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全维也纳到处在散发音乐会的宣传单。听说了贝多芬两首新作交响曲同时首演的大新闻,无论报刊杂志还是各个酒吧都没日没夜地沸腾开了。基本上市民还是很清闲啊,我不得不这样想。
“预售票半天就卖完了啊!价钱分明已经抬得很高了!”
路喜形于色地跑进我房里。
“音乐会也立刻就确定了加演。这一来乐谱的销量也大可期待!销量周榜也能在一个月里连续冲击榜首哦。”
“啊,是啊,嗯……”
我停下正在写稿的手,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路那张灿烂的笑脸。
“我觉得还真得感谢一下梵蒂冈的那些秃驴们。确实起到了不小的宣传效果。”
“还是少说为妙……”
明明身为火刑的当事人,想法却能这样积极。的确,这次的事件成了绝佳的宣传。因为使用长号而接受异端审判被处死刑,首先这第一波消息就让全欧洲知道了《命运》和《田园》这两首曲子。其后的夺回教皇、撤销死刑判决的后续报道则促使知名度水涨船高。
“柏林、布拉格自不用说,就连巴黎和英格兰也发来了演奏会的邀请!哼哼哼,简直赚得都能造房子了呢。”
总觉得她简直就像是要当场转圈跳起舞来般高兴。也许是感受到了高涨的情绪吧,猫儿们陆续从窗户进来,在路的脚边撒娇,喵喵直叫,仿佛在说快把美味的食物端出来。尽管最后给它们喂食让它们闭上嘴都是我的工作。
我回到写字台前,看着向阳处扑向面包的黑白猫咪。路在钢琴椅上坐下,眯起眼睛,果然也在望着猫儿们的进餐模样。
我将视线转向窗外,可以看见积满落叶的街道上贩卖白薯和栗子的小贩们推着手推车来来往往。虽然阳光还很耀眼,但掀动窗帘的风却变得有些冷飕飕了。维也纳的冬天来得很早。
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周左右。
我的视线落在手边的原稿上。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场景终于在昨天写完了。现在正推敲构思着接下来的监狱情节。尽管推敲构思听起来不错,实际不过一整天都无所事事罢了。
我觉得所有这一切就好像一场梦。
虽是陈腐的形容,可我却想不出别的话来表现这种心情。
无论是一脚踏入地狱,在那里与别的恶魔缔结契约,还是夜行千里结果差点被杀的事,所有这些都没有确凿证据。右眼的朱红已经褪去,也没受什么大不了的伤。路也精神得活蹦乱跳。预计公开首演也将毫无延迟地举办。
这番扫兴的感觉难道是为了描写从瓦尔普吉斯之夜归来的浮士德的心境所必须的么……尽管我勉强试图这样去想,却始终没有收获。有不少东西令我在意,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若要问我到底是什么,我也没有方向。
什么也没有结束。只是教皇回来后,宗教法庭不再强行插手罢了。振作点。我好几次这样对自己说。
从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着手就好了。我下定决心地问道:
“我说,路。”
“嗯?什么事?”
不知何时擅闯猫的进餐、和它们一同逗闹嬉戏的路抬起了头。由于见她玩得实在开心,让我对这不解风情的提问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我想问问,梅尔策尔那人……之后有没有和你联络过?”
“没有。维也纳的事务所好像也搬走了。”
路毫不介意地说道。
“别因为我的事情连累他受到教会的妨碍就好了。”
和纯粹吐露担心之念的她不同,我对那个叫梅尔策尔的奇术师抱有的只是怀疑。连拿破仑也戒备着他,作为可能杀死自己的技术开发者。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可不会天真地这样认为。梅尔策尔隐瞒真正的目的,将自动演奏机租借给了路。实际上可说是受了他的欺骗。让人实在无法信任他。
万能自动演奏机,百音琴。
贝多芬的音乐。
拿破仑……
这些该如何联系在一起?还是说这是我在杞人忧天?抑或正如梅尔策尔自己所说的那样,仅仅是想借表演制造话题大赚一笔?怎么可能。我还没忠厚老实到会去相信那种事。
我想,既然他不知去向,那不如去俄皇亚历山大陛下那里试试一探究竟?不过话说回来,那人是个真正的变态。我实在不愿主动去接近他。
当我一边摇晃着椅子一边思考时,响起了敲门声。
“……路德维嘉,喂,路德维嘉,又在这里吗?”
是卡尔先生。
“这就开门!”
走进房间的卡尔先生左手臂的绷带依然挂在脖子上。我一脸充满歉意的表情打量着患处。他也许察觉到了吧,搭拉下脸咂舌道:
“你干嘛。都快好了。别直勾勾地盯着看!”
“诶,啊,是吗……那就好。”
“马利亚,你来有什么事啊?难道又想来YUKI这里蹭饭吃?”
路从卧室里突然探出脸来。
“混蛋。你当我是什么人。乞丐吗?”
尽管卡尔先生这样抱怨连连,但当我将盛满了三明治的盘子端出来时,嘴里不停牢骚的他却也坐到了餐桌前和路争抢着吃了起来。
“我这边一半左右的团员还没恢复到能演奏乐器的状态。因为都是些唯有健壮是优点的笨蛋,所以下个月大概就能活动了。不过考虑到康复训练恐怕赶不上十二月的演奏会。”
由于卡尔先生开始说起这些,我便如坐针毡地低下了头。
“喂,浮士德。你该不会想说是自己的责任吧。”
卡尔先生瞪着我,严厉地说道。
“虽然我们是乐团,但同时也是民兵团。起因或许是由于你的请求,但我们是凭自己的意志在战斗。负伤也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我只有沉默。就算你这么说,做出那种鲁莽的请求,让你们强攻萨沃纳的法军基地营救教皇的人毕竟是我。
“再说了,你不是连教皇的事都没想到嘛。袭击萨沃纳是我的主意。你感到有责任反而让我火大。”
“……啊……说起来的确是这样……”
结果却越发过意不去。
“真的很感激你们啊,马利亚。”
路绽开平静的笑容说道。
“这次的演奏会本想尽可能提高酬金以示感谢,却也有不能参演的团员,真是遗憾。”
“没错,就是这件事。”
卡尔先生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好像是十二月公开首演的曲目清单和乐队编组的详细说明。
“已经和维也纳乐友协会打过招呼。长号演奏者也已经有了眉目。我这边能活动的家伙也混搭参演比较好吧,毕竟演奏过一次了。”
“马利亚实在很擅长处理这种麻烦事呢!你有没有兴趣做我的专属制片人?”
“敬谢不敏。还是来谈谈演出费的分配……”
两人紧挨着额头,开始谈起非常实际、庸俗、愉快而又重要的话题。我感觉有些耀眼般眯缝起眼睛。那是幸福的孤独感。因为我能够在最近的距离注视着最喜欢的音乐家筹备名垂青史的演奏会。我也想成为音乐家和路分享共同的热情,以及幸好没有音乐才华所以才能作为纯粹旁观的听众——这两种想法互相摩擦,撩拨着我的内心。抑或路在阅读我的小说或戏剧时,也会有类似的感受么。
我拾起放在卡尔先生旁边的演奏会曲目单。比起在侯爵家里的非公开首演,这次的内容要丰盛得多。尤其是路的独奏《第四钢琴协奏曲》让我无限期待。这是贝多芬的协奏曲中我最喜欢的一首。
“……咦?”
路注意到我说漏了嘴的疑惑,讶异地看着我。
“怎么了?”
“啊,不,那个……”
我以为自己弄错了,一次次将曲目表重头读过。
确实没有。
“不会少了一首吧?这就是全部的?”
卡尔先生也感到纳闷。路探过头来看着我手中的纸。
“……这就是全部了啊。少了是怎么回事?”
我用手抵住嘴角。
少了,也就是说,和我所知的历史比起来少了的意思。《命运》与《田园》的首演音乐会历史上也非常有名,相关的评论或传记我也读过好几本。曲目表也几乎全都记得。
音乐史上灿然生辉的两大交响曲首次在公众面前发表,一八〇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维也纳剧院举办了大演奏会。在我学过的历史中,除了两首交响曲之外,另有一首重要的作品首次亮相才对。
“……我说,你今年应该有写过一首c小调的合唱曲吧。不演奏那首吗?”
“c小调的合唱曲?我没写过那首曲子啊。”
路的回答带给我不小的震动。没写过?
“怎么了?和你知道的历史有出入吗?”
“……啊,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偶尔也会有出入吧。”
我提出怕妨碍到谈工作而站了起来,感受着背后卡尔先生和路感到可疑而投来的视线离开了房间。
我在公寓背面的多瑙运河
岸边坐下,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心情。
没想到我所抱有的不安竟会以这种形式显现。我所担心的是,既然路德维嘉偏离了路德维希的人生轨迹开始走自己的人生道路,那么出现没写的曲子也不奇怪。得知《命运》和《田园》正在作曲便感到安心的我却并未注意到暗中发生的遗漏。
“是哪首曲子?”
耳边突然传来声音令我差点滚下河去。是梅菲。她一脸坦然地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了起来。
“……吓我一跳……不要突然跳出来啊。”
我重新坐回阶梯状的河岸,调整呼吸。梅菲在我身旁淑女般坐下。
“至今为止你都在干什么?从那以后就一直不出现。”
“您在替我担心吗?”
由于梅菲探过脸来,我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
“……算是吧。”
当然会担心。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不过,以前别说是两周,一个多月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事。
黑色的耳朵在视野一角拍个不停。虽然不想让她察觉我的释怀,但恐怕这点早就被她看穿了吧,我心有不甘地想到。
“只是因为YUKI总和路德维嘉小姐在一起,很难找到两人独处的机会而已。话说回来,少了一曲是怎么回事?”
“啊——嗯。”
转回话题令我安心了些。我从口袋里取出演奏会曲目单。出门时无意中就带在了身上。
“其实最后应该还有一首曲子。叫《合唱幻想曲》。”
【注:合唱幻想曲(Op.28),完成于1808年岁末,是首为当年12月22日的音乐会而写成的急就章,与《命运》、《田园》、《第四钢琴协奏曲》等一起向维也纳公众公开首演。该曲通过将合唱与管弦乐队的合并预示着《第九交响曲》的终曲乐章。梅纳德·所罗门《贝多芬传》称:这首曲子“在风格上没有任何进步的东西,甚至没有同时代人的东西。英国评论家登特令人信服地说明道:这个篇章是‘十八世纪共济会神秘主义精神,一种自由、平等、博爱的新宗教的表达’。(霍尔茨断言,贝多芬本人一度曾是共济会员。这证实了贝多芬对共济会怀有同情,主要在他年青的时光里,当时他亲密的朋友和老师中〖译者注:包括海顿、莫扎特、歌德等等〗许多人都属于光照团和共济会。)”。译者猜测,小光后面也许会在这里做文章。】
“是首有名的曲子吗?”
我摇了摇头。
“完全不是。在我生活的时代,几乎已不再被人提起。本身并不是首出色的曲子,又由于音乐会演奏需要用到合唱团、钢琴和管弦乐队,也比较费事。”
梅菲眨了眨眼。
“那么YUKI又为什么会受到如此打击呢?”
“虽不是首什么了不起的曲子……不过,却很重要。它是成为《欢乐颂》原型的曲子啊。”
“欢乐颂,是什么来着?”
“就是《第九》的……”
我只是试着哼了两小节的曲调,梅菲便“啊”地一声点了点头。
贝多芬在音乐史上所建立的最大功勋,《第九交响曲》。后来甚至被选为全欧洲赞歌的终曲乐章之第一主题《欢乐颂》。从席勒的——弗雷迪的诗句里构思出的强有力的旋律。理应成为其雏形的曲子便是《c小调合唱幻想曲》。
“我没写过那首曲子啊。”
路那冷淡的回答依旧在我脑海中回荡。
甚至都没写。
《合唱交响曲》并未诞生于这个世界?
那并不是首多么重要的曲子。即使想这样告诫自己也是徒劳。根本不可能没有影响。或许《第九交响曲》将无法诞生。即便写出来,也很可能和我所知的曲子大相径庭。
梅菲将脑袋靠在我的肩上。虽是没有体温、非人之物的脸庞,但此时我却不由得感到暖意。
我不是已经决定要接受一切了嘛。无论路的音乐今后将怎样发展。无论将偏离多少路德维希所走过的道路。不是已经决定了要在最近处守望她自己开拓的未来道路嘛。
决心浸透我软弱的内心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好几艘装满货物的船只在我面前往来驶过。
“倒不如说很值得期待不是吗?”
过了许久,梅菲感慨地说道。
“正因为命运没有被确定,生命才充满了欢乐不是吗?”
“……嗯。说得也是。”
“YUKI拥有笑对、扭曲、捏造命运的力量。不,岂止是命运,就连已经发生的过去也是。”
梅菲的声音变得遥远而通透。
“毫无疑问,您是我至今为止所侍奉的主人中最令人恐惧的一位。竟然——”
“——能令已经消亡的我重新复活。”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在脚下数十公分的运河河面上漂摇的枯叶,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没错。我那时为了保护YUKI被击中,然后灰飞烟灭了。那理应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您却更改了过去。不对,正确地说,是‘将过去发生事只改变其意义后重新加以讲述’。”
我略抬起视线,只见斜阳在河面上拖着淡淡的光影,就好像投进平底锅的黄油一样。
“我的头部和手臂之所以缺失,并非由于枪击,而是因为分离出一部分。路德维嘉小姐之所以把钢琴交给南妮特小姐保管,其实是变化为路德维嘉小姐的我为了帮路德维嘉小姐逃脱而将她关进真空管……啊,啊……”
梅菲陶醉的气息贯入我的耳朵。
“多美美妙的——谎言。”
我再一次摇头。
不过梅菲所说的我比谁都要清楚。全都是谎言。事实其实极为单纯、残酷而又愚蠢。梅菲仅仅是被乱枪击中而死,路也只是寄存钢琴后被带走了而已。
我不愿承认那番事实。绝不。
“正因为是谎言,YUKI才特地将真空管带到了梵蒂冈。没错吧?”
梅菲无情地揭开我的伤口。
“我取代了路德维嘉小姐,而她本人却隐藏在了真空管中——倘若这是真相的话,您没有理由必须将真空管带到刑场。也没有理由在火刑台前解开术法。这样只会令路德维嘉小姐处于危险境地。可是YUKI却不得不这样做。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谎言。”
别说了。我甚至无法说出这句话。我怕仅仅张口说话,由我的谎言构造而成的故事就会崩塌,她也会随即消失。所以我只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面上的太阳被往来货船碾碎,船过之后又若无其事地恢复成光团,这样不断重复的景象。
“正因为是谎言,所以故事全部的线索都集中到了那个夜晚的那个地方,将其实只是空无一物的真空管带去,以戏剧化的形式完成讲述,才不得不变为真实。”
我也没想过一定会成功。只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而已。尽管自以为是魔法师,其实我不过是一介写书的罢了。手中的武器只有语言。既然只有语言——
“YUKI,我很幸福。”
梅菲用她那毛茸茸的耳朵蹭我脖子。我吓了一跳,挺直身体。
“竟然能侍奉如此了不起的主人……坦白地说,以前我对赢过YUKI获得灵魂没有丝毫的怀疑。不过现在——那番确信动摇了。我也许会输。没想到我这样想竟然也会感到如此幸福。”
我总算装作笑着叹了口气。
“也许会输还感觉幸福——我实在弄不懂啊。恶魔也真会想些奇怪的事。”
“这和是不是恶魔没关系!”
梅菲难得地朝我闹别扭。
“是爱上某人后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
“你在说什么啊。”
“也就是说。”
梅菲突然拉开身体距离,飘然滑行到我的正面,神采奕奕地说道。
“想被YUKI推倒,被YUKI征服,被做这样那样的事情的那种感情!”
“结果还是性骚扰啊!”
我无奈地推开梅菲。
“结果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您在期待我所说的是和性骚扰无关的那种意思吗?”
“为什么我要被你怒斥啊?”那应该不是双手叉腰怒气冲冲时该说的话吧?
“总之就结论而言。”
梅菲转移到我身后,回复到平时那种恶作剧般的声音说道。
“就是我太爱太爱太爱太爱太爱太爱YUKI了,而YUKI要是没有我也会寂寞寂寞寂寞寂寞寂寞寂寞得不行,所以最后我们两人终于相爱到甚至想要让我复活那种程度。”
“别一个词说六遍,好烦人!”
我站起身,将撩拨鼻尖的梅菲的黑发拨开。
“我说啊,既然如此我就把话说清楚。”
“什么?”
梅菲开心地在我面前坐正。
“一开始我完全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要救路,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脑子里一团糟,这才和乌利安订立了契约。事后冷静下来,发觉无论是否救得了路都得下地狱简直就是愚蠢,但又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才突发灵感。只要有梅菲在,我的灵魂因为和梅菲先有约,
岂不就能让和乌利安的契约作废吗?就是这么回事!懂吗!”
说话时脑袋阵阵隐痛,因为缺氧而有点头晕。说完,我耸肩吸气,朝仍在那里笑嘻嘻的梅菲回瞪过去。她歪起脑袋问道:
“……这谎话您是刚刚想到的么?”
“不是谎话!”
我愤然坐下。梅菲扑哧地笑出声。
那不是谎言。我确实有着那样的意图。正因如此,为了不让乌利安发觉才费了一番功夫。
但废弃契约却不是全部理由。我果然无法自己骗自己。正如梅菲所言。我在失去梅菲后,寂寞不已,这才想到了那则故事。坦白承认太让人心有不甘,也让人来气,而且也没有连说六次那样寂寞,所以我才不说实话呢。
“我真的很幸福,YUKI。”
说话声远比刚才温柔的她或许将我所想的全都看穿了吧。我也只有甩掉那种混乱的心情,再次望向运河。
可是,这种心情并不坏。
“不过YUKI。还请多加小心。”
“……嗯?”
“是和乌利安将军的契约。您还记得期限吗?”
我眨了眨眼,试图回想缔结契约时恶魔所说的话。
“……好像是……路从火刑台获得解放抑或死去,两者任一。”
“就是说,规定的期限还没到来对吧。”
我目瞪口呆。思考片刻后,终于发觉她说得没错。我重新讲述了过去。路变为从未遭受火刑。还没有满足任何一个代表契约完成的条件。
“那么说来……会变成什么样?”
“就是这样。”
梅菲轻轻地伸出手,抚摸我的右眼眼皮。我屏住呼吸,感到战栗。眼睛看见的一切景致全都涂抹上了红色。天空是陈血的颜色,河面是鲜血的颜色,而空中到处都有磷火在飞舞,对岸则密密麻麻地升起无数的篝火。
“瓦尔普吉斯之夜依然和YUKI同在。”
随着梅菲说完,覆盖我右半边世界的异形之夜再一次消失。维也纳晚秋的晴朗午后恢复了。我一口气吐出屏住的呼吸。
头痛和眩晕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消退。
乌利安他——仍未对我死心。
虽然现在是二重契约状态,但在要求我付出代价前应该还不成问题。直到那天到来时,例如梅菲一旦死去,我的灵魂就将按照契约成为乌利安的所有物。
我感到一阵寒意,用手在大腿上揉搓。那家伙也是恶魔。狡猾而又难缠。喂,乌利安,你到底在哪里看着我?难道又想趁人之危出来强行推销你的力量吗?
没有回答。我吞下一口难以平复心情的唾液。
“哼哼哼。这样一来YUKI离不开我的理由中又增加了一条呢。让我们一起合力打倒残暴无情的乌利安将军吧!”
梅菲得意地说道。觊觎我灵魂的时刻起,你也和他同列了啊。
就在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梅菲却瞬间消失不见了。由于太过突然,我一个没抓稳又差点掉进运河里。当我听见脚步声从公寓后面跑出而转过头时,只见路舞动着红发跑了过来。
“梅菲!刚才梅菲在这里吧?”
“啊,没错,嗯。直到刚才还在……好像消失了。”
“真是的……明明从窗口看见后赶紧跑下来,这是什么意思嘛!就那么不愿和我说话吗!”
路朝着空中愤然说道。
“路从那以后就一直没跟梅菲说过话?”
“一次也没有啊!明明有一堆想问、想说的话。”
路赌气地望着运河对岸。我打量她的侧脸,试着说道: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转达的么。似乎我这里倒是还会出来露个脸。”
然而路却朝我投来湿润且很不高兴的视线。
“让你转达就没有意义了啊。”
“啊,是这样吗?什么内容?”
路一时之间显得难以启齿,随后瞥开视线。
“……我想跟梅菲商量应该怎样对你抱怨啦。先对你说不就没意义了嘛。”
“抱怨?我说,难道我又做错了什么?”
虽然路双手上下拍打,将脚下的小石子踢进河里,当场蹦跳,一时之间做出这些可疑的举动,但最后还是指着我,挑起眉毛说道:
“你、你既然想听,那我就当面对你说!”路的脸上仿佛冒出蒸汽般通红。我可没说即使勉强到这个地步也要听。
“我也不是笨蛋。你为了救梅菲和我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我还是很清楚的。”
我凝视着她的脸庞。“知道得很清楚”——
有多清楚?
路眼睛朝上瞟视着我。
“……因为你做的那些奇怪的事,我的记忆变得乱七八糟。就好像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后,却弄不清到底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就是那种感觉。”
啊,全都知道啊,我叹息一声。我所做的一切。
“我全都记得。打电话给南妮特小姐寄存钢琴也好,亲眼看着梅菲在眼前被杀也好,还是被梵蒂冈的异端裁判所那些和尚们连续打骂了一天的事也好。”
令人心痛的诉说让我咬着嘴唇垂下头。
“明明全都记得,但现在却只觉得好像一场梦。一场被关进玻璃管期间所做的梦。我现在就只有这种感觉。好像所有这些都是梅菲做的,而我却是在梦里追加体验一样。”
那是因为我正是根据这种意图篡改过去的啊。
我想说句抱歉,却把话咽了下去。我觉得不可以道歉。因为我觉得,倘若我承认了自己做过的事是错的,那么魔法就会崩毁——而梅菲也可能再次消失。
“不过。”
路再次兴奋起来,抖动着红发。
“那些还好——虽然这么说不怎么妥当,不过既然是为了梅菲,那我原谅你。可是可是,有一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
“……你指……哪件事?”
“就是宫廷派马车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所说的话啦!我难得说得那么直白……呜呜,明明费了好大勇气才说出口,现在却变成梅菲说的话了!你要怎么赔偿我啊,把我的勇气还给我!”
马车来之前?
“让我想想,你说了什么来着?”
路大发雷霆:
“你什么意思,竟然忘记了!”
我差点因为她的那股气势掉到运河里。
“不,怎么说呢,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每件小事都记得。”
“你竟敢说那是小事!”
“是我错了啦。”
这次是真的差点把我踢进河里,我只好抱头鼠窜。我看准路气喘吁吁停下来后,这才战战兢兢地靠过去。
“那么……这样吧,嗯,你就再说一遍。我会好好听着的。”
路的脸红得直到耳根。
“亏、亏、亏你能提出那种难为情的要求!”
“毕竟非常重要不是吗,鼓起勇气,我听着呢。”
“呜呜,说那种话是需要氛围的啦,所以那时才第一次说出口!就算你求我再说一遍‘遇到你太好了’这话,我也说不出来呀!”
“……你这不是说出来了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路不禁双手掩面蹲下身。真是个手忙脚乱的家伙……
我在她身边弯下腰想要看一眼她的脸,结果被她抓挠了一下。
“不,怎么说……嗯,我有点想起来了。那时确实觉得路说这话真的很难得。都怪我忘了,真抱歉。”
“笨蛋。”
虽然没有意识到,但听了那句不像是路说出的坦率感谢或许也是我构思出那个故事的原因之一。我感觉如果并非她本人,而是化为路的梅菲的话,“遇见你真好”这种话恐怕就能顺口说出了吧。这对路而言的确是件失礼的事。那是她的意志,她的语言,任何人都没有剥夺的权利。
“但我并不觉得那是多么需要勇气才能说出口的话啊。”
尽管想安慰她,却不小心泄了不正经的心里话。
“你、你说什么?”路涨红了脸抬起头。
“不,怎么说,我也没能做什么帮得上路的事,特地对我道谢或许还是有点难以启齿吧。”
“并非只有感谢的意思啦!”
“什么?”
“算了。我真的已经对你绝望了。”
路顺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红发,站了起来。
“你就去受受火刑好了,反正像你这种迟钝的人最后也只会晒黑而已吧!”
说得真过分。然而却无法否认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我叫住了正准备走回公寓后门的路。
“什么事?”她背对着我不悦地说道。
“……嗯。我也……”
路歪起脑袋朝这边瞥了一眼。
“我也是,能遇见路真的太好了。不是贝多芬,而是路德维嘉你。”
“笨、笨蛋,干嘛啊突然间!”
路嚷嚷完便跑进了后门。嗯,只是对她说了同样的话而已,有什么不对的么。我果然还是不认为说这话需要多大的勇气。要不然吃完饭时
再说一遍吧。再稍稍斟酌词汇,修饰一下,附带喘息。毕竟这是内心由衷的想法。
我抬头仰望公寓三楼的窗户,因清澈天空的蔚蓝而眯起眼睛。
不久便听见了钢琴声。犹如母亲温柔轻拍婴儿胸脯催其入睡的手一样柔和的同音反复。那是我最喜欢的G大调协奏曲的序奏。
【注:G大调协奏曲(Op.58),也就是《第四钢琴协奏曲》。】
路,遇到你真的太好了。你能活着回来,能在你身边和你共度时光,这比什么都让我高兴。但我还没有能将这份心意向你清楚传达的力量。
到了那时该怎么办?
谁知道呢,我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会迷惘了。
不过现在,我要书写。回到房间,一边隔墙聆听她的钢琴,一边继续写我的诗剧。其他的我还能做什么?故事也好,魔法也罢,还是人的心意,全都是由语言所组成,而那些也正是我们所走之路的每一块铺路石。无论是至今为止,还是从今往后。
我为了回公寓而迈开脚步,不经意间回首望了一眼运河。
河面上被货船的波纹弄得粉碎的太阳最终融合,再次归于一团完整的光晕。我希望我所描绘的故事也能像这样。无论怎样改变形态,哪怕被撕得粉碎,也不会失去什么。总有一天能够找回来。语言和心意甚至连死亡都能够跨越。正是为了传达这一点,我才提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