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幕

埃尔福特是座错落着美丽红顶房屋的典雅城市。我居住在魏玛时经常会来这里,所以是个熟悉的地方。火车到达车站时天已经很暗了,这让我感到庆幸。用被恶魔染红的右眼眺望那些熟悉的景色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出了车站,距离不远的广场上有马车列队停驻,从其中一辆上下来两个人影,在路灯光亮的照明下立刻就认出来了。

“阁下!”我也迎面走去。

“沃尔夫冈,好久不见!”

中等体态的男子摘下了风帽。出现了一张卷发的油亮脸庞。

“久疏问候了。”我握住了他伸来的手。魏玛公爵卡尔·奥古斯特,既是歌德曾经从政时的主人,也是至交好友。站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大概是随从吧。

【注:卡尔·奥古斯特(1757-1828),德意志邦国萨克森-魏玛-艾森纳赫大公,推行开明专制,鼓励文学、艺术和自由开放的风气。结识诗人歌德后两人成为挚友,曾聘请歌德在其政府中任职。】

“你时间很紧吧,拿破仑现正在市政厅和各国政要单独面谈中。上车。”

奥古斯特公爵用下巴暗示身后的马车。

“我没想到阁下会亲自来迎接。”

一起坐上马车后,我过意不去地低下头。

在出发离开维也纳前,我给奥古斯特公爵打了电话。为了能在到达埃尔福特后立刻面见拿破仑,无论如何都需要有人引见,所以拜托了这位老友。却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前来车站迎接。

“虽然还不是很清楚缘由,不过保密是必须的吧?”

公爵低声说道。

“知道你来埃尔福特的人恐怕越少越好。所以我才亲自来一趟。”

“……真的……非常感谢。”

最近一阵子实在有些疏远,不过公爵却依旧是个好主人和好挚友。他的关怀差点让我落泪。

“你应该也知道,我如今处在拿破仑的统治之下。”

奥古斯特公爵表情凝重地说道。他的公国如今正隶属于莱茵邦联。对神圣罗马帝国的权威扫地感到绝望而脱离管辖的德意志邦国联盟——表面听上去名正言顺,其实际却不过是法兰西的藩属国罢了。

“不得不谨慎对待针对拿破仑的敌对行动。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你要做什么……不过我能做的只有为你领路。”

“我懂的。”

我慌忙说道。

“仅此一项就远远足够了。而且我也不是来制造事端的。只是找拿破仑有些事要谈。”

奥古斯特公爵打量着我的表情。

“我说你,是不是好几次和那个魔王发生过冲突了啊。”

“是,没错。”

“难道你不害怕吗?”公爵揉搓着自己的双臂,“我啊——实际见到后可吓了一跳。很难用言语说清楚……那已经不是强大或权力那种次元可以形容的了……”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可怕是可怕。不过,怎么说呢……总觉得魔王的叫法并不合适。”

要是见到站在无底洞口边缘的人,的确会吓一跳,也难以靠近。我对拿破仑抱有的恐惧就类似于这种。

“是么。原来如此,的确。沃尔夫冈果然是个诗人啊……”

公爵接二连三地点头。

“不过那比起单纯的暴虐魔王来岂不是更危险吗?”

“……可以这么说。”

但我却不得不见他。不得不几乎空手让他听从我的要求。

“你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啊。”

公爵正说着,马车却突然停了。马匹嘶鸣着用后肢站了起来。公爵惊讶地半站起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打开车门探出身。

埃尔福特市政厅的巨大黑影耸立在一个街区前的右手边。法兰西的三色旗耀武扬威地悬挂在每一层。为何在距离这么远的地方就停下了呢?尽管公爵这般怒斥道,但车夫却只是向我投来一脸惊恐的表情。

堵在路中央的是一队士兵。从饰有羽毛的军帽和肩上的金丝缎来看,恐怕是法军的近卫队吧。正中间走出来一个人盯着我说道:

“是沃尔夫冈·歌德阁下吧。陛下正在等您。”

我瞪大了眼睛。身旁的奥古斯特公爵则倒吸了一口气。难道知道我要来?

“公爵阁下就请留步吧。”

近卫队长的口气不容有异议。我下了马车,只是在最后和奥古斯特公爵互换了一下眼神。

我在埃尔福特市政厅顶层的办公室再次见到了拿破仑。

他坐在背对大窗的办公椅上,在领我进房间的卫兵退下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在响起关门声后才总算站了起来。

由于他身着朴素的军装,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久经锻炼的躯体。钢银色的头发底下是双无神的眼睛。仿佛熔化玻璃后制成的光洁鹅蛋脸看上去的确就像是长生不老一样,事到如今我想。

拿破仑开口道:

“你还是人吧?”

我不知为何产生一股强烈的既视感。有印象,我心想。我已经好几次听过同样的话了。从这个男人口中。

“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出卖了那么多东西,即便如此你还是人类吧?”

我绷紧全身回瞪拿破仑。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清晰地记得这个场景?

拿破仑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绕过桌子走到我跟前。

“原本应该是今天。”他说道,“你——约翰·沃尔夫冈·歌德和拿破仑的初次见面,原本应该是今天才对。”

我大吃一惊。

据说这个男人不断重复着历史。每当在圣赫勒拿岛死去便时间倒流,保持着记忆回到过去,将拿破仑·波拿巴充满荣耀、霸道和耻辱的一生从头来过。在这过程中也一定经历过和歌德的邂逅。

原本今天才应该是初次见面。所以才事前就知道我会来埃尔福特么。

“歌德凭借魔力返老还童也好,还是和我的战争有如此深的牵连,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一巡还是头一回。我对你依然捉摸不透。”

拿破仑倚靠在桌上,仔细打量了一遍我的全身。

“是敌是友也不清楚。要是你把灵魂卖给恶魔,因憎恶而化作恶鬼袭来的话,或许还容易理解……而你却仍旧作为人活着。搞不懂。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来这里是想求你帮个忙。”

我无视了拿破仑那番抽象的话说道。没有时间了。

“请现在立刻释放被法军监禁的教皇……不,不释放也没关系,希望你能安排他与梵蒂冈取得联络。”

没有生气的视线扫过我的全身。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听了他的话,我某种意义上感到安心。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常反应。看来似乎能好好对话一番。

“因为我有若干可以用作交易的砝码。”

我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大概是为了不让他借由手汗看出我在虚张声势吧。拿破仑眯起了眼睛。

“我记得曾经说过。你没听懂吗?我追求的并非凡人想要的东西。那是你无论怎样捣鼓恶魔之力都无法办到的。”

“这我懂。”我每说一句都要以舌舔润嘴唇,“你是想从那无尽的循环里解脱出来对吧?”

“难道你想说你办得到?”

“我能。”

拿破仑的视线犹如刺破我的胸膛、折断肋骨、直接触摸心脏般试图弄清我的真意。我连同喘息一道把话吐露出来。

“我……被许可使用某件圣遗物。”

感到室温有些变化。拿破仑的视线里夹杂了讶异。感觉减轻了些许压力。我回想起由弗朗茨皇帝陛下引路在地下墓室所看到的圣枪那暗淡的光芒。使用许可当然只是夸张的说法。陛下姑且只是让我看了一眼。不过现在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

“你的妹妹波莉娜·波拿巴告诉我了。将你带到这个世界的恶魔另有其人。”

“那又如何?”

“我是说我能把它杀了。”

拿破仑的死板表情这回总算泛起了波纹。我咽下唾液掩盖咽喉的疼痛,继续说道。

“只要消灭了那家伙,你就能从这扭曲的世界中解放。那就是我所能提供的。”

很长时间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决心把它当成好兆头。让他思考这点本身就是进步。

“很难说啊。”

隔了能引起人不安的长久时间,拿破仑总算开口道。

“杀死守护恶魔就能从这世界解放?你又如何。带你来到这里的恶魔分明被梵蒂冈所杀,你却仍未获得解放啊。”

“梅菲她……”

没死,我很想这么说。这番感情就算眼下吐露也无济于事,我能这样打消想法实属奇迹。我摇了摇头放弃继续说下去。总之说服他才是关键。无论怎样的谎言或臆测都无所谓,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

“……的确,就算杀了你的恶魔也未必能立刻有所变化。不过循环应该会被截断。之后你就算死了,由于恶魔已经不在,也不会再发生时间逆行的事了吧。你将得以解

放。”

“作为毫无根据的推测实属有趣。”

拿破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嘲笑的意味。

“但没有确证。凡死必溯的这个系统如果是独立运作的该怎么办。哪怕恶魔死了,我的命运也不会改变。岂止如此,由于恶魔的死导致没人能再阻止这个系统,反而会将我永恒的地狱固定下来……也存在这种可能性。”

“那——那个。”

你不也是毫无根据么,我很想这么说。那又怎样。如果他的推测正确,那么消灭守护恶魔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没有人会用风险这么大的赌注来作为交换条件。

“而且,到头来还是徒劳。”

“……诶?”

“无论你还是谁,都杀不了‘它’。”

我注视着拿破仑的脸。魔王头一次清晰表现出来的失败感。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能战胜它的人根本不存在……你以为我究竟轮回了多少次人生?和你一样,我也曾想过只要杀了它就能解脱。但那终究是徒劳。根本不可能杀得了。”

“恶魔——的确,拥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强大,但只要有圣遗物的力量……”

“问题不在那里。”

拿破仑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我的话。随后他嘴角微微歪曲。是在笑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试过之后你也不会再想说这些废话了吧。”

试试……

我明白自己的虚张声势发出声响开始崩塌。难道说他想现在就在这里召唤出守护恶魔么。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夸大其词,我根本还没有做好面对面的准备和觉悟。

“西蒙,可以进来了。”

拿破仑说道。我绷紧全身。

“我已经在这里了。”

声音冷不防地传来。我心里一惊,朝办公桌的方向看去。

究竟何时就在那里了?白色长发的男子翘着二郎腿,背靠椅子而坐,单手无精打采地翻着放在腿上的书本。单片眼镜上垂着金属链条。脸上没有丝毫皱纹。尽管面容甚至有些女性化,但却丝毫感受不到年轻朝气。那是艺术家或学者等等离群索居者常见的年龄不明气息。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西蒙?”拿破仑叹息道。

“是的。大致上。浮士德小弟说起圣遗物什么的时候,还真是努力忍住不笑出来。”

称作西蒙的这个男子用轻柔清澈的声音回答道。实在看不出是恶魔。梅菲、萨米耶、波利娜·波拿巴以及华德斯坦伯爵……至今我所打过交道的这些恶魔所共有的能令周遭空气扭曲的压迫感,从他身上却丝毫也看不出来。

这就是拿破仑的守护恶魔?我打量了一下那两人。真有些扫兴。这样看来反倒是拿破仑更像恶魔一万倍。

就在这时,右眼传来一阵剧痛。我发出呻吟缩起脖子。染红的视野一端出现了黑色的巨大身影。

“浮士德,那家伙太危险,你根本就不是对手。”

乌利安那完全变了的声音扎在我的鼓膜上。我四肢颤抖。布罗肯山顶呼啸的火焰、风雪和黑暗从我的右眼中溢出,在办公室里狂啸,将西蒙雪白的头发、披肩和桌上的文件吹得飞起。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试图用手掌使劲摁住右眼阻止这一切。

这时,西蒙缓缓站了起来。

接下来他的行动实在是奇妙。他将办公桌上的墨水瓶、镇纸、笔筒以及叠放的书本等小物件稍稍移动了些许。然后拿起水瓶,每次倒出少量的水在桌上制造了若干小水塘。

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他再次坐回椅子上,后背深深靠向椅背的瞬间,有什么巨大的物体从天花板——是锁链断裂后的枝形吊灯——掉落下来,打在了办公桌的一边上。立刻朝后退的我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事。从吊灯上飞溅下来的若干蜡烛落在了桌上,但却无一例外地落在了被事先洒好的水上。升起若干细小的白烟,小小的火焰相继消失。

我从咽喉深处呼出干涩的气息。

西蒙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他的那番从容很难想象吊灯就在刚才擦着鼻尖撞在了桌子上。他伸出手,从压扁的吊灯残骸中把墨水瓶、镇纸一一取出。丝毫没有受损。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从瓦尔普吉斯之夜泄出的魔性之风不知何时已停息。室内被一片寂静取而代之。片刻之后,墙边的拿破仑用苦涩的声音说道:

“……西蒙。既然知道吊灯要掉下来,就去接住它啊。”

“我才不干那种麻烦事。”

西蒙嫌麻烦似地说道,视线回到了腿上的书本。

“只要灭了火,文件就没事了,善后处理只需换掉枝形吊灯和办公桌就行了吧。”

我尚未恢复正常的呼吸。

那个男人事前就知道了吊灯会落下。不,只是那种程度任谁都能预测。可是他却移动了些许墨水瓶和镇纸的位置,避免了被掉下来的灯砸坏。完全预测到了掉落的角度?甚至连所有飞溅蜡烛的掉落地点也是?

我很想对自己说那是偶然。

西蒙视线从书本上抬起,朝我微笑。

“浮士德小弟。所谓偶然——不过是无知的说辞罢了。”

我倒吸一口气。血液循环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支配一半视觉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红色捕捉到了那个男人另外的样子。喉咙冻结了。那里没有任何人形的事物,只有难以形容的黑暗在蠢动。

我彻底醒悟了。

这个男人当然知道这一切。所有发生的事他都了如指掌。事先洒水熄灭蜡烛的火并不是因为怕麻烦,而是为了让我见识那份力量,为了以此来捉弄我。装模作样、相当无聊却又效果惊人的小把戏。事实是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浮士德,快退后。那不是你能赢得了的对手。那家伙——”

乌利安用粗涩的声音低语道。

“——是‘命运’本身。”

西蒙。

我摸索歌德的知识并得以确信。他既是拿破仑的亲信,同时又是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他的名字叫皮埃尔-西蒙——

“……拉普拉斯。”

【注: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1749-1827),法国科学院院士,曾担任拿破仑的老师。】

他听见那个名字从我嘴里溢出而满意地笑了。

“我很荣幸你能知道我的名字,歌德阁下。”

命运本身,乌利安那充满畏惧的话在我脑海中空洞地回荡。

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这个名字即使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也知道。在数学、物理学领域做出稀世贡献他最负盛名的是主张决定论。他的假说如下:

如果在某个瞬间存在能够把握全宇宙所有物质的位置和动量的智慧生物,那么他就能遵循物理法则通过计算准确知晓任何的未来。

这个假说深刻刺激了后世人们的想象力,最后不知是谁将这个智慧生物冠以如此称呼——

——“拉普拉斯的恶魔(Démon de Laplace)”。

我视野充血,红光忽明忽灭。乌利安还在说着些什么,好几次从右侧冲击着我的意识。

“啊,乌利安将军。没必要这么焦虑哦。”

西蒙——恶魔拉普拉斯终究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的主人浮士德并不是我的敌人。无论是嘲讽的意义上,还是实际的意义上。”

“……也许吧。”乌利安低语道,“没想到凭依拿破仑的竟是你这样的恶魔。我可不能让我主人浮士德的灵魂在我品尝之前受损。哪怕是万一。”

拉普拉斯的视线转向我。我的喉咙哆嗦了一下。

“浮士德小弟曾几何时与贝多芬做过有趣的讨论吧。并非命运,只不过是预测。原来如此,那姑娘虽不能说聪明,却具备看穿事物本质的洞察力。然也,所谓命运,不过是高精度的预测罢了。”

不过是高精度的预测——倘若那就是恶魔拉普拉斯的力量。

我偷偷瞥了一眼拿破仑。他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所以都说了白费功夫。”

拿破仑丢出这句话。不可能存在战胜拉普拉斯的人。任何未来都能被预见,然后加以扭曲改变。原来是那个意思啊。拿破仑的死心断念直接传递了过来。我也同样品尝着绝望。

“而且,浮士德。你还没有理解命运的真谛。”

拉普拉斯愉悦地窃笑道。

“贝多芬曾经是这么说的吧。倘若能够完全知晓命运的话,人就能够反抗它,那么也就不成其为命运了。”

为什么会对我和路的谈话知道得如此清楚?像这样的疑问也几乎不再升上意识的表层。那可是几乎等同于全知的怪物。比起那个来,接下去的话更令人恐惧。

“那只是不知命运为何物者天真的误解啊。当人真正知晓命运时会怎样,我来告诉你吧。”

拉普拉斯犹如用舌尖摆弄我的心脏般说道。

“——会‘想要服从’。”

我片刻间呆呆地注视着他那宛如玻璃制品般的面庞。因为我不明白他话里的

意思。想要服从命运的安排?

“你不就是这样么。”拉普拉斯指着我道。感觉他纤细的手指好像就要刺破我的五脏六腑般。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胸口后退了一步。

“我……吗?你指……什么?”

就连自己声音听起来也仿佛是从胸口的洞窟而非口中传出的一样。

“乌利安将军不是让你看了么。贝多芬被烧死的命运。”

“那……又怎样?”

我一边说,一边迫切需要呼吸空气般喘着气。奇怪。拉普拉斯的话渐渐浸染全身。身体差点就接受了。

“正因为看见了命运,你才来到这埃尔福特。为了实现那个命运。”

我凝视着拉普拉斯的嘴角摇了摇头。为了实现命运?为了让路去死而来这里?你在说什么啊?

“让他们逮捕贝多芬的人是我。”

拿破仑的话从正旁打向我。我愕然不已,双腿无力,差点瘫倒在了地毯上。

“虽说梵蒂冈或许没有察觉,然而幽禁教皇,严禁多嘴干预,煽动宗教法庭令其强制推行异端审判,这些正是我的指示。”

“……什——”

喉咙里挤出几乎不成声的声音。产生一股自责的念头。仔细想想就能明白的事。拿破仑从一开始就畏惧着路。戒备着路的音乐会启发某些科技,或许某一天将会杀了自己。可是——

“为、为什么不惜利用教会!”

“只要假装和法国无关,发表公开行刑的话,背后蠢动的俄国也许就会露出破绽。这就是拿破仑陛下的意图。”

拉普拉斯悠然翻动着书页冷笑道。俄国。俄国确实企图通过梅尔策尔利用路来做些什么。拿破仑也察觉到了这点,所以用路作为诱饵试图引鱼上钩?……

“不过,看来亚历山大陛下要比预想地更加谨慎呢。还是说已经不需要贝多芬了么……总之,最后上钩的就只有你浮士德一个而已。还真是白费心机了呢,我亲爱的陛下。”

“住嘴。”

拿破仑一脸很不痛快地放下了听筒。我瞪大眼睛。他什么时候打的电话,打给谁?

“就算徒劳无功也到此为止了。要赶紧解决掉那个女人。”

当然是在给梵蒂冈的密探下达指示。知道我会采取行动施加妨碍而让路的行刑提前执行。拉普拉斯的笑容和言语粘附在我鲜红浑浊的意识之上。“知晓命运之人,便想要服从”。

我来这埃尔福特岂止是徒劳,正因为我来到这里……才加速了它……加速了路通往火刑台的命运——

“乌利安!”

呼唤名字的同时从右眼涌出燃烧正旺的暴风雪,形成奔流,将我吞噬。膨胀起来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空气势如破竹地侵蚀着现世。夜之黑暗、雪之洁白和灼伤眼睛的火焰之红一瞬间将拿破仑和拉普拉斯的身影抹去。

“飞去梵蒂冈,赶快!”

“明明知道白费力气……”

乌利安在卷起的漆黑风暴中说道。

“不过,就请尽情燃烧魔力吧。为一切涂满瓦尔普吉斯之夜吧,以至于吞噬全部大地般!”

我身体悬浮,飞向黑暗。我用手触摸耳坠,用指尖确认那犹如同化为身体一部分的脉动,大喊道:

“卡尔先生,这边失败了,请展开突袭!”

声音如电光火石般喷涌而出,在黑暗中描绘出复杂的几何图案飞散而去。我自己的身体也分解为成千上万的漆黑粒子,卷起旋风混入其中,飞翔在没有星辰的魔界天空。

听见遥远下方传来魔女们类似尖叫的不和谐音合唱,转眼就已远去。

——风息星遁……

——淡月隐身……

——群魔合唱闹翻腾,无数火星迸!

【注:这段诗截取自《浮士德·瓦尔普吉斯之夜》。】

低云密布的夜空中,映衬出圣彼得大教堂洁白的大圆顶。它犹如耀眼的地上之月,将被遮蔽的天上之月取而代之。面向正东方的教堂伸展开柱廊的双臂,温柔地环抱着椭圆形的前庭广场。

廊檐与柱廊上立着的圣徒像被来自下方火光映照下诡异跃动的阴影打在脸上。广场上可以看见数百个手持火把的人影,中央的方尖碑周围有东西不断从别处运来层层堆积。

我们从距离较远的石板坡道上望着这一切。

永恒之都罗马——从其市中心到隔着台伯河的西岸,被古老市区中的城墙围绕的一隅。教皇圣庭梵蒂冈正试图迎来一个不眠之夜。

“那是圣地。我们力不能及。”

乌利安在我耳边心有不甘地说道。

“只要能踏入一步,就可以大肆玷辱圣域将其纳入我的领土了啊。不愧是大本营,简直无法靠近。所以才选这里作为刑场……”

我一边快步走,一边点了点头。嗅到深夜里杀伐气息的罗马市民陆续走上街头,讶异地张望着被火把掩埋的圣彼得广场。我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见缝穿梭。

“已经足够了,乌利安。”

我为了掩饰心中的悸动而故意开口说道。

“还来得及。那些家伙仍在忙着堆柴。”

瓦尔普吉斯之夜将相隔千里的埃尔福特和罗马联接了起来。移动应该只用了数分钟。由于释放魔力的余波,我的右眼仍旧阵阵疼痛,渗出血泪。直到刚才还被暴风雪摧残的头发冻得硬梆梆。

来得及。应该还来得及。火还没有点燃。啊,看见圣彼得广场的方尖碑前竖起高高的木桩了。木桩脚下正不断堆积着薪柴。感觉似乎瞥见了被晚风吹起的红发闪现在僧侣们漆黑的祭服身影中间。来得及。应该还来得及。就连没有可祷告之神祇的我也只能想到祈祷。

“进入城墙之内,瓦尔普吉斯之夜就不起作用了。你会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作家被僧兵们团团围住。你明不明白?”

乌利安在呼啸耳际的晚风中说道。我当然明白。我由于喉咙干涩而不出声地作答道。但我还是不得不去。

“结果还是如拉普拉斯说的一样啊。无论你怎么想,也一样会为了实现命运而行动。”

亲眼见证了路被烧死的情景——那样的未来。那时乌利安让我看见的结局。命运甚至就连人类的意志也会吞噬,拉普拉斯笑着说。而如今你也在笑着啊,乌利安。

“毫无意义的坚持。在那姑娘死之前,很可能是你先被杀。从尸体上摄取的灵魂可是会变味的啊……”

闭嘴!你竟说是毫无意义的坚持?是的,你说得没错。我接下来想做的事乃是至今为止所有谎言、虚饰、诈术都远远无法比拟的最差劲的喜剧。所以你就给我闭上嘴在一边看着。

忽然感觉恶魔的气息远离了。那是因为接近了圣彼得广场的缘故。右眼不再疼痛,红色的朦胧视野也变得清晰。正是充满了纯洁信仰之心的梵蒂冈空气拒斥了魔物。

带刺的现实感迎面压来。眼睛的灼热虽然消退,踏在石板路上的脚却开始疼痛,骨骼嘎吱作响。

“怎么回事?”“火刑?”“不是明天吗?”

“已经开始了么?”“喂,快去看看!”

市民们异口同声地涌上宽阔的大街,逐渐被广场的照明吸引过去。我推开起哄人群的身体一味地跑着。前方目的地祭司们开始了低沉的合唱。举起的数百火把将夜空点燃。

由于踏入广场的缘故,视野一下子开阔了。柱廊从左右两侧展开巨大的羽翼,混进了夜色之中变得难以看清。面对这样的广阔空间,差点误以为身陷没有任何遮蔽的白色沙漠中一样。钟声、祭司们的合唱以及火焰爆裂的声音将我拉回到现实。皮肤上微微沾染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余韵也被毫无保留地刮去。我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无异于一丝不挂。

我感到耳坠的脉动消失,这才想起卡尔先生。由于我的任性和失败,可能会导致他们白白送死。现如今他们正在进攻萨沃纳的法军基地吧。即使成功营救了教皇,若不能顺利逃出来的话——

我摇了摇头。不要多想。现在不要去想别的。

我抬起头喊道:

“——路!”

方尖碑前方搭起来的火刑台——大堆薪柴建起的平台正中央屹立着的木桩——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被绑着的少女身影。我的声音莫非没有传达到么?丰盈的红发仍旧遮掩着垂下的脸庞。

然而祭司们却注意到了。众多火把胡乱地划着圆圈,头戴可怕黑色兜帽的一队人马朝这边赶来。

“哩嘻。”

“哩嘻嘻嘻嘻嘻嘻。”

不知是笑声还是磨牙的声音从兜帽中间发出。

“歌德吗!”“愚蠢之徒,竟敢单独前来!”

“审判、审判、异端审判!”“把他拿下,让他的每根骨头都暴露在主的荣光之下!”

即便宗教法庭的僧兵手持武器蜂拥而来,我也没有逃跑和抵抗。我被摁倒在地,上衣被剥去,脑袋被踩踏了好几下。鼻腔里满是灼热的铁锈气味,呼吸也变得困难。广场的石板被我的鲜血和胃液污染。

“哪怕妖术也别想在这神圣之地施展!”

“再说你借以仰仗的那个

恶魔也已被我们消灭了呢!”

“站起来,你这肮脏的叛教徒!”

一个人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地上拽起,另一人则将我的手臂扭到背后。我发出呻吟向后仰。祭司们围堵的人墙分出一条道,我在石板路上被拖着带到火刑台前。

“——YUKI!”

令人怀念的声音从天而降。我竭力睁开肿起的眼皮,朝传来声音的方向仰望。只见堆积起的薪柴之上,少女被锁链捆绑于木桩。我毛骨悚然。无论是撕破的衣服,锁链嵌入皮肤的角度,还是被血粘在脸上的头发,都和那时乌利安让我看的雾中影像一模一样。

“……路……”

虽然我想对她展露笑容,但嘴唇却几乎无法动弹。

“为、为什么你会来这里啊,笨蛋!”

路扭动身躯晃动锁链大嚷。

“怎么能连你也白白送死啊,白痴!呆子!傻瓜!”

她的痛骂声被哭泣掩盖。就在此刻,从旁伸过来的火把尖端用力捅向路的胸口。

“——咕啊!”

路痛苦呻吟。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虽然火没有延烧到衣服和头发,可我明白她锁骨一带的皮肤已经变得焦黑。试图呼喊什么的我也挨了旁边的一拳,倒在了石板地上。

传来平静的脚步声。

“真吵。事先让她多尝点苦头让她闭嘴不就好了。”

我听见上了年纪的声音。视野一角晃动着朱红色的衣裾。我忍痛扭头抬眼看去,只见火刑台旁边站着身穿匀称红色祭服的老人。老主教首先瞥了我一眼,随后将视线转向被绑在木桩上无力垂下头的路。

“这可是魔女。不用手下留情。”

周围的僧兵们深深地低下头。我意识到,是枢机主教。恐怕他就是宗教法庭的长官。

“大人,沃尔夫冈·歌德随身带着这个。”

刚才还在搜查我的一个祭司走近枢机主教,将小巧的玻璃管递给了他。那是从我口袋里搜出的真空管。枢机主教看了一眼后皱了皱光秃秃的眉头。

“这是什么?”

“不清楚。应该是机器的零件……”

“已经过异端审判,未发现有何特别的力量。”

“那是当然。这里可是梵蒂冈,怎可能让不三不四的魔法闯进来。”

枢机主教重新转向我,弯腰说道。

“你不可能毫无准备地独自硬闯。是声东击西或什么吧?一定有在这魔女背后策划什么阴谋的大奸巨恶。他们会前来劫夺魔女吧,老实坦白!”

“……没有。只有我一个。”

枢机主教刚一站起便使劲踹我的后脑勺。视野中满是星星,之后瞬间传来剧痛,温热的液体沾湿了鼻子和嘴唇。

“——YUKI!”路的凄惨声音听起来也显得相当遥远。

“不要逞强了,叛教徒歌德。”

枢机主教冷冰冰的声音从后脑勺传来。

“侍奉你的恶魔已被我们消灭。纵然有其他恶魔,这里也是至圣神域梵蒂冈,在主的无限荣光面前不会容许魔力的存在……那么说来,只能认为依靠的是军队或者机械力量。”

枢机主教的脚纠缠不休地将我的脸踩在石板地上蹭。

“不要小看宗教法庭。把贝多芬的邪恶音乐用于军事,威胁到教会威望的活动,这些情况我们早已掌握。”

我咬着牙忍耐疼痛。将路的音乐用于军事。大概是梅尔策尔想要做的事。恐怕是拿破仑向教会泄露了部分情报,宗教法庭便设法将疑神疑鬼升级为对路进行异端审判。

“快说,你的背后是谁?奥地利吗?抑或是表面装作敌人,实际背后却和拿破仑勾结串通?”

“……你们获取的那份情报是拿破仑的圈套。”

我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们被拿破仑耍了啊。”

“简直荒唐!”

枢机主教猛踹我的脑袋。我一瞬间以为头颅是否给踢碎了。

“你要是再敢对YUKI做什么,我就永世诅咒你!”

路以哭腔大嚷道。

“事到如今还玩弄骗术实在可笑!”枢机主教丢下话。真是徒劳的揭发,我自嘲道。毕竟有人想把路的音乐用于军事确属事实。宗教法庭有理由自信通过自己的双手掌握的事实。被虚假情报操纵这种事恐怕连想也不会去想吧。

“大人,要是让歌德也受火刑,不就能让他坦白实情了吗?”

祭司中的一人说道。

“这与YUKI无关吧!”路的声音被悲痛一分为二,“你们想杀的人是我,是我吧!放了YUKI!”

火把头再次捅向路的侧腹。她惨叫着披散了头发。黑暗的愤怒在我心中蠕动。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把你们摧毁得连骨头也不剩。牙齿咬破嘴唇压抑住冲动。被愤怒冲昏头脑根本无济于事。快想办法。在语言的缝隙里找寻突破口。

“没什么好坦白的。”

我再次以掺杂着血的声音说道。

“我说了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我是魔法师。对付你们这些迷信的和尚,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真想看看你受了火刑后还会不会这么有精神。”

枢机主教张牙舞爪地露出可憎的笑容。

“在受刑前逞强的罪人并不少见。但在脚底的皮肤被火熔化时,任谁都屎尿满地哭喊着饶命。没有一个例外……”

无能为力的恐惧包裹住我的全身。

僧兵从左右两边架住我的手臂将我拎起,拖向火刑台。用锁链将我和路背靠背绑住,脚下的薪柴上洒了油。由于凝结的血堵住鼻孔的缘故,我丝毫闻不到气味。

“YUKI,笨蛋。为什么?笨蛋……”

背后响起路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总算是走到这一步了,我假惺惺地确认全身的疼痛、痉挛和胆怯。失败后凄惨地哭喊着痛苦死去。就没有更稳妥的做法了么?

没有。我已经只剩下语言了。

“叛教徒歌德,感谢主的慈悲吧。”

枢机主教将真空管丢弃在我脚边说道。

“对于我们消灭了你的恶魔表示感谢吧。即使被烧死在这里,你的灵魂至少也不会立刻成为恶魔的东西……呵、呵,不过无论如何都铁定得下地狱吧。”

我闭上眼,确认心中卷起漩涡的那股微弱而又平静的力量。

已经,只剩下这个了。

我睁开眼睛,开始述说:

“梅菲还活着。你们这些人岂能杀得了她。”

枢机主教的表情略微绷紧。也许是因为我的声音太过凛然无畏的缘故。

“她还活着。只是你们没有发觉罢了。”

“真会无谓地拖延时间。”枢机主教冷笑道,“还活着?没有发觉?那恶魔在眼前化为灰烬却死不承认的你才是眼瞎了吧。”

“梅菲确实爆裂了。不过,你们好好想想。就在你们想朝我射击的时候,那时现身庇护了我的梅菲‘已经没有了一只手臂和半个脑袋’……不是吗?”

略微有了点效果。凝固的空气开始发生变化。虽然由于戴着兜帽的缘故不是很明显,但我却明白祭司们都在注视着我。感觉甚至听到了枢机主教咽下口水的声音。我扭动被锁链紧紧捆绑的双臂,撑开手指,又握住,再撑开。为了将某样东西拉近身旁。

“那又……怎样?”

某个祭司用压抑的声音说道。我勉强憋出笑容继续说:

“那时候我以为,梅菲是因为庇护我,她的左臂和脑袋才被摧毁的。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可我错了。那根本不可能。因为你们的第一次开枪齐射用的是圣别银弹,尚未装填圣遗物弹。所以恶魔不可能因此受伤。”

四处出现倒吸一口凉气的动静。

“……YUKI?你究竟,在说什么?”

背靠背的路拼命扭过脖子,在我耳边吐出困惑的“低语”。我没有回应,继续说道:

“那不是枪击所受的伤。那是梅菲自己将身体的一部分进行分裂后的痕迹。”

“……你到底在说什么?”枢机主教用窒碍艰涩的声音说道。我为了让自己听上去大胆无畏而竭力提高嗓门。

“我们和波利娜·波拿巴的战斗也受到监视了吧?那么你们就应该知道。恶魔能够分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将其作为别的生物进行活动。那时被你们开枪齐射打得粉身碎骨的并不是梅菲的全部。她还拥有剩下的部分。”

嘈杂声开始在火把间扩散。

“死到临头了还要胡说八道么。”

枢机主教擦去下巴赘肉上的汗。

“就算你说得是真的,那又如何?剩下部分恐怕已经逃回地狱了吧。不可能来助你一臂之力。”

“就在这里哦。”

我的声音为夜晚的空气打入了一根楔子。

“梅菲就在这个地方。我很清楚。”

祭司们互相交流着眼神。枢机主教晃动腹部歪着嘴大笑道:

“愚昧,真是愚昧!不是说了恶魔进不了这圣地吗,你身上以及随身携带之物没有丝毫的魔力,这些都已经过了异端审查!虚张声势在主的权威面前犹如

阳炎般显得多么虚无空洞!”

“YUKI,快别说了。”耳边传来路的抽泣,“比起那个来,你和这件事无关。快点承认你和我的罪状没有关联,否则连你也要和我一起——”

“我最初感到奇怪是在南妮特小姐来取钢琴的那时。”

我打断了路的话。困惑隔着身后传来。

“……南妮特?你、你在说什么?”

“当时我没能弄明白那股违和感到底是什么。而现在我很清楚。南妮特小姐那时说了这句话——”

——“那个什么女恶魔不也追随着您吗?”

她根本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因为南妮特小姐和梅菲相遇并交换契约的过去已经被改写。“她理应不认识梅菲”才对。

那么她又为何会知道?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梅菲再次和南妮特小姐有所接触。为了什么?

“而路把钢琴交给南妮特小姐保管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也颇为奇怪。在那种危急关头为何还会去担心钢琴?”

“你,从、从刚才起到底在说什么?”

路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可以感觉到仿佛粘土般的困惑将她包围。

“那理由如今我也已经知道。南妮特小姐慌乱之中说出口的话没想到就是真相。‘路德维嘉藏在钢琴里偷偷逃离这栋公寓’——事实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啊。正如梅菲曾经对南妮特小姐做的那样,把路封入了停滞空间,变成真空管的形状后藏在电钢琴里,为了不被梵蒂冈发现而运出了公寓。为了保护路。”

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就连数百火把的爆裂声,如今也不过是黑暗湖面上泛起的一圈圈微小波纹罢了。我的语言化作菌丝,将周围的空间牢牢固定,夺去了所有的呼吸。现场能够理解我话中意思的人恐怕一个都没有吧。即便如此也没关系。我讲述的对象并不是人类,而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本身,坚定不移的世界本身,也就是“命运”。

“那真空管就是我所带来的这个。路就在其中。”

我垂下眼帘。正好卡在我脚边木柴堆里的渺小玻璃圆筒反射着火把的光芒。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我、我就在这里啦!”

少女的声音变得僵硬。我摇了摇头。

“不。路就在这玻璃管之中……所以,梅菲。听我号令。‘解除术法’!”

发出一记清晰的响声。

那是有什么致命的裂痕开裂的声音。

事实本身,世界本身,“命运”本身——

接着我的脚下,也就是存在于现实此处的真空管……

玻璃碎裂,里面封印冻结的时间解除外界的空气,结晶化的空间崩塌化为蒸汽,划出喷发的漩涡形状逐渐伸展开来。在数百充满惊愕的视线包围中,白色气流的漩涡逐渐稀释为雾气,扩散,淡化,蹲坐在中间的红发娇小人影缓缓站起身。在风中舞蹈的丰盈红发也好,礼服的裙裾也罢,随着雾气的消散而逐渐平息下来。

少女确认自己的双手,手掌触摸双颊确认脸的轮廓,接着不知所措地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们的方向。

“两个……”

从火刑台下方传来某人的嘀咕。

“贝多芬她——”“有两个……”“什么……”“发生了什么?”

“……YUKI……我、我这是……”

刚刚从玻璃管中现身的路毫发无损。她眼睛瞪得更大,嘴唇颤抖,不成声的话语只说到一半,然后注视着我,以及和我背靠背被绑住的另一个人。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

我隔着后背对“她”说:

“你就是这样试图代替路接受火刑从而保护她的。不过,已经不用那么做了,梅菲。”

呼唤的名字成为最后的咒语将现实击碎。她在我背后挣扎,扭动身躯。伪装的红发犹如燃烧般飘起,渐渐染黑的同时不断扩散。手脚发出令人心痛的嘎吱声响回复到原本的姿态。从年幼少女的纤弱肢体变为了妖艳魔女的身躯。

令人窒息般微小的抵触感立刻变成了金属声响。那是锁链被切断的声音。将我的身体绑缚在木桩上的锁链顺势缓缓滑落在了柴堆间。我将喷涌的情感埋在心里转过头。

黑发和那被柔软狗毛包裹的大耳朵在她的脸旁颤动。

片刻之前还是路的她,如今总算找回了原本的形态。她就是一直束缚着我,一直支持者我,一直保护着我的——

“——梅菲!”

路闪出泪花,搂住了黑衣的胸脯。梅菲呆呆地接受了拥抱,环视四周,好像总算发现了什么似的看着我。

“……YUKI……你是……”

就在这时,杀气猛地舔了一下我的脖子。

“恶、恶魔!”“是恶魔!”“放火!”

“开枪,把他们一网打尽!”

僧兵们众口喧嚷,扔过来的无数火把灼烧着我的视野。但已经太迟了。我感受到右眼中宛如熔岩般的热量。臭和尚们,是你们把恶魔请进这圣地来的。梵蒂冈的土地如今已被玷污,因光辉信仰而张开的绝对屏障如今开了个大口子。从我右眼溢出的灼热之篝火、冰冻之暴风以及腥臭之暗夜试图将这个口子撕扯得更大。

“——乌乌乌乌利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亮的大笑从相当遥远的地方传来,暴风雪奔腾翻卷,将投下的火把一扫而光。

“干得漂亮,浮士德!圣地被玷污了!快迎接我的夜晚进来吧!”

随着乌利安的声音一道,瓦尔普吉斯之夜从我眼中倾泻而出,将我们和火刑台团团围住。祭司们恐慌的声音掺杂在火星和雪花中随风翻滚。

“……YUKI,您什么时候拥有了这般魔力……”

梅菲犹如保护般搂着路,扫视四周的黑暗如是说道。苍白燃烧的磷火四处飞舞,魔女们的歌声与娇喘猛烈呼啸。

“不要慌!你们这些蠢货,不要怕!”

能隐约听见枢机主教的声音。

“你们是宗教法庭,信仰的守护者,岂能因为一介恶魔而胆怯,重整列队!”

“不要让火熄灭!”“不要停下祈祷!”“别让他们跑了!”

火焰的颜色眩惑着眼睛。狂风呼啸之中,不祥的金属声将我们包围。从火把的光亮中间跑来手持枪械的僧兵。

“浮士德,怎么了?再开大点。”乌利安在我耳边嚷道,“只是那样我的力量还够不到,再大点,把缝隙开得更大!”

用不着你说,我正在做。我为了努力撑开由于神圣空间里进入了梅菲这个异物而洞开的缺口,不断撕扯着右眼的眼皮。枪的击锤所发出的声响企图再次将我的意识涂满绝望。枢机主教挥舞手臂喊道:

“将他们一网打尽,让他们看看我主的军威!”

枪口一齐喷出火舌与梅菲的声音简直就在同时扎入耳朵。

“——YUKI!”

承载我们的火刑台被轰得粉碎。原本我们的身体也应该处于炮灰范围内被打得血肉模糊才对。然而并未传来任何的冲击。被子弹打得粉碎的木屑缓缓漂浮在我们周围,随后落在的石板地面上。

持久的寂静包围着我、梅菲和路。由于突然失去声音而令耳朵疼痛,甚至传递到脑袋变为头痛。

我意识到,是停滞空间。梅菲创造的玻璃管中的世界。

“……YUKI,这样下去撑不久。”梅菲以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凭他们的武器,这个停滞空间很快也会被打破。”

正如她所说,反手持枪持剑的僧兵们朝我们周围逐渐聚拢过来。他们所有人看上去都像是冲破云霄的巨人一样——不,那是因为我们的身体缩小到被关进只有拳头大小的玻璃管中的缘故。

无数次挥下的刀刃看上宛如将天空一劈为二般巨大。没有声音和冲击反而带给人恐惧和焦躁。

“梅菲,你的身体……”

路发出悲戚之声。我也吃惊地看向二人。从梅菲的右肩到手臂开始变得焦黑,化作细小的碎屑崩裂脱落,然后气化。尽管路拼命试图堵住伤口,却根本无法阻止坏死。

“大病初愈……所以啦……”

梅菲露出强装的笑容。毕竟除了脑袋的右半和右臂以外,她被乱枪齐射轰得行迹全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通过再生恢复到了原样,却并未痊愈。勉强驱使魔力的做法正侵蚀着她的身体。

“……没办法了。被攻破的同时怎么也要将两位转移走。”

“笨蛋!要是这么做了,你又该怎么办!”

“这样下去只会三人同归于尽。”

“就算这样!”

“梅菲,不可以。你只管想着怎样撑住。”

我一边用手掌使劲压迫右眼,一边低声说道。

“总之坚持住。”

“坚持住之后又该怎么做?”

堂堂恶魔就不要哭得那么伤心啊,我心想。你不是连神明也照样嘲笑的地狱小丑吗?不是企图吮干我灵魂、欲望冲天的敌人吗?为何要如此毫不犹豫地流血流泪啊。

就因为你这样,我才……我才——

“我是YUKI的守护恶魔,哪怕用我的命来换YUKI……”

“梅菲,听我的命令。”

我手指用力扎在右边的眼角上说道。

“不许你再违抗我。不许。我……不想再……”

右眼渗出鲜血。不想再看见那种事了。我绝不想再一次无能为力地被梅菲的碎片掩藏,庇护,充满无力感地看着梅菲的死。独自一人苏醒,忍受着寒冷的自由。我受了怎样的打击,你一定不会知道吧。谎言之上外加诡辩、欺瞒和无稽之谈,用满是泥泞的脚踩踏真理和逻辑,就连恶魔也加以欺骗,而如今总算夺回来了。难道你想让我再一次失去吗?别开玩笑了。给我闭上嘴,相信我,祈祷吧。我也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坚信着撬开这道门。祈祷着来得及的同时——只有去将它连接上。

右眼变得灼烧般炽热,剧痛在眼球内侧翻腾。

此刻,高亢嘹亮的声音将世界一分为二。

梅菲和路同时抬头仰望。包围我们的玻璃城墙上出现了宛如蛛网般的白色裂痕。刀刃举起,只要再次砸下,裂纹就会爬遍墙面,将圆筒全部覆盖。犹如踩雪的声响将我们环绕。

第三次的刀刃撞破天顶。玻璃化作数万的碎片破碎散落。两个空间互相交汇,被拉伸延展,扭曲产生反作用。奇妙般延迟的时间里,玻璃碎片宛如通透的雪花般缓缓飘落。梅菲把路紧紧搂在胸膛庇护着她。

传来宗教法庭的僧兵们残忍的笑声。我抬起涂满了绝望的脸,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中散落的玻璃碎片。一片较大的碎片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着落下,可以看见碎片中映出的我的身影。

没能赶上吗,我心想。空虚爬遍全身。感觉喷涌而出的热量从脖子,从腋下潺潺地流泻而出,身体渐渐冷却。

结果这就是我的命运么?我对着玻璃里的自己问道。不断失去的正是我吗?遍体鳞伤、四处奔走,最后甚至来到这里,刹那间夺回也是为了最后体无完肤地再一次丧失吗?

眼睑感到无法释怀的沉重。

我明白了。算你赢了。把一切都带走吧。顺便也在这里把我剁碎好了。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那一幕了。

在渐渐开始加速的时间里,我即将放弃得到的一切。

然而——

有谁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睁开了快要闭上的眼睛。掉落的玻璃镜面差点将我压扁。

我好不容易才意识到。

不对。那并非镜子。映出的也不是我的影子。耳坠正泛着红光。假如伸出左手,就会有右手伸过来——即便如此,那也不是我。

连接上了。

指尖触碰指尖。握住的手被反握住。我为抓住的手注入力量,拉近身旁。我终于理解了连玻璃中都未映出的事实。那个人影存在于我的右眼中。从染红的布罗肯山顶的景色中呼唤着我。

我也喊出他的名字。乌利安野兽般的笑声和魔女们声援的合唱更强烈地爆发出来。大门决口,瓦尔普吉斯之夜将远方的萨沃纳和此地的梵蒂冈连接了起来。

玻璃碎片落在石板地面以及我的肩膀和头发上。现实的时间开始流动。冰冷的风刺痛着我的手臂和脸颊。

“——我来晚了。”

卡尔先生说着,粗鲁地甩开我的手。

“——是!”

“是!”

“来晚了,博士!”

浑厚的声音将我包围。不知何时,黑色的军服身影遮蔽了我的视野。我瘫坐在地,抱起同样趴在地上的路。梅菲的身影已经消失。一阵安心让我甚至想把胃里的东西全呕吐出来一般。赶上了。赶上了啊。事到如今,我才发现卡尔先生从耳朵到脖子处已经凝固的血污。并非卡尔先生一人。其他斗魂烈士团员也是。军服撕裂,抑或染上鲜血,露出烧烂变得焦黑的皮肉。

“不必考虑逃跑路线的突袭作战还真是格外轻松。”

卡尔先生伴随着急促的喘息逞强地说道。

“……你、你、你们到底是谁?”

厚实的人墙对面传来枢机主教的叫嚷声。然而打乱寂静的只有那一声。僧兵们充斥现场的杀气,如今也完全感受不到。我借路的肩膀缓缓站起,从团员们的巨大身躯间窥探周围的情况。将我们团团围住的黑色祭服们也垂下了握有枪剑的手,全都一动不动。

“你们在搞什么!消灭、消灭他们!那些可是入侵者,快把那些玷污梵蒂冈的叛教徒全都——”

枢机主教刺耳的声音在吹过广场的凉风中空洞地回响。最终四处响起的沉重金属声仁慈地掩盖了他的声音。僧兵们弯下身,将各自手里的枪支剑戟放在石板地上,然后跪下。

“你们到底在做什、什么!难道无视我的命令吗!”

但是枢机主教的声音在中途便随着一声嘶鸣而中断。他也注意到了。从成群斗魂烈士团员中间走出来一个人矮小的人影。

那是个身穿纯白色简朴祭服的老人。从白色的小瓜帽中漏出黑色的卷发。枢机主教的脸因为惊愕而扭曲。

“玷污梵蒂冈的到底是谁!”

白衣老人说完,枢机主教便在石板上跪伏了下来。

“审慎言行!这里可是为百姓安宁而敞开的圣庭。”

教皇庇护七世说完扫视广场,随后看了一眼浮现在暗夜中的圣彼得大教堂的白色圆顶,仿佛感觉耀眼般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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