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在维也纳四处搜集必须的材料就花上一整天。哥德作为一名生物学者而广为人知的这件事意外地帮上了忙。搜集猴子的头骨、鸟血还有红色粉笔时,就算被问「要做什么用?」,只要回答「有些研究需要」,就会得到「真不愧是歌德老师,真是博学啊」如此这般的认同。
雪依旧下著。街道染上纯白色,只有有著复杂分支的多瑙河依旧映照著天空的灰暗。
我在日落前将借来的马车停在公寓前方,准备要去搬物品时,穿著大衣、戴上毛皮帽的路从大门出来,拍了拍马车座位上的雪,坐了上去。
「啊—……路也要来吗?」
「这不是废话吗!」路将厌烦与生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说道。「这可是我委托的工作,如果不是我的话就不行。」
不是只要我去就好了吗?虽然我这么想,因为也理解她所说的话,于是我闭上嘴,坐到她旁边的座位。
「要不要进到里面?在这里会被雪淋湿喔。」
「你是要我和那些味道很臭的东西待在一起吗!」
也是呢。猴子的头骨之类的就完全裸露在外。
在这之后,我们朝隐蔽之家的方向出发。在地下室,奈涅特小姐被关在由梅菲所创造的牢笼之中。
去到那,让我来使用歌德曾用过的魔术,歪曲时间,将现在与过去接续起来。这里的声音,应该可以传达给过去的奈涅特小姐才对。传达给与梅菲订下契约之前的她。只要可以这样来取消钢琴的制作委托,历史就应该会改变。
会改变……吧?
我这段充满不满的自我询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我拿起缰绳,要马向前开始行走。因为雪而变得沉重的车轮也回转了起来。
一介高中生的我当然是不会驾马。这是歌德所持有的知识与经验。看来我的身体里,歌德的成分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来得多上不少。但是,最重要的事情却偏偏没有。无法创造故事——《作家》这个成分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我,真的能够只靠著模仿来完成魔术吗?有一种搞错了什么的感觉。在看不见光芒、一片漆黑的夜路上一直朝著错误的方向前进,我有这种可怕的预感。
「……说不定,有什么搞错了。」
隔壁座位的路突然吐出的话语,与我的想法重叠了。我吓了一跳,缰绳也从手上滑落。
「……是指什么?」
「只是说有什么而已。我不清楚。就是有那种感觉。我不想失去奈涅特,因为是重要的朋友。不过,真的这样就好了吗?」
在两人都抱持著相同悬念的情况下,我无法回应。我用鞭子轻轻地打了马儿的屁股来加速。压著雪的车轮发出了噪音。雪粒不停刺著脸颊。刚点起火的街灯在白雪形成的薄膜另外一侧,一盏接一盏地从我们眼前流逝而去。寒冷与黑暗都在增加。
*
因为雪的关系而无法使用平常的道路,由于绕远路,等我们抵达时已经是半夜了。我将马车停在葡萄田前,把冻僵的手指从缰绳上拿开。路最后还是受不了寒冷而进到马车里面去了。
我从座位上跳下,在提灯那微弱的光芒下,替马儿们将身上的雪给拍掉。身体感觉到一股好像有铅流入骨头里一样的疲劳。马大概也累了吧。
「呜呜呜、好像差点就要冻死了……」路一边用好像要哭出来的声音说著,一边从帐篷里走出来。
隐蔽家前面早已经停了两辆蓬马车。
「——已经确认地图了吗?一间房子两人一组,有养马的人家也很多,要确实让他们避难。」
玄关大门对面传来的声音,是年轻男子的沙哑嗓音。
「了解!」「会彻彻底底完成!」「斗魂——」
随著声势浩大的回应,门扉敞开,巨大身体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玄关前面的庭院。人手一盏提灯,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可怕。是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的那群大猩猩们。最后出来的人,是整齐地穿著皮制大衣的卡尔。腰上挂著那把有著宛如灾难般雕刻的魔枪。
「喔?路老师?这不是路老师吗!」
「博士也在!辛苦了!」「辛苦了!」
注意到我们,团员们走了过来。
「发生什么了?」「博士也是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吗?」「这下我们无敌啦!」「就算拿破仑变成五十个也不会输!」
「够了,快散开去做各自的事,你们这群家伙。在明天的日落前,尽可能闪远点。」
卡尔用不安的声音说。
「明白了!」「博士、路老师,代理师傅就拜托了!」「我们也去展现男子气概!」
巨汉们各自问候著并低下头,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白雪缓缓降下的深夜之中。我跟路都还不清楚状况,只能彼此互看,再偷偷看著卡尔的脸。
「果然还是来了吗?」卡尔瞪著我们,有些恨恨地说道。「所以你们有什么事?」
「要把奈涅特小姐从那里救出来。」
我用冻僵的声音回答。卡尔大概花了十秒来回看著我与路。他没有问我们要怎么做还真是帮大忙了。毕竟现在的作法也没有自信,只是觉得应该没有搞错而走到这一步而已。
「别碍我的事。妨碍到我就揍你。」
丢下这句话,卡尔回到屋内,我与路跟随其后,进入玄关。
「那群大家伙是来做什么的?」
路拍打著帽子上的雪,一边问卡尔。
「去协助这附近的居民避难。虽然我打算自己一人过来,但那群白痴很烦人。因为没办法才给他们点事情做的。」
路用有些复杂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著卡尔腰上的枪。
「……一个人……你打算杀了拿破仑吗?」
「不管几次我都会这样回答。你有什么怨言吗?」
路哀伤地摇了摇头回答。
「没有。我只是一介音乐家。我没有可以交给复仇者的话语。玛莉亚,我没有对你的生存方式或者是死法抱有怨言的理由。」
听起来简直就像不是对卡尔、而是对我说的一段话。为什么呢?要是我的话就应该可以说些什么、是这意思吗?快住手。我现在什么都不是。魔术能不能顺利完成都不清楚。戏曲也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日文也不晓得为何一直在不停忘记。这样的我可以对卡尔说什么?不可能用那种天真的伦理观念要他停止复仇。那种话语,只会哪里都传达不到,就这样在喉咙的深处溃烂、落入肺中、甚至让心脏腐烂而已吧。
我背对两人,再次走向下著雪的庭院,从马车的后方拿下道具。
总之现在该注意的,是奈涅特小姐的事。
地下室杂乱的惨状与那天看见的一样。钢琴线与木材散落的石地板上,已经累积了不少的灰尘。墙壁旁排列的、五脏六腑都散出来的钢琴看上去十分疼痛。
路走向在地下室角落的空中漂浮的玻璃管,就好像整个人冻结了般地站在那。她的背影,一直看著总觉得会愈来愈渺小,我敲了敲自己的膝盖,重新把意识集中到作业上。把道具运下来之后,还得把地板上的垃圾往旁边扫,清出空间来。
「路,帮我一下。」
我对穿著大衣的背影说。过了都可以叹气两次的时间后,她才缓缓转过来。害我有种时间的流动变得奇怪了的感觉。
「嗯。」
微弱的、甚至不成话语的回应。
「帮我忙。要画一个圆才行。」
我说著,一边感觉到路所怀抱的疼痛一点一点地传达给我。
她当然也很后悔。因为自己的委托而让奈涅特小姐落入恶魔的手中,她为此而自责。无论嘴巴上用怎样的口气掩饰,只有心是无法伪装的。
不过啊,路。如果站在那里一直看著奈涅特小结冻结的容貌,疼痛只会变多而已。所以现在必须展开行动。就算只是遗忘一下子也好。
我让她拿著线的另外一头,代替指南针,在地板上用红色的粉笔画了两个圆。接著是内接的正三角形,还有希腊文字。
听见粉笔在地上刮擦的声音,就感觉真像笨蛋。居然在画魔法圆。我到底在干什么。待在这里所感受到的那股违和感又再次开始蠢动起来。
画完魔法圆后,我把猴子的头骨排好,点起火来煮沸锅。路因为骨头阴森的感觉与锅内恶心的味道而皱起脸,又躲到了玻璃管所在的角落。
记忆大致上变得很清楚了。在魏玛的自家石室中,歌德也是这样准备魔术的。创造出名为魔女之厨的空间,站在药汤的味道之中咏唱咒文。这段现在也可以清楚地想起来。
要是继续照这样追溯记忆的话,能不能想起一些歌德所构思的『浮士德』呢?没错,不只是『维特』而已,再阅读更多的其他作品,一点一点想起自己还是歌德时的事情。居然觉得那不是自己写的书,这不是个无聊的主观问题吗?总之把『浮士德』写出来这件事情很重要对吧?
——不对喔。
对回荡在屋内的某人的声音,我缩了一下,开始环视四周。
声音的来源,是我的身体里。头盖骨的内侧。……是歌德吗?喂,在那之后就完全消失
了,现在才出现啊。不对是指什么,什么意思?
没有我想要的答案。
可恶,喂,约翰.沃尔冯刚!要是在我的身体里还残留著你的话,我叫你的时候就老实出来啊!都是因为你留下了一堆奇怪的谜题还做了一堆不必要的事情,我才会老是四处奔波寻找解决方法啊!
我无数次用拳头敲打著自己的后脑杓与胸口。因为已经听不见声音,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听见刚才那句话。
「……YUKI,怎么了?」
不安的声音唤回我。
路用双手捧著玻璃管,就这样看向我这里。
「啊、啊啊、嗯。没事。只是在想顺序所以发愣了一下。」
我边打马虎眼,摇了摇头想把声音的事情拋到脑后。说不定只是错觉。再说也没时间了。非得成功不可。总之现在要先进行眼前的作业。
我跪在地上,在魔法圆的另外一次凝视著赤褐色的小小头骨。反覆进行了三次深呼吸,我一句接著一句,将想到的咒文念出口。
汝得领悟!
由一作十,
二任其去,
随即得三,
你则富足。
将四失去!
由五与六——女巫如是说——而得七与八,
如此完成了、而九即是一,而十是零号。
这是女巫的九九!
咏唱结束后,有一阵子什么反应都没有。可以听见的只有锅子底下木柴燃烧的劈啪声。路用好像想说什么表情四处看来看去。
「……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出来也没关系。」
我一这么说,路就有些迷茫地开口。
「那是什么,刚才你念的那些好像笨蛋一样的东西。」
「这么老实地说出来还真是谢谢……」其实我自己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魔术就是这种东西吗?虽然刚才一直忍耐著在看,但是你这完全就是在骗小孩吗!给我认真点作呀,再说——」
就在路生气地朝我走来,通过魔法圆另一端的时候。一阵卡塔卡塔卡塔卡塔卡塔的乾枯声音突然响起,路发出「咦呜?」的叫声并跳了起来。(神奇吐槽:大概就是像爱莉丝被吓到那个样……脑补一下岸田的人设其实这动作挺可爱的。)
是猴子的头骨。明明就不是会动的东西,小幅度颤抖的牙齿却在石头地面发出声响。虚空的眼窝竟然放出了光芒。路整张脸都青了,躲到我的后面,十分害怕地看著头骨们的合唱。
「那、那、那是什么!」
开始了吗?魔术发动了吗?我倾听著骨头们的噪音。好像正在逐渐变成什么话语。
——这就是世界、
——繁荣、接著衰败、不停循环、
——宛如玻璃般鸣叫、最终崩坏……
声音包围了整个地下室,渗透到墙壁、地板与天花板里。就好像某种无机物所歌唱出的声音一般。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在视野的角落可以看见星星开始闪烁。甚至霎时间忘记了寒冷,脚下燃起火焰,空气的粒子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沸腾。
回过神来,才注意到魔法圆的对岸隐约可以瞧见黑色的人影。是梅菲。她看著猴子的头骨,不停地发笑。在魔法圆上垂下的黑色长发,就好像因为地面发出了蒸气而让其在空中飘浮著。
「十分精采呢,YUKI大人。」
梅菲用笑声说。
「虽然没有文采,但是凭藉著诗才就能够让时间扭曲……真不愧是我的主人。」
我屏著慌乱的呼吸,瞪了梅菲。
「应该不是打算来妨碍我们的吧?」
我与路接下来就要去夺回被梅菲拿走的奈涅特小姐。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也就是说。
「并不会。」梅菲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要看看而已。YUKI大人的欲望、还有路德维嘉大人的热情,转变为力量的时候。」
路踏出充满不确定感的脚步走向魔法圆,靠近了浮在黑暗虚空中的真空管。抬起头来看著那侧脸。
「……奈涅特!」
路小声地喊道。我也能看到。小小的玻璃管对面,应该静止了的奈涅特小姐的像,不知从什么之后开始居然发生了变化。她现在将脸朝向我们。一点一滴地,融解的时间开始移动了。
「啊啊,时间接上了呢。真是美妙。」
梅菲兴致高昂地说。我想起了自己身体被湿滑的空气所包住的感觉,想起了被拉入时空隧道的那一刻,身体不禁颤抖。
不过此时,路失去力量,跪在地上。
「路?」
我赶紧跑过去。她整个人摊在地上,抬头望著浮在头上的真空管。从她痉挛的嘴唇所发出那不成形的话语,彼此推撞后落下,就这样消失了。
终于,有一句话传入了我的耳朵。
「……在笑。」
我蹲到路的身旁,看著她的脸。鸢色的瞳孔还是持续盯著真空管。在笑?
我抬头看。
薄薄的玻璃管的对面,是有著淡淡色彩的停滞时空。以及些微面向我们的奈涅特小姐的侧脸。她在笑。确实在笑。那是无论寒冷、骨头的话语声、有著药味的蒸气、一堆灰尘的黑暗,全部都可以一次打散的笑容。
「……奈涅特、在笑。」
路茫然地嗫语。
「那是当然的。」梅菲的声音听来好遥远。就好像是在头上远方的水面一样。「我所想要的,是充满了绝顶幸福与愉悦的灵魂。」
恶魔的声音渗进了皮肤。因为绝顶般的幸福而冻结的灵魂,路就这样抬头仰望著。奈涅特小姐的额头上流著汗水,拿著设计图与工具,一边擦拭著脸上的油污,在笑著。她是幸福的。在那持续停滞的时间之中。
我的魔术,现在将会停止那份永远的幸福。
手腕感到一阵疼痛。路用力地抓著我双腕。
「——我、搞错了。不管是什么。」
路用疼痛的声音说。我看向她好像无数泡沫都被打散的脸庞。
「说要帮助奈涅特什么的。说因为找不到正确答案而要取消依赖什么的。我全部都搞错了。这是何等的愚昧,真想骂死自己!」
「路?你在说什么——」
她将我推开,相当痛苦的蹲下身去,吐露著话语。
「正确答案算什么!那首奏鸣曲应该存在的型态,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为什么我会不明白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要为了那种无聊的幻象去委托人!我到底是谁?难道我忘了吗?因为天空被云朵遮住而去向其他人寻求到路吗!明明、必须要自己蹬著枝叶、不停拍著翅膀去寻找才对的!」
路四处乱扑。她踢散用粉笔所画的魔法圆、点起火的锅子、还有猴子的骨头,走近了墙壁旁的钢琴。狂暴地按著键盘,翻弄著已经四绽的钢琴线。从地上四散的工具中拿起调音锤,开始调整弦的音程。
「路,你在做什么。」
我走向她的背后询问她。结果路推开我的身体,全心专注在钢琴上。
「这不是看就知道了吗,我要弹钢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
「可、可是,全部都坏了。」
「发音的地方都还在,只要有三台钢琴的话音域就足够了。」
我终于知道路在做什么了。她是为了让三台钢琴的键盘都能在手所能触及的范围内而四处移动。
「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行啦。」
「就算不行也要行,时间已经快要歪曲、与过去连结起来了吧?声音会传达给奈涅特对吧?既然如此,我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就算翅膀断了也要飞给她看!」
路的话语有如从地表喷涌而出的熔岩,灼伤了我。我只能屏住气息,向后退去而已。被拉在一起的钢琴所发出的噪音,不知不觉中与远方传来的撞击音重叠。接著是很明显的地面晃动,路小声地发出悲鸣后差点摔倒。我慌张地撑住她小小的身躯。
之后可以听见的,是从头上的彼方传来的爆裂声,与炮击声的融合。皮肤因为战栗而起了鸡皮疙瘩。
战斗开始了。拿破仑已经来了。日期已经改变了吗?路的呼吸慌乱,推开我后又再度开始钢琴的调整。我只能来回看著通往一楼的楼梯与路的背影。
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将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虽然不晓得路究竟打算做什么,但没有我能做到的事。再说拿破仑——不,虽然他恐怕也什么都办不到。总之要先去看看上面的情况。
爬上楼梯的时候,我还在不时看著路。她注意到了什么?说不定一切都搞错了。没有正确答案这种东西。她的话语在我的肋骨间来回穿刺,疼痛不停流入心脏。
……搞错了?是指什么?也许全部都搞错了?皮肤的底下窜起违和感,几乎要引起疼痛般地来回。我也是这样吗?说不定搞错了什么?
一楼一片黑暗,看不见卡尔的身影。楼梯的上面可以隐约看见光芒,我往上跑去,看见了坐在窗沿的卡尔。满是雪的强风吹入屋内。炮击声又有两三声响起,让窗外的夜空一瞬间明亮起来。那时我看见了,浮在云朵之间的影子
。
「来了。法国的飞行船。」
卡尔拿下望远镜,瞪著空中说道。
「飞行船?在这种下雪的日子开出来?」而且还是深夜。
「因为法国的飞行船很优秀啊,奥地利的船对这种天候恐怕就不行了。虽然准备好了一些高射炮,不过地面上也有战车队过来。究竟可以撑多久呢。」
在相当近的地点发出了爆炸声。大地的震动都能传过来。从窗边下来的卡尔手边往外看去,就能看见对面的两个山丘燃起了火焰。军用锣激烈地鸣打著。我从卡尔手上拿走望远镜来看。切开了暗夜的光之尾巴又再次冲击山丘,与轰炸声一同引起爆炎。甚至能看见粉碎的炮身与车轮将士兵们卷入的画面。
是巡航导弹。法军的技术到底进步到什么程度了?这样下去只会单方面挨揍的。不,不只这样。使用飞行船的意思就是没有可以阻止他们接近的手段,只要来到上空后让拿破仑降落,一切就结束了。
不过此时,卡尔用不吉的声音小声说道。
「浮士德,去给我躲起来别碍事。接下来是我的战斗。」
「……咦?」
卡尔拿出腰上的枪。用手指摸了摸上头的雕刻,笑了。
「拿破仑,你的误算就是小看了《魔弹》的射程距离。哈!打了波莉娜三发让她再也无法讲话看来还是有价值的。」
朝著夜空伸出的那只手前方,从枪口到枪身的雕刻发出了奇怪的脉动。卡尔开始从口中念出咒文。
「——戴鸢的右眼球、与大山猫的左眼球!(Das rechte Auge eines Wiedehopfs、Das linke eines Luchses!)」
枪发出咆哮。我因为冲击而被弹了出去。背部撞上了楼梯的扶把。可以看见被射出的魔弹在黑暗的天空中闪耀著光芒向前奔去。光之轨迹在夜空描绘出复杂的图形,就在我我以为那被黑暗给吸收进去而消失的下一个瞬间,真空中发出了宛如太阳一样的暴发。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一直散发出气势惊人的轰炸。
船头打头阵的其中一艘,从船尾喷出了火焰。被吐出的物体后方也能清楚看见一道黑烟。细长的船体被挤压,开始膨胀。
开始膨胀?不,不对。是在靠近这里。被魔弹贯穿引擎的船只,正在一边吐著火焰与烟雾一边降落。从远处可以断断续续听见奥地利军的欢呼声。锣的节奏高昂起来。我缩了一下。胃袋好像要翻过来一样。船只还没失去推动力。还在朝著这里——这样下去会撞上屋子!
那宛如火球般巨大化的飞行船填满了夜空,遮住了从窗户所能看见的所有风景,在我的头上发出破碎与爆裂声后就这样通过。窗边火炎的颜色已经消失,雷鸣般的爆炸声也逐渐远去,在我的背后炸裂开来。激烈的摇晃朝整栋建筑袭来。我慌忙跑向楼梯,抓著扶把稳住自己。柱子与墙壁都发出了悲鸣。
坠落了。要是再差一点的话,就会完全撞上这个家了。光是想著可能会变成这样,心脏就好像要从肋骨之间蹦出来。
影子穿过我的手边,往一楼冲下去。是卡尔。手上拿著的枪拖著光与烟雾的尾巴扬长而去。玄关的大门将他的身影给遮住了。
我回过神来,跟在他后面跑下阶梯。走到一楼的地面上,突然想起了还在地下室的路。不,应该没事吧,就只是摇了一下。比起这个,不先确认外面的状况可不行。
我推开大门来到外面,接著,好像要将耳朵切开的寒风往我袭来。臭味混杂在风中。
黑暗的对面,在隔著数片葡萄田的地方,有一个从底到头都被火炎包覆、巨大的影子屹立著。是飞行船。船首朝下宛如林木一般竖起地坠落了。下方的树木都被火焰卷了进去。描绘著大三色旗的船身开始扭曲。
不知何时开始,雪停了。大概雪云被地面上的火给蒸发了。因为这样,大气中的寒冷反而有了一股刺刺的感觉。穿越天空的锣的连打与炮击声,一直都在清晰地刺激著耳朵。
跑到葡萄田边的卡尔怒视著飞行船,举起枪的左手无数次抚摸著枪身。纤细的雕刻又彷佛有了生命般发出脉动。
从那传来、听来让人感到疼痛的噪音开始变大声。被火炎包覆的船体看起来好像变大了,还在加速。它倒了!
卡尔用枪与手腕遮住脸。我也将手交叉在脸前遮挡爆风。巨大的船体发出了致命的噪音而崩毁,将雪、火炎与黑烟卷起并打击大地。火花、热风与地震应该在那瞬间传来,我缩起身体。
不过,冲击的瞬间却没有来。
因为完全倒下的攻击而压毁的船只,被雪覆盖著而以与地面间还有些距离的角度停止了。
什么啊,发生什么事了?
卡尔拿下双手,站在田亩间看著黑暗。我跟到他的身后屏起气息,凝视著同一个方向。
飞行船稍微浮起来一点。船首的正下方有人影。
人影——居然是站著的。
用一只手支撑著船。宛如鲸鱼的巨体,居然只凭一人之力就举了起来。战栗传遍全身上下。那个人将举起的手挥了一下。满是火焰的飞行船发出比刚才还要多上好几倍的噪音翻滚,将树林压扁后,这次终于落地了。
飘舞而上的雪花、呛鼻的烟、还有强烈的火焰,那个人影背对这一切朝我们走来。凌乱的钢色头发在风中飞舞。肩膀上的三色旗在火焰照耀下飘扬。
拿破仑.波拿巴。
魔王。之前他在演奏会的那个夜晚所让我看见的软弱,这份记忆在我看到眼前这凛冽燃烧著的光景后就烟消云散了。
我可以感觉到卡尔的背在颤抖。
「……啊,说的也是。你这家伙才不可能这样就死掉吧。」
右手握著的枪,丝毫不差地对准了影子。感觉到憎恶化为热度的我只能屏住呼吸。
从他口中流出的咒文,因为一阵突然吹起的风而没有听见。从枪口吐出的强烈光芒灼烧著我的眼睛,我不做多余思考地用手遮起眼来。从手指的缝隙之间,确实可以看见。被射出的耀眼魔弹击穿了黑暗,贯穿了拿破仑的胸口。
但是——魔人,并没有倒下。他的身体甚至没有半点摇晃,也没有停下脚步。明明可以清楚看见三色旗的白色已经被染上了红色。
从卡尔口中说出的话,混杂了歪曲的诅咒,无法将其作为言语来厅。就像是野兽的低嚎。不过魔力又再次变强,流入了他手上握著的枪,从枪口前喷射而出。我被强光逼迫,向后退去。
拿破仑的半身再次被光吞噬。
肩膀上开始绽血。已经焦掉的三色旗边缘、被切开的军服肩章、焦黑的头发,都在风中散去。
「……啊……」
卡尔的声音枯了下来。枪从原本紧握的右手手中滑落。
拿破仑还站著。即使右手与侧腹都染上了血。
闪烁著赤铜色的魔王的眼睛,看著魔弹的射手。
「这样就结束了吗?」
拿破仑混杂著血的嗫语,明明就隔了一段距离,却清楚地刺入耳朵。卡尔的膝盖开始发抖。
「既然如此,就消失吧。你不是可以杀了我的人。」
明明是对著卡尔说的话,却贯穿了他的身体,刺入我的胸口。膝盖好像要不禁跪了下去。我到底是为什么要跑出来,这种寒冷的疑问刮擦著我的背骨。明明只要躲在路的旁边发抖就好了。现在快点躲进房子!赶快卷起尾巴逃走、难道我想死吗!我好几次对自己喊著,但彷佛冻结的膝盖却完全没有移动。
「才没有结束。」
扼杀了自己颤抖的卡尔吐出这么一句话。左手又再次碰触枪身。表面的纹路令人不安地开始脉动。应该已经结束了。已经射了六发了吧?那个留著枪里的最后一发不一样。不是要拿来成为你的道具的。是萨米埃尔,那个混帐恶魔为了打穿并嘲笑你,再从那个空洞取出灵魂而准备的。
不过卡尔跨越田间,向前走去。我这下明白了。他的复仇心究竟找到了怎样的答案。
就算弹丸会因为谁的意志而决定要射往哪里——
最后也还是,得从枪口射出。
「让我来直接帮你开个洞。」
卡尔嗫嚅道,踩著雪向前走去。不行,就算射出第七发之后拿破仑不晓得会怎样都还是结束了,不阻止他不行。
阻止……?
我在想什么白痴的事情。就算我过去了也做不到任何事情。再说难道我忘了拿破仑的话吗?不是歌德的我已经没办法遵照命运,所以他会杀了我。会被杀啊。会死啊。颤抖传到了颈部。赶快回到地下室抱著路逃走。在卡尔争取时间的时候。
将卡尔当成诱饵。放弃卡尔。
从喉咙窜出的吐息零散一地。我的内心中恐惧与热度正在互相争执,彼此摩擦而发出杂音。
要对那个人见死不救什么的——才做不到。
我用指甲往自己的膝盖使力并奋力站起,用脚踢开雪。
「卡尔——」
此时,惊人的沉重从我的正后方击中了我,堵住了我的话语,我就这样倒在地上。视线开始模
糊,甚至吃到了一些有土污的雪。什么都搞不清楚,激烈的头痛在脑袋里流窜,视野的角落可以看见绿色的火焰。
「……才不会让你阻止老朽可爱的卡——————尔呢。」
好像混入了石灰一样,听来令人不快的声音落到耳旁。全身的毛都开始骚动起来。抬头往上就能看见以焦黑的夜空为背景,用鸟的尾羽当成发饰、看上去很下流的土气笑容。
「咿嘻嘻嘻嘻!真惨啊浮士德!」
萨米埃尔。可恶,偏偏在这种最高的时候——死恶魔!
「……唔……咕」
因为太过疼痛而从喉咙发出哀嚎。
「你只需要在这看著老朽宝贝的卡尔在完成复仇前都还抱著期望,最后伏倒在地、在污辱之中被冻结的模样就行了。」
萨米埃尔让火焰的羽毛骚动起来笑著。我将意识从疼痛上拿开,而是看著卡尔跑去的方向。他的背影,渐渐走向被土覆盖的雪白与被火焰烤得焦黑的黑夜这两者形成的接线。
「浮士德。如果你也是与恶魔相关的人,可别因一时简单的情感而露出自己的丑陋面。」
萨米埃尔笑道。
「为何要考虑著阻止卡尔?当然是因为美丽的灵魂被绝望给削著,发出悲鸣的那瞬间,才是我们恶魔的喜悦啊!」
在他的爆笑之中,我咬著牙。简单的情感?为什么要阻止卡尔?这种事情,就算是我——
萨米埃尔的脚踩著我的头,我深深地沉到了湿软的土里。
这时——我听见音乐。
是钢琴的声音。
从地底传来无数的冰粒,化作泡沫般的钢琴声。确实可以听见。一个接一个穿过土块的和声,溶化后形成的水流替换成八度音的旋律,染上了大地。
这首是——《热情》。
彷佛要寻找水脉深度般的降A大调第二主题。
是路所演奏的钢琴。不会有错。受伤了的、只有三只翅膀的鸟儿们将断翼聚集在路的身边所演奏,断断续续的音。由坏掉的共鸣板、断开的琴弦,以及有著裂痕的琴键所编织而出的悲哀声音。不过我打从心底知道,这是我至今为止听过的哪首《热情》。
没有其他的理由。
我微微动起左手抓住地面,抬起头来,将视线凝聚在黑暗之中。野兽的咆哮与路的钢琴重叠,撞击了在远方的复仇著与魔王的身影。我用不成声的声音喊叫著他的名字。因为他是卡尔.玛丽亚.范.韦伯。不需要其他的理由。我曾经听过的序曲,女孩子们的歌、猎人们的合唱、都骚动著我的憧憬。而且你——好像要将音乐给燃烧般地爱著音乐,悄悄地爱著人们的你,将会不让那样的音乐诞生、放著仰慕你的人们不管、在我的眼前往地狱走去。
可以阻止的是我。
我——不想失去你。
「没用!没用哦!咿嘻嘻嘻嘻嘻」
萨米埃尔的声音响起。
「看哪浮士德,只要蹲在这里看著就好了,看著老朽可爱的卡尔的最后!你这种只要那只黑犬不在便什么也做不到的虫子,就尽管流著眼泪来取悦老朽吧!」
我看著。在黑暗的彼方,拿破仑的右手以闪电般速度挥出,贯穿了卡尔的侧腹,血液四散,卡尔原本打算指著拿破仑三色旗伤口的枪被拿破仑的左手弹开、被闪躲过去,徒劳地指向了夜空——
然后第七发的、最后的子弹,被射了出来。
「——成了!成了!成了!」
萨米埃尔的声音高亢地歪曲。光之子弹以繁星为目标,高高地朝著天上射去。
「第七发!是老朽的!最后的魔弹!来吧,轨道快弯曲吧,贯穿吧,将老朽可爱的卡尔的喉咙给贯穿!浮士德,只要啃噬著自己的无能与这意外的幸运看著就行了,这可是最精采的事啊!」
萨米埃尔的嘲笑与无力感共同从我的耳朵与嘴唇流入我的意识中。在恶魔的脚下,我翻转身体呈仰躺,看著子弹的光在高空之中描绘著弧状。被弯曲的魔弹所瞄准的前方,卡尔全身是血地与拿破仑扭打著。他抱著侧腹被贯穿的魔人锁住他的行动。抬头看向天空的猎人用眼睛在黑暗中寻找魔弹的去处。我尝到了脏腑彷佛被冻结的感觉。那个人早已经想到了事情会变成这样。第七发的魔弹会打到自己吧——即使如此,也要完成复仇
魔弹开始撕裂夜空朝下射去。为了将射手与拿破仑一起贯穿。
「卡尔、卡尔、卡——————尔!你真是美丽,水银般的强韧与绝不曲折的精神,澄澈的灵魂,要变成老朽的、永远变成老朽的东西!」
恶魔充满愉悦的声音将热度从我这里连根拔起。除了看著以外什么都做不到了吗。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吗。手指白费力气地在空中抓著。
但是这时——
时间冻结了。
萨米埃尔维持著将要发出充满精神的笑声,张开了口的样子固定了。飞舞而上的雪就好像镶嵌在空中。满身是血的两人头上的远处,静止的魔弹就像伯利恒星一样。
无论何处都十分澄澈的宁静之中,只有钢琴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
这并不是受伤的鸟儿们在悲歌。
这是什么声音呢?琶音的互相撞击、颤音与八度音的问答、以强音敲打的激烈上升和声,无论哪一个都点缀了夜晚的漆黑、最后渗透进夜幕之中消失。我倾听著音与音之间那摇晃的歪曲与噪音的律动。
啊啊,这个是——
电子琴啊。
路的手指所编织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毫不保留地透过磁与电的变换而增幅,再次化作乐音并解放到大气之中。就好像在黎明时刻绽放的树冰之花一般。这与至今为止所听过的每台电子琴都不同,是更加锐利、纤细、斑斓的声响。被脆弱地打碎,散成数千的细小结晶,继续闪烁著残存的光芒。在我所知的技术历史之中,并没有可以做到这种音的技术。不管是芬达、乌利查、山叶都没能做到的声音。(神奇注:Fender,1940年代起家的乐器制作公司。Wurlitzer,似乎是电子琴起步时,发展电子琴的一间公司。山叶,YAMAHA,诸君都懂的。)
是谁做出这个的?
当然我很清楚。好像要被欢喜的心情给冻结起来的灵魂十分确信。是奈涅特.修莱亚。她完成了。魔术将过去连结起来,路演奏的《热情》传给了停滞之前的她,深深地打了进去,那个瞬间改变了历史。奈涅特小姐创造了路所追求的钢琴—在遥远的过去——被这样替换的时间的潮流改变了现在。在路的手中,受伤的鸟儿们重生了。现在响起的这确实存在的声音,是现实。
不过,是为什么?不完全的、落了许多碎片的路的《热情》,为什么会将奈涅特小姐带向这种音色?路所想的正确答案什么的,《热情》应该拥有的形状什么的,明明不可能用那三台已经不堪入目的钢琴来完全表现才对。
但我却微微想起记忆里路曾经说过的话。
正解什么的——应该存在的型态什么的,这些都不可能存在。
只是凭著各自的欲望,还有被引导而成形的激情,那拨弄了某人无法被满足的心意,而在那份乾渴里住入盐水。灼烧般的憧憬又更进一步燃起了欲望。
是憧憬。
因欢喜而让心有所感触,但无法被满足的人们,身上却烙印著憧憬。
因为那份美丽无法让他们感到满足,要是其他的人也无法满足自己,我们就会拿起笔,将白纸摊在眼前,用自己的手来写出。就像祖父曾经教过我的一样。只要有憧憬就能创造时代。
「啊啊……」
带著热度的声音从我的唇间漏出。与飞散的雪花一同飘落。时间又开始再度溶解。因为我还没被满足。约翰.沃尔夫刚,我终于知道了。我确实搞错了许多东西。想从你所描绘的记忆中找出如你所想的物语并照其写出来,这完全是大错特错。
现在的话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维特』是你为了我而写的故事。所有的读者能够接受是因为那是由你所写的。即使如此我也没有被满足,更渴望著往后的东西。那就是我魔力的真相。
时间开始移动了。身体被压倒在地面所感到的雪的寒冷又再度回来。毫不中断敲打著的军锣、爆炸声与战斗的声音,玷污了路的钢琴声。抓入我胸口造成这种疼痛的是萨米埃尔的脚。被绿色的火焰包围的恶魔,更加用力地踩著我,我看向空中,当作发饰的羽毛又立了起来。
「——来吧,坠落吧!第七发的魔弹,将卡尔的希望与生命一同击穿!将其体无完肤地打碎吧!」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压在身体下的右手抽出来。扭著身体变成仰躺,用右手往萨米埃尔的胸口打去。
「伊嘻嘻!怎么了浮士德,事到如今你还想做什么!就老老实实地——」
我可以做到什么?
什么都能做到。
就如同你所称呼我的那个名字。
我是浮士德——饮尽了万千世界一切的魔术师。
魔力流入全身,化作奔流聚集在右手的前方。萨米埃尔的脸僵了起来。我手中的光芒开始涌起,
化为漩涡固定。我握住枪把,拉开击槌,将手指放到扳机上。
在掌中显现的——用淡红色的线装饰的小手枪——毫无疑问,就是由我的欲望而实体化的故事。夏洛特拍了拍灰尘,交给维特的那把手枪。
我轻扣扳机,枪声甚至像针折断一般,毫无声响。
萨米埃尔的脸些微扭曲,用手摸了摸子弹所射入的胸膛,视线回到我身上。嘲讽的笑声混入了一些焦急。
「……这是,什么」
我将力道使在踩在我胸口的脚上。甚至连咳嗽都做不到。身体沉入烂泥之中。
「别笑死人了!那种玩具般的无聊东西能够对老朽做什么!愚蠢、太愚蠢了浮士德!兴致都削减了,在得到卡尔前先杀了你——」
萨米埃尔的话语只说到一半。
他注意到胸口的内侧开始发出一股蠢动的违和感。郑在磨擦著被射中的胸口一带。没有伤口。那是当然。因为我瞄准的并不是身体。
「……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染上农农土色的脸开始歪曲,萨米埃尔俯视著我问道。
「只是用摸的是不会明白的。我在你的心上开洞了。」
「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会死的是你,萨米埃尔。」
「别说傻话了小鬼,像你这种人也想杀了恶魔吗」
「不是我杀的。」
我用与正常呼吸般没两样的声音回答。可以感受到手上的枪在消失。
「是你杀了自己。」
「——什……」
淡红色的线从枪上脱落,缠在我的手指上。我想起了梅菲曾经说过的话。由纯粹的欲望所构成的恶魔,无法经由他人的意志被杀害。既然如此。
「《维特》的子弹就在刚才打穿你的心了。让你只能够将杀意对著自己。」
恶魔的眼睛好像要裂开似地张大,喉结上下起伏扭动,不停发出哀嚎声。
没错萨米埃尔,如你所说的只是个无聊的玩具。没办法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因为维特就只有那种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走出一步的微小力量。
但是——
我与恶魔同时仰望夜空。可以看见青白色的光芒在空中歪曲了轨道。
现在你的心,将会杀死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萨米埃尔两眼充血地嚎叫。青白色的光之尾巴切开夜空落了下来。我视野的上半部被青白色的光遮住。因为光压而被往后推,倒在都是雪的大地上,即使如此我也看到了。化作闪光之枪的魔弹贯穿了萨米埃尔的喉咙。深绿色与黄金的火焰随著血而爆裂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嘎、嘎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惨而恶心、走向末路的恶魔化作异形的血潮洒在雪地上。火焰在舞蹈著、蠢动著,将腐臭的酒味卷入漩涡中。带著绿色光芒的羽毛落在地面与我的背上,留下了毒辣的热后蒸发消失。
我趴在融解的雪地上,拼死忍住胃袋里那股想吐的感觉。从耳朵、眼睛以及喉咙,体温彷佛都在向外流出。代表魔力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背后那股寒气。
死了。
萨米埃尔——死了。
心脏的声音在耳中引起反响,变成了如同定音鼓敲打般的头痛。
死了。可以感觉到。拥有著惊人重力的欲望集合体在我眼前逐渐消失。一边卷入周围的热,朝向虚无被压毁。
打算撑起上半身的时候,才发现手腕失去力量。碰触到肌肤的雪、土、还有空气都在吸收著生命。我用伸出的右手抓住地面。不行。不能闭上眼。会被拉走的。
勉强将我抓住的,是耳朵贴在地面上所听见的钢琴。还在演奏著,路的《热情》。
这是何等讽刺啊,我想著。
无论是至今所听过的哪一首《热情》,与现在这个相比就如同生了锈的八音盒一样。路所演奏的乐段一句接一句直接通往我的心脏,化成甘美的麻药溶在血液中,在身体里奔走,让我麻痹。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将身体交给这至高的幸福。因为我没有被满足。所以只能抱住这微小的生命。
ZU、ZU,某个东西被拉动的声音唤回我的知觉。我抬起头来就感受到颈部的疼痛,而皱起脸。终于想起了自己倒在地上的事情。(神奇注:原文就是ず,真心不懂怎么翻译)
我站起身,回过头看,就在眼前有著巨大的影子。我吸了一口气向后退去。一往上看,就看见了没有光芒的两眼。
拿破仑停下脚步向下看著我。徽章与肩膀上的三色旗现在黑红色的血染成一片。因为燃烧的飞行船在后,看不清楚胸口上的伤口。右手抱著的是失去了力气的卡尔。脸被蓬乱的白金色头发遮住而看不见。甚至连活的死的都不清楚。我在冻僵的指间拼命寻找剩余的魔力。但却找不到。已经消失了。拿破仑的杀气好像就要将我压倒一样。
但是,不能移开视线。因为路在。而且,就算魔力已经一点不剩地散去,我还有话语。
「……已经,迟了喔。」
我只能用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细小声音说。忍耐著喉咙的激烈疼痛。
「可以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拿破仑眯起眼,我用祈祷的心情寻找接下去的话语。
「路已经改写了奈涅特小姐的过去。这样可以理解吗?可以打倒你的电子技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开发出来了。奈涅特小姐的钢琴会在维也纳中扩散出去,就算现在才要拿她下手也已经迟了。」
这有一半是装腔作势。魔女之厨的魔术究竟让时间回溯多少,路的演奏在过去发生了什么作用,还有我所在的现在究竟有多少被改写。这个时候的我完全就不清楚这些事情。
我不觉得拿破仑无法看穿这些。
不过,他两眼中的杀气消失了。拿破仑将带来的卡尔的身体往我拋来。
「——哇!」
我吓了一跳伸出手,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接住,支撑著他。疼痛在身体里的骨头与筋之间传播开来。
卡尔在我的手中弯著身体,发出很痛苦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还活著。
「……歌德。我放你一条活路,只是为了让你找到可以杀了我的方法。那家伙,还有贝多芬也是。给我记好了。」
拿破仑那无表情的声音撕裂了我的脸。我抬不起头来看他。
为什么没有毁掉呢,我重新思考。他要毁掉对自己有威胁的东西,却又在等待著可以杀掉自己的人。这种令人束手无策的矛盾,为什么没有让他的心裂开崩坏呢?
是因为,他,太过坚强了吗。
我像是要保护卡尔一样抱著他,一直沉默著,最后拿破仑终于转过身去。邋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低下眼。寂静终于回到四周,大概是因为自己的悸动终于冷静下来。
我脱掉卡尔的外套,将被血染的湿答答的衣服撕开,确认伤口的状况。没问题,没有很深。只是手刀稍微切进了肉里而已。我替他止血,用布将伤口缠起来。
锣的声音正在靠近。是奥地利军的锣声。就在拿破仑的船停下的地方。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我已经累到无法分辨现在究竟会不会冷。接下来,就等待军队到来吧。
卡尔睁开眼,很痛苦似地瞪著我。我一打算说些什么,就推开我的胸口,硬是想起身,因为疼痛而扭曲著脸,最后仰躺在满是脏污的雪地上。
「……为什么」
他细微的声音朝向黑暗的那方。
「为什么我还、活著啊」
可以听出里面混杂了一些愤怒的情绪。
「因为萨米埃尔……已经死了。」
我老实地回答。这是他应该也知道的事情。在他右手上还握著的枪,发出咻咻的声音后逐渐透明,画作金色的烟雾飘散在大气之中。
「为什么杀了他。……老给我找麻烦。」
卡尔看著上方宽广的夜空,咬著嘴唇。
低垂下来的厚雪云,不知何时已经被完全吹散。星光耀眼地令人眼睛疼痛。
「……可以听见钢琴呢。」
我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卡尔皱起眉。我再也撑不住满是疲劳的身体,躺在他旁边的地面。音乐透过大地传达给肌肤。降D大调的神秘主题,如同浸泡在水中的雪块一样,一点接一点地分解,只留下刺人的寒冷并逐渐扩散。应该与水同化的纤细音符,却形成了旋律的轮廓。这是何等能完美操控纤细声音的钢琴。
「这就是卡尔想听的,路的F小调奏鸣曲。」
没有回应。但我还是补了一句。
「这样听就满足了吗?」
他几乎到了觉得就算死也无所谓的程度。
没有等待答案的必要。就算不问我也清楚。卡尔的左手手指正在无意识地寻找著不在这里的键盘。就像路曾经说过的一样。被满足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光是接受就能感到满足的人,打一开始就不会自己去唱歌。只有怀抱著其他人都无法使其疗愈的渴望之人,才会
朝著这片荒芜之海启航。
火烧般的铁锈味刺激著鼻子。卡尔手中的枪已经完全气化,化作赤茶色的烟雾散去。卡尔用颤抖的手指握著那残渣。紧握的拳头悲伤地颤栗著,最后终于失去力量而落入泥土中。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卡尔用空洞的眼神嗫嚅。
我拉起自己的膝盖,忍耐著背部的寒冷摇头。希望他不要说这么悲伤的事情。
不过,在那之后的事情我却没能转为话语。只能在胸口中小声说而已。
你将会写下那个。写下在你右手中消失的那个。就算被先人所留下的东西无数次震撼心灵,即使如此却也满足不了的话——真正渴望的东西如果无法由其他人给予的话,就只能够靠自己去创造。这种单纯的循环不停在历史重演。光是有著憧憬就能创造下一个时代。你会写的喔。新的歌剧,将那其他人都无法使其成形的德国歌剧,会由你写出来。写出《魔弹的射手》。
没能——化成言语。
为什么呢?至今为止,明明都能得意地说著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成形的历史,让人感到安心与不安心。
——那是因为啊……
我的身体里响起了曾经的声音。
已经可以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了。那就是我自己。
——因为那不是我的故事。
路所演奏的宁静的变奏曲,终于在湖面扩散开来,并在那不可思议的波纹中投下减七和声。接著猛烈窜高的火柱映照在湖面上。绷紧的导和声无数次地敲打著虚空,最终乐章的微快板开始疾走。
不过,就算是路也不会被满足。我很明白。她后来所写的第二十九降B大调奏鸣曲,终于超越了极限。无论是那个时候存再的任何一台钢琴、又或者是任何一位钢琴家都无法完成的曲子,她写了出来。
然后憧憬将会驱动人们。新生代的音乐家与乐器追赶著路,她要再更超前、往下一个时代、还有再下一个时代——
我偷偷看向横躺在旁的卡尔。他只是在那听著,令人头晕目眩的声部替换进来并如暴风袭卷著音域的《热情》。
我就这样看著。不说一句话。
因为,这是你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