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率领著从俄国追击军队脱离的其中一支师团,朝著维也纳前来,从鲁道夫殿下那里听见了这样的情报。是在我作为家庭教师教他读书时的事情。
「虽然原本将军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过当我将手像这样合起来,用快要哭的脸对他说『拜托』之后,她才终于告诉我。」
……总觉得会作出这种事情的殿下也是个相当狡猾的人。明明是个男孩子,却拥有能与露意丝公主匹敌的美貌,要是他自觉到那份可爱而拿来作为武器使用,能够抵抗的对手应该不存在吧。
「然后呢,因为和睦被打破的关系,鹰派大臣们就开始强硬起来,变成一种要迎击拿破仑的感觉。」
「这样的话……嗯,很糟糕呢。」
维也纳宫廷中十分不可思议,官僚们是鹰派,军人们则是稳健派的构图。也就是说,在战场上实际体会到拿破仑那怪物般可怕的将军们,自然会强烈地诉求和平,而为了国家面子的大臣们则只会说些有勇无谋的话。
「拿破仑,大概什么时候会到达维也纳?」
「十二月二日,将军是这样说的。」
那不就是后天吗?
「那个,拿破仑怎么了吗?路最近也很忧郁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吗?」
殿下这么一问,我什么都说不出。这不是可以立刻作出说明的事情。殿下又不认识奈涅特小姐,当然也不晓得我被名为梅菲斯特菲蕾丝的恶魔给附身的事情。
「……她拜托订制的钢琴,因为拿破仑的大陆封锁令而拿不到材料。是因为这样才失落的。」
我不带谎言地说明。鲁道夫殿下很复杂地笑了。大概是没办法接受,不过却察觉到有什么复杂的事情吧,他的注意回到了书上。
结束家庭教师的工作后,我立刻走向宫廷剧场的练习场。因为路昨天没有回到房间,我在想会不会是来这里了。 (神奇吐槽:你怎么知道路没回房间的?)
练习室前的走廊上,站著已经看习惯、穿著军服风衣服的巨汉。是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的团员们。
「……第68小节这里还是加入喘息比较好吧?」「在句式的方面会与弦乐不合吧。」「又要全体鞠躬被代理师傅骂了。」「在歌进来前都用强音带过的话还不赖吧?」
他们手上拿著乐谱与各式乐器,好像很认真地在讨论著什么。看起来是在烦恼著乐曲的诠释,看见这个场面,就让人觉得这群大猩猩果然也还是音乐家。
「哦,博士!」「博士,您辛苦了!」「辛苦了!」
被发现了。我立刻被全身脏乱的大汉们团团围住。
「我们的团员没能干好事情真是抱歉!」「只要发现抓走奈涅特师傅的法国军混帐们,一定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我实在说不出抓走她的就是我们家的恶魔。而且,在那之后梅菲就不怎么现身了,要把她打得满地找牙也是没戏吧。
「那个,这个话就先到此为止。话说回来,你们有看见路吗?」
「我们对路老师也很抱歉!」「我们会全员剃光头谢罪!」
听我的话啊!还有要是剃光头的话,恐怖会变成三倍,还请你们住手。
此时,练习室的大门打开了,全身是汗的团员们拿著乐器走了出来,看上去很疲累的模样。
「到其他房间再开始分部练习!」「昨天已经整晚没睡了啊。」「嘴唇都乾裂了。」「指定曲还有十二首呢!」「靠气势来!」「斗魂—!」
团员们拿著管弦乐器来到走廊上后一哄而散。指定曲?没有睡?为什么这么专注练习?
练习室大敞的门内传来沙哑的嗓音。
「你们这群家伙有长耳朵吗!最初的三个是清晰的强调音!不是只要怒吼就好,把音给我强调出来!低音部!就算声音太低了也不准马虎r的发音,给我确实唱好!好,再一次从练习编号K开始!」
钢琴声响起。铿锵有利的合唱声从中流出。我悄悄窥探练习室内部,其中只剩下合唱部的团员们在房间的角落张开著乐谱,以及站著弹钢琴还一边指挥的卡尔。
有著足以震撼人体魄力的男声四部合唱持续了一阵子。卡尔突然停下钢琴,也放下指挥中的手,合唱团所有人绷紧了脸,歌声突然中断。
「完全不成样子,男高音是在边睡边唱吗?三连音的上面有著附点节奏,别搞成五个,头脑里要一直有著四拍的节奏。还有歌声再出来一点,就像挂钟的钟摆一样!」
「有问题!代理师傅!那个我们完全不了解!」
「连一点想像力都没有吗!真是够了,我来示范,就像这样——」
卡尔在钢琴上按下一个沉重的和音,拉直背脊,张开嘴准备大声唱歌。不过,从那喉咙出来的只是听来疼痛而歪曲的声音,以及咳嗽声而已。卡尔弯下膝,将两手放在钢琴上,像是要呕吐一样的咳著。
团员们动也不动地沉默著,看著卡尔的样子。我注意到这点,也跟著看像卡尔的背影。
他打算唱歌——以已经失去的声音。
过去曾经还在的歌声,就好像消失在虚空中一般,在那之后只剩下令人不悦的沉默在纠缠著。卡尔重新站起,咬著唇,盖起琴盖。
「……休息三十分钟。给我好好看看歌词。」
他以好像笔尖在纸上刮擦的声音说完后离开了钢琴。走向练习室的门时终于注意到我,立刻皱起眉头。
「你是来做什么的,浮士德?」
「没、没什么」
我向后退开,空出道路。卡尔用鼻子哼了一声,瞪了走廊上那群管弦部的团员们。
「别瞎混在一起,快去给我个别练习。还有两天就要把全部曲子都给熟练。」
「了解!」「十分抱歉!」
我大吃一惊,来回看著走廊另一端远去的卡尔,以及拿著乐器、重新注入气势的乐团团员们。
「……代理师傅,为什么这么著急呢」「才两天就要练完一年份的颂歌,也太强人所难了」「你们这群白痴,应该要心怀谢意啊!」「从教会得到颂歌工作的话,当然会加紧练习的吧!」「代理师傅好久没有这么认真的教导了。」
团员们交谈的话语,害我差点叫出声来。还有两天。步调过急的课程。
我在走廊的转角处叫住卡尔,朝他跑去。
「干什么?」
「……那、那个,还有两日是指」
打算询问的我把话语吞了回去,要是搞错的话该怎么办?要是这与拿破仑再访维也纳无关的话。拿破仑会回来这件事情不能让卡尔知道。
「如果是拿破仑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卡尔就像是看透我的不安一样,突然回答。
「所以才要鞭策那群巨大的家伙,要将维也纳流的华丽颂歌展现给那家伙看,已经没时间了。」
「……拿破仑要是回来的话,是打算杀了他的吧?」
「废话。」卡尔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压到墙上。「波丽娜还在巴黎,她这次也知道拿破仑的目的地。」
「……咦?」
「当然是来杀奈涅特的。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咦、怎、这是怎么回事」
卡尔感到很厌烦地咂了咂舌。
「你是白痴吗?连想像力的一点碎片都没有吗?你以为为什么拿破仑要在这种时候回到维也纳来?当然是袭击了隐蔽之家的那群家伙连络拿破仑的。告诉他打算搜索的那名钢琴职人,因为与恶魔订下契约而被关在玻璃管另外一侧的异世界当中。普通人没办法出手。所以他本人才会脱离俄国战线,特地回来。」
为了毁坏那个,由恶魔梅菲斯特菲蕾丝的力量所创造并围起、让其停滞的空间。
要是被唤作魔王的拿破仑,就会——有办法吗?
梅菲。喂,梅菲,怎么样啊?卡尔所说的事情是正确的吗?我在胸中呼喊著。但周围连气息都没有。所以我只能一个人思考出答案。
确实卡尔所说的事情不无道理。两天后的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就会到那个郊外的隐蔽之家。而且守护他的恶魔波丽娜.波拿巴因为身受重伤而待在巴黎。是绝佳机会。卡尔只需要装好魔弹,等待著那个时候的到来就行。
然后,无论拿破仑的命运如何转折,卡尔都会落入地狱。落到萨米埃尔的掌中。还有两天。所以他将在维也纳工作需要的曲子教给被留下的乐团团员,将他们锻炼到即使自己不再也能好好工作——喂,这算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替别人著想,却做出不惜将灵魂卖给恶魔,也要杀了拿破仑这种事?把你那清晰而精于打算的头脑为自己使用啊。我的脑中,一股无责任感的怒气开始膨胀、破裂,随后消失。
这是他决定的事情。我没有插嘴的理由。
「对了浮士德,在这等等,刚好有东西要交给你。」
突然转换话题的卡尔害我发出「……咦?」这种发傻的声音。留下一个人呆站在原地的我,卡尔快步消失在走廊那侧,过了约五分钟后回来。
我打开那个被强塞的大木箱盖子一看,里面整齐排列著发亮的金属。是各种形状的
刀。我吓了一跳,盖上盖子,推回去给卡尔。
「这、这什么鬼啊!是要我去刺谁吗!还、还是你要跟我挑起决斗?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笨蛋,你在看什么。」被揍了。「这是菜刀。」
我愣了一下,又畏畏缩缩地再次打开盖子。
……确实是菜刀。光是这样看上去都能知道是有著漂亮制作工夫的厨房用菜刀。我用困惑的脸看向卡尔,他却不知为何好像很害羞似地转开视线。
「被你请了早饭,在叔父家也受你帮忙。这是回礼。」
「……咦……咦咦咦?」
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你用的不是像样的菜刀吧,切面包的方法大有问题。」
确实我是想著应该要有更好的调理器具。不过我又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以得到这种回礼。
「只是因为欠别人东西的感觉很不舒服而已,拿了之后就快消失。」
卡尔好像很生气地说完后,就离开了走廊。我好几次来回看著他的背影与这个木箱。刚才那股好像要炸裂开来、不停膨胀的激烈感情,又在我的胸中开始沸腾。
欠别人东西的感觉很不舒服。
其实是因为快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不还回去不行。
给我住手啊,我将木箱紧紧抱在胸前。这不就好像什么信物一样吗?拿到这种东西的我该怎么办啊?不可能在你消失之后还一脸轻松地在厨房前使用这个吧。根本不可能的吧。不舒服的是我啊。我绝对要丢掉。
离开霍尔夫堡后,我沿著运河方向往公寓走过去,可以看见中洲的军事训练场里整齐地站著士兵们。以一丝不乱的动作,作著一起射击的训练与炮击手顺序的再确认。再仔细就能发现,穿越运河的船上货物,无论哪一个都盖上了有著奥地利政府印记的布,吃水线也在船缘边界,可以知道那是很沉重的货物。大概是弹药与炮身之类的军用品吧。准备带去训练场。
真的打算迎击拿破仑吗?明明弗朗钦陛下都以那样的觉悟选择了和平。鹰派贵族的发言力就有这么强吗?皇帝的威信就这么荡然无存吗?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十二月二日这个日期。总觉得有什么的感觉。我曾经读过什么。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加速步伐,脸颊承受著吹拂过运河那湿冷的风,在街道间穿梭,踩著石阶上的枯叶,到了公寓后又往楼梯直冲而去。
我飞奔到房间,将寝室书棚最内侧的书包拉出来。一打开世界史的教科书,大量不习惯的文字流入视野中,造成我一阵晕眩。是汉字、平假名与片假名。明明是已经使用了十几年的母语,却在逐渐忘却。这算什么?不不,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场合。我放弃从文字寻找,而是直接看数字与相片寻找著有可能的页数。一八零五年。有了。十二月二日。
是奥斯特利茨之战的日子。
应该已经被回避的,三帝会战的那日。
我手中的教科书落到膝上,愕然地看著天花板。脱力感从肩膀开始向下堆积,我跌坐在地上。
就是那个吗?还有两日就要到了吗?
确实。没有搞错。拿破仑会在十二月二日到达维也纳,奥地利军将会迎击他并带起战争。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只有人会在注定的那天死去这件事情不会被改变。十二月二日,在这天不得不死去的人有数千个、有数万个。是奥地利军、法军与俄国军的士兵们。是在我所熟悉的奥斯特利茨之战中,会失去性命的那些军人。就算因为路意丝公主与弗朗钦陛下而让奥斯特利茨之战发生扭曲,那数千万的死亡也不得不在他处发生。
所以,俄国军才会如此愚蠢的没有回国。法国军也才会追击他们。奥地利军也在进行著迎击的准备。一切都是为了神所订下的道理。
拿破仑他——应该已经知道这个了吧。还是说没想到会被命运这么牵著走呢?不过……那家伙有为了不离开拿破仑的人生而做努力吗?是这样啊,对他来说,奥斯特利茨之战要是消失了也会很困扰。
没办法。反正死去的都是些不知道名字、没见过脸孔的人。
此时的我,抱持著如此天真的想法。即使知道谁会死去,也没办法阻止,所以只能够放著不管吧。
在我知道自己的天真思考时,又是之后的事情了。
总之这时的我,除了奈涅特小姐与卡尔以外的事情,完全都没有去想。无论哪边都不是死了。不,甚至连死都做不到,应该这么说才对。总而言之,神所决定的宿命并不是他们的对手。而是与恶魔的契约。既然如此,总会有——
我侧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倾斜的阳光正好从窗户照入,照得我的眼睛与脸颊一刺一刺的。你是笨蛋吗?我这么问自己。要是恶魔就会有办法?甚至连萨米埃尔都碰不到的我?
我用双腕遮起脸,遮住阳光。寒冷又加倍了。
地面的摇晃把我拉了回来。
「……别撞到啊。」「好,抬起来!」「往尽头的房间。」「还有四个啊。」「这全都要进来吗?」「好了好了,快走。」
可以听见数名男人的声音、无数的脚步声与什么东西在地面摩擦的声音。我站起身来走向玄关。虽然打算看看走廊上的状况,不过打开的门外面好像被什么东西遮住,只有约十五公分的缝隙而已。好像是有什么很大的东西在运到路的房间内。
我不得已地关上门等待,终于外面的吵闹静了下来,随之而后的是已经习惯的少女声音。
「排在墙壁旁边,每一个立刻就要能够弹!没地方放?床和书棚都可以拿开,不要在意,动作快!」
是路的声音。这次是从她的房间断断续续传来家俱移动的声音。最后终于完全安静下来时,已经是三十分钟以后了。
即使作业们全都从楼梯离开了,我还是出不去房间,因为玄关前的地方依旧被占据。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可以听见钢琴的声音。c的低八度音先是一次。又来一次。还有一次。
这不是什么曲子。过了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一直都是同一个音。
声音变了。我注意到这是别台钢琴。从她念著还有四台、全部之类的话来看,她到底是买了多少台钢琴?不过,她弹的东西却没有改变。都是c的低八度音。稍微中断后,别台钢琴又会开始响起一样的声音。改变强度、改变乐器,改变著节奏,但是音程却完全一样。
这下连我都能知道她在干什么。很清楚地知道。
这是《热情》最初的一个音。
我拼命敲门、不停地敲、一直在敲,但是门还是打不开,连最初的一步都踏不出去。
已经数不清敲了几次门,终于钢琴的声音停了下来。
我悄悄地推开门来到走廊上。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
「……什么事?」
可以听见路轻轻说话的声音。我小力地转开把手,拉开门。
她蹲在玄关前,猫咪们围绕在她身边。白色的两只大猫摊在路黑色的裙子上,比较中等体型与小只的黑猫重叠在一起趴在她的膝上,然后最小只、尾巴分叉的黑猫坐在路的肩膀上,用鼻子搔著她的耳朵。
里面的房间,已经差不多是没办法给人站的程度了。五台钢琴被硬是塞进去。最里面的两台就连能不能坐下来弹都让人怀疑。
「你在笑我又乱买东西了对吧。」
路用手指搔著最大只白猫的耳朵说道。我暧昧地哼了几声。
「……没有那种事啦。……不过,买了这么多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
路将小只的黑猫紧紧抱在胸前。
「我想说只要先试试看各种各样的钢琴,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但果然不行。我了解到的,只有自己的愚蠢。」
「愚蠢……?」
「我已经,将我的音乐交给奈涅特了。就好像背负著自身的灵魂一样。直到出现正确的钢琴为止都不再弹琴什么的……」
我朝路靠近一步后弯下腰。
「奈涅特小姐的事情,不是路的错哦。」(神奇吐槽:小光的男主角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温柔,又不科学的蠢)
「这种事情我知道。」路回道。「奈涅特是赌上了自己身为职人的自尊,与恶魔订下契约的。我没有需要感到责任的理由。这种事情我很清楚。不过,我应该还可以再做到什么事才对,而不是舍弃钢琴。正确的答案应该靠我自己找出来!对吧?」
猫咪们不安地看著路。
「我的脑中,应该早就想好了那首F小调应该有的模样。没能够将其传达够奈涅特,是我的怠慢、我的无能、我的失败。」
我感到一股违和感逐渐扭曲。路所说的事情有哪里错了。有哪里很奇怪。不管是她所说的正解、还是应该有的模样。应该有哪里搞错了吧。虽然我没办法很好地说出来。
取而代之,我只能说些安慰的话语。
「也不是说已经回不来了吧。」
路抬起了湿润的眼睛。
「只要钢琴完成了就好。虽然……梅菲说那是不可能的。」
「有详细问过梅菲
了?」
我摇了摇头。
「在那之后就没出现过了。」
「这样吗。明明我也有很多想说的话。」
因为她没办法在我们面前现身吧。毕竟她都对路的朋友出手了。说实话,其实这样对我而言比较轻松。在那之后虽然有试过几次呼唤梅菲,不过对于毫无反应这点我却感到安心。因为,要是见了面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就像她说的一样。不知何时,我居然忘了她的身分。就这样天真地看待她。最后想著反正是我的伙伴、不会伤害我周遭的人、如此单方面地认为。但是,她是恶魔。欲望的集合体。彻底感受到这点的现在,完全不晓得遇到她的话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我突然抬起头。
感觉好像听见了女人忍住笑声的声音。在哪?是错觉吗?虽然是从路蹲著的地方传来的,但却不是路的声音。
然后我才注意到。在路的肩膀上,被丰厚的红发所埋住,有著分叉尾巴的黑猫在看著我。它的双眼,直直地朝著我。
——眼睛是红色的。
「——梅菲?」
我半信半疑地喊著,朝路走近。路十分讶异地看著我。黑猫舔了舔舌,用身体不停搔著路的耳朵并一边躲到红发底下去时,我的疑问终于转为确信。
「你是梅菲吧!喂!」
路睁大了眼睛。
「YUKI,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在她耳旁的黑猫身体突然开始膨胀。毛发宛如细长的河流般开始伸长,或者该说是穿出了肌肤,蜷缩的前脚渐渐变长,脚掌变为五根脚指,指甲抓著路的胸口。
完全回到了平时那种女性姿态的梅菲,在路的正后方从下面伸手抱住了她。下巴靠到了路的肩膀上,用鼻尖搔著她的耳朵。
「呀、等等、梅菲、这样很痒」(神奇注:这边有路很慌张的插图)
在恶魔的怀中拍打著手脚的路求救似地看著我。四只猫早就逃之夭夭,在远处观望著。
「是你变成的猫吗、什、什么时候开始的?十六分音符,我的十六分音符去哪了!」 (神奇注:希望各位没忘记,这是猫的名字)
路拼命地喊著猫的名字。
「唉呀。真正的猫好好地在这呢。」
梅菲从黑色裙子的底下取出小团的黑色毛球。是有著分岔尾巴的小猫。路的眼睛湿了。
「十六分音符!」
她抱紧小猫,用脸颊摩擦著猫小小的头。
「啊啊,我明明就是因为想让路德维嘉大人对我这么做才变成猫的,结果最只能磨蹭耳朵呢。可惜。YUKI大人麻烦请学会看气氛。」
「谁管你啊!再说为什么要变成猫?」
「因为对两位友人的奈涅特大人出手了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没什么脸去见路德维嘉大人。」那就给我露出更抱歉的表情啊!不要再性骚扰路的胸部了!
「梅菲、给、给我、给我离开!」
路翻个身,从梅菲的手中离开,弯起身体将手向前,与梅菲之间取出距离。
「你一直都在附近吗!给我普通地现身啊!」
「但是这样的话,路德维嘉大人就会因为奈涅特大人的事情责备我吧。就算是恶魔,要是承受了喜欢之人的愤怒也是会感到哀伤的呢。」
「为什么我非得责备你不可呢?」
「……咦?」
「你是恶魔吧。因为是恶魔所以才诱惑人类吧?这跟猫会磨指甲是一样的道理。要是用指甲去抓我最重要的钢琴……呜、呜,虽然会有点生气,但是斥责猫它也听不懂。因为指甲的锐利就是身为猫的骄傲。」
梅菲愣了一下,然后用满脸感动的表情抱住了路。
「哇」路不停拍打著两手。
「啊啊,路德维嘉大人、路德维嘉大人!最喜欢您了!」
「我不是说了快走开吗!很难过啊!」
「顺带一提,如果要说我是哪一边的话,我还是狗的。」
「无论哪个都无所谓啦。」我将梅菲从路的身边拖开。「比起那些,我有想要问的事情。」
「猫咪PLAY的选项也会列入检讨的。」「我没有问这个!」虽然是预料中的反应。「PLAY是指要演出什么东西吗?」「路不知道也没关系啦!」「那个就是呢」「YUKI,你究竟知不知耻!」梅菲除了『那个就是呢』以外什么都没说吧!我累了啦,每次都是这种循环。偶尔老实地让我问完话好不好啊?
「奈涅特小姐真的无法完成钢琴吗?绝对?」
我一问,梅菲的表情就完全消失并回答道。
「是的,绝对。」
「那不可能。」路用两手敲了梅菲的膝盖两三次。「奈涅特可是维也纳第一的名匠。就是看上了她的技术才拜托她的。」
「正因为是名匠。」
梅菲用无机质般的红色视线回应路。
「正因为是名匠,要是做不出完美的作品,就会无法认同自己。正是在理解这一点的情况下与我契约的。」
因为,要永远地去追求,谁也不知道正体的『完成品』。
「而且,现在那个停滞空间还没被解开,就是永远无法完成的证据。因为在那里面有著无限的时间。玻璃管的外侧过了短短的一瞬间,就能在里面换来想要的岁月。」
也就是说,要是现在无法完成,将来也永远无法完成的意思吗。
「呜姆姆姆姆」路低嚎著。「你还真是个恶魔呢!」
「是的。就是恶魔。」
「真的没有把奈涅特从那里放出来的方法吗?」
「在契约已经成立的现在,没有。」
梅菲乾脆地说完之后,又小声地附加道。
「……要是拿破仑,说不定就有办法呢。」
恶魔红色的瞳孔转向我。
「还有两天就要回来了吧?」
「嗯、嗯……」
「对我来说,那个男人的力量也是未知数。说不定他能将围绕著那个空间的时间停滞防璧给破坏也不一定呢。」
「要是这么做,奈涅特会怎样?」
「谁知道呢。大概无法安然无恙吧。就算活著出来了也会立刻被拿破仑捉住,这是一样的呢。」
「那、那就不得了了!不赶快把那个玻璃管移走的话!」
「这是白费力气唷。因为时间静止了所以无法移动。而且,那也只不过是个入口,奈涅特大人并不是在玻璃管里面。她所在的是玻璃管另外一侧的另一个世界。」
「嗯?」路让黑猫坐到自己头上,歪了歪头。「太难的话我不懂。」
「总之请安心。无论如何拿破仑都碰不到奈涅特大人一根手指的。」
「嗯、唔?怎么回事?」
「路德维嘉大人拜托了奈涅特大人对吧。在拿破仑回来之前完成钢琴。」
「确实是这样,但是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所以说,只要奈涅特大人没能够完成钢琴,那个期限就绝对不会到来。这样能理解吗?我所提供的,是只要她期望,时间就会持续停滞的空间。奈涅特大人的灵魂,绝对不会到十二月二日。直到时限之前,那份时间都会无限地持续分解,继续停滞下去。」
这算哪门子安心啊,我在心里对梅菲吐槽。
梅菲所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无论拿破仑将奈涅特小姐怎样——大卸八块或者是刺穿——那个灵魂也会回到拿破仑到来前的时间上停置著。永远不可能会成为梅菲所有之物以外的东西。
「你还真的真的是个恶魔呢!这个恶魔!」路生气地说道。黑猫从她的头上滚落。
「是的,就是恶魔。」
「虽然刚才那样说过,不过还是很让人火大!」
「也是呢。因为就是这样的命运啊。」
接著,梅菲露出了宛如黄昏的微风都能够吹散的微弱笑容,用手摸著路的脸颊。路眨著眼,正打算说些什么而开口的瞬间,恶魔就化为无数的黑色粒子飞散,留下淡淡的麝香味消失了。猫咪们也吓了一跳而跑向路,瞪著直到刚才都还有黑色人影的虚空。
路的叹息渗入我的胸口,我坐到地板上。因为寒气太重,我抓了白色的大猫到怀里放著。虽然猫露出困扰的表情,却也没有跑开。胖嘟嘟的身躯就停在我的脚上。路也沉默著,被剩下的四只猫围绕。
奈涅特小姐是凭著自己的意志,到了悠久的另外一侧。我们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无论是手还是声音都传达不到。而且还有两天,拿破仑就会回到这个街道,到时梅菲所设下的陷阱就会完成。奈涅特小姐的灵魂会落入恶魔的手中。
如果变成这样,路的钢琴会怎么办?《热情》呢?
我打了个冷颤,抱紧膝盖。腹部那边被挤压的白猫发出抗议的声音。事情都演变到这种事态了,我居然还想到音乐的事情,不禁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一股寒气。但这却是毫无虚假的本意。比起奈涅特小姐无法回来,我更害怕路会持续放著那首钢琴奏鸣曲不管,就这么放弃它。不,不只是《热情》。甚至连路从今以后完全不写钢琴曲的可能性也有。因为历史会朝著
各种方向产生改变。此外,线在的时间点上,路已经出版过的钢琴奏鸣曲比起我所知的贝多芬还要少了一曲。
回过神来,才发现从窗外照入的阳光已经变成了熟透的番茄色。为什么冬日的白天这么短呢。就这样不停地侵蚀著我们所剩不多的时间,以及奈涅特小姐所坠入的永远。
然后,我跟路一起走到了同一个答案。
「……YUKI,我有事情要——」「吶,路,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黑暗之中,两人的声音撞在一起。彼此的眼神对上之后都停下话语。猫抖了抖背。路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脸。
「怎么了,有想说的话就说到最后吧,这样不是很不舒服吗?」
「路先说也可以喔。……是关于我的魔术,对吧。」
「呜」
路稍微停了一下,不过还是再次开口。
「……就是那样。你……是歌德,从两百年后的未来所召唤出来的新身体对吧?」
「嗯。」
「如果可以用魔力飞跃时间的话,有办法回到奈涅特与恶魔订下契约之前吗?只要我在那时对她取消委托,奈涅特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我咽下有些苦味的口水后答道。
「现在没办法。之前也说过吧,我几乎忘了身为歌德时的事情。」
路的脸立刻蒙上超越了窗外黄昏的黑暗。
「不过,总可以想起些什么吧?」
「总可以?」
这种方法,我早就已经确信了。只是至今为止不去正视而已。就是阅读。去读歌德的故事。拿起『少年维特的烦恼』,打开、沐浴其中、将其饮尽。那是以歌德自身的骨头所削成的笔、还有歌德自身的血所化为的墨水,去点缀出来的、歌德本人的物语。我必须去接受那一切、更深层地靠近歌德。这是为了取回魔力。
「我有想拜托路的事情。」
我重复了一次先前讲过的话。大概是因为我的表情很认真吧,可以听见路咽下口水的声音。
「我有可能回不来。那个时候,不管是打我还是拿水泼我都没关系,我希望你能把我叫回来。」
「叫回来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去哪里?」
对耶,还没跟她讲过。歌德与梅菲丝特菲蕾丝的契约。那是束缚了我的心的东西,同时也是我有一天必须打破的诅咒。
我吐出凝固的叹息,坐在路的旁边,将一切娓娓道来。梅菲曾经对我说了什么。还有最初阅读『葛兹.冯.贝利欣根』时又发生了什么。还有为什么害怕听到路的音乐。以及弗雷迪为我做了些什么。全部都说出口了。
「……蠢死了。」
听完后的路露出厌烦的表情说道。害我有点尴尬。
「……是这样吗?」
我完全没想到她居然对这些感到不以为意。为什么说很蠢?因为这些可是好几次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的体验。
「什么要是尝尽了这世界的一切?被事物满足的灵魂会被拿走?然后你甚至连从墙壁传过去的我的琴声都害怕?我真是打从心底感到愚蠢!」
「咦、咦,你为什么这么」
「都说到这了还不明白吗?如果你身上还有艺术家歌德的灵魂碎片,要满足你就是不可能的事!」
「……咦……?」
路朝我靠近。猫咪们被那股气势吓到而一哄而散。
「你以为为什么我们要创造歌、创造诗、创造故事?就是因为绝对无法被满足啊。就像即使知道喉咙正在被灼烧、血液也已经腐去、认为海水能够为自己解渴的漂流者一样,我们是因为永远都没办法被满足,才会持续创作的!」
我被路瞳孔中那股绽放著火花的光辉给吸引。
因为永远都不会被满足——所以才持续创作著。
这话语动摇了我心中的某种东西。这就是一切的钥匙。最初始的祈祷。我所失去的地方。这样的思念渐渐清晰。
不过,路的拳头强烈地冲击了我的胸口,让这份感慨化为雾散去。
「连这种事情都不清楚,就是你身体里连歌德的一点渣渣都没有的证据!会拜托你的我真是个笨蛋!你就算读了『维特』也没有用,还是放弃吧!」
「可是,为了想起回溯时间的法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喔。」
「没办法?因为没办法而去读那样的伟大杰作,对巨匠来说简直失礼至极!」
虽然确实可能是这样没错,但是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总之绝对不行!给我住手!你根本就完全不是歌德,所以只是以一个无知读者的身分去阅读『维特』而已,要是这样一定会因为太过感动而下地狱的!就算我把你叫回来,你这种容易随波逐流的家伙也会因为感受到太多东西而跑去自杀也不一定!」
「虽然你替我担心我是很高兴啦——」
「谁、谁担心你了!」路的脸整个涨红,头发都竖了起来。生气了。「你是说谁担心你了!不过、呃呃、要是你被梅菲抓走的话,谁来做我的饭!」你在担心饭啊!
「不试试看的话也不知道吧。毕竟又想不到其他方法,也没什么时间了。」
「你、你要这么说的话,就随便你!我不管你了!」
路站起身,走到更里面放满了钢琴的房间后关上门。
猫咪们一被带走,寒冷的感觉又上来了。已经是十一月尾了。严酷的寒冬将会来访维也纳。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看窗外蓝色的暮光,感觉寒气增加了。
我在暖炉里点火,点亮灯,披上棉被等待房间变暖的时候,来到了书棚的前面。从下面拿出了一束原稿。好沉重。就好像能感觉到纸张吸了鲜血一样。
我将它拿到桌上,坐到椅子,将灯拿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将体内的气吐出后,重新将目光放回原稿。
『少年维特的烦恼』。
总感觉这个手写的标题名称正在看著我。
写下这个东西的时候,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三十年前,约二十五岁的时候。歌德的记忆在我的胃翻搅著。
歌德写下『维特』并出版,自己也只读过一次,并下了不再读第二次的决心。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这是剧药。
不过,现在的我,还是翻开了最初的一页。
*
这是一个很小的故事。有一名名为维特的年轻人,在画作与诗作上十分出色,故事是从他在一个田舍中逗留时,遇见了一名叫做夏洛特的美丽女孩开始的。
开始?
才不是,朝著某处踏上旅途、到达目的,这才不是会结束的故事。他与夏洛特的相遇,既是开始也是结束。维特连一步也无法离开,在那里迎来了最后。用手枪对著自己的头扣下扳机。
歌德自己也这么说过。
『我会诞生、爱人、然后烦恼。』
啜饮著歌德胸口的血液而孕育出来的这部小说,换句话说也就是这样的故事。无论是谁都会诞生、爱人、烦恼著,维特也是如此。歌德还这么说过。『这部小说表现了所有人类都应该曾体验过一次的感情。』
无论对谁来说都有可能发生、宛如四季的纪录一样,维特在全欧洲卷起了一阵热潮。你说为什么?歌德到底做了什么?照我所想,他所留下的最大功绩并不是创造了名为维特的人物,也不是因为违反了基督教的伦理而勇敢地迎来自杀的结局。而是他在人们的心开了洞。要是那个洞穴可以小上哪怕那么一点也好,恐怕也不会下起任何一滴雨吧。但要是洞穴稍微大了一些,名为维特的人恐怕就会因为内压而化为粉末。歌德以笔尖所凿出、拥有完美形状的洞穴,从那之中喷涌而出的是维特的热情,化为风暴、化为冲动,席卷整个欧洲。无论是谁都沐浴在其中去感受著。这是为了自己而写的故事。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点。这就是我,我的故事。在实际的意义上,『维特』就是歌德本身的故事。这是歌德将曾经体验过的,与那名叫做夏洛特的女性那段无法完成的恋爱,还有名为耶路撒冷的朋友同样因为不伦之恋而自杀的事件结合在一起而描绘的个人小说。他们诞生,恋爱,然后烦恼。
不过,随著页数翻动,冬日也随之而来,随著维特的死期逼近,一股违和感又在心中涌起。错了。不应该是这样。如果是我的话不会写成这样。看完了维特打穿了自己的头的我,原本因寒冷而麻木的手指反而握住了笔。这是错的。不是我的故事。为什么夏洛特明知维特会自杀,还将手枪交给了他?太奇怪了。我的手追溯著时间。直到十一月三十日的场面,故事又重复了一次。那是与今天同样的日期这种巧合,我都没注意到。十一月三十日。维特在河边与一名奇妙的年轻男子相遇。果然是个无法实现与夏洛特的恋情、又失去职务,甚至连心都病了的可怜男人。
「你在找什么?」维特问道。
「花儿。」男子回答。「无论在哪、无论在哪也找不到。」
找不到。找不到花。因为是冬天。找不到。到底在哪?我的手指又开始翻弄著笔,到达了维特的死亡。不对。应该要有其他的结局。我的手指又再次回到了十
一月三十日。我的灵魂就在十一月三十日与维特的死之间仿徨著。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
*
可以听见声音。
是相当熟悉的声音。是谁的?
「——KI!YUKI!你听不到吗?」
在呼唤著我。我知道这点。我听的到喔。就算我打算回答也发不出声音。眼前是一片黑暗。发生了什么事?身体超痛的。就好像整整两天都被塞在铁板与铁板之间的三毫米一样疼痛。有谁在敲打著我的胸口。就好像要闯入裂缝一般。
「YUKI!YUKI、叫不起来吗!要是你就这样睡著了我可不管你了,把你丢到河里喔!」
是少女的声音。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温热的水滴一粒接著一粒落在我的脸颊上。……泪水?
「YUKI、笨蛋!要是你回不来的话,还、还有什么意义!快点给我起来!」
不不,所以说啊,我不是起来了吗?只是想不起来移动身体的方法而已。
「YUKI!算我拜托你!快点张开眼睛!」
「会员编号1号华德斯坦伯爵在此推参!」
「紧接著是会员编号2号李希诺夫斯基侯爵登场!」
「剩下则是会员编号3号罗布科维茨侯爵出现!」
「什、什、什么啊你们这群家伙,是从哪里进来的!」然后是猫咪们的怒鸣声。
「哇、等、等等小路德维嘉!我们不是奇怪的人!」「没错,我等不是侵入者!」「因为打一开始就在房间里了啊!」「给、给我出来!」「听我们说吧小路德维嘉,要是我等的话,就可以让歌德卿醒过来!」「……真的?」「就是因为猜到会有这种事情,所以也把亲卫队与突击队带来了!」「会长,您叫我们吗!」「小路德维嘉发生什么事了吗?」「全员把歌德卿打到醒过来!」「对我们来说小菜一碟啦!」「哦哦,不管怎么说对歌德卿可是有无止尽的怨恨啊!」「老是在跟小路德维嘉卿卿我我,真是让人羡慕!」「把他打到再也没办法睁开眼睛!」你们不是要让我醒来啊!等等,不是吐槽的时候。危机感流窜神经,我张开眼睛。
「——呜哇啊啊啊啊啊?」
我滚到地板上逃过一劫。就在几秒前我还躺著的地方,有无数的拳头与靴子像雨点般落下攻击,房间甚至摇了起来。接下来则是无数的咂舌声。
「居然起来了。」「混帐,明明是个好机会。」「要是可以一辈子别醒来就好了。」
「YUKI——」站在我身边的路脸上满是泪水,啪搭啪搭地打著我的胸口。我整理了一下慌乱的呼吸并站起身,看向四周,打算掌握状况。
是在我的房间,曾经看过的天花板。不过,在这边的并不只是路与猫。还有穿著看起来好像很上等的大衣的男人们围著人墙堵著我。从年轻到老,所有人身上都飘著贵族特有的气息。都是我看过的脸孔。是路的粉丝俱乐部的各位。不如说,要问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也未免太蠢了,我问不出口。
「既然YUKI已经醒来了,你们就快点出去!」
路用险峻的声音说道。
「是我等让他醒来的,如果可以给点什么谢礼」
「没错!给点什么吧。」
「小路德维嘉用过的旧毛巾之类的也可以哦!」真是够了快滚出去。话说也不是因为你们才醒来的吧,你们不是打算杀了我吗?
结果又如同往常,将粉丝俱乐部的众人赶出去的是猫咪们。爬到他们的身上然后刮他们的脸,即使是这些壮汉跟踪狂也不得不逃走。
房间终于又恢复宁静,我坐到椅子上。
桌上的『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原稿分成两座小山放著。左边那座厚山是已经读完的页数,右边的薄山是剩下的。
看了看翻起来的页面,是歌德被埋葬的场面。
对啊,我读完了。
从十一月三十的场面开始直到最后,无数次无数次地反覆阅读、又再次反覆、再继续反覆。我想——大概,是在途中耗尽力气而从椅子上滑下来了吧。
去看了看走廊上情况的路回到房里,看上去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坐在我对面。猫咪们就好像回巢了一样,直到刚才的喧闹宛如谎言,寂静充满整个房间。由于兴奋与急遽的运动而累坏的我的身体也正在缓缓失去温度。
「……让、让你照顾了。幸好有你在。」
变成了微妙的说法。
「你指什么?」路看向其他地方。「我什么都没有作。不是只说了随便你去吗?」
「不是啦、因为,你不是来叫回我了吗?」
「呜呜、那、那是、因为隔壁太吵害我没办法集中精神,想说要到这边来看一下,就发现你在地板上打滚还说著奇怪的梦话,才决定要让你闭上嘴!」
「给您添麻烦了……」
沉默稍微持续了一阵子。我将木材丢到暖炉中,也在灯里补充一些油。无论哪边都消失了。现在是几点呢,应该已经过夜半了吧?
重新坐正后,路用有点生气的声音问道。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是指什么?我差点就这样回问她。要是说出口的话,她说不定会拿椅子丢我。
所以、发生了什么?我这样问著自己。视线落到了张开的手。
失败了。无论哪里都感受不到魔力。『葛兹』具象化时可以感受到的炽热高昂,无论在身体的哪处都没有出现。我的意识中只剩下读到一半时的那股违和感。明明就感受到了那股剧烈的热情奔流,但我却没能接受『维特』。所以我才能够回来,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呢?
「失败……了吗?」
路用好像快哭出来的声音说。
失败了。就像路所说的,白费功夫。什么都想不起来,力量的发出源也无法抓住。
不过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
是原稿的山。右边的薄山、未读的部份,很奇怪。为什么留下了这些页数?明明维特都已经举起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脑浆四逸而亡,被法务官检定过后埋葬,为什么还会留下这么多的页数?
我翻了翻原稿。手写的标题出现,我倒吸一口气。
从书棚拿出的时候,我确实与下一部作品的原稿一起拿了出来。然后,啊啊原来如此,确实在歌德的记忆里有著这段。我在『维特』之后,立刻就写了这个。
——『浮士德』。
歌德在年轻的时候就构思了浮士德博士的故事。二十岁的时候也曾经一度写下了戏曲。那是未发表儿被封印的原稿。
那也就是指我眼前的这个东西。
因为悸动而感觉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样,我持续翻著页面。
似乎只是收集了草案而写下,所以上头一堆订正,顺序也乱七八糟,故事无法连接起来。不过,这确实是浮士德的原型。梅菲丝特菲蕾斯也有登场。关于交出灵魂而订下契约这件事情也有。我的手指沮丧地翻著纸张。
然后,来到了我所追求的场面。
我用手指著纸上的台词一边读下去,旧记忆开始压榨著、疼痛布满全身。
让我回过神来的是味道。充满在地下室的那股药味一般的臭味。在旺盛的火焰上沸腾而冒出蒸气的汤。而在那之后的则是用粉笔在石地面刮擦的声响。指尖所指的则是如同沙子一般、好像要崩坏的古书。
故事与身体里染上的记忆彼此重叠,最后终于爆发性地将世界染上了色彩。
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是魔女之厨。」
对于我的细语,路皱起眉头。
「……什么?」
「是雄与雌的长尾猴哦。还有那个很像锅子的炖物,映照著女人的镜子与魔法阵。在那之后、在那之后……啊,是咒文——魔女的九九。」(神奇注:魔女的九九详细是啥其实咱也不清楚,浮士德没看过,或者说看不多所以没看到这……貌似是一个九宫格方阵来著,在原作中有出现过。)
「你到底在说什么YUKI,又开始说些神智不清的话了吗?」
「所以说!是回溯时间的魔术啦!」
我将原稿丢到桌上,看了看路。
「那是歌德召唤出我的仪式。」
结果晚上就在四处打电话,希望可以弄到需要的物品。因为是深夜,所以常常打不通、给对方找麻烦、或者是被怒吼,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因为没时间了。还有许多难以入手的材料。像是猴子的头骨这种东西,除了给美泉宫的动物园打电话以外,我实在不晓得要找谁。
结束了一个阶段后,我放下话筒。可以感受到惊人的疲劳渗入了全身的骨头。我就这样坐在电话前,好一阵子动弹不得。
应该就快要黎明了,外头却仍一片黑暗。我感到奇怪而打开窗户一看,寒冷的空气就贴上肌肤,也能看见白色的颗粒在黑暗中飘舞。其中一个停在我的鼻尖上,留下了刺痛。
是雪。
维也纳也迎接冬天了。
我回到寝室,路躺在我的床上用毯子盖著睡觉。因为没有抱怨的力气,我就在
床铺旁边的地板坐下,用两件外套代替毯子。(神奇吐槽:你ㄚ的这样还能抱怨)
「这样会感冒哦,YUKI大人。」
对声音做出反应,我抬起眼睛,在黑暗之中竖立著一个细长的影子。可以看见黑发在空中飘荡。双眼中的赤色火焰就好像在恶作剧般地闪烁著。
「就让我赤裸裸的身体来给予您温暖吧。」梅菲笑道。
「你才没有体温吧。」
我很累了,拜托让我睡一下好吗?
「话说回来,还真是可惜呢。」
梅菲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将头靠到我的肩膀上。狗耳那蓬松蓬松的毛搔著我的耳朵。
「可惜是指什么?」
「是指『维特』唷。难得YUKI大人都鼓起勇气来去读了。明明时间也停止了。看起来没能让您满足呢。」
「啊啊,嗯……」
是啊还真可惜呢,我注意到打算这么说出口的自己,赶紧闭上嘴巴。这哪是什么可惜的事。不如说太好了。到底有什么好可惜的啊,明明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拿走了。
不过,那却是毫无虚伪的真心。碰触到了从维特的内面直接喷涌而出的热情之火,我却没办法将其作为自己的东西去感受,实在感到非常后悔。
「YUKI大人作为一名魔术师,还差得远呢。」
「吵死了。只要可以做到路拜托我的事情就够了。」
对梅菲确认好像有点危险呢,我这么想著,还是对她开口询问。
「应该可以做到吧。要是用那个方法……就可以穿越时间吧?」
「是指魔女之厨的事情吗?」
梅菲可笑似地用脸颊磨蹭著我的肩膀。
「歌德大人也是用那个方法打开门的。虽然不晓得现在魔力很弱的YUKI大人能不能做到一样的事情,总而言之方法是那样没错。」
「这样啊。……既然如此,这样就够了。差不多该让我睡了吧。」
「不过,YUKI大人。您打算拿拿破仑怎么办呢?」
拿破仑?
「会来到维也纳对吧?为了在奈涅特大人的永远上开出裂缝。」
「啊啊……」
我低下头。身体与意识都逐渐沉入憔悴之中。
「现在的YUKI大人是打不赢的。打算怎么办呢?」
不管怎样都好啦。反正什么都做不了。对了,要是卡尔的话应该可以想点办法吧。让卡尔,用魔弹……
寒气刺穿了外套那厚重的材质,直接刺入我的肌肤。
那个时候,那个人就会被永久所禁锢。不管是赢了拿破仑还是输了拿破仑,那个人都会成为萨米埃尔的饵食。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我可以做到的事。比起这些,我好困。虽然离黎明只剩一段时间,但是不睡不行。因为只剩一天了。
我闭上眼。梅菲的气息也随后消失。
*
电话的铃声响起。四周还是暗的,路也静静地睡在毯子之中,害我无法分辨是夜晚还是白天。甚至连头痛与铃声的区别都无法准确把喔。我从好像要让皮肤裂开般寒冷的地面站起并离开寝室,走到电话台前,用恍恍惚惚的手拿起听筒。
『用电话真是抱歉了,歌德卿。』
这个沙哑的声音,我有一瞬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的。
『因为朕也有自己的立场。因为强硬派的大臣们与诸侯对贵卿有些怨言,只好这样以电话连络。』
「——陛下?」
确实是弗朗钦陛下的声音。
『拿破仑的事情、以及军队会有所行动的事情,鲁道夫都告知了吧?』
「……咦?啊,那个」
我用拳头敲打著神智不清的头脑打算蒙混过去。
「不用打马虎眼也无所谓的。是梅特涅特意让这件事情泄漏,以看歌德卿会有什么动作。毕竟贵卿与拿破仑之间似乎也有不浅的因缘。」
呜哇。那个外交官的大叔,居然下这种策略。
『大概是认为贵卿会为了和睦的交涉而对军队的动作感到可惜吧。』
「不……哎、呃,那个呢」
『不过,无视了和睦协议而再次向维也纳挥军而来的,是拿破仑那侧。朕也无法坐视不管。』
这样就够了。因为没办法。最一开始命运就是这样被决定的。虽然打算用敷衍的心情回答,但话语却被我压回了胃袋的底部。命运是什么。也太失礼了吧。大家并不是因为被命运决定而去战斗的,也不是照著神的记事本而死去。而是凭著各自的根性、信念,也为了生活而拿起枪去射击、被射击,全身都是脏污也被血渍弄脏全身而一路爬来的。因为没办法是什么鬼话?(神奇注:此处原本是『神様のスケジュール』,也就是神的进度表,但进度表听来自己感觉很拗口,请各位原谅我私心翻译成神的记事本。)
『军队会为了不让维也纳的市街成为战场而努力的。』
「……是的。」
『然后,歌德卿。』
陛下的声音失去热度。
『有一件想要询问的事。关于拿破仑的目的地。』
「是什么?」
陛下究竟知道到什么程度呢。奈涅特小姐的事情也知道吗?该不会连梅菲订下契约的事情也知道吧?
『可以掌握到地点。因为驻留的法军士兵好像在调查什么。那个古老的屋子,也许是谁为了什么而借来的,现在明明无人居住,拿破仑却朝往那边,贵卿又似乎在准备著什么,这是不问自明的吧。』
我吐出乾硬的气息。这不是全部都泄漏了吗?陛下继续了话语。
『回答一件事情就好。那边是否有著奥地利的国民?』
我从陛下的声音感到明确的意志。原来是在问这个。
应该守护的人,是不是就在那里。
「……是的。」
『好。那么朕就不会让军队靠近一步。为了让民众们能够感谢我这位将民众看得相当重要的帅气皇帝弗朗钦!』
电话切断了。
我将莫名感到沉重的听筒挂回钩上,看著自己张开的手心。大家都为了各自的战斗而努力著。陛下也是、卡尔也是、拿破仑也是、小说里的维特也是。最后被命运这种莫名奇妙的东西搞得晕头转向的人不就是我吗?
就算如此询问,手心中也只剩下与刚刚还握著的话筒中留下的手汗。无论在哪都感受不到手枪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