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幕

奥地利是天主教国家,首都维也纳几乎全民皆是天主教徒。

然而更重要的是,这里是音乐之都。

“守护贝多芬!”“军队是干什么吃的!”

“猎巫的混蛋们,要来就来!”“绝不让他们踏进维也纳一步!”

“路德维嘉小姐————!”“有我们在哦————!”

群众聚集在公寓周围,鼎沸的人声震颤着窗玻璃。我稍稍掀起窗帘瞄了一眼外面的情况。黑压压的人影挤满了三条街道。路灯照射下的人头犹如挤在巢穴中蚁群。

我知道路是人气音乐家,仅仅维也纳就拥有这么多狂热的仰慕者。

萨利埃里老师传达了死刑通告的那天夜里就已经是这番景象了。在没有网络的时代,消息到底是怎么传播得如此之快的啊。

“恐怕这就是那些人的企图吧。”

下巴靠在我肩上同样看着窗外的梅菲在我耳边说道。

“那些人的企图?”我看着梅菲。真希望她别把脸靠得这么近。

“是宗教法庭啦。为什么特地送来判决文书——况且还不是给路德维嘉小姐,而是给乐友协会?我总觉得奇怪。”

“啊,说起来……”

直接闯入这栋公寓来抓人就是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寄给乐友协会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呢。这么说来确实费解。

“扩散消息就会有大批群众云集这里。恐怕这就是宗教法庭的用意吧。”

“为了让路难以悄悄逃走?”

“这也是理由之一,不过应该还隐藏着更大的理由。”

梅菲用手指再掀开一些窗帘,大致看了下人群后重新掩上。

“那些人中间应该已经混进了宗教法庭的密探。毕竟曾经吃了海顿老师、莫扎特老师和YUKI的亏,未将你们的力量考虑在内只顾依靠人海战术,结果却惨败而归。”

我咽下一口酸楚的唾沫。

“那些人最怕的就是因缺乏情报而遭遇还击。尤其应该仍戒备着我梅菲斯特菲雷斯。”

“竟然判我这个如此受民众爱戴的天才音乐家死、死刑!”

我身旁的路愤怒地抖动着红发,接着很快变得无精打采。

“真对不起你们。”

“路为什么要道歉啊。”

“……因为连累了你们。”

“要是怕被你连累,我早搬走了,而且是在四年前。”

“被您牵连我很荣幸。倒不如说物理层面上真想被牵连在一起呢。比如和路德维嘉小姐裹同一条毯子。”

路抬起含着眼泪成了琥珀色的眼睛,依次看了看我和梅菲,接着又立刻垂下视线。

“你可不能道歉啊。那岂不是搞得好像是路的过错一样了嘛。与其道歉,还不如顺从教会的意思。但那就不是贝多芬了。路也不愿意这样吧。我也绝对不愿看到。”

她的肩膀在颤抖,却什么也没回答。

死刑。怎么说都太荒唐了。在被传唤到斯蒂芬大教堂接受警告时,还以为仅仅是威胁而已。不过是在演奏会里使用了喇叭嘛?万没料到只过了一天就送来了死刑判决书。

哪怕十九世纪,也并非所有基督徒都是盲信者。正因为大家都觉得教会的决定十分蹊跷可疑,所以才像那样聚集起来。

莫非连判决文书也只是个恫吓?我的心里依然残存着这种想法。那种事难以置信。不对,恐怕就连宗教法庭也深知其不合理。维也纳大主教曾经说过,没有人能够加以阻止。趁如今教皇不在,无论如何也想处死路。

为什么?为了面子?还是有其他的理由?

总之,要是不做点什么,路就有生命危险了。只有请求弗朗茨陛下向教廷提出抗议么。

路叹息一声,声音里渗透着憔悴。

“路德维嘉小姐,现在您还是休息一下为好。”

梅菲在半空中飘然滑行,挽住路的胳膊,扶起她的肩膀,试图搀她起来。

“不管怎样,夜寝之时还和YUKI同在一个房间实在大有问题。”

“唔、唔……”

路的脸上恢复了少许红晕。但那种鼓励方式也实在大有问题啊……

“就让我在路德维嘉小姐的房间里,单独帮您恢复精神吧。重点落在路德维嘉小姐的弱点,也就是脖子附近。”

“笨蛋,让我一个人去睡!”

满脸通红的路奔出了我的房间,梅菲窃笑着追了出去。我坐回窗边的椅子。有梅菲跟着,我就算不在她身边也无妨吧。话说回来,现在的我没有丝毫魔力,能依靠的只有梅菲。而梅菲也说,要是宗教法庭那群家伙来真的,恐怕也很危险。

我自从被带到这十九世纪以来,经历了数次死亡的危险。差点从剧院的屋顶被踹落,脑袋差点被踩扁,全身差点被撕碎……每当九死一生之际,我总会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梅菲的存在。因为有守护恶魔在,所以总会有办法的——即使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点,也总有种自己所处的危险并非现实的感觉。

可这次梅菲却无能为力。倘若我继续守护路,就不得不独自直面死亡。

即便这样劝说自己,却依然没有产生恐惧与危机感。我的内心仍未将其作为现实接受。

然而那天深夜所发生的事,却不容分说地令我必须承认这就是现实。

我裹着毛毯在床上昏昏欲睡之时,窗子却发出刺耳的响声。我惊吓着跳了起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因为迷迷糊糊的缘故,一开始连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也弄不清楚。我从床上滑下,片刻间什么也看不见地在地上摸瞎子,之后总算察觉是有东西在敲打玻璃窗,于是站起身跑到窗边拉开窗帘。

“哇!”

由于一只和窗玻璃一边大的黑影贴着窗户拍动,我不由得叫出声来朝后退。是只巨大的蝙蝠。左翼破了个大洞。而且眼睛里还隐约散发着红光。我注意到后立刻打开窗。

蝙蝠滚进房间后,先在书桌上弹了一下,接着落到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的蝙蝠最后逐渐膨胀。两翼化为手臂,体毛伸长变成柔顺的黑发。

“梅菲!”

我跑到变回平时女性形态的她跟前,蹲下身。左胳膊大大地缺了一块,像出血一样从伤口喷出的黑色颗粒紧接着便化为了气体。

“伤?你受伤了?”

我因自己预料之外的惊叫声而更加慌了神。梅菲受了伤?

“……我……太大意了。”

梅菲蜷着身子伏在地上,用右手捂住左臂受伤的部分。黑色的雾气从指间飘然溢出。

“这、这该怎么办,绷带?”

“不,用不着包扎,”梅菲痛苦地呻吟着挺起身,“由于不是人身,所以物理治疗毫无意义。”

“那、那么该怎么办?我、我能做些什么?”

梅菲扭过脸来看着我。黑发散落在地板上描绘出不祥的图案。

“我是仆人……怎么能让主人为我担心……”

“别管那么多,你就说好了,我什么都会做!”

梅菲沉默了片刻,接着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那么……”

“要我做什么?”

我探过身去试图倾听她微弱的声音。

“……就请吻我。”

当然我还以为听错了。我看着梅菲的眼睛,确认其透露着切实的痛苦神色后,再次把耳朵贴近她的嘴。

“……什、什么?抱歉,我没听清。”

“请亲吻我一下。”

这次连听错的余地也没有了,听得一清二楚。

“我、我、我说?梅菲?你、你在说什么呢?”

“主人的亲吻对守护恶魔来说是最好的活力源泉。”

我咽了口温热的唾液,注视着梅菲那浅色的嘴唇。她看起来气息微弱,不像是在说谎话。不,可是,就算是这样。

梅菲扭动着仰起脸来。从肩膀到胸口裸露出的肌肤在黑暗中带有类似月光的光泽。

“……YUKI……”

面对她惨痛的叫声,我下定决心,双手抱住梅菲的脑袋。视线交汇。即使很清楚现在不是难为情的时候,但果然还是会犹豫。

“YUKI,我好难受……快点……吻我。”

“呃、嗯。”

脸渐渐接近。也许闭上眼睛会比较好吧,就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眼角忽然瞥见了那个。

我撑开胳膊,支撑住正要向梅菲的嘴唇落下的脑袋。

“啊,YUKI……快点、快点……”

梅菲闭着眼睛皱起眉梢,痛苦般扭动肩膀。

“话说,梅菲小姐?”

“拜托了,请热情痛切而又苦闷地吻我……”

“你的胳膊,已经痊愈了。”

梅菲的眼睛大大睁开。抬起左臂确认,突然挺起身,额头贴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开。

“哎呀真遗憾,明明就差一点点了呢。”

“果然是假的啊!”我撞开梅菲设法躲开她。她哀伤般惺惺作态地倒在地上。

“YUKI,就算是恶魔,我也才刚刚痊愈啊。”

“啊,抱、抱歉……不、不对,你别想再骗我

!”

“心想只要抓住YUKI担心我这点,或许就能得到YUKI的第一次了,所以才……”

“真受不了你……”

我背靠床脚无力地瘫坐在地。白替她担心了。

“不过伤势严重是千真万确的。”

梅菲用右手揉了好几下左臂。

“真是千钧一发。我出去刺探外面的梵蒂冈密探,自以为凡人无法看见我的样子,所以到处巡视却没有变身,结果失算了。”

外面仍云集着千人以上勇敢的维也纳市民,他们试图彻夜护卫路。虽然他们在道路旁又是唱歌又是互扯自己的英勇事迹,但是果然有宗教法庭的僧兵改头换面混迹其中。

“突然就拿刀子捅过来。”

“可、可是,梅菲不是恶魔吗,那种程度怎么会令你受伤?”

我曾亲眼目睹梅菲和不死之身的萨米耶势均力敌互博的场景。她平时总是一副轻薄的样子,让人容易忘记她其实是人力无法企及的魔性存在。难以置信一介僧兵竟能伤到她。

“恐怕刀刃上嵌入了圣钉吧。”

“……圣钉?”

“没错。就是圣遗物。”

据说那是耶稣基督在遭受磔刑之际用来打入十字架的钉子。传说钉子吸入了耶稣之血而被赋予了圣神的力量。

“哪怕只是熔化钉子后混入了些许的金属,对于我们地狱的居民而言也是致命的武器。没想到连负责监视的密探也有……真是小看对方了。”

我凝视着梅菲的左臂。倘是人类的话,这伤口深得都能看见骨头了。尽管已经不留伤痕地愈合,但似乎从刚才起就没见梅菲动过左手。难道说只是表面上恢复原状,实际却并未痊愈么。

眼下我没有了魔力的事已经暴露,那些家伙便集中攻击梅菲。唯有这次她继续呆在我身边真的会有危险。

几乎毫不犹豫地下了决断。

“梅菲,听我说。”

“什么事,YUKI?”

“梵蒂冈太棘手。这次你就不用保护我了,在事情平息前先躲起来。”

恶魔的脸上一时之间没有显露任何表情,唯有眼中的赤火摇曳不停。最后她冷冷地说道:

“这是命令吗?”

我惊讶于她突然丧失热情的声音,同时点了点头。

“您是真心这样想的吧。我能感受到。”

恶魔能读懂人心。契约者真正的欲求化作语言便拥有了力量。在我再度点头之前,梅菲便站了起来。

“一切听凭您的吩咐,我的主人。”

她无声地滑入了后方的黑暗中,消失在了比邻路房间的墙壁附近。没有留下任何的表情。我不禁差点叫出她的名字。我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就听从吩咐消失不见。

今后必须不借助梅菲的力量来保护路吗——我朝面临绝望的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这不是自己的决定嘛。难道想说还没做好充分的觉悟么。

我蹲在地上,回想对梅菲说的话。

为何会下那样的命令?梅菲不是缠着我索取灵魂的恶魔嘛。那可是敌人啊。要是教会杀了她,不是应该为恢复自由之身而感到可喜可贺吗?

绝非如此。我立刻自问自答了。毕竟在我眼前受了那样严重的伤,这与是否恶魔或敌人根本毫无关系吧。

即便如此,纠缠全身的抑郁却仍未消失。

第二天一早,上我家来的实在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

“歌德老师!老师,您在家吗!路德维嘉?路德维嘉在哪里?”

伴随粗暴的敲门声,传来女性的声音。早餐正做到一半的我赶紧关了火,跑向门口。

站在走廊上的是一头俏丽短发的年轻女人。她身着洁净漂亮的白衬衫外加黑色的围裙。

“南妮特小姐?有什么事吗?”

南妮特·施特莱歇尔,是一手承担路的钢琴制作和保养的新锐制琴师。

“是我叫她来的。”声音从南妮特小姐身后传来。仍旧穿着睡衣的路突然探出脸来。

“啊,路德维嘉!又是这样有失体统的样子!莫、莫非你一直都是这身打扮跑进歌德老师的房间?”

“还不是因为你一大早跑来吵吵闹闹!我刚才正想换衣服呢,没想你来得这么早。”

路鼓起脸颊。

“只要是路德维嘉的请求,我就会比音速还要快地赶过来!”南妮特小姐扬言到,“货车也准备了坚固耐用的,路德维嘉,我们快逃吧,你就是为此叫我来的吧。你由我来保护,我才不会让那些愚蠢的狂热信徒对你不利的!”

“不是这件事啦。”路无奈道,“YUKI房间里摆放着的电钢琴,我想交给你来保管。我不知道自己今后会怎样啊。弄不好就会像曾几何时暴徒闯进家里来那样把钢琴炸个稀巴烂也说不定。我可不希望因为如此荒唐的事而失去这架贵重的钢琴。”

南妮特小姐毫不掩饰地露出失望的神情,垂头丧气。

“原……原来是那种事啊……对、对了!路德维嘉藏在钢琴里偷偷逃离这栋公寓如何?”

“我就算再怎么矮小也钻不进钢琴里吧!”

“只要把里面的机械结构全部取出就行了!”

“就算这么做,也照样有大批梵蒂冈的密探监视着。只要你一离开,肯定立马就会尾随你,连工坊也会遭到逐一搜查。”

“是……这样啊……”

几名工坊的员工陆续登上三楼,从我房间里把钢琴搬了出去。南妮特小姐用哭丧的声音说道:

“……路德维嘉……竟然、竟然是死刑,那、那判决根本无效对吧?皇帝陛下和各位贵族会提出抗议让判决作废的对吧?”

路低着头没有回答。南妮特小姐咬着嘴唇,紧接着朝我逼问道:

“歌德老师,您会想办法的吧?我、我虽然只是个工匠,什么也办不到,但老师您不是了不起的魔法师吗?那个什么女恶魔不也追随着您吗?路德维嘉,路德维嘉竟然被判火刑。”

我也无言以对,只能从三楼的房间俯视钢琴被装上马车,目送南妮特小姐最后坐上车离开。

仍旧滞留着的厚厚人墙为马车的通行分出一条道。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感到一阵异样。有什么不对劲。我好想忽略了什么细节。那究竟是什么,是什么让我不能释怀?

然而马车拐了个弯,很快就从视野中消失了。异样感随着拉上窗帘而轻易地散去,热情的余韵沿着肌肤滑落。

“YUKI。”

在旁边同样目送这一切的路说道。

“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是指?”

我看着路的侧脸。没有表情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神色。真不可思议。她是个会露出这种神情的家伙么。总觉得她会更紧张才对。

“也打过电话给宫廷了,马上会派人来接。”

弗朗茨陛下听闻死刑判决后的应对措施着实迅速而又殷勤。据说甚至要动用军队护卫路的安全。

“虽然我也许派不上什么用场,但还是想一直陪在路身边。宗教法庭也视我为眼中钉,最坏的情况可以由我来当诱饵。”

“嗯……”

路撅着嘴,一时之间陷入沉思。接着她看向我。这次从她嘴角浮现出了犹如朝霞般平静的笑容。

“YUKI。遇到了你真好。”

我吓了一跳,不禁后退半步。

“……干什么啊,突然之间?”

“我只是说出真实的想法而已,你怎么了啊。”

路不高兴般皱起眉,撅起嘴。

“不,没什么……”只是从未想过会当面听到这番话。

“和你相遇以来,我得到了不少帮助——不是说歌德啦,而是来到这个时代的你,YUKI。我也因此获得了奋斗的勇气。我很感激你,真的。”

“别这样。搞得就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不是也有那种可能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而且奥地利军队也会出动,你就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了!”

路只是报以淡淡的笑。接着,她走近跑来房间的五只猫,蹲下身抱起其中一只贴在脸上蹭。就好像惜别一样。

来自宫廷的派遣部队到达时已是傍晚。

外面变得喧闹起来,可以听见森严的金属声和大量规则的脚步声。我从窗帘的缝隙往楼下窥探,只见扛着枪的奥地利步兵排成四列纵队开进公寓前的大街。被两队人马夹在中间的装甲马车由四匹战马拉着前进。护卫的森严超乎想象。仍旧蜂拥云集的群众欢喜雀跃。“军队总算是开过来了啊!”“皇帝陛下万岁!”

“路,歌德老师!请放心!”

令人惊讶的是,跑上公寓三楼前来迎接的是鲁道夫殿下。

“我带帝国军的精锐赶来了。路的人身安全会在霍夫堡皇宫得到保护,不会让暴徒们踏入维也纳一步!”

“没想到殿下会亲自前来……这很危险啊,毕竟护送途中最易受到袭击。”

“因为原本向陛下提出派遣军队的是我,”殿下挺直胸膛,“理

所当然应该由我代表王室前来迎接。”

我身旁的路苦着脸。

“虽然真的帮大忙了……不过对手可是梵蒂冈啊。奥地利皇帝出动军队难道不会引起大问题吗?”

今天的路貌似总是说些深思熟虑的话啊,我心想。经她这么一说,这岂不是已经演变成国际问题了吗。

“不用担心。”鲁道夫殿下说,“梅特涅先生已经准备好了理论武装并且打了保票。正因为教皇陛下被拿破仑抓去不在,所以这次的事件才可以定性为‘宗教法庭的失控’。实际上正是如此,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即便出了问题,舆论也会站在奥地利这一边。”

“要是真这么顺利就再好不过了……”

路的口齿含混不清。随后她在鲁道夫殿下的带领下走下楼梯。我也锁上房门跟在后面。

当我们坐进马车里时,聚集的乐迷们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然而正如梅菲亲身证明的那样,人群中理应混入了宗教法庭的手下。出迎的士兵们粗暴地推搡人墙为我们开出一条道路。

在我和路,以及鲁道夫殿下后面,一名护卫士兵也跟着乘上了车。

“恕在下失礼同行。”

在群众的欢呼声中,马车缓缓驶动。大量的声音逐渐远离。

从公寓前往霍夫堡宫要在平时只需短短十分钟,但前后有护卫部队随行的情况下,行军速度则要缓慢得多。外加紧张的缘故,感觉走完其中一条路就好像需要花一个小时左右。

“瞧啊,路,可以看见宫殿了。”

鲁道夫殿下掀开马车的小窗帘说道。

“就算是宗教法庭打算动武,我们也有军队保护,所以不要紧。只要进了宫殿就安全了。”

“嗯……”

路呆呆地回应了一声。

我直到此刻也觉得总算脱离险境,可以长舒一口气了。的确,在《拿破仑》交响曲首演的那晚,僧兵虽然曾大举袭击,但在数量上却远非奥地利军队可以比拟。而且这里是作为大本营的维也纳,地利也在自己这边。

然而就在接下来的瞬间,我们天真的想法就被击得粉碎。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马车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甚至听不出那是人类的声音。坐在我对面的卫兵翻着白眼发出高亢的大笑。

“路?”

我护住她,使她远离卫兵。鲁道夫殿下也一脸惨白地站起来。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对那笑声却有印象。即使想忘也忘不了。那是宗教法庭执行部队的笑声。难道士兵中也混进了他们吗。不对,这情况有些奇怪——

“哩嘻。”“哩嘻嘻嘻嘻嘻。”

车门外也传来了相同的声音。马车瞬间急停。

“发生了什么事?”

鲁道夫殿下透过车窗叫喊,却不见应答。车内的士兵依旧发出难听的笑声,不自然地用力靠在椅子上痉挛。

“歌德老师,这、这是……”殿下以哭泣般的声音问道。

“大概是某种精神攻击。”路语气僵硬地说道。精神攻击?

我推开车门滚出了车外。这里正是前往宫殿正门的大街途中。此时太阳已经西沉,道路两旁送行的大批市民尽管筑起了围墙,可路灯下他们所有人的脸上却都因恐惧而显得僵硬。

士兵们全都抛下枪支剑戟,跪在地上,发出哩嘻、哩嘻、哩嘻嘻的骇人笑声,脖子和手臂不停颤抖。

“大家这都是怎么了啊!”

继我之后从马车上下来的鲁道夫殿下朝着士兵们喊道。卫兵拖着笑声从他身后滚了出来。

市民中间传来惊叫。而划破那惊叫的是笑声。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哩嘻嘻嘻嘻。”

几个诡异的黑色人影从人墙里钻了出来。圆锥形兜帽严严实实地将脑袋到肩膀完全覆盖。他们是手持火把和机关枪的僧兵。

“啊、啊……”

鲁道夫殿下嘶哑的声音充满了战栗。

“殿下快到马车里去!”

我将他的身体撞向马车,差点撞上准备探头出来查看情况的路。

“路,呆在里面!”

视野一端看见几名奥地利士兵停止了痉挛,回过神来握住枪试图站起。然而伴随着僧兵的一声“叛教徒”而响起了枪声,军服的身影便倒了下去。并且从道路前后方都有黑色祭服的一伙人高举火把蜂拥而来。我下意识地蹲下身,从身旁口吐白沫仍笑个不停地卫兵手里夺过枪。必须战斗。我必须要战斗——

仅存的一点气力也到此为止了。

“是歌德!”

“恶魔的传声筒!”

“蠢货,没有魔力还敢逞强!”

“灭了他!”“以圣别银弹一齐集中射击将其断罪!”

僧兵们胡乱践踏着无法动弹的奥地利士兵,影子和火把的火焰一齐涌了过来。只见若干枪口对准了我。身体动不了。自己却明白唯有下巴和下唇在颤抖。刚刚拾起的枪又从手里滑落了。

我被无数的枪口包围,一边听着脑袋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一边呆呆地想到。

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了吗。越出歌德人生轨道的我就将死在这种地方吗。“歌德老师!”鲁道夫殿下悲痛的喊声传入耳中。只见路倒剪双臂拉住试图跳出马车的他。如今的我已经一无所有,只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鬼。连笑都来不及就会死去。不要。已经连逞强也办不到了。不要。我不要满身蜂窝般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死去。有谁。谁来救我——

枪口一齐喷出火焰。

不知为何,身体右半部分的疼痛却比枪声更快地传来。我被摁倒在地,在石砖上打着滚撞向了马车。嘴里感受着焦臭的血腥味抬起头。尽管剧烈的头痛搅拌着意识,胳膊和脚却仍能活动。痛楚只剩手臂和侧腹的闷痛。也并未流血。

发生了什么?

我支起身。一个细长的黑影正站立着挡在吐出烟雾的枪口之墙和我的中间。长长的黑发如同水草般飘散摇曳。僧兵们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梅菲……”

听见我的呼唤,她扭过头看向这边。我倒吸一口气。

脸的左半部分消失了。理应存在左眼、左耳的地方如今被整个剜去,只剩下虚空。不止这些,左臂同样从肩膀往下都没了。衣袖与秀发一起徒然飘舞。难道是替我承受了刚才的枪击吗?气息在咽喉蠕动。就算是恶魔,那也太过分了——

“YUKI。”

梅菲凭借单只眼睛笑了……笑了?

“很抱歉。违反命令了,对吧。”

我变得甚至无法呼吸。回过神来的僧兵们怒不可遏。

“是恶魔!”

“换子弹!装填圣遗物弹!”

数十挺机枪的机械声都快将我的意识切成了碎片。你在做什么啊梅菲?明明被杀气腾腾的臭和尚们围着,却仍傻站在那里,而且为什么还对着我笑啊?伸向我的那只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的视野会从一侧开始被黑暗侵蚀?喂,梅菲?

“请珍重,YUKI。”

梅菲!

我已发不出声。旋风逐渐将我吞噬。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大量黑色乌鸦羽毛贴在我的脸上、眼睛上、嘴上,正试图将我包裹进黑暗中。僧兵中的数人反应过来。

“歌德!”“难道是要帮歌德逃脱吗!”

“等等!先把恶魔解决掉!不留后患!”

就在视野被彻底涂抹之前,我确实看见了。看见了包围梅菲的枪口接二连三喷出火焰,看见了子弹击穿她的身体,黑色的颗粒绽开,以及看见了那脆弱纤细的背影四散的样子。

我用撕裂咽喉般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我伴随着哪儿也传递不到的声音被魔风卷起,被乌鸦羽毛紧紧缠裹着吸入了虚无之中。

我曾几何时向梅菲询问过她出生的故乡。

“您是想了解地狱的事吗?为什么?”

“只是好奇心使然罢了。”

我当时正好写到《浮士德》一开始梅菲斯特菲雷斯出现的场景,正纠结于如何写下去,希望能得到任何有用的参考。梅菲屈起单膝坐在窗边。她那头秀发和被柔软毛发包裹的耳朵在暮色迟迟的天空背景下跃动。

“是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啦。”

梅菲注视着深蓝的运河说道。

“全是岩石的地面无尽延伸,偶尔会喷出熔岩或硫磺的喷泉……仅此而已。真的是什么也没有。”

“难道没有死去的恶人在那里受罚吗?”

梅菲咯咯咯地笑了。

“您身为歌德竟然问出如此无知的话。还请仔细阅读圣经吧。人死后直到最后的审判为止,都被关在黄泉。审判结束后,黄泉便连同罪人一道被投进地狱。毕竟数量多到数不过来吧,比起一个一个单独转移,将整个拘留所投进监狱的做法更有效率。”

我竟被恶魔训诫好好读圣经……

“也就是说,直到最后的审判为止,地狱里是没有人类的。只有我们。”

“这样啊……那还真是单调乏味呢。”

“是的。所以我们才如此努

力经营,为了获得人类的灵魂而独立奔走。”

我忽然试着问道:

“你觉得寂寞吗?”

梅菲停顿了一会儿后朝我看过来。眼中的赤火已消失,取而代之露出被雨淋湿后的小狗般的表情。

“……寂寞?您是指我们恶魔?”

尽管提问的我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还是无言地点了点头。梅菲睁大眼睛,仿佛追寻风的去向般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手指抚摸着发梢。

“YUKI还真是会问些不可思议的话呢。”

“是吗……”

我猜不透她这话的意思究竟是好是坏,所以只能暧昧地回答。

“虽说我已经活了几万年,但是会考虑恶魔心情的契约者,YUKI还是头一个。”

“也不是啦。我觉得任谁都会在意的。”

“也唯有YUKI不来侵犯如此有魅力且袒露酥胸的我。”

“根本和这没关系吧!倒不如说既然你有这自觉,就给我去穿暴露少的衣服啊!”

“如果您喜欢女仆装的话,就请在契约时和我说一声!”

为什么我要生气啊?

“衣服就随它去好了,话题回到为什么要搜集人的灵魂。”

“您是说衣服就不用穿了是吗?”

“算我求你了,听我说话好不好!”

梅菲放声大笑后,以手指戳我的嘴唇。

“就是说想更多地了解美丽的梅菲姐姐我,是吗?”

“总觉得你话里有话……算了,的确是有些在意啦,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那得意的笑是怎么回事啊。

“没错,是寂寞……或许的确感觉有些寂寞吧。”

梅菲若无其事般说道。

“我们是被那位高高在上者命以‘永远无果’的存在。尽管身为欲望本身,却无法做成或催生任何的一切。地狱永远都是那么空荡荡——所以才想获得人的灵魂吧。获得你们的温存,你们活下去的力量和创造之力。”

我注视着不知何时再次沉入伤感黑暗中的梅菲的眼睛,沉思片刻,最后用笔尖蘸了蘸墨水,重新面对稿纸。

“那就这么写吧。”

“您指什么?”

“嗯……我是这样想的。”

我拿起摊在未完原稿旁的古旧册子。那是在变成我之前的歌德所遗留下的,被称作《原浮士德》的草稿。

“歌德是从上帝与恶魔的赌注开始创作《浮士德》的故事。也就是打赌浮士德博士会不会受梅菲斯特菲雷斯的诱惑而堕落。”

“那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对这段没什么感触,所以想改一改。改成刚才梅菲说的那些内容。”

梅菲扇动犬耳,眨了三下眼。

“……改成因为我……感到寂寞,所以才诱惑浮士德博士?”

“嗯。很好理解不是吗。”

她令人惊讶地用双手捂住染红的双颊。

“那样一来,故事的后续不也会以我和YUKI之间发生的事实为摹本了么。”

“我觉得这样写更有真实感……你干嘛那么难为情?”

“那就是说,缔结契约时的热吻也……”

“才没吻呢!”你别动不动就捏造事实。装作害羞就是为了趁机吃我豆腐?

“还有就是在温泉我们全裸相拥的事也……”

“都说了不要捏造事实——啊,不对,那、那是,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不过那是梅菲自说自话。”

“等剧本上演时,我的角色就请找苗条的E罩杯女演员来演哦。”

从没见过演员选拔的要求这么琐碎无益的戏剧啦。

就在我打算动笔继续写稿时,梅菲轻轻压在我的背上说:

“YUKI,这么做好吗?”

“你指什么?”我扭过头看着她的脸。

“将自己如此毫无隐晦地暴露出来,这么做好吗?每次写作都很消耗精力吧。完成后的虚脱感可以说和以往有天壤之别哦。到时YUKI一定会说出契约完成的那句话吧。您就这么想在作品中表现自我吗?”

嘴里尽管说着替我担心似的话,但梅菲眼中却闪耀着期待。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没关系啦。”

我一字一句仔细写着场景开始的舞台提示,同时回答道。任何时代,任何国度,作家都是用自己的心在写作。即便《少年维特的烦恼》也是歌德呕心沥血写成的。为何要这么做,如今的我能够理解。

“也不是想表现自己或者想让别人知道。单纯只是那样才最有趣啊。自己就是最棒的素材,所以才拿来用。仅此而已。”

梅菲微笑片刻,目光停留在我的笔尖。

“……那么YUKI。”

她的话语甜美地灌入耳朵。

“只要您将这部《浮士德》写下去,就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吧。对YUKI而言,我究竟算什么。YUKI究竟想要我怎样。”

我停下了笔。

“算什么?那还用问吗。梅菲是——”

接着连话也说不出口了。我再次扭过头,发现自己被微微燃着红光的眼眸注视着,甚至无法呼吸。对我而言梅菲——是什么呢?为何回答不上来?为什么?我不知道。

只是当时铭刻在我眼中的梅菲的笑容,就和她被数十发圣遗物弹击穿爆裂前那一刻的如出一辙。

清醒过来的意识将我从朦胧的追忆中拖了回来。我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睁开眼,支起身。忽然,毯子从胸口滑落,我因寒意而缩成一团。

这是——哪里?

我环视四周,这里映入眼帘有高级的沙发和桌子,装饰雅致的钢琴、定音鼓,以及挂在墙上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等乐器。空气十分干燥,透着一股枯萎花草般的气味。对这个地方似乎有印象……

“哎呀,你醒啦。沃尔斐。沃尔斐?魔法师先生起来啦。”

我听见女人的声音,丰盈的金发穿过视野的一端。脚步声逐渐远去,增加了一倍后又折返回来。当我转头看过去时,只见身着宽敞睡衣的年轻男女站在沙发靠背的对面。

“呀哈哈哈哈,你睡得可真沉。我和玛丽在隔壁搞了多少次都不见你醒过来,还以为你死了呢。”

“沃尔斐你真讨厌,在客人面前多不礼貌。最多也就只有七次而已啦。”

刚爬起来脑子里就被塞进一堆性骚扰的对话。头痛从大脑深处涌来。眼前的金发男子是莫扎特先生,而女人则是玛丽·安托瓦内特。我终于恢复了清晰的意识。那么说来这里是莫扎特家的地下室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发出的声音就如同生锈车轮的摩擦声。

“这话我还想问呢。”莫扎特先生耸了耸肩,“是你昨天突然出现在阶梯那边的。”

说着他指了指地下室的入口。

“你身上满是黑鸟的羽毛,不过它们很快就蒸发不见了。那是借助魔力的产物吧。难道你不是被谁传送到这里来的么?”

传送……黑色羽毛……

记忆仿佛触电般切开雾霭。梅菲!恶魔最后的样子鲜活地浮现在脑海中。为了保护我,用魔力将我传送过来的同时身受子弹的齐射——变得粉身碎骨。

那是现实吗?难道不是做梦,而现在才刚刚醒来吗?

用手抚摸右脸颊,擦破的伤痕隐隐作痛。嘴里也划破了。是现实。这是就在我差点被击中时梅菲将我推倒后留下的伤。那之后怎么样了?被宗教法庭的僧兵们包围起来的马车——

此时我的意识才总算彻底回到现实中。

“路!路在哪里?”

“总觉得地面上似乎十分吵闹啊。”

莫扎特先生悠闲地说完,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你刚才说昨天对吧,我是昨天到这里的?到底过了多久?”

我双手撑着桌子朝莫扎特先生的方向探过身去。

“冷静点。在这地窖里生活经常会搞不清时间。不过,差不多也就一整天吧。”

“路路出了什么事?”

手肘撑在莫扎特先生肩上的玛丽小姐皱起柳眉问道。

“呃,那个……”

我挠着发际,重新挖掘失去意识前一刻的记忆。梅菲因僧兵们的集中射击而四处飞溅。路和殿下还留在马车里。奥地利士兵也都遭受精神攻击而丧失了还手之力,已经没有人能够保护那两人。

我从沙发上站起后,才意识到双腿无力,瘫软倒下。我仿佛爬着走向入口。

“对不起,我要回去。”

“喂喂,我不是说了要冷静。”

莫扎特先生无奈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你是想要白费将你传送到这里来的某人的一番苦心吗?这里是维也纳最适合藏身的地方了。”

我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梅菲为了将我藏匿起来?

“……可是路她遭到梵蒂冈那些家伙的袭击——而我……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只顾一个人逃跑。”

想到这里,便不断发出凄惨的声音。充斥视野

的黑色祭服和涂满意识的非人笑声令我的五脏六腑发冷收缩,唯有耳朵在发热。路被那伙人抓了?不,岂止如此,在那个地方——

“魔法师先生明明来自未来,”玛丽小姐说,“为什么这种时候不会想到应该首先确认状况呢?”

她无奈地用手指了指。房间角落的钢琴后面有台电话。

莫扎特先生家的电话并未连接电话局。因为身为幽灵的莫扎特先生和玛丽小姐要是和接线员讲话会发生各种问题。那么说起这电话究竟通到哪儿,当然直通海顿公馆。

所以打完电话十五分钟后,卡尔先生就来到了地下室。

“浮士德,你这废物!”

大步走来的他揪起我的衣襟将我从沙发上拎了起来。

“有你跟着还变成这样!”

我只好别开视线。

“我倒觉得哪怕有你跟着也一样无能为力,韦伯。”

莫扎特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卡尔先生咬着牙将我粗暴地朝沙发扔去。

“总之先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吧。我蜗居在这地下,只知道地上发生了什么大事而已。”

卡尔先生瞪了一眼莫扎特先生,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在我旁边坐下。

“路德维嘉似乎被带走了。鲁道夫殿下没事。这是今早的报纸。”

捏成一团的纸被丢了过来。摊开后一则新闻报道映入眼帘,我不禁眼前一黑。

《贝多芬于梵蒂冈接受火刑处刑日公开》

处刑就在后天。报道里登载有针对教廷的批判文章,可我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只有日期和“火刑”的字眼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我拼命抑制住这种可笑的心情。承认吧。这是现实。

还有两天,路就要被杀。

不知何时来到我背后的莫扎特先生从我手中夺过报纸,睡眼惺忪地读过一遍后扔给了玛丽小姐。

“这时应该已经到达梵蒂冈了吧。”莫扎特先生悠闲地说道。

“假如乘坐速度快的飞艇的话。”卡尔先生说。

“这年头了还火刑。据说断头台是不给人痛苦的人道处刑具,玛丽怎么看?”

“不痛的啦。一瞬间的事。倒是如果拜托上帝,会不会也让路路返回人间呢?就是不知道她会以几岁的身体回来。”

“你们这些死人给我少说两句。”卡尔先生咬着牙。

“这里可是死人家里哦。”莫扎特先生回应道,“要商量活人的问题就去照得到太阳的地方商量。眼下歌德能不能出门还是个问题。和尚们还在维也纳四处搜捕歌德么?”

“我不清楚,为了以防万一暂时先在霍夫堡宫里躲起来,鲁道夫殿下是这么说的。你就乘我来时用的马车好了。”

“听到了吧,歌德。”

呆呆聆听谈话的我一时之间没注意到在说自己的事。被卡尔先生戳了戳肩膀我才回过神来。

无论是走出屋子被推进马车时,到达霍夫堡皇宫后被哭泣的鲁道夫殿下抱住时,还是听弗朗茨陛下苦涩着脸的说明时,我的意识都在离开身体半米远的地上被拖着走。

“维也纳市内做什么都可以,歌德卿,”陛下说,“可一旦被带到梵蒂冈,事情就麻烦了。意大利全境,如今……都掌握在拿破仑的支配之下,假如动用军队就会触犯和平条约……”

通过外交途径提出更强烈的抗议云云。这些话我只当听过算过。

陛下离开房间后,鲁道夫殿下用哭肿的眼睛看着我说道:

“对不起,明明必须由我保护路的,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不……殿下没事就好。要是连殿下也有个三长两短……”

我试着安慰道,自己的声音显得冰冷而又虚假。

据说海顿师父也通过大主教提出了抗议,而斗魂烈士团则打算硬闯梵蒂冈等等,这些报告只在我的意识表面划过。

“老师也请稍事休息,要是老师也出了什么事……”

殿下费心地将我领到客房。当我总算一个人独处时,便一头瘫倒在地。

怎么回事,我心想。

为什么我像是变成了一具空壳一样?

现在可不是傻傻地蜷缩起来的时候。路被宗教法庭绑去了啊。要是放手不管,她就会被烧死。现在还来得及。时间还略有剩余。我得去救她。我得思考作战计划,把派得上用场的人都召集起来。站起来。总之给我站起来行动。喂,你听见没有?

全身已经没有剩下丝毫气力。

说给自己听的话空虚地吹过肌肤。哪怕想点个火,我的身体和灵魂也已然湿透萎缩。

我屈起双腿的膝盖将脸埋在其中。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柔弱胆小了?我不想承认。可自己的心却不会说谎。

因为梅菲不在了。

自从暴风雨那天前来迎接身处图书室的我,她就一直片刻不离地跟在我身边。现在的我很清楚这点。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如今的我被寒冷的丧失感包围的缘故。这是从未尝过的味道,犹如寒风洗刷裸露出骨头一般的感觉。

梅菲不在了。

她在我眼前四散飞溅的最后瞬间鲜活地重现。朝我伸来的手,以及接受一切的那个笑容。

我的嘴唇开始打颤。颤抖从下巴传到肩膀。梅菲死了?那不可能,我心中的某处反复说。她是恶魔。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死了。我试图将她恐惧教会和圣遗物的事压在记忆的深处。梅菲不可能死。即便如今也一定只是蛰伏在什么地方吧?其实就躲在窗帘后面笑着观察我的样子吧?

我不想承认梅菲已经不在的事实。正因为能切实感受到,所以才不愿去相信。甚至连自己心中洞开的空虚也视而不见。仅仅因为梅菲不在,我是不可能如此身心俱溃的。因为,那家伙是恶魔。是我的敌人。擅自将我带到这个世界,而且还觊觎我的灵魂,总是爱开玩笑戏弄我。无论我多么为难,她都会笑着注视我。无论我怎么命令她消失,她都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无论何时。

而那个梅菲如今却不在了。哪儿也感觉不到她。不论怎么呼唤都没有回答。

我回想起曾几何时她的问题。

——假如我不在了……

梅菲,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用你那看透一切的红色火焰般的眼睛预见到了自己的毁灭吗?

——YUKI果然还是会寂寞的吧?

吵死了。住嘴。我无力地朝着地毯数度挥拳。可我却无法否定除了梅菲的事什么也无法思考的事实。比起就要被杀的路来,我的心里尽被梅菲的事抓出一道道崭新的伤痕。因为路还活着,但梅菲却已经化为尘埃,随风飘散,哪儿也不存在了。

梅菲已经不在。

撒谎。我的心底燃起热意。梅菲不会死。不要。那种事我不承认。我可是契约者。谁说你可以一死了之了?我不是说过让你一直在我近旁,随叫随到吗?为什么不出现?明明都这么呼唤你了。明明如此——想见你。我扯着地毯,随后是自己的大腿。

我想见梅菲。

想再一次被她欺负,被她那令人恼火的恶作剧捉弄,因她的骚扰而发火,偶尔被她尖锐的指责吓一跳,聊些漫无目的的话题——

——哪怕是地狱的尽头,您也会来寻找我的吧?

你在哪里啊?要怎样才能去到那个地方?

忽然,指尖摸到了什么。

是纸的触感。到底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破旧的册子被地毯掩埋。尽管封面上什么也没写,然而我却对绽开的书签带、破损的痕迹和每一处污迹有印象。这是歌德留下的《原浮士德》稿本。

为什么会在这里?明明应该放置在公寓的房间才对。

然后我注意到,书册被微光环绕,带着些许的热量。魔力绽放出来。我的欲望,我的魔力——将故事化为现实的力量。是这将草稿召唤来的?

关键难道就在这里面?梅菲就在这里?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和她有关的事物,无论是多么无聊的舞台还是描写,我都要赋予它形态。

我屏息静气,翻开最初的一页。

一阵有什么产生了裂痕的触感。

我在渐渐深邃的昏暗中抬起头。犹如徒手撕开被雷电击中的树木时那种可怕而又畅快的手感将包围我的世界一分为二。角笛在某处吹响,接着众多不知是笑声还是歌声的声音不断传来。册子、地毯、床铺、窗帘、桌子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彻底的黑暗。我感受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被分割为成千上万的碎片,流淌进漆黑的缝隙。就连疼痛和感受到疼痛的意识也变得七零八落,无法连接。

有谁在呼唤我。

掺杂灰烬的灼热之风拂过我的脸庞。

从指尖传至手臂,肉体的感觉恢复了。神经的冲突转化为疼痛传遍全身。现实感涌上心头。我的膝下感受着泥土,鼻子深处感受着夜晚的湿气,眼睑感受着火焰。我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暗中到处吞噬野草的火焰。接着隔开夜空和大地的山脊绵延至远方。四溅喷发的火星之中,若干

不知是鸟还是蝙蝠的黑翼身影正在起舞。

当我站起身时,经过火焰的荒野随风飘来女人们令人诅咒的笑声,久久回荡在我的耳际。

这是——哪里啊?

我明明应该蹲在霍夫堡皇宫的客房里才对。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那究竟是哪里的山麓。难道有人在焚山烧荒么?那笑声是怎么回事?能听见音乐就是说有人正在欢度节日吗?

我仰天望去,屏住了呼吸。

能看见天上的两轮月亮。苍白的圆月和犹如清澈血液染红的圆月略微错位地重叠在一起。

我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脚下一步也动不了。汗水凝固干涸,舌尖上泛出铁的味道。魔女们宣告瓦尔普吉斯之夜开始的笑声再一次朝我迎面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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