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Angel)一词源自希腊语的“Angelos”,意为送信或使者,简而言之就是神的信使(Messenger)。因此公认其手持的乐器为喇叭。为了宣告使者的到来,吹奏声响巨大的铜管乐器,可以说这合乎逻辑。小提琴或是长笛作为信号声而言太轻柔,敲锣打鼓又太不像样子,钢琴或风琴则搬不动。
“确实……天使都拿着喇叭。”我环视正殿说道。
我和路此时来到了位于维也纳市中心的斯蒂芬大教堂。令人目眩神迷般奢华壮丽的雕刻、壁画和彩绘玻璃将我们包围。而到处都能看见手持喇叭的天使画像。
“那些不都是原始的角笛嘛,根本就不是长号啊。”
路很不愉快地撅起了嘴。
“为了你们这些顽固的和尚,我直接把长号带来了,你们就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吧!”
她说完从手提箱里取出中音长号,摆在了一排祭司们的面前。
“像这样架在肩上吹奏。号管都延伸到脖子后面了吧,天使要是使用这个,不就碰到翅膀碍手碍脚了嘛!”
虽然路的语气着实充满气势,可这终究是一件允许认真反驳的事吗。我尴尬地扫视了一眼那些僧侣。所有人都是教廷派来的,祭服的衣襟上闪耀着象征其身份的金银钥匙纹章。他们是宗教法庭的人。
“问题不在这里,路德维嘉。”
祭司中的一人带着轻浮的笑容说道。
“将美妙的喇叭,亦即长号芳醇的音响献给主,除了赞美主以外须慎重使用,这正是信仰的证明。”
“随你们去献好了,真心感到无聊透顶。”
路把话说完便将长号收进了箱子。
“前不久不还在歌剧中使用过嘛。莫扎特前辈也在《唐璜》中毫无顾忌地使用了啊。”
“那是只在因天谴而将罪人拖入地狱的场景中使用,故教会允许其为特例。”
“《魔笛》里面也使用了!”
“因为那是正确的信仰战胜可疑咒术的故事,所以果然还是以赞美主为目的。”
“尽是些歪理。总而言之,你们只是想对我的交响曲吹毛求疵罢了。”
“说话注意点,路德维嘉。我们并没说不要使用长号。只是让你在符合天使乐器、带有神圣色彩的曲子里使用它。比如那首c小调的曲子,若是更改为描绘基督受难与复活升天的话——”
“我拒绝。我的音乐表现什么主题由我自己决定。”
面对路出言不逊的态度,僧侣们只是流露出轻蔑的笑。遭到拒绝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吧。
被教会传唤是在交响曲完成后不久。我因为担心也跟着来了,却丝毫没有插嘴的余地。毕竟我是全盘赞成路的。
“请不要忘了这是我们充满仁慈的忠告,路德维嘉。”
祭司眯起眼睛冷冷地说道。
“即便现在也能立刻将你逮捕进行异端审判哦。”
“哼,有本事就来抓我。我才不会屈服于那种威胁。”
路转过身,愤然朝教堂大门走去。我再次扫了一眼祭司们。因为我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在开玩笑。
“还以为你们在《波拿巴》交响曲那件事情上尝到了教训。”我有意识地让话听起来带有嘲讽意味,“教会还真是清闲。”
祭司们朝我露出绝没有在路面前表现过的奸猾笑容。
“我们可不是在开玩笑啊,歌德阁下。”祭司走近一步,“无论是你的魔力,还是你那令人诅咒的仆人,我们神圣法庭都做过研究。”
我设法表情不变地装作无动于衷。若是梅菲跟在我身边,或许会有所反应,但她却因为讨厌大教堂神圣的气氛而等在外面。
“……真想请你们告诉我研究结果。毕竟我连自己的事都不甚了解。”
虽然打算出言调侃,但当说出口以后,我才注意到话里也包含着些许真实的想法。而对方的回答却让我一身冷汗。
“阁下在对萨米耶的战斗中用光了‘维特的子弹’,‘葛兹的铁臂’也被拿破仑的妹妹破坏,现如今应该没有一丝魔力才对。”
这次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我凝视着祭司漆黑祭服的胸口。
……为什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他们见我动摇的样子,愉快地交头接耳。
“若只凭阁下擅长的骗术就能对抗我教会的权威,我们还真想见识见识。”
“不不,我们的忠告终究不过是为了引导路德维嘉·贝多芬认识正确的信仰罢了。那样岂不是与挑衅无异了嘛。”
“哈哈,这还真是。”
“歌德阁下乃是德意志首屈一指的聪明人,相信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身后承受着祭司们的挖苦走出了教堂。
“太慢了。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走出阳光普照的院子立刻就碰到了等候着的路。
“和那帮家伙早就无话可说了。”
“嗯……”
我本想通过言语刺探一下他们究竟对这边的情况里了解多少。然而却担心自己露出更多马脚,结果最后还是逃了出来。
就在往大街上走时,有声音叫住了我们。转过身只见一位身着红色祭服的老人领着两名辅祭跑了过来。这位眼熟的秃顶正是这座斯蒂芬大教堂的主事,维也纳大主教。
“贝多芬小姐,歌德阁下!”
大主教追上我俩,一时之间弯腰喘着粗气。
“有什么事吗,主教大人。都一把年纪了,别勉强自己啊。”
路抚摸着大主教的后背。这番言行让人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尊敬对方还是恰恰相反。
“你们与教廷所派诸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大主教直起身,断断续续地说道。路皱起眉头。
“不会连主教大人也反对使用长号吧?”
“呃,不,怎么说。”老主教含糊其辞。
罗马教廷中央与各地方教区的关系有些复杂。尽管主教的任免权掌握在中央手里,但也不能完全不顾当地人的感情随意安排人选,因此地区主教多数是从当地有权势的人中间选出。在我眼前的这位维也纳大主教原本就是奥地利的贵族霍恩瓦特伯爵,比起梵蒂冈来,感情上更贴近我们维也纳市民。他也很想支持路。
“用不着说我们也知道,主教大人。您立场上也不得不服从教廷下达的指令吧。”
我朝大教堂的正门转过身。之前为了我们的会谈而紧闭的大门,如今终于解除了向一般人开放的禁令。只见信徒们络绎不绝地涌了进去。
“你真的不打算重新考虑编曲吗,贝多芬小姐。”
大主教诚惶诚恐地问道。路却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那是当然。屈从于那种挑衅,作为音乐家的骄傲决不允许。如果说长号是天使的专用乐器,那么人类就别说什么废话,直接把那些天使找来让他们自己提出抗议就行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乖乖听从的!”
路生气地从大主教等人面前走过。大主教垂下肩,犹如祈求般看着我。
“歌德阁下,请您务必明白。我也很希望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可是……”
大主教偷偷瞥了一眼身后。教堂入口出现了若干灰色的人影。正是宗教法庭的祭司们。他们各自朝这边瞪了一眼之后,便排成一列朝停有马车的教堂后侧走去。我对大主教深表同情。
“就连把路传唤到这里来进行警告,也是宗教法庭为了显示自己凌驾于维也纳大主教之上吧。”
“是的,没错。既然歌德阁下能体谅……就请您出言规劝贝多芬小姐三思而行吧。虽然我也想保护贝多芬小姐,但是能阻止宗教法庭的恐怕就只有教皇陛下了……”
“要这么说的话,就连上帝也阻止不了路。”
大主教听了我的回答后显得十分沮丧。
“比起这些,宗教法庭的要求简直岂有此理。真有那种规定吗?”
“那个嘛……”大主教支吾其词,“宗教法庭既然那么说,那就是规定了。”
也是啊。我怀着绝望的心情仰望大教堂那直指天际的尖塔。所谓宗教正是如此。
“那就直接找教皇陛下交涉。只是从事音乐就要被冠以各种理由找茬儿,这叫人怎么吃得消。”
“假如办得到的话,我早就呈上请愿书了。”
“……什么?”
“教皇陛下如今自身难保。我也是在昨天刚刚听说的消息。由于法军接管了教皇国,教皇陛下直接赶赴巴黎提出抗议——”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插嘴道:
“直接找拿破仑?”
“是的,”大主教的表情阴沉下来,声音低沉得可怕,“结果似乎被扣留了。”
†
高中的世界史老师那天以平时没有的严肃表情和郑重口吻开始了授课。
“今天我们来讲关于拿破仑的意大利政策,在开始之前,我们必须首先来谈谈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的复杂话题。”
煞有介事地缓缓巡视教室是这位老师的习惯。他的举止总像演戏一样有板有眼,然而弓起背、将稀疏的
头发捋顺的动作就好像过去的喜剧演员一样让人讨厌不起来。
“就是罗马教皇。也就是关于基督教的话题。”
老师将手边的教科书和参考资料叠成一堆,在最上面重重地放下一本厚厚的书。是圣经。
“基督教毫无疑问是人类所创造的任何事物中最强有力,最有趣,最重要,最危险,也最美好的东西。倘若要把有关基督教的内容很好地教给大家,即使占用整整三年国语、数学和英语的所有课时也完全不够。所以接下来我要讲的不过是简明易懂的比喻罢了。也就是类似于将基督教巨大冰山的一角做成容易下咽的刨冰而已。”
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只巨大的女式长靴。看他在长靴的脚尖附近补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可知这似乎是张意大利半岛的地图。
“罗马教皇曾是天主教会,亦即统治欧洲西半部所有教会的强大领导者。总之就是上帝的代理人,而且拥有‘开除教籍’这把传家宝刀。被教皇开除教籍也就意味着肯定无法进入上帝的国度,所以对当时的人们而言,这比死都可怕。但也并不是说任谁都会无条件地臣服于教皇。即便是教皇也时常与世俗的领主们围绕领土的争夺发生冲突,和一般的王侯并没有什么两样。英格兰甚至驱逐了天主教会,自立国教。这比什么都要有说服力地证明了教皇的权威并非至高无上。大家一定难以想象吧。教皇对当时的人们来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接下来老师在意大利旁边画了幅日本列岛。他的地图手绘简直可以算得上一绝了。
“完全用日本人的视角来理解欧洲历史实在是种很危险的做法。更何况基督教拥有那种迥异性和极其不可思议的特点,假如我们不彻底舍弃常识重新加以学习,很有可能会产生极大的误解。话虽如此,但各位毕竟是日本人,而且讲课时间有限。明知有风险,我还是打算像平时一样借用日本来进行考察吧。”
我不由得想要鼓掌。我们也不想听那些没完没了的难懂话题。正因为他总是以这种方式授课,所以这位老师的课上才没有一个打盹的学生吧。
“那么日本有没有像罗马教皇那样的宗教领袖呢?日本历史上曾经有过不少例子,诸如延历寺、兴福寺和本愿寺之类,作为拥有权力和武力的领主耀武扬威的寺院。然而他们在精神层面上的影响力却未能波及全国。就算本愿寺显如说一句‘你将入地狱’,对于那些不信净土真宗的战国武将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即使以武力镇压一向一揆【注:一向一揆指本愿寺煽动的佛教徒起义】也丝毫不会产生内心的痛苦。和掌控了欧洲教会的教皇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神社更是不值一提。神明多到数不过来且各自为政,也没有强制性的信仰,当然也就无从掌握权力。那么说来日本就没有能够匹敌教皇地位的人物了么?不,还是有的。任何时代都受到来自执政者一定程度的尊敬,时而被提防,时而遭冷遇或迫害,但却集人们的敬畏于一身,也拥有领地与财产,万代不绝地承续其地位的系统。大家对其也都非常熟悉。有谁知道?知道的人请举手。”
难得的是有不少人举了手。拜老师的详细提示所赐,我也知道了答案。老师指了指一位男生。他拖动椅子弯腰站起回答道:
“……天皇?”
“回答正确!”
老师强有力的声音惬意地回荡在教室里。
“请回忆一下日本的历史。政权从藤原氏到平家、源氏,从足利经过战国时代到德川……尽管随着时代不断变迁,但皇统却从未中断。当然,天皇的权力在以武家为中心的社会里变得异常衰微,即便如此,针对皇统的敬意却一直存续不绝。以征夷大将军为首的最高权力者形式上依旧是天皇的家臣。战国时代,所有人都以京都为争夺的目标。明治维新时期的新政府也利用尊皇思想提升凝聚力。所有这些请大家好好回想一下。”
可以听见四处响起的翻书声。明明是在讲授世界史,大家却拼命地翻着日本史教科书。
“审视日本的天皇家族可以发现,其在世界上也是十分少见的王室。不仅是现存最古老的皇统,也不曾断绝或改朝换代,而是一直延续至今。倘若和其他文化作比较,就能更清楚地看出这种特别之处。比如就中国而言,政权交替也就意味着改朝换代、皇统更替。杀死前朝的皇帝,诛灭其全族者为下一个朝代的皇帝,其不断循环往复构成了中国史。欧洲也有王朝更替。经常有因为子嗣断绝或战败而出现崭新王室的例子。像日本这样单一王朝万代不绝,唯独执政者不断变更的情况实属非常奇妙的构造。外国人经常对此表示难以理解。”
说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对于一半是匈牙利人、从小就奔走于欧美的母亲而言,她会作何感想呢。我稍感兴趣。
“然而这也是将天皇家族视为国王而产生的混乱。如果将其看成是教皇便能够理解了。”
老师朝黑板转过身,分别在日本列岛的京都和意大利半岛的罗马各画了一个星号。
“天主教会和天皇家族不同,并非以世袭,而是以选举来决定领导者。然而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历代执政者们全都对其或多或少保持着敬畏,从未想过要将其摧毁。没错,不胜惶恐,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单从每个教皇个人来看,其中被削夺领地者有之,被逐出梵蒂冈者有之,被捕成为阶下囚者有之,各人都有本难念的经。然而却没有出现一位试图摧毁教会、废除教皇的国王。倒不如说为了让诸侯承认自己国王的资格,通常要举行由罗马教皇主持的加冕仪式。即便是与教皇闹翻的英格兰也并未取缔基督教会。英格兰国王所做的不过是从教皇那里夺回了英国教会的管理权罢了。教会和信仰却依然受到维护。因为不胜惶恐。生于基督教世界的人们心里,深深铭刻了对于上帝的敬畏。”
圣经被竖着放置在了讲台上,封面朝着我们。
“同样在日本历史上也没有人试图摧毁天皇家族。即便有攻击、流放天皇个人,命其出家另立新君的情况,却终究没有出现想要灭绝皇统的人物。正因为不胜惶恐。因为生于日本的人心目中,深深刻上了对于皇统的敬畏。”
是这么回事么。就在我们感到疑惑之际,老师间不容发地说道:
“是这么回事么?作为日本人的各位一定这么想吧。”
我们不禁各自和邻座的同学面面相觑,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然而你们可以试想一下。例如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批判天皇陛下的报道。大家一定立刻会这么想吧。‘我倒是觉得无所谓,但右翼肯定会认为报道太放肆而闹事吧。’”
那是当然。老师也再度点了点头。
“立刻做出这番预测本身就是‘惶恐’。倘若做出叛逆行为便会招致信仰笃厚之人的反感。对此感到的‘恐惧’本身便是‘惶恐’。因此欧洲的王族不是攻击,而是利用基督教,而日本的将军同样对皇室加以利用。所谓皇统,就是日本的基督教,天皇即是教皇。”
由于他每次都口若悬河,虽然感到听得有些迷迷糊糊,但我们也还是认同了。此时老师的声音却突然阴沉下来。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由于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太快,我们都吓了一跳看着讲台。老师极其遗憾地低下头,视线落在了圣经的封面上。
“虽然刚才我说谁也没有想要摧毁它,但还是更正一下吧。西欧历史上独独有那么一例,某位掌权者试图真正摧毁本应神圣不可侵犯的基督教。他是我之前的讲课中也曾出现过的人物。有谁还记得吗?”
老师环视了一圈教室,指了指我。我吓得站起身,深呼吸之后回想这几个月的讲课内容。
“……那个……是罗伯斯庇尔吗?”
“回答正确!”
我迎面承受了老师的声音,不由得坐了下来。
“法国大革命的领袖罗伯斯庇尔曾经试图一扫基督教,创立新宗教。重视人类理性的他恐怕无法容忍集迷信与旧弊于一身的天主教会吧。但遗憾的是,破坏拥有最强大传统的基督教,可以说罗伯斯庇尔并非那块料。然而我认为他的意志在法国大革命的巨大潮流中幸存了下来。并且等待着最强有力的帝王的出现……”
老师感慨万千地背向我们。
“没错。正是拿破仑。我相信,倘若拿破仑未尝经历一次失败地向着其霸业迈进的话——他最后的战斗定是向神明宣战吧。”
†
“朕昨天也收到了线报。”
弗朗茨皇帝陛下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可恶的拿破仑,似乎把庇护七世陛下监禁在了萨沃纳的法军基地。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的恶魔行径!”
当我从维也纳大主教那里听说教皇被抓的事以后,立刻单独坐马车赶到了霍夫堡皇宫,不过奥地利军的情报网和教会相比似乎更胜一筹。连监禁的地点也已经查明了么。
“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强硬手段。”
随侍在陛下身旁的梅特涅先生说道。
“就算现在惹怒教会,对拿破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才对。”
尽管他是个枯
瘦而阴郁,且无精打采的中年男人,事实上却是个巧妙周旋于欧洲的谋士。是个今后将成为拿破仑最大敌人之一的人物。既然是这位梅特涅先生说的不可理喻,那么扣留教皇这件事就真的算是件出人意料的新闻了吧。
“那个魔王不会是想对天主教会动手吧。”
“对教会,动手吗?比如让波拿巴家族的人凌驾于教皇之上从而统治教会吗。又或者是……不会吧……”
陛下和梅特涅先生视线相交,陷入了沉默。两人察觉自己都想到一起去了,却因为不胜惶恐而有口难言。正是关于拿破仑是否想要摧毁教会的那番猜测。法国大革命期间确实有过反对教会的动向,所以难怪会有这层想象。
“就算是魔王也不至于吧。虽然想这么说。”
“一旦庇护七世陛下不在,教会势力便会大幅削弱。也许那才是目的所在。”
“现今的形势下,除了他以外也没人能够统领教会了……”
“是个这么了不起的人吗?”
我不禁问了相当失礼的话。
“为拿破仑举行加冕仪式的也是那位大人。”陛下说,“也就是说,即便拿破仑也没办法无视教皇陛下的威望。”
换句话说,立场上身为拿破仑教父的庇护七世屡屡针对拿破仑强硬的对外政策进行告诫。据说他那坚决的态度再次赢得了全欧洲的尊敬。
然而这次终于因触怒对方而被拘禁了起来。
“教皇陛下一旦不在,以教会为轴心重组反法同盟的路线方针也不得不重新考虑。教廷暂时也会四分五裂、群龙无首吧。”
梅特涅先生说着看了看我。
“宗教法庭针对贝多芬的那番蛮横行径恐怕也是由于教皇陛下不在而导致的独断专行吧。毕竟那位大人是个以道义为重的人。”
“话虽如此,我们最多也只能做到递呈抗议文书而已。”
“教皇陛下被挟为了人质,轻举妄动弄不好会违反和平条约……”
因为似乎演变成了棘手的国际问题,眼下实在不是提长号这件事的时候。
†
第二天,我来到海顿师父家。
斗魂烈士团寄居的海顿公馆拥有巨大的道场,直接用作了合奏练习场所。当我悄悄走进道场时,身着黑色军服的壮汉乐团正巧在合奏第五交响曲的谐谑曲。练习指挥是卡尔先生。一丝不苟的利落演奏简直让人忘记了这是在练习。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尽管是个猩猩集团,然而在乐谱面前却变身为了一流的演奏团。
然而却不见长号的身影。由于《命运》和《田园》中长号的登场都仅在最后,所以即便没有长号,大部分的练习也能够正常进行。
也许是注意到我在乐团里寻找长号吧,站在门旁抱着胳膊的海顿师父语音沉重地说道:
“……上帝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
师父的视线落在了脚边的终章乐谱上。
“无论路德维嘉独自主张什么,只要长号奏者心中的上帝命令他不许吹奏交响曲,他便也无能为力。”
“果然……是这样。”
而说起没有出席合奏练习的路究竟在干些什么——
“听说路德维嘉最近甚至在拉拢教会所属的长号奏者。果然还是彻底的白费力气吧。”师父皱起眉头。
“虽然我也是这么说的。”
她眼下正在奥地利四处奔走寻找长号演奏者,却没有任何人愿意接下这个工作。与其说是畏惧梵蒂冈,倒不如说他们对于将“天使的喇叭”运用于交响曲只是单纯地感到不胜惶恐。
《波拿巴》交响曲的首演也是强行违抗教会的禁令,但那时却依然聚集起了有骨气的乐团成员。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责任分散的缘故吧。乐队全体成员就像是共犯,反过来个人受到教会惩罚的顾虑就要少得多。但这次不一样。长号奏者本人会成为明确的追究对象。尤其教会所属的长号奏者必然会干脆地予以回绝。
“即使除去长号,大部分的乐章也已经完成。路德维嘉真的不打算重新考虑编曲了吗?”
正巧谐谑曲在卡尔先生指挥棒的引导下诡异地扬起,强有力地弥漫开来,却又突然中断了。《命运》第三乐章运用了崭新的结构,以这个高潮天衣无缝地连接上了终曲乐章,而在此之前长号是必不可少的。以现在的乐团编制根本无法完成演奏。我的贪欲缓缓地飘荡于这片寂静之中。卡尔先生很不愉快地放下了指挥棒。各自放下乐器的乐团成员们脸上也都盘绕着不知如何发泄的负能量。
我侧目瞥了一眼海顿师父,拾起地上的终章乐谱。
“一旦想出在这个地方加入长号的构思,还能重写吗?”
“……也是。”
师父抱起他那巨大圆木般的手臂,摆出一脸苦涩的神情。虽说已经引退,但师父毕竟也是音乐家。一旦想象出在这高亢之音的尽头仿佛吹散乌云般奏响的长号,就不会再去考虑任何其他的编曲了吧。
“而我今天来这里是想问师父。师父也认为长号使用在宗教音乐之外是种亵渎吗?”
“不这么认为。恐怕是牵强附会地找茬儿吧。正确的信仰中没有那种要求。”
“太好了。那么我有一个请求。”
当我说完,师父眼中瞬间闪闪放光。
“是想和老夫决一胜负吗!”为什么变成那样?至今为止的谈话究竟算什么啊。难得还以为总算能够正常交流了。
“不是那个意思,是想把师父的见解刊登在报刊杂志上——”
“博士和师伯终于!”“真的假的!”
演奏结束的猩猩们都兴奋地跑过来。周围的气温瞬间上升了三度左右。
“好!我来当裁判!”“我当解说!”“每次都由我来表现惊讶状!”
“博士,请朝我来一拳!”“能够和师伯单挑的只有博士!”
“都说了,我才不打呢。”
“因为想见识师伯的铁拳炸裂,我们就像猴子一样兴奋!”
你们本来就是猴子吧。
“你们自己去吃那铁拳不就好了,还能零距离见识!干嘛要我来!”
“我们需要博士!”
你们需要的是医生吧。脑科或者耳科的。
“被那个打到太痛了,所以不要!”“只想看别人被打!”
“别一下子就变诚实了啊!”
海顿师父晃到了我的面前。那种压迫感和杀气简直就像濒临雪崩的巨大冰崖。我被冷汗浸湿了后背。
“来吧,歌德阁下,无论从哪里攻过来。”
“我都说了,不是那种请求!”
我后退着拼命解释道。
“我想将师父的见解整个刊登在杂志上,揭露教会的蛮横——”
“你是说想看老夫一拳打穿千册杂志么?”我没说!
像平时一样,救星总是卡尔先生。
“你们这些混蛋,谁说练习结束了!重新调音后从头来过!”
他大喝一声将烈士团员从我身边赶走,然后走近海顿师父说道。
“师父,那帮家伙毫无紧张感,要不师父也来加入第一小提琴帮他们提振士气吧。”
“嗯?是吗。没问题。不偶尔拉一下手也要生锈了。等着,老夫这就去取小提琴来。”
海顿师父愉快而又从容不迫地健步走出了道场。我仿佛心中落下一块石头般安心地长舒一口气。
“你也该死了这条心,和他比试一场算了。”
卡尔先生一脸无奈地说出那番话。
“你、你在说什么啊!”
“只要比过一次,师伯和这些笨蛋也就都满足了,暂时不会再提这个要求了吧。”
“我怎么看不出来他们是一次就能满足的那种人?再说哪怕一次我也完蛋了。”
卡尔先生投来冷冷的视线。
“和拿破仑以及萨米耶交手都能全身而退的你,就算说这话也只会让人觉得假惺惺。”
就在我想着如何辩解时,道场深处调试着各自乐器的猩猩们再次一齐朝我投来期待的目光。我只好连忙清清嗓子。
“那么,简单地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让约瑟夫师伯发表反对禁止长号的那番讲话咯?”
“对、没错!是这样的。”
只要是作为圣乐大师的伟大音乐家约瑟夫·海顿的讲话,就会有巨大反响,舆论也会被掀动起来。梵蒂冈恐怕也会重新考虑其蛮横行径。我既身为歌德,在新闻杂志领域人脉也广,完全不缺发表讲话的媒体。
“那么这事就让我跟师伯去说,”卡尔先生对我说道,“要是你当面请他帮忙,话题岂不是又要变成刚才那样了。”
我在这个人面前还真是抬不起头来。卡尔先生看着过意不去而多次言谢的我,不禁苦着脸咂舌道:
“这么做又不是为了帮你,毕竟是我们的演奏,只是想早点解决乐器编排的麻烦事罢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再一次低头致意后才离开了海顿家。
就在我回到公寓打算拉开自家房门的时候,听见隔壁房里传来含混不清的呻吟声。我吓得跑进了隔壁。
“路?”
只见里屋的钢琴前,路摆出奇怪的姿势倒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动个不停。
“YUKI,好痛好痛,快帮我一把。”
我跑到她跟前,却因为感到意外而目瞪口呆,数秒钟僵在那儿俯视着路。三支长号被她丰盈的红发和手臂缠得死死的,几乎动弹不得。
“别、别傻站在那里看,快帮我解开!”
路满脸通红地嚷道。
“啊,嗯,抱歉。”
我蹲下身,一点点解开犹如连环锁一般缠在一起的三支喇叭和路的头发。要是一不留神动了长号或者路的胳膊,力量就会硬是施加在其他部分上以至于令她发出“好痛”的惨叫。再也没有比这更要小心谨慎的了。
“……到底怎么会搞成这样的啊?”
就在终于快要解开之际,我试着问道。路红着脸,赌气地转过头去。
“不会是因为没找到演奏者而想要自己来同时吹三支长号吧。”
“就是这样,你有意见吗?”
我从激动的路头发间取下了最后一支长号。
“根本不可能办到吧,用常识想一下啊……”
“那种事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我可是天才啊。”
就算是天才,还不是只有一张嘴两只手。
“所有想到的人那里我都去过了。我贝多芬亲自登门邀请,但所有人却都畏惧着宗教法庭,真受不了!难道就没有身为艺术家的自尊吗!”
路的两只拳头朝裙子的大腿附近敲打了好几次。
“我刚去了海顿师父那里请他出面协助。其他的……我能做的事虽然不清楚,但也不能急躁啊。”
“唔……我明白。”
路说完,抖了抖肩膀调整呼吸。也许总算镇定下来了吧,沮丧地逐一捡起长号,拆解后收进了箱子。
“……对不起。对过来帮我的你乱发脾气。”
由于她难得坦率地道歉,我不禁眨了眨眼。
“怎么了啊。路的道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什!我、我在自己有错时也会道歉的啦!别把我说得像是不懂礼貌的野蛮人好不好。”
“抱、抱歉。”
结果我也道了歉,真搞不懂我们两个在干嘛。
“私人首演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
路无精打采地坐在了钢琴椅上。
“下个月在李希诺夫斯基侯爵的官邸。我的那些贵族支持者到时会蜂拥而至。虽然想让他们聆听完成的作品……但恐怕来不及了……”
路有气无力地说完,趴在了琴盖上。
尽管我想说不如延期,但立刻改变想法闭上了嘴。因为这并非时间能够解决的问题。
我回到自己房里,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即使将空白的稿纸摆在面前,也丝毫没有继续将剧本写下去的心思。围绕意识深处的只有路那哭丧的表情,宗教法庭祭司们那恶意的眼神,以及长号那黯淡的光泽。
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最坏的打算是行使武力,诸如由这边主动前往梵蒂冈威胁那帮家伙——
“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可不干。”
“哇!”
右耳边突然传来梅菲的声音,把我吓得身体整个往左倾斜。分明丝毫感觉不到动静。
“关于这件事,我恐怕无法为您提供帮助。”
依偎在我右肩上的梅菲以平时难得一见的严肃口吻说道。
“……怎么回事?”
“宗教法庭的人不是说了么。对于我的存在做了研究。”
“唔、嗯……”
在斯蒂芬大教堂从他们那里听到的那些话让我受了不小的打击。我在那之前过分看扁了天主教会。相比以拿破仑为首的那些怪物,还以为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对手。
然而那些家伙却对萨米耶一战或是波利娜一战了如指掌。还曾调查了我的魔力特性以及梅菲的存在。我原来一直处在监视之中。
“教会原本就是我等恶魔的天敌。”
梅菲用手摆弄着她那长长的黑发。
“倘若梵蒂冈当真针对恶魔做了准备的话——没错,比如准备了圣遗物的话,我就丝毫没有赢的可能。”
我回想起了在霍夫堡宫地底墓地看到的圣枪朗基努斯。梅菲害怕的样子绝不寻常。那是令理应催生恐惧的恶魔感到恐惧的存在。
“为了保护YUKI和路德维嘉小姐,我会尽全力而为之,但也别抱太大期待。”
我咽了口唾沫盯着梅菲的脸,微微地点了点头。
梅菲垂下眼帘,仿佛驱散缠绕在肩上的潮湿空气般甩了甩头。长长的黑发飘散开来,可以看见裸露的肩膀,但很快又隐藏在了黑暗中。接着她背对我走近窗户。我眼前的恶魔背影突然开始缩小。黑影吐出气泡的同时眼看着渐渐萎缩变形。黑发倒竖着平展开,向左右延伸,分成四片,毛茸茸的犬耳往上细化为触角。
彻底变化成黑凤蝶的梅菲钻过窗户,在阳光下飘然滑行,接着煽动翅膀飞走了。
尽全力而为之——
梅菲的话不知为何回荡在耳际。抑或此时就已经有所预感了。然而我却完全无法想象。直到很久之后,梅菲才向我展示了她的“尽全力”究竟是怎样的。
†
第二天一早,喧闹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将我吵醒。
“YUKI!找到了,找到了!”
挠着脑袋和脖子的我拖着身躯来到门前。当我开门后,已经换好外套的路两眼放光地说道。
“长号,终于找到了!刚才来了电话,我这就去一趟。”
“什么……”
还未睡醒的我此时脑子里只有现在几点、大概不早了吧、睡过头了吧之类的想法。
“……不是很好吗。三个人都凑齐了?”
“不是人啦。”
“啊?”
我不由得傻叫了一声。路得意地继续道:
“虽然详细情况不去走一趟还不得而知,不过吹奏的不是人类啦!”
“不,这个,究竟什么意思?”
“打来电话的是个叫梅尔策尔的男人,你知道吗?是那个最近成为话题人物的机械技师啦。我也买了节拍器,那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
我的睡意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梅尔策尔?
那我去了哦。路说完便准备关上门。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挡在了门缝中。路吓了一跳。
“我也去。”
“……嗯?为什么?”
“总之我也要一起去!”
奇术师梅尔策尔的事务所就开在维也纳市中心稍稍往北的运河沿岸住宅中。从我们的公寓坐马车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打开门后,声音的洪水便朝我们席卷而来。我和路原地不动地站在门口。
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节拍器。左手边的人偶架上立着手持迷你乐器的小型自动人偶。另外还有类似挂钟或座钟的奇异机械,以及吊在天花板上由大型锁、传送带和齿轮构成的装置……它们全都不间断地持续摆动,以钟舌打铃,用风箱往笛子里送气,以槌击鼓,展览室内被声音的洪流所淹没。
“嚯、嚯、嚯,欢迎光临,贝多芬老师。”
从房间深处走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是个脑袋上缠着头巾,披着毛织坎肩,黑黝黝且年龄不明的男人。脖子上挂着的小型节拍器以极快的速度打着节拍。
“哦,这不是歌德阁下么,一起来的啊。久疏问候。”
路可疑地看着我和梅尔策尔。
“好久不见。”
我姑且和梅尔策尔打了招呼。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一句。
“你难道没和亚历山大陛下一起去俄国吗?”
“嗯?啊,俄国。俄国啊。”梅尔策尔用令人讨厌的高调声音说道,“鄙人确实作为俄军工学顾问受雇于对方,但据点却设在维也纳。窝在圣彼得堡可没办法收集情报、器材和人才啊。”
“你们两个认识?”路盯着我和梅尔策尔,纳闷地问道。
“啊,嗯,是的……”
我与梅尔策尔博士的初次见面是在前年。出发前往普鲁士之前,在霍夫堡宫由沙皇亚历山大陛下代为引见的。那时他给我的印象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可疑。
如今再度见面,又一次得出了相同的印象。
“很久以前在宫廷见过一面。那时阁下曾经为鄙人的研究稍稍建言献策。”
梅尔策尔说着将视线从我身上转向了路。
“那些暂时搁一边,请赶紧先来看看货物。”
路欢喜雀跃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事务所深处。我也心情复杂地追上二人。
穿过木门,里面似乎是间工作室。木屑与金属屑的气味扑鼻而来。巨大的工作台上裸露着经过分解的引擎内结构。墙上挂着众多工具。在梅尔策尔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之前,路就注意到了工作室一角的东西,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就是这个吧!好棒,是三合一型的么?”
“没错。它能够演奏中音、次中音、低音三种长号。”
梅尔策尔捏了捏胡须得意地说道。
这是比想象中更简单的机械。从脚边的箱子里伸出黄铜的支柱,金属细管绕了几圈,在比身高略高出一点的地方,三支长号大幅改变角度缠在一起。就像是仿照水仙花的巨大盆景一样。
“……这、这能吹出声音来吗?”
路围着机器转个不停,目光里夹杂着不安与期待。
“嚯嚯,因为运用了最尖端的技术,这种程度的装置运转起来毫无问题。单纯的机关怎么能和它相提并论。鄙人的目标是赋予机械生命,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实验品罢了。”
“……生命?”
我诧异地看着梅尔策尔和长号演奏机。
“贝多芬老师,请稍稍挥一挥指挥棒。”
梅尔策尔一瞬间朝我投来含笑的视线,接着从怀里取出指挥棒递给了路。
“请老师回想一下您所作曲子中加入长号的部分,要充满音乐感性地挥舞哦。”
“嗯?为什么?”
“您只要做了就会明白。”
路从鼻子里长呼一口气,大大地挥舞指挥棒,它便重重地打了一记节拍。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路却因惊讶而差点掉了手中的指挥棒。就连颤动也能感受到,令人不安的音变也令人震惊。
没错,长号确实奏响了。C大调那温和而又强劲的三重奏犹如拓展了工作室内的空间一般。身后的展览室直到刚才还不绝于耳的玩具杂音瞬间被挤向了远方。配合路的指挥棒,逐渐变为和声。长号真是不可思议的乐器。据说与人类声音最为接近的这种鸣响听起来好似飘荡在深谷的回声。
结束了一段乐句之后,路放下指挥棒,朝梅尔策尔转过身,满面通红。
“这、这个,要多少钱?”
她冲着梅尔策尔问道。
“虽然我不会说这机器不比人类逊色,但即便是这样也太厉害了!好想要!”
岂止是厉害的机械。我凝视着三面开花的自动演奏装置。明明没有触碰到,却能配合指挥进行演奏?哪怕以我所知的二十一世纪的技术水平来看也是顶尖的。
不,等等,这是骗人的吧?
这番怀疑始终还是会涌上心头。莫非脚下的台座与地板连接,从那里能够直接操作长号,而在隔壁监视着路一举一动的助手配合指挥,手动演奏?像这样令客人感到震惊,然后将垃圾卖出大价钱。
然而梅尔策尔却将我的两个无端猜测同时击碎了。
“不,不能卖给您。但可以借给您——免费。”
梅尔策尔面对瞪大眼珠的路和我,将自动演奏装置轻轻举起。台座底下一无所有,而是与周围相同材质的木地板。而且是免费出借?
难道——不是诈骗?
“这……”
我以拼命挤出的口水润泽干涸的嘴说道。
“难道使用了魔法?之前,你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吧。”
那时的梅尔策尔曾经说过,根据那些痕迹研究了我所使用的魔法。
“哎呀哎呀,您还记得啊。”梅尔策尔面带笑容,“当然使用了魔法。在当代首屈一指的魔法师歌德阁下面前班门弄斧着实令人难为情,这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伎俩罢了,然而却能完成一般木偶无法完成的事。”
头巾下眯缝的眼睛转向了路。
“并不是仅仅理解指挥。同时还会学习、成长。”
“……成长?”路瞪着大大的眼珠。
“是的。通过反复的演奏,该机械能够在诸如祝祷、分节法、语感等方面自我完善,甚至能掌握贝多芬老师的习惯从而进化。”
“很、很厉害嘛!”
“免费租借也就是,请贝多芬老师教育这台机器用以代替租金的意思。怎么说,目前而言还远不及人类演奏者啊。嚯、嚯、嚯,日日是研究,您说是不是。”
【注:日日是研究,改自禅语“日日是好日”,代表了一种对待事物和问题的方法与态度,这句的意思就是每天研究、每天精进。】
由于出租前的微调,路正在工作室内和装置做着搏斗,让它吹奏出各种各样的音声。在此期间,我获得了和梅尔策尔单独留在展览室的机会。
“你……究竟有何目的?”
想来梅尔策尔也并非想要加害我或者路。但说话声里透露出猜疑却也无可奈何。
“你究竟想让路做什么?为什么总要在我周围搀和。而且亚历山大陛下确实说过打算借用你的机械力量打倒拿破仑。”
“嚯、嚯。”
他的笑声混入了无数节拍器的混成节奏中。他以自命不凡的神情环视展览室,之后再次看着我。感觉先前的光芒从他眼中稍稍减退。
“亚历山大陛下有些高估鄙人了。哎呀哎呀,当然鄙人是个奇术师,被人高估原就是我鄙人的专长。嚯,打倒那个魔王?用鄙人的机械?”
梅尔策尔刺耳的笑声填补了谈话的间隙。
“鄙人的愿望仅仅是想完成某台机器罢了。”
“……是怎样的……机器?”
“完成之时打算将它命名为‘百音琴(Panharmonicon)’。”
百音琴。
曾经听说过。祖父在谈到贝多芬时,虽然忘记是什么话题了,但记得曾出现过这个奇妙的名字。在我所知的历史中,该乐器也是实有其物。
“哪怕不是人来演奏,它也会自动运行,只要一台就能再现所有的音乐。就是那梦幻般的机器。鄙人想将那个梦想变为现实,这就是鄙人内波穆克·梅尔策尔的夙愿。”
“你想用那台机器做什么?”
我的声音显得很僵硬。
“嚯,这还真是稀奇的提问。那可是自动演奏机啊?当然是用于表演,用来开音乐会啦!巡回世界举办音乐会,因其稀有,故而在任何国家都能大赚一笔,而且还不必支付乐队成员的人工费!”
梅尔策尔令人讨厌地露齿而笑,大拇指和食指做出一个圆形记号。
“即便就这方面而言也是如梦般的机器啊。”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而且也看不出他是在撒谎。我仅凭外表和说法方式十分可疑这些表面理由就怀疑他,如今也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然而,就在我刚准备回到路所在的工作室时,梅尔策尔却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了句令我难以忘怀的话。
“没错,世上所有的音乐。包括那些还不存在的未来的音乐……”
†
李希诺夫斯基侯爵相当喜好音乐,甚至经济援助过生前的莫扎特先生。身为路德维嘉小姐乐迷俱乐部会员编号第二的他,在贝多芬来到维也纳的初期就已成为其追随者。
“每次看到侯爵都有种复杂的心情呢……”
维也纳郊外李希诺夫斯基公馆的休息室里,刚换了一身红色礼服的路站在镜子前如是说道。
“明明是个时不时纠缠过来,想要偷听我新作的令人讨厌的中年大叔,但我却题献给他过多部重要的作品。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包括第二交响曲,以及钢琴奏鸣曲《悲怆》、《送葬》等重要作品。原来如此,从题献作品的阵容来看,李希诺夫斯基侯爵还真可以看成是贝多芬的至交。
“现在总算可以理解了!他的挚友是路德维希而不是我。”
路气得一头红发直颤抖。
“但他请你在他家举办非公开首演,你也不是应允下来了么。”
我试着说道。
“嗯?怎么说,”路抱着胳膊含糊其辞,“……就是说,那是因为……令人可恨的是,我的心里也还残留着少许路德维希的心情啦。”
我就当作是这样好了。而且侯爵也不是为了偷听才纠缠你,仅仅因为他是个萝莉控罢了。要是和现在的路恢复为至交,各种意义上都会很危险。
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
“路德维嘉,已经准备好了。客人们也已经迫不及待都要跳起来了。”
是卡尔先生。这天他并非一身黑军装,而是穿着李希诺夫斯基家准备的乐队成员专用演出服。
“嗯?为什么只有马利亚这身打扮啊?明明那帮烈士还是平时那身邋遢的黑衣。”
路隔着卡尔先生看了眼候在门外的乐团。全是巨汉的斗魂烈士团所有人依旧是平时的军服装束。
“因为是私人演奏会,所以被勒令不要穿那种令人不安的服装。可是那群家伙合身的衣服又不是那么容易准备的,那至少让我一个人先换了。”
“原来如此。打扮成这身轻飘飘的文雅装束后,马利亚看上去也像个贵族了。”
“所以说别叫我马利亚!总之轮到你了,快去。”
卡尔先生抓着路的手臂把她送进了客厅。鼓掌声中,路悠然地绕过管弦乐队走到听众面前,开始说起了演出的开场白。
“浮士德,你不在位子上观看吗?”
“啊,我就在这里从后面看。”
卡尔先生手扶在门上,诧异地皱起眉头。接着他便意识到了,回头看了看管弦乐队的左后方——也就是离我们所在
休息室房门最近的地方。
那里盛开着一朵巨大的金属花卉。是梅尔策尔的长号装置。
“你很在意那个吗?”
“是的。姑且由我盯着它。”
自行学习且成长的机械。梅尔策尔曾说,让它接受路的教育就是免费租借的目的。但我总觉得似乎还有其他目的。虽然参与每次的合奏练习观察装置,但至今并未发现异常。
然而在正式的舞台上也许会有情况发生。
“不知为何我也不喜欢那东西。”卡尔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看了眼装置。
为了不让观众看见,装置安排在低音大提琴的后面。那是因为考虑到直接看见的话会惊动观众,让人无法集中精神于音乐演奏。倘要监视,唯有站在这里。
“真是用了个不得了的手段。教会那帮人怎么什么也没说。我还以为一定会勒令演奏会中止。”
我也对此有些担心,不过直到演奏会当天却依然风平浪静。
“难道不就是恶意找茬儿吗,实际上并没打算过分责难吧。”
“真是这样就好了。也不排除演奏过程中突然闯进来实施妨碍的可能性,所以姑且在外面安排了人监视。”
这人真厉害,我舒了口气心想。竟然考虑得如此周到。
“有什么情况就叫我啊。”
卡尔先生说完便朝观众席方向走去。那人今天的任务很奇怪,是向那些贵妇人们解说乐曲。
路的开场白结束了。乐队成员各自拿起乐器。谱架上的乐谱被一齐翻开,传来强劲的风吹过草原般的声音。由于被黑衣的巨大背影遮挡,从我的位置完全看不到路的身影。即便如此,却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她在令人屏息的寂静中将指挥棒打向虚空的最初节拍。
命运的动机,那仅有的四个音将我拉入了纯粹的黑暗之中。
每当聆听第五交响曲的开头我就会这样想。是命运在敲门?才不是那种轻巧的东西。在我看来,是用刀割断绳子,断头台的利刃砸下来——除此以外想象不出别的画面。就在D音于延长符上持续的这段时间,我完全无法呼吸。
主部静静地开始呈现。命运的动机那四个音在所有声部中出现、组合,被和声填补的同时发生变化。我忽然想到,这就像是再现粒子运动的模拟器一样。《命运》之名或许任谁也没有意识到,其实正意味着那个吧。一个接一个的音符丝毫没有偶然混入的余地,而是被不断引导出无限演算的链条。编排出的纯粹规律的压倒性的美。
啊,不行。不能再听下去了。我现在的任务是监视,强行让自己的意识回到长号装置上。
虽然完全搞不懂装置的结构究竟是怎样的,但它目前仍保持着沉默。分明路专心挥舞着指挥棒,它却丝毫没有反应。看来它很清楚目前还没到长号登场的时候。
为了不让注意力集中在音乐上,我故意以错误的节奏敲打膝盖,同时继续观察装置的支柱或金属管有什么异常。即便如此,当第三乐章令人毛骨悚然的谐谑曲经过赋格来到紧张感逐渐升高的部分时,我不禁咽了口唾沫,差点就任由音乐的洪流摆布。
终曲乐章的全体合奏化为爆发性的光辉将我吞没,长号也如同被解放般发出怒吼,在光环中将整支乐队包围。
然而就在灼烧全身的兴奋感中,我确实看见了。因欢喜而咆哮的三支长号,其支柱与金属管缓缓弯曲变形,或扭曲或融合。次中音与低音长号变为了两只手臂,而连接中音长号的金属管则增殖为丰盈的秀发——
变形仅有短短的十几秒。进入第二主题的瞬间,金属管便解散开来,支柱恢复成直线,三支乐器返回了原来的位置。机械犹如巨大的水仙花般面不改色地变回了常态。
我目瞪口呆,终曲乐章那剩下的部分仍奏响在我模糊的意识中。我甚至都不知道乐曲是何时结束,路何时放下指挥棒的。当我注意到时,鼓掌已经取代了音乐。
那究竟是什么。
看见的恐怕只有我一个。机械变成的是,那个是,那是——
“……您看见了么?”
耳边传来低语。并不是我一个。还有一人,一直在我身边的梅菲也看到了相同的事物。就连身为恶魔的她,声音中也掺杂着惊愕与畏惧。
“……嗯,那个是……”
“没错。是路德维嘉小姐。”
实际看到却仍不敢相信的想象,梅菲却明确地说了出来。我终于也确认那是事实。
虽然过程很短,但那台自动演奏机却变成了“和路一模一样的形态”。
到底怎么回事。那台机器怎么搞的?梅尔策尔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使用了我也不知道的魔法呢。那是相当高级别的技术。”
梅菲朱唇颤抖着说道。
“自行学习并成长的机械。原来如此,那个叫梅尔策尔的男人恐怕并没有说谎。但也并未把所有的事一一坦白。那件装置学习的并不是演奏技巧或是指挥者的习惯那种琐碎小事。那个——”
我看了眼梅菲的侧脸。她那黑色犬耳内侧的白毛竖起。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战栗。
“——那个恐怕是在学习路德维嘉小姐本人,想要最终成为路德维嘉小姐。”
演出表十分简单,第五交响曲之后,作为休息,路展示了一首钢琴奏鸣曲,之后立刻以第六交响曲《田园》作结。那些贵族观众因见证了历史性的两大交响曲首演的奇迹而感动落泪,哪怕路多少次谢幕,热烈的掌声却始终未曾歇息。
“真是的,听众似乎相当满足呢!”
演奏会后,路看着梅尔策尔事务所的助手们将长号装置运上马车,鼓起脸颊说道。
“我果然还是不满意。正式演出前调试了多少次,始终还是不及人所吹奏的长号。”
“啊,嗯……”
“虽然是台了不起的机器,但要不是这次受到教会的妨碍,我也并不怎么想使用它。公开首演果然还是得找到人类的长号演奏者才行。”
路的话我几乎都没听进去,而是凝视着从装完货物的马车上下来的其中一个工作人员。经过历练的肉体即便从朴素的工作服外面也能看出来。从丝毫没有破绽的身形动作来看,明显是受过训练的军人。
且从他和其他工作人员的交谈来看,德语里混有俄国口音。他是俄军的人。那台长号装置果然与俄军有关联。
俄国,还有梅尔策尔,到底在打路的什么主意?
我怀着复杂的思绪目送载着机械离去的马车。
尽管在演奏结束后立刻将机械的异常告知了卡尔先生,但我还在犹豫该不该把这事告诉路。哪怕一起坐马车回去,这事我也没能说出口。
要是把变形的事情说给她听,说不定她会好奇地提出再用一次那台机器,又或者是愤怒地跑到梅尔策尔那里发飙。我已经不想让路和那个可疑的奇术师有任何瓜葛了。关于自动演奏机的事也想早点忘掉。对演奏感到不满可以说正合我意。只要我今后什么也不说,她或许就会对此丧失兴致了吧。
就在第二天,我的愿望便以极其不情愿看到的方式得以实现。因为突如其来的问题之严重,以至于机器的事显得完全不重要了。
†
维也纳乐友协会打来电话是在第二天一早。那时我们二人正在路的房间里享用早餐。
“……萨利埃里老师找我过去一趟。他说让你一起来。”
挂断电话的路语气平静地说道。
“……是关于长号的事?”
我停下了撕扯面包的手问道。最近一直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在我内心深处凝固。
“大概是吧。虽然没把事情告诉我,不过声音却十分阴沉。”
我们就这样中断了早餐,出了公寓坐上马车。
走进乐友协会会长办公室的时候,萨利埃里老师正专心动笔写着什么。他瞥了一眼后,低声说了一句“你们来了啊。抱歉”,便再度埋头书写。
他似乎写了封书信,盖上封印后,叫来并递给了秘书。秘书走出办公室,萨利埃里老师这才总算回过头来。我和路都感到气氛不寻常,于是乖乖地站在门旁静候。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毕竟这封信十万火急。”
老师眉梢的皱纹看起来已是无法抹平的裂痕。
“我想你们大概已经猜到因为什么事情叫你们来吧。”
“因为昨天的私人演奏会么?”
路说道。她的声音明显能够听出来是在压抑着不悦的情绪。
“没错。看来我的忠告——全都白费了啊。”
萨利埃里老师深深靠入办公椅,长叹一口气。
“我很后悔当初没有更严厉地警告你。我当初还曾不屑一顾,以为无论你贝多芬怎样慷慨激昂,都不会有愿意违抗教会而接受你邀请的长号演奏者。没想到居然是自动演奏……”
“无论老师怎样严厉警告,我都会演奏到底的。”
路明白无误地说道。萨利埃里老师的叹息变得沙哑。
“我看也是。你就从来没听从过我的意见。事到如今也不必多说什么
了。现在需要做的是思考眼下能做到的事。刚才我已经给梵蒂冈送去抗议书了。”
我全身僵硬。给梵蒂冈抗议书?不过是昨天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教廷已经打来电话了吗?”
“不是电话。而是正式的文件。这说什么也太荒唐了。这岂不是缺席审判么。不仅如此,距离昨天才一天啊。根本不可能经过正常的审理。根本就是事先已经做出结论了吧。”
萨利埃里老师愤慨地咬牙切齿,将书桌一边平放的纸翻身摆放在了我们面前。是张装帧古色古香的便笺。右下方印有教廷宗教法庭的纹章。路的脸色变得苍白。萨利埃里老师指着写在最上方的路德维嘉·凡·贝多芬的名字说道:
“贝多芬。以亵渎圣灵的罪名,判处了你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