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他们体温的二律背反」"Cold curse, Warm cu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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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魔物般屹立的,是一具生锈的工作机械。有着铁锈味和霉味。挑高的天花板的另一侧,无数的雨声跳动着。
昏暗的废弃工厂一角,有着佩薇的身影。上半身赤裸,腰部以下盖着全新的毯子。但从她肩膀流出的血,也让全新失去了意义。
至今依然还是舍弃一切似地面无表情。她抬头看着前方站着的影子。与昏暗同化的那个人影,个子很矮。头上披着一块像是斗篷的布,表情、躯体,一切都隐藏在斗篷深处。
影子在布的下方,大约是手的位置,延伸出一条细长的东西垂落在地。看到这个,佩薇的身体因某种理由而颤抖了一下。然后——
「……『怪物绷带』。」
那个东西——垂落的绷带动了,不由分说地缠上佩薇的肩膀。
「呜…?啊…啊啊啊……?」
佩薇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原因来自于极度的痛苦。绷紧接触到伤口的部分蠢动着。抽动着,吸吮着。没错,有如生物般——吸着血。佩薇几乎像是要触电死般,身体弹了一下。但数秒之后,她紊乱地呼着气耐住痛苦,金发的发隙间透出空洞的视线,刺向人影。
「开什么…玩笑……你做什……」
「……嗯,应该吸饱了。」
人影毫不畏惧她的怒气,少女不带敌意地出声响应。佩薇打住差点扑上前的动作,瞄了自己的肩头一眼。她明白肩膀的痛苦已变得缓和。不仅是奇异的绷带造成的,也包括被砍断的肩膀本身的痛楚。
「不管什么样的致命伤,怪物绷带都能够止血。但这个是活着的,因此起初缠上去的瞬间,伴随着伤口的遽痛,这个会吸食血液。简单来说,要发挥其受忌能力,在它吸饱之前都得忍受痛苦。一旦它吸饱,痛楚就会暂时消失。为了防止致命的伤势,强迫人品尝痛楚——这就是这个绷带的——」
伸向佩薇的布被截断,剩下的部份被收了回去。
「诅咒。」
「后方支持员……」
人影颔首肯定佩薇的低喃:
「这里是我们安排的藏身处之一。你那样的状态,没办法将你送进饭店,但要是放任不管你就会死,因此就带你来此处急救。我为没时间向你说明一事谢罪。」
佩薇不晓得有没有在听,她用剩下的铁臂殴打染血的毯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你别动比较好。虽然已经停止出血,但体力尚未恢复。」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擅自…我还能战!那个臭垃圾道具…无论如何我都要打垮她……」
「这是当然的,因为是使命,所以非将其破坏不可。然而在『那个时间点上』我判断你无法达成。」
怪物绷带再次从斗篷下伸出来,前端撞了佩薇赤裸的前胸一下。佩薇就连这样也站不稳,再次一屁股跌坐在脏污的毯子上。
「唔……」
「后方支持员的工作,就是全力支持前锋的骑士。以这个观点来看,我也只能够这么做。我确信这是正确的抉择。」
佩薇瞪着斗篷深处少女的眼瞳。少女泰然自若,不为所动。
「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战斗,只会白费性命——这样我也会伤脑筋,会被当成是无法判断状况的后方支持员。」
那副超然的气息经过了数分钟依旧不变,结果佩薇投降了。她叹了口气坐好,手臂垂落地面,脱下装甲。之后以显露出的手打开装甲上的收纳部位,拿出香烟点燃,将烟大量吸进肺里——缓缓地、缓缓地,就像深呼吸一般。
配合着一吸一吐,她抛掉的感情也徐徐回复。理性的解冻。光芒回到了变得空洞的眼神里,唇角也找回讽刺人般的笑容。
佩薇重新抬头审视眼前的身影,掬起金发,不悦地说道:
「呼……我还以为是个怎样的后方支持员,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小孩。被这样的小孩子说教,我也真是堕落了呢。」
「对于『小孩子』这一点,我要提出反论。至于『一个』这一点的解释,只能回答你,这是由于情况所造成的必然。这次的指令发生的很急遽,所以没有时间编组军团。」
「是啊是啊,我明白。被派到此地的,总之就是手头上空闲的我一个人,辅助我的也是只有你一个人。对于人才不足的骑士领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于领主,我半点怨言也没有……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一瞬间,她仿佛遭受出其不意的冲击似地,斗篷轻微左右摇摆。
「……嗯,没必要。叫我『木乃伊师』就好。」
「真是个现实主义的孩子耶。算了。我叫——」
「我知道。」
木乃伊师的手在斗篷底下窸窸窣窣地动着。过了一会儿,缠着绷带的手从斗篷底下伸出,手上拿着一本小小的单字簿般的东西。她一面翻着一面说:
「佩薇•巴洛沃,女性,二十一岁,未婚。发色是金色。位阶是一级清廉骑士,是个不仰赖祸具就在前线战斗的罕见骑士。喜欢的东西是香烟、黑胡椒牛排、白酒……」
「上头也有写我的三围吗?」
「三围是……嗯……」
「我没有叫你念。我是在讽刺你。」
佩薇呼着烟。她不高兴的理由,并不只因为战斗被强制中断。
「上面要是有写『讨厌的东西』或者『特点』的话,你看看是什么。」
「备注:对祸具的憎恨及厌恶,在骑士当中也是特别显著。讨厌的东西:所有祸具。」
「特别是又细又长的祸具,更是让我讨厌得发抖!」
佩薇厌恶地瞪着缠在肩上的绷带。
「……你是在责怪我使用怪物绷带?」
「一半一半」
「那另一半是……?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要是先向你说明,你一定会拒绝。我已经先预想过了。」
「不是因为这个。为了止住这个伤口也只能这么做,这一点我明白,我就退让百步当做没看到。再说都已经包上去了,这些都是过去式了。但是——问题是现在。」
现在?木乃伊师倾着头,动作就和她的声音般符合少女的年纪。佩薇锐利的目光不减。
「把那个拿掉,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如果有必要的话。」
木乃伊师将斗篷往头后方拉向,遮住头的部分落在肩上。一个白发的少女自斗篷底下出现,年纪约十五岁左右,代替全身的衣服以及单边的眼睛都缠着绷带。
「唉呀,这不是有张可爱的脸吗?」
「……嗯,没这回事……」
「总之,你身上缠的,有哪些是怪物绷带?」
「几乎全部。除了脸以外。」
几乎全部啊——佩薇露出嘲弄的表情说:
「那么就脱下来。」
「……」
「你没听到吗?脱下来。肩膀上的这个就没办法了,但我尽可能不想见到祸具,就连附近有祸具存在我也会感到不快。脱掉,尽可能拿远一点,放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至少和我在一起说话时要把这当成是义务。」
「……要是我拒绝的话?」
「做为后方支持员,你没有资格和骑士做到最大限度的同步并加以支持,我将如此判定。今后我不接受也不允许你的协助,你可以回骑士领去了。」
「这底下……什么也没穿……」
「没有关系。」
「我的身体……很丑,有火烧伤的痕迹……」
「没有关系。」
见她丝毫不改认真的表情,少女短促地叹口气。她慢慢地动手,让绷带前端朝向附近的废弃机械背后。匡咚!发出缠上了某种物品的声音,同时她身上缠着的绷带开始咻咻咻地往那个方向卷过去。
之后只剩下白色少女的白皙裸体。
和她的声音、年龄形象不符的沉着及超然感依旧保持着。她面无表情地站着——如她所言带有大片烧伤痕迹的身体,如今一丝不挂。但她似乎并非没有情感,脸颊浮现着薄红。
「……嗯,这样子,可以吗……?」
「嗯,这样就好。」
「好丢脸。」
「没什么好丢脸的,我不也是坦露着胸前吗?再说——」
佩薇叼着烟走到少女身旁,毫不顾忌地盯着她的身体瞧。
「嗯,果然。你刚才说什么……很丑?哪有那回事!」
「——咦?」
木乃伊师讶异地抬头。佩薇很容易就想象得到,她应该是有着什么心灵创伤与辛酸的过往。因此这次她不是嘲笑,而是微笑。在骑士领中,将自己当成狂犬般对待的人不在少数。面对这样的自己,少女还能正面表示意见的气概着实令她喜欢。
「对我而言,祸具才是丑陋的东西。既然这样,从身上除去那种东西的你,怎么可能会丑陋?烧伤痕迹只不过是点小事。」
「……骗人。」
「我没骗你。你这一点还很符合你的年纪呢。
」
佩薇边说着,边伸出手轻抚少女的头。这样的行为让木乃伊师的状况变得更奇妙。她眼神闪烁地看向上方,身体微微一颤。
「怎么啦?啊啊,讨厌被人摸头是吧?这真是失礼了……」
正打算抽回手,木乃伊师连忙摇头。
「不…不是!是…相反……!」
「相反?」
「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人摸过我的头,所以……我…很高兴……」
「一般不是都会被父母亲摸过头吗?」
「——没有。我的父母没有……」
少女眼神黯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烧伤,没再接着说下去。
佩薇眯细了眼。她也想起了——因祸具而死的双亲。
「唉,父母亲也有分很多种嘛……好了,该怎么办呢?你要是希望的话,我可以再多摸一下喔?」
虽然是开玩笑地说着,但少女似乎是当真了。她害羞地低头缩起肩膀,犹豫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喃喃道:
「如果不麻烦的话…那个…再一下下……」
佩薇多少感到惊讶,但话是自己说出口的,也没办法,只好继续抚摸着头。这种不像是初次见面的距离感,让她有种非常不可思议的心情。
摸着摸着,她还让少女的额头贴着自己的腹部。看不见她的表情。
(代替母亲……这种事还真不符合我的个性……算了,偶尔也不错啦。)
这时她忽然想起:
「虽然我是有叫你拿掉绷带,但并没有叫你继续让我看裸体喔?要是觉得丢脸的话,穿上斗篷遮住是你的自由。」
「……啊。」
***
上野锥霞偶然在补习班门前遇到她。课程结束后,走出建筑物就马上看到——蹙眉看着夜空中降下的雨,一边撑起雨伞时,一个银色身影走过眼前。
她的样子很奇怪。身上仍穿着制服,并没有撑伞,任凭整头银发被淋湿,低头注视着脚下,无精打采地走着。
虽然才只照顾了她一天,但身为班长——不,不管身为什么,都无法置之不理。
她讨厌下雨,特别是被雨淋湿。只要看见有男孩子因看见透光的制服而欣喜,她就恨不得将他们全从世界上除掉。在雨中奔跑虽是自杀行为,但如今只得抛弃这个信条,仅以伞防范雨水直击,小跑步追上人影。
「菲雅……!喂,菲雅!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出声叫她也没反应,只是茫然地继续行走——锥霞判断事情非比寻常,因此强行将她拉进了小巷里。这时她才终于表情空洞地抬头——
「……锥霞……?」
「……对,上野锥霞,夜知班上的班长。白天不是有见过面吗?真是的,发生了什么事?不撑伞在雨中行走,简直是笨蛋的行为!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对,我要…去哪里……」
她眼神失焦地喃喃自语。正当锥霞诧异地皱眉时——
「哦?怎么啦,这不是全身湿透了吗!」
「你们要去哪?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撑伞?不,干脆去某处避避雨吧?钱我们出!」
「请不用管,和你们无关!」
「……啊啊?我们可是好心,你那是什么态度?」
锥霞原本讲话就不像一般女孩子,焦急的语气更是让她的话听起来极为带刺。于是那两名男子的态度就改变了。
好像又有麻烦事了——锥霞因此而皱眉,而这样更是造就了男子们的不耐。双方反复着「太嚣张了」、「才没有」等没营养的对话。要是现在道歉,也只会造成反效果。
之后锥霞开始思考,是不是要硬拉着菲雅逃跑比较快。此时——
「……吵死了……」
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吵死了……吵闹的只要有哀号声就够了……哀号……?对,哀号……」
「吵死了?你这家伙嫌我们吵?」
锥霞还来不及阻止,其中一名男子的手便伸向菲雅。
然后锥霞看到了。银发少女的手中握着立方体玩具。
那个玩具一瞬间变化成长柄的道具。菲雅只是轻轻一挥,男子就被打飞了出去,发出惊人的音效撞上墙后昏厥过去。
「什……!菲…菲雅,这究竟是……?」
「你…你这家伙……干了什么好事?」
菲雅穿过惊讶的锥霞身旁,来到另一名男子眼前,毫不掩饰地将螺旋状的武器刺向前。男子虽然避开,但却脚底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螺旋状武器仅以数公分之差刺进头上方的墙。钢筋及水泥被掘落,碎片掉在男子头顶上。
「噫……?」
「这是——第十九号机关掘式螺旋态『人体穿孔机』。是我。是我的一部分。这个形态全长有1787㎝。使用次数是357次或是358次。其中一人在看到这个形态时就惊吓过度身亡了,是个还很年轻的少年……」
菲雅自始至终眼神都很空洞。她正在作梦。甚至称不上是梦的恶梦。嘀咕声不绝地自她喉咙冒出来。顺从着那来自晦暗之海的呼声,她的手臂动了。她从水泥中抽出武器,微微压下尖端,指向跌坐在地的男子。
「……我是为了什么而存在?这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为了挖掘、为了钻入、为了穿孔吗!所以我…我……」
「菲雅!这样…做得太过分了!」
锥霞抱住菲雅的手臂。似乎是从最初就期待着有人来制止,少女全身瞬间定格。
「那边的——走!快走啊!」
「咦…啊…噫啊啊……」
男子丢下伞和朋友,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某种比雨水还冰冷的事物窜上锥霞背脊。而这时她看到眼前的凶恶武器变回了立方体。察觉到菲雅的力道消失,锥霞才一松手,菲雅又再度浑身无精打采。
「菲雅……?」
「啊啊,哈哈……果然不行……」
她缓缓抬头看向黑暗的天空。贴在脸上的银发盖住了她的表情。
「初次体验的雨。但是,想到的净是以往的事。这样子的我,该去的地方……哈哈,对了,果然还是只有那里。在第一次看到的地方了结……也不坏。也不坏……」
银发少女再次迈步,留下什么也无能为力的锥霞。
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街道上,喃喃自语的声音渐行渐远。
微弱的声音一下子就听不见了,因此锥霞一下子变得迷惑。
少女的双肩颤抖,究竟是因为在笑,抑或是——
***
「有找到吗?」
「不行……到处都找不到。」
在集合地点——车站前的广场,春亮和此叶上气不接下气,互看着对方。四周天色已完全转暗,车站前的行人也只有三三两两。与之呈现对比,唯有雨滴的数量顺利地增加,超商买来的伞已完全失去意义。
公园、小巷、电玩中心、百货公司、大楼背后……他们到菲雅可能会去的地方一个接一个寻找,但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可恶,到底去了哪里?她没有钱,没办法搭公交车或电车,应该走不远才对。」
「虽然也不是没有取得金钱的管道……但我想她应该不会做到那种地步吧?」
「我很想相信她并没有脑筋奇怪到会去抢路人的钱。不,大前提是,她说不定连搭公交车或电车的方法或手段都不知道。应该没问题吧。总之再多找一下——」
正当准备再次迈步时——
轻盈的声音响起,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这么忙的时候,到底是谁啊?原本打算无视,但——来电铃响个不停。看到上头显示的来电者,只好服输接起电话。
「班长?抱歉,我现在很忙,有话下次再——」
『我看到菲雅了!』
春亮连忙缩回正要按下通话结束钮的手指,以视线对此叶表示这是通重要电话。
「在…在哪里?请告诉我,我们现在正在找她!」
『——果然是这样吗。不……抱歉,到不久前她都还跟我在一起,但我现在跟丢了。因为她的样子很怪,所以我想说还是得联络你一声。』
「这样啊……不,那然后你有没有怎样?那家伙现在情绪有点不稳——」
片刻的沉默。之后——
『我是没事。』
听出话语背后的意思,春亮僵着背脊。
『不……没什么大碍。除了我之外的人也是。只不过,该怎么说呢……她很混乱。对了,我不晓得该怎么说明才好——或许你会以为我在说笑,那个……我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菲雅她…菲雅她拿着的魔术方块——』
「班长。」
春亮咽了咽喉咙。父亲认识的人当中,也不是没有知道受诅咒道具存在的一般人,像学校的理事长就是。正因为如此,像此叶这种异类才得以获得一般学生的立场——但这种情形是第一次发生在自己周遭。
「抱歉,等事情平定后我会再解释,可以请你先忘了这件事吗?」
『你说什么?』
「我知道说这种话很任性,但现在很难说明……
」
『……』
「拜托你了,班长,现在不是说明的时候,得找到菲雅才行!」
一段令他觉得仿佛永远般的片刻过后,接着听到的是「唉~」地一声叹息。
『……没办法了,你似乎也有苦衷。』
「谢…谢谢你!还有,这件事请别告诉其他人——」
春亮话才刚说,这回听到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意。
『别说傻话!难怪你以为我是那种,会因为好玩就随便将他人秘密泄露出去的白痴女人吗!更何况我还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呜哇……抱…抱歉!我没那个意思!」
『算了。那么,菲雅会去哪里,你心里有谱吗?』
「就是因为没有才伤脑筋。班长,那家伙有没有说些什么?」
『我和她没有对话到什么……嗯?不对,她最后好像说了些什么……』
「她说了什么?告诉我!」
『对了!记得是说……「在第一次看到的地方了结,也不坏」……的样子。』
第一次?了结?第一次看到,而且是了结的……地方?
脑中的回路一瞬间连接上了。他想起今天早上的事。看着电视的菲雅,戏剧性地表示出感兴趣的地方。
「——海边吗!」
锥霞话还在说,他便将手机关上了,抛开雨伞拔腿狂奔。望着他溅起水花跑走的背影,此叶默默叹了口气——然后也跟着抛开伞。
***
夜晚的海,比起电视上看到的来得暗沉,而且更让人恐惧不安。落下的无数雨滴打在海面上,持续的喧闹声不绝于耳。
眼前的防波堤一直延伸到海的远方。远处沙滩夹杂着岩岸,不管再怎样好奇的人,也不会跑来这里游泳吧。就算是渔夫,也没办法看透大海底部。几年、几十年,或者永远——都不会有人的视线的广大密室就在脚下。
菲雅朝防波堤最前端走去。伴随着雨声,复杂交错的波涛听起来更增添几分压力。深吸一口气,岸边岩石的腥臭味充斥肺部。感觉真新鲜,这就是盐水的味道吗?这就是鱼的味道吗?疑问忽然冒出。本想向脑海中浮现之人询问,但……她想起那人不在身边,而且再也不会见到面了。
菲雅轻笑着——她还在留恋。
凝视着眼前拓展开的黑暗。真的是一望无垠。看不见原本应有的水平线,就只是海天一片黑。不知为何,她感到很怀念,但她自己知道原因是什么。
站在防波堤边缘,拍打飞溅上来的浪花加上雨水,濡湿了她的身体。
「别急,我现在就去……」
喃喃自语,准备跨出最后一步——但是,就在这时。
她感觉听到了声音。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不是箱型的恐祸,而是她临时取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意义的,在这里的名字。
「呵……呆子。真是的,呆子。为什么来……」
她苦笑着转头。
没有任何人。
在那里有的只是被雨淋湿的防波堤。有的只是延伸到远方的冰冷水泥。
是她还留恋不舍。
是幻听。
扼止不住想笑的冲动,菲雅就这样维持着回头的姿势开始发笑。
「哈…哈…啊哈……啊哈哈哈……真是太不认命了!我可是想杀了那家伙耶!差点就要增添一笔罪恶耶!他怎么可能追来嘛!哈哈……就算他真的追在我身后,神也不可能允许他抵达这里!因为——我是——被诅咒的嘛!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笑声突然停顿。自己实在太过凄惨,正因此她才下定决心。
自己被诅咒了。所以,不可以。
她如此低喃,之后将体重向后倒,缓缓地倾斜身体。
她看见垂落着雨滴的天空。有种舒畅的飘浮感。四周被水所环抱。身体渐渐下沉。她维持着大字的姿势,顺着重力被引导向为她准备好的海底床铺。
背后有沙的触感。这里就是她永眠的地方——她心想。
什么也看不到。好暗。
周围什么也没有。好冷。
啊啊——将最后一口空气化成水泡吐出,菲雅闭上了眼。
什么也看不到。好暗、好冷的地方。这里和那座城的地下监狱一样。
结果又回到了这里吗?真适合我。要是打从一开始就没出门就好了。就是因为出了门,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就是因为体会了温暖的缘廊气味,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
明明就只是回到原本待的地方,明明理应是这样,但不知为何——
——比起至今以来,却还要更加寂寞。
待在寒冷的废弃工厂,能恢复的体力也恢复不了。木乃伊师使用实在算不上象样的方法——也就是将怪物绷带充当绳索,回到了据点——饭店的房间。
幸亏会抱怨这个方法的人现在正在她背后打着呼。那个让她不好意思的行为持续了好一阵子后,她留下一句:「我要休息一下,之后麻烦你了。」便干脆地倒头大睡。由于体格有着差异,搬运她着实费了自己一番工夫。
轻轻让她躺上套房里柔软的床。虽然觉得独臂佩戴的装甲很碍事,但不晓得脱下它的方法,只好放着不管。
帮佩薇盖上被子时,依然熟睡的她发出「唔嗯……」的性感声音。
她是感到很放心吧——木乃伊师感到胸前有一股如灯火般的暖意。同时想起几十分钟前,头上那只手的重量。
那是第一次。不是被打,而是被某个人摸头。不是被拉扯,而是被温柔地轻抚发丝。在那么近的距离,听到的声音不是怒骂。她第一次得知,这一切都是那么地舒服。
向初次见面的女性撒娇,连自己都觉得惊讶。但是——为什么呢——她无法按捺。只要一想到以后或许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光是回想起来,内心就满溢着点点幸福。像点点的光火般。点点地亮起,仿佛要消去她双亲为了保险金,将自己关进衣柜然后放火,造成她身负濒死重伤、失去一只眼睛的记忆般。
看着佩薇的睡脸。这个理应只是工作上的伙伴的脸。
自己是在向她索求母性吗?
不曾被赋予的理想母亲的身影,她只是擅自投射到了她身上吗?
一定是这样吧。金发、伤痕累累而称不上漂亮的手、香烟的味道……这些全都和想要杀死自己的母亲一样,就因为这样,这位非母亲的人看起来才像母亲。这是错误的逃避,是替代行为,她知道。明明知道——但现今也仍无法克制地感到爱怜。真想一直这样看着她的睡脸。
但她迟早会前往死地。失去一只手,战斗力衰减,但她却不顾这些,打算凭着矜持为武器战斗。真不安。
木乃伊师察觉到自己内心涌现的想法。
——希望她留下。
——不想要她死。
——想要她再多待更久。
——那么,该怎么做?
若是要身为骑士的她别去战斗,她肯定不会听。以自己后方支持员的立场,也不许自己这样说。假使想了策略,动手脚让她不去战斗——请求骑士领派遣援手或者交替人选,她也会无视而一个人前去战斗吧。那么该想的就不是如何让她不战斗,而是怎么让她更安全地战斗。
自己去帮忙?驳回。自己只会碍手碍脚,所以才只能当后方支持员。
那么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她思考着——然后想到了。
骑士领这次赋予的使命是「破坏箱型的恐祸」,就只有这样。
歼灭另一把日本刀,还有夜知家的人并不包含在使命之内。虽然要是放他们逃掉,自己应该不会尝到好脸色,但理应也不会受责难。必要的话,他们会再派遣别的骑士。
既然如此,自己也并非没有能做的事。
虽然可能白费心力,但总比不做来得好太多——
脑中浮现接下来该做的事。条件是只能在背地里行动。因为就算是这点程度的策略,佩薇一定也不会有好脸色吧?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任性罢了。
要做就要尽早,趁她还在睡的时候。
再一次望向她的睡脸。突然,一股恶作剧之心涌现,试着去轻抚她的金发。然后——
「呵呵,你是想要回报我吗?」
她半睁着眼,逗趣地如此说道。于是连忙收回手。
「……不,没什么,只是…有点想试一次看看…而已。」
她拉紧头巾藏住表情。好丢脸。
「你安心睡吧。我去稍微侦查一下。」
「唉呀,真热心于工作。」
转过身,正要跨出房门时,声音自背后传来:
「当心点,路上小心。」
这也是第一次听到的话。
不知不觉间,她的步伐变成了小跳步。
木乃伊师一走出房门,佩薇又再次陷入浅眠。
现在最优先的就是休息,恢复精神和肉体。
精神没问题。随时都没问题。她一定会击溃那些腐臭的道具。一定、一定、一定。
那么,肉体呢?——她思考着。
负伤的肉
体,疲惫的肉体,不幸被可憎的祸具止血的肉体。
然后她领悟了。真是的,太可憎了。
失去一只手的自己,在毫无策略下对付两个祸具,想获胜是很困难的。
那么该怎么办?她顾不得形象。垃圾就该尽早收拾。最低限度的休息虽然必要,但若太花时间就会被判弃权。她还能战,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战。输给区区的道具的污名,将会是屈辱中的屈辱。得想办法才行,非想办法不可——
就算会要花上令她作呕的手段——几个小时前自己一定会唾弃、嘲笑的策略。要是有人向她提议,那个人就会在瞬间被她视为堕落到蝼蚁等级的存在,就算是这样的手段——
没错,手段她已经想好了。问题在于是否要选择实际使用。
提议。否定。提议。否定。提议。否定——相同内容的提议与否定。各个后援人员都有着使命和骄傲。赌上自己的一切,反复选择取舍。
等到她下结论的同时,也陷入了沉眠。
取代失去的手而生,名为憎恶的手,最后伸向了最劣等的手段。
***
沐浴在横面打来的雨水之下,春亮和此叶终于抵达城镇南边的海岸。然而依旧还是没看到菲雅。甩开阴沉的预感,沿着沿海道路奔跑,从他们正朝着的方向亮起了缓缓靠近的车头灯。原以为会就这样擦身而过——
「啊,你们等等……你们该不会是在找人?啊不,如果不是的话就算了。」
「你…你们有看到人吗?呃,我们…对——我们在找人,一个银发的外国女孩子!」
果然——驾驶席的男子和副驾驶座的女性面面相觑。
「你们有看到她吧?」
「啊,嗯。大概十分钟前吧……在这前面无精打采地走着,我们和她擦身而过。她连伞也不撑,样子很奇怪,所以我们很在意,就回头找到刚刚……结果没找到。」
「这前面……我记得没有路了啊……?」
「所以我们才烦恼该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联络警察?」
「啊…啊啊——不不,没有必要!我们只是在玩惩罚游戏……我想她应该是躲到某个地方了!真是的,那孩子,做得太过火了……没错,做得太过火了啦!啊哈哈哈哈……」
春亮的身后,此叶摆出空虚的客套笑脸试图蒙混。什么嘛,原来如此——男子苦笑。
「就是说嘛!这种糟糕的事情怎么可能在现实发生嘛……真是的,对心脏不好。你们还是别玩太奇怪的惩罚游戏比较好,我们差点就报警了呢!」
「是啊,真是的,一点也没错……抱歉!那我们先走一步!」
终点就快到了,两人朝着车子行驶的反方向奔驰。一旁的沙滩一转变为岩岸。穿越防风林的同时,一边注意有无人影,然后又再加速疾驰。路面很窄,跑着跑着,脚下的铺路也已不见。在那条小路的尽头,终点——是一片勉强只设了最低限度街灯的广大空间。
前方是海,右手是高耸的墙。左边的岩地到此中断,防波堤弯成直角伸向大海。
就只有这些。看到的就只有这样。
「……不在……」
春亮摇摇晃晃地走上防波堤。没有人,谁都不在,只有大海。
「……为什么……?」
答案很清楚,但他拒绝理解。如果只有大海——那就是:在海中的某处。
这片广大水域中的某处。
防波堤的前端,春亮瘫坐在地。
雨声真吵,声音就在近距离变化。
「春亮……」
他也无法响应这个声音。握紧拳头,咬紧牙根。明明身体使着力气,但全身却只充满虚无感。四周的声音穿过他空虚的身体。
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
叩咚。
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雨声。
叩咚——
春亮惊觉地抬起头。他爬着前进到防波堤前端的前端,将半个身子挺出海面。然后他看见某样东西。
「哈……哈哈……」
「春亮……?」
春亮颤抖着肩,从口袋拿出手机和钱包,丢给不明所以而感到困惑的此叶。
「……都忘了最重要的事。首先,那家伙很重。第二,那家伙很笨,是个笨蛋,又很单纯。所以——一定也没有仔细想过跳海的地点。第一选项是最像大海的这里,对,绝对错不了。也有证据……刚才的人说,大概在十分钟以前,所以『这玩意』也还没被冲太远。」
他扬起唇角轻快地说道:
「我去去就回。」
「咦?那个…等等!」然后春亮就跳进了海中。
撞上防波堤的小小立方体玩具,顺应着余波摆荡。
是因为受雨水拍打过后吗?海水不可思议地令他感到温暖。盐水刺痛着紧急包扎过的手伤,他早有心理准备,但反而没料想的痛。几乎全黑的视界之中,仅能以来自海面的微光为指标保持上下感而潜行。拨着水的手不经意地戳进沙中,使得他略为吃惊。但现在不是吓一跳的时候。他摸索着在周边寻找。
现下的状况是,那东西从防波堤像个炮弹般掉下来,不会滚也不会游泳,而且还是人类体积的炮弹——一定找得到,机率照理来说不低。春亮如此说服自己。过一阵子,指尖忽然碰触到海藻。海藻?——他更进一步搜寻,在海藻的根基处摸到了又硬又软又圆的物体——头发和脑袋!找到了!
接下来就只须浮上海面。他抱住像是肩膀的部位,拼死踢动双脚。
(不妙……好重!)
焦躁使得氧气被消耗。那里真的是海面吗?他没有自信。说不定是是在朝海底前进。是说,真的有在前进吗?会不会是只有脚在海底空踢而已?
正当他感到切身的危机时,感到周遭产生阵阵出其不意的水流。抱着的身体轻了起来,踢水的脚也增进了推力。数秒之后——
「噗哈!咕…噗咳……呜呕……」
「呼……呼……你…你太乱来了!真是!」
「抱歉……得救了。」
在他旁边浮游的,当然是此叶。春亮打从心底感谢她,并一面确认着她和自己之间夹抱着的娇小身体。
「我们应该是不会溺死的,放一段时间后她就会醒了吧。」
「呼……老实说,我还真担心,要是变成另一起溺毙事件的牺牲者该怎么办咧!这家伙超重的,要是你没来帮忙就真的不妙了。」
「真是的,要是溺水该怎么办!很重的话至少先上来换一次气啊。这孩子不是人类,再晚个几分钟也不用急啊。」
「这么说也对……我都忘了。总觉得非得赶快把她打捞上来不可。」
「忘记了?……唉~~」
此叶无奈地叹息。
「真是,你这样讲,害我都没办法生气了。春亮果然是春亮……唉。虽说这也是你的优点啦……」
一面听着此叶喃喃碎念,总之他们先移动到了防波堤下方。看上去没有能立足的地方。一把抓住眼前漂浮着的魔术方块,心想着该怎么爬上去时——突然间,某人的手伸了下来。
「你该不会以为……明天再向我解释就可以了吧?」
「班长……」
身子探出防波堤的,是看上去似乎正在生气、同时又松了口气的锥霞。汗水及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她单手撑着伞,衣服也没被淋湿太多,所以应该是汗水吧。这表示她是一路跑来这里的。
「你可要好好说明喔,夜知……还有此叶。」
「啊呜……」
此叶伤脑筋地别开视线。
「并不是什么听了会觉得有趣的事喔……你可不可以把这些都装作没看到?」
「不行。虽然只有一天,但菲雅已经是同学了,我也有权利担心她吧?」
伤脑筋——春亮摇摇头。
他抓住锥霞伸出的手。
总之他们先躲进了附近的防风林。虽说不能完全抵御雨水,但远比直接曝露在风吹雨打下的防波堤好太多了。
深夜潜水果然很吃体力。让菲雅卧睡后,春亮一屁股坐地。
「喂,菲雅她不要紧吧?」
「嗯……不必担心,我想。」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但你还真没用耶,此叶都还这么有精神。」
「咦!呃,我…那个……」
因为不是人类——实是很难当面跟她这样讲,于是此叶暧昧地蒙混过去。
「哈啾!啊啊…真难受。是平日运动不足的报应吗……」
「你突然跳海,真是太乱来了!这不是运动不足的问题!」
「……对不起。」
这时背后突然发出枝叶摇动的声响。春亮慌忙转头——
「唔喔!」
眼前有个人影从树枝上垂吊下来。春亮内心大惊。
像恐怖片中诡异又奇异的登场镜头般出现的,果然也是个诡异又奇异的人类。那是个全身以黑布藏起来的娇小身影。
一条像绳子的东西自腰部延伸出来,垂挂在树枝上仿佛就像结草虫似的。
「……我是搜集战线骑士领的后方支持员,木乃伊师。」
「两位,请退后!」
此叶行动敏捷地站到前方。但自称木乃伊师的结草虫慢慢地左右摇头。
「我是后方支持员,几乎没有战斗能力。我的目的不在战斗。」
「……那你是来干嘛的……?」
春亮将菲雅和锥霞护在身后说道。少女简短地回答:
「来提议的。」
「提议?」
「我们被赋予的使命是『破坏箱型的恐祸』这一件事。因此我来提议。」
缠着绷带的手伸出斗篷,竖着一只手指:
「其一,由你们来破坏箱型的恐祸。或者其二,你们将她无力化之后交给我。或者我做最大的让步,第三,和我约定,你们不守护箱型的恐祸,不妨碍我们。只要你们选择三者其中之一,作为交换条件,我们发誓不会伤害无关之人及祸具。」
「蠢毙了……要是能接受这种提议,一开始就不会妨碍你们了。何必再来明知故问?」
「请等一等,春亮……我很在意她事到如今还来问的理由。」
此叶目光凌厉地盯着木乃伊师。
「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我们拒绝你,你就要狙击我或春亮的性命吗?不是因为我们保护菲雅才无可奈何……而是以目的来说,就算我们不挺身于菲雅之前,你也会来袭击我们?」
「……随你们自由解释。」
看着依旧目光严峻而不为所动的此叶,木乃伊师更进一步低声说道:
「补充说明,这是个基于善意的提议。」
「善意?笑死人了……这是白天那个疯子的同伴会说的话?真令人不敢相信。而提议本身也很蠢,实在很难不去怀疑是否有鬼。」
「我没有什么阴谋。这是我个人的独断。我认为对双方都有好处。」
回答春亮的声音,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心虚。但她马上又说:「失言了。」而后摇头道:
「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犹豫,你们就在这期限内好好考虑。联络方式……」
她从斗篷底下掏出一个像是背书卡的东西,翻着翻着。但是——
「……嗯,联络方式,我忘了准备……」
看来她找不到目标物。取而代之,她摸索着斗篷内侧,抓出手机,看似不习惯操作似地啵叽啵叽按着按钮,然后看着屏幕,以不符合情境的可爱声音边念道:「090……」然后抄在卡片上。
结束作业后,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将卡片抛向春亮。
「电话号码。请联络这里。」
「抱歉让你这么费心地准备,但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不会接受提议。」
「……就算你的自身安全也受到威胁?」
「我不会允许你们对他出手,也不会让你们出手。」
此叶轻轻挥动手刀,从枝头落下的树叶在她的动作下一分为二。
「嗯……虽然我本人是只会扯后腿啦。但正如你所见,有个很可靠的眼镜少女。我不打算被你们轻易收拾掉。」
木乃伊师无奈地叹了口气。而那仿佛信号似地,身体也开始往上升。
「……话我姑且传到了,期待你们的理性判断。」
黑衣消失在枝叶之中。之后「唰」地一声,树干大幅度摆动之后——只留下了雨声。
「夜知,刚才的是……?」
「啊——……关于这个也等一下再说明。我也还有很多搞不懂的地方。」
春亮无心地拾起脚下的卡片。那是用不到的东西。但是——
(这是联络那些身分不明的家伙的唯一手段。虽说光是知道电话也不能怎么样……丢掉太可惜了嘛。)
没错,理由就只有这样。
不需要对方所意图的那个意思。绝对不需要。
将菲雅当作不再需要的道具丢弃,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忽然,他感到一阵视线。此叶朝向卡片的视线。春亮一抬起头,她便像是要蒙混认真的眼神般笑了笑:
「……那么,我们回去吧?」
「啊…嗯。说得也是。总之不快点进浴室可是会感冒的。班长就——」
「当然,我也到府上叨扰了。想问的事情净是增加。」
看来事情变得麻烦了——春亮颓着双肩,将卡片收进了口袋。
***
「该怎么说呢……超重的。是因为和本体的重量有关吗?」
「这个嘛……我想应该不会无关吧……要换我来吗?」
「还可以再一下下。等会儿再拜托你。」
春亮背着菲雅走在路上。虽然考虑过搭出租车,但背着一个意识不清的少女实在太让人起疑了。开始走没几步后,雨势就渐渐停止,结果他们选择抄小路回家。夜已深,外头走动的人影自然也不多,不必担心被人追究。
只不过还是听得见有人窃窃私语、责难的声音。稍远处走在前方的锥霞转头:
「……本体?」
「那个,呃……这件事也待会儿再说。」
「哦?那就好——话说回来,此叶,我不知道路,走在前头也很伤脑筋耶?」
「啊,对不起。对了,这么晚了,你家里的人呢?」
「我一个人住,所以没问题。就算你想赶我回去也不成。」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开玩笑的。」
此叶和锥霞并肩而行。春亮慢步跟在后头,突然感觉脖子上菲雅的鼻子触感消失,连忙重新背好她的身体。这次是柔软的平坦触感。是脸颊吧?他心想。正准备再次迈开步伐时——她的肌肤震动了。
「你说我重……这是第二次了……」
他一瞬间犹豫着是否要回头,结果还是就这样继续前进。
「这是事实。真是的,害我都快站不稳了。」
「对待淑女……怎么可以说这么失礼的话?我可以生气吧?诅咒你喔!」
「真巧,我也在生气。诅咒你喔!」
「什…什么?」
此叶和锥霞朝这里瞄了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放我下去。还有,为什么……不,我……」
「我再说一次,诅咒你喔!我的诅咒可是很强烈的,所以——要是不想被诅咒就闭嘴。要是你敢叫我放你下去或者别管你,你就会在那瞬间发生惨事。」
「……会变得怎么样?」
「胸部不会长大。」
「你说什么!」
声音间微微带有气势。看来她开始恢复往常的样子了。
「再说,你的诅咒对我无效,别浪费力气了。」
「……」
「因为无效,所以威胁我也没用,我也不听你耍任性。竟敢擅自离家出走,真是岂有此理——你可是老爸拜托我照顾的客人耶!不管你离家多少次,我都会带你回来,你觉悟吧!」
菲雅似乎本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声音哽在喉咙。他从腋下抱着的大腿感觉到菲雅一下子放松了力气。她声音微微颤抖:
「……真嚣张,明明只是个无耻小鬼。」
「那还真是抱歉啊。」
「别以为你不会受诅咒就小看我。这下我非得让你改观才行……我知道自己有个能更直接造成影响的诅咒可以使用。」
会是什么?——正当春亮心想,挂在肩头的菲雅的手臂动了。像是要交叉抱住一般,紧勒住春亮的脖子。濡湿的头发、柔软的脸颊、平坦的胸部、白皙的双脚全都紧贴在春亮身上。
「……怎么样啊?很冷吧?活该!你就去得名为感冒的诅咒吧……」「那还真是可怕,是无论任何人每年都起码会得一次的诅咒呢!」
的确,紧抱住自己的菲雅,她的身体的确非常冰冷。
可是正因如此——春亮心想。
自己既然觉得这么冷,一定——
菲雅一定正觉得非常地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