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名为磨练的前进,其恐怖」 “The blade-It's hea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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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亮从隔天起,开始在莉莉海尔的藏身处进行特训。当然,现在根本没有闲工夫上学,只能翘课了。
特训的地点在那个空空荡荡的舞会大厅。菲雅她们靠着大厅的墙壁,以毫不松懈的视线,监视着莉莉海尔的一举一动。春亮明白她们的心情,但也心想,太过严加警戒的话,自己也很难进行特训吧。
莉莉海尔看似完全没有感觉到那些视线造成的压力,说:
「拔出来看看吧。」
然后将有着华丽装饰的黑色剑鞘递向他。春亮缓慢地试着拔出剑——同样闪烁着黑色光辉的刀身从中出现。长约一公尺,是剑普遍的长度吧。这就是「毒剑剧毒骑士」吗?
自然而然地,他感受到了与至今自己这双手握过的武器不一样。也就是与此叶那把刀不一样。现在手中这把剑,不像此叶那般轻盈,也不具有让人可以放心将自己交给它的信任感。归根究柢只是一块受诅咒的钢铁。
这时,莉莉海尔以饶富深意的眼神看着他。应该是在确认诅咒是否真的不会发动吧。
「怎么样?」
「问我怎么样……嗯,就是剑吧。话说,要用实物进行训练吗?不会太危险吗?」
菲雅身旁的锥霞也同意地表示:
「是啊。那把剑光是划伤,毒素就会萎延吧?要是夜知跌倒被它划伤了,一切就无可挽回了。就算是夜知,也防止不了忌能造成的诅咒。」
「而且该怎么说,也需要进行对打那类的练习吧?一想到会划到对方,太恐怖了。」
「……这样啊。这是盲点呢……」
莉莉海尔思索了片刻,最后像是在说「没办法」般点了头。瞥了一眼春亮后,说:
「收进剑鞘后交给我吧。」
「嗯……嗯。」
春亮审慎地将毒剑收入剑鞘,递给莉莉海尔。她接下后,相对地从背上连同剑鞘抽出另一把剑,再像刚才一样递给春亮——这次是以白色为基底的剑。剑鞘上有着和「毒剑剧毒骑士」类似的装饰。
「这是?」
「当作练习用剑吧。形状和重量都与『剧毒骑士』相似。」
「这样啊,那当然用这把比较好。」
拔出剑鞘后,这把剑的刀身闪耀着高贵的乳白色。除此之外,刀的形状与拿起来的感觉确实非常相似。
「真的耶。这把剑叫什么名字?诅咒是什么?」
大概是集中精神,重新将毒剑剑鞘背回背上吧,她间隔了一会儿才回答:
「……名字吗?名字叫作……『亚里乌斯』。它的诅咒没有什么大不了。如果在失去勇气的状态下站在敌人面前,那把剑就会变钝。相对地愈有勇气,锋利度也愈强……」
「喔……」
「你带了很多方便的替换武器呢。要说是偶然,也未免太类似了吧?」
「只是凑巧而已——虽然也可能有些剑的锻造者是同一个人。不过,这些剑全是从骑士领的武器库中借出来的。会依据某些分类而放在一起也不足为奇。」
在菲雅她们面前小巧跪坐,采取观众模式的黑绘啜着水壶里的茶,说:
「借出来吗~?根据你之前的口吻,这样说好像不太对呢。应该是强行抢来吧……」
「我不否认。」
那么——莉莉海尔重新转向春亮。由于她说「你先随便挥看看吧」,春亮随意地拿起借来的白剑「亚里乌斯」,试着纵向一挥。意外地比外表看起来还重,身体被拉着往前倒。接着往横一扫。毕竟和挥舞球棒不一样,身体踉跄不稳。
「剑基本上就是铁块——看来必须先习惯剑的重量吧。要是被剑的重量影响的话,根本无用武之地。」
「……也就是说?」
「一,在你习惯之前,先练习空挥。二,累了就休息。以上,若注意到什么事情的话,会再告诉你。」
看样子,第一天的训练远比想像中单纯。可以感觉到手臂的肌肉正因不习惯的重量而震颤发抖,但春亮再次举起剑,有样学样地挥舞着剑。
额头上流的汗水,肌肉的悲鸣,都通往拯救此叶的道路。
一思及此,他当然不可能觉得累。
*
「奴呼————!嗯啊……咿……呀……」
「……」
「等……等一下,不要……那么用力……摩擦那种地方……嗯……哈……」
「啊哇哇哇。怎么办?这副模样连我都犹豫是否可以拿出照相机哟!」
「……」
「嗯嗯!啊……哈……前面……后面……又是前面——?锥……锥霞!可以了吧,锥霞!喂——!」
「嗯……?啊!」
锥霞忽然抬起脸庞,这才恍然惊觉。眼前是由黑绘的头发举至半空中,然后再用「黑河可怜」——该怎么说,带着无法一言道尽的挑逗感,遭到紧紧束缚的菲雅。锥霞慌慌忙忙地解开「可怜」,然后回想了起来。
(对了。记得我们讨论到,光是看着夜知进行训练太无聊了。监视莉莉海尔的同时,也该做点事情以免浪费时间……)
于是黑绘提议道:「仔细想想,我还没有认真练习过如何束缚他人呢。」所以为了更加熟练地运用自己的武器——也为了藉此稍微提升束缚技巧,便请菲雅当两人的练习对象进行特训。因为两人身负着束缚妮露夏琪的任务。
「嗯~看刚才的捆绑方式……如果是我的招式,肯定会取名『性骚扰的基盛』哟。该不
该抄袭过来呢?」
「抱……抱歉,我好像稍微发呆失神了。真是蠢毙了……」
「嗯,那稍微休息一下吧。水壶里还有茶哟~」
「喔,其实我也带了仙贝过来。」
锥霞一边听着这些话声,一边斜眼一瞥,前方看见了正专心一意地继续挥剑的他。莉莉海尔坐在稍远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锥霞的心神有些恍惚,与菲雅两人一同休息。
坦白说——她觉得自己提不起劲。
这是为什么呢?——她思索着。话说回来,又是为什么会对于与莉莉海尔并肩作战一事感到难以释怀?又为何无法彻底抹去那种感觉?然后也思索着——为什么会对自己的理由抱持着一种像在找藉口的感觉呢?
她喝了一口黑绘递来的茶水。本想看向春亮,但没来由地,转头的动作在中途停了下来,视线回到冒着热气的茶水水面上。
愈是思考自己的内心层面——不知怎地,她愈是不敢看他。
(嗯,也就是说……)
果然。真是蠢毙了。会感到心虚,反过来说,她认为正好证明自己丑陋的内心存在。
之所以提不起劲……
是因为在内心深处……
她有着「如果她就此不再回来的话」这种想法吧——
如果「她」忘记了曾目击到自己告白。不,如果遗忘了告白以前的所有记忆,自己就能取而代之地在他身旁保有位置。是因为自己有着这般无可救药的丑陋妄想吧——
不是。她希望不是。这种想法不被允许。
可是,内心又有个自己无法彻底否认这些想法。锥霞自觉到了这种想法只会诞生凄凉到想哭的心情,但又觉得不论再怎么想抹去,都会一直挥之不去地附着在心底某处。
(我太差劲了……)
胸口深处、腹部里,都充满了黏稠的腐烂污泥。她真想摘出那些因丑陋而污秽的内脏,再用洗衣精将其彻底洗净——
然后她又心想,实际上自己可以办到这点,真的是丑陋至极。
*
「呼……呼……」
「一,速度变慢了。二,动作变得散漫。以上,建议你休息——她们也正这么做。」
转头一看,菲雅她们确实正坐着喝茶。菲雅吃着仙贝,黑绘惬意地眯起眼喝着热茶,锥霞不知为何表情有些阴沉地恍惚发呆。
「说得也是呢……那稍微休息一下吧。走吧。」
「……?」
「别露出那种奇怪的眼神嘛。只是顺便而已,我至少也准备了你那一份的茶。」
「不,我——」
「好了、好了。」
强硬地催促后,她慢吞吞地从坐着的地板上起身。
「打扰你们啦!请追加两杯茶吧。」
「呣!」
菲雅察觉到莉莉海尔的存在后皱起了眉,但可能是心想只将她一个人排挤在外也不太好,最后哼了一声。
「随便你们。但我可不会把仙贝分给你们喔。」
「来来~还很烫,要小心哟。」
黑绘将茶倒进带来的纸杯里,春亮再将纸杯递给莉莉海尔。她带着不知在想什么的面无表情,接过了纸杯。莫非她不敢喝日本茶——才这么心想时,她在与一行人有些距离的外围坐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开始喝茶。虽然冷漠,但幸好还愿意喝茶——春亮心想。
「……」
好一会儿,只有菲雅咬着仙贝的声
音持续不歇。四周弥漫着些微的紧张感——果然问题在于莉莉海尔吧。既然接下来要并肩作战,和她聊聊天也不算是徒劳无功。春亮心想什么话题都好,和她说说话吧。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妮露夏琪也戴着奇怪的面具吧?那也是受诅咒的道具吗?」
间隔了几秒后传来回答。
「……似乎是。详情我不清楚,但听说是自我强化系的祸具。」
「跟家族会的雏井艾希……也就是类似那家伙的『酢浆草的实验表(Clockwoek Life)』吧。」
「『极小歼灭圈(Four Minutes)』吗?跟那个相比的话,当然效果比较差。听说终归只是辅助性地『增强力量和反射神经』而已。不需要太过在意吧。」
莉莉海尔小声说完,喝了口茶。
「喔……啊,我想再问一个与受诅咒道具有关的问题。刚才黑绘说过的——关于你身上带着的诸多受诅咒剑,真的是从骑士领的仓库强行抢来的吗?」
「我应该说过了,我不否认。」
「那样很不妙吧?那个,骑士领的人不会生气吗?就立场而言——」
「无妨。只要能杀了妮露夏琪……之后的事我不在乎。」
栖宿着幽光的眼瞳。她没有望向任何地方,凝视着残破废墟的水泥墙壁,如此低声说道。春亮再度感受到了当中隐含的执念,和类似盲目决心的情感。
「可是,身上带着那么多剑的话,很辛苦吧?像是诅咒之类的。」
「这点我也不否认……时机正好,我补充一下其中一把剑的诅咒吧。好比说这把『艾佩坦默』——」
莉莉海尔说话的同时,从背后抽出了类似短刀的武器。不知她是否察觉到了菲雅等人见她突然拔刀,肩膀都忽地一震,她只是继续摸索下半身的口袋,拿出了某些东西——是好几个缀有偌大宝石,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戒指。她粗鲁地将那些戒指压向短刀的刀身后,戒指上的宝石瞬间被刀身吸收进去,消失不见。
「咦?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你们国家的北方原住民族……是叫作爱奴吧?部落里传说中的食人刀。是把每日夜里自行动起来杀人的受诅咒刀。正如传说中的只要喂它石头,它就会安分守己,所以这把刀的诅咒就是必须像这样定期喂食它有价值的矿物。否则的话,这把刀会一视同仁地动手杀人,甚至会袭击持有者。我可不希望睡觉的时候,这把刀飞了过来。」
「呜哇~太浪费了。这个诅咒太伤荷包了。」
黑绘目瞪口呆地低声嘟哝。不论是方才的宝石,还是昨天雇用那些男人的资金,开销似乎非常巨大。但春亮不敢问她是怎么筹到那些钱,决定不问为上。
莉莉海尔将那把「艾佩坦默」收进刀鞘里,一边说道:
「只是这样就能解决的话,算不了什么。就个人而言,从骑士领仓库带出的道具中,『贯穿与通奸之玛克劳克兰』的诅咒最为骇人。虽然已经被破坏了。」
「就是你逃走前抽出的那把剑吧。为了消磨时间,顺便问你有什么诅咒吧?」
「顾名思义,那把剑要求持有者之肉体实践『贯穿』这个概念。」
「嗯?什么意思?」
「诅咒就是必须给予它『贯穿』的感觉。否则剑会自行贯穿持有者的身体。一般情况下,似乎是用桩子或钉子贯穿血肉,但既然日后还必须战斗,我不想让身体受到太多损伤。不过,很幸运地我是女人,身体的某一部分有着最适合贯穿的构造。因此我利用那里——」
「喂——!给我慢着,你现在是不是在说些很危险的事情啊!」
「嘿咻!嘿咻!来,阿春也跟着我一起做吧!」
「等一下,你们太吵了,我听不见!贯穿什么?」
「听不见最好!你也可以结束这个话题了!」
「这样吗?总之,我已经不再受那个诅咒的束缚了。坦白说,我松了一口气。我虽是同性恋,但先前也心想,总有一天可能必须忍耐一下,找个男性协助我——」
「喂!都叫你别再说了!诅咒你喔!」
现场莫名一下子变得嘈杂。但是,在这当中,锥霞依然只是茫茫然地喝着茶。她究竟是怎么了呢?
「班长,你没事吧?」
「咦?啊,不……抱歉,我在发呆,没有听到你们在说什么。怎么了吗?」
「锥霞,别在意,不过是一些你只要像平常一样,对这个无耻小鬼怒吼一声『蠢毙了!』就好的愚蠢对话。不如现在就怒吼一声吧。」
「为什么我要被怒吼啊……?」
「哈哈,算了吧,等下次有机会。」
锥霞有气无力地露出笑容。看起来果然没有精神,但春亮已经无暇顾及。
就在这时,莉莉海尔回想起似地低声说:
「我先声明一件事吧——你们也许会心怀期待,但我现在持有的祸具当中,没有祸具装有免罪符机关。」
「哼,我才没有心怀期待昵。虽然我当然想要免罪符机关。这次的事件结束后,会再去寻找吧。你好歹也是骑士领的一员,应该至少知道下落吧?」
「谁拥有的哪项祸具里使用了免罪符机关,我无从得知。况且那样东西对我们而言,不过是用以减轻诅咒的普通装置。重要程度只是类似有无在剑柄缠上防滑布罢了。平常也不会特别留意……」
「哼,真是没用。」
对话就此暂且打住,接着是黑绘临时想起似地开口:
「对了,像是刚才爱奴族的刀,骑士领的武器库里相当不挑地什么都有呢。我还以为会像奇幻电影里的场景一样,有一大堆西洋铠甲或是剑一字排开。」
「骑士领的武器库不只一个。只是我去的武器库碰巧——保管着许多具有渊源,曾在传说中出现的这类祸具。其他武器库中,也有些地方都聚集了你想像中的那些西洋祸具吧。」
「传说……感觉很厉害呢。」
听到他们这么说,莉莉海尔轻轻左右摇头。
「但几乎都无法分辨是否真的是传说和故事中的那项武器本身——也无法肯定是否因为诅咒及性质与传说很相似,后人才以传说中的名字称呼。总之,我不认为这些祸具全都早在许久以前就已存在。只不过这当中……确实也有岁月久远到教人难以计算的『真品』吧。」
「年纪可不是愈大愈好喔。对吧,黑绘?」
「嗯嗯,我也正值不太方便说出自己真实年龄的年纪呢。话说回来,那些传说果然也多是那一方面的佳话吗?」
「是啊。多是北欧萨迦传说和埃达诗歌中出现的魔剑之类。『祸剑希格尔斯荷姆』也是。这个名字出现在〈休瓦兹之子海尔吉之歌〉这首诗歌中。一样不晓得是后世的人仿效那个名字而取名,还是真的是那首诗歌中叙述的剑。」
「喔……你借给我的那把黑剑也有类似的由来吗?」
「那是杀死勇士的——」
不知怎地,莉莉海尔这时暂且打住。春亮歪过头。
「怎么了吗?」
「不……只是花了点时间回想罢了。『毒剑剧毒骑士』是在〈杀死勇士的阿斯穆德之歌〉中出现。是杀死勇者的复仇故事。传说在剑上面加了毒。」
「那练习用的这把白剑……是『亚里乌斯』吧?它也是吗?形状十分相似呢。」
「没……错。在同一首诗歌中也有出现。」
莉莉海尔低声咕哝地说完,像要改变话题般,这次换她主动提问。
「说到传说,你们想要抢回来的村正,也是传说中的刀剑吧?我只是基于好奇问一下,她是什么样的刀?」
「只是普通的乳牛女而已,乳牛女。肥滋滋又松垮垮。」
见菲雅条件反射地立即回答,春亮一面苦笑,一面回想。传说中的刀。或许确实是这样子呢,但自己曾经对她有过这种印象吗?
自然地,春亮带着怀念的心境,回想起了刚来到夜知家时的此叶。
「说得也是呢。至少不太有传说中的刀的感觉呢。因为……」
*
父亲经常不在家。起先他都买便当之类的外食吃,但一直吃外食,不久就腻了。所以他开始自己煮饭。但毕竟还小,一开始当然不可能煮得很好。
「咦~奇怪了,我明明照着书本上的步骤做啊……」
春亮蹙起眉,看向盛在盘子上的姜烧猪肉。但是,盘中的食物焦黑到不说菜名的话,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又油又腻,看起来实在不像可以吃下肚的东西。
今天的晚饭由我来做!自己已经这样夸下了海口。现在这个家里唯一的同居人正饿着肚子等他吧。只能向她宣布自己失败,叫外卖了吧——才这么心想的时候,那名同居人一脸不悦地走进厨房。
「唔~还没好吗?妾身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哎呀?」
「啊!这是……那个——」
「……」
因为我不习惯煮饭。因为是第一次。因为食谱上的说明太难懂了——春亮难为情地别开视线,正想辩解时——
她朝着盘子伸长手臂——
直接以手指捏起焦黑的猪肉,丢进自己嘴里。
「……哼,真难吃。」
粗鲁地发表评语的同时,她还是动着嘴巴咀嚼。明明光看就知道不好吃了。明明完全没有必要吃啊。
她咕噜一声咽下焦黑的肉片后,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子,准备走出厨房。
「我……我说!那个,呃——我……我下次不会再失败了!」
他慌忙朝她的背影这么说。
她回过头来,隔着肩膀勾嘴笑了。
「妾身只要是肉,什么都好。下次再失败的话,说不定就会吃你的肉哟。」
说到失败,失败的不只是自己。当然她也失败了。可以说和菲雅刚住进夜知家时的情况差不多吧,但唯一不同的是,她并没有特意想做些帮助他人的事。
好比说——曾经某一天,当他恍然回神,她正从起居室跑出庭院,助跑后用力一跃,降落在了围墙旁的屋外电线杆顶端,朝着电线杆上头的另一道人影举起手刀,目光锐利地问:
「你是哪里的忍者?」
「咦……咦咦?」
「你在侦察这栋宅邸吧,但太显而易见了。你爬错树木了,非常地显眼喔。你可能还是见习的忍者吧,但妾身村正不会对敌人手下留——」
「喂——!他只是电力公司的工人啦——!」
他想起了自己曾一边仰头看着翩翩翻飞的和服,一边慌忙如此大叫。
不过,经她这么一说,全身穿着藏青色工作服,靠在电线杆顶端工作的工人,看起来确实有点像是忍者。
也曾经有一天买完东西回家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非常笨拙,但又非常熟悉的声音——噗哔!
「……」
他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房间,喀啦一声拉开拉门后,她一脸吃惊地回过头来。她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气息,可能真的非常专注吧。
她坐在榻榻米上,手上拿着自己音乐课时使用的直笛。
「小……小鬼,你别误会了!妾身只是非常无聊,想找点有趣的东西,才凑巧走进这间房间,就发现了这个。妾身并不是感兴趣,那个……终归是因为妾身没看过这种笛子!」
「不要擅自进别人房间啦,不过,算了。」
她似乎有些红了脸颊,撇过头后,将直笛递给他。仅斜眼看着他,一边说:
「不过,小鬼,你就这么放在桌上,表示你接下来打算练习吧?」
「嗯,明天有考试。」
「那吹吹看吧。练习可是非常重要。妾身来看你练习得如何。」
「啊——你想知道怎么吹吗?」
「才……才不是!这是妾身完美的考量,为了让你在他人面前不会失败,想让你习惯他人的目光罢了……好了,首先要用哪根手指压着哪里!」
「真是的。我也还吹得不是很好呢。」
他接过直笛后,这时猛然惊觉。
直笛的前端。她方才含住的直笛前端。总觉得似乎有些湿湿的。一意识到这件事,心脏突然猛烈地怦通怦通疯狂跳动。
(这……难不成是所谓的……间接——……)
「怎么了吗?」
「不……不!没什么!」
擦掉的话就不算。重新设定、重新设定。没错,根本不需要在意或介意——他一面心想,一面若无其事地用衣服擦拭直笛前端再含住。在她的注视下,开始吹起指定的曲子。
由于心跳声依然非常嘈杂,他很难掌握到拍子。
父亲似乎有什么考量,好像曾叮咛她尽量别到外头走动。所以她基本上都在家吃饱就睡,经常显得百般无聊。虽然似乎相当喜欢电视播的时代剧,但时代剧并非二十四小时都有。
结果,自己每天的任务,也许可以说就是当她打发时间的玩耍对象。但也许该说是玩耍道具就是了。
可以想起很多回忆。自己跳着跳绳时,她在缘廊上看着他不久后,可能也想跳吧,便一起加入跳绳的行列。但因为绳子是小孩用的长度,她跳得非常别扭,就算对她说:「太短了,不行啦。」她还是生气地继续跳着。她可以用一只手指就做出竹蜻蜒。她仰首看向天空中旋转的螺旋浆时,会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除此之外,还有好多、好多回忆可供回想。
没错。对自己而言,她绝对不是传说中的存在。
虽然起初来到自己家时,她只是普通的陌生人。
但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就只是存在于那里的某个人。
和父亲一样,毫无突兀感地成了自己家里的某个人。
换句话说,在自己心目中,她单纯只是——
*
回到自己家后,锥霞倒向沙发。
胸口好苦闷,仿佛被人紧紧勒住。她维持着趴在沙发上的姿势脱下衣服,变成自己认定的全裸,但被紧紧勒住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就两方面而言。
方才在莉莉海尔的藏身处里看见的光景。她回想起了面带微笑,诉说着此叶往事的他的脸庞。不,早在那时候起,就已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了。这件事紧紧地捆住自己的胸口,连受诅咒的皮衣也无法比拟。
羁绊太强大了。看见他带着那种表情诉说往事,她不得不产生这种想法。
(没错……过去的回忆非常强大。有着无法一朝一夕颠覆,由漫长时光守护的堆砌重量。真是羡慕……)
可是——自己心底有某个人喃喃低语。既丑陋又教人厌恶,她绝对不想承认的另一个自己低语着。
可是,此叶现在不在了。他现在只是用过往的回忆,强行填补失去的部分罢了。
如果他真的失去了那个空隙,那里就会破一个大洞吧?
被迫认清的回忆有多重,也代表着失去以后,产生的空白会有多么巨大。要趁虚而入实在非常简单……
(闭嘴。)
你根本没有长年来累积的回忆。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夺走此叶消失之后的空隙,这肯定是唯一且绝对的手段——
「——闭嘴!」
她倏地瞪大双眼,使尽全身力气捶打沙发旁的桌子,大力到手几乎要骨折。当然,实际上骨折了。拳头传来一种电流窜过般的发麻剧痛。感受着这份疼痛的是自己。绝不可能是潜伏在胸口深处黏稠污泥里的卑鄙小人。所以锥霞藉着这份痛楚,让自己的思路复苏。
然后表示同意。
我知道。你说得没错。
假使万一自己有获胜的手段,那只有可能是钻竞争对手的空隙。只有等着竞争对手脱队,再钻进那个空隙所产生的有利位置上。这是胜算最高的现实手段——
(没错,现实到蠢毙了的地步……)
但是,正因如此,她不能选择这个手段。
锥霞缓缓起身,重新在沙发上坐正。自己的白皙肉体,与包覆身躯的黑色紧身皮衣。紧接着可以看见因为殴打的冲击和刺出的骨头,受了伤流着血的拳头。光是将拳头摆在大腿间凝视着它,拳头就慢慢痊愈。真是令人厌恶的光景。
但是,多亏了这幕光景,她真的久违地回忆起了忘却的事实。
既理所当然又重要,绝对无法蒙混带过的事实。
(这就是自己。)
不论是多么令人厌恶的事实,这依然是形成自己的最大要素。问:上野锥霞是什么样的存在?答:就是这种存在。其他还能说什么?
既然想起了这件事,就该再进阶想起另一件事。
她是为了正面迎战包覆住自己的诅咒,迎战受诅咒的命运,才会告白。
做好了会绝对性惨败的觉悟——就算惨败,也深信这项惨败,正是以令人神清气爽的结果封印住受诅咒的自己的生存方式。
梦想着万一成功了的正当胜利——深信这才是具有价值的事物。
所以她告白了。
但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等同是应该迎战的困难,正背对着自己。她可以只是刺向对方背部,苟活下来吗?
「答案……当然不用说吧……?」
锥霞一边如此低喃,一边握紧正令人作呕地蠕动复原的拳头。
那是小偷。是瞧不起、白白浪费了自己最初决心的恶魔呢喃。尽管一时之间很吸引人,但总有一天她会无法原谅自己吧。对受诅咒的自己感到可耻的心情永远也不会消失吧。
她忘记了重要的事。
告白之后,因为没有马上遭到拒绝,就产生了自己有希望的错觉——双眼被看起来比想像中更容易触及的宝物迷惑了。犹如卑劣的小偷一般。
「但是……我不是小偷。」
自己想成为战士,想成为可以抬头挺胸的战败者。而不是成为畏首畏尾的胜利者。她忘记了这一点。
锥霞瞥向变回了原本形状的拳头,从沙发上站起。不理会随意丢在沙发下的衣服,直接走向更衣室。
为了向消沉泄气的大脑注入活力,她以冷水洗脸。仿佛揍着自己似地洗了许多次。
「呼……」
她抬起视线。眼前是脸庞与浏海皆湿透、身上穿着奇怪的紧身皮衣、逃离不了变态的受诅咒行为、非常喜
欢夜知春亮这名男生的上野锥霞。也就是自己。
到头来——她发现到了。锥霞对着镜子弯起嘴角。
「……我的告白还没结束吧。直到那家伙给我回覆为止,都还是现在进行式……」
所以,为了得到他的回覆,所有必须进行的行为……
也就是夺回村正此叶这名少女这件事——
肯定也算是自己告白的一部分。
不这么做的话,自己对他的告白就不算结束。
「……伤脑筋,我还真是无可救药的被虐狂呢。」
我早就知道了,虽然真是蠢毙了——镜中的自己也面带着苦笑。
于是到了隔天,在莉莉海尔的藏身处——
既已想起来了,为了完成自己的告白,只能全心全力去做自己办得到的事。
「夜知,我决定了,绝对要救出此叶。呃,我这种说法,你可能会以为我至今都不是真心想救此叶,但并不是这样。我想想——也就是认真的程度增加了。该说是我体认到了事态,还是看清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呢……」
春亮的表情有些茫然迷惑,但仍是说:
「这个——嗯,谢谢你,班长。真的帮了大忙。」
「我已经决定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所以……」
锥霞转过身子,与莉莉海尔·姬鲁米丝妲正面相对。
「如果增强你祸具的力量,能稍微提高这项作战计画的成功机率,我打算协助你。」
「言下之意是?」
「记得是叫作屠宰刀『血腥情人节』吧?就是你准备对那对情侣使用的道具。只要砍他人的肉,刀就会变得更锋利吧?」
「等一下,班长,你这是……!」
春亮等人一阵噪动。锥霞朝他们举起手掌,制止他们说话。
有些事情,只有伤口会痊愈的自己才做得到。他也许会说「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但她认为不至少这么做的话,根本不足以弥补。弥补自己至今在无意识间怀有的,最差劲且最恶劣的踌躇。
她与莉莉海尔目不转睛地互相对望。
「计画的主轴已移转到夜知春亮和『剧毒骑士』上。此外,一,『血腥情人节』并未与传说有关,单纯只是中世杀人商人所持有。二,另一方面,与之相比,村正等祸具的等级极高。以上,不论再怎么提升那把刀的锋利度,也无法达到足以砍断村正或虎彻刀刃的地步吧。」
「但是,应该不会毫无意义。」
「……」
莉莉海尔傻眼似地吐了口气,同时可以看见她闭上双眼。锥霞也随之闭上眼睛。可以料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接着,锥霞在一个呼吸后睁开双眼——
「唔!」
自己的左手腕以上咚地掉落在地板上。虽已做好觉悟,但她还是痛得当场跪下。莉莉海尔站在自己身旁,一边将方才挥舞的屠宰刀收进刀鞘一边说道:
「在来这里之前,我也已经增强了这把刀的力量到一定程度。这样一来便增强到了最高限度吧。就算想增强『祸剑希格尔斯荷姆』的忌能,你们却不会感到恐怖。因此若要增强我拥有的祸具力量,目前你做得到的事至此已经结束。」
「是……吗……」
「锥霞!你这家伙!就算是锥霞这么要求……!」
「没关系,菲雅。就是要这样才行。呵呵,干劲都涌出来了……」
「锥霞……?」
锥霞生理反应地流着冷汗,同时笑了。菲雅用看着无法理解事物般的不解眼神低头望着她。她认为这也无可奈何。这份觉悟,这个利用了莉莉海尔的自罚,自己承受就够了。
「班长……」
「夜知,什么都别说。我是自愿这么做的。我也有我的苦衷。」
「嗯……虽然不太明白……总之,黑绘,拜托你了。」
「好的,就用类似重覆施展自动治愈魔法的技能,这样一来每回合都能放心哟。」
锥霞捡起左手,接回切面。黑绘再以提高治愈能力的头发,卷住她的左手。只要静待一阵子,就会顺利接回去了吧。
「黑绘,我的手治好以后,再一起认真思考怎么联手束缚敌人吧。带有目的地练习,应该会比各自随心施展来得好。」
黑绘略微瞪大双眼,说:
「真是惊人的干劲,简直和昨天判若两人呢。」
*
以现在的武器——受诅咒的军刀毫不留情地砍去。由于险些被虎爪抓住,迅速变换轨道,再次从其他角度进攻——下一秒,另一只手的虎爪咻地挥来。弯腰闪过后,就此后退。
卷发的她……更正,是他的后方,可以看见一边令人眼花撩乱地变换自己的位置,一边闪烁着鬼火,持续进行高速射击的伙伴。
「允许暴乱(〈polter〉)——灵呀(〈geist〉)!」
「哈哈,真是有趣的技艺!」
与伙伴对峙的「她」一边以比伙伴更快的速度来回移动,一边动作轻盈地接连闪过从各个方向袭来的强化扫帚和砖头等所有攻击。仿佛这只是躲避游戏。
不能光注意那边。以军刀挡下虎爪后,算准时机再度进攻。对手一面格挡一面后退——这时仅一瞬间,他与正闪避着伙伴投掷物品的另一个她错身而过,距离近得几乎要背贴背。
「要换边吗?」
「说得也是,正好有些腻了。」
仿佛光这两句话就理解了一切般,她们在同一时间转过身,踏步前进的方向和动作节奏都倏然改变,动作一致地奔往自己身后的方向。
原本还与自己打斗的他以虎爪打下飞来的砖块,毫不闪避,一直线地奔向飞射源头。伙伴原先一边跳跃一边发射武器,这时慌忙拿起近身战用的扫帚,却根本来不及——连同那把扫帚一起被狠狠打下地面。
一道如野兽般急奔的人影则袭向自己。和从前对峙时完全不一样,现在她的气息带有另一种层次的锐利和野蛮。但是,论速度自己不会输。刺出军刀迎击后——
「嗯,速度相当快。但肉体的力量不太够……还有,终究要怪武器是便宜货呢。」
「!」
她并非使出了什么招式,只是纯粹地以刀刃的锐利度——以手刀从根部切断了自己手上的军刀。慌忙想从腰包中抽出预备的短刀,却是为时已晚。尽管勉强闪过了追击的回旋踢,却没能挡下随即延伸而来的斧踢。肩膀受到猛烈的冲击后,身体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之所以没有被刀砍断的感觉,是因为对方已经确定自己赢了吧。回过神时,她就蹲在自己的脸部旁边,以食指划着自己的脸颊,同时表情有些邪淫地说:
「那么,可爱的小姑娘呀,你要说什么呢?」
微转过头后,可以看见在另一边,伙伴的两手手腕也被牢牢地扣在头部两侧,卷发的他跨坐地将伙伴按倒在地。光看外观的话看不出来,但一想到两人毕竟是一男一女,那样的姿势多少不太妥当。
总之——自己该说的话自然就是那一句。
「我……我认输。」
「好,到此为止。」
始终在旁观看一连串打斗的人物发声说话。听见这句话,她嘿咻一声般伸直膝盖站起身。然后低头看向自己,表情依旧像野兽一般,咧嘴笑道:
「嗯,以消磨时间和活络筋骨来说,你们是很好的对手呢。」
从前曾经见过,也是初次见面的她。
也许可以说是第二次输给了她吧。
果然切子太弱了,还需要多加训练呢——稳天崎切子大叹口气。
*
决定与莉莉海尔站在同一阵线,已过了数天。太阳一升起就前往她的藏身处,春亮挥舞长剑,锥霞和黑绘则努力提升束缚技巧的水准,然后太阳一下山就回家……如此周而复始。准备一点一点顺利进行着。
但是,菲雅却不由自主觉得——准备是被迫进行着。
她强烈地感到某种重要的事物遭到了忽视。
去救乳牛女——这个理由很正当。为此而努力也是件好事吧。但是,她还是觉得——他们的视野太狭窄了吧?
菲雅坐在水泥地板上,瞄向同伴他们。锥霞与黑绘正让彼此看「黑河可怜」与头发的动作,说着类似「这样之后,再补强这边」的话。直至方才菲雅还当作束缚对象陪她们练习,但后来说:「我有些累了。」现在正稍事休息。
菲雅不太清楚黑绘在想什么,锥霞则是数天前起气息为之一变。然后——正是那家伙从一开始就视野狭隘。
「喝啊啊啊啊!」
「你又挥太大力了。要利用剑自身的重量。」
「我知道……!」
春亮正实际挥着练习用的白剑——是叫作「亚里乌斯」吧——练习如何给予敌人一击。当然练习对手是莉莉海尔,她正以捡来的铁管挡下攻击。
春亮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单调的练习。即使气喘吁吁、肩膀猛烈上下起伏、额头上浮出了斗大的汗珠,依然只是定睛望着前方,鞭策手脚。那双眼睛注视着的肯定不是莉莉海尔,而是更加前方的某个人。
春亮往前疾冲。莉莉海尔就像标靶一样,轻轻动了动以下段姿势握持的铁管前端,碰向春亮的剑后——
(啊!)
光是如此,他就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是脚使不上力气吗?
「……先休息——」
「还不用。这没什么……而且我好像终于掌握到诀窍了。再一次!」
春亮制止莉莉海尔再说下去,重新站起,目光炯炯地再次举起剑。衬衫被汗水浸得透明。全身上下满是废墟的泥土。是因为刚才跌倒的关系吧,可以看见手肘一带有擦伤。但是,春亮当然不会将此放在心上。他大喝一声,再度袭向莉莉海尔。她像在说「真没办法」般,挡下袭来的剑——
(那个大笨蛋……)
这也许已经不是视野狭隘了。就他的情况来说,是盲信又狂热追随。
春亮已经被救出此叶这个目的附身了。
(可恶。这样子非常危险喔……)
那份危险不只局限于这个时候。他打算以这样的状态站在战场上。在现实中挥舞长剑,与敌人性命相搏以救出此叶。
春亮在战场上也会这么说吗?望着前方,说这没有什么。
即使手臂被砍下,脚被砍下,也会说这没有什么吗?
想像有了那副场景后,菲雅不寒而栗。
大家都没有察觉吗?谁也没有想过吗?对这种想像抱有真实感的人只有自己吗?
菲雅感觉到一股寒意包覆住自己全身。这无庸置疑是恐惧。而为了缓和这份恐惧,只能看清楚原因何在。
所以她凝神细看。承认了藏在心底深处的可能牲。
——再这样下去,春亮可能会丧命。
她想相信不会发生的可能性比较高,况且这也是绝对不容发生的事情,但这是最糟糕的可能性,也是无可撼动的事实。连神也无法否定。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允许它发生。菲雅察觉到了。
正如春亮想救出此叶一样,正如莉莉海尔想为伙伴报仇一样——在自己心目中,只要那么做就够了,为此不论做什么都愿意的觉悟——她拥有的绝对性目的就是这个。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
如果什么都愿意做的话……
为了那个绝对的目的,自己该做的最好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入夜返家途中,锥霞忽然发现菲雅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见她放慢脚步,于是配合了她。春亮与黑绘没有注意到她们,走在不远前方。
「……锥霞,我想问你一件事。」
「怎么了吗?」
可能是不想被前方的两人听见,菲雅的声音近乎呢喃,因此锥霞也小声反问。菲雅依旧望着前方,侧脸被头发遮掩住,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锥霞为什么——要协助春亮呢?」
「问我为什么……是为了救回此叶啊。这还用说吗?」
「这我明白。可是,我不明白你不惜让那个女人砍伤自己,也想积极参与的理由。」
锥霞心想,就老实回答吧。
「我是基于自己的理由。因为此叶不在的话,有个问题就无法得出正确答案。她不回来的话,我会很伤脑筋。」
正确的答案。想知道的答案——该阐明的未知?伤脑筋,真是蠢毙了。
「所以,你才会尽全力协助春亮吗?」
「是啊。因为我们绝对想达到的目的互相一致。」
可以听见菲雅缓缓吸一口气的声音。接下来发出的话声也很平静。
「——就算春亮会杀人也无所谓吗?」
锥霞险些停下脚步。但这也是自己心中早已想过的事,也是莉莉海尔没有说出口的事。在通往夺回此叶这个结果的路途上,有可能发生的事。
「即使那把毒剑有那样的效果。」
停顿了一拍后,锥霞又说:
「夜知不会杀她……动手的是『我们』。」
「这是强词夺理。」
「也许吧。」
锥霞老实承认,接着发现菲雅不在自己身旁。回过头后——
「那也是一种思考方式。但尽管如此,还是和我的想法——不一样。」
菲雅停下脚步,略微低头,表情依然藏在头发底下看不清楚。
然后用着比至今更小的音量,仅在口中念念有词。
「杀人的人,不管何时变成被杀的一方,都不奇怪。世间常理就是这样……需要觉悟……那也许……算是一种诅咒。话说回来,那家伙根本不该站在那种地方……」
「菲雅……?」
锥霞也停下步伐,正想靠近她时,菲雅冷不防笔直地抬起手,制止她的动作。接着菲雅抬头——同时,前方的两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她们,回过头来问:
「小菲菲,怎么了吗?」
菲雅用平常的声音回答:
「我想起来仙贝吃完了。我顺路去一下超市,补充仙贝再回家——有需要我顺便买什么东西回去吗?」
「啊,那就麻烦你买蛋和牛奶。是说,不如跟你一起去吧?」
「呆子~你已经虚脱无力了吧?快点回家先洗澡吧。待会儿见啦!」
菲雅用力挥了一下手后,立即转身狂奔。
纳闷地歪过头的人,只有刚才与她交谈的锥霞。春亮和黑绘,完全没有留意到菲雅至今不寻常的模样。
因为菲雅刚才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
是仿佛扫开了所有阴霾般,充满不可思议的虚幻和透明感的笑容。
*
「……哈~!呵呵,赏月酒果然美味!」
「吾同意。这即是所谓的风雅……嗯。」
「喔,主人也会喝酒嘛。嗯,武士就是该量如江海。酒量差的将领太不像样了。」
「再追加一句的话——酒也是药物的一种。」
「嗯,也有那一种诅咒吗?」
不论如何,只要酒很美味就没问题——她仰过酒盅喝酒。眼前的水面上浮着放有酒壶的盘子。但是,此处不是温泉。包覆住身子的并非是具有疗效的温泉,只是普通的温水。背靠着的也不是形成水池的岩石,而是充满了空气的柔软膨胀物。
两个人正泡在置于庭院的偌大塑胶泳池里。
「虽然不是温泉,就像泡澡一样,但还是有那种气氛。感觉也很舒服——虽然只是心血来潮,但准备的价值完全没有自费。哈哈哈!」
「不过虎彻似乎相当抗拒。」
「因为那家伙在奇怪的事情上太注重常识了。」
她想起了虎彻方才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跑去买这个塑胶泳池和酒,还一边嘀嘀咕咕说:「武士一起洗澡太不成体统了,不才坚决拒绝,恕不才无法协助……如果是戏水形式的话,勉强还算能够接受……」同时她发现酒壶空了,挥着酒壶喊道:
「喂~虎彻~酒已经没了喔。再准备一壶,然后你也快点过来吧。」
「唔唔……不才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虎彻手上拿着追加的酒壶和盘子,动作忸忸怩怩地走出洋房——身上还穿着相当紧身,俗称「学校泳装」的白色泳衣。
「你不是说了吗?如果是温泉赏月酒风格的戏水,你愿意斟酒或是做任何事。男子汉应该说话算话吧?」
「不才——确实说了。呃,可是,这副打扮……」
虎彻略微将盘子拿在下方,一边说一边稍稍遮住下半身。呈内八站姿的大腿,正难为情地忸忸怩怩互相摩蹭。
「而且戏水的时候,都要穿泳衣这种东西吧?妾身心想只让你一个人做事也不好意思,才用心替你挑选了一番买回来。你有确实穿上了呢,很好很好。」
这时,虎彻大概是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倏地瞪大双眼,涨红脸颊。
「啊!村……村正大人,你为什么脱掉泳衣!是因为村正大人也会穿泳衣,不才现在才会协助戏水——」
「是玩过头自己掉下来的。你看,就沉在这里。可不是基于穿着东西喝赏月酒无法助兴这种理由喔。」
她用脚夹起三角形的布,高高举起刻意展现给虎彻看。虎彻的脸蛋更是火红。她心想布料少一点比较有泡澡的感觉,于是选了布料极少——叫作比丘尼?的泳衣,但终究还是不敌「不穿」的诱惑。
「话说回来,怎么连妮露夏琪大人也是!」
「吾下面还确实穿着喔。」
「麻烦上面也穿上!」
妮露夏琪也泰然自若地一口喝干酒盅里剩余的酒。她也认为是虎彻自己太在意了。
「真是啰嗦的家伙……好了,把酒拿来吧。」
「是。可是,诚然,不才也是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无法再协助两位。之后的酒就请两位自己……」
她从一面转向旁边一面如此声明的虎彻手中拿过盘子。但她并没有让盘子浮在水面上,对此,虎彻却没有任何警觉——表示他略微缺乏注意力。
「哈哈,说这种话真是小家子气!敢反抗妾身,只好惩罚你了——!」
「咿……咿呀啊啊啊啊!」
她拿着盘子,另一只手捉住虎彻的手
臂,强行将他拉进泳池里。啪沙!一声溅起偌大的水花。狭窄泳池里的温水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大概是预料到了这幅光景,妮露夏琪不慌不忙地从她手上的盘子拿起新的酒壶,朝自己的酒盅倒酒。真是处变不惊。主人就该这样才对。
「呀!哇噗,呣奴……村……村正大人?」
「好了,别乱动。这个泳池很小。」
虎彻好不容易逃离她的胸脯,脚又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既然如此,就不该将不才拉下来啊……唔嘎唔呀!」
「虎彻,汝就算对着吾的胸部说话,吾也什么都听不见。」
「机会难得,妾身是基于一番好心,想让你也尝尝赏月酒的味道……你打算糟蹋妾身的好意吗?嗯?」
「那……那是……那个——总……总之,请两位……先穿上泳衣!那样一来……诚然……不才也……」
「真固执。那么没办法,就由你帮妾身穿上吧。因为妾身两手忙着拿酒和盘子呢。来,麻烦你了。」
她再次用脚趾夹起泳衣,高举至水面上。脸更是红得像烫熟虾子的虎彻忙不迭左右摇头。妮露夏琪自顾自地仰头看着月亮,一边继续喝日本酒——
存在于那里,在那里可以看见的,是看来非常开心的光景。
并未为任何人造成麻烦。
也没有伤害任何人。
对她们而言,真的是非常开心的「日常」光景。
——但是,然而,尽管如此……
「那是……冒牌货。」
一边感觉着泳池里的三人倏地眯起双眼看向这边。
菲雅只身一人静静地从黑暗中走出。
*
虎彻蹑手蹑脚走出泳池。妮露夏琪朝泳池旁伸长手,不顾湿漉漉的身子,披上那件印第安风的衬衫。此叶继续泡在水里,饶富兴味地舔了一口酒盅里的酒。
「只有一个人,你来做什么?」
「春亮他——看起来很痛苦。」
菲雅一面跨出一步。
一面回想着他方才为止的模样,如此回答。
「那家伙正心无旁骛地向前看。痛苦地,难受地,但是,自己却几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另一方面……你看起来却很开心。忘了一切的你,看起来非常开心。」
她们没有任何回应,定睛看着她。警戒地、不带感情地、在看好戏似地。
「嗯,为什么呢?明明这两件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
她拿出魔术方块,用力握紧。
「但从旁看着的我……却觉得很痛苦。」
仰起头,看向前方。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就是非常痛苦!」
然后——狂奔。
魔术方块变成了自己的拟装姿态。丑陋的处刑劈刀。
她脑海中完全没有想过动作或是目标。只是不停狂奔。狂奔、狂奔、狂奔,然后做自己该做的事。身体只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必要思考。
此叶溅起水花,从泳池跳起。水珠闪闪发光。由于非常显限,身体迳自将她当作目标。菲雅卯足全力挥下劈刀。遭到挡开。可以看见虎彻变成了刀,被妮露夏琪握在手里。妮露夏琪没有戴上奇怪面具,仍然戴着眼镜,但穿着那件衬衫。那又如何?菲雅被挡开后直接改变方向,袭向妮露夏琪,与虎彻沉重的刀刃互相交锋。瞬间,被人从背后一脚踢飞。侧腹传来剧痛。被砍伤了吗?
「混帐,可恶的……乳牛女……」
「你还要那么称呼妾身吗?」
她往上站起,狂奔,被打倒,再重新站起——不断再三反覆。同时,菲雅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她心想:
话说回来……这家伙究竟算是什么?
在自己心目中,村正此叶这个存在算什么?
住进夜知家时就已存在的女人。与春亮非常亲密的女人。喜欢肉的女人。碍眼的体型。水火不容。烦人的存在。很爱唠叨。有时爱管闲事。眼镜。那个家的前辈?在学校是同学。受诅咒的刀。和自己一样至今杀了无数人类的东西。
啊啊,不明白。她是敌人?还是伙伴?
有她在的话,自己会怎么样?
若是她不在的话,又会怎么样——?
「……」
不知有几秒、几分,或是几十分钟,她一直在思索这件事。
也就是以一敌三——任由身体不停行动,持续战斗着。
回过神时,视野中心映着与最初相同的景色。也就是忘了自己的她的脸庞。
但是,除此之外,只有背景改变了。
在低头看着自己的此叶脑袋后方——
美丽的月亮正皎洁发亮。
她才明白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倒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
和之前某次一样,此叶踩着她的手臂。保持着只要有心,随时能将她砍成两半的姿势。在自己的眼珠正前方,也有她的手刀。那个手刀也一样随时——能让渺小的自己停止动作。
她有些哑然无言地嘟哝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明知一个人不可能打赢妾身三人。」
「……就是说啊。」
菲雅带着奇妙的爽快心情承认。
因为自己——一定……
很想立即结束这一切。
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到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无法再想的地步。
什么都好。怎样的结局都无所谓。总之,只要能结束这一切。
如此一来——至少她不用看见春亮站上战场的样子。
但是,自己擅自行动的身体,究竟为此在追求什么?究竟想做什么?
想杀了妮露夏琪吗?想杀了虎彻吗?还是说——
但是,再思考这些事也没有意义了。
「嗯,算了。妾身也腻了和你玩耍。要是你又像这样一个人前来,也只是碍眼罢了……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用不着看,菲雅也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配合着手刀流畅地落下,菲雅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她心想,竟然会被乳牛女杀死,感觉真是奇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