大猩猩们。十人,不对,还有更多吗?
「代理师傅」「代理师傅,没事吗?」「是哪里的哪个家伙干的!」
路吓一大跳,退到墙壁边。男人们总算注意到这里。
「代理师傅!」「你们看,代理师傅没事。」「已经能走了吗!」「腹部被开了一个洞是真的吗!」「我们都因为太过担心而爆睡到刚才!」
围绕著卡尔的大猩猩们,这次一同看向我。
「博士、谢谢你!」「听说是博士替代理师傅治疗的!」
「博士是我们的恩人!」「真不愧是博士!」「这个三明治也很好吃!」那是卡尔吃剩的,别吃啦!不、不对,呃?
「……那个博士的称呼是怎么回事?」
「是叫作多克托尔.浮士德的拳豪对吧,我们从代理师傅那里听说了。」(神奇注:多克托尔,与Doctor发音相似。)
「第一次见面就能感受到博士的厉害啊!」「全身的气都开始兴奋了!」少骗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不是完全无视我吗?
「那个,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主要治疗他的人是梅菲。「还有,会吵到其他的居民所以能安静点吗……可以的话希望你们离开……」
「叫作拳骨博士吗?光从名字就觉得是最强啊!」「请给我们锻炼!」
记得德语中 Faust 确实也有拳头的意思,我深深地恨著这个巧合。
「接下来要演唱庆祝代理师傅平安无事,以及赞赏博士伟大的一曲。」
不准唱,现在马上给我滚。
「整队!」「给一个A的音。」「可以先做发声练习吗?」
「你们这些家伙也差不多——」卡尔一打算怒骂,大概是因为腹部的伤口又开始影响而发出呻吟。咦?这样有点困扰耶,你如果不揍他们,这群人真的会唱出来喔?
「你们给我差不多一点。」路大声叫道。
「路老师也请听听看,把气势混入曲子中!」「遵命!」「展现男子气概!」
将我们从这绝望的惨状拯救出来的,是一名意外的人。
「——你们是怎么回事。」女性的尖锐声音在玄关响起。「想对我的路德维嘉做什么,你们这群罪人。」
从壮汉之间,可以看见整齐的纯白衬衫与黑色的围裙身影。皮带上满载的工具闪烁著光芒。是奈涅特小姐。
「你又是哪位?」「你也听我们的歌吧!」
「请给我离开。」
奈涅特小姐仅凭自己一人,彷佛进入了无双状态,一个也不剩地将他们赶到走廊。
「那群男人是怎么回事,从哪里的动物园逃出来的吗!」
奈涅特小姐关上门,一边发著脾气朝这走来。
「啊啊路德维嘉,没有被做什么吧?我已经来了所以不用担心哦。」
她抱住太过惊吓的路,然后瞪了我。
「歌德老师怎么还在?随随便便进入女性的房间,太不检点了!」
在我一旁的卡尔已经进入将双拳举到与脸同高的战斗姿势了。眼中闪著杀气。
「你这家伙,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把我们家那群人一个也不剩地……是哪里的流派!」
看来身为海顿流格斗家的血已经燃烧起来。明明才一大早,却觉得已经乱七八糟。奈涅特小姐一边保护著路,一边说道。
「维也纳式斯泰因流派。」这是指钢琴的事情。
「斯泰因流派?那是怎样的技术!」
「反覆以低打点得出正确的打击。」这是指钢琴的琴槌构造。
「看来不是泛泛之辈……让我看看那种打击!」
「好吧,看仔细了,就是这个。」
奈涅特小姐将从口袋取出的琴槌构造样品放到卡尔的面前。
为什么会变成我被卡尔揍了一顿。
「如果是钢琴职人,一开始就给我说清楚,王八蛋!」
太没天理了。大概是因为搞错就已经很丢脸了,要是对奈涅特小姐与路抱怨只会让丢脸更加一层,所以才找我当出气筒吧。不过,得知这个人也有与年龄相符、孩子一般的举动,让我感到比较安心一些。
「斯泰因是指那位斯泰因吗?约翰.安德烈亚斯……」
「是的,那是我父亲。」
我想起了母亲所教过我的钢琴历史。这样一想,那不是我知道的名字吗?奈涅特小姐的父亲约翰.安德烈亚斯.斯泰因,是当时音乐界无人不知的名匠,也是维也纳式钢琴的制造先锋。奈涅特这个名字好像也在母亲的历史讲义中出现过。
「你也是钢琴家吧?钢琴职人这种身分麻烦一眼就看出来。」
奈涅特小姐用不耐烦的口气说道。靠在墙壁的卡尔那皱起的眉毛更加险恶。
「为什么知道我是钢琴家?」
「只要看手指就知道了。」
我不禁发出感叹。还真了不起。虽然以前只看到奈涅特小姐那奇怪的一面所以毫无实感,但她确实是一流的。卡尔用鼻子哼了哼。
「比起那个,所以你现在正在制作路德维嘉的新钢琴吗?」
「是的。」奈涅特小姐挺起胸答道。「我会证明除了我奈涅特.修特莱雅以外,没有人可以做出路德维嘉所追求的钢琴!」
「……也就是说根本还没做出来吗?」
「……正是如此。」奈涅特小姐突然就消沉了。
此时,正在玩弄钢琴与琴锤样品的路突然抬起头来。
「奈涅特,这东西是什么?看起来不像琴弦。」
奈涅特小姐凑到路的身边。
「啊啊,那是拾音器的配线。虽然也有带来扩音器的试作品,不过还发不出什么好声音,还没——」
一看见她从口袋中取出、混杂了玻璃管与铜线的机械,卡尔迅速跑到一旁。推开路的肩膀,眼神死盯著那个机械。
「怎、怎么了,玛丽亚?」路发出抗议的声音。奈涅特小姐因为惊吓而缩回首,但卡尔却伸手抓住。
「有、有事吗?太不知耻了!」
「这个——是你做出来的?」
听见卡尔那认真的声音,奈涅特小姐眨了眨眼镜后方的眼睛。
「……没、没错。」
「这是从英国来的输入品吧。」
「是那样没错。有什么事?你想说什么?」
「这个机械的组合是你的想法?」
「那是当然的,我可是维也纳第一的钢琴职人。从刚才开始就在问些什么问题。」
卡尔站起身来。看了看路,又看向我。眼神中闪烁著金属般的光芒。
「就是这个。」
我的背部因为他的声音而发抖。
「有什么问题吗?」
我拼命忍下那份恶寒询问他。卡尔看了看在路与奈涅特小姐之间的地面上,那不怎么好看的金属与玻璃的集合体。他沙哑的嗓音刺进地面。
「这是拿破仑在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