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8.不适切的行动

我在第一班电车发车前几小时醒来,并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营养饮料解渴。身体到处都在发疼。周遭仍是幽暗未明的天色,只听得见早蝉、乌鸦与山斑鸠的呜叫声。

走进车站内,恰巧见到宫城坐着伸展身体。这恐怕是到目前为止,我见过她最像人类的举动了。

我拿着瓶子,眼神迟迟无法从宫城身上移开。或许是因闷热的暑夜,她脱下身上的夏季针织衫盖在脚上,白净无瑕的双肩展露无遗。

……或许,我的心情陷入非常混乱的地步,这大概是因为余命不足三个月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极度的失望所引起,还可能是因为睡昏了头,更可能是身上的劳累与疼痛所导致。但最有可能的还是,宫城的容貌比想像中更吸引我。

不管是哪个原因,此时此刻我突然想对宫城做些残酷的事,说得直白一点,我想将宫城扑倒在地上,想把她当成所有情绪的宣泄出口。

这是在我所有的想法中,最不适切的行为了,一旦真的犯下如此罪行,我的寿命无疑会被终止——但是那又如何?不过是让死期提早几个月而已,与其如此,还不如因为做了想做的事情而死。我在「死前愿望清单」里不也写了「顺从欲望」吗?

当我决定顺从欲望,才发现没有任何人比宫城更适合担任我这种自暴自弃行为之下的受害者了。不知何故,宫城强烈地刺激着我那股凌虐他人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宫城平常的强势,让我更想看看她脆弱的一面,好好挫一挫她的威风。我想让她知道「你虽然装作坚强,但其实也只是如此软弱的人而已」。

宫城见到挡在她正面的我之后,似乎发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安,所以架出一副有所防备的姿势。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好。」

「从监视员确认监视对象做出『不当的行为』开始,到让监视对象寿命结束之间,会产生多久空窗的时间呢?」

宫城的眼里浮现警戒的神色。「为什么会问这种事?」

「因为我想知道若从现在开始侵犯你,到我被杀之前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尽管语出突然,但她却没露出半点惊恐的神情。

反而以未曾见过的冷漠和轻蔑的眼神直视着我。

「只要一瞬间就能完成与本部的联络,从本部赶到这里也在二十分钟之内。当然,您是绝对不可能逃得掉的。」

「这么说,我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可以自由行动罗?」我立刻反问回去。

「我可没这么说!」宫城将眼神从我身上移开之后,以低微的声音回答。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着。

不可思议地,宫城居然没有逃走的意思,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而已。

我将双手往她伸去。

原以为她会歇斯底里地发出怒吼或是竭尽全力地反抗,没想到即便我的双手已触摸到她那雪白的双肩,她也只是露出悲伤的表情硬撑着身体。

接下来我准备粗暴地拉倒宫城,硬将身体压上去,让体内的欲望得以渲泄。届时她的身上可能会受伤,那美丽的膝盖上面说不定又要多出一道大大的伤疤,她那原本就黯淡无光的双眸可能会更无光彩。等到完事后,她可能会带着仿佛事不关己似的眼神讽刺地说:「您满意了吗?」

我这么做能满足自己吗?

我现在到底想怎么做?

刹那之间,高昂的精神变得冷静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涌至胸口的空虚感。

在见到宫城那完全放弃的眼神后,我也感染了她眼里的哀伤。

放开宫城后,我隔着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我真为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羞耻。

「监视员这份工作还真是辛苦啊,」我说:「非得面对像我这种人渣不可。」

宫城的眼神仍不愿看向我,只淡淡地说:「能得到您的理解,实在万分感激。」

原来如此,我心想。怪不得我的寿命只值三十万,因为只差一步,我就差点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行了。

「这份工作还真是危险啊,像我这样的家伙应该不少吧?那种临死之前,突然大发神经,将矛头指向监视员的废物?」

宫城慢慢地摇了摇头。

「您还算是轻松的案子呢,比您行为偏激的例子可是大有人在。」

宫城的这番话似乎在为我的堕落辩解。

初次见面我就曾问过她膝盖上偌大的伤疤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始终保持沉默不回应,想必她就是担心我这种翻脸不认人的行为吧。

「为什么会从事这份工作呢?」我反过来问她这个问题。

「简单来说,是『不得不从事这份工作』而已。」

「那如果说得复杂一点,又是为什么?」

宫城脸上满是意外。「我还以为您只对姬野小姐有兴趣而已……」

「才没这回事,要是我不觉得你有魅力,就不会做出刚刚那种举动了。」

「……是这样啊。那还真是多谢了。」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不说也无妨。」

「这个嘛,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过去,嗯……我不是提过,能出售的除了寿命之外,还有健康与时间?」

我点了点头。

「换句话说,我出售的是时间,大概卖掉了三十年左右。」

——对了,我一直对这点感到好奇。

到底卖掉时间是什么意思呢?

「这样啊,你卖掉了时间,这是指……」

「没错,大部分的监视员都跟您一样到过那间店,只不过他们卖掉的是时间。就结果而言,也等同于卖掉人身安全与人际关系般那么糟糕。」

「在卖掉时间之前,你也是平凡的人类吗?」

「是的,跟楠木先生一样是普通的人类。」

这让我有些难以理解,我还以为宫城的冷淡、嘲讽与顽固都是与生俱来的,在听了她这番自白后,才知道她的这些特质或许全是为了求生存才拼死学会的。

「你也会变老吧?如果卖掉了三十年的岁月,恐怕要等到四十岁以后你才得以从这份工作解脱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这也要我能苟延残喘到那时候为止。」她的嘴角泛起自嘲般的笑容。

这代表往后的数十年里,她都得过着被人视而不见的日子。

「……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多钱呢?」

「您今天的问题还真不少耶。」

「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喔。」

「即便是不怎么有趣的往事也想听吗?」

「不论如何,总比我卖掉寿命的理由还有趣得多吧?」

宫城抬头看了看时刻表。「好吧,反正离第一班列车发车之前还有一点时间。」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准备将一切娓娓道来。

「我至今仍不知道母亲为何要卖掉数十年时间来买取寿命的理由。我印象中的母亲总是不断地抱怨生活现况,父亲则在我快要出生之际离家出走。母亲虽然不断地咒骂着不知去向的父亲,但内心深处应该还是希望有朝一日父亲能回到家里。或许为了继续等下去,才希望延长寿命吧。只是母亲这么做,父亲的寿命也无法延长,母亲则变成无人看见的透明人,更重要的是,我实在不了解母亲的心情,究竟是为何缘故,才愿意等待一个给予自己无数难以抹灭伤痕的男人。假设母亲真的是为了等待父亲而想活下去的话——事实上或许谁都可以是母亲等待的对象,母亲只是没有其他可以思念的人而已,除了父亲之外,母亲应该不认识其他爱着她的人吧……我非常厌恶自甘堕落的母亲,相对地,母亲也非常讨厌我,总是把『真希望你从未出生』这句话挂在嘴边。母亲卖掉时间,成为监视员之后,就不曾出现在我面前,印象中当年的我才六岁。之后几年,我被托给伯母照顾,但伯母只将我当成麻烦的不远之客。」

说完这段话,宫城突然若有所思地不再继续说下去。她应该不是有所感伤而变得安静,有可能她正在反省自己方才说的这番话,会不会像是在乞讨同情。

接下来的口吻变得更加平淡,简直像在游说他人的事情。

「我十岁那年,母亲就死了。死因完全不明,只知道是遭到监视对象杀害。看来,纵使寿命延长,是否会因外伤或疾病而死,又是另外一回事。最初听闻这件事的时候,我也觉得『这不就是诈欺吗?』……前来通知母亲死讯的男人传达了另一项重要的消息。『你身上背有债务。』对方告诉我:『你的母亲留下了钜额的借款,如果你想立刻偿还,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卖掉寿命,二是卖掉时间,三是卖掉健康。』母亲虽然卖掉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来延长寿命,却在工作时间结束之前就死了,而与她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身为女儿的我,所以得担负起她留下的责任。而且在无法偿还欠款时,对方可强迫我从三个选项里选择一项。」

「所以你选的是时间吗?」我问。

「是的,选择卖掉三十年多一点的时间才还得清借款……基于这个理由,我才以监视员的身分活到现在。虽然这份工作既危险又孤独,却能更深刻地体

认生命的价值与人类的生存之道。一旦债务清偿,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更能『好好』地活着。想到这点,就不觉得这份工作有多差了。」

她似乎觉得这份工作等于救赎的机会。

不过我想来想去,只觉得宫城的人生是场悲剧。「真是令人不解啊,」我说:「换成是我,一定将那样的人生全数卖尽。方才你不是说能不能活到借款还完为止都不知道吗?就现实来看,你的母亲也真的因此死亡了。就算你真能活到债务了结的那天,你人生最精华的时期也早就结束了。我并不打算讽刺你什么,但借用你的话来形容,这一切不过是『好不容易站回起跑点而已』,尝尽苦头,从四十岁才开始的人生,对我来说只是一场悲剧,所以把寿命卖掉还乐得轻松一点。」

「如果我的寿命与他人同值,或许我也会选择您说的方法。」

「你的寿命值多少钱?」

「与您的价钱一样。」

宫城面有难色地继续说下去。

「一年只值一万……我之所以故意让您这么痛苦,大概是因为我无法原谅只值这么点价值的自己。看来我不自觉地将自己的一切与您重叠了。真的很抱歉,到目前为止一直把您当成出气筒。」

「……现在说这些也毫无意义了不是吗?倒不如立刻死一死还比较干脆一点,」我如此回应宫城:「反正未来已看不见任何希望了。」

「嗯,是的,您说的一点也没错,但没能将此付诸实践的我,身体果然还是流着与母亲同样的血液。我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啊,明明活得这么痛苦,却又本能地想继续活下去。该不会连死法也与母亲一样吧。看来……一切是难以简单地割舍的,因为『之后说不定会遇到好事』不是吗?」

「我可是认识一个一直说这句话,但五十年都一事无成,就准备一死百了的男人喔。」我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嗯,那个人我也认识呢。」宫城会意地露出微笑。

我面露尴尬地笑了笑,随手点了根烟马虎过去。接着,宫城也站了起来,从我手中抽去一根烟叨在嘴上。我将打火机往宫城的嘴边凑过去,示意要为她点烟,但打火机的油似乎恰巧用尽,不管摩擦几次打火机的滚轮也点不着火。

宫城用手指了指我嘴上叨着的烟,并将脸凑了过来。当我会意之后,同样地将脸靠了过去。

两根不断颤抖的烟在末端互相接触后,火苗缓缓地燃红了宫城的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完全卸下武装的宫城。

至少,我要在她的记忆里,成为最让她感到放松的监视对象。

我望向铁轨的去路,天色正逐渐变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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