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名为明日的未来,其眺望」 “The blade-It's too sha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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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天崎切子一边喝着红茶,一边出神地回想数天前的事情,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切子正在回忆并且反省哟。切子真的弱到必须多加努力才行呢……」
虽然有人应声,但看不见问话的人的身影。正确地说,眼下可以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是那个问话的人。因为切子正在身为受诅咒房子的她体内喝着茶。
数天前,切子两人基于「因为你们就在附近」这个理由接到呼唤,被迫担任训练对象。以对方而言,也许只是为了不让身体变钝的消遣吧,但对于位在下位的自己两人而言,是非常珍贵的战斗体验。切子尽可能拿出了真本事应战,但是——
「没办法,因为临时被叫过去,准备不足。我的武器数量到了后半也几乎要用光,切子如果能够准备到更加厉害的武器,结果一定不一样。」
「可是,那种传说级的超强顶尖祸具,又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我不太想以道具当藉口呢~果然还是本领问题,本领!不过,要是问切子那样的战斗技巧是否有与之抗衡的话……切子会非常沮丧……啊,抗衡?不……不是,这不是冷笑话哟,傅傅!」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这么说也许算是偏袒伙伴吧,但技巧上而言,我不认为差距有大到你必须如此自卑。若要说真有差距的话,也是经验——以及果然是武器的『等级』吧。我再重复一次,果然还是只能以武器的差距解释一切。因为对方正是你所说的传说级的祸具,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说得……也是呢。尤其是『村正』——」
切子回想着。脸庞和以往见过时一样,但是,眼神截然不同。野兽的野蛮、武士的凛然、鬼的疯狂、刀的美丽……是仿佛包含了这一切的,强而有力的眼神。
比试之后也聊了一会儿天,但她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了。也就是彻底地失去记忆,存在于那里的是与过去直接连结的她。
切子心想,那些过去正是她的强大来源吗?体验过战乱之世,真正置身在战斗中的祸具的强大。深知战斗,也深知战场为何物的强大。
切子忽然涌起好奇心,询问傅婷。
「那位村正小姐和菲雅小姐,谁比较强呢?」
「在我看来,村正是最优秀的『武器』。是纯粹又锐厉的『武器』这个概念。即便箱形的恐祸是受诅咒道具中的受诅咒道具,本质上,她依然只是『拷问处刑用道具』。所以——」
傅婷极其干脆地,仿佛这是理所当然般,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两者战斗的话,千真万确——会是箱形的恐祸遭到破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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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菲雅存活下来的方法,只剩下不再战斗一途。
以结果而言,是由他人促使而成。为了将她从理所当然的结果中救出,所展开的理所当然的对策。
「模式『蒙古死亡蠕虫的良门』!」
「喔,什么?是蛴螬虫那类的虫子吗?」
仰望着的月亮蒙上阴影。某种诡异的黑色物体一边啪沙啪沙地喷起大量泥土,一边包围住菲雅等人,从地底往上耸立攒动。
可能连此叶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吧,她停下手刀的动作,环顾四周。踩住菲雅手臂的禁锢力道也些微放松。刹那间,菲雅感觉到某种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身体——然后是漂浮感。紧接着就此被拉往后方。前方传来了相对愈来愈远,仿佛被遗留在原地的话声。
「请问要如何处置?」
「吾不觉得有必要特地追上去。别管了吧。」
「一下子跑来一下子逃走,真忙碌呢。哎呀,重新再来喝酒吧……」
即使再也听不见话声,身体依然被往后拉。不停不停被往后拉。即使被吸进夜色,什么也看不见了,依然没有停止。
然后回过神时,眼前是黑绘的脸庞。
「小菲菲!」
难得地,真的是非常难得地——黑绘的眼神中带着怒意。看见的那一瞬间,不知怎地,菲雅的喉咙深处一鼓作气绷紧,只能以颤抖的声音说出丧气话。
「喂……黑绘,我……该怎么做才好……?」
大概是因为那个声音没出息到连自己也大吃一惊吧。
黑绘眼里的怒气忽然缓和。
「坦白说,只有这一次——连我也不晓得哟。」
喃喃细语地说完,黑绘用其短短的手臂紧紧抱住她的头。
*
关于小主人。
她觉得他很爱东奔西跑,不害怕诅咒,不害怕自己。十分新鲜。
同时,有着真诚直率的目光。
她感觉得出,他的成长方式很值得嘉许。因为父亲相当放荡又随心所欲,她实在不觉得他的教育方式值得嘉许。
「名字该怎么办呢~?」
「妾身都说了,就叫村正吧。」
「只有这样的话不方便啦。」
「不然其他还要叫什么?妾身呢,村正就是村正。」
意外地他也有非常坚持的时候。都说了好几次仍是不放弃,以那双笔直的眼眸向她问着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一面在起居室的桌上往前倾身,一面可爱地歪过小脑袋。
「是因为不方便,我才会一直提醒你啊。话说回来,你也该——是怎么说呢,也该承认我是主人了吧?有心要认真解除诅咒了吗?」
她不禁失笑。这孩子还在在意那种事吗?明明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提出那种要求。她决定用开玩笑的语气,随便敷衍搪塞。
「哈。还没还没。因为你和妾身还完全称不上是真正的主从关系。」
「真正的主从关系?」
她思索了一会儿——回想着从前一同驰骋战场的勇猛将士们,同时说道:
「是啊。真正的主从关系,即是没有主从之分……吧。刀即是将,将即是刀。一同策马穿梭战场,只是不停歼灭敌人。连性命也合为一体。」
「?」
「换言之,就是将彼此的性命托付给对方。是那种信赖到可以将后背托予对方,赌上性命保护彼此生命的关系。总结来说的话——就是身与心都合而为一的关系吧。所有一切都两者合一。对方与自己变成同样的存在。」
当然,她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自己是受诅咒的道具。这孩子也没有忘记这一点吧。他不可能全心全意信赖她。她自己也一样无法完全信任他……要自己仰赖这样的小孩子,永远也不可能吧。
他将小脑袋往与刚才相反的方向歪去,但马上笑容满面地说:
「虽然不太明白……嗯!也就是若有危险要帮助你吧!当然,这种事很正常喔!」
「别说正常,那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听见这番实在是太自不量力的发言,她反而想笑。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后,故意嘲讽地接着说:
「哈,好~如果你帮助了妾身,不管是你的性命还是其他一切,妾身也会帮你。你帮助了妾身多少,妾身就会回报你,这就是契约内容。因为妾身和你还不是真正的主从关系,所以顶多这种程度就不错了。」
他有些鼓起了腮帮子。
「我很想变成真正的主从关系呢……如果可以一起变成同样的存在,我们两个人的愿望也会变成同一个,你就会为了解除诅咒而努力吧?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谁晓得呢。这种事情不是想做就做得到。而是回过神时『已经是了』。」
「咦~」
她听着他不满的大喊——同时心想:可是……
如果对方认为帮助自己很稀松平常,也认为信赖她是理所当然,那么问题只在于自己。只不过是自己不想亲近对方,如此单纯的事情而已。如果再思考自己为何不想亲近对方,为何无法全心全意信赖对方的话——
她放下喝茶的茶杯,静静将目光投向庭院。
被夕阳染红的静谧庭院。
看起来——仿佛就像血的颜色一样。
她想,也许正值那个时期吧。
*
看来他好像打瞌睡到睡着了。在昏暗的卧室里,春亮茫然地在榻榻米上坐起身。月光洒进房间,放在桌上的此叶眼镜因此闪烁着光辉。家里非常安静——洗完澡后,在心想着「必须准备做饭才行」的期间,他就累到睡着了。大家在做什么呢?
可能是训练太过疲累,回路还未与身体顺利衔接。只有脑袋勉强开始运转。
(我现在搞不好是人生中最大量运动身体的时候……)
但是,说到运动身体——春亮回想起了数天前的锥霞。回想起了为了莉莉海尔,让自己部分身体被砍下的她。总觉得看见了她对于某些事情的觉悟。像是在说,只有那么做才能往前进的觉悟。
自已有那样的觉悟吗?春亮扪心自问。
(当然有。)
当然,他早就察觉到了存在于自己周遭的暧昧不明。
莉莉海尔没有明说。当用向她借来的毒剑划伤了妮露夏
琪后,具体而言会如何。
可以预测到。自己不是傻瓜。
使用那把毒剑的话,对方可能会死。可能会就此丧命。
但是,即使如此……
自己有着目的,有着无论如何都想达成的心愿。
(只要这样子能夺回此叶的话……)
他在榻榻米上轻轻抬起总算能够动弹的手臂,高举向月光。
不知是疲劳的缘故,还是基于其他理由——手臂正颤抖着。
「……哈哈。」
于是,春亮实际感觉到了。
非常骇人。可怕得他想要逃走。爬上背脊的漆黑阴影。指尖仿佛正触碰着一旦将手浸入,就再也拔不出来的柏油边缘。对于这种无可挽回,仿佛被某种无底事物缠住般的感觉。
啊,这就是所谓的受到诅咒吗——?
春亮紧紧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时,玄关传来了声响。他驱策终于能够动弹的身体站起来,走向玄关察看。
黑绘和满身都是鲜血和污泥的菲雅一起回来了。
「阿春睡着以后,小锥锥打了电话给我。内容大概是她回去前,觉得小菲菲的模样不太对劲,问我她现在在做什么。然后当时小菲菲还没有回来,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跑过去那边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菲雅只是在黑绘身旁低垂着头。光是如此,春亮好像就明白菲雅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带着什么心情做出了那些事。
他感到过意不去。同时也觉得她很傻。
所以春亮轻轻伸出手,抚摸菲雅的银色脑袋。
「放心吧。我——不会死。」
「……」
「为此不仅拟定了作战计画,我也在训练啊。此叶肯定也很快就会恢复原样。说不定光是把她带回这个家,她的记忆就会一鼓作气恢复呢。」
春亮刻意以开朗的口吻说。菲雅依然没有抬头,说:
「……嗳。」
「嗯?」
「你不惜这么做也想救回来的乳牛女,和我究竟算是什么关系?你觉得呢……?」
答案很简单。
「这个嘛,就是这个家非有不可的存在吧。就是这样的一个组合。感觉就是两个人不一起出现的话就是不行。虽然我的解释很含糊啦。黑绘呢?」
「同意~小菲菲你们不两个人一起存在的话,总觉得这个家就奴咻地少了重要的东西昵。不,还是奴妞……?抑或是咻呼……?」
「喂,用不着在意那些莫名其妙的拟声词吧。」
两人对话的时候,掌心底下的银色头发略微摇晃。
「这样子……真的好吗……?」
「没什么不好吧。」
他真的打从心底如此认为。两个人就只是存在于这里而已。早在很久以前就变成这样了。事到如今也无法改变——绝对。
「你们真的是大傻瓜呢……」
站在三合土玄关上的菲雅没有脱下鞋子,就这么让身体往前进。略微倾斜上半身后——额头咚地撞在春亮的腹部上。
由于知道她在寻求什么——
春亮好一阵子代替言语,温柔地不停抚摸她的头。
*
同一时间,锥霞奔跑着。
打电话给黑绘,得知菲雅尚未返家后,她慌忙冲出家门——但在抵达妮露夏琪的所在地之前,黑绘又主动联络她说:「我平安带回小菲菲了,现在回家中~」但是就此掉头返家,内心也只会忐忑不安,因此锥霞决定至少看看情况也好,将目的地变更为夜知家。
她小跑步地奔驰在夜路,就在终于抵达夜知家门前时——
「……?」
与一个女人擦身而过。擦身而过后,锥霞才感到不对劲而停下脚步。
夜里在路上与他人错身而过,这种事本身常常发生。但是——那个女人是从夜知家前方的电线杆后方中走了出来。仿佛至今都在观察夜知家的情况般,视线从夜知家的方向拉回正面。然后经过自己身旁时——看见自己以后,还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锥霞吃惊地叫过头去,但这时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刚才那是……?」
女人的五官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觉得好像曾在哪里见过,甚至不可思议地有种亲切感。但是,她应该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对长相本身并没有印象。另外姑且不论外表,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存在感才是问题。自信满满的气息、非寻常人物的气息、像是单靠自己一人就在这世间闯荡存活下来的——「强大」气息。
锥霞紧盯着女人消失的夜路,静静眯起双眼。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紧接着穿过夜知家的大门,走向半开的玄关。看向里头,刚好菲雅和黑绘正要脱下鞋子走上走廊。而春亮正迎接她们两人。
「啊,班长。」
「喔~小锥锥。谢谢你的电话~」
「……锥霞。」
见到菲雅尴尬地移开视线,锥霞叹一口气。菲雅脸上已不是锥霞回去前见到的,无能为力地被自己内心想法吞噬的表情了。是因为还放在菲雅头上,他那只手的关系吧。至少看起来,菲雅不会再一个人铤而走险了。
「伤脑筋……真是蠢毙了,但抱怨之后再说吧。菲雅你先去洗澡,让身体放松休息吧。这段期间,我们也有一些该做的事。」
「咦?该做的事?」
春亮露出纳闷的表情,锥霞于是说明刚才的状况。似乎在观察这个家的神秘女人的存在。非寻常人物的气息。再加上——
「妮露夏琪说过大约一个星期吧。明天就是第六天了。有那个可能。」
「你……你的意思是……!」
是领略了锥霞的弦外之音吧,春亮倏地绷紧脸庞。锥霞缓缓点头,接着又说:
「嗯。虽然早了点——但也许时机已经到了。」
首先联络恩·尹柔依,请她调查妮露夏琪等人有无动静——锥霞虽然不想主动拜托她们,感觉像欠对方人情,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尽管不晓得对方在想什么,这点依然让人不快,但毕竟还是依照了他们的要求行动。最后知道了目前妮露夏琪等人没有任何动作。
拜托她们继续监视后,接着打电话给莉莉海尔。转告情形后——
『我先声明,那个女人并不是龙岛/龙头师团的师团长。』
「你说什么?」
是自己杞人忧天吗?这个想法掠过脑海。但是——
『现在的师团长应该是男性。但是,既然那名女子特意观察夜知家的情况,有极高的可能与这次的事情有关。一,师团长与「第二名」的决斗是攸关龙岛/龙头师团未来的重大事件。二,既然本质是比赛孰强孰弱,应该会尽可能想以无人会抱怨的形式进行决斗。以上——我判断就算类似「见证人」的「部位刻纹(High Single)」前来也不足为奇。』
「所以就是我看到的女人吗?」
『因为如果是龙岛/龙头师团的「部位刻纹」,也会对你们感兴趣吧。也许是心想顺便看看夜知家的情况。』
「……接下来要怎么办?」
『为了以防万一,也许需要加以监视吧,但我刚才也说过了,这场比赛要求公平的决斗。我不认为会在有许多不确定因素的深夜进行战斗。恐怕会在明天白天。换言之,我们必须抢先一步展开行动——』
手机设成了扩音模式,周遭听着这段对话的春亮等人都眼神认真。
锥霞心想,自己的眼神大概也差不多吧。
同时听着莉莉海尔为现在的情况作结,所说出的那一句话。
『我们的作战计画,就决定在明天清晨进行。在那之前好好恢复体力吧。』
*
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春亮如此说服自己。
莉莉海尔在电话的最后也说,比起一开始,他挥剑的方式已经算是有模有样了。如果是完全被束缚住的对象,只是按照预定计画给予对方手脚一击,他可以毫无问题地办到吧。
所以,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可是……
(……真的是这样吗?)
这个想法从刚才起始终挥之不去。应该还有为了明天,必须做点准备的某些事吧?可是,他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是什么。
那么,就是没有任何准备工作要做。可以做的事情都做了。剩下的就只是为了明天恢复体力,也就是早点睡觉而已——脑袋明明很清楚,胸部深处却莫名躁动不安,无法入睡。春亮只是躺在棉被里,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
他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置于枕边的手机跃入眼帘。他漫不经心地拿起来,打开电话簿,拉动画面——
「……」
春亮停在显示着「此叶手机」的地力。冲动之下,他按下拨号键,将手机贴在耳边。闭上双眼。心脏飞快跳动——喀喳。「您拨的电话未开机,或是不在收讯范围内……」吐出了像是安心又像失望的叹息,再挂断电话。此叶不在以后,一直都是这样。再清楚不过的结果。
春亮失神地更是随手滑动电话簿。班上同学的名字。朋友的名字。他想起了除了他们,
也有很多人等着此叶回来。
超出五十音名簿范围的部分是恩·尹柔依的名字。她们依然不愿一起战斗。但春亮心想这也是无可奈何。她们也有自己的立场。
电话簿里还有「理事长」和「北条渐音小姐」等名字。春亮已经说明了所有状况,理事长也表示愿意竭尽所能相助——但是,尽管多少懂得战斗,但他们毕竟是普通人。这次的对象远比以前任何一个敌人都要强,也比以前任何一个敌人都要手下不留情。太危险了。春亮也不想看见此叶与渐音他们战斗。此外,虽说前龙岛/龙头师团成员的理事长他们没见过妮露夏琪,但接触可能还是会衍生出不少麻烦——基于这些理由,春亮不太想将他们牵扯进来。
这方面对于其他友人,像是白穗和莎弗兰缇、千早和伍铃也一样。虽然在请求协助之前,对方就会率先拒绝帮忙吧,但这次实在太危险了。还有可能招致无法挽回的事态。
但是,忽然之间,他想听听其他人的声音。
不由得按下了通话键。手机铃声响了很久。就在他打算放弃而挂断时——
『……』
「啊……喂,是白穗吗?抱歉这么晚打给你。」
『唉——』明显刻意的叹息声传了过来。
『终于来了呢。超越了视奸和嗅奸的通话奸。真受不了,变态只要能与女人联系,就连电信公司的信号发射塔也能当作性器具使用呢,变态。』
还是跟平常一样呢——春亮露出苦笑。
『什么事?』
「呃……那个,我们最近都没去学校吧。所以有点好奇学校的情况。」
『一言以蔽之,糟透了。』
「为什么?」
『你们、班长和小麦色女人缺席的理由,全都是因为得到流行性感冒病倒了。时期完全不对,没创意也要有限度吧。稍微再想个合理一点的理由如何?』
「哈哈……因为这方面的事情,我们都交给溃道老师处理了……」
接下来好一阵子,白穗以不知是报告还是抱怨的形式,说明了最近学校的情形。虽然「去死」、「毁灭吧」的谩骂声不绝于耳,但老实说,春亮还心想她就算干脆地挂断电话也不奇怪,所以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白穗老大不高兴的声音,冷冷地漠不关心的声音,不知怎地听来很畅快。
春亮心想,也许自己就是希望有人能像这样,完全撇下自己不管吧——我才不理你,你的紧张和不安根本不算什么。到头来,自己只是变软弱了吧。只是想要解脱吧。
「莎弟兰缇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
「咦?不,没什么。」
『少骗人了。她就在我旁边睡觉,你打算问她睡觉的姿势是什么,或是想叫我把话筒贴近莎弗兰缇的肌肤,说你可以藉由电波的反弹状况感受到她肌肤的质感吧。不论哪一个我都不会答应,我绝对不会让莎弗兰缇成为你漆黑欲望的对象,人类。』
「我哪是那么厉害的超人……不过,在睡觉的话就算了。」
有人在旁边睡觉的话,聊太久也不好。也该结束了。春亮最后说道:
「不好意思,我们明天还是会请假,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反过来说——我想明天就会结束吧。」
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应该传达给她了吧。
但是,她干脆地、令人神清气爽地答道:
『这样啊。我是无所谓。』
那种轻描淡写像在说「别太争强好胜」般,让春亮恢复了冷静。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到明天,此叶已经回到这个家了。仅此而已。而后天又会开始一如既往的学校生活。
『顺便说,我不会告诉莎弗兰缇你们「打算玩的游戏」喔。因为如果她知道了,可能会想去。不过,就算要我哭求或是在大马路上脱衣服,我也绝对会阻止她。』
「虽然你的阻止方式很不知所云,但我了解了。只有我们也没问题。那么,突然打电话给你真是抱歉——」
『……给我等一下,我忘了一件事。你该不会除了我以外,也像这样联络其他女人进行深夜的通话奸吧?还是说接下来打算这么做?』
「我……我才不会。我打算要睡了。」
间隔了沉思般的一秒后,白穗才说:
『……这样啊。那就好。』
然后嘟的一声挂断电话。春亮伤脑筋似地苦笑。
不论如何,总觉得心情轻松了些许。应该睡得着了吧?就在他准备阖上手机时——
「喔?」
手机震动了起来,通知他收到了简讯。时机真是太准了。自己的手机曾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这般活跃吗?春亮一边心想一边打开简讯。他也想过或许是刚讲完电话的白穗寄来的,但并不是——而是比白穗更加稀奇,奇迹般的对象在奇迹般的时机点寄来了这封简讯。
是住在遥远西边的她。与家人一起生活的她。
标题是「复健中」,内文和她本人的口气一样,粗鲁地写道:「那家伙一直叫我寄,烦死了,我才会寄给你。」同时附上了照片。春亮心想,复健中也许有双重的含义吧。照片中的她手上有一小部分包着绷带,还带着闹别扭似的表情抚摸一只大狗。是从前曾被错误的信仰利用,导致她在心底留下了创伤的大型犬。她正摸着它。另外在她和小狗后头,还有一个以温柔眼神注视着他们的成年女性。
「……哈哈。」
可以想像是谁拍了这张照片,以及他与她之间的对话。「找个朋友寄给对方看吧。」「吵死了。」「寄给前阵子那群人就好了吧?」「他……他们又不是朋友!」「不寄的话,我就当作你没有半个朋友喔。唉唉,没想到连一个寄简讯的对象都没有的孤单家伙,竟然是我的打工同伴啊!」「无……无能死了……!」之类的,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么说来,比布利欧几天前也寄来了类似报告始末的简讯。教育旅行时拍明说过的,关于送回雏井艾希的日期,研究室长国似乎已与她们联络。再过不久,也许类似的照片上的人数还会增加吧。
(……啊。)
看着照片上的久留里,春亮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然后思索了一会儿。肯定的感觉与否定的感觉互相拉扯。但是最后——
「说得也是呢。不论是什么,做得到的事都该先做好呢——」
春亮静静起身,走出被窝。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只是为了明天该做的准备工作,他终于又发现了一个。
*
莉莉海尔·姬鲁米丝妲眼前,废弃大楼中被遗留在原地的桌上,好几样祸具在月光照耀下一字排开。她正为了明天做最后的调整。
话虽如此,能做的事并不多。有些祸具光是拔出剑鞘,就会发动忌能。顶多只能细心地擦拭剑柄与剑鞘,以免紧要关头时不小心手滑。她也拉了拉背上用以固定祸具的皮带和剑带,以确认状况和长度,加以调整。
结束该做的事情后,她再一次凝视桌上。长短形状皆不尽相同的剑群。原本共有九把。当中唯一不是祸具的「祸具破坏者」,以及「贯穿与通奸之玛克劳克兰」这两把已被破坏,如今共七把。当中最为重要,掌握了明天关键的是——
(……那还用说。)
她的视线停在「那把剑」上。同时,回想起了数天前的事。与他们的对话。问起这项祸具来历的时候。
这把剑的由来是〈杀死勇士的阿斯穆德之歌〉——这个答案并非造假。临时被问,她认为一味吞吞吐吐会很危险,忍不出脱口说出了真正答案。
(我确实冒了险。他们不熟悉诗歌,真可说是万幸……要是产生了兴趣而去调查的话,届时可就麻烦了,但好像也没有发生这种事。)
也就是说,冒的险已经结束。准备已经完毕。
为了杀死妮露夏琪的准备。
绝对非达成不可,只要能够达到那个目的就好的准备。
之后只剩下——等待这把受诅咒的剑符合其性质,发挥其不祥力量的时刻到来。
莉莉海尔继续凝视着眼前的那把剑。
望着他们深信是毒剑的黑色长剑——
*
洋房二楼有阳台。是处幽蓝月光悄悄洒落而下的静谧空间。
妮露夏琪坐在阳台上,背靠着栏杆。
她将掌心上小山般的药丸送入嘴里咬碎。再倾斜另一只手拿着的杯子,让里头的液体流入喉咙。是混合了蛋白质饮品和药粉的液体。「一餐」还没有结束。她拿出纸包起的粉末,倒在拳头上,用鼻子一口气吸起那些粉末。
这时才终于产生酒醉的感觉。紧接着是反胃与失衡的平衡感。但是,她以意志力压下这一切。不曾被那种不快感,或是幸福感吞噬。这是当然。因为这不过是有必要才做的,单纯的补给行为罢了。
「不得不摄取药物的诅咒吗?真是麻烦。」
「……源自吾之面具的来历。这也是无可奈何。」
村正有些哑然地扭着嘴角,从房中走出。她无声无息地迈步前进,走到妮露夏琪身旁,将手肘支在阳台栏杆上,
仰望夜空。
妮露夏琪更是从怀中取出片装胶囊,劈哩地撕开包装,当作糖果般丢入口中。酒醉感强烈的麻药对于诅咒的效果确实最好,但一味吸食麻药,毕竟会对身体产生不良影响。市售的感冒药虽然效果不大,但也被认定为「药物的一种」,所以她都像这样大量摄取以搪塞诅咒。
「你偶尔也会吸食鸦片那类的东西吧?真亏你的心智还能保持正常。」
「因为吾只在最低必要限度下使用麻药。况且,龙的意志力也很强大。」
「哈,也许吧。」
咬碎胶囊后,接着吞下粉状胃肠药。这就像是饭后甜点。虽说是市售药品,但吃太多的话也很伤胃——虽然胃肠药也半是起到安慰作用而已。
妮露夏琪小口喝着最后剩下的蛋白质饮品,一边说道:
「——时间差不多了。」
「套用主人说法的话……也就是灭龙吗?」
「不。龙指的是至今尚未有人到达的强之极致、强之概念——即便是师团长,也称不上就是龙本身。因为他将会输给吾。」
「嗯,有点道理。」
村正低头看向妮露夏琪,弯起嘴角。
「这不过是在争夺距离龙最近的部位——也就是『头』罢了。但当然,龙这个概念就在那前方。必定只有吃掉其血肉,才算是吾等接近龙的仪式……」
「也就是替换头部吧。无论如何,比起下面,当然是站在上面比较好——话说回来,妾身至今都没有问过,现任的『头』有多强?」
「他是最靠近龙的存在。用不着说,在龙岛/龙头师团中是最强的。在得到汝之前,吾与他对战的话,胜算——约莫只有两成。」
「喔,这么厉害。不,说不定只是虎彻太不中用了。那么,现在又多了妾身以后,胜算变成了多少?」
村正像是看好戏般地问。妮露夏琪迟疑了一瞬,仍是决定据实以告。
「五成——估高一点的话,五成五。」
「你说什么~」
只有这点程度吗?村正明显面露不满。光是与那个师团长对战还能有胜算,就已经是奇迹了,但就算向不曾实际对峙过的村正说明,她大概也不明白。
「但是,吾、汝和虎彻如果发挥全力,甚至抱着豁出性命的觉悟战斗的话,吾等有十成的机率可以取得那五成五的胜算。村正,汝有这个觉悟吗?」
「始终都有。战争通常就是这样。不论对手是谁,必须随时随地抱着将会丧命的觉悟。觉悟的强弱,正决定了刀出鞘的速度。」
村正立即回答,身上的气息像在说「问这真是废话」,太可靠了。
「听到汝说无论对手是谁,吾想起来了——在与师团长战斗前,那帮家伙可能会再出现。就是箱形的恐祸,和莉莉海尔·姬鲁米丝妲。」
「你是说那群弱到下行的家伙?」
「至少莉莉海尔·姬鲁米丝妲的执念不容小觑。执念的性质,就是愈输愈会变得强大——下一次也许更加精彩可期。轻敌大意的话,说不定汝也会被砍断喔,村正。」
妮露夏琪半告诫半开玩笑地说。村正也用喉咙回以了咯咯笑声。村正转过身,背靠着阳台栏杆。这个动作不具任何意义吧。就算和自己朝向相同方向,也只看得见房间内部。只看得见至今被当作玩具,发型不断被变来变去,筋疲力尽地趴在床上熟睡,头发乱糟糟的虎彻。
「妾身刚才说过了吧?虽然在主人面前可能是班门弄斧。人一旦站在战场,一定要随时抱着将会丧命的觉悟。刀也一样——必须随时抱着会被砍断的觉悟。妾身也亲眼见过了无数次。寿命走到尽头的刀因为微不足道的理由而断裂。就算理由再不值一提,总会断裂。」
好比说——她接着举例。
把将领从马上拉下,只要再给予一击时,却被流箭射中而断裂的刀。讨伐将领后,得意洋洋之际却被农民兵偷袭而断裂的刀。壮烈单挑后,主人手却一滑,落地后被马踩断的刀。
「所谓的刀,比任何事物都要锐利,却也因此比任何事物都要脆弱。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呐……哈哈。」
「怎么了吗?」
村正忽然摇动肩膀笑了起来,妮露夏琪仰首看向她的表情。以夜空和明月为背景,她正眯起双眼笑着。
「哎呀呀,妾身也老了呢。竟然想些无谓的事情。就像开悟的和尚一样,只是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罢了。活到了这个岁数,总觉得所谓的刀……」
她的声音像在说笑。也仿佛蕴含着对于自己的……不,是对于刀这种存在的嘲笑。
但是,只有那双眼睛仿佛正凝视着远方,仿佛沉于湖底的刀刃映照着水面一般——散发出了时浓时淡,变化莫测的光辉。
「也许有些时候,一直在等着自己被折断的那一天吧……」
妮露夏琪间隔了一拍后,问:
「汝也是吗?」
「哈。妾身完全不打算被人砍断喔。只是……」
村正依然以深邃的眼神注视前方。
依然面带淡淡的苦笑注视着在房间里熟睡的虎彻——与自己有着相同宿命的同胞。
用非常平静的语气接着说了:
「这世上没有不会断的刀。纵然有……有朝一日终将枯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