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在哪里、做什么、是什么」 "When contents of the cube are exp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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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出来了掉出来了!好好看着盘子吃啦!」
「喔……」这已经不晓得是今早第几次心不在焉的响应。菲雅将叉子刺进荷包蛋的蛋黄,不过视线却固定在房间角落的四边形箱子上头。
「嗯,还以为你会问:『他们在箱子里做什么?』这种逊毙的台词,幸亏没有。」
「少…少瞧不起人!我可是知道的!这个只是看得见远处的风景,可以靠电力记录过往……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是——就跟我料想的一样!我才没有特别惊讶!哈!哈!哈!」
菲雅挤出奇怪的表情干笑着。明明就吃完了,叉子却还在盘子上彷徨游移。新闻播报员以直视摄影机的角度说着:「早安,今天一天也要充满朝气喔!」她也规规矩矩地跟着应声:
「嗯。虽然不认识你,但你也加油吧!」
「喂,菲雅,你拿着这个一下,我教你怎么使用电视。」
「这是什么?」
「总之你先按下最显眼的红色按钮看看。朝着电视。」
接过遥控器,菲雅表情有些紧张地按下按钮。然后——
「消——消失了耶!」
惊愕地猛然回过头向春亮报告。告诉她再按一次试试之后——
「亮——亮了耶!」
又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再次报告。
「那个是电源钮,不看的时候一定要关掉电视。其他还有各种按钮,但基本上别去碰。可以碰的只有下面的数字按钮,你可以多按几次尝试看看。」
「可以吗?我要按啰……要按啰?」
频道切换成了别台的体育新闻。屏幕上突然变成F1赛车的光景,如春亮期待地,菲雅边喊着「快闪开!」边将身体侧向一旁。
「就是这样,只要按那些就可以切换各种节目。附带一提,不管是哪种节目,里头的东西都不会飞出来,所以大可放心。」
「我…我知道!但是……只怕万一,所以预防安全很重要!」
菲雅微红着脸说着,继续啪啪啪地切换频道。切换停止时,屏幕上的节目正在一个浪打得很高的海边报导低气压接近。菲雅手指停下动作,像是呆掉似地凝视着那幅光景——
「这是……海…吗?」
春亮肯定。而她的视线仍紧盯着画面中的大海,低喃道:
「……我都没看过。是吗,原来大海这么辽阔吗。」
菲雅眼中充满着复杂的颜色。仿佛像小孩般的憧憬——以及,些微的失望。
「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冰……还要暗。」
「那是因为有雨层云。夏天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样啊。」
「这附近也有海喔。只不过是在背对镇上的另一头。想去的话就找一天去看看吧!」
菲雅意义不明地晃了晃脑袋,春亮看不出她那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动作。
电铃声响,春亮提着书包走向玄关。带着笑容迎接他的制服身影是此叶。她没要出席干部会议或社团活动时,两人常会像这样一起上学。
「早安~」
「嗯,那走吧!」
「唔唔……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上学啊!我不是说过,平常的日子要上学吗?」
「和那家伙一起吗?」
「嗯,她和我同年级。」
穿好鞋子,春亮指着不知为何一脸不满的菲雅:
「今天我要对你下达指令。就是在我回来之前的工作。」
「……说说看。」
「首先照我刚才教的方法打开电视,然后看你喜欢的节目。要是肚子饿了,厨房里有饭。想睡觉就睡。以上,祝旗开得胜。」
「就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我会渐渐教你家事,今天你就先乖乖的。」
唔唔——菲雅鼓着腮帮子。春亮正疑惑她哪里不满,这时此叶露出圣母般的笑容说道:
「你该不会是想说,因为太寂寞了,没办法一个人看家吧~?」
「你…你说什么!谁寂寞啦!少了不必要的家伙,我可清静多了!啊啊~真期待!电视的世界正等着我呢!」
「那就没问题啰~可喜可贺。那么春亮,我们走吧,『两人一起快乐地上学』!」
「你说『快乐』……哼!反正一定是充分运用你那胸部,两人快乐地偷情是吧……!真是不知羞耻!哼,滚吧,马上滚,快滚!我太想早一点独处,都雀跃不已了!」
「嗯——总觉得很不放心……不过快迟到了,没办法。此叶,走啰!」
此叶踏着轻盈的脚步,春亮则是搔着头出门了。菲雅气冲冲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不过却在他们的气息完全消失后深深叹了口气。她一屁股坐在玄关地上。
好安静。摆在鞋柜上的木雕熊、天花板的粗糙木纹、墙上挂着的镜子,和镜子旁的月历。一切都静止不动。不会动的各种日用品,以无言的冷默接纳了她——以无机的同伴意识。
双手抱膝,眯细双眼。之后菲雅微侧着脸,看着银白色的头发滑落,一边低嚅:
「呆子……也用不着真的丢下我吧……?」
***
他已经习惯载奇怪的客人了。在机场门口这种人类交叉点工作,这是必然的。口中不断重复着FUCK四个字母的黑人们、净是拿着同一款游戏机的中国人、以毫无生气的表情说着下述话语的日本人家庭……「到没有人会去的森林或沼泽。」回想起来没完没了。
但是——这名客人在这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怪。
出租车司机单单移动视线,透过后照镜确认着几分钟前从机场上车的乘客。一位金发、身穿潇洒洋装的白人美女。到这边都没问题。除此之外全都很怪,太奇怪了。是说,「那种打扮」可以上飞机吗——?
「我总觉得好像被人偷看。」
镜子世界里,无视禁止吸烟标语(恐怕是故意的)叼着细香烟的女子,口中同时吐出烟与流畅的日语——并伴随着「轻微金属声」耸了耸肩。
「啊……那个,抱歉。」
「哦?你也是吗?」
除了自己之外还会有谁?车子里明明就只有两个人。司机心里愈来愈毛,忍不住背脊打了个颤。但客人就是客人,要到她吩咐的城里饭店还有一大段距离——尽可能让这个空间变得舒适点吧。内心作此打算,司机开口:
「您…您的日语说得真好呢。我载过很多外国的客人,你是其中最——」
「最怪的客人?」
司机感到一种冰柱自喉咙一口气滑出肛门的心情。他好不容易佯装镇定:
「除了日语讲得好之外,若要说的话,就是——那个……最漂亮!」
「唉呀,这个国家的出租车司机还有接受客套话的训练呀?不愧是礼仪之国日本,好极了。呵呵!」
应答得似乎很顺利。宛如少女般轻盈的笑声令他稍微松了口气。
「不,这不是什么客套话,真的!」
「呵呵呵,就算是骗人的,我也不介意就是了。『谎言正是所有幸福、所有恩惠、所有名声、所有财富的关键,必须要这么想才行。』——我喜欢的作家是这么说的。虽然是反社会性言论就是了。」
「喔……我没有听说过,但果然是外国的作家吧?」
「对,是反社会的名人,唐纳森•阿尔冯斯法兰索瓦•萨德侯爵(注.Donatien AlphonseFrancois de Sade,公元1740—1814)。」
如此说着,后座的乘客又笑了。司机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您是来日本观光的吗?」
「不,算是来工作吧。」
「那真是辛苦了。呃…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打扮奇异的美女抬起脸,透过镜子对司机微笑。
看到那对眼神的瞬间,借由至今对话所获得的安全感一下子灰飞烟灭。
想要逃跑的心情迫使他踩下了煞车。啊啊……果然,这种人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种……像快乐地踩死虫子的小孩一样,以尽是浮现侮蔑的恐怖眼神笑着的人,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清理垃圾。」
***
独自被留在家中过了几小时。电视一下子就看腻了。
「呼,好闲……实在好闲。」
口中念着和昨天相同的台词,一个念头倏地浮现。既然在屋子里闲着没事,就外出看看吧!穿上缘廊底下的凉鞋,来到庭院散步。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好无聊。」
蹙眉绕了屋子几圈之后,视线停留在前方的别馆。一楼似乎是仓库,拉下了银色的铁门。遥望二楼窗户,菲雅想起今天早上的事。
「怎么说呢,真不公平!春亮就那么喜欢那个乳牛吗?这个无耻小鬼!再说,那女的居然有自己的个人
房间,岂有此理!真是太不公平了,不公平!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做啊!结果这个不可以,那个不可以……」
嘀咕着抱怨,正打算回头——又停下脚步。
「对了!那家伙并没有禁止我做这件事吧……?嗯,因为没问题,所以才没说的吧?」
她很干脆地自行同意。不过,要实施这个作战有个难题。
「这下子该怎么办好呢……?」
下意识仰望天空。然后突然注意到,答案早就准备好了。她坏心一笑。
眼前看到的是天空——以及妨碍这片宽广视野边缘的……别馆的窗户。
猜拳猜输出去买果汁的泰造回来了。但他不仅两手空空,还一脸阴沉。正和平常的伙伴们夹着便当菜的春亮抬起头:
「怎么啦,泰造?」
「呐,我说春亮……我知道这样不行,但我实在没办法——虽然明知这已经被用到老套得不能再老套了,我还是非做不可!呐,春亮,可以吧?在这种情境下,我可以对你使用典型的那招吧?」
「你…你在说什么啊……」
春亮惊讶地看着泰造,只见他突然勒住春亮脖子。
「为什么!光是!只有你!」
「咕呜……咳咳!你这笨蛋,干嘛!发生什么事啦!」
「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这家伙,都已经有此叶同学了还不满足!」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噗——?」
「呜哇!好脏!」 「喂,夜知!什么东西喷出来了!」
春亮连向涡奈和锥霞道歉都忘了,只顾着怀疑那一瞬间跳进眼中之物是否存在。
那是——从教室的后门冒出了一颗「银色的头」。
「喂,刚才的男人,你不是要帮我带路吗……啊,在这里啊。」
菲雅一脸若无其事地走近。而且身上还穿着制服。
「呵呵呵,我来找你啰,春亮。」
她抬头挺胸,志得意满地发言——教室的空气一瞬间静止。
「菲雅?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为什么,你又没有说『不准来学校』或者『不许出门』。既然这样,要去哪里都是我的自由。」
「因为太过于理所当然,所以我才没说…噗哈!」
坐在身旁的涡奈随手一抓,将春亮的头压进便当盒里,顺势起身,闪烁着目光一把抱住了菲雅。
「哇啊~!哇啊~!超漂亮,超可爱的!」
「唔咕。喂,女人,不要随便碰我。」
「讲话方式也超独特的!你叫菲雅吗?你从哪边来的?和阿亮…春亮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笼统来说,我现在滞居在这家伙家里。」
「你们同•居•吗?」
「听我说!是我老爸在国外认识的朋友的女儿!所以我才无可奈何照顾她啦!」
「也就是说,你们住在一起啊。这……身为班长,看来有几件必须确认的事呢……!」
伴随着奇异的气势,锥霞摇晃着起立。不消多久,班上同学全围了过来。
精疲力尽的春亮先使了个眼神给菲雅——「别多话。」菲雅也点点头。看来事情的前后似乎变成……菲雅刚从国外来,并没有特别转学进来,只不过因为很闲,所以就自己跑来了。
姑且不论此,包围菲雅的骚动理所当然也传出了走廊。
「啊啊——!」
望向声音来源,只见此叶脸色大变地冲进教室。似乎是刚从福利社买东西回来,手上抱着好几个三明治。
「为…为什么?」
「她擅自跑来。我现在要昏倒了,此叶,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我也很伤脑筋啊!」
此时,有个男人因此叶的登场而转换了人格。泰造钻出人群:
「啊……此叶…同…同学!午…午安!欢迎到我们班上!虽然这地方半数以上都是男人,满是汗臭味,但请别介意!请…请问有什么事吗?」
此叶客套地向他打了招呼。这时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呃,我原本预定要和春亮一起吃饭,可是……还有,我想说既然都来了,机会难得,也想和菲雅一起吃耶~!可是看这情形,人实在太多了,真伤脑筋。」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如她所期待的,泰造开始排除菲雅周遭的包围网。无视于抗议的抱怨声,强制驱散同学们。此叶笑着道了谢;泰造则转过身,握拳摆出了胜利姿势。这是将来会被女人骗的类型吧——春亮心想。
「嗯——什么嘛,你也在啊?不用来也没差啊。」
此叶的嘴唇无声地动作——不用来也没差,这句是我要说的话。
「来,桌子!追加两人份!」
「啊,喂,泰造,我们……」
「咦?不是要一起吃饭吗?我或涡奈在的话会打扰到你们吗?」
「吃午餐吗?我不介意喔。我找到了便当盒,所以有装来。」
菲雅擅自回答。要是现在说「无论如何都要三个人独处」拒绝也很奇怪吧。但事已至此,只有一瞬间也好,必须对她讲明白。
春亮自坐位起身,若无其事地抓着菲雅的头,迈步而出。
「我带她逛一下,顺便重买果汁。你们顾一下位置。此叶,走啰!」
「啊……好。抱歉,这个……」
将手拿着的三明治×3递给泰造,此叶也跟在春亮身后追上去。就算来到走廊,众人的视线也理所当然似地朝着菲雅汇集过来——总之先无视。
「你啊——究竟在想些什么?」
「嗯?所以我刚不是说了吗?你又没说不能来,所以我就来了。因为实在很闲。再说,只有这女人能来,我却不可以,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上学的啊……」
「真是……因为还有许多常识的问题,所以要外出还太早,早知道就跟你讲清楚。」
「什么嘛!你没看到我刚才的对话吗?我能和人正常交谈啊!」
「很可惜,看得我心脏都差点裂开来……不管了,总之得突破现下的难关!听好了,可别破坏了『刚来到日本,什么都不懂』的形象喔!遇到伤脑筋的状况,只要闭上嘴侧着头笑一笑!这就是日本式的问题解决法!」
来到鞋柜前的自动贩卖机,春亮随便买了足够人数份量的果汁。菲雅感到相当稀奇似地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此叶对她搭话。
「我从刚才就很在意……你那制服究竟是哪来的?」
「不用说也知道吧?腰部和胸部都大的夸张,穿起来里面空荡荡的。减瘦一点吧!」
「你……你乱翻我的房间吗!能做和不能做的事,你也应该要会区别啊!」
抬头看着此叶表情变色地逼近,菲雅一脸从容地扬起嘴角。
「哦……你说这种话可以吗?」
「什么意思?」
「喂,春亮,你听听看!这家伙衣柜的最上面啊,居然藏着形状难以言喻的内衣——」
「哇—哇—哇—!我只是因为一时鬼迷心窍,才会买了那个!」
「你们在吵什么啊……拿去,果汁买好了,回去吧。」
一边迈步,春亮低头瞄了菲雅一眼。
「我听了一下你们的谈话,闯进别人的房间很没礼貌喔。」
「唔……没办法啊!不穿制服没办法进学校,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再说,我就是问了路人『这件制服的学校在哪?』才到得了这里的。」
「为什么你在发现没有制服这一点时,没有选择『放弃』这个选项?」
「是说,你是怎么进到我房间的啊?我明明有锁门啊。」
「……?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是用正常的方法进去的啊!从窗户。」
「窗户也有上锁才对啊!该……该不会!」
面对说不出话的此叶,菲雅认真地比了个胜利V手势,说道:
「嗯,我打破了。」
此叶顿感晕眩,身子踉跄了一下;一旁的春亮则是魂魄都快随着叹息飞走了。究竟是谁要出钱修理那个玻璃窗啊?
「……啊—呜——不行了,我累毙了。喂,菲雅,饭吃完后就给我火速回家!要是被老师看到,不晓得还要惹出什么大骚动。」
「唔,我也想看看上课的情形耶?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正当他们在教室前进行此番对话,锥霞突然自反方向走了过来。
「班长,你刚才上哪去了吗?」
「去了一下教职员室。庆贺吧,夜知,还有菲雅。」
教职员室。对于这四个字感应到的不好预感,随后马上就实现了。
「我去和老师谈了。老师破例准许异国的客人观摩下午的课。没什么,不必向我道谢,这是身为班长该做的事。异国文化交流的机会难能可贵,应该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吧。」
多管闲事!——春亮死命地将这句话吞回肚子里。锥霞半垂着眼帘继续说道:
「这么一来,就能有多点机会和菲雅聊聊了。还有很多
要确认的事——虽说此叶也在,但花样年华的女孩和男高中生在没有父母的家中同居,有没有犯下什么错误……之类的。」
看她的眼神这么锐利,错不了,后者才是主要的理由。
(啊啊——真是的!到底该抱怨哪一点才好啊……!)
可是最后春亮只是颓丧着肩膀,放弃了一切抵抗。
不管抱怨哪一点,都不会有人听的吧——他隐约明白这点。
「虽然不太明白……但我可以去上课吗?你是叫做锥霞吧?你这家伙真不错!」兴奋的菲雅,脸上的表情比预期的还要高兴。
***
把小费丢给被彻底灌输客套笑容教育的小弟,赶他出房间后,她开始打开行李。在大厅收到的几个行李箱,是早她一步从本国送来的。一面抽着烟,一面确认内容物。必要的东西都齐了。没问题。
「……?怎么觉得好像多了一个……?」
对于最后一个像吉他箱的细长行李箱,她没有印象。将变短的烟在烟灰缸拈熄,打开箱盖一看——
「这是……」
她的表情在瞬间扭曲。那是憎恶与愤怒的形状。她摔了盖子关上行李箱。收在箱内的便条因此弹了出来。捡起便条过目——然后捏烂。
「啊啊,真是——多管闲事,多管闲事……差劲透了!」
她揍了箱子,并进而使出浑身之力举起摔了出去。看起来很昂贵、装点高级套房的花瓶应声破碎。
「唔唔……事情才刚起步就这么不吉利……啊啊,得冷静下来才行,必须冷静下来——」
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一把抓起香烟盒。坐上沙发,深深吸了口烟。先是一支,接着又抽第二支。直到第三支,焦躁感才平息。
当三支烟都化为灰烬时,行李中的手机响了。从接话口传来的是年轻的女声。
『我是负责本次作战的后方支持员。这是我们的初期联络。』
「辛苦了。我已经平安抵达……自从进到这个国家我就一直觉得受人监视,是你吗?」
『肯定。当你一入国境,支持便开始。后方支持员平时是不现身的。』
「那当然。要是让没有战斗力的后方支持员出来前方,那才叫做骑士的失态。因为前卫是我,所以那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还有,问你个问题……这里的多余行李,和你有关系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附有免罪符机关的垃圾。看你那样子,应该是不知情吧。既然如此就没问题了。幸好队伍不必一开始就闹分裂——那么,不知容貌亦不知名的后方支持员啊,就让我们朝向不知容貌亦不知名的道别,开始行动吧!」
『了解。作战开始。』
接着电话里的声音告知了目标的位置。被分配到的同伴的优良办事能力令她满足。
结束电话后,她边看着囤积于天花板的烟,以轻蔑的表情笑着低喃:
「该前去了,前往清除碍眼的垃圾!」
***
放学后的屋顶上。微阴暗的天空吹来的风,着实令人发寒。
尽管如此,菲雅依然快乐地遥望着眼下的操场。
「这里好高,心情真畅快……仔细一想,难得搭那个叫作飞机还什么的飞上了天,早知道在来的途中就该看看窗外才对。真是失策。」
之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
「话说回来——上课还真是有趣呢!呵呵,一想到我说英文时那些家伙的表情……才那点程度,两天就学得会吧?」
「别把我们和基本能力不同的你们相提并论……」
春亮颓丧着肩喃喃道。下午的课使得他精神上接受了相当程度大的拷问。所幸没有引发什么致命问题,但——因为鸡婆的老师下达指令要他带菲雅参观校园,因此放学过后精神疲劳也仍未恢复。
一旁同样面带倦容的此叶则倚在护栏上。起初泰造他们也一起跟着带领,但由于有社团活动或干部会议,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嗯……他们玩球也结束了啊……人开始变少了。」
「因为已经是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了嘛……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真美妙的提议!早点回家吃饭吧?」
听了这番话,菲雅却还是不离开护栏。
「也好。可是……再一下下。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望着她那娇小的身影片刻,春亮看开地叹了口气:「只有十分钟喔。」
「呐,春亮。这个地方——真不错。」
「是吗?又没有人,什么也没有,风景看起来也没有特别有趣吧?」
「不是这个风景。我是说这里,学校这个场所……非常热闹,有着多到不可置信的人类,而且不论哪个人都看似很快乐。我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地方。」
苦笑着说出的这句话,其中包含着温柔。
以及掩饰不住的寂寞。
听见喀滋喀滋的声音,春亮转头看向一旁,只见菲雅仍固定着视线,从口袋取出魔术方块单手把玩着。
春亮忽然有种错觉,在这屋顶上没有自己也没有此叶,只剩少女独自一人。无关乎是闭上双眼,抑或转身离去,少女仍是独自存在于此地。感觉就像是一幅只有一名登场人物的绘画,而自己则是在画框外头看着这幅风景。
「……像这样的学校是最近才创设的,你会感到稀奇也是理所当然。」
打断春亮妄想的是此叶。她会像这样子安慰菲雅,是因为她很能体会菲雅现在的心情。
「来学校的中途路上也很稀奇。就结果来说,和这里一样,人很多——很喧闹。哈哈,害我忍不住一句一句去听听看,到底有什么好一直聊的。」
「你至今所待的地方,人真的那么少吗?」
「至今所待的地方…吗……」
「——啊,不,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此时,菲雅才终于将脸转向春亮。
她在微笑。稍微缓和双颊,眯细修长的双眼,形状好看的嘴唇也微微扬起。然而为什么——春亮却觉得她似乎快哭了出来?虽然无凭无据,但他就是很不安。
「春亮,你想知道吗?」
「……咦?」
「我想反过来问你。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事吗?我至今为止都在哪里,过去都做了些什么,而我又是什么样的东西?你——想知道这些吗?」
她依旧保持着微笑。明明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但却充斥着紧张感。
春亮咽了咽喉咙。要是肯定,又或者要是否定的话,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虽然不晓得会是什么事情,但总觉得一定会造成无可挽救的事态。
此叶眼神认真地守候着菲雅。菲雅持续着忧伤的微笑。
两人等待着她的答案。
春亮舔了嘴唇,将空气吸进肺里。然后准备回复答案——
「——第一个问题,『至今为止都在哪里?』就让我来回答吧!她在这数百年之间,都持续沉睡于废城的秘密仓库里。因此她才得以逃过我们的眼线。」
从顶楼入口传来的声音抢走春亮的发言。而那句话果真也算是答案,因此如他所预料的,造成了无可挽救的事态。
安稳的时刻结束了。
***
那名女子穿着贵族般的洋装。微卷的金发底下,画着性感唇线的嘴唇叼着一根与其贵族气息不合的香烟。不过她的最大特征则在于双臂——从指尖到肩头,整只外面都包覆着黑铁,肥胖、巨大、粗壮得十分显眼。又长又壮的手部装甲。漆黑的铁板以几何学的方式组合,厚度甚至比腰围还粗,看上去只能以畸形来形容。宛如巨人用的义手,又或是只装备着巨大西洋铠甲的手臂部分,这样的状态,理所当然形成了如弥次郎兵卫人偶(注:平衡玩具的日式称法)般的架构。
「你是……什么人呢?」
尽管受到那奇异气息的压制,春亮还是如此问道。女子听了呵呵笑了出来。
「不必这么恭谨没关系,少年。我是名叫『搜集战线骑士领』的组织的人……名字叫做佩薇•巴洛沃。也有个绰号叫『平衡玩偶』。」
巨大的手甲前端抓起裙摆,优雅地行了个礼。动作实在是恭敬且夸张的离谱。
「喔……是?那个…我还搞不太清楚……」
「唉呀?听到这个名字却不明白——那我确认一下,您是姓夜知吗?」
「咦?嗯……是……」
「那么我来说明一下。夜知崩夏与我们骑士领处于对立的立场。你身后『那个』的沉眠之处被挖掘出来,就是一切的开端。情报传进我们耳中后,我们也立刻前往调查,但却迟了一步。尽管平常总是被不着痕迹地带走,但这次的东西非同小可,总算是让我们查到被搬送到何处——就是这样。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
那个、东西、搬送……还有父亲的名字。所有的关联全都指向一件事物。
「你……你的目标是这家伙吗……?为…为什么!」
「蠢问题。那个被发掘出
来,是与受诅咒的道具——祸具相关的所有组织所关心的事。不过我们的立场和『闇曲拍明•研究室长国』、『龙岛/龙头师团』、『比布利欧家族会』或『夜知崩夏』都不同。很单纯,我们搜集战线骑士领不容许受诅咒的道具存在。祸具是不得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所以我呢——」
从她叼着烟的口中吐出了长长的烟雾。她看似愉悦地说道:
「将要破坏祸具之首——『箱形的恐祸』(Fear In Cube)!」
那个单字指的是谁,不难理解。春亮一转头,只见菲雅脸色苍白地低着头。然后他听见佩薇的声音。
「呵呵呵,萨德侯爵是这么说的:『为了将残酷的快乐正当化,他们所用的论据如下——我们渴求感动。那正是耽溺于快乐的所有男人的目的,我们将采取更加积极的手段来追求感动。』虽然我是女人,但一点也没错,我太感动了!我将感动于即将发生的残酷!」
说词与行动接续得相当突兀。女子的洋装摆动,朝春亮等人疾驰。
「——!快逃,春亮!」 「春亮!」
被菲雅撞飞出去,春亮踉跄了几步。而此叶更是猛地拉走他的身体。
「你那份用心很好!猪不可以波及到人类!」
单纯的攻击。她举起包覆着装甲的手臂——一鼓作气往下挥。菲雅横向跳开回避,刚才站过的地方发出了碎裂的哀号。
佩薇如野兽般地压低姿势,吐掉变短的香烟啧舌——那也是和洋装格格不入的举止。她从水泥地面拔出刺进去的手,顶楼地面的尸骸自手甲掉落,而地上更是形成了一个陨石痕般的明显凹陷。
怎么可能!——春亮心想。怎么想,一个女人的力量也不可能破坏至此。这么说来——
(那具手甲……难道是祸具?)
身着洋装及高跟鞋的猎人再次展开单纯的攻击,菲雅死命地闪躲。身体勉为其难躲过佩薇双手的接触,但相对地,脚下的水泥随之碎裂。护栏大幅度扭曲,长椅也破裂四散,水塔的墙壁看上去则像虫啃过似的。
最后菲雅终于被逼到了角落。眼前挡住去路的佩薇,双手夸赞般地嘎滋作响。她以舌头拾起额头滑至唇边的汗珠,淫猥地笑着:
「真是奇怪,为什么光是逃呢……手下留情一点也不像你的作风,箱形的恐祸。据我所听到的,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东西吧?」
菲雅讶异地突然抬头,挤出声音:
「住…住口……别说!」
这句话使得佩薇微抬起眉毛,最后终于察觉什么似地颤抖着双肩:
「这真是可笑,太可笑了!那位少年他们该不会不清楚你的详情吧?呵呵,那么就让我来回答刚才剩下的问题吧!」
她取下手甲上类似栓子的东西,一部份的装甲打开了。她从里头取出香烟,叼在口中。而后,和积囤的烟一同吐出的是——嘲笑及玩弄的声音。
「『过去都做了些什么?』很简单。虐杀人类。凌辱、强迫人哀号、渴求怨叹、啜饮鲜血、一味地屠杀!好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不管是有罪之人或无辜之人、男女老幼、平民、贵族、奴隶、学者、农民、商人、神父、娼妓或是骑士!」
「啊……啊啊……」
「像神一般全都一视同仁地杀掉了对吧?婚礼的前一晚,在丈夫的面前凌辱妻子、使之发狂后杀掉了对吧?剖开孕妇的肚子取出婴儿,倾听同时发出的惨叫与初啼,之后杀掉了对吧?赐给即将饿死的乞丐食物,让他看着食物从自己的胃流出来,以他哭泣的样子为乐,然后杀掉了对吧?」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我…我是……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色苍白的菲雅,双手环抱着身体颤抖。
「不是,不对……不对!我…并不是喜欢…才做那些事的!我只不过是被使用罢了!并不是…想做…才做了那些事……!」
「唉呀,真是差劲到极点!你在找借口吗?明明只不过是道具。可是你做了那些是事实吧?所以才受到了诅咒!啊啊,真是恶心!老实说,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我就想吐得受不了!呕……」
「啰嗦,啰嗦,闭嘴……闭嘴!」
「才不要呢。你再仔细思考一次。你是什么东西?不对,我应该要清楚告诉你比较好吧?正好刚才的第三个问题『是什么样的东西?』还没有回答。」
别说——菲雅低喃。别说——春亮心想。但话语却没停止——
「箱形的恐祸。异端审问期所开发出来的这个,就只是个——泛用拷问处刑器具!」
「别说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那美妙的惨叫声还真让我忍不住失笑耶。好啦,你有罪。你有着拷问、处刑数以千计无辜民众的罪。甚至让你得以化为人形的诅咒正是罪证。你会乖乖地受罚吧?只不过是个道具就要有个道具的样子,不再必要的时候就该被破坏,你就默默接受这一点吧!」
春亮握紧拳头。他就是无法同意这句话。
好想说出口。你知道吗?这些不幸变得不再只是单纯道具的家伙们,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决心来到这里的,你知道吗……!
「既然没有战意也好。因为光是破坏可憎的祸具就足以让内心畅快了!」
佩薇高举起双手。春亮与她们之间的距离,来不及让他介入两人之间。
但此时,他听见耳边极靠近的地方传来一阵低语——以及衣服磨擦的声音。
「春亮,你留在这里。」
黑发少女凭借着非人之力飞翔。没错,在春亮的身边——
有着一个和他相同……不,更甚于他,对佩薇感到愤怒的存在。
轻而易举地跃过数公尺距离,制服裙摆激烈飘动的此叶,几乎以直角自佩薇头上发动突袭。身穿洋装的女子敏捷地转身闪过手刀攻击——而后此叶目光严肃地在她和菲雅之间着地。
低头瞥一眼被锋利划破的裙子,佩薇夸大地摊开双手:
「唉呀唉呀唉呀!我一点也没发现……这里也有一个浑身诅咒的恶心废弃物?虽然不包括在任务里,但你要是妨碍我进行首要任务的话,我就得连你一起破坏啰?」
「请你别误会,我和后面那个小孩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你的发言令我感到不耐罢了,为了泄恨才发飙袭击你——大致是这样,请你了解。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容易发飙嘛。」
听起来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开玩笑的语气。但是眼镜深处的视线却充满威压感。
「不想受伤的话,我想你只能够选择离开了。」
「……呵…呵呵……不错嘛,看起来很冷静,不像是容易哭泣叫唤的人——但正因如此才更有凌辱价值。是怎么形容的?要表达这种对照性的美好言词……傲娇?是这个吗?」
「我才不晓得!」
以双掌摆出手刀的此叶朝佩薇进攻。然而穿着洋装的贵妇人高举厚重的右手,铁板轻而易举接下攻击,在极近距离下,仿佛要挺出整副身体似地挥出勾拳。此叶连忙防守,但由于双方质量的落差而轻易被弹飞出去。
「精神奕奕地跳出来,结果却是这么难看。只能说,你很虚弱耶?虽然不知你原本的性质是什么,但那种半吊子的能力是不可能击败我这副装甲的喔?」
菲雅颤抖着对一头栽进附近护栏的此叶大骂:
「笨…笨蛋……与你无关吧?你在做什么……!」
「——是啊,没错。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吗?我做这些事完全与你无关,请别管我。」
一面从护栏中拔出身体,她看也不看菲雅一眼说道:
「顺带一提,虽然这也与我无关,但你打算怎么办?你受到诅咒是事实。你有着被诅咒的过去是事实。因此被人追杀性命,这也是事实。你打算怎么应对这些事实?」
「……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乖乖地被破坏也无所谓吗?」
「……我不要这样……」
「那就只能战斗了。为了守护自己,你只能战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真是的,知道这一点也真伤脑筋。」
「你说……你懂什么?」
此叶视线固定在前方,低喃着说道:
「讨厌伤害人的自己。不想战斗。非常想要忘掉,因此尽管会赔上自己也会忍不住犹豫……真是的,感觉好像在看以前的自己。」
起身的此叶喘了口气,自暴自弃般突进,然后再次被弹飞。不过这次没有撞上护栏。
出现在菲雅眼前的一个背影接住了此叶。
「抱歉,两位,因为我有点混乱,所以来迟了。」
「春亮……」
「笨…笨蛋……你出来又能做什么!你才要快逃啊!」
「不,虽然说不定徒劳无功,但我至少能够帮点忙吧?」
将说不出话的菲雅置之脑后,扶住此叶的春亮面向佩薇。
「少年,那可是愚蠢的行为喔。我至少不想主动杀害人类,但若是陷入无可避免的状况,也是会不惜杀生的喔?比方说,如果你无论如何
都要妨害我破坏最差劲的道具的话。你要不要重新考虑考虑?」
「那也不成。这家伙可是来这里投靠我的,哪可能回答你『是这样吗?好的!』然后视而不见?日本人是讲情的民族……还有一点。和那个眼镜女孩发飙的理由一样,我也有点不爽。真想揍你一下耶——我也有点这么想。虽然我讨厌和人打架就是了。」
「太愉快了。你要怎么做?」
这是重点。低头看向扶着的此叶,而她也回头注视着春亮。
「呆子……为什么……你要因为我的问题而……」
背后传来菲雅的声音。春亮扬起唇角:
「她这么说耶?我做的事真的有那么蠢吗?」
「多少也能够同意啦……不过,我倒觉得『果然是春亮』呢!」
「我不太明白。抱歉,可以拜托你吗?虽然你可能不愿意……但这样下去赢不了吧?」
此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一笑,往前跨出一步。可是当她视线对上佩薇时,脸上只剩下真挚的决心。
「既然你不满意半吊子的能力,那我就变回我自己吧。因为某个缘故,所以我不会让对方流血,但要是打中的地方不好,你也没办法全身而退的喔。这一点请你见谅。」
「原来如此,你是以这样的方式努力啊?可以啊。对了对了,因为破坏了道具后要提出报告书,所以趁现在请教一下你的名字,鸡婆的废物小姐。」
春亮手搭在此叶肩上。剎那间,此叶身穿的制服以及内衣都轻飘飘地掉到屋顶上——
而后剩下来的只有春亮手里握着的,细长的无机物。理应为刀刃的部分覆着一层闇色的刀鞘。但那刀鞘薄得异常,硬得异常。简单地说,这个状态就等于刀刃的部分贴了一层金属膜。该说是鞘刃吗,贯彻不流血的第二个刀身。
从那把受诅咒的日本刀某处传出了声音。
「我的名字是……村正此叶。但是……我不喜欢人家只以姓氏称呼我。」
***
豪壮的手臂挡下了刀。一阵凌厉的冲击袭遍全身,但还不至于被击飞。
「请像平常那样放松身体……!基本上会由我来移动!」
听见刀子说的话,春亮回她一句:「拜托了!」身为妖刀的此叶操纵着他的身体踏出步伐。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刀刃一闪,以逆袈裟斩狙击对手的身体。尽管速度令佩薇皱眉,但她还是勉为其难靠手甲的肘部挡了开来。
「这不是很好吗,变得很有趣……!可是你为何不拔刀呢?日本刀不是很锋利的吗?」
「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血……不劳费心,即便是这样,被打中还是会痛不欲生的喔!」
如同一把铁刀般发挥威力的鞘刃,好几次与豪壮的手臂交错。尖锐的冲击声使得耳朵开始觉得痛。
「太硬了……都打成这样了还不坏,有这种事吗?」
虽然身体自己会动,但并非不会疲劳。开始喘不过气来了。此叶似乎明白了这点,趁着敌人的铁拳嵌进屋顶时,双腿擅自拉开了距离。
「春亮,你还好吧?」
「嗯,我还能撑……啊,呜喔!」
大意的瞬间,被抛来的水泥片在眼前被刀子打落。要是没有此叶的话,恐怕自己早就死过数十次了——春亮颤抖着背脊心想。
「可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只会渐渐变得走投无路,得想点法子!」
「我有个提议。走投无路的话,要不要试试那招?之前曾经看过一次的那个……『交叉法』是吗?虽然对你来说比变成这个姿态还要讨厌……」
「也是……我试试看。只要谨慎一点就没问题,请不用介意。」
「你们可没有时间悠哉地聊天喔,垃圾,还有帮助垃圾的少年!太碍事了,所以请你们现在就毁灭吧!」
造型丑陋,但唯独左右两边呈直线对称的平衡玩偶愉快地开始施展暴力。
和到目前为止一样,此叶接下了攻击;但她同时展开新的行动。她只是在内心里改变行动的目的。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
而是分析。
必要的是集中力。甚至要烧掉不存在的大脑般,将集中力耗在分析敌人的些微癖好。呼吸、视线、架式、动作。出现了何种预兆,而后哪种攻击会来袭——将这些化为法则。
同时从刀刃打下去的手感探索手甲本身的构造。构造上最脆弱的一点在哪?维持这副手甲形状的「核心」在哪?要找出这些也需要忘我的集中力。
剩下的必须要素就是机会。将细微的预兆排列组合,预测攻击,等待预测与结果一致。
(还没有。还不到时候……)
回避。再次等待。不要焦急。在潜意识与本能的领域形成的法则,很容易因集中力崩坏而消失。她感觉到预测的尾端正逐渐破散消失,所以不能焦急。然后——
(——!)
来了!由无数的预兆中所推测出路线与速度,与其一致所放出的一击。
这一瞬间的未来对于此叶而言,就仿佛是过去往事般清楚。正因如此,她才能精准无误地狙击仅有针的尖端般大小的「核心」。这时此叶将至今形成的法则与推测全数抛诸脑后,使尽浑身解数袭击——
此叶转动握春亮握着刀的手,以空下的左手握住刀鞘。瞬间挪动身体的同时,宛如要将本性显露出来般地拔刀。
「——『剑杀交叉』!」
只听见刀刃回鞘的声音。自鞘刃滑出的银白刀刃,仅仅闪过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
仿佛刚才的闪光是幻觉似地,只见刀子如今包覆着一层黑鞘。利用了对手所有攻击力道的交叉法——是将武器构造上堪称心脏的一点加以破坏,因此只需一刀便告终。
刀子以残心(注:日本武术用语,指的是在攻击结束后亦不松懈,静观敌手的后续反应)的架式静止不动。无声无息地静滞——数秒过后,察觉到自己已然阵亡的迟钝钢铁才终于崩落,高声响起无机质的哀号。
「你……做了什么?是啊…我真是稍微…吃了一惊……差劲透了,差劲透了,差劲透了!竟然能让我的肌肤曝光并加以凌辱!」
此叶的拔刀术能够「只将武器」绝对性地完全破坏。包覆住佩薇单手的装甲宛如起连锁反应般崩解,如今底下的东西只能毫无防备地曝光。
是手臂。
想当然尔,是血肉之躯的手臂。至今的装甲并非义肢,只是单纯覆盖住手臂的铠甲。虽然明白了这一点——但那终究不含带义肢的意义吗?
她的手臂整只扭曲,骨骼也异常地歪斜。皮肤的颜色也呈现出奇怪的瘀黑色,或者该说是坏死般的紫色。手臂上处处蔓延着鲜血。
「那是…怎么搞的…啊……?」
「问我怎么搞的?穿戴着那种普通的铁块殴打水泥,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普通的……这么说,那个不是受诅咒的道具吗?」
春亮说道。佩薇突然吊起眉毛:
「谁想碰那种肮脏的东西!光是碰到就该咬舌自尽,差劲透了!的确,骑士领中有不少人不得已使用祸具,但我可敬谢不敏!所以才会这样穿戴着这个。不过,若要补充的话……」
佩薇怜惜地——眼眸湿润地凝视着曝露出的手臂:
「这个…这种痛楚,我最喜欢了。该说再恰好不过了吗?击溃敌人的同时,也能够品尝到性欲上的兴奋,不觉得很美妙吗?」
「你…你疯了……」
「唉呀,真是直接的侮辱。俗话说:『人类究竟会如何改变自己的兴趣呢?对于有着奇异兴趣的人,必须加以怜悯,但绝不可侮辱。因为那些人的罪,简单来说就是自然之罪。』」
真是疯狂——再次低喃时,春亮才愕然惊觉,从刚才起刀子就很沉重。他嘴型不动地悄声呼唤:「此叶……此叶?」但回应他的却是呻吟声。
「振作点!那家伙的血是因为她自己不正常,不是你的错!」
这次回答他的是按捺着作呕之意的喉咙声。春亮冒着冷汗心想——
是因为诅咒快要解开了吗?渴求鲜血的妖刀,如今性质完全倒转了——也就是说,她明明是把刀,却一看见血就昏倒。
明明破坏了对手的武器,但立场却调换,陷入穷途末路。颤栗地抬起头,只见贵妇人仿佛只要还剩一边的手甲就足够似地逐步逼近。铁拳粗鲁地挥出。春亮举起变得沉重的刀,以自己的反射神经奇迹似地挡下——
但剎那之间,不协调感充斥全身。他仿佛受引导似地低下视线。
接住的巨拳,手腕部分飞出的是——
暗藏的细长刀刃的光辉。
「以秘技还治秘技……虽然是很无趣的手法啦。」
顺着那刀子滑下的是什么?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春亮心想。
血珠受到地心引力牵引而滑落。视线则逆着流动的方向追溯源头。
水源来自于自己的手。
察觉到的同时,痛觉才终于传至大脑——
顶楼响起的他的惨叫声,唤醒了菲雅心中的两种感情。恐怖,以及——
怀念。
***
在自己的内心,有某种东西在鼓动。某种不可以觉醒的鼓动。
惨叫声很令人怀念。对惨叫声怀旧的自己很可怕。但是,如梦境般的朦胧记忆确实正使得自己变质。
(哀号。) (以为不可能听见的某人的哀号。) (和那时候同样的哀号——)
身为它支配者的城主,建造了一个地底监狱作为疯狂的居住区。自己则沉睡在那里。虽然只是个装置,但城主非常中意它,因此在「每晚的狂欢」使用过后,都会派男仆去清理它。作为一个在狂城中工作的人,他十分正常。尽管一面呕吐着帮宴会善后,最后还是会拿布帮它把身体擦拭得亮晶晶。他工作总是很仔细,所以它很喜欢他。为了生活,他不得已做着不想做的工作,并经常对着不会讲话的箱子发牢骚。
「老爷也真是哪儿不对劲……要是能够就这样只当个干净的箱子就好了,这家伙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啊啊,神啊!」——之后某一天碰巧被别的仆人听到,传到了城主耳里,想当然尔,他就被拷问后处刑了。当然,使用的是自己。
自己亲手造成的哀号。哀号。认识的、喜欢的某个人的哀号。
「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会记得这个?怎么会记得这个?答案很清楚。
从那次之后,自己才认识了这个「自己」的存在,认识了自我。所以,或许是——正是他的哀号,对自己下了诅咒。
然后现今自己又再次听见了那声哀号。
「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鼓动着。「当时的自己」正鼓噪着。她想起来了。
那时候自己还只是个普通的道具,道具的存在意义就是被使用。
所以「她很高兴」。听见他的惨叫声时,自己的确曾这么想,这声惨叫证明了她的存在意义,所以……她还想再听更多更多更多更多的哀号——
「啊哈——不过——啊哈哈——闭嘴,不准笑——啊哈哈哈——住嘴,别笑,不许笑!我不一样,现在我啊哈哈哈不一样!不可以想起那种事情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喉咙擅自涌出笑声,菲雅扭曲着脸,殴打着脚下的水泥。停不下来。双手抱头,但声音不仅没消失,反而听见自己的笑声在脑中回荡。她刻意不去听,将意识转向别的事物。春亮的哀号再次断断续续传进耳里。抬起头,只见他一只手流着血横倒在屋顶上;手中握着的刀子仅仅不稳地摇晃着黑色刀尖,没办法再举起来。
他会被杀掉!——自己内心有某个人低语。不要!我不要被人看到那副模样!太过丑陋,太过肮脏了……但要是不做的话,那家伙会死!啊啊,该怎么办——
这时候菲雅突然注意到从自己口袋中掉落的小小立方体。然后,她看向春亮手中握着的刀,想起此叶以人类的姿态也能进行战斗一事。没错——
「被诅咒到能够化为人形的道具,就算变成人的姿态,也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操控『本体的特质』……」
这点自己也是一样。虽然没有经验,但是她知道她办得到。既然这样,那就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
她低喃着说服自己。没错,才这点程度应该没关系。她还是一样,忌讳着身为道具的自己。还是维持着人类的姿态,只不过稍微引出本体的特质罢了,并没有背叛自己的决心。所以做吧——
菲雅没有发觉,这只是种妥协。「而妥协必然会摧毁决心」。
所以这时她的忍耐断线了。已无法再按捺,之后只管使出全力。当她如此心想的瞬间,一种舒适的解放感包围了菲雅,之后她心中就只剩下这股感觉。
「啊啊,没错,就这么办……」
看见菲雅起身的动作,佩薇语带嘲笑地说:
「唉呀,你已经决定不哭啦?然后呢,现在还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那还用说——」
「接下来,我要听你哀号。真是期待,啊哈哈哈!」
以残酷的眼神开心地说着,少女一把抓起立方体。
***
手背朝上握着玩具,少女将一只手朝身体前方伸出。
此叶是将「斩切」的性质移附在手刀上,但引出性质的方法因个体而异。菲雅的性质远比此叶复杂,因此,方法就是——
「——拟装立方体,展开。」
少女低语的瞬间,倒握着的魔术方块外观开始起了变化。不,是变质。
变质成她自身的模样,需要以两只手环抱住的黑色铁箱。
无视于物理法则,物体依旧吸着在菲雅的掌心。菲雅要让自身的本质显现,所必要的是一个和她外型相像的媒介。一个能够变成「另一个她」的立方物体。
「定义同定带生成,连结。半远隔驾驭实装。」
此时箱子发出主张其重量感的声音,掉落顶楼地面。但菲雅依旧维持着掌心朝下。掌中延伸出奇异的锁链,连系着脚下的箱子。形成一条条锁链的并非圆环,而是以两侧对角顶点相接的黑色立方体。
菲雅将立方锁缠在手臂上,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分身,低语道:
「第二十六号机关•贯式闭锁态『铁处女』——祸动!」
箱子剎那间变形了。细微的接缝横向滑开,上部朝着上方旋转开来。金属磨擦得嘎吱声作响,所有的部位也跟着产生连锁变化。横移动。纵移动。回转。屹立。潜行。结合。分离。埋没。屈曲。开关。伸长。支撑。斜倾。必要的部分往外移,不用的部分往内收;作为装饰的必需部分往外挪,作为内部结构的必需部分往里收。
数以千计的组件,它们都知道三十二种各自应该就位的组合。箱子的外型只是单纯处于待机状态的外壳。依操作方式,可以变换成已预先设定好的拷问处刑器具——
经过一段时间后,金属声静止下来,箱子已变得不是箱子。那是个约等于人类身高的棺形。隐藏在箱子内部的曲面精致地吻合,构成平顺的肩膀和头颅,描绘出清廉的少女——钢铁制的处女。
「上吧,化成我的外型的我,前往倾听悲鸣!」
菲雅让缠着右手的锁链发出声响的同时,铁处女滑行般地移动了。
佩薇跳离春亮身边,但铁处女在菲雅的锁链操纵下改变方向,紧追着她。而后宛如要献上铁处女的纯洁般,要求分身展露出耻部——处刑具正确地接收到指令,解除了棺具侧面合叶的锁。处女的前方立刻宛如拥抱般敞开,引诱着牺牲者进入无数荆棘丛生的内部空间。
可是佩薇不仅没逃走,反倒还挺身向前,任凭着力道挥下残存的另一只手攻击铁处女。钢铁彼此激烈撞击,发出尖锐的声音,铁处女硬是被弹飞出去。
「……第八号机关•碎式圆环态『法兰克王国的车轮刑』——祸动!」
顺应言语,铁处女没变回箱子而再次变形。一瞬过后出现的是圆形的车轮,边缘并列着无数短而粗的四角锥状的刺。
菲雅轻盈地步上前,同时挥舞着右手。连系着锁链的车轮袭向佩薇。就像她以前将无数的罪人及非罪人的手脚打碎一样,准备毁坏佩薇的性命。
车轮回转着自头顶降落,但佩薇挡开了。然而落下的车轮一面破坏着屋顶一面弹跳,毫不减势地再次逼近她的肉体。
「哈……哈哈,你终于有心想打啦?太棒了!」
菲雅没有回答。总觉得她脸上的微笑有些空虚。看见车轮快要被佩薇的铁臂抓住,她迅速地拉回锁链,同时疾驱着逼上前。
「第十九号机关•掘式螺旋态『人体穿孔机』——祸动!」
卷起锁链,手中握住的是外形凶恶的螺旋钻!有如骑士长枪般大而长,也像着死神之镰般充满不吉,边缘还闪烁着奢侈般的锐利光芒。追求的是柔软的肉、柔软的肉、柔软的肉。
「呵呵——没错,我就是在等待这个!只为了一味伤害人而制作出的道具,当自身也遭受伤害时,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叫声!啊啊,真期待!」
铁臂与菲雅的螺旋钻两次、三次交锋,之后佩薇引诱着螺旋钻挥到自己面前,并在濒临极限之际闪躲开来。螺旋之刃擦过她的脸颊。付出如此的危险牺牲,在获得极短暂的有利时间里,她深深地攻进了菲雅胸前。螺旋钻收了回去,但再次伸出来的速度远不及她将壮硕手臂挥出的速度。
「好啦,发出愉悦的哀号溃散吧,最劣级品!」
然而佩薇没有感到手感。她看到的是刺进屋顶的螺旋钻,以及将其当作踏脚台跳跃的菲雅。但这么一来她将无处可逃,在半空中是不能进行闪避的。正当佩薇欣喜地握紧追击之拳时——以身后乌云密布的天空为背景,菲雅一笑。
「要论歌咏悲鸣的方式,我可早了你数百年。哀号吧!」
佩薇察觉到,自己的胸前、插进地面的螺旋钻发出怪声。
「第三号机关断式落下态——」
她反射性地退后身子,但由于太过深入,因此闪躲也迟了。螺旋钻变形成奇异的中空四边形。
自其范围内,佩薇退开身体,挪开头,移开右手。但是——
「『断头台』——祸动!」
因装甲遭此叶破坏而赤裸裸露出的左手,已经来不及收回——
佩薇的左手被落下的厚实刀刃干脆地一刀两断。
而后,某人所期望的哀号声自其口中迸出。
***
呵呵。呵呵呵。菲雅笑着。
雨滴终于开始落下,雨中的她看起来非常快乐。
「菲雅……那个是……菲雅…吗?」
茫然的春亮,没人回答他的疑问。佩薇的单臂迸出鲜血飞出的同时,此叶失去了神智。
偷吃仙贝的菲雅、在家里闹别扭的菲雅、在学校里看起来很开心的菲雅。那些的表情和现在眼前笑着的菲雅的脸——明明是同一张脸,却不一样。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边发出哀号的残滓,倒地的佩薇开始动作。口中嘀咕着:「混账!混账!」一面挺起上半身,膝盖跪着地想要站起——被砍断的肩膀处猛然喷出大量鲜血,身体随之又突然失去力气倒下。她挥出剩下的手臂,巨大的拳头敲打着地面,产生出新凹陷的同时,以其为支点撑起前倾的身体。
维持着宛如三脚野兽的姿势,佩薇缓缓抬头。金发遮蔽住眼睛,几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春亮看见她动着失去血色的嘴唇。不是为了发出怒号——
而是为了笑。
「竟敢……竟敢强暴我?」
声音令人发寒。听起来很平静,太过平静了。笑声中已不复存在截至目前为止的嘲讽。
就只是单纯的……纯粹的笑声。
正因如此——才更觉得恐怖。
她断然舍弃了些什么——春亮有这种感觉。这就是这个女人的极限。
接着,佩薇突然连笑容都自脸上消失,变得完全无表情,再次开始动作。她将手拔出地面,喷着血站起身。
「差劲透了……糟透了……被垃圾……凌辱……差劲透顶……」
只有细微的嘀咕声不断从口中发出。话语中也不带感情。被遮蔽的双眼和白皙的脸颊上也不带感情。
由于只剩一只手臂很难取得平衡,抑或是由于感情的驱使,其身体不安定地摇摆着。自肩头喷出鲜血,苍白的幽鬼——或者该说是「摇摆的平衡玩偶」。
就连她的嘀咕声也摇摇摆摆地,停不下来。
「……我要杀了你,击溃你而后侵犯你。快乐地将你凌辱至死……明明只是个道具……铁锈失禁……」
叩!——高跟鞋的声音。无表情的平衡人偶迈开步伐。脚步也摇摇晃晃。即便如此,那异常的存在还是一步一步地接近春亮等人,嘴里一面喃喃自语。仿佛是在看一部拍得很烂的恐怖片一样,呈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恐怖光景。
但是当佩薇前进了几步之后——
一条宛如绷带的细长布条,从校舍的下方伸到了这个顶楼。
因为太长了,所以只看得到前端。起点不知是在下面的楼层抑或是地面。那条布仿佛有生命似地动作,卷起佩薇的腰,瞬间抬起她的身体。她惊觉之后表示出抵抗,但似乎由于伤势而脚的踩地力不灵光。
「——!」
之后佩薇被布条带走,消失在护栏的另一侧——消失在雨滴密度渐渐增大的另一侧。
被留下的只有寂静。和雨声同义的寂静。破坏的痕迹、如渲染水彩画般的石榴色。
困惑数秒后,春亮才终于察觉可以将这些要素视为平静。
敌人离开了。
「什……什么啊……?」
没有回应。顶楼龟裂、扭曲的护栏没作任何回应。尽是不明白的事情。
(不过呢……总之是击退敌人了……)
肩膀放松。由于毫无做准备运动就突然闯进战斗,全身的肌肉猛烈地紧绷。
雨势逐渐增大。
被淋湿的制服变得沉重,布贴着手腕,这时才想起伤口很痛。此叶在千钧一发之际挪动了身体,因此勉强避开伤到骨头或神经,但伤口就是伤口。
一面期待着雨水冲刷走血迹,春亮一面叹气。
可是——此时他耳中听到难以置信的声音。
「第八号机关•碎式圆环态『法兰克王国的车轮之刑』——祸动!」
顺从本能发出的寒颤,他忘我地将手中握着的村正推到前方。幸亏他天生的反射神经,刀子总算是挡下了袭击。
挡下了菲雅对春亮施展的攻击。
车轮与刀子相抗衡。菲雅握着拷问道具的边缘,眼神空洞地现身春亮面前。口中发出嘻嘻笑声,其温柔的呼气气息接触到春亮的嘴唇。
「惨叫声……我想听惨叫声。我……就是为此而被制造的。我……那个……」
「快点回复心智!结束了,敌人已经逃了!菲雅!」
惊人的力道。她使力推着车轮贴近。春亮拼死地撑着,结果手上的伤阵阵刺痛,因此一口气失去力气。要被切过去了!正当他因而感到颤栗的剎那——
「……你!到底在做什么!」
惊人的怒吼声自刀子发出,夺走春亮手臂的控制。打退车轮的同时,此叶的黑鞘重击菲雅将她打飞。
横躺在被雨水完全濡湿的水泥地的菲雅,就这么无法动弹了好一会儿。数秒经过,自她手中的延伸出的立方锁消失,而连系着锁链的拷问刑具也变回了原本的魔术方块。
「啊哈……啊哈哈哈……」
笑声听来些微抽搐着,但春亮知道,菲雅回来了。
她缓缓起身。静静地抑制发作,濡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呆立原地。她突然举起手:
「……雨吗。这也是第一次。是吗……原来是这么地冰冷。哈哈,这么一来,身体——还有脸,不就都全湿透了吗……」
她一如往常,似乎想要蒙混过什么。可是结果没能蒙混过去。春亮烦恼着要对她说什么,她却抢先一步发言:
「……你明白了吧?你想知道的我的真面目,就是这样。」
她背对着春亮,声音听起来十分细微而哀伤。
「春亮。你会怎么看待我?那家伙说的一点也没错,我杀了好几百人,而且是为了如此杀人才被制造的。正因如此,这双手、这样的我才会被诅咒。反复受到诅咒,最后很讽刺地,受尽诅咒后拥有了人类的意识,才得以察觉罪恶这种概念。」
「……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哈,真的吗?我有自觉。提到罪恶,我有自觉自己是个最差劲、最恶劣的道具。啊啊,对了,春亮,我听说你的体质之后也松了口气。不会被受诅咒的道具带来的诅咒影响——这是我来到这里之前最害怕的事。我有讲过吧?我的诅咒单纯就是『常有的事』……令持有者发狂,无法克制自己地想要使用我。不管是怎样的圣人君子,只要持有我,就会变得像我最初的拥有者……像那个城主一样的狂人。使用我,只为了寻求快乐,拷问、处刑他人……这样的存在,不叫罪孽深重叫做什么?」
「所以——我就说没问题了嘛!这种事无所谓吧?因为对我完全无效呀!因为这是体质问题,所以将来也不会改变,所以你今后也可以安心!」
春亮尽量以开朗的语气说着,但却看到菲雅摇着后脑勺否定他。
「不对。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我还是我——我察觉到最基本的问题。我努力地追求愿望与希望,却从没想过,这是多么愚蠢。我想去忘记,想当没发生过。但这明明是不可能的!」
「菲雅,冷静一点!你在说什么?」
面对问题,作为答案的问题迅速地接连发出:
「我有罪。杀了太多人的罪。所以有着受到诅咒的罪。那么惩罚呢?惩罚是什么?」
这之后又经过了片刻沉默。只有雨声啪答啪答,嘈杂地唱着歌。
菲雅静静转头,被液体淋湿的脸面向春亮——用着颤抖的声音问道:
「呐……我…可以被人宽恕吗?这副身躯所受的诅咒……我也可以忘了吗?」
春亮沉默。因为用不着回答,没必要回答,他不想回答,而且也是个无解的问题。明知自己很卑鄙,他还是仅仅微笑着当作解答。
「回家吧,这里太冷了。」
近似祈求的卑鄙没有传达到她心里。因为她很聪明。
看起来相当高兴,也相当寂寞似地——菲雅也回以微笑。
「这个答案真温柔……很温柔,但最差劲了。」
她再次转向前方跨出一步,编织着极微小、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声音:
「我过得还挺愉快的。仙贝也很好吃。对了,这个学校,还有那个家也是,待起来都非常舒服……但果然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等……菲雅!等一下,你——!」
春亮伸着构不着的手,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回头。
「……刚才的事情让我下定决心。事到如今,我差点又添了一条绝不想增添的罪恶。与其这样——我宁可像至今一样,一个人沉睡比较好。所以我要走了。抱歉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濡湿
的银白头发高高跃起。
菲雅越过护栏,消失在雨滴的另一头。
***
瘫坐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春亮思考着。
该怎样回答才正确呢?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请等一下,我马上帮你紧急包扎!」
此叶操控着春亮的手,割下制服衣摆作为应急的绷带。之后变回人类的外观,开始包扎春亮的伤口。出血已几乎止住了,不必担心她会再昏倒。
手腕传来的不是刺痛感,而是暧昧的热气以及疼痛。或许是因为淋湿的身体发冷,那股热气像一层油膜似地传遍全身,最后盘据在头颅深处。
「好了。不要紧吧?」
「嗯……不怎么痛。大概是因为你避开了要害吧。谢谢你。」
「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去一次医院比较好。不如说,我命令式地提议……我们去医院吧?」
春亮没有回答。在极近距离下注视着此叶的眼镜,但却没有回答。
「你不去……你是想这么说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要怎么办?」
「就算是我也会生气的喔。自己的身体要好好照顾才行。」
春亮静静地落下视线。此叶不高兴地眯起眼:
「你去追那孩子,是打算做什么?她是凭自己的意志离开的喔!再说,那个人虽然失去一只手,但看起来似乎还不打算放弃……说不定还会再来。既然被锁定性命一事不会改变,我觉得逃跑也是种了不起的手段。」
此番话沉重地压抑着春亮的内心。
菲雅追求的答案是什么?要是自己回答得正确,她是不是就不会离去了?不知道——即便如今还是不知道。追上去、找到她,之后又该怎么办?要是说错了话,只会重蹈覆辙。
再加上「逃跑也是种了不起的手段」这句话的背后……就算带回菲雅,之后要怎么应付敌人也是个问题。没错,那个叫佩薇的女人是敌人,可怕的是她真的——带有杀意。破坏受诅咒道具的杀意,杀掉妨碍者的杀意。即使菲雅回来了,要该怎么让佩薇放弃呢?不知道。
但是。
「她说……『一个人沉睡比较好』。」
「咦?」
「那家伙……她不是逃跑。而是打算选择更坏的终结方式。所以……」
他看着此叶的双眼,思索着该怎么样才能说服她。热意朦胧的脑袋思考着——
结论只有一个。没办法。因为没办法,所以只好这么说了。
「求求你,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愿望,此姐姐!」
此叶一瞬间惊讶地倒抽一口气,接着看似疲惫地叹了口气。
「……太卑鄙了,不是说好不再这样称呼我的吗?都一起上高中了。」
似乎对于被骂卑鄙一事乐在其中,春亮故意嘻嘻嘻地笑着。
「从以前,我只要这样拜托……你没有一次不答应的吧?就算气得火冒三丈、不满地碎碎念个不停,但最后还是——会帮我。」
「我可不管。」
此叶别过头去。是在掩饰害羞吧?春亮心想。
「你在伤脑筋?」
「……我是在伤脑筋。真是。」
「老实说——我也有件事情很烦恼,但不晓得该不该说。」
「什…什么事?果然还是会痛吗?糟糕,得马上——」
「不是啦。该怎么说好呢……那个……」
「哪个?」
「全……没……」
春亮仅仅含糊不清地说道。
「全没?那是什么的略称吗?音速拳?」
「确实是略称。感觉差不多有那种破坏力的东西。」
音速拳怎么了吗?——此叶歪着头,随意地朝空中打出拳头。效果音不是「滋啪」也不是「霹嘶」,而是「噗噜」。察觉到的此叶,脖子仿佛装了机关般一格格低下头去。说实在,春亮从刚才就一直努力只看此叶的脸,但还是差点跟着她往下移动视线。他赶紧闭上眼——
「也就是说,你全裸啦!」
「请你早一点说——!」
此叶半哭着跑向雨中的顶楼。是跑去拿制服了吧。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春亮郁闷地思考着。数分钟后,溅着水的脚步声打开顶楼的门进来。此叶走到一屁股坐在平台的春亮身旁,拧干湿透的制服。
「……这只是我自言自语。我想,那个孩子应该不明白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明明是非常单纯的一件事。」
「怎么说?」
「唉呀,我的自言自语被听到了吗?」
她故意这么说着,笑道:
「既然被听到,那就没办法了。这是她的提问——什么罪和诅咒之类云云——的答案提示。或许也可以当作刚才说的『追上去又能做什么?』的答案。」
此叶歪着头看向春亮。
「简单地说就是如此——我并没有请春亮告诉我答案喔。」
「……啊?」
「那孩子和我一样。以前的我也思考过同样的问题,而现在也还是在思考——但是同样还没找到答案的我,却一直住在春亮家里。这代表什么呢?……自言自语结束。」
春亮隐约能察觉这些话其中的涵义。也就是——
是否该解开诅咒,跟要不要待在那个家无关。
有关的则是……找到菲雅之后该说的话,就只是——
该做的事情比想象中简单。嘴唇自然地上扬。
「你…你笑什么呀?」
「不,没什么。」
用那种方式拜托此叶果然有效——春亮边想着边站起身。
「好!那么,我们去体验一下青春这玩意儿吧!」
「青春?」
「在倾盆大雨中跑马拉松,正是唯独青春年代才能做的事吧?似乎可以为光辉耀眼的高中时代留下回忆呢!喔,那边的小姐,可以帮忙我创造回忆吗?不不不,不会花你太多的时间。那个银光闪闪小丫头惹人注目的脑袋就是终点,很简单!」
「创造回忆…吗……唉——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像个无法拒绝弟弟的任性的姐姐般,此叶苦笑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