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传于爱媛县一带的妖怪。据说有一匹白马与城主一同死于意外,其魂魄幻化成妖怪。马鬼的双眼会发出红色精光,外加血盆大口与一排巨大的鬃毛,是一种会攻击人的危险妖怪,但听说只要兴建寺庙,在其中安置六尊地藏菩萨像并举行供养法会,马鬼就不会再出来作乱。
「汤之山同学。」
「咦?」
炎热的天气,让人以为早已过了梅雨季进入夏天了。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我正在校园里走着,早上的课已经结束,我跟选修同一门课的友香打算到学生餐厅吃饭时,在半路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喊住,我还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织口老师,老师好!」
「你好!」
我低头行礼,眼前这位娃娃脸的文学院副教授则沉稳地微笑着。最近似乎常和老师不期而遇,老师一如往常般高雅。她今天穿着清纯风格的浅蓝色洋装,脚上踩着白色高跟鞋。为了遮蔽强烈的阳光,肩上披着丝巾,头上戴着一顶有着宽帽檐的白色帽子。长长的头发用华丽的发夹夹起,看起来就像是正在避暑胜地度假的名媛。
另一方面,我则穿着坦克背心与短裤,再加上脚上的凉鞋,三样单品组合起来的穿搭既不性感也不可爱。友香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礼音,你的女人味要是有织口老师的百分之五就好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等我一下。」
我瞪了故意耸肩的友香一眼,要她别继续说了。知道归知道,但我这辈子大概没有办法跟友香或织口老师一样走可爱路线,光看身高就不适合了。我再次默默确认完这个事实,视线重新落在老师身上。
「最近好像常常碰到老师,老师找我有事吗?」
「没事。只是跟之前一样碰巧看到你,所以忍不住跟你打声招呼。是不是让你觉得困扰?」
「怎么会!老师别这样说。」
虽然我急忙否认,但其实我确实感到困扰。老师不知道是否在校内走的路线还是行程跟我很有交集,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在学校偶遇老师一次,老师每次看到我都会过来攀谈。如果只是打招呼就算了,偏偏老师都会叫住我,然后询问近况。每次遇到都聊差不多的话题有点浪费时间,虽然我们不同学院,可是对方是老师,又是介绍绝对城学长给我的恩人,我还是会礼貌性地聊一下,只不过不可能每次遇到时都有话可以聊。我露出苦笑,企图以笑容蒙混过去,结果老师笑容满面地说:
「汤之山同学,你还没有选好社团对吧?你之前不是说过对那种办活动的社团有兴趣吗?想入社的话差不多该提出申请罗。」
「呃、是有点兴趣,可是我现在常去那问资料室所以没时间——啊,不是,其实——」
差点就说出真话,我急忙闭嘴不再多说。因为种种因素,我成了神怪诈欺的帮手,这种事怎么也不能说出口。要是说溜嘴,绝对城学长一定会收回能镇压耳鸣的链坠,那么这相对来说还算和平的日子就得结束,虽然现在的生活离憧憬的美好大学生活仍有一段差距就是了。我在心中默默自嘲,接着露出苦笑。
「我只是觉得那么多采多姿的社团不太适合我而已。」
「这样啊?那么运动类的社团呢?我有说过吗?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柔道社的顾问老师喔。对了,迎新餐会之后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专家』,你是不是定期去见他?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嘛,是这样的,我上次也跟老师说过了啊,去了之后很快就解决烦恼,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抓着头发含糊带过,等待能结束对话的契机。此时友香以眼神催促着我,像是在问:「怎么还没好?」其实我也很想问一样的问题啊。
***
「真讨厌。不管问几次,不能回答的就是不能回答嘛。」
我伸出右手抓住左手手腕之后松开,接着左手再抓住右手手腕之后松开,我坐在资料室的榻榻米区,一边利用这样的练习来锻炼抓手腕时的感觉,一边抱怨着,说谎欺骗织口老师让我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既然坐在那边的桌子旁静静看着旧书、身上穿着羽织的怪人替我解决了耳鸣问题,有恩于我,也得顾及对他的道义。他要我不能说出诈骗的事,就得保守秘密。我低头看着挂在胸前摇晃的竹环链坠并发出叹息。
顺便一提,这已经是第三代的护身链坠。我问学长能不能用更耐用的材质制作,结果学长说:「以妖怪学的角度来说不可能办到。」我也只能不停地更换新的链坠。算了,反正学长很快就可以帮我做新的链坠替换了。
「织口老师为什么要一直探听学长的事情……?」
「嗨,你在练习啊。」
我继续练习并疑惑地偏着头时,杵松同学站在屏风那头,以爽朗的声音打招呼。他手里拿着一个印有生协【※生活协同组合的简称,由一般市民组成,以提升生活水准为目的进行各项事业的合作组织。】标志的塑胶袋,里头应该是便当,看来他打算在这里享用晚餐。我看到之后说:「那我也去买点东西吃好了。」坐在和室椅上看书的绝对城学长说道:
「没主见的家伙,什么时候吃饭应该自己决定。」
「可是比起单独吃饭,还是有人一起吃的感觉比较好吃啊。」
我生气地反驳,杵松同学听了之后露出微笑。和之前相比,现在似乎没有那种被逼着来资料室的感觉,我心想,已经在这里混熟了,同时也觉得好笑。
其实习惯了之后,就会觉得待在这里很舒适。不需要因为缺乏女人味而感到不自在,绝对城学长和杵松同学都比我高,所以也不需要在意自己的身高。他们两人都有些我行我素,有时不太说话,但是与其勉强找话题聊下去,不如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待着还比较好。在我想着这些事情时,杵松同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跟我说:
「对了,汤之山同学,你刚才一脸疑惑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吗?」
「咦?你注意到罗?」
杵松同学这么一问,让我不禁瞪大双眼。我还以为这位学长是温和型的人,没想到他的观察力如此敏锐,不愧是绝对城学长的朋友。我回他说:「也没什么啦。」
「其实我最近——对了,杵松同学,你认识文学院的织口老师吗?」
我之前提到这个名字时,绝对城学长立刻露出不悦的神情。我斜眼瞪着绝对城学长,要他不要没事爱生气。杵松同学听了之后干脆地点头。
「你说的是国文系的织口副教授吧?我想大约有八成的学生都认识她。织口老师从学生委员到许多学院的研究室或社团都有接触,她很受男学生的欢迎。」
「我想也是。」
我会想起老师那温柔的笑脸,深有同感地回应:「与其说老师是美人,不如说她很可爱。」杵松同学面带苦笑地点头说:
「这话由男生来说有点怪,不过我相信很多男生都喜欢那一型的女生。何况织口老师又是创立这所大学家族的千金小姐。」
「原来如此。对了……杵松同学也喜欢那一型的女生吗?」
「没有。我当初听到大学的校地和建筑物都是昭和初期织口财团建的军工厂时确实有些惊讶,但是我并不太在乎对方的家世,而且比起年长的女性,我比较喜欢年纪比我小的女生。」
杵松同学从碗橱拿出专用的碗泡了即溶味噌汤,同时直爽地这么说道。最后一句话让我特别在意,不知道杵松同学有没有注意到。这位很适合戴眼镜的温柔学长继续说:「还有——」
「之前你们聊到织口老师时我没有表示意见,不过其实织口老师的风评不全是好的。也许是出身自创校的家族,她在大学里的影响力不小,但她对主要的大型社团很好,却不太理会那些比较弱势的小社团所提出的申诉。」
杵松同学爽朗的语气转为凝重,平静地诉说着。出乎意料的内容让我忍不住发出惊呼。这是直一的吗?
「老师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啊……」
「我没有说谎喔。」
杵松同学以暗藏沉重气氛的声音说道,然后摇了摇头。总是沉稳而温柔的学长此刻正搅拌着味噌汤并露出无奈的笑容。
「老实说,织口老师担任顾问的柔道社风评也不太好。大一的时候我加入戏剧社,后来柔道社为了扩充练习场地,竟拆除了我们的社团教室。我们反对他们独断独行,结果惹毛了他们……社团教室里的器材跟衣服等设备都被重型机械毁损,当时的社团社长还在学校被几个柔道社的人撞到,结果重伤住院。最后我们戏剧社就这么烟消云散,落得废社的下场。」
「怎么这样……可是就算对方再怎么强壮,也不可能只是撞到就得住院吧?」
「当然不可能罗。但是报告上就是那样写的,而负责写报告的人正是织口老师。」
「咦,所以……其实不是打架,应该是单方面的暴行导致社长受伤,而老师故意要掩盖这样的事实?」
不知不觉间我停下双手互抓的练习,开口问道。
虽然一瞬之间觉得是双方打了起来,不过就连
我也知道,柔道社跟戏剧社锻链身体的方法不一样,根本不可能对打。身为一名练习格斗技巧的人,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可是实际上有很多人都会滥用自己学会的力量或武术做坏事。真不甘心,但我知道现况就是如此。
在我的注视之下,杵松同学露出落寞的苦笑并点头。他看着手边的旧书,斜眼瞥了沉默不语的绝对城学长一眼,接着又重新看向我,继续说道:
「学校算是很封闭的环境,想遮盖丑闻并不困难。我还听说有女孩子在联谊时被性侵,老师却帮忙掩盖。甚至有谣言说织口老师挑柔道社里的坏学生当保镖。」
「我还以为老师很爱照顾人、很可爱……啊,难道说绝对城学长就是因为这些事才那么讨厌老师吗?」
「不是。我只是讨厌她一直缠着我卖掉这里。」
「卖掉?这里不也是大学的——等一下,我记得学长说过这栋建筑是学长的,只是借给学校使用不是吗?」
「嗯,正确地说,这个资料室里的东西也是我私人的物品。」
「嗄?里头的东西?」
为了确认学长所说的话,我转头看了看四周。这个资料室里的东西不就是一排排的书柜跟成堆的旧书和笔记本吗?这些全都是学长的东西罗?我一问,学长便冷冷地回答:「不然还有什么?」同时用力耸了耸肩膀。
「织口那家伙一直说这些都是贵重的资料,大学想买下,价钱随我开。她骚扰我好几次了,我才不要卖给她。」
「我还记得。阿赖耶当时很生气地大喊:『快拿盐来撒!』」
学长应该不会真的拿盐出来撒吧?不过杵松同学八成想起学长当时气愤的表情,嗤嗤地笑着。我觉得杵松同学还是适合这种开朗的表情,不适合苦着一张脸。我边想着这些事,边看向绝对城学长,他刚才说的话让我仍有疑惑。
「为什么学长不肯卖呢?就算把资料卖给学校,反正学长是这里的学生,还是可以跟现在一样阅读资料室——」
「问题不在这里。」
「的资料——咦?」
「因为那个人说过不可以把这些资料交给不可靠的人。」
学长突然打断我的话,接着这么说道。那个人说过?那个人又是谁呢?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学长,但是学长只看着手边的那叠纸,根本不看我一眼。虽然学长老是在读资料,但最近的专注度高到有点诡异啊。
那叠纸有那么好看吗?
我好奇地探头看过去,只见泛黄的纸张上有着许多我完全看不懂毛笔写成的字。字里行间还混杂着像是片假名的字,应该是日文,但是不知道内容的意思。
「我完全看不懂……对了,学长你平常在看的这些资料——也就是堆在这里的笔记本或书都是谁收集的呢?」
「这间资料室的前任主人。」
抱着学长可能不会回答的心理准备问了之后,学长却迅速地回答了。喔?想不到学长愿意回答我。我瞪大双眼讶异地看着学长,学长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仿佛随时会破掉的笔记,沉稳地继续说道:
「幽灵,你还记得《真怪秘录》吗?」
「啊,记得啊!连假时在车上听你说过。这本书写了很多妖怪的真实身分,却没有出版。」
「没错。这间资料室里堆积如山的资料,正是圆了与其门下弟子为了编写《真怪秘录》而收集的纪录。」
说完,学长短暂地抬起头。隐藏在长浏海后方的锐利目光射向一整排书柜——正确地说,是环顾收纳在书柜里的无数资料。
「这里有那本书的原始草稿及参考资料,内容各不相同,但是每一项资料对研究妖怪学的人而书都是极为贵重的第一手史料。只要把这间资料室里的资料全部浏览一遍,即使没看过《真怪秘录》这本书,也算是涉猎过书中的内容了。」
「原来如此——所以学长要看完这些资料吗?」
我了解学长的意思,但接着立刻大吼。要看完资料室里的所有资料,等于是把图书馆的书全部看完的意思耶。学长则若无其事地对我忍不住问的问题点了点头。
「是啊。而且这里的资料和图书馆的书不一样,没有目录,未依照内容分类摆放。还有很多搞不清意义的地方,甚至常常有脱页的情形。比起一般的书籍,要花上好几倍的力气来读——但是只要愿意看下去就能搞懂,没什么问题。」
「竟然说没什么问题……」
「也难怪汤之山同学会这么惊讶,我刚开始听到的时候也很讶异。更何况,阿赖耶,就算看了资料,收获也并不多吧?虽然我没看过里头的内容不太清楚。」
「我不能否认收获不多这一点,可是绝对不是毫无所获,有时候运气好也会中大奖。我前天研究的某些备忘录就让我获得不错的资讯。」
学长随口回应了朋友的话,接着轻拍手里拿着的日式线装笔记说:「这本〈奴(Nu)之三卷〉就算是大奖。」语气虽然跟平常一样冷淡,可是带有一丝得意,仔细观察学长的臭脸会发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我说学长,觉得开心可以更豪迈地表达出来啊。
「杵松同学,你看学长的表情,跟他不熟的人真的看不出他很开心耶。」
「是啊。阿赖耶就是这样。不过我很惊讶,汤之山同学竟然能分辨他开心与否,真厉害。」
杵松同学打开便当的盖子,和傻眼的我对看一眼之后露出和蔼的微笑。对耶,我能看出来确实厉害。杵松同学看到我惊讶的模样再次微笑,接着他对绝对城学长说:
「对了,阿赖耶,那本笔记里记载了什么妖怪的秘密让你觉得中了大奖?」
「滑头鬼(Nurarihyon)。」
「滑头鬼……?」
我跟着复诵学长说出的那个奇妙的词汇。感觉上应该是某个妖怪的名字,但是光听名字很难猜出是什么样的妖怪。替妖怪取名字时应该参考一下土蜘蛛,取个简单明了的名字比较好。
「学长,能说明清楚一点吗?」
「所谓的滑头鬼就是头大而身材矮小,有着老人外型的妖怪。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来自于和歌山一带的传说。它会毫无目的地于傍晚时出现在住家附近。」
我惶恐地请学长说明,没想到杵松同学同时间就直接解答了。喔?杵松同学也这么了解妖怪啊?我对他的说明大感意外,结果这位妖怪学专家的好友因此害羞地夹起酱菜。
「我这两年经常进出资料室,即使没有刻意研究也多少了解一些妖怪的知识。阿赖耶,我的说明如何?」
「没有问题。但是可以稍微补充一下,比方说它很少以『Nuurihyon』的发音记载,还有尽管它经常出现在图画资料中,但是实际出现的纪录却少之又少。还有山阳地方【※日本古代地名,约指日本濑户内海沿岸的范围,从兵库县西南,经山口县至冈山县、广岛县一带。】有名称相同的海坊主型【※海坊主指的是突然出现在海面上的巨大妖怪。】妖怪等等,这些知识也都该提及。另外,昭和以后的文献里曾经介绍过滑头鬼,说它是『妖怪的大将军』,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似乎是因为它被画成年老而长相狡猾的妖怪才追加的设定。」
「好,我会再加强说明。」
说归说,但是杵松同学的表情并不像是要认真改进的样子。不愧是学长的好友,已经很习惯应付学长了。我深感佩服。我重复了一次这个妖怪的名字:「它叫做滑头鬼啊。」总之是一种头很大,长得像老爷爷的妖怪。不过光听其描游,会产生一种它不是妖怪,而是人类的感觉。
「绝对城学长这么认真地看那本笔记,是因为里头写了关于滑头鬼的秘密吗?」
「画有滑头鬼的图画资料大多出现于江户时代。那是同一流派的画家重复临摹绘画所造成的结果,但真的是这样吗?各地都出现类似长相的滑头鬼画作,是否就表示有某种特殊原因造成这样的事实呢——这些都记载在这本研究笔记中。」
「喔、是喔……然后呢?」
「我目前只解读到这里。」
「什么!」
之前说了那么长一段,结果现在却说只解读到这里是怎样!我明显地露出失望的表情,学长则瞪了我一眼,仿佛要我闭嘴。那阴沉而犀利的眼神让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这位妖怪学专家则用力地耸了耸肩膀。
「这本笔记是以许多专门术语和方言写成的,其中还穿插不少德文跟拉丁文及神代文字【※日本使用汉字之前所使用的文字。】。幽灵,若是你这么想知道内容,不妨来帮我解读。」
「……你不会真以为我有这种能耐吧?」
「有道理,抱歉。你还得忙着过玫瑰色的美好大学生活,怎么可能浪费时间在徒劳无功的事情上。你加油啊。」
「干嘛故意这样讽刺我?」
你以为是谁让我的初次大学生活瞬间毁坏的?急速涌现的怒气使我狠狠地瞪了学长。我很感谢学长治好耳鸣,可是学长明知道我的个性就不爱参加聚会或联谊,还故意讽刺我,要我加油实在让人火大。内心怀着各样复杂思绪,我气鼓鼓地说:
「反正我帮不上忙。」这时杵松同学端了一杯茶过来。
「汤之山同学别生气,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啊。」
「可是杵松同学不是负责想诈骗计划吗?跟你比起来我——」
「不好意思!」
我接下茶杯一边这么回答,同时从走廊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和杵松同学对看了一眼。应该是客人吧?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刚才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好意思……!我是马术社的矢仓……呃,请问这里是不是提供驱魔服务的地方?学生委员介绍我来这里……有人在吗?」
书架另一头传来很柔弱的男生声音。杵松同学出去接客人进来,绝对城学长把读到一半的笔记用书签夹好后阖上。我站起来打算替客人泡茶,却被绝对城学长揪住衣领后方。
「幽灵,我们跟委托人谈话时去躲在书架后方之类的隐密处。知道吗?」
「为什么要我躲起来?我也是传说中的四十四号资料室的一员耶。」
「别多管闲事。明人擅长问话,很有用处。而你太爱讲话,会破坏这个神怪谘询处的气氛。这里可不是什么气氛愉悦的侦探事务所。」
我正打算要好好争论一番时,绝对城学长干脆地这么说道。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好不甘心啊!我竟然无法反驳。
***
「谢、谢谢……!这么一来就没问题了吧?」
「我不能保证你能在马术社对抗赛取得好成绩,但至少依附在你身上,让你不舒服的『马鬼』已经消失了。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一个星期后,晚上十点,地点在大学附近的海岸。空荡荡的岸边只听见海浪拍打海岸的沙沙声,绝对城学长阴沉的嗓音清脆地响起。他穿着平常那件羽织,打着黑色领带。为了让委托人更加确定结果,学长稍作停顿之后才转头看向身边的委托人。
「而且,我听不见那个声音,但是你听见了吧?」
「听、听见了!咒语念完的时候,我听见很大声的马叫声!绝对城先生真的没听见吗?」
「嗯,完全听不见。只有你听见马叫声表示你确实被附身,而且马鬼也已经自你的体内离开。我之前说过,马鬼是死于意外的马之灵魂所化成的妖怪,它会带来不幸。根据其来源与名字,这种妖怪具有马的外型与声音。也就是说,你听见的马叫声绝对是马鬼成佛时的叫声。如同《伊予之传说》一书所记载——」
学长的讲解铿锵有力地回荡在强风吹拂且空无一物的海边。时而吹拂的海风让披在学长肩上的羽织随风飞舞,在两团火焰的光芒照射之下,学长那张深邃的五官阴影于黑暗中更加显眼,并飘散出浓浓的妖气,围绕着两人排成一圈的六尊地藏像也成功营造出诡谲的气氛。就连我这个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即使妖怪真的出现也不足为奇。
在距离驱魔现场约六十公尺处,远离海岸的某个角落,我拿着望远镜躲在海边闲置的简陋小木屋里,观察学长他们的动静,同时用力点头。这么一来委托人肯定会上当。
顺便一提,这次的委托人提出的内容是:「我最近比赛的成绩不佳,可能是去年病死的流星号作祟的缘故,应该没错。所以要麻烦你驱魔。」补充说明,流星号是马的名字。它是委托人矢仓同学经常骑乘的马,但是矢仓同学没察觉它生病,注意到时流星号已经回天乏术。他一定很疼流星号,叙述时的语气充满感情。躲在书架后方的我听了都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结果又被学长骂「吵死了」。
针对这次的委托,学长准备利用的妖怪就是上游的「马鬼」。学长虽抱怨说若被委托人设定好原因就难处理了,不过他还是随便就找到适合的妖怪,真厉害。
为了增加驱魔的可信度,杵松同学想出的骗人招数——不是,是计划有两部分。首先配合绝对城学长念经的节奏,我们在一旁用氧气罐喷火把,营造出火焰突然变大的效果。接下来就是驱魔仪式来到高潮时,我们会用薄型喇叭播出马的嘶叫声。氧气罐放在火把下方,而喇叭是上次处理黏踢踢先生事件时也用过的那种,并装了一个在地藏像后方。
火把随着经文声而越烧越烈,逐渐加强诡异的气氛。最后再放出「只有委托人听得见」的马叫声,绝对能让委托人相信真的有妖怪。以上就是这次安排的机关。当然,绝对城学长只是假装听不见。老实说,听学长说明的时候,我还对是否能顺利骗到人半信半疑……
「从这边观察的结果,委托人已经完全相信学长了。」
「我就说吧。只要瞬间出现不可思议的现象就没问题了。」
在我旁边发表意见的人,是想出这些机关的杵松同学。他的意见让我佩服不已,此时他正把玩着自制的无线开关,压低着声音继续说道:
「一旦人开始预期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时,他对遇到的事情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回想起这个经验,最先感受的那种冲击便会发酵,内心会更加肯定妖怪存在的事实……身为前戏剧社的导演,我有时希望我们的表演可以更豪华一点。」
「什么样的表演才算豪华?」
「有很多种方法。可以穿着玩偶装或用特殊化妆来演出妖怪,或者把人偶吊起来晃动。大手笔地运用照明或烟雾也不错,另外我也想播放一下背景音乐。」
「要是这么做一定会露馅……」
「果然不行。阿赖耶也这么认为。」
「这当然——喔?」
就在我跟杵松同学闲聊时,望远镜中的人开始有动静,看样子学长的讲座时间已经结束。委托人向绝对城学长低头行礼后,朝通往大学的路迈开脚步。今晚的舞台表演到此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换我们上场了。
「好!开始撤退。」
「汤之山同学,太早了。在委托人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阿赖耶也给出暗号前,我们还是先待在这里。」
当我正想站起来时,杵松同学立刻慌张地抓住我的手。我差点忘了已经说好的顺序,赶紧向他道歉。这位前戏剧社导演似乎再度热血沸腾,神采奕奕并微笑着说:「黑衣人千万不能被观众看见喔【※舞台表演时负责幕后工作之人员,多身穿黑色衣服故得名。】。」
「我们要在这里等到阿赖耶说OK了再出去。」
「啊、嗯……可是一直等好无聊喔。」
「我们可以聊天,这样时间过得比较快。对了,汤之山同学,你今天好像比较晚来,有什么事吗?」
「咦?啊啊,我又被织口老师叫住了。幸好今天她很快就让我离开,上次遇到的时候很惨,她不停追问有关绝对城学长驱魔的事,或者学长的行程等问题……」
***
「这、这东西还满……呃啊……重的……!」
我吃力地拉着推车走在晚上的校园通道,路上充斥着我的痛苦呻吟。虽然学长要我别发出声音,但我实在忍不住,只能边发出嘿唷嘿唷的声音,边慢吞吞地前进,这时走在前方的绝对城学长倏地停下脚步,用力耸了耸肩膀。
「幽灵,你太慢了。」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我断断续续地朝学长发出怒吼。「嫌慢不会来帮忙啊!」结果穿着黑色羽织的怪人冷酷地摇头说道:
「我拒绝。去找明人帮忙。」
「明知道杵松同学不在还故意这样说!」
杵松同学一定愿意帮忙,不过可惜的是,那位温柔的学长得回研究室记录实验机器的数据,所以帮忙收好驱魔现场的东西之后他就先行离开了。
「这次的大型道具也太多了吧?光是两根火把加上氧气罐就已经很重了,竟然还有六尊地藏石像……!」
「我必须根据传说重现驱除马鬼的祭坛,所以才需要这么多道具。如果有其他好处理的妖怪可以选的话当然很好。问题是马的怨灵幻化成的妖怪就只有马鬼一种,只能选它。你就认命点,别再抱怨,知道吗?」
绝对城学长头也不回地冷冷回答。这个理由实在让我很难接受,但是说到妖怪的知识我绝对辩不过这个人,算了。我用力地叹息,更使劲地拉着推车,同时看着前方的背影问道:
「马变成的妖怪真的那么稀少吗?」
「在日本,马算是被神化的动物,所以很少妖怪是由马所变成。但是有不少妖怪都会伤害马,比方说颓马或者马魔【※颓马据说会从马的鼻孔进入,从肛门窜出,马便会立即死亡。在爱知县、岐阜县等地则称为马魔。】等等……」
绝对城学长在距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步伐轻快地走着,同时流畅地回答我的问题。我无奈地表示:「学长还是一样对妖怪了若指掌啊。」同时深呼吸,维持住手脚的力道继续拉车。相较于海边到大学的那段石子路,学校里的通道因为铺了柏油,拉起来轻松了些,不过也只有「一些些」而已。
「可是马鬼还真是麻烦,要准备那么多东西才能赶走它……它是什么样的妖怪?」
「据说是江户时代起源于爱媛县大洲一带的妖怪。由于是因不幸意外而死的马所变成,所以会带来悲剧或霉运。基本上人
类看不见马鬼,但是它有着马的脸孔、会发光的血红双眼与血盆大嘴。体型庞大,从脖子到背部有着如翅膀般的鬃毛。」
「它不是马变成的吗?」
听完说明之后,我惊讶地问道。既然是妖怪,有着庞大体型与发光的红眼睛也就算了。可是如翅膀般的鬃毛好像不太像马,而且血盆大嘴也绝对不是马的特征。
「学长知道吗?马虽然有张长脸,但是以比例来说,嘴却意外地小。」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知道你有什么疑问,可是相传马鬼就是这样的妖怪,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何况,它长得不太像马也是有原因的。根据为了撰写《真怪秘录》所收集的资料显示,马鬼的传说背景为——」
学长悠闲地踱步并娓娓道来。又来了,每次都要登场的「那个妖怪的真面目其实是——」讲座单元又出现了。一察觉到这点,我立刻大吼。
「停!先不要告诉我答案。」
「干嘛突然阻止我?」
突然被打断的学长讶异地转头问道,我也正面迎向学长的视线。每次都只能在一旁感到佩服,偶尔也想自己猜猜看。我一边拉着推车一边解释,学长听了却冷淡地回说:
「我觉得你绝对猜不出来。」
「我还是想说看看。呃……这次的主题是马鬼对吧?」
我迎向学长冷冷的视线,试图汇整资料。根据我的直觉,重点在于为什么马变成的妖怪却长得不太像马这一点。应该吧?
「马鬼产生的背景或许跟马一点关系也没有……?」
「喔?想不到你的看法如此敏锐,朝这个方向想还不错。」
「嗯,还好啦。毕竟我也受了一些训练啊。」
意外地受到学长的赞扬,我忍不住扬起嘴角,但随即刻意忍住笑意并板起面孔——其实我并没有很想争取学长的称赞。我边辩解着边思索,马鬼、马、Ma、Uma、UMA……【Uma为「马」的日文发音。】
「啊!我知道了!是UMA吧!是英文的缩写,意思是呃……未知什么什么动物的那个!比方说土龙还有尼斯湖水怪。」
「UMA……?UNIDENTIFIED·MYSTERIOUS·ANIMAL——未确认生物的总称吗?然后呢?」
「所以说,这是从长崎的出岛一带以讹传讹所产生的妖怪。一开始这个单字指的是未知的怪物,但是到了后来不知怎么乱传,就变成了马鬼。」
「怎么可能!蠢蛋。UMA是二十世纪才出现的新词汇。怎么可能从江户时代流传下来?」
「咦?是、是喔?」
学长的话让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我还以为UMA这个词汇从古代就有了呢。学长冷淡地低头看着非常灰心的我,点头说道:
「幽灵,你太不用功了,不过,你着眼的方向不错。其实马鬼的真面目是在UMA界赫赫有名的——泽西恶魔(Jersey Devil)。」
吓到了吧?这就是正确答案!绝对城学长仿佛这么说道并甩了甩身上的羽织。站在校园通道上摆出夸张姿势的学长穿着黑白双色的衣服,看似黑白电影里的某一幕。即使如此,但是——
「学长说得这么有自信,我却这么说有点坏,不过我真的没听过什么泽西恶魔耶……啊!是不是电影《星际大战》里的那个很爱讲话的外星人?」
「那是恰恰宾克斯(Jar Jar Binks)吧。泽西恶魔是流传于美国的纽泽西州的魔兽,其来源众说纷纭,但是每个纪录里泽西恶魔的样貌却几乎相同。也就是如马一样的长脸,搭配大大咧开的血盆大口,眼睛发出红光,体型壮硕,背上长着巨大的翅膀。你应该知道,这几项特征与马鬼的外表相符吧?」
「啊、嗯。」
听完学长一如往常般的流畅说明,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但是硬要挑出不同之处,大概就是刚才听到的马鬼长着一排巨大的鬃毛,但是泽西恶魔却长了一对大翅膀。
「马鬼的鬃毛到了泽西恶魔身上就成了一对翅膀?」
「没错。相同点是从脖子长到背部,同样是毛毛的东西。」
「这样讲有点牵强,但好像也没错啦……」
接受绝对城学长略微牵强的说法后,我随即又说:「可是——」即使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关联,另有一点比起外型上的差异还要让我难以接受。
「泽西恶魔是美国的UMA吧?而马鬼是江户时代的妖怪,怎么想都不觉得江户时代的人会知道来自海外的UMA……」
「有可能。马鬼虽然是『相传自江户时代出现』的妖怪,但实际上马鬼的传说在一九三一年才首次获得确认。比较近期发生或改变的传说被人们误以为是『从古时候就是如此』的案例,全国——不,全世界都有很多。尤其是那些口耳相传的资讯更是容易被改写,这一点你要牢记在心里。」
学长伸出手指指着我说道,然后他开始踱步。我拉着推车跟上前去,学长背对着我继续说明:「然后——」
「泽西恶魔最早出现的纪录比马鬼要早约两百年,大约是一七七八年的时候。以时间上来说并无矛盾之处。此外,马鬼的发源地是爱媛县的大洲,这一点也值得注意。」
「喔?为什么呢?」
「你……完全放弃自己想答案了吗?」
我刻意轻松地回应,结果换来冷淡的回答,学长根本没看我的表情,竟然也能发现我已经懒得思考。我惊讶地望着学长继续说明的黑色背影。
「大洲这个地区自江户末期开始与西方国家维持频繁的交流,孕育出西博德(Siebold)的弟子——三濑诸测,还有制定了明治宪法的香渡晋等人才,另外,坂本龙马也是因为在此地接触了国外的思想而决定脱藩【※指日本江户时代武士脱离原先效忠的藩国(封建领国)成为四处为家的浪人之行为。】。泽西恶魔有很多机会能从此地流传至日本。何况,四国原本就有许多牛鬼的传说。」
「牛鬼?不是马鬼?」
「没错。人们遇到陌生的事物时,常常会把它替换成熟悉的事物来理解。所以大家便认为这个来自国外的神秘妖怪和四国人熟悉的牛鬼是类似的妖怪。」
「……因此才变成了马鬼的传说吗?我顺便问一下,那个泽西恶魔的真面目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你去问美国的妖怪学专家。」
「啊、这样喔。」
听完学长的说明,我皱着眉点了点头。总算理解了,但是这个答案哪猜得出来呀!我苦着一张脸慢慢地拉着推车,这时走在前方的学长突然转身低头看着我。
「怎么了,幽灵?看起来很不甘心。」
「咦?嗯……我是真的很不甘心啦。」
我抬头看着学长,发出无奈的叹息说:「我本来想猜出答案,打败学长。」学长偏着头,眉头紧蹙。
「不太懂。赢了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说高兴也不对,应该说我希望学长可以认同我不是没用的家伙。」
我面露苦笑看着再次与我并肩走着的学长。再怎么说学长总是免费替我解决耳鸣问题,要是我帮不上忙,就没有办法释怀。我走在学长的身边说着,而学长却很疑惑似地偏着头说:「你的个性还真麻烦。」
「你已经展现用处了,现在不就正在搬东西吗?」
「这种小工作谁都能做好吗?我说的不是这种事。」
我说的不是这种事。我重复了两次相同的话,然后仰望天空。我们已经从海边经过运动场,来到农学院大楼的后方。农学院的校舍长得有点像骰子,即使是半夜,仍有许多教室的灯还亮着。我在心中默默地说,,「都这么晚了还在努力研究,辛苦大家了。」然后继续向学长说道:「比方说——」
「我跟学长在一起的时候刚好被坏人抓了。」
「什么东西?遁根本是超现实的塌面,」
「允川竹沁们,女祁腮找融允!然后,找袱峡人抓人常人竹,助人吵倚峰K1。州以乱嘶」哈!绝对城阿赖耶,你要怎么做?这个时候我就趁坏人不注意时,抓住他的手把他打飞。」
「我懂了我懂了,别再编下去。」
我拉着推车热血地说着,但是学长却冷冷地打断我。唉唷,我才正要讲到精采的地方耶。学长无视于学妹热切的目光,羽织下的双手环在胸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别说一些会笑死人的话。假设的前提也很夸张,事实上如果你被抓去当人质,我绝对会扔下你先逃。」
学长竟然说出这么可恶且无情的话。但是他的语气和表情却很轻松,感觉还有点乐在其中,害我错失回嘴的好时机。对了,其实仔细一看……不,不用那么仔细看就能发现学长的五官很端正,像是一幅画。
就在我边这么想边盯着学长看时,学长大概发觉到我并未如同往常般顶嘴而感觉奇怪,这位穿着黑色羽织的妖怪学专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狐疑地偏着头。
「思?怎么了,幽灵?」
「咦?没有啊。只是觉得学长不说话的时候还满帅的——啊!没事啦
!真的!」
我不小心把内心话说出来了,赶紧否认。我到底在胡说什么啊!要命的是,自从那天晚上两人单独过夜之后,我就变得很奇怪。一想起黄金周连假时去日奈美家的旅馆那晚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握住学长的手然后被他拉扯,不小心倒在他身上的事情,我就会忍不住心跳加速!受不了啦!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对了,学长不用顾虑我了!你先回去吧!」
「……喔?那我先走罗。」
尽管学长还搞不清楚状况,但是似乎不反对我的提议。他点了点头,悠哉地迈开步伐,黑色羽织随风飞舞,我真气竟然觉得学长背影很好看的自己。
晚了十分钟左右,我总算拉着车回到了文学院四号馆,在一楼把推车上的东西拿下来之后,摇摇晃晃地爬上四楼——
「咦?」
——出乎意料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禁脱口而出。眼前地上的破木板似乎是有人以蛮力开门的结果。从没有门的入口看进去,那些收纳在书架上的古老纸卷,还有整齐排放的笔记本与旧书全都被翻得一团糟。这样的景象让我呆了好几秒之后才回过神来。
「啊!对了,学长!绝对城学长!你还活着吗?」
「别随便杀掉我。」
我一边大喊,一边冲进资料室,那个熟悉但不亲切的声音立刻回答。在那个声音的引导下,我跑进书柜后方的榻榻米区。学长紧握着双拳站在那里,身上依旧是羽织配衬衫,打着黑色领带。乍看之下,学长的模样和分开前没什么两样,让我松了一口气。
「啊,太好了,学长没事!我还以为你遇到强盗——」
「一点都不好!」
「你被攻击了吗——嗄?」
学长突然发出怒吼,让我忍不住身体颤抖,不敢说话,学长则相当粗鲁地抓了抓头,还用力槌墙。
「被算计了……!全被偷了!」
「偷?被偷了什么?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真怪秘录》的备忘录!还有我正在解读的〈ぬ之三卷〉也不见了!」
学长再次怒吼,打断了我要说的话。头一次见到学长这么火大,让我有些害怕。我在脑中咀嚼着学长刚才说的话。
真怪秘录备忘录、奴之三卷。都是之前听过的名词。
「这些确实是……学长最近在读的旧书。」
「还有什么不见了?对了,滑头鬼的调查报告!报告跟几个备忘录也都消失了!到底是谁偷的,可恶!」
「学长!冷静点!你问我也没用啊!可是……」
我试图安抚破口大骂的学长,同时心中浮现出一个疑问。旧书被偷走,谁会想偷呢?懂得那本旧书价值的人应该不多。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学长突然开口说道:
「对了……是织口!」
「嗄?织、织口?你是说文学院的织口老师?」
「不然还有哪个家伙叫织口!」
我惊讶地发问,换来学长的怒吼。学长用充满怨气的眼神瞪着我,吓死人了。学长低头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
「我上次不是说过,那个女人一直缠着我,要我把资料室的资料卖给她吗?根据我的推测,很可能是这间资料室的某个资料里记载了什么有关织口家的丑闻。今年我已经不愿意和她多谈,原以为她已经放弃……看样子她还是不肯松手!那家伙——不,应该说隐藏在那家伙背后的织口家没有放弃,只是用了不一样的手段!那个女人是不是一直接近你,企图打听我的动向?最近她问了你什么……不,应该说你跟她透露了什么,幽灵!」
「等、等等,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嘛!我知道织口老师的行为确实可疑,但是重要的资讯我一概装傻蒙混过去了啊!关于我们的假驱魔仪式,还有学长正在调查的东西我都没有说,连这个护身符的事情也没说出去。」
学长突然质疑我,让我胆颤心惊,我指着挂在胸口的朴素竹环这么回答。死命澄清之后,学长讶异地按着嘴唇,然后再次瞪视着我。呃,为什么眼神比刚才还要可怕?
「喂,幽灵。你该不会跟那家伙说我们驱除马鬼的时间了?」
「咦?嗯,我确实跟老师说过驱魔的……时间表。」
我不安地点头,但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学长要这么逼问我。「听说那位专家会替人驱魔,你知道他下一次驱魔是什么时候吗?」织口老师这么问我,我也没想太多,老实地跟她说是下个星期四的晚上。
「可是,这跟资料被偷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懂吗!这全都是那个女人的计划!她故意送一个不知情的新生——也就是你到我这里来,让你打探消息。只是没想到你在资料室待了下来,所以织口也改变了预定的计划。现在才发现为时已晚,今天来驱魔仪式的委托人——也就是马术社的家伙大概就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织口利用了!他说是学生委员强烈推荐他来找我们,但是在学生委员背后的可能就是那个女人。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离开资料室的阴谋!」
学长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学长懊悔的表情,一边这样想一边小声地插嘴说:
「学长你想太多了吧……就算是织口老师建议马术社的人来找我们帮忙,她也不见得知道举行驱魔仪式那天资料室一定会没人啊……」
「你错了。」
我觉得自己的想法还满有道理,结果绝对城学长却冷酷地否定了我的意见。还没开口问为什么之前,学长就率先开口说:「我不是说过了吗?」
「若是马的怨灵作祟,唯一能想到的妖怪就是马鬼。你也知道,驱除马鬼的仪式得大费周章,需要不少时间准备,资料室绝对不会有人留守。」
「这个推论会不会有些牵强……?会那么了解马鬼的人应该只有绝对城学长吧。」
「你别小看了学者!身为文学院副教授就算拥有这点程度的知识也不足为奇。首先,这点小知识上网就查得到。你自己无知就算了,别以为全世界都跟你一样蠢。」
学长看着我说完之后,突然转身走到书架另一头。又怎么了?讶异的我一边留神别踩到散落在地上的册子,一边追上前去。
「等一等,学长,冷静点好吗!我知道你不喜欢织口老师,可是也别乱诬赖人!杵松同学也跟我说了很多有关老师的事情,但我还是不相信老师会那么坏——咦?」
从书架一角转过去,学长拿出一台黑色的小型机器。那是一台大约二十公分大小的笔记型电脑,荧幕正显示着某条走廓上的影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一个壮硕的男人踢坏大门,一个女人跟在男人后方走进房间的过程。仔细看这段影片就可以发现,里头的场景似曾相识——被踢坏的不就是资料室的门吗?
「走廊什么时候装了监视录影器?」
「乍看之下好像没装对吧?去年她频繁地上门要我卖掉资料室时,为了安全起见,我和明人一起装了监视录影器。门上有个感应器,只要感应到动静就会立刻开始录影。对了,这段影片是一个小时前的录影画面。」
学长把笔电递过来之后盯着我,仿佛是在说:「现在没话说了吧。」我没有回应,只是凝视着这段不停重播的简短影片。画质不太好,无法清楚辨识出侵入者的面貌,但是女人背对着录影器的背影却很熟悉。夹着长发的大发夹就是那个人经常配戴的饰品。
「……这个女人是织口老师。」
「满意了吧?」
我惊讶不已,站在身边的学长则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我不愿意承认,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啊。我打从心底难过,想不到自己看人的眼光竟然这么差——唉,要是我没有笨到告诉老师驱魔仪式的时间就好了——我抬头看着学长问道:
「我知道影片中的女人就是织口老师……那踢破资料室大门的男人又是谁?」
「杵松不是说过织口让柔道社的坏学生当保镖?知道了就跟我走。」
语音刚落,学长用力阖上笔电并迈开步伐。哇!干嘛这么粗鲁!还有,学长要去哪里?我赶紧追上去问,但是穿着黑色羽织的背影却一语不发。
***
「请问一下,绝对城学长……?」
「别说话。」
「我想了一下。」
「吵死了。」
「我还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好。」
「闭嘴。」
我惶恐地轻声说道,但学长果决地打断我。可是,就算要我闭嘴,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不能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来面对。我稍作深呼吸,调高音量之后跟学长说:
「我觉得因为资料室被人入侵,所以我们也入侵他们的地盘真的不太好。」
为了不让学长打断我的话语,我迅速地说完,然后重新环顾四周。
自从迎新参会那一晚之后我就不曾再来过这里,但是织口老师的研究室一如往常,整理得井井有条。沿着墙壁摆放着的书架,整齐的藏书与资料夹,还有干净光亮的沙发与桌子。这个研究室反应了主人的个性
,和某个资料室里的专家有着天壤之别。
可惜目前有个男人在这里搞破坏,所以织口老师研究室的整洁正在瓦解当中。不知道会是谁得负责收拾?我小声地询问学长,正努力翻找织口老师书桌的学长头也不回地说:
「别管这些无聊的事,专心找被偷走的备忘录。幸好现在这层楼的研究室都没人,我们可以好好调查。」
「现在确实是调查的好时机,但问题是调查之前是不是先该报警?」
「若不快点找回,不是正好让织口有时间销毁备忘录吗?别开玩笑了。有时间胡思乱想不如快点帮忙找。」
「……学长的意思是要我成为共犯吧?」
「你跟着我闯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共犯了,死心的话就顺便拿着这个。」
说完,学长扔了一把银色的钥匙过来,我下意识地接住它,这把钥匙没有挂在钥匙圈上、也没有牌子。我问学长:
「这是学长拿来开这间研究室时用的钥匙……?」
「这是文学院共用的万能钥匙的备用钥匙。有了它就能自由进入每一间教室或研究室。『黏踢踢先生』事件时也使用过,你忘了吗?」
「原来如此,我总算知道学长为何能在晚上的校园里来去自如了。可是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学生会有这个东西?」
「喔,这是前年『见越入道』事件时【※见越入道为妖怪名。走在夜路或斜坡尽头时出现的妖怪,若一直看它会让它越变越高,若持续不断凝视则会让看的人死亡。】——可恶,不在这里!」
学长回答到一半便一脸严肃地站起来,看样子书桌的抽屉里并没有他想找的东西。我正这么推测时,学长突然看着尴尬地伫立在研究室中央的我,隐藏在浏海下的锐利目光射过来,害我背脊升起一阵寒意。
「我说幽灵,你要这样呆呆站到什么时候?我刚才也说过了,不想来就别跟过来,是你主动要跟来这里调查的不是吗?」
「可、可是……」
我仍旧迟疑着。是我告诉织口老师马鬼的驱魔仪式在何时举办,为了表示负责,我无法抛下一句「学长辛苦了」就回家,所以才跟着学长来到研究室。
「真的来现场之后,我才发现良心的谴责让我有点畏缩。」
「什么良心,这么麻烦。」
我不干不脆地回答,结果学长傻眼地抱怨。我正想回嘴说:「良心就是这样的东西嘛。」学长立刻开始搜查书桌旁的文件柜,同时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要找明人过来?找到他了吗?」
「我打了杵松同学的手机,但是电话被转到语音信箱。」
「他的讨论室里的测量室会隔绝讯号,然后呢?」
「我发了简讯给他,跟他说『我们要潜入了』。」
「简讯应该写详细一点,说明得还真烂。」
「受不了。」学长叹息着说道。可是刚刚我们正走在路上,我又不擅长边走边打简讯。我咕哝地反驳,但学长完全不理会。他喊了声:「好。」接着转身面对书架,这个铁制书架有三分之一左右都放置了文件,书架共占了四面墙面中的两面。消失在资料室的备忘录顶多两公分厚,若拆成许多份,似乎可以藏在各个角落。
「如果她统一藏在一个地方会比较好找……喂,幽灵,要帮忙就快动手。」
「好啦,我知道了。我找就是了,我找可以吧。」
迅速回应了学长的催促,我接着踏出一步。多说无益啊。深吸一口气,开始搜着面前的书架。虽然这么做是为了找回失物,却还是让我冷汗直流。唉,希望织口老师不要现在回研究室。
「可是老师偷偷入侵资料室之后又跑去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对了,幽灵,你之前不是来过这里?知不知道哪里可能拿来藏赃物?」
「我要是能猜到早就说了,但上次来的时候也没看到什么,只看到一个古老的骷髅头。」
「古老的骷髅头?」
我不经意说出的话却让学长大吃一惊。穿着羽织的妖怪学专家正忙着确认装在纸箱里的辞典,一脸讶异地望着我。
「织口的专长应该是日本近代文学,为什么有骷髅头?」
「老师说是历史系拿来寄放的东西。好像是从平安时代的寺庙里挖出来的,箱子上好像还写了一句什么『Nekurashussuih』。」
「Nekurashussui?那是什么意思?咒语?」
学长偏着头,似乎也不知道那句话代表什么意思,我当然更不知道,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答案,接着继续乱翻书架……认真寻找被偷走的东西。我打开文件柜寻找、打开、寻找,重复以上的动作,就这样默默地找了十分钟左右,只找到一些课表或是会议的程序等等,都是一般文件柜里会有的资料。
……学长啊,我越来越觉得会一无所获喔。
我没说出口,只在心中说道。不知道学长是不是感应到我的心声,他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严肃地说:
「……这样找下去会没完没了。得找更有效率的方法——嗯,等一下。」
学长突然住口不再说下去。怎么突然不说了?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我走近学长,他低头看着我,伸出右手探向我那扁平的胸口——
「咦?等等、学长!」
身体无意识地动了。
为了闪躲伸向我的手,我的身体窜至学长的右侧,以左脚为轴心转身,左手跟着伸出抓住学长的手腕,利用转身技巧拉扯学长并将他压制在地上。学长毫无防备,茫然地被我摔倒,我则趁势跨坐在学长身上,双手固定住他的右手,学长已经被我牢牢抓住了。
「很好!」
「一点都不好!放开我!」
学长的吼叫让我回过神来。糟糕,身体忍不住启动防卫机制!我赶紧向学长道歉,同时松开学长被压制住的手,离开他纤瘦的身体。被释放的学长迅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
「你想折断我的手吗?」
「对、对不起!学长突然伸手过来,这是反射动作……」
学长火大地瞪着我,我忙不迭地道歉。这是长久以来练合气道养成的习惯,只要感觉到有人想抓我,身体自然而然就会开始防御。真的是很抱歉,虽然这次没弄伤学长,但是我下次会注意的,对不起。可是,自从住在旅馆的那天晚上起,这是第一次跟绝对城学长这么靠近,害我又想起那天的事情。那天也对学长很不好意思。我脑中边回想着这些不太好的回忆边不停道歉。学长无奈地耸了耸肩。
「别再道歉了。没先说明清楚就伸手是我不对,我只是想拿走镇压耳鸣的那个东西。」
学长转动右手确认是否受伤,很受不了似地叹息。听到学长这么说,我便不再继续道歉,疑惑地偏着头。嗯?镇压耳鸣的东西?不就是——
「学长是说这个链坠吗……?要拿下这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拿下来。」
我猜不透学长的用意才开口询问,结果学长给了一个不像答案的回答。我也知道拿下来的意思,知道归知道,可是——
「拿下来要做什么……?而且学长,要是拿下这个护身符,那个讨厌的耳鸣又会——」
「不要怕。」
我不安地反问,但学长却干脆地打断我的发言。站在一团乱的书架与书桌前方,这个穿着羽织、打着黑色领带的怪人自信满满地环着双手对我说:
「你戴着它有一段时间了,抵抗力已增强不少,拿下来一阵子不可能造成耳鸣。」
「你说不可能?有什么根据!」
「吵死了,闭嘴。我不打算跟你继续辩论下去,快拿下来。」
眼神锐利的双眸自长浏海的缝隙俯瞰着我,学长以冷酷的声音下达命令。一股不容拒绝的压力逼迫着我——其实我在内心深处也深信既然学长觉得没事应该就还好——点了点头,拿下挂着链坠的链子。
动作快。在学长的眼神催促之下,我看着学长,同时拿下挂在脖子上的链坠。我勉强按捺住某种熟悉的不安感觉,忍不住紧张起来。
这个由绝对城学长手工制作的链坠很朴素,只用细竹片弯成环状后用线固定住,接着用链子串起来而已。简单做成的护身符却让我过了很轻松的几个月,令人感到无比放心。我再次认知到这样的事实,不安地看着绝对城学长。没事的,现在也没有即将发生耳鸣的迹象。
「我拿下来了。」
「不用你说,我看也知道。对了,幽灵,这间研究室有没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嗄?」
学长又在乱问什么啊?莫名其妙地要我拿下链坠,然后又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而且我刚才也说过了,要是我知道哪里有问题早就说了。我面有难色地看着学长,这位妖怪学专家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要你用直觉回答。如何?你觉得哪里可能藏着赃物?」
原来是这么回事?要我用直觉回答啊。可是为什么要先拿下链坠?虽然不懂学长的用
意,但我还是环顾起整间研究室。书架、书架、书桌、窗户、观叶植物、待客用的桌子与沙发,然后又是书架……都是研究室里会有的配备,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何况要是有一看就让人起疑的地方,刚才就已经找过了。」
「我知道才这样问你。先不管结果,你随便指个地方。」
「既然学长这么说了……嗯~这个书架的这里好了。」
若要我硬挑选一个感觉奇怪的地方,就选这里。基于以上这种薄弱的判定基准,我心虚地指着研究室靠内侧的书架侧面。我对自己的选择半信半疑,不对,该说是九成怀疑加一分自信。学长听了之后点头说:「很好。」接着开始调查那个书架。
「既然你指的是侧面,表示奇怪的不是放在书架上的东西,而是书架本身?」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虽然这样说不是很好,可是我真的不觉得那边会找到什么东西。」
「不找看看怎么知道……嗯?这个突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学长指着书架与墙壁之间的缝隙,整个人突然静止不动。我正想问他怎么了,这时从学长的手附近傅来金属栓被拉开的声音——接着书架和墙壁开始慢慢动了起来。
不会吧,这什么啊?
我愣愣地望向前方,铁质的大型书架和墙壁像门一样打开了。后方出现一座往下的楼梯。往下?这里是一楼啊,难道这栋大楼有地下室?出乎意料的光景让我的嘴巴讶异地张合数次,我向环着双手观察楼梯的学长问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学长……?」
「看样子这是一扇和书架与墙壁相连的隐藏门。原来如此,想不到研究室里有这种机关……亏你找得出来,幽灵,你立了大功。」
学长满意地称赞着,同时伸出白皙的手掌轻轻拍了我的头并摸了几下。平常的我大概会回嘴说道:「我又不是小狗。」但是现在的我光是要消化眼前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忙不过来了,根本没力气再跟学长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