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章 付丧神

另一种写法为「九十九神」,是长年使用的工具幻化成的妖怪总称。用旧的上具经过百年的时光后化为妖物出来危害人类,必须趁工具成精之前销毁。听说若是随便对待这些旧工具,或者不好好使用的话,旧工具就会变成付丧神出来作祟。

「啊、杵松同学,辛苦了。要去找绝对城学长吗?」

「是汤之山同学啊,你好。」

四月底的某天傍晚,地点是文学院四号馆前方。我叫住正要上楼的杵松同学,这个手拿着纸袋,身穿白袍的青年露出爽朗的笑容回头看我。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得到实验结果,就想来这边休息一下。汤之山同学也要去资料室?今天来的时间好像比平时晚一些。」

「嗯,我刚才去买东西。」

简单交谈后,我们一如往常地踏上昏暗的阶梯。来到四楼这间已经很熟悉的资料室前,听到门内传来说话声。

「——所以,照你这么说,放在家里的戒指会消失是因为蜘蛛作祟的缘故……?」

「没错。上礼拜接下你的委托之后,我就开始调查类似的事件,应该就是蜘蛛没错。人类不可能拿走一枚妥善保管于上锁的房间外加上锁的箱子之中的戒指。何况,箱子的钥匙还放在家里原先放着的地方,对吗?」

「没、没错……我觉得很诡异,所以才找你谘询……可是,蜘蛛耶。」

「你曾提过,某天晚上你在家里杀了一只蜘蛛不是吗?那就是原因。晚上的蜘蛛怨念更深,如贤渊的传说【※此为流传于仙台县贤渊一带的民间故事,内容是叙述有一男子在垂钓时被蜘蛛盯上,蜘蛛将蜘蛛丝缠在男子脚上,但男子以木桩代替自己的脚,木桩被拉到水底后,水中则传出一个声音说「聪明、聪明」(贤在日文有聪明之意),故该地称为贤渊。】中所说,蜘蛛妖会缠上猎物看不见的丝,躲起来引诱猎物。」

陌生的男人声音不安地发问,而我熟悉的低沉嗓音则回答了男人的问题。前者大概是委托人,后者当然就是绝对城学长。看来学长正在工作。我与杵松同学对看了一眼,悄悄打开资料室的门。我们蹑手蹑脚穿梭于书架间,怕打扰他们的谈话。我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接待区的沙发上,穿着夹克背对着我,还看见坐在他对面的绝对城学长。穿夹克的男人应该就是委托人,似乎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学生。

「但是我不明白……?那只是前女友送的戒指,为什么蜘蛛要拿走?」

「在咒术的世界里,装饰品具备当主人替身的功能,我猜戒指代替你而被蜘蛛带走。然而,替代品的效力经过一定的时间便会消失,看不见的蜘蛛丝很快就会绑到你身上——不,绑到你的脖子上。我为此感到遗憾,但真的会发生。」

绝对城学长那毫无高低起伏的语气更增添了委托人的不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明明看见我们走进资料室,不仅没打招呼,甚至不愿意朝我们点点头。隐藏在长浏海后方的双眸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反而紧盯着委托人不放,像是——不对,应该说根本就是想威胁委托人。这位妖怪学专家以低沉的嗓音说:

「或许你以为那只是一般的蜘蛛,但是千万别小看这件事。『邪蜘蛛』很棘手,为什么呢?因为它早已死亡,无法用物理性的方式解决它。」

「邪蜘蛛……?」

「没错,写法是邪恶的蜘蛛,邪蜘蛛。这是一种充满怨念的蜘蛛冤魂。蜘蛛原本就和蛇一样,是一种非常执著的生物,有许多蜘蛛妖作祟与诅咒人类的纪录。蜘蛛幻化出来的妖怪种类繁多,例如化道蜘蛛及土蜘蛛等等——」

「土蜘蛛?是不是很像卡氏地蛛的蜘蛛?」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忍不住插嘴发问,结果把委托人吓得整个人跳起来。他的惨叫声让我倒退一步,只能忙不迭地道歉。

「抱、抱歉!我没想到会害你吓一大跳!」

「吓死我了!等一等,你是谁啊?」

「失礼了。这位是我们这里不重要的范例。幽灵,别说了,快退下!」

绝对城学长向委托人道歉,同时赶我离开。什么不重要的范例啊?他这样叫我令人很火大,但我深切地体会到,就算抱怨也无济于事,要是他又威胁说要收回能控制耳鸣的链坠就麻烦了。所以我也只能乖乖遵命,杵松同学也对我招手,我就这样退到书架间的阴影处。

「……退到这里就满意了吗,绝对城学长?」

「吵死了,闭嘴,别说话——好了,我们说到哪里了?」

学长冷冷地骂了我之后,再次对委托人说道。学长那充满魄力的胁迫眼神让委托人吓得颤抖了一下。

「好像说到蜘蛛的诅咒……吧?那……我该怎么办?」

「放心吧。正因为蜘蛛妖的纪录不少,相对地也有很多纪录提到怎么对付它。因此,这次我特地准备了一个东西。」

绝对城学长说完便站起来绕到屏风后方,拿着一个小茶罐回到接待区。罐子上没贴任何标签,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委托人似乎和我产生同样的疑惑,偏着头不解地望向学长拿出来的神秘茶罐。

「……这是什么?茶叶?」

「硬要归类的话,算是入浴剂,是用艾草与菖蒲晒干之后磨成的粉末。把粉末倒在洗澡水中,整个人浸泡过后,邪蜘蛛便不敢靠近你。艾草与菖蒲都是自古以来被用来驱邪的植物,例如『不食妻子』【※妖怪名。相传有男子娶了号称不用吃饭的妻子,但家中的米粮却渐渐减少,原来妻子是名为二口女的妖怪,会偷偷用后脑杓上的第二张嘴进食。】之类的民间故事里,这两种植物都能够融化变身为妖的蜘蛛及山姥或鬼婆婆。你可能觉得这只是民间故事里的情节,但是这种纪录既然能在悠久的历史中流传至今,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绝对城学长详尽地说明,同时以单手灵巧地转开茶罐。他的叙述依然流畅,可是其中有几分真实就很难说了。不知是否察觉到我内心的狐疑,学长随即又补充说:「信不信由你。」

「我建议你,就当自己上当了也好,总之就先尝试看看。再说,这只是野草磨成的粉,对人体并无害处。如何……要试试看吗?」

「嗯、你说得有理……那我就当自己被骗,先试试看好了。」

「正确的选择。」

委托人惶恐地伸出手,这时绝对城学长却迅速收回茶罐。委托人大吃一惊,当场僵住,黑衣怪人缓缓地摇头。

「我一开始就有讲过,之所以帮忙解决学校里的怪异事件,目的都是为了研究,并非赚钱。但是,为了找出妖气,必须从众多文献之中查出原因,以及准备解决的方法,所以付出相当的劳力与时间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不可能喝空气就会饱,因此这罐东西不能白白送给你,这样听懂了吗?」

「也就是……要给钱的意思?」

「你真是太上道了。不但让我得到珍贵的案例,还给我报酬,实在很不好意思。希望你能体谅我的难处。至于价格嘛——」

这时学长突然住口,眼神移至手上的茶罐。整间资料室只听见委托人紧张的呼吸声。过了大约三十秒,刻意等对方开始焦急之后,学长才再度开口:

「大约六千圆。」

「还满便宜的!我买了!」

委托人立刻大喊。这个金额怎么也称不上便宜,但是似乎比委托人原先预期的售价低。穿着夹克的男人满心欢喜地拿了六千圆给学长,收下小茶罐之后深深一鞠躬。

「太、太谢谢你了!」

「我也要谢谢你。不过,问题还没有解决,不要太大意。若有什么问题就寄电子邮件到我的电脑。你进来的时候是否给过你电子邮件的地址?」

「有、有啊。那我就先走了——」

「嗯。要记住,别再乱杀蜘蛛。还有,如果你朋友也遇到灵异事件就叫他们来找我。」

「好!我知道了。」

是我多心吗?总觉得委托人说话的语气比刚才开朗许多,他回应之后便快步离开了资料室。这样就告一段落了?是吗?我从书架间探出身子,绝对城学长正以受不了的眼神看着我。

「干嘛鬼鬼祟祟的?有事找我就快出来吧。」

绝对城学长的态度有够傲慢。明明是他要我退下的不是吗?我用眼神谴责他,同时问道:

「这次的委托内容是什么?委托人的戒指从住处消失了吧。我只知道案发现场算是处于密室状态……感觉很像推理案件,犯人真的是蜘蛛妖?」

「别傻了。怎么可能是蜘蛛妖。」

我问了让我好奇的疑点,结果学长抛来冷冷的回答。听了后我讶异地瞪大双眼,学长则以淡淡的口气继续说道:

「刚才他说了,那枚戒指是前女友给的礼物。既然他有『前』女友,那就有『现任』女友。现任女友见到男友如此珍惜地保管前女友送的戒指,内心升起一把无名火,故在嫉妒心驱使下藏起那枚戒指。就只是这样的问题。既然是关系密切的人,当然会知道委托人把保管戒指的箱子钥匙放在何处。」

「是、是这样吗?不过,会这么做也不奇怪啦…

…可是,以上都是学长的推测吧?」

「我已经取得犯人,也就是现任女友的证词。同时也向她酌收了封口费,她也已经保证不会再犯。」

绝对城学长泰然自若地说道,虽说我早知道他的为人,但是这家伙还真不是普通的坏心。我由衷地感到傻眼,站在身边的杵松同学则面带微笑,像是要我息怒。

「我觉得这样的处理方式很不错,利用妖怪作祟让事情落幕。阿赖耶这次也算颇费心思,特地摘了艾草和菖蒲做了入浴剂。以耗费的人力与时间来说,六千圆很便宜。」

「钱不是主要目的。为了让大家都能认识正确的灵异现象,就必须采用自古相传的对应方法,不是吗?」

「喔、喔……是这样吗……?」

我提着塑胶袋,双手环胸不确定地说道。所以学长坚持演出造假的驱魔仪式,完全不是为了敛财,只是为了散播有妖怪出没的传闻?为什么要做这么疯狂的事?无法理解原因的我疑惑地偏着头,学长则坐了下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双眼来回打量我和杵松同学。

「话说回来,明人常在这个时候来资料室,但是幽灵你竟然也这时候过来,真难得。平常不是更早来?」

「咦?啊、我刚才去五金用品店买东西所以才晚了一些。而且又碰巧在学生餐厅前面遇到织口老师,聊了一会儿——」

「……织口?」

我一说出那个如大家闺秀般气质高雅的老师名字,绝对城学长脸色就变了。原本就阴沉且充满魄力的表情现在看起来更吓人,眼神更加锐利,像是看到杀父仇人或者一大群蟑螂的恐怖表情,我不禁害怕地躲在杵松同学的背后。

「干嘛突然这样看我?你和织口老师之间有什么瓜葛吗?你认识她吗……?」

「我根本不想认识她。」

绝对城学长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虽然平常就很不友善,但也鲜少像现在这样露出明显的厌恶。我不禁猜想,难道他跟老师之间曾有什么过节?这时才惊觉,其实我不是很了解绝对城学长这个人,忍不住苦笑。

为什么学长要住在资料室?为什么要经营这赚不了什么钱的神怪谘询服务?为什么不上课也不去研究室,而选择了妖怪学这门特殊的学问来研究?仔细想想,学长身上实在太多谜团了。

「绝对城学长,请问你为什么——」

「我不回答任何有关我的问题。」

我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期待他会回答。结果一如所料,倒也不特别惊讶。我料想学长肯定有一段不想说出口的过去。杵松同学笑嘻嘻地走近绝对城学长,扬了扬手上拿着的纸袋。

「不说那个了,你先看看这个。」

「我特地带来的。」杵松同学边补充说道,边把纸袋放在矮桌上。绝对城学长皱着眉看着那个印有「旧书特卖会」的纸袋。

「什么东西?我不记得有要你帮忙准备诈骗委托人的东西啊?」

「不是啦。这是我之前去旧书市场找到的书,好像很有趣。」

说完,杵松同学从纸袋里拿出一本尺寸颇大的书放在接待区的桌上。书看起来很陈旧,封面因日晒而严重褪色,但是书本身的做工满精致。上头以古典字体写着《近代本国美术全集(六)土蜘蛛草纸·百鬼夜行绘卷》。绝对城学长一看到封面便颇感兴趣地发出「喔」一声。

「原来是《土蜘蛛草纸》【※草纸指附有插画,较通俗、娱乐性质的书。】。这本书很贵吧,明人?」

「它的外盒遗失了,又有脏污,价格并不高。光看书名像是和妖怪有关的书籍,想说你应该会喜欢所以买下来……怎么样?这本书很珍贵吗?」

「算是有价值。《土蜘蛛草纸》或《百鬼夜行绘卷》是很主流的绘卷,许多书都曾经收录过,我手边也有好几本。但是不同的书,负责解说的学者也不同;研究题材虽然相同,但是解读的角度不同,可以获得良好的刺激。这个《百鬼夜行绘卷》——啊啊,果然是真珠庵本【※现存的《百鬼夜行绘卷》中最古老的绘卷。】,但是印刷的品质还不错。」

绝对城学长一边翻阅着书,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分不清他是在说明,还是在自言自语。语气还是一样冷淡,但是从稍稍加快的说话速度来看,他应该很开心吧。我和杵松同学对看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之后,看向放在桌上的书。褪色的书页上,有着以朴实笔触画出来的妖怪:从箱子长出身体的妖怪、披着布的怪东西,还有戴着理化课实验用到的三脚架般的怪物等等。介于写实与幻想之间的画风反而更具诡异的气氛。

「这是什么?」

「《土蜘蛛草纸》。是十四世纪前半叶的绘卷,描写会变成人类跑出来吃人的巨大蜘蛛妖——『土蜘蛛』与武士之间的战斗。」

「土蜘蛛?对了,就是刚才学长提过的妖怪。但是里面并没有蜘蛛化身的妖怪耶?」

「它写的不是土蜘蛛本身。这个绘卷的特色是画出土蜘蛛的手下,或者是一些利用幻术创造出的妖怪幻觉。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里首度出现了具备工具性质的妖怪。这类型的妖怪在中世之后逐渐流行起来,到了近代则发展为妖怪画的其中一个类别。《土蜘蛛草纸》是第一个描写出此类妖怪的绘卷。这是常识。」

「拜托!这是哪个世界的常识啊?」

学长语带讽刺地说道,害我忍不住反驳。真受不了,为什么平常那么冷淡,一讲到妖怪就变得口若悬河?

「别生气,汤之山同学。绝对城,这么说那个绘卷里没有画出真正的土蜘蛛吗?」

杵松同学把咖啡倒进惯用的杯子里,若无其事地插嘴问道。绝对城学长默默地翻书,接着把书朝向我,像是要我看的样子。

「……哇。的确是蜘蛛耶。」

看到学长给我看的图画,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尽管画里的蜘蛛有张猫咪般的脸孔,脚的数量也不够,但是以硕大的肚腹和生出修长脚部的胸口来看,体型或者该说是外型是蜘蛛无误。

那张画描绘的应该是土蜘蛛被杀死的场面。武士的刀深深刺入蜘蛛鼓胀的腹部,伤口处掉出许多人类的头颅骨。说到头颅骨,之前在织口老师的研究室看过,而且看到时吓了好大一跳。见到图画让我想起了这件事。这时杵松同学对我说:「对了——」

「汤之山同学也是去买东西对吗?买了什么呢?」

「咦?我买的东西很无趣啦,只是些打扫工具、清洁剂、橡胶手套,还有抹布等东西。」

我回答杵松同学的同时也打开塑胶袋让他们看。两人默默地对看一眼,过了一会儿,绝对城学长问: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打扫这里啊。」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打扫?关于你的耳鸣,我记得只跟你说过需要定期观察后续情形,也说过要你来这里接受训练。可是……打从上次的黏踢踢先生事件之后,我就没有要你帮忙,也绝对没有说过要定期打扫。」

「你的确没说过。」

学长惊讶地看着我,我也轻声地回答了。不论是什么情形,只要受人恩惠就得回报。只按照恩人所说的去做根本不算报恩,必须是自动自发做的事情才算,而我也才能释怀。

「所以我决定从明天开始,下课后就来这里打扫。」

「……你的坚持还真奇特。倒霉啊,看来我捡到了很奇怪的范例。」

绝对城学长从杵松同学手中接过咖啡,摇摇头说道。他的评语也不算太毒,但是不该乱加「奇特」或者是「奇怪」之类的形容词。

「我并不想被一个住在大学资料室里的人当成怪人……学校竟然没赶你走实在稀奇。」

「很不巧,这栋文学院四号馆是我的土地、我的设备。大学只不过是借用了四楼以外的楼层罢了,没有权利赶我走。这不重要,你说要打扫,这里不是已经有扫把跟畚箕吗?」

「光靠扫把跟畚箕哪扫得干净?顽垢那么多——对了,你这么说我才想起来。」

我把橡胶手套还有清洁剂放进草草写上「汤之山专用」的纸箱,再从冰箱拿了瓶运动饮料后继续跟学长说话。自从来资料室报到已经过了大约两个星期,我也渐渐地习惯了这里。不过,依然没有放弃华丽大学生活的梦想喔。

「资料室里头有个堆着很多像是旧笔记本还是纸卷之类的角落,就是墙上有污渍那区。」

「你乱动了哪些收藏品!」

我随口的发问让学长怒气冲天,惊人的气势吓得我赶紧摇头。

「我没有乱动喔!没有!你有交代过不能乱动那堆东西啦!我、我只是想跟你说,那片墙上的污渍很像人脸,很恐怖而已……」

「那个只是拟像现象(Simulacra)。」

恢复冷静的学长说出了一个从没听过的词汇。我还没问那是什么之前,学长已开始解说:「所谓的拟像现象就是——」

「若出现类似眼睛与嘴巴形成的三个点,人类的大脑就会自动把这三个点看成是一张人脸。八〇年代最流行的人脸灵异现象或灵异照片就是最佳例证。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绝对不可以乱动那一区的资料。」

「知道了,我不会乱动。」

学长已经完全变回平常的样子,我看着他叹息并点头。学长平时懒得理人,但又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发火或是激动起来,很难跟他闲聊。这时能够依靠的人,当然只有资料室里能引以为傲的正常人——杵松同学。

「杵松同学,那堆旧笔记本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能随便动那堆东西,只有阿赖耶知道答案。」

杵松同学拿起读到一半的书,耸了耸肩膀。我只好再度看向绝对城学长,他似乎不打算回答,但是杵松同学开口说:「你就告诉她吧。」绝对城学长才一脸勉为其难地看着我。

「那些笔记本是我为了编写《真怪秘录》所收集的资料跟备忘录。」

「……真怪秘录?之前我也听过这个名字,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待在这间大学的理由。」

「嗄?这样说我还是一头雾水耶……」

我希望学长可以说得具体一些。我用恳求的眼神盯着学长,但是学长显然不愿多说,径自拿起桌上的旧书看了起来。过往的经验告诉我,此时就算说什么或者大吵大闹也没用。我还在努力思索答案时,学长看着手边的笔记本,冷冷地说:

「没事了就回去吧。今天没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咦?可是,是这样的,其实我还有事耶。」

「但是我没有!再罗嗦我就要收回那个链坠。」

「什么!」

「好啦,阿赖耶,你就先听听看她有什么事情。多亏了汤之山同学,最近资料室才这么干净,她还利用空间时间来这里打扫。」

「明人你为什么要帮这家伙说话?打扫根本是她自作主张要做的事情。」

「不过环境干净总比肮脏来得好。」

杵松同学维持平稳的语气回应绝对城学长,他的目光透过眼镜落在绝对城学长身上,学长沉默一会儿之后终于放弃,接受杵松同学的建议。他耸了耸肩膀说道:

「……说吧。」

「谢谢绝对城学长!更要感谢杵松同学!嗯……那个,关于我的事情,其实是有个与妖怪有关的事情想请绝对城学长帮忙……算是谘询,如果学长能帮忙驱魔就更棒了……」

我一口气说完,但声音却越来越小。我默默地鼓励自己,既然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就要振作一点,好好说下去。可是这个要求实在有点任性,没办法大声说出口啊。绝对城学长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发出「喔」的声音。

「换句话说,范例想开口要求恩人做事?」

「干嘛说得这么难听!」

「我只是确认事实而已。」

我忍不住反驳,但是学长却以更冷酷的声音回应。我一不说话,学长立刻盯着我看说道:

「还有,你不是向来不欣赏我接案吗?之前还常常骂我是骗子、诈欺犯等等,现在却厚着脸皮跑来要我帮忙?」

「呃……确实是这样没错啦……」

学长直接的讽刺让我又心虚起来。可惜我不认识其他熟悉妖怪的人,加上后来观察绝对城学长的做法,也觉得只要能帮助到该帮助的人,小小的诈骗又何妨,这样的做法也有几分道理。我不停地找借口替自己辩解,继续可怜兮兮地抬眼看着学长,惶恐地补充说道: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可是能不能先听我说?还有啊,如果学长可以免费帮忙的话就太好了……」

「你还能无耻到什么程度啊?」

绝对城学长双手环胸,恶狠狠地瞪着我看。唔:学长散发出的气势依然惊人,但若是现在投降就完了。加油啊!我鼓励自己,然后正式进入主题。

「我的老家也算是温泉区,我之前有提过吗?名字是山神温泉,从这里过去,不论开车或搭车都得花上三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

「太冗长!说重点,否则我不听。」

「啊!等等啦!呃……这个……对了!就是老家的朋友家经营的旅馆里,有客人说看见妖怪。朋友希望可以在传闻流出去之前想办法解决,所以我不小心就脱口而出,说连续假期时我会带了解妖怪的学长回乡,让她跟学长商量。」

「嗯,这样说明就很清楚了。」

杵松同学替我鼓掌。得到他的称赞固然令人开心,但重要的是另一个人的反应。我仔细观察学长,只见这位自称妖怪学专家的人默默无言地轻轻点头,接着继续翻阅旧笔记本。唉,果然还是不行。

***

「我还以为是谁呀!」

时间来到连续假期第一天的早上九点。我走出租屋处,打算回老家一趟。走到出租公寓的停车场时,我忍不住发出惊呼。眼前出现一辆贴着「东势租车」贴纸的红色轻型汽车,还有——

「是我。」

—一个奇怪而高挑的青年板着脸低头看我。不消说,这个人就是绝对城阿赖耶学长。一向窝在大学,鲜少外出的人为什么会一大早出现在我的住处外头?更让我讶异的是他的造型。

学长一如往常地打着黑色领带搭配黑色休闲裤,不过常穿的羽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西装外套。总是遮住脸孔的长浏海也分好边并梳理整齐,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太过剧烈的变化让我一开始认不出是谁。

学长打扮整齐之后看起来还满帅的。第一次认知到这样的事实,我不由得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他现在看起来像是正常的大学生,也像是帅气年轻的企业家或者艺术家,看得我有点——不,是很不甘心。

「怎么回事?难道学长决心要改变生活方式了?」

「就算是,我也没必要一早跑来跟你报告。只不过跟学校以外的人见面时,我都会稍微整理一下仪容。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穿这样跟你见面,前天跟上个礼拜,我们都曾经数次在校园里擦身而过。」

「……咦?」

绝对城学长摆出受不了的表情这么说道,但是我第一次听说,不由得大感疑惑。正常版的学长耸耸肩说:「你果然没有发现。」

「我在调查委托人周边的状况时都这样穿。」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学长一年到头都穿着羽织。」

「那件羽织是穿来让委托人加深印象用的。我们看见穿着显眼衣服的人时,通常会把那个人跟衣服一起记在大脑里。当那个人换穿低调的衣服时,即使他就在身边也不容易察觉。若要对委托人设下圈套,就得收集委托人隐匿不说的资讯。」

「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不懂?」学长补充完这一句并耸了耸肩膀。虽然很不甘心,但是我之前没认出学长也是事实,所以无法反驳。好,下次有机会一定要认出学长并叫住他。

「先别聊这个,学长来有什么事?特地要我看你换穿的外套吗?」

「是你委托我帮忙的吧,幽灵。」

「不要叫我幽灵——等等,你刚才说委托吗?」

我本来又要说出固定的抗议台词,但是却硬生生地中断,我疑惑地偏着头。学长说的难道是上周我拜托他的旅馆事件?不过,我记得他拒绝了啊?也发过简讯告知朋友了。我单手拎着装有换洗衣物的运动包包努力思索,学长则静静点了点头并开口说道:

「我改变心意了,而且也对你的故乡有点兴趣。」

「我的故乡?」

我重复了学长的话,我应该有说过老家只是淳朴且偏僻的温泉区,难道学长想去泡温泉,享受温泉的疗效?我认为那里不是妖怪学专家会感兴趣的地方,不管了,只要他愿意跑一趟就很感恩了。我向他道谢说:「多谢学长帮忙。」然后抬起头问道:

「这辆贴着租车公司贴纸的车是……?」

「我租来的车子。幽灵,你有驾照吗?」

「嗄?嗯,考上大学之后,我趁高中毕业前考到驾照了。」

「很好,交给你了。」

说完,学长把手里握着的某样东西朝我轻轻抛来。我反射性地接住,发现是一个挂着塑胶牌子的汽车钥匙。不会吧?

「交给我的意思是要我开车?我原本打算搭电车回去的耶……而且我完全没开过车,驾照只是装饰用的喔。」

「放心吧。只要你手上有驾照,就拥有国家认证过的开车资格。除非有人出来革命,废掉现在的政府,那就另当别论。到山神温泉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对吗?」

学长厚脸皮地径自坐进前座,无视于一旁试图拒绝的我,这个打扮得过分整齐的怪人倒下椅背,闭上眼睛。

「我要睡觉,到了再叫醒我。」

「你要睡觉?我不要求你半途换手帮忙开车,但至少可以帮我操作导航系统吧?」

「吵死了闭嘴。我早上太早起,困得很。」

我忍不住抱怨并坐进驾驶座,隔壁这家伙却生气地回应。好啦,我知道了。

***

「礼音,谢谢你特地来一趟。不过你突然联络让我好惊讶。之前听你说被学长拒绝,我都已经不抱希望了呢。」

「真的很抱歉,日奈美。连续假期正是

最忙的时候,我还突然跑来旅馆找你。」

这都要怪我身旁的妖怪迷临时起意。我竭力忍耐不抱怨这一点,笑呵呵地抓着头。

从公寓出发大约经过五个钟头左右,总算来到目的地。我的朋友小久保日奈美带领我和绝对城学长到旅馆的办公室。旅馆的名字是「小久保庄」,是家纯日式的温泉旅馆,卖点是即使在整体都很老旧的山神温泉区中仍算格外古老的装潢,以及四周被大自然所围绕的地理位置。创业自大正时代,历史悠久,每间客房皆以朴素的土墙与纸门相隔而成,能让住宿在这里的旅客们远离都市的喧嚣,品味古朴的「日式」风情与温暖——以上都是手册的广告文案。

虽说风格再怎么日式和简朴,不可能连办公的地方也是同样的风格。办公室里放着常见的办公设备,如电话、影印机,还有电脑。我们现在坐着的接待区,放的也不是座垫,而是椅子。日奈美是我的老朋友,不过这是我头一次被带到办公室。正当我边想边打量这间办公室时,日奈美开口说:「对了——」

「你来得好晚,电话里不是说差不多三个小时就会到?」

「这……说来话长。」

日奈美的疑问让我面露苦笑。我原以为回到熟悉的地方不需要事先确认路线,没想到简直大错特错了。我解释着一下国道之后就发现下错交流道,不过才这么一说,坐在我隔壁的家伙就开始挖苦我。

「一般都会在跨越县境时就发现走错路。」

「你一直昏睡还好意思说我。」

绝对城学长很受不了似地耸肩,我则咬牙切齿地回应。我这辈子不会忘记,来的路上学长一度睁开眼睛,还以为他醒了,结果只抛下一句「还没到?」就又闭上眼睛睡了。我以谴责的眼神瞪着隔壁的学长,这时坐在对面的朋友盯着我问道:

「这是高中毕业之后第一次见面,礼音,你好像变了呢?」

「咦?有吗……?我没长高啊……再长下去就头痛了。」

「不是身高啦。该怎么说呢?你以前好像总是有什么担心的事,现在却没有那种感觉了。」

日奈美仔细思索该如何表达后,这么说道。我听了之后恍然大悟并有些惊讶,原来我之前一直给人那种印象。若是我有所改变,那么原因一定是这个。我在心中默默地说道,同时低头看着挂在胸口的护身符。

这个护身符就是绝对城学长手工制作、能镇压耳鸣现象的竹环链坠。我很感谢这个护身符,在它的保护之下,不用再担心耳鸣会突然发生,瘫痪我的思考能力。虽说学长定期要我做一些很可疑的检查及训练有点烦人,但是以整体的结果来说,我还是很谢谢绝对城学长的帮忙。现在的我无法想像没有链坠的日子,默默地在心里感谢起隔壁的怪人,日奈美这时又笑着说:

「但是礼音,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喔,还是穿着T恤和热裤,很像男生耶。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上大学之后要改变形象吗?」

「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改变形象……日奈美也没变,还是传统的日本大小姐的模样,穿起和服好漂亮呀。」

「呵呵,多谢称赞。」

日奈美听了我的话,温柔地笑着。白皙的肌肤配上漆黑的眼眸,头发往上盘起,眼尾旁还有颗黑痣,加上惯穿的黄绿色和服。我佩服地想,日奈美已经有了年轻女老板的架势。坐在我对面的老友却很遗憾地低语:

「至少也化点妆嘛,礼音打扮起来一定很好看。」

「咦?唉唷,日奈美从以前就老是这样说……但是我本人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会好看?」

「你的判断十分正确。」

「不要你管!」

学长根本故意说给我听,我斜眼瞪他一眼。结果日奈美看见我们斗嘴,露出羡慕的微笑。

「你跟绝对城先生的感情真融洽,礼音。听你那样说,我还以为绝对城先生是个怪人,没想到是这么好的人,让我有点嫉妒。」

「谢谢你。应该说,能得到你的称赞让我倍感荣幸。」

日奈美看了绝对城学长一眼。学长脸上一如往常没有笑容,沉稳地回应。但是因为外表比平常整齐多了,所以感觉说话时也比较有精神。现在的学长实在跟平常差太多了,害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比较好。我忍不住在心里对学长吐嘈:「请问您哪位?」然后,接着向久未见面的朋友说道:

「日奈美,不要乱说。其实这个人平常真的很奇怪。态度跟打扮与其说像是妖怪专家,不如说他根本就是妖怪的同类。」

「别担心,我不会抢走你的学长,放心吧。」

老友一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的样子,自以为了解似地朝我点头,我只能无奈地叹息。想解开日奈美的误会看来很难,不过这次的重点不在这里,我们来找日奈美是为了解决这家旅馆的妖怪问题。但是我才正要请日奈美说出事情发生的经过,绝对城学长便开口说:

「这样吧。开始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下在这家旅馆工作的所有员工。」

「咦?没问题。不过,我们算是家族企业,员工的话嘛……本来我爸妈也想过来跟你们打声招呼,但是他们现在正忙着准备晚餐。这几天是连续假期,住宿的客人比较多,若不趁早准备会来不及供餐。」

日奈美看着里头那扇门说道,那里应该是旅馆的厨房。对了,我记得日奈美的爸爸好像是这里的主厨?

「咦?这家旅馆的员工都是日奈美家的人吗?我记得高中时,考试之前来你家住过,那个时候……」

记得有个很聒噪的男人在这里工作。当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听见一个开朗的声音说:「不好意思啊,我来晚了。」接着办公室里的屏风另一头出现一个手捧托盘的男人。年纪约三十五岁左右,和善的脸上戴着大大的圆框眼镜,身上穿了一件印有「小久保庄」的短和服外衣。好像就是他。与记忆对照后我得出这个结论。眼前这个戴着眼镜,喊叔叔稍嫌年轻的男人以熟练的动作端茶给大家后,再次以开朗的语气说: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不是什么好茶,请大家见谅。」

「您太客气了。我是日奈美的朋友。」

「你是汤之山礼音小姐吧?汤之山酿酒厂的大小姐。小姐都跟我说了。对了,这位性格的小兄弟又是谁呢?」

「初次见面,我是汤之山同学的大学学长,名叫绝对城。」

绝对城学长接过茶杯,礼貌地点头道谢。我低声地说:「在大学明明又没礼貌又懒得理人。」穿着短和服外衣的男人也友善地笑着说:「您好。」

「我是住在小久保庄的员工,木村茂平。小姐,抱歉,让您久等了。」

「真的等了很久。我只不过请你端茶来而已。」

日奈美的和善态度一转,露出严厉的眼神,注视着不停道歉的木村先生。木村先生很抱歉地抓抓头。

「哎呀,那是因为我在准备茶水的时候,经理兼主厨跑来跟我说男性专用浴池的帮浦又出问题了。温泉旅馆怎么可以没有温泉呢?要是不好好处理就不妙了哏,于是我慌忙地赶紧前去修理。不过那个帮浦也差不多寿命将尽哏。讲到这个寿命呢,去年温泉馒头店的老奶奶过世的消息真让人惊讶。」

木村先生坐到日奈美身旁,滔滔不绝地聊着。听他说话的腔调与用语,应该是关西人,而且热爱聊天。我听到都忘了回应,过了一会儿,日奈美出声制止:「够了。」

「话题扯太远了,木村先生。别忘了这里有客人在。」

「咦?啊,不好意思,又做了失礼的事。」

被日奈美打断之后,木村先生瑟缩着身子。身为经理的女儿,日奈美斜眼瞄了木村先生一眼,才又重新看着我和学长。

「我再度为你们介绍,这位是住在离屋的员工木村先生。他负责管理旅馆的所有设备。」

「管理设备的意思是……?」

「管理设备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呗,汤之山酿酒厂的大小姐。」

木村先生听到我脱口而出的疑问,点了点头说道。我正要说我知道字面的意思是什么时,这位小久保庄的住宿员工便数着手指说:

「比方说锅炉维修或是更换窗户的玻璃,还有定时检查灭火器、房子的耐震测试、更换纸门的纸,涂补土墙等等,这些都是我的工作。虽说房子悄悄装修过,但毕竟是大正时代的建筑,光忙着修补房子就忙到不可开交。」

「哇,你的工作真不少呀。」

木村先生随口列举了自己的工作内容,让我感到很惊讶。我还以为他只是个爱讲话的泡茶大叔,没想到竟如此多才多艺。或许是我的吃惊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位私下的全都包公司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别看我这副模样,我有很多证照跟特殊技能,有没有对我刮目相看啊?」

「是喔……与其说是刮目相看,不如说我深感惊讶。」

「既然您这么多才多艺,为什么会待在这么小——这样说有点不妥,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您会选择在山区的温泉旅馆工作?」

「因为昆虫。」

绝对城学长突然

发问,木村先生迅速地回答,但是他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绪。什么昆虫啊?我疑惑地偏着头,日奈美则一脸伤脑筋地插嘴说道:

「你那样回答没人听得懂。木村先生的兴趣是收集昆虫,他在房间里养了不少喔。这里是山区,围绕在自然环境中,河川的水质也很好。」

「对,小姐说得没错。」

听完日奈美的说明,木村先生笑容满面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木村先生看见我跟绝对城学长都听懂了之后,开心地继续说道:

「这里对我来说是绝佳的工作地点,因为有空的时候就可以出去抓昆虫。啊,对了,我也喜欢蜘蛛,虽然也是昆虫,但有些不同。而且让我开始喜欢昆虫的契机也是因为蜘蛛。」

「蜘蛛……吗?你是说那种有八只脚,会吐丝结网的蜘蛛?」

「除了蜘蛛以外,发音一样的就只有飘浮在空中的云【※蜘蛛的日文发音与云相同,皆为Kumo。】,而且有很多蜘蛛都不吐丝。对了,国二的时候我发现有一种蜘蛛跟我的名字一样,便开始对蜘蛛产生兴趣。或许是因为这样呗,尽管之后陆续饲养过不少蜘蛛,我总是不忍心制成标本。因为名字一样而产生移情作用呗。另外,讲到这个蜘蛛呢……」

木村先生好像又开启了长舌模式,聊了一堆有关收集蜘蛛的事情。我愣了一会儿,立刻深吸一口气并开口说道:

「先别说这些!」

「啥啊!」

我的声音吓到木村先生,让他害怕地闭上嘴巴。唉唷,何必这么惊讶。我有些抱歉地缩了缩身子,日奈美却颇感怀念地露出微笑。

「好久没听到礼音的吼声了。不愧是练过合气道的人,喊出来的声音就是不一样。」

「练合气道跟声音其实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说差不多该聊聊那个灵异事件了。」

刚才声音太大不小心吓到人,于是我这次压低了声音说话。木村先生听了却张大双眼看了看身边的日奈美,有些为难地说道:

「你们果然是为了那件事过来……难得你们赶来,但我认为还是不要太小题大作比较好。」

「木村先生,说是这样说,但是我们一定得在谣言传出去之前想办法解决。你还记得Maison Hotel吗?有人说这间饭店有自杀者的幽灵出没,结果害他们因为这毫无根据的传书而倒闭。像我们这种服务业靠的就是客人的口碑。」

「我知道,但是小姐别太担心。您特地请专家过来,反而会导致更不好的传言,不是吗?」

「没关系。我又不是正式报警或是请神社来处理,礼音是我的朋友,绝对城先生也只是一个很了解妖怪跟驱魔的学生而已,不可能引起奇怪的传言。而且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封锁『木耳之间』这间客房啊。」

「我觉得让客人住进『木耳之间』也没关系……去调查的时候没有什么异状,相信不会有妖怪攻击或者诅咒客人,经理跟老板娘还有小姐都太紧张了。」

木村先生小声地反驳,日奈美干脆地回应之后,木村先生再次小声地回答。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我渐渐掌握了情况。原来如此,日奈美和伯父、伯母想要尽快找出怪事发生的原因并加以解决。但是木村先生却反对找外面的人来旅馆解决问题。

「学长,遇到客人意见相左的情形时,专家都怎么处理?」

「我不是什么专家,只是一个研究妖怪学的人。我了解你们的想法,但是我们既然特地赶来,能不能先让我们听听怪事发生的经过?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难以判断原因。」

「……思,原来如此。简单地说,上个月住在那间客房的客人说他在墙上看到一张脸,但是旅馆的人进入客房检查,却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过了三十分钟之后,绝对城学长终于听完他们的说明,边归纳委托的内容边点头。至于为什么光说明就耗费三十分钟,那是因为木村先生的说明经常离题的缘故。我真的觉得他不需要向我们说明如何制作昆虫标本,我询问日奈美:

「所以说房客并没有受到实际的伤害,脸没有跑出来害人、客人也没有被鬼压床、只不过是半夜忽然醒来,看到枕边的墙上有张小小的人脸,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对吗?」

虽说光是看到人脸也够吓人了。我询问之后,日奈奈美点点头。

「是啊。发生当时只有一组客人跟我们反应说看到人脸,不过不排除另外还有许多客人也曾经看过……」

「小姐跟老板娘老是往坏处想。」

不安地低垂着头的日奈美身旁出现一个无奈的声音。不消说,声音的主人便是木村先生。

「人脸什么的一定是客人没睡醒看错了。」

「木村先生才是把什么都想得太好了。」

「没办法,我就是这种个性啊……」

日奈美和木村先生两人严肃地对看一眼后皆一语不发。我看着他们,总算懂了,这个灵异事件确实很奇妙,但是放任不管也不太好。

「学长,这不算是什么很棘手的事件吧……你认为呢?」

「若只听到墙上出现人脸,会觉得应该是灵异照片的拿手好戏。只不过,所谓的灵异照片,重点在于必须要拍成照片后被人发现才算数。被害人亲眼见到人脸的嘴巴动来动去,这样的情况很难被归类到灵异照片。应该从古老的建筑物墙壁妖怪化这样的可能性来考虑比较好,正好有一种妖怪符合这样的叙述。」

「墙壁妖怪化……?啊!是『涂壁妖怪』吧?」

「不对。」

我自信满满地抢答,却被学长无情地否定了。真可惜,我露出惊讶的表情,还以为这次能够抢答成功,结果学长说的竟然不是涂壁妖怪?这位自称妖怪学研究者的人,则无奈地耸耸肩膀并叹息道:

「所谓的涂壁妖怪指的是人在夜路行走时,突然无法继续往前走的一种现象型的妖怪。跟这次的状况完全不同。很多人觉得涂壁妖怪的外型是一片老旧的墙壁配上手脚,但是它原本是没有明确外型的妖怪。」

「是喔?」

我还以为涂壁妖怪就是长得像一片扁平墙面的妖怪,看样子我错了。我问学长外型像墙壁的妖怪是什么,结果学长说:「那只是日后世人创造出来的妖怪。」

「妖怪是利用附加的资料,就能随意改写形象或基本设定的绝佳例子。」

「先别说这个,绝对城先生,能不能替我们想想办法……或者至少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好……我很少碰到幽灵或妖怪,世界上真有这种妖怪存在吗?」

「当然有,就是付丧神。」

「付丧神?」

除了绝对城学长,我们三个人都重复了这第一次听见的单字。日奈美以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但其实我也没听过这个名词。我们只好等专家继续解说,于是学长开口说:「所谓的付丧神——」果然开始说明了。

「是老旧的工具或物品——也就是人类制作出来的东西,经过长时间幻化出来的妖怪总称。写法是付钱的『付』,加上丧礼的『丧』以及神佛的『神』。若是不当地对待工具,工具就会变成妖怪出来害人,若是好好珍惜工具则会有好事发生。付丧神是为了让人们知道这些道理的小教材,因而经常出现在民间故事或者劝世故事里。既然这间旅馆建于大正时代,里头的东西变成妖怪也不足为奇,是不是啊,幽灵?」

「呃……你问我喔……」

嗯,应该是吧。我也只能这么回答。拜托喔,别突然要我发言好吗?我用眼神暗示学长别乱提问,但却忍不住偏着头问道:

「付丧(Tsukumo)的发音很少听过……有什么意思吗?」

「日文的发音跟数字的『九十九』发音一样。也有人把它写成『九十九神』,意指九十九的神明。《付丧神记》里提到,工具被人制造之后,经过一百年就会变成妖怪,因此得在满一百年之前扔掉它,之后才有人开始称为『九十九神』。」

「喔,原来是这样。」

我愣愣地听着学长的说明并点头。原来设定是老工具过了一百年之后会成妖啊。

「那为什么不干脆写成『百神』就好了呢?」

「我哪知。」

我提了一个很基本的问题,学长也迅速回答。咦?你不知道喔。我有些失望,而木村先生则颇有兴趣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付丧神啊。这么说来,我好像曾经在美术馆看过妖怪的画,画着长出手脚的古老工具。这是否就是您说的妖怪?比如说扇子怪兽或者锅型人。」

「妖怪画的确经常使用付丧神当成主题,付丧神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了外观具有工具性质的妖怪代名词,但是最初完全不是这样。」

绝对城学长和木村先生的对话,出现了让人听不太懂的内容。为什么说一开始不是那样呢?明明是他自己说付丧神就是工具变成的妖怪。日奈美和我有同样的疑问,我们对看了一眼,而学长则看着木村先生并再次开口说道:

「我刚才提到的《付丧神记》是绘卷,描游人们为了不让老旧的工具幻化成妖,赶在工具的年分届满百年

之前丢弃,最后这些被丢弃的工具化成妖怪复仇的故事。」

「哇,好热血的剧情喔,也就是工具妖怪找可恨的人类报仇?」

「没错。值得注意的是,绘卷中的工具妖怪外型像是穿着和服的人类,完全没有工具的样子。也就是说,初期的付丧神至少在外型上是接近人类的妖怪。具备工具性质的妖怪,即付丧神的定义应该是近世之后才尘埃落定。」

学长那毫无停顿的流畅说明让我点头称是。原来是这么回事,真不愧是自称专家的人,知识丰富令人佩服。不过,静静聆听着的日奈美却轻蹙眉头,插嘴说道:

「那个,这样的说法好像有点奇怪吧……?」

「日奈美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说到奇怪,我们这么正经八百地讨论妖怪的行为也很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绝对城先生刚才说的内容。」

说完,日奈美转头看向绝对城学长,学长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于是这位非常适合穿着和服的朋友开始说道:

「你说这个妖怪叫做付丧神是吗?然后是因为工具经过一百年后便会变成妖怪,因此在届满百年之前被人类扔掉的工具跑来找人类报仇……?」

「具体来说就是工具变成妖怪,到处吃人。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这个嘛……」

在绝对城学长的凝视下,日奈美一时语塞。她看了我一眼,仿佛担心不知该不该问出口,接着才不安地问道:

「为什么还没经过一百年,就变成妖怪了呢?」

「啊,对耶!」

听了日奈美惶恐地问出的问题,我不禁跟着大喊。明明说工具得经过一百年才会幻化为妖怪,可是又说在满一百年之前就被扔掉的工具变成妖怪向人类报复,根本不需要一百年就可以变身。这样的设定立刻出现破绽。

「这么一说还真有道理……日奈美,你真细心。」

「谢谢礼音。不只这点奇怪,请问——绝对城先生,你一开始说过,付丧神这种妖怪是为了让人们好好珍惜工具而发展出来的妖怪。」

「我确实那样说过。有什么问题吗?」

绝对城学长再次盯着日奈美瞧。在学长那没有情绪起伏的冷酷声音询问之下,日奈美点点头之后开口说道:

「我觉得这一点也很矛盾。一方面要人在工具变成妖怪前扔掉工具,一方面又呼吁大家要珍惜工具,别随意乱用……到底想要大家怎么做呢?」

日奈美微偏着头,仿佛很疑惑。喔,日奈美书之有理。到底是要把工具尽量用久一点,还是不要呢?完全搞不懂。我双手环胸,满脸疑惑。过了一会儿,学长才满意地点头。

「你说得没错。就这层意义来说,付丧神是个充满谜团的妖怪。有许多妖怪其由来会随着时代的演进而改变,唯独付丧神不一样。它在诞生之时的设定便已充满矛盾,和它一样的妖怪并不多见。」

「喔?所以,学长你也发现矛盾之处罗?」

「当然。还有,要是不去理会付丧神的麻烦设定,这倒是一个很好处理的灵异现象。正因为它年代久远,所以如何对应的方法自然也流传了下来。我已收集好有关它的所有资讯,接下来得先确认一下妖怪的状况。」

学长这时不再说话,他的眼神来回看着我、日奈美和木村先生。

「好,差不多该去现场看看了。」

***

「哇,不愧是以沉稳风格为卖点的小久保庄!既古老又历史悠久,这间房间的墙壁感觉就是很有可能会变成妖怪……那么学长,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等一等。」

日奈美带我们来到「木耳之间」,我正想把事情交给学长默默退下,结果被学长揪住衣领。脖子被领子勒住,我不禁发出奇怪的咕噜声,这时冷酷的声音白头顶传来。

「想去哪里?」

「还、还用说吗?当然是回家啊。」

「你在胡说什么?你也得住在这里。」

我甩开学长的手并瞪了学长一眼,而学长则给了深具冲击性的宣言。过了几秒我才听懂他说的话,不禁大喊:「什么!」

「要跟学长睡同一间——也就是说我们得单独在同一间房度过一晚?跟这个东西一起?」

「礼音,不可以对学长这么没有礼貌喔。」

「日奈美你别插嘴!这家伙平常可不是这么正常的样子喔!再说这里又不需要我,他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了啦!」

「不行。不论付丧神会不会出现,若想排除个人出现幻觉或者幻听的可能,客观地掌握状况就需要第二双眼睛来观察。这就是需要你的原因。」

「了解,那我拿两组床铺过来。」

听了学长的话,我的好友竟笑嘻嘻地点头。她那种「您说的我完全了解」的笑容好具包容力,完全是旅馆的年轻女老板的架势,但是我现在没空替好友的成长感到开心。

「呃、那个、日奈美……?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别害羞了啦。我不会跟伯父爆料的。啊,还是说你们比较希望我给一组床铺加两个枕头就好……?」

「没那回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慌忙警告她说,若真的只给一组床铺,我就跟她绝交。结果日奈美笑嘻嘻地说:「唉唷,我好害怕。」无视于我的手足无措。她再次看向绝对城学长说:

「那就麻烦您了,绝对城先生。等一下我再送晚餐过来,两位可以先去泡澡。温泉除了半夜两点到早上七点以外,随时都能使用。」

日奈美以熟练的口吻说明,接着向我们欠身行礼之后便迅速离开。被留在客房内的我靠着墙壁发愣,过了一会儿,被学长抱怨挡路的我才自空想中回过神来。

「别站在那里。」

「喔、抱歉……遇到意料之外的发展总是需要点时间来消化。」

「现实生活中经常充满意外,不足为奇。」

学长以一贯的冷淡语气说道,然后伸出手开始摸着我刚才靠着的那面墙。光秃秃的单调土墙到处可见砂粒或稻草梗,这也算是土墙的魅力之一。

「学长你在做什么?」

「现场搜证。嗯……床铺好之后,枕头大概在这个位置……」

学长好像没专心听我说话,默默地调查着土墙。热心调查固然是好事,但是这个人跟学妹住同一间房难道没有任何感觉吗?我问学长之后只得到「没有」的回答。

「那不重要,幽灵你检查窗户,我要忙着调查墙壁。」

「竟然说那不重要!虽然我也曾经在社团外宿练习时跟男同学睡在大通舗上,可是不曾遇过只有一男一女住在同一间房的状况……」

「别说了,快检查窗户。」

「这是我第一次——算了,我马上检查。」

看着学长头也不回的背影,我决定放弃争辩。虽然还是不喜欢他的态度,但这个人向来懒得理会我的意见,再加上他的态度这么冷淡,我继续吵下去只会让自己像个傻瓜。得先发封简讯跟老妈说今天不回去了。

「算了,就算住同一间房也不会被怎样。」

「你想被怎样吗?」

「才不想!」

我口气很差地大吼,但还是按照学长的吩咐,开始检查充满怀旧风情的木框窗户。不过说是要检查,到底要怎么检查?为了维持日式情调,窗户有两层,内层是有着木制窗框的毛玻璃窗,外层则是透明玻璃窗,学长要我检查什么呢?

「很多日式旅馆都替客房加了阳台的设计,不过这间房间只是普通的旧款窗户。」

「别管窗户的款式了,窗户外头是什么情形?」

学长粗鲁地打断我发表感想。明明是他要我检查我才说的,现在又说不要管窗户长怎样。虽然心怀不满,但还是按照他的命令打开窗户。河水宁静地流动着,潺潺水声在耳畔回响,眼前是春天特有的鲜绿景致。

「我看见一条小河,还有森林,不对,应该算是树林吧……?」

「原来如此。旁边有河有树,就算有小飞虫跑进来也不奇怪。」

学长继续检查土墙,同时喃喃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评语。「飞虫?」我回问道。但是学长似乎不打算举例说明,反而招手示意我过去他那。看样子窗户的检查可以告一段落了,今天的学长还真爱使唤人。

「学长,什么事?」

「看看这里。你看到什么?」

学长说完蹲在墙边,敲了敲离地板约三十公分的墙面给我看。脸白的人果然连手也很白皙。我一边想着,一边循着学长白皙修长的手指看过去,却没有在墙上看到任何能够拿来发表意见的东西。

「呃……学长?你叫我看的地方只是土墙耶。」

「我知道,但是那边有两个并排的黑点,有没有看见?」

「嗯,看见了。」

学长说得没错,那一块确实有两个相隔约十五公分左右的黑点。看起来像是混在土墙里的沙子或者小石头跑到墙面的感觉,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墙上有黑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啊。我偏着头,不太懂学长要我看黑点做什么。学

长扔下疑惑不已的我,径自点头说:「好了。」接着便站起来。

「就是这样。我先去泡澡。」

「咦?泡澡……?」

「何必这么惊讶。你朋友不是说吃晚餐之前可以先去泡澡吗?这么快就忘了?」

「没忘,我还记得。」

不过,我们又不是专程来泡温泉的,突然说要泡澡是怎样?我迅速起身,与学长面对面站着,我瞪着他那张阴沉的脸。

「学长没忘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吧?那个由土墙幻化而成的……叫什么来着?土蜘蛛神?」

「是付丧神。」

「没错,就是那个。两种妖怪都有Kumo的发音【※土蜘蛛的日文发音为Tsuchikumo,与付丧的日文发音Tsukumo相近。】很容易搞错——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学长别忘了你是来解决付丧神的问题喔。」

「我没忘。但是目前也只能先做这些。」

学长轻松地回应了我的抱怨,接着转身背对我,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只穿着衬衫的背影显得有些瘦弱,感觉随便把他摔出去就能让他的身体折成两半。脖子跟手臂也一样瘦巴巴,苍白而无半点肌肉,学长真该稍微锻链一下肌肉比较好。看着学长这不健康的背影,我忍不住这样想着。这位妖怪学专家则抓起浴衣与毛巾,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转身只

「我要去泡澡了,你呢?」

「我、我也要去泡!」

我怃然地回答,跟着拿起盥洗用具组。还是没查清楚妖怪的真面目,但是既然学长说目前只能做这些,那我也无法可想。不想一个人留在有妖怪出没的客房,而且平常老是窝在公寓那狭窄的浴室泡澡,难得有机会在宽敞的浴池泡澡,当然要把握机会。

***

「……有……!」

「嗄?」

「……呜……那……啊……!」

「到底怎么了?烦耶……」

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让昏睡中的我悠悠地转醒。

我躺在仅开着小夜灯的昏暗房间里眨了几次眼睛,朦胧的意识才渐渐清醒。我想起来了,我跟绝对城学长一起留宿于日奈美家开的旅馆。泡了温泉,吃完晚餐就躺下睡觉了,没错。

所以从刚刚开始陆续传出的呢喃,听起来很没精神的声音是这房间的妖怪?还是……?

「……不……打算让你……」

我猜对了。我窝在被子里转动脖子观察,声音的来源果然是隔壁的床铺,也就是绝对城学长。难怪总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果然是他。

身为学妹最后的抵抗就是让自己的床铺尽量远离学长,甚至拿多出来的浴衣腰带放在两组床铺中间充当界线,禁止学长踰越雷池一步。不过这里毕竟是安静旅馆里的小小客房,再怎么细微的声音都会传到耳里。学长好像没醒,所以刚才那些都是梦话,可以不用管他继续睡下去。不过,问题就是我办不到啊。

「那……个……随你便……!」

低沉的重低音无止境地碎碎念着,我怎么可能睡得着。究竟该不该偷听学长的梦话内容,让我颇为挣扎,但是最让我介意的是,学长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痛苦。

会不会是做了什么恶梦?该不该叫他起来呢?

我一边问自己,一边坐起身来整理了挂在身上的凌乱浴衣——日式服装怎么都这么容易滑下来啊——看着隔着一段距离之外的床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学长放在榻榻米上的手正不停发抖的模样。

「……说什么……可是……我……!」

学长的声音听起来吃力又痛苦,从棉被里伸出的手则不停用力颤抖着,看来正在做很可怕的梦,得早点叫醒他。虽然跨越自己设下的界线有点说不过去,可是此时情况特殊。我钻出被窝,跪着往前移动到学长的枕边。

「喂……学长?绝对城学长?你没事吧?」

「……随你怎么说……可是我……心意已决……」

我不安地喊着学长,但他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学长双眼紧闭,压低着声音说话。尽管睡相还算不错,可是痛苦的表情与满脸黏腻的汗水却不太搭配,诡异得令人担心。梦话的内容好像学长正在和人争论些什么,他梦见什么了吗?

「我……一个人也……要完成妖怪学……!」

「到了梦里还在聊妖怪学喔?不对,现在不是轻松下评语的时候。绝对城学长,快醒醒!」

「……竟说……!我……不会再跟……你们……!」

我的呼唤声似乎让学长听错成别的内容了,反而让他大喊大叫,同时右手忽然拨开棉被钻了出来。以男人来说过分白皙纤细的手指,在小夜灯微弱的光线之下,仿佛正痛苦地寻找某样东西般,看起来好可怜、好凄惨。一回过神来,我的双手已经紧紧握住眼前伸出的手。

要是学长醒来问我为什么要握他的手,我可回答不出来。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看见有人求助,就会下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吧。至少我希望自己是能够帮助别人的人。一想到这儿,我不禁更用力地握住学长的右手。

「你没事吧——不对,学长,没事了喔。」

双手边紧抓着学长汗涔涔的手,边低头看着学长的脸,尽可能地安抚他。不知道是否因为听见了我的声音,学长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凝重的表情渐渐放松,发出安稳的呼吸声。呼,终于搞定了。

「看样子学长已经冷静下来了——呀啊!」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之时——

学长突然拉回高举的右手,这么一拉扯让还抓着他的手并观察他的我失去平衡,整个人倒下去。察觉不妙时已经太迟了,我就这么摔在学长的胸膛上。

「……!」

吞下去的惊呼声回荡在耳朵与胸口,从学长胸口传来的温热让我的大脑更加混乱。不是我要炫耀,本人至今不曾与异性在鼻尖几乎碰撞之近距离处对看过,虽说对方是那个讨人厌的妖怪学专家,没必要因此而害臊;虽说有点失礼地感到意外,其实绝对城学长长得满帅的,睡着的他表情十分温和,跟平常的臭脸相比有很大的反差啊!一长串的感想刹时在脑海中盘旋缠绕,心跳异常迅速。喂!礼音,冷静点啊!还有,那个热热的感觉,别再干扰我了!

「……唔?」

学长不悦的声音在距离几公分处响起,接着他张开了闭着的眼睛。也对啦,睡得正舒服的时候突然有东西压在身上当然会醒过来——喂!现在不是分析合不合理的时候啊!我用力甩开学长的手,逃回自己的床铺。可是为时已晚,完全清醒过来的绝对城学长正讶异地看着撤退中的我,轻声说道:

「什么?是你呀。」

「抱歉喔,是我不是别人!」

回到自己的床铺之后,我慌忙回答。总觉得我的声音好像莫名地高亢,脸颊依旧发烫,无法隐藏。学长静静地望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讶异地说:

「你跨越了自己设下的界线?」

「你——没必要这样说吧!」

我忘记现在是半夜,不小心大喊。你知道我是为了谁才越界吗?脑袋瞬间发热,心中涌起一股怒气。我不想管你了啦,笨蛋。

「我刚才听到你在说梦话还担心了一下,现在觉得很后悔!不该跑去握你的手!抱歉把你吵醒了,晚安!」

我气到口不择言,生气地盖上棉被转身就睡,还背对着学长生气地哼了一声,本以为学长会不屑地骂我幼稚,没想到他惊讶地说:

「说梦话……?我吗?」

「咦?嗯……是啊。」

奇怪?学长的反应好奇怪。平常不是很会挖苦我吗?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忍不住转身面对学长,小声地补充说:

「你说什么随你便,还有你一个人也要把妖怪学怎样之类的话。」

「……是吗?」

学长颇有感慨地点头之后一语不发。他的反应越来越不像平时的他,反而让我的火气全消,一直盯着学长。他盖好身上的被子,意外地呢喃道:

「居然又梦到那时候的事……难道是因为睡的床铺不一样的关系?明明决定好要忘记那些事,看来我的觉悟还不够彻底。」

「……『那时候』?『觉悟』?」

学长自嘲似地说着,我忍不住跟着复诵。我知道学长只是在自言自语,却忍不住好奇他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忍不住问道:「学长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吗?」但是一如我所预料,学长只冷冷地说:

「我不想告诉你。快睡觉。」

「好啦。」

他果然不肯说。就算他的态度跟平常一样冷淡,也应该跟我说声谢谢啊,就在我这么抱怨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很抱歉吵到你了,幽灵。」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客房里。

咦?刚才听到什么?我张开快要闭上的双眼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幽暗的小夜灯光线中,我隐约地看见盖着棉被的纤瘦背影和发丝凌乱的后脑杓。望着这幅像是古装剧场景的一幕,我诚惶诚恐地问道:

「学长你怎

么了,怎么突然向我道歉?」

「我是个有错就道歉的人,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啊……可是你平常……」

「这跟平常怎样无关。我只是想说,谢谢你握我的手,也谢谢你为我担心。」

绝对城学长头也不回地小声回答,口吻一样粗鲁,可是声音却跟平常不一样,听起来有些落寞,害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看来这个人一定遭遇过不少事情。

我突然有这种感觉。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是想成为妖怪学专家,一定比当个普通的社会人士或者学生还麻烦好几倍。希望学长有一天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条路,决定之后遭遇了哪些困难等事情。我默默地在心中想着,同时努力以平静的语气说:

「晚安。明天就麻烦学长继续帮忙调查付丧神。」

「这你不需要担心,明天一早就可以解决了。」

「咦?什么意思?」

学长说得那么干脆且充满自信,让我忍不住从被窝里跳起来。不过学长似乎不打算回答我的疑问,只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学长进入梦乡的速度也太快了,你是小孩吗!

***

之后总算平安无事地睡到早上,时间是上午八点多。木村先生端了装着早餐的托盘来到客房,同时说了声:「早安。」绝对城学长则这么对他说:

「早安。是你吧?木村先生。」

「……啥啊?」

不知为何,木村先生的身体稍稍颤抖,眼镜后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个住在旅馆、喜欢昆虫的设备管理员将托盘放在我们面前,故意偏着头说:

「您突然说『是你吧?』,我不知道是指什么事……对不对,汤之山酿酒厂的大小姐?」

「就是说啊,学长,哪有人用这句道早安的啊……」

「我的意思是,他就是灵异事件的犯人。」

学长无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语。咦?什么!怎么回事?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无言以对。学长看了看我及脸色苍白的木村先生,拿起筷子和碗说:

「饭菜凉了就不好了,我边吃边说明吧。幽灵,你不吃吗?」

「吃,我要吃啊。早餐当然要吃,不过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什么为什么?就是那个意思。我没说错吧?」

绝对城学长端起加了青葱与豆腐的味噌汤,对木村先生这么问道。被问——不,该说是被揭穿的木村先生坐在通往走廊的房门前,讶异地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

「您——您想说啥呢?是墙壁上出现人脸的灵异事件?我根本没有动机——等等,先不提动机,我根本没有那个能力让墙壁出现人脸啊。昨天也说过,那一定是客人看错了。」

「客人没有看错。」

木村先生激动地说着,但是绝对城学长一句话就让他无法继续辩解。学长灵巧地用筷子分解烤鱼,接着说:「原来如此,你说看错了呀。」学长理了理头发,以充满自信的声音平静地说着,和昨晚满头大汗说梦话的样子判若两人。

「确实有很多妖怪是因为看错而诞生,但是这次的灵异现象绝非如此。只不过,当你被问说墙壁是否真的出现人脸时,你只能否认,对吧?」

「……我比较笨,听不懂聪明的大学生想说啥。」

「不是何时何地都可以用装傻这招蒙混过去,木村先生。你的借口实在薄弱,你绝对具备发生此类事件时,最先看穿真相的智慧与知识。对了,幽灵,你还记得拟像现象吗?」

「咕噜。」

完全进入听众模式的我突然被问问题,差点噎死——我正好往嘴里塞了一口饭,还有一块酱菜,时间点未免太不凑巧。灌了口茶,硬把卡在喉咙的饭冲下去,然后慌乱地搜寻着记忆。呃,拟像现象是……

「记得是学长之前在资料室提过的那个东西吧。墙上的污渍或是任何东西,只要有三个点存在,人类就很容易把那三个点看成人脸……这个现象有什么问题吗?」

「还能有什么问题?这就是出现在这间客房的付丧神的真面目。」

绝对城学长若无其事地宣布。一头雾水的我当场僵住,学长用力耸了耸肩膀,以无奈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你忘了昨天我要你看墙上的点?枕头附近的那些?」

「我没忘。虽然那些点看起来有一点像眼睛,可是数量只有两个,怎么看都不像人脸。」

我把酱菜放进嘴里并询问。奇怪的是,一向聒噪的木村先生现在却沉默不语。我继续说:「而且——」

「学长,你忘了吗?住在这里的房客是说『看见人脸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难道学长想说那个可以一张一合的第三点也在那片墙上吗?」

「没错。」

「对吧。所以就别那样说——等等……」

学长刚才说「没错」吗?我手里端着茶杯,双眼盯着学长。坐在我对面的妖怪学专家则拿起海苔片包白饭,然后再次用力点头。

「我的意思就是不但有可以当成嘴巴的点存在,同时也能一张一合。这么一来,墙壁上出现人脸的证词就能成立。」

「如果真的有的话,当然能成立……可是,就是没有啊。」

「问问这位木村先生便知有没有。不过我猜他不会据实以告,所以就让我来说明好了。」

「他一定不肯承认,反而会说我弄错了。」学长自嘲似地补充说完,啜饮一口茶后沉稳地开口说道:

「这里有一种名叫木村蜘蛛的蜘蛛。」

「——!」

听到学长这么说,木村先生吓了一大跳。他那明显的动作几乎让我也被他吓到。但是绝对城学长却稳如泰山,想必他早已预料木村先生会如此惊讶。我心想,同时蹙起眉头问道:

「木村蜘蛛……?名字跟木村先生一样,但是蜘蛛是那个蜘蛛吗?就是有八只脚,会吐丝结网的蜘蛛?」

「差一点答对。木村蜘蛛确实有八只脚,但是它恰巧是不用蜘蛛丝结网的种类。体型将近两公分大小,专门在垂直的墙面,例如陡峭的崖壁挖洞筑巢,吸引路过的小昆虫进入巢穴加以捕食。它收集附近的泥土做成盖子覆盖巢穴,乍看之下无法找出躲藏在哪里。它用蜘蛛丝控制盖子,需要时才打开。」

绝对城学长好像在朗读昆虫图鉴般滔滔不绝地解说。看来除了妖怪之外,这个人还很了解昆虫。我既佩服又惊讶,小心翼翼地插嘴问道:

「那种蜘蛛很像卡氏地蛛吗?就是会在地上挖洞筑巢的蜘蛛。」

「类似。卡氏地蛛与木村蜘蛛在固定巢穴盖子的方法上略有不同,但确实能把它们归成同种类的蜘蛛。想不到你这么清楚。」

「我好歹也是乡下小孩啊。对了,学长为何提到木村蜘蛛?」

「你怎么还不明白?这间客房墙上的泥土很可能就是木村蜘蛛的巢穴。有纪录说木村蜘蛛会在老旧的仓库或小屋的土墙上筑巢。因此,假设墙壁上那两点中间的地带再往下的地方,大约是嘴巴的位置刚好有个木村蜘蛛的巢穴会如何呢?当然,平常看过去也看不出那边有个蜘蛛巢,但是若有小飞虫自窗户飞进来被蜘蛛注意到,进而打开巢穴的盖子呢?而躺在床舖上的客人又刚好见到巢穴打开的场景——

「咦?那……」

学长流畅地说道,而我在脑中想像着他说的内容。

不知是天亮还是半夜,睡眼惺忪之间看着旁边的土墙,土墙的某部分像嘴巴一样打开,吸引小虫进入。正觉得奇怪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嘴巴」上的两点怎么看都像是眼睛。只要见过一次这样的光景,那种印象就不可能轻易抹灭。但是即使再怎么定睛凝视,土墙依旧还是土墙。最后留下的只有充满谜团的诡异感受……

「啊啊!原来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会以为自己撞见了妖怪!」

「懂了吗?」

我终于搞懂了,而学长则满意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学长大概想吃茶泡饭吧,他把酱菜放在剩下的饭上,再把茶壶里的茶注入碗中。我问道:「可是——」

「如果真是木村蜘蛛的巢,那么木村蜘蛛又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呢?还有,听了客人的话之后,旅馆的员工不是已经调查过墙壁了吗?为什么没发现墙上有蜘蛛的巢穴?」

「有可能是野生的蜘蛛不小心闯入,但更有可能的是人饲养的蜘蛛逃出来在此筑巢。没有发现巢穴的理由也很简单,只是因为最先来客房调查的人直接带走蜘蛛并补好了墙上的洞穴。幸好这个人具备维修旅馆所有设备的技能,让老板把这工作交给他负责。实际上若仔细观察那两个点中间偏下方的那一块墙面,就能找到修补过的痕迹。好了……听到这里,你有什么话想说吗?饲主先生?」

「……实在太令人惊讶了。我也无法继续装傻下去了。」

在绝对城学长的诘问之下,木村先生终于开口说话。不知是放弃挣扎,或是下定决心,不知不觉间他的脸色已恢复正常,但是语气有些怯懦。「您说得没错。」他摸摸自己的头,这位操着关西口音的设备管理员苦笑着说:

「唉,那确实是我养的蜘蛛。它之前逃跑了。当客人说墙上出现人脸的时候,老板娘跟老板大概不是很了解昆虫暝,所以不知道原因。但是我一听就知道发生了啥事,赶紧到客房捉回蜘蛛,同时加强了笼子的强度,防止它再度逃跑,然后修补了墙上的洞穴。就在我认为灵异事件可以告一段落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啊。」

「你没料到旅馆老板一家会这么紧张地看待这件事,对吗?」

「绝对城先生,您的观察力实在厉害,都被您说中了。」

绝对城学长说完,木村先生便点头称是。既然他都承认了,可见付丧神事件果然是他造成的。我这时才露出讶异的眼神看着这位戴着眼镜的大叔兼木村蜘蛛的饲主,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之前附近的饭店因为恶灵事件而歇业,老板他们受到不小的冲击,才会那么紧张。旅馆里的气氛因此变得紧绷,大家担心谣言传出去会无法收拾,也想着要不要请人来驱魔。看见他们每天、每个礼拜都为了这件事如此困扰,实在没办法跟他们明说:『登愣!其实那张人脸是我养的蜘蛛造成的喔!』」

「为什么不敢说?虽然你跑出来喊『登愣!』实在太搞笑,可能会被他们揍。不过日奈美跟伯父、伯母都是明理的人,我认为只要你好好说清楚,他们一定会接受。因为就连我听你解释后也可以体谅了喔。」

「就算木村先生肯自首,那之后他的兴趣要怎么继续呢?」

我插嘴发问之后,不知为何是绝对城学长回答了我。我不太懂学长的意思,于是反问:「什么意思?」结果木村先生无力地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啊,汤之山酿酒厂的大小姐。我知道老板跟老板娘都很明理,就算告诉他们真相也不会开除我。可是服务业的信誉很重要,为了不让类似的情形再度发生,他们一定会要求我处理掉所有的宠物跟收藏品。」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确实有可能。对因为喜欢昆虫而选择这份工作的木村先生来说,他只能选择隐瞒下去。木村先生见我终于理解他的难处,露出苦笑并点了点头。

「没错。我还没来旅馆工作之前就已经爱上节肢动物了啊。不可能丢掉它们……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它们,不让它们被丢弃。但结果还是被发现了……虽然不清楚您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您绝对称得上是名侦探。绝对城先生就像是那个……从美国海军来的福尔摩斯。」

「……你想说的是从贝克街来的福尔摩斯吧【※美国海军与贝克街的日文发音相近。】?其实我昨天在办公室听到你自我介绍时便起了疑心。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因为发现有一种蜘蛛和自己的名字一样,所以才对蜘蛛产生兴趣,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这种蜘蛛做成标本。幽灵,你还记得这些话吗?」

「啊、记得啊。可是木村先生当时是用关西腔说的,和你说的不一样喔。」

「用语是否一样不重要,重点是内容。」

我本来想以「拥有惊人记忆力的助手」身分发言,没想到却被学长泼冷水。那又何必要问我呢?我气鼓鼓地大口吃着第二碗白饭,学长不理我,再度转头看向木村先生。

「听完你的话,我便想到了。和木村先生同名的蜘蛛就是木村蜘蛛,只要知道它的习性,很容易能联想到墙壁上的人脸——不,正确地说是土墙上一张三口的小洞是什么。然后昨天,我在这间客房里,在枕边附近的墙上找到最近才修补过的痕迹时——」

「您便知道推理没有错,对吗?我认输了……既然您已经知道真相,请问两位之后打算怎么做?会跑去告诉老板吗……?」

木村先生瑟缩着身子,他来回看着绝对城学长和我问道。不安的眼神透过眼镜落在我们身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要说是谁的错,当然是眼前这位先生的错。可是如果揭穿他,那么他的宠物就得被丢弃,我也不想这么严苛地怪罪他。之后他会好好照顾蜘蛛,对这次的意外也有反省之意。只不过,要是就这么放着不管,日奈美一家还是会持续担心妖怪的问题。

这种状况之下该怎么做才对呢……?

我拿着筷子和饭碗僵在原地,无言以对。一直安静地思索着的绝对城学长突然往木村先生的方向探出身子,低声说道:

「我恰巧有个好建议,要不要听听看?」

***

「就是那里!我要右转罗!」

几天过后的傍晚,连续假期最后一天的国道上。

我抓着出租车的方向盘,气势惊人地切换车道,身旁则是仍穿着西装外套的绝对城学长,他以不耐烦的语气说:

「我说幽灵,你不需要一一向我报告要怎么开车。」

「可是我要是安静地开下去,学长又要睡着了——说着说着,前面刚好没车,我要加速罗。踩油门!」

我直视前方回嘴,顺便用力踩下油门。虽然是连续假期的最后一天,但会不会出现回程车潮也要看时间和地点,这条自乡下的温泉区通往地方小城市的国道和平常一样畅通无阻。我不禁自夸回程开得比来的时候还要好,然后我问前座的乘客。

「这次的连续假期我过得很开心,学长呢?在僻静的旅馆里一个人过了三天,是否觉得非常无聊?」

「会这么说是因为你学问浅薄。我白天到附近的民俗资料馆阅读乡间流传的民间故事,晚上则凭着自己的记忆与知识再三思考回味,过了非常有意义的三天。最棒的是,待在那边吃吃喝喝完全免费。」

绝对城学长拿出香烟,边点烟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拜托,才不是免费,是有人帮你出钱了吧。我故意斜眼瞄学长一眼,但是他没有反应,径自吐出白色的烟雾。这个坏蛋。

替学长付住宿费与豪华旅行费的人正是引发此次灵异事件的犯人——木村先生。

那天早上,揭穿真相的学长向木村先生提议,由他想办法应付日奈美及其家人,但代价是支付他在连假期间住在此地的所有费用。小久保庄可是知名的旅馆,住宿费绝对不便宜,或许是认为付钱比失去收藏及工作还划算,木村先生犹豫……不,根本没犹豫,他当场大喊:「我答应!」甚至还白纸黑字写下来,契约就这样成立了。绝对城学长便在日奈美一家面前口若悬河地说出假的解释。

他宣称半夜曾感受到些微的妖气,但那股妖气并非来自邪恶的妖怪。虽说建于大正时代的建筑差不多已有百年的历史,具备足以变成付丧神的条件,但是一直被珍惜的物品所幻化成的付丧神绝对不会危害人类,甚至是相反。从中世纪的故事到现代的传说里,有许多被珍惜的工具所变成的付丧神能带来福气的纪录,因此无须感到不安。如果大家还是担心,那么他可以在那间客房的挂轴后方写上能阻止坏付丧神现身的咒语,请老板安心云云。不知道学长那段引经据典的流畅说明是不是让日奈美和伯父、伯母都听傻了眼。

如此这般,学长从那天开始在小久保庄住了三天。「幽灵,你要不要也住在这里?」学长这么说,但是我已经体验过半夜的奇怪梦话事件,而且继续跟学长单独睡在一间房对我的心脏有害。何况连我也一起叨扰,对木村先生不好意思。虽说事情圆满落幕,但欺骗好友总让我有罪恶感,于是和学长道别后回家住了三天,才到旅馆接学长一起回到租屋处。

「不过那时候学长还真能说,随口胡扯就能说出长篇大论耶。还有那个写在挂轴后面的咒语,应该也是学长当场乱写出来的吧?」

「别胡说。我怎么可能随便编个咒语乱写一通,万一他们跑去查,不就露馅了?」

我赞叹不已地称赞前座的人,没想到得到的答案令我大感意外。所以咒语是真的吗?那一串完全看不懂的文字,我还以为一定是学长自己编造出来的耶。

「呃——那咒语怎么念?」

「卡达西哈耶、软卡沙尼库哩尼、塔灭鲁沙柯、特耶西、阿西耶西、瓦勒西口尼柯哩。这可是记载于《舍芥抄》里的正统咒语,能够保护人不过上百鬼夜行。由老工具变成的付丧神与由一大群鬼怪组成的百鬼夜行是不一样的灵异现象,但是在近世的绘卷界,曾经出现把百鬼夜行定位为一群坏付丧神的作品,既然两者被当成一样的东西,对付百鬼夜行的咒语应该也可以用来对付坏付丧神。」

学长若无其事地回答我的疑问之后,又补充说:「反正那种东西只是写心安的。」怎么会有这种专家,竟然说「应该也可以」,要不然就是「只是写心安的」。

「只是让人家心安的咒语还拿来敛财好像不太好吧……」

「你平常还不是照样参与计划,怎么好意思指责我?」

「唔!」

本来是想讽刺学长,结果却被反击回来,害我不小心发出怪声音。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学长也没说错。尽管我不喜欢,却还是选择参与计划。我看了一眼挂在胸前镇压耳鸣用的链坠,决定转换一下话题,不要继续讨论敛财这件事。

「那么,这三天你都做了些什么?啊,刚才你说早上去资料馆、晚上想事情,到底是在

想什么可以想那么久?」

「有关付丧神的事情。」

「付丧神……?墙壁上的人脸事件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有什么好想的?」

「笨蛋,可以想的事情很多。」

我偏着头,耳边传来充满不屑的回答。可是就算学长说有很多事可以想,我还是不太懂。我不解地看了隔壁一眼,正好与深吸一口烟的学长四目交接。

「我在旅馆的办公室时也说过,付丧神这种妖怪充满矛盾与破绽。一方面宣称只要好好使用工具就能得到好处,一方面又说要是工具用太久会变成妖怪,得趁它成妖之前快点扔掉。明明设定是过了一百年才能成妖,可是又说第九十九年时工具便有了能变成妖怪的力量。尽管是知名的妖怪,但是这样的设定却像是三流作家随便写出来唬人的东西。光是名字就已经充满谜团,经由工具所产生的妖怪为何要使用吊唁死者使用的『丧』字,有什么特殊的用意?还有发音Tsukumo本身又代表什么意义?」

学长平静地自问自答,接着按熄香烟。从他不打算再抽一根的情况研判,学长八成又要切换成讲座模式了。我做了以上的判断之后,跟他说:「我把车窗关了喔。」然后按下按钮关上前座旁的电动车窗,看着前方的道路问道:

「既然学长问到了意义……学长不是说过九十九的发音是『Tsukumo』吗?」

「那也只是其中一种说法,如同你之前所说,若真想使用数字命名,应该要用能成妖的一百年这个数字吧?九十九这个数字并没有意义。这么一来,从妖怪学的角度来看,或许付丧神的名字起源尚存在我们不知道的学说中。」

「起源?你是指付丧神的祖先吗?」

我配合着弯道转动方向盘并发问。本来以为学长会耻笑我说妖怪哪儿来的祖先,不过学长听了却说「没错」,看来我算是问对了。

「也可以说是祖先。古代的鬼、中世纪的天狗还有近代的河童等等,这些曾经引领一代风骚的妖怪,在前一个世代里都留有提及其原形的传说或者民间故事,唯一例外的便是付丧神。尽管在图像化的妖怪之中,付丧神算是主流妖怪,也有很多与付丧神有关的传说,算是妖怪界的一大势力,可是却无法找到它的起源。这是为什么呢?」

「这问我也没用……可、可是也有可能在那个时代就突然跑出这种妖怪啊……?」

「喔?以无知的你来说,这样的想法算是合理。」

我怯怯地提出见解,学长竟难得地称赞,但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气鼓鼓地回嘴说:「很抱歉,我就是这么无知。」学长懒得理会,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那么想过,可是在资料室找到的《真怪秘录》备忘录,付丧神那项被涂黑而无法阅读。既然记载着什么内容,就代表付丧神有着被隐藏的来历……我探究到此,没想到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得到了提示。真是的,有时候总是要徒劳无功一下呀。」

学长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真怪秘录》这本书让我很好奇——我听过好多次书名了——但是总没机会问,绝对城学长只要进入讲座模式,根本不会去听旁边的人说了什么话。我安静地继续听他的讲座,学长以开心的语气说道:

「我不确定付丧神的名字是因为巧合而变化得来,或者是因为某些原因刻意拿别的汉字来用,但是我想——对,就是和付丧神的名字很像的那个妖怪,一定就是付丧神的起源。」

「名字很像的妖怪?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让我联想到这一点的人是你,幽灵。我清楚地记得你说过:『两种妖怪都有Kumo的发音很容易搞错。』」

「咦?」

没想到学长会这么说,让我讶异地瞪大双眼。

是我让他想到的?我有说过这句话吗?「两种妖怪都有Kumo的发音很容易搞错。」我赶紧重新启动进入连假休眠模式的大脑,搜寻前几天的记忆。这时,抵达旅馆那天,我们在「木耳之间」客房时的对话在脑海里播放了出来。

——叫什么来着?土蜘蛛神?

——是付丧神。

——没错,就是那个。两种妖怪都有Kumo的发音很容易搞错——应该就是这句。

「嗯,听你这么说,我的确有说过……等等,所以学长的意思是,付丧神原本是土蜘蛛?」

「对,这么想就通了吧。」

听了我的疑问,学长默默地点头。我还来不及说:「是吗?」学长就补充说:「不管怎么说,名字确实很像。」不不不!

「一个念『Tsuchikumo』,一个念『Tsukumo』,发音很像没错。可是付丧神是工具妖怪,而土蜘蛛却是大型的食人蜘蛛妖,完全不一样啊!」

学长的理由实在太莫名其妙,让我忍不住提高音量,连踩油门的力道也加强许多。加速后我觉得危险,赶紧减速,车体因此剧烈晃动。学长对驾驶座的状况完全不感兴趣,继续说明。

「怎么会完全不一样,它们很像。我前几天也提到,由工具变成的付丧神最初是以接近人类的姿态出现。虽然之后的人都忘了这个设定,但是原始典故《付丧神记》里头也这样记载,可信度高。另一方面,你刚才说土蜘蛛是巨大的食人蜘蛛妖,对吗?」

「是啊,怎么了吗?」

我想起被武士砍伤,自腹部掉出骷髅的蜘蛛妖,疑惑地反问。我还跟学长说,让我认识这种蜘蛛跟解说蜘蛛画的人也是学长,接着我斜眼看了旁边的座位,学长轻轻耸了耸肩膀,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

「那个时候我可没讲到它会吃人。蜘蛛会吃人这个变化是到了近代之后人们加上去的样貌,这只不过是土蜘蛛的其中一种样子而已。原本的土蜘蛛是——人类。」

「……人类?」

学长在讲什么啊?我再次疑惑地眨眨眼睛。学长静静地点头,重复了相同的词汇。

「没错,正是人类。土蜘蛛这个名字曾于古代被记录在《古事记》或《日本书纪》,还有各地的地方志里,意思是与大和朝廷【※大和为西元四至六世纪间的古日本国名,统治范围为奈良一带。】对立,其后被歼灭的民族。相传土蜘蛛族身材矮小,四肢修长,群居于山中或洞穴。他们死了之后继续作祟,有传说指出,大和的一言主神社便是为了防止土蜘蛛族的亡灵作祟而设立的神社,大家将士蜘蛛族的尸体分尸之后埋在神社里。」

「土蜘蛛是……人类?」

听了学长平静地解说,我忍不住反问。住在山上,四肢修长,死了之后还跑出来作祟。如果土蜘蛛真如学长所形容,那么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

「真的不是妖怪吗……?」

「历史是由胜者撰写而成的产物,借由夸大或捏造敌人不像人类的特征,让身为记录历史者,也就是胜者能够将自身正当化,很多国家都这么做。但是,无论如何贬抑土蜘蛛,可以肯定的是,土蜘蛛刚开始是一个,或由多个民族所组成的集团,绝对是人类。」

「原来是人类啊……」

「没错。和你我一样的人类。」

聊到这里,学长忽然沉默不语。我还以为这次的内容跟之前一样是有关妖怪的知识讲座,没想到变成「日本史的恐怖真相」。我隐约感受到寒意,然后小声地说:

「我头一次听说这种民族。」

「不意外,毕竟不是收录在教科书里的内容。但是,土蜘蛛这种民族确实生活在山里,一直到近代,都有许多与这个习性相关的传说。像是山人、觉、山男、山女……在你的家乡应该也有很多这种不住在城镇,和我们不太一样的人的传说吧?」

「有吗?我第一次听说耶……真的吗?」

没料到学长会这么问,我愣愣地回应。我还以为要开始聊古代的话题,没想到这次又讲到我的老家?奇怪的走向让我不知所措,这时绝对城学长原本要伸手拿烟却又收手——该不会是顾虑到我才不抽的吧——他继续说道:

「我住在旅馆的那几天在民俗资料馆读到《山神的民间故事》一书,里头记载许多类似的故事。你的祖父、祖母没讲过这些故事吗?」

「我头一次听说……我祖母很早就过世了,而我祖父又讨厌迷信,所以根本不会跟我说这些故事。」

我边回答学长的问题,边想着这些相传在我家乡山中的异族。他们在山里隐居,和我们不太一样——可是却和我们一样是人类。一想到这些人多少感到害怕,而且……

「总觉得这样有点感伤……想到我竟然不知道有这群人便觉得有些抱歉。」

「你的反应很正常,不过现在我更想讲的是土蜘蛛与付丧神的话题。」

「喂!学妹难得这么感伤,你的反应竟是这样!你这个魔鬼!」

「吵死了闭嘴。如我刚才所说,土蜘蛛是从开始有这国家后便持续发展,极为正统的妖怪,但是其命脉却在鎌仓时代【※西元一一八五至一三三三年。】前后突然中断,为什么地位足以和鬼及天狗抗衡的土蜘蛛会消失?我从以前就对这一点感到非常疑惑。」

「……学长从以前就满脑子妖怪的事耶。」

「当然。」

我故意惊讶地说道,学长却面不改色地承认。不愧是自称为妖怪学专家,我不得不佩服。身旁的学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那卷《土蜘蛛草纸》可说是这个自古流传的大妖怪最后活跃的舞台,在这里忽然出现土蜘蛛的手下,也就是具备工具性质的妖怪,这一点充满了谜团。你还记得《土蜘蛛草纸》吗?就是明人带给我的旧书里——」

「我记得。就是画了武士砍了蜘蛛妖,然后从蜘蛛妖的肚子里跑出一堆骷髅头的——」

「你记得就好了,我就不必多做解释。」

明明是你自己问我的,还打断我说的话。觉得学长很坏心的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吗?我不禁偷偷地抱怨。此时车子开到隧道入口,我赶紧打开车灯驶入隧道之中。车内倏地变暗,只听见学长的声音娓娓道来。

「根据刚才所说的内容,我是如此判断的。土蜘蛛并不会因为死亡而灭绝,他们在中世纪被赋予『工具』这个新的性质,改了新名字『付丧神』并延续下去。这跟被大家认为早已灭绝的恐龙其实进化为鸟类而生存下来是一样的道理。」

「你是说恐龙变成鸟了?不好意思,可以解释清楚一点吗?」

「自己去查。总之,若付丧神的前身是土蜘蛛就说得过去了。表示吊唁之意的『丧』字指的是替被灭族的族人安魂的意思,加上『神』这个字则是指日后被人们祭祀为神,懂了吗?」

「呃、我只懂了一半……被祭祀为神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把拥有强大力量的怨灵或者怨念当成神明祭祀。大概是认为能够借由祭祀安抚怨灵的怒气,甚至获得庇佑。」

「哇。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啊。」

我不禁感叹。因为本身的利益把怨恨自己的人当成神祭拜,竟然还奢望获得庇佑,我认为不能这样做。一说完,学长马上骂我是笨蛋。

「为什么不能?事实上付丧神确实带来庇佑。比方说只要能珍惜工具就有好事发生,算是清楚又简单的形式。」

「咦?啊、原来是这样喔。」

学长说得有道理,如他所言,付丧神确实是可能带来福气的妖怪。我点头称是,一旁的学长也静静地点头。

「看来你似乎搞懂了。没错,就这一点来说,祭祀可说是成功的。不过要让充满怨念的土蜘蛛百分之百对人类有益实在很困难,因此付丧神仍然算是危险的妖怪。比方说过了一百年或者第九十九年时,工具便会幻化为坏妖怪的设定便可以为证。」

「喔……原来如此……」

车子继续奔驰在昏暗的隧道中,我也终于完全听懂了。心绪不禁飘到自历史上消失的土蜘蛛一族。离隧道出口仍有一段距离,车子里还是黑漆漆一片。我手握着方向盘,不经意地想若是能赶快变亮就好了,这时学长突然开口说道:

「现在我也明白为什么《真怪秘录》的备忘录会把付丧神那一项涂黑了。若被人发觉付丧神的真实身分,土蜘蛛的历史也将随之曝光。对想要振兴大和朝廷的明治政府而言,被自己消灭的原住民族曾经存在过的事实等于是一个污点。」

「学长,你常说的《真怪秘录》到底是什么书啊?资料室的笔记本跟古书似乎都和那本书有关,但是我不懂那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听了学长近乎自言自语般的说明之后,我忍不住插嘴询问。学长有可能一如往常直接跳过我的问题不肯回答,但是没差,就算学长不回答我也要问看看。没想到学长沉默了一会儿后竟然再度开口。

「《真怪秘录》,字写成真的很奇怪的秘密纪录。是由明治时代的大哲学家,同时也是妖怪学的始祖井上圆了,他与弟子调查全国的妖怪传说之由来或真相后写成的书籍。本书的目的原本是要归纳与伪怪、误怪、假怪并列妖怪四分类之一的真怪的相关纪录。」

「真怪……?」

我跟着重复了学长随口说出的词汇。这个妖怪四分类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但是我头一次听说分类中还有「真怪」这一项。「假怪」是假的妖怪;「误怪」是因误会而产生的妖怪;「伪怪」则是伪装捏造出来的妖怪。所以这个叫「真怪」的……

「难道说……是真的妖怪?」

「答对了。不过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不可能存在的不可思议现象或事物』。根据备忘录,二口女或觉等妖怪都有实际的案例。当然,无法如此大量地收集到真怪的实际案例,因此《真怪秘录》主要是叙述各地妖怪的真面目的著作——原本的计划是如此。」

「……原本的计划?」

学长干脆地回答,让我颇感讶异,愣愣地回了一句。「原本的计划」,意思就是最后没有出版罗?学长大概猜到我想问什么,于是他点头说:「没错。」

「《真怪秘录》经过详尽的调查,草稿也完成了,最后却没有付梓。不知道是触犯了当时的禁忌被禁止发行,或者是圆了他们决定取消出版计划,这部书始终没有出版。每次想起这件事就让我觉得遗憾。」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消失在历史洪流中的人应该要被某些人认识才对。」

我随口问问,学长却率直地说出心声。和平常冷酷的语气不同,学长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哀伤与凄凉的感觉,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若是妖怪的话题就算了,但这是学长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聊自己的想法。

「……学长,你今天好像特别健谈,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的问法还是一样,一点都不婉转啊……其实没什么,只不过我偶尔也会回想一下过去的事情。」

这句话没有平日爱嘲讽人的口吻,反而有点像在自嘲。有些不好意思的声音在昏暗的车里短暂回荡。我第一次听学长这么说话,感到有些意外。坐在旁边的学长则继续以沉稳的语气说:

「我剐开始研究妖怪学的时候,常常有人说,挖掘这些早已被埋没的学问又有何用?与其研究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不如研究更有用的学问。也难怪他们会这么想……」

说到这里,学长突然又说了一句:「我好像说太多了。」接着便不再多说。

原来现在一心一意埋首研究妖怪学的学长,当初选择这条路时也曾被人泼冷水。这让我非常意外。不过,仔细想想,也难怪会有人那么说。毕竟绝对城学长又不是笨蛋——应该说他很聪明,这么聪明的人说要研究妖怪,旁边的人当然会希望他选择更有用的学问来研究。我懂那些人的心情,可是……

「……妖怪学怎么会没有意义?」

一回过神来,我已经脱口而出。学长完全没预料到我会这么说,一脸讶异地看着我。左脸颊感觉到学长的目光,于是我重复说了一遍:「我认为并不是没有意义。」

「该怎么说才好……?好比土蜘蛛吧,要不是听了学长的解说,我根本不知道这群被灭族后又被大家遗忘的人们。可是,我认为大家不该遗忘他们。虽然已经无法改变他们被灭族的命运,但是我们应该要记住他们曾经存在的事实,应该这么说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整理好思绪再发言!」

「唉唷,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啊。」

学长冷淡地回应,我也不耐地反驳。难得和学长意见一致,何必那样说我。不过学长也不是第一天这么没礼貌,似乎不需要因此生气。我在心中默默苦笑,谨慎地说道:

「可是,那个、就是……我想说的是——学长研究的妖怪学并非毫无用处,从某个角度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很有意义。我是这样觉得,啊、应该说我现在开始有这种感觉。所以,我认为学长不需要妄自菲薄……」

我斜眼看了学长一眼,越说越小声。学长静静地听着我不甚明确的解释,过了一会儿,突然很开心似地笑了——咦?

「学、学长?你刚才笑了吗?你笑了吧!」

我忍不住大声惊呼。毕竟那个微笑一闪而过,我们又还在昏暗的隧道中,看得不是很清楚。可是——

刚才学长的侧脸绝对挂着笑容。

「我头一次看到耶!我还以为学长二十四小时都摆着臭脸,没想到学长还是会笑的嘛。总觉得学长笑起来还满有亲和力的耶。」

「吵死了闭嘴。」

学长不耐烦地回应,脸上已恢复成平时的表情,也就是阴沉的臭脸。看样子刚才的笑容是发生在一瞬间的珍贵表情。不过,正因为少见,露出如孩子般笑容的侧脸竟因此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原来学长笑起来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温柔的好人。

「对了,学长为什么笑呢?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吗?」

「你平常不就一直在讲笑话。」

「这话什么意思!我偶尔也是能切中要点的好吗?」

「……我刚才只是发现自己居然沦落到要被范例安慰而觉得好笑。」

学长像是要平息我的怒火突然这么说。我发出疑惑的声音之后,学长那低沉而平淡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你听好了。真是的,你说得没错。我觉得你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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