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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们的秘密王国座落于此,
却无法看见。
进不去──也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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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说《睡美人》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国王和皇后,两个人非常想要孩子,却始终生不出来。
某天,有一只青蛙从河川跳了上来,开口说道:
「公主快要诞生了吧。」
青蛙所说的话成真了,皇后生下了一名非常美丽动人的女婴,欢欣至极的国王因而举办了一场庆祝宴会。
国王邀请了十二名拥有神奇力量的仙子参加宴会。事实上,仙子总共有十三位,但要送给她们的黄金盘子却只准备了十二个,也就是说,有一位仙子没有被邀请。仙子们各自献上祝福给公主,第一位送上温柔的心,第二位送上美貌,第三位送上富裕。就在第十一位仙子完成祝福的魔法时──
没被邀请的第十三位仙子不请自来。她为了报复自己没被邀请的仇恨,开口说:「公主在满十五岁时,会被纺织机的纺锤刺死!」
她下了咒后便走出大厅离去。大家既悲伤又害怕地直打哆嗦,此时,第十二位仙子走上前来。
「由我来减缓诅咒吧。公主并不会死去,只是会沉睡一百年。」
仙子说道。
即便如此,国王为了不让公主遭遇不幸,下令烧毁全国各地的纺织机。此后,公主正如仙子们赠予的祝福般,成长为温柔美丽又贤淑的女性,看见公主的人,无一不称赞她的可爱。
当公主年满十五岁时,国王和皇后碰巧都不在城堡,留在城堡内的公主就随心所欲地四处浏览。最后,她走进一座古塔中。
进入塔内后,她看见一位老奶奶正在转动纺织机。
「奶奶,那是什么?」
「我正在纺织喔。」
公主伸出手,想要自己纺织看看。没想到,当她碰触纺织机时,手指竟然被纺锤刺伤。她就如同诅咒的内容一样倒下、沉睡。此时,睡眠魔法扩散至整座城堡,不管是家臣还是士兵,还有刚好回域的国王和皇后,一个个都陷入昏睡之中。这是第十二位仙子施展的魔法,城堡周园爬满了荆棘,层层包覆到连屋顶都看不见。
过了好几年,在这个国家里流传一个传说:据说荆棘里头有一座城堡,有一名美若天仙的公主沉睡在当中。好几位王子为了一睹公主美丽的面貌,试图穿越荆棘进入城堡,但大家最后都被荆棘阻挡,凄掺地死去。
又过了不知道几年,某天,出现了一位王子。王子听说了沉睡在荆棘中的公主的传言,他深信自己正是能拯救公主的人,于是便往城堡走去。
此时正好已届一百年,当王子一踏出步伐,荆棘就立刻开出一条路,让王子进入城堡内。域堡内的家臣、国王和皇后全都昏睡不醒,王子不停地往里面走,最后抵达了那座古塔,睡美人正沉睡于塔内。
由于睡美人实在太过美丽,王子不禁亲吻了她。此时,公主睁开双眼,看见王子,露出了微笑。当两人走下古塔,原本昏睡的国王、皇后、家臣们也都一一清醒过来。
王子和公主举办了一场豪华的婚礼。
从此以后,两个人便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
第一章
1
据说那块草原空地有幽灵出没。
几年前,曾有个女生在那块空地意外死亡,使得那里成为禁止进入的区域。据说晚上经过那块空地时,会在茂密的草丛中,看见那个死去的女生。
知道这个传说的人都建议晚上最好不要经过那里。
还有人曾在那里听见声音。明明一个人也没有,却传出女生的声音……
…………
†
「……!」
察觉到了。
当听见一片黑暗的背后传出野兽的低吟声时,衣谷茧才终于察觉到,她让自己身处在进退不得的状态。
那是一道在黑夜中响起的声音。
────呜──
是藉由振动喉咙所发出低沉且具攻击性的低鸣。
听见的瞬间,不寒而栗的「恐惧」开始四处扩散。这里是四面环田的乡村一角,在入夜的乡村外出散步的茧正眺望带刺铁丝围起的草原空地时,她突然发现,好几只野狗正从她的背后逐步靠近。
「唔……!」
她慌张地转头。
马上惊觉有好几道影子潜伏在黑暗中。
在夜里炯炯有神的目光、呼吸声和动静,让她察觉自己正被好几只野狗包围。面对逼近的威胁和一拥而上的恐惧感,茧只能吞了吞口水,流出一道道冷汗。
茧还只是个国中二年级的女生。
她的个子高且身材纤细,绑著一头轻便又适合运动的发型,外表看来很擅长运动,但她其实运动神经平凡,也不具备遇上危机时能冷静行动的超凡胆量。她只不过是一名面对野狗也不敢逃跑或击退的无力国中女生。
即使如此,她依然忘了。
她忘了在乡村中,理所当然得提防的事。
虽然茧在这里的镇上出生,但自从她搬去直到前几天都还居住著的都市后,便不曾再听说附近有野狗出没这种事。然而,在乡村这可是常识。她终于发现是自己糊里糊涂忽略了晚上会有危险野狗出没这种理应牢记的常识,才会让自己陷入眼前的状态。
虽然这里是住宅区的一角,但也必须留意在夜间出没的野狗。
她早就忘记乡村是怎么样的环境了。在没有光线的夜色中出门,却忘记乡村的夜晚会黑到无法看清两公里以外的环境,连手电筒都没带就只身来到这种地方,眼前所遇到的危险就是如此糟糕。
她实在太大意了。没带手电筒固然大意又危险,但野狗又比没带手电筒还要更加恐怖。黑夜已经够危险了,野狗则是更直接的威胁。那可不是普通的狗,野狗有著人类无法比拟的迅速、强大、凶暴,再加上它们是懂得群聚的可怕野兽。
小时候还住在这个乡村时,茧曾经听说过好几次野狗出没的话题。像是被野狗跟在后头、追著跑、被袭击或被咬、家中养的兔子和鸡被咬死等等,她从家人或朋友口中听过好几次这种故事,实在恐怖得要命。
她忘记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了。
她也想起了那份恐惧,可是已经太迟了。住家也离零星散布的住宅区很远,站在没有车道线的漆黑道路上,潜藏于周遭黑暗中急促又强烈的低吟声和呼吸声,很明显地正把她当作猎物看待。
────哈、哈。
她几乎感受得到野狗在呼吸时的那股温度、臭味与湿气。
「…………!」
她知道自己的脸正在痉挛。因为紧张和胆怯而憋住的气息正短促地起伏著,再加上野狗的气息、逐步逼近的脚步声,以及自己的恐惧感等等,令她在暗夜中紧绷的心脏几乎要崩溃。
野狗逐步逼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再这样下去不行。被恐惧感逼迫的茧心想著,得想办法赶走逐渐靠近自己的野狗,于是她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情,迫使内心朝著黑暗发出威吓声。
「嘘……嘘!」
但是,从口中吐露的声音,只能说是「胆怯」罢了。
连她都为之震惊的胆怯声。当她发出声音的瞬间,都不禁吓得满脸苍白。
当然,她的行为也造成了反效果。正当她面向潜藏著野狗的黑暗,吐出胆怯声的那一刻,恐怖的黑暗中立刻传来吓人的吠吼,就像空气破裂般激烈地反弹回来。
汪!
「噫!」
吼叫声震慑了黑暗,让她在一瞬间退缩。
那是既残暴又可怕的吠吼。茧全身暴露于恐惧之中,刚才为了虚张声势而发出的声音也应声中断,惧怕到极点的心随之崩溃,茧就像身体被恐惧压缩一般缩著身子。
但是这一切还没结束。无法结束。
野狗接二连三地出现、不断增加。当野狗立即反击吼出震耳吠叫声的同时,藏身于黑暗中的同伴也开始跟著在黑夜中狂吠起来,它们为了让猎物的身心、四肢、灵魂畏惧而发出逼迫猎物的声音──猛犬的吠吼声在不知不觉间凶暴地填满了夜晚,并疯狂地层层覆盖了世界、听觉,以及牺牲者的心。
汪!
汪!
汪!
汪!
「────────────────!」
怕到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双脚也动弹不得。
茧在暴风雨般的野狗吠吼声中缩成一团,颤抖个不停。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认为自己完蛋了。她生动地想像著野狗们陆续飞扑而来,张开獠牙刺入自己的皮肤、肉惨遭撕咬碎裂的景象,甚至想像著咬牙切齿的野狗吐出的气息与口中的温度和臭味。在那股
恐怖之中,她只能害怕地紧缩身心。
没想到。
此时。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野狗群呢。」
静止。
在那瞬间,一切都静止了。
一位少女突然发出异常沉著的声音,像是切碎了咆哮的暴风雨似的。
那是一句安静且轻声细语、却带有奇妙强烈存在感的话语。听见少女说话的同时,原本填满在大气中的狗吠声突然静止,诡异的静寂降临在周遭,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声音的源头。
────喀。
寂静之中,传出一道硬底靴的脚步声。
那是说话者发出的脚步声。在全体目光的注视之下,一名少女踩著步伐,身穿一件令人以为凝聚了黑暗的黑色服装,从漆黑的夜色中现身。
太美了。那是一名貌美的哥德萝莉塔装扮的少女。
一名美丽到教人直打哆嗦的哥德萝莉塔少女。年纪大约是高中生左右吧,她身穿黑夜般的黑色衣裳,留著一头黑夜般的漆黑长发。
以及死人般白净的面貌。
她的脸蛋刻著宛若人偶的端正五官,是名既美丽又诡异的少女。
少女踩著黑色靴子发出坚硬的脚步声,摇曳著奢华的服饰与黑色蕾丝缎带,只身从黑暗中默默走来。
「咦…………?」
茧咽了咽口水。
在这种场合看来唐突、奇异又诡谲过头的少女,令茧不禁怀疑那是幽灵吗?还是幻觉?──抑或是看到那种东西的自己已经恐惧到脑袋出了问题吗?
诡异的少女正逐渐靠近茧。
野狗群见状,又开始发出威吓的低吼声,但黑衣少女完全无惧于恐怖的吠吼,也丝毫没有止步的打算。
「咦……啊……」
「……」
少女终于走到疑惑的茧面前,停下脚步。
然后一语不发地站在能够保护茧的位置,丝毫不畏惧地转身面对野狗群。
那行为与其说是很有勇气,不如说看起来像是缺乏情感。令人怀疑少女是否是个死人,做出了不适合的自然举止。不论如何,少女看似在保护她堵在茧与野狗之间,对著即便在这个瞬间飞扑而来也不足为奇的野狗群开口说道:
「……好吧,要攻击的话,就攻击这里吧!」
「!」
少女在野狗面前抬起下巴,暴露出自己白皙的喉咙,然后像是在描绘轮廓般,指著喉咙如此说道。
「咦……咦……?」
那句听起来只像企图自杀者会说的台词,不禁让茧瞪大了双眼。但是,理应听不懂那句话含意的野狗群,却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从少女的面前减少了吼叫声,并消失身影。过了一段紧张的时间后,路上已经笼罩并扩散著毫无声响或身影的寂静黑暗。
寂静。
「咦……?」
茧呆愣地直盯著站在眼前的少女那黑色的背影。
她盯著少女的长发,以及装饰在头发上的精致黑色蕾丝缎带。
寂静与沉默降临在漆黑的路上。茧和少女好一段时间都一语不发,不久,少女一边凝视野狗已然消失的黑暗,一边轻轻地张开双唇,喃喃说道:
「……不管是人还是狗,只要是无赖,反应都很相似,真是不可思议。」
「………………咦?」
在茧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之前,少女便转头面向她。
茧不知道目前为止发出了几次疑问声,但少女都没有回答,只是用冷冽静默的视线望著茧的全身,并以平静的声音说: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比起这件事,你看起来平安无事。」
「啊……」
听见少女说话后,茧才察觉自己刚刚被少女搭救。
但是,仍呆愣著的茧开口并含糊说出的,却不是感谢或担忧对方的话语。
「你是…………『幽灵』?」
茧询问。
「……我应该不是你心中想的那种『幽灵』。」
全身包覆著黑色衣裳的少女,听著茧可说是毫无礼貌可言的问题后,只稍稍眯著眼睛,静静地回答。
…………
2
这是时槻风乃自国小以来再次拜访外婆家。
风乃姊妹已经过了喜欢回乡村老家的年纪,自从外公、外婆与母亲的关系恶化,再加上外公过世后,她们已经五、六年左右没有回乡了。经营著好几间小规模公司的苛刻母亲,充满恶意地将她的故乡称为「一无所有的乡村」。其实,那里并不如母亲所说的那么乡下,风乃和妹妹雪乃也不讨厌这个乡镇。
确实,这里是山中的乡镇,放眼望去大多是山林与田地,离大都市也有好一段距离。但过去景气好的时候,勉强因应需求规划出位于都市周围的卫星城镇,而后也在车站周边建立起住宅区。这里设立的店铺足以供应该区居民的日常所需,而且走点路就会看见眼前遍布悠闲舒适的农地与原野,拥有让养育小孩的家庭值得思考在此久居的环境,是一座可以同时享受便利与大自然的悠闲乡镇。
外公、外婆的家位于距离乡镇住宅区有一点远的位置。
担任公务员兼务农的外公住在自古以来便一直居住的土地上,他把家盖在田园中央,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浮岛。这个家是一间在广大腹地上盖了主屋、储藏室、仓库的农家特有的气派日式房屋。
国小以前,每年几乎一放长假,风乃姊妹就会一起回乡下住上好几天,并接受外公、外婆的款待。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只不过是年轻又野心勃勃的忙碌母亲,利用外公、外婆疼爱外孙女的心意,把照顾小孩的差事强压给他们罢了。
总之──风乃现在来到了许久没有拜访的外公、外婆家。
她只身前来,理由是为了「疗养」
「你暂时去那里住一阵子。反正是一无所有的乡下,很适合『疗养』吧?」
做出这个决定的是母亲。母亲是个果断的人,即使唐突决定事情也不足为奇,这次也下了个突如其来的命令。两天前,不知道第几位为了替风乃进行谘商而被迫来到家中的心理谘商师,依旧无法让风乃正经地说话。看著风乃接受谘商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什么成果的母亲,又立刻开除了那位心理谘商师。而风乃则一如往常地,继续忽视因为自己不配合的态度而恼怒的母亲。于是两天后,母亲便下达了这道命令。
「说不定能稍微治疗你那个『心病』之类的病吧。」
早晨,母亲把风乃叫来,在全家人的面前说:
「那里空气应该很清新吧。你就去那个只有这点可取的乡下住一住,顺便稍微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风乃从母亲的态度中明白自己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而且不只是透过态度,她同时也从母亲告知的内容彻底了解自己无法说不。因为母亲早就和老家联络完毕,而负责接送风乃的计程车也即将在两小时内抵达家门口,这些事前手续母亲早就办好了。
母亲带著苛刻又傲慢的美貌俯视著风乃,同样拥有明显继承自母亲的美貌的风乃则以虚无且抗拒的面无表情,和母亲互相无言凝视了好一阵子。随后,风乃便在母亲面前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准备收拾行李。
风乃一句话也没说。
除了闭口无言以外,风乃不知道其他和母亲来往的方法。
反而是当风乃离开后,她听见客厅传来妹妹雪乃的声音:「像这样突然赶走姊姊的方式实在是太过分了。」而温和又笨拙的父亲也针对这件没讨论就定案的事,谨慎地叙述他觉得有多遗憾。不过由于风乃明瞭那种对话根本不可能动摇母亲,她也就不打算去听那些在她背后一来一往的口角了。
风乃对妹妹和父亲感到有些抱歉。
如果风乃这种异物不存在于这个家,家人也没有必要展开这种多余的争执吧。她总是这样想。
不过,把风乃丢给身为新兴宗教信徒,还因为信仰过于狂热而成了虐待狂的爷爷,并使其制造出名为风乃的心之怪物的始作俑者,毫无疑问正是她的双亲。她不会要求父母负责,不如说,正因为父母并没有完全拋弃身为父母的责任,母亲现在才会做出这种决定。然而这项决定对双方来说都是不幸,这么做并没有任何意义,彻底死去的心也没有办法复活。那就像是在已制成标本的动物手脚上绑上操纵用的丝线,试图让其行动。没有任何人能藉此获得幸福,只不过是在持续尝试著令人厌恶的行为罢了。
不,说不定风乃的心打从一开始就已死去。
打从她出生之时心已死去。风乃认为,爷爷出自于宗教的善意而引发的暴力行为,导致风乃的濒死状况与爷爷的自我毁灭,这只是让她已死的心浮出表面,并不是造成风乃心死的原因。
真是如此的话,果然还是只有风乃一个人有问题。她虽然无法喜欢母亲,却也没有资格责备母亲,她是个心灵上的死人,死人若装成还活著的人类,必定会伴随著痛苦。反抗是活著最佳的证据,虽然母亲似乎不这么想。风乃不打算反抗母亲,也认为自己没有那种资格。她就像是死去的蛋无法再孵化、死去的小猫不再喵喵叫,死人无法做到的
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顺从罢了。
风乃无法像个正常人一般生活。
当风乃把行李收进大型皮箱,然后顺便完成了一件简单的例行公事后,正准备走出房门时──
「……姊姊。」
雪乃站在门外,或许是在等待风乃走出来吧。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风乃的内心产生疑问,并用感情已死、毫无表情的双眼,静静俯视那个站在风乃的房门前、欲言又止的国中生妹妹。
「……做什么?」
「……」
顷刻间,风乃发现雪乃的目光飘向她的手腕。手腕上缠著新的绷带,沾染著刚渗出的新鲜红血,同时伴随脉搏跳动时产生的隐隐疼痛感。这就是风乃收拾完行李、完成例行公事后所产生的结果。
「姊姊,你又……」
雪乃的眉头紧皱,垂著眼帘说道。风乃则傲然无视于妹妹的反应,她讨厌那种反应。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的纯净鲜血与疼痛,彷佛混入了多余的东西。
那并非是雪乃的罪过。
如果风乃的内心没有那个怪物,打从一开始就不会产生罪孽。
她温柔的妹妹。父母学到了不幸制造出死去雏鸟的教训后,毫无错误并顺利地培育出一只活生生的雏鸟。这个家的第二只雏鸟。即使两人年龄有差距,但毕竟风乃与雪乃之间存有姊妹关系,她们俩的外型更是颇为相似。
不过,两人还是有所不同。雪乃比较像母亲。
风乃的眼神,虽仅有些许,但给人的感觉比较像父亲。
雪乃用与母亲相似且看来严厉的眼神,带著温柔的心肠以及担忧的神情,仰望著风乃。相对地,风乃用与父亲相似散发温柔氛围的眼神,以冷淡且拒绝一切的面无表情,俯视著妹妹。
「……」
片刻沉默。
然后雪乃开口说道:
「那、那个……姊姊,抱歉……」
「……」
风乃冷淡地眯著眼心想:「她到底在说什么?」
不,对于敏锐的风乃来说,要理解妹妹的内心与行为简直易如反掌。雪乃总是带著善意,她的正义感无法容许患有「心病」的风乃惨遭冷淡对待。所以,在情感上她是姊姊的同伴。但是雪乃难以理解风乃的态度和言行举止,另外她也明白,毫不打算了解风乃就做出如此过分举动的母亲所说的话当中有些论点确实是正确的,所以她也并不完全算是姊姊的同伴。
因此,雪乃脱口说出拥护或安慰的话语,就风乃听来都显得薄弱。
雪乃虽然向母亲抗议不应让病人倍感艰辛,但总是无法成功说服。
虽然她想当姊姊的同伴,却几乎毫无任何作为,连内心都还在迷惘。综合这几项要素,加上妹妹自己也对此事毫无自觉,最后只能带著抱歉的心情开口说话。
所以,她说了「抱歉」。风乃不禁冷却了视线。
听著雪乃说的话、看著只能说抱歉的雪乃,风乃的心不断地降温发冷。
这不仅是针对雪乃,也是针对让雪乃说出这种话的自己,以及针对自己与母亲之间的扭曲关系。风乃只要存在于世上,就会让雪乃这位温柔的妹妹毫无道理地背负没有必要的重担,这并非风乃所望。
她到底在说什么?
雪乃根本毫无理由需要道歉。
所以,风乃不禁开口。她自己,以及对包围自己的世界产生自我厌恶而发寒的心,让她的声音变得冷冽彻骨。
「……你为什么要道歉?」
「!」
雪乃接触到话语的凉气后畏缩不前。
风乃俯视著她。可怜的雪乃,她明明不需要当精神异常者的同伴,只要和母亲一样憎恨著风乃这个异物,就用不著抱持这些烦恼了。
正因如此,风乃才会当个死者。
正因如此,风乃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死去的少女(哥德萝莉塔)」。若不埋葬死者的身躯,尸毒将会不停扩散。若不把心灵上的死者埋葬在心灵中的世界,家人之间的关系当然也会惨遭尸毒侵蚀。
「……别管我。」
风乃擦身经过全身僵硬的雪乃。
离开走廊的风乃听见背后传来一句细微的声音。
「抱歉……」
「……」
焦躁。风乃轻轻地咬著唇瓣一角,压抑著从胸口一涌而上的焦躁热意,踏出步伐远离妹妹。
死去的风乃本应失去热度的心又熊熊燃起火焰,燃起名为家人的火焰。不论她如何否定、如何拒绝,依然被迫领会到自己是名为家人的活生生肉体的一部分,风乃的心嘈杂作响,无法止歇。
只要还有牵连,死去的手脚也还会感受到体温传来。
然后那体温将会烧灼并折磨手脚,加速腐败。
直到切除死去的手脚为止。否则──死亡且腐败手脚内的尸毒将开始循环,折磨肉体,伤害名为家人的结构,至死方休。
「……」
然后,风乃默默无言地坐进终于到来的计程车内。
她坐在行驶于高速公路的车子里,来到了外婆所在的乡村。
外婆迎接著自从外公的葬礼以后已几年没见面的风乃。在玄关外走下计程车的风乃身穿很难说是正经打扮的哥德萝莉塔服装,外婆见状后,露出有些惊讶的模样,但从未离开乡村也没见过世面的她,依然朴素且豁达地说:「你看起来就像是公主呢。」看似开心地接纳了风乃。
不过,外婆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就坦然接受那身打扮,因为母亲的个人兴趣,小时候的风乃与雪乃只能穿著少女风格强烈的名牌服饰,外孙女们过往的造型确实影响了外婆。真要说起来,风乃那身装扮其实是她在外公葬礼当天穿的礼服。如果跳过当时的记忆,直接看到现在的风乃,双方之间的隔阂应该会比平常还要小。
再加上,虽然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说明的,但外婆应该知道风乃被送来这里的原因正是因为「心病」。对于外婆来说,或许也早在某种程度上,对外孙女的异常打扮做好了心理准备吧。
总之,外婆温暖地迎接了前来「疗养」的风乃。
「……你长得好大了喔。」
「或许吧。」
外婆迎接风乃进入家门,领著风乃把行李放在为了她而空出的南侧房间后,在客厅一边泡茶一边说话。外婆的身影和风乃记忆中的相比,看起来变得好娇小。
当时印象中的日式客厅,也因为外婆的腰和腿变差了,日式矮桌椅坐得不是很舒适的缘故,而改建成西式设计的木质地板,并换成了西式桌椅。在富有现代风格且光线明亮的室内,放著老旧的和风茶器柜等家倶,看起来毫无不协调之处,反而有种和洋新旧相互调和的风格,虽然这并非风乃的兴趣,但她也能感受到外婆纯朴的品味。
外婆身穿色调沉稳的花纹衬衫站在客厅的桌子旁,看起来就是名典型的乡村老妇,她正在往托盘上的茶碗内注入绿茶。
桌上扩散著绿茶的香气,风乃不懂绿茶,但应该是不错的茶叶泡的吧。桌子正中央摆著大尺寸的圆形盆子,里面高高地叠满著当地日式点心店包装好的茶点,可惜这对风乃来说是无用之物。她不露声色地伸手拿起其中一块看了看后,又放回茶点山上。那是黑糖口味的点心。
「……这么说来,风乃姊姊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完全不吃点心的孩子呢。」
从外婆如今虽然上了年纪仍讨人喜爱的神情中,可窥见她年轻时应该拥有一张惹人怜爱的脸蛋。她放下茶壶后说:
「雪乃总是吃个不停,还会吃掉风乃姊姊的份呢。呵呵,真是令人怀念。」
外婆说话的同时笑了笑。从以前开始,外婆就把稳重的风乃称为「风乃姊姊」。不断说著话的外婆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风乃,明显表现出担忧的模样,并摸索著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过她也的确很开心能够见到外孙女,不时露出隐藏不住的喜色。
「我也好想见见雪乃呢,她最近好吗?那次之后有没有什么改变呢?」
「……嗯。没有改变。」
风乃一边凝视绿茶冒出的热气,一边冷淡地回答外婆的问题。
风乃同样也难以测出双方应保持的距离。不管是风乃还是外婆,都没有人希望两人以这种方式坐在这里说话,这全都是母亲的要求。
都是人不在这里,而且和双方都不能说是很要好的母亲的要求。因为这擅自的要求,让好几年没见面的双方突然被迫面对面,还得久居在此。这明明是个深厚却早已断绝的血缘关系。
如果是陌生人就算了,但风乃实在很不擅长面对血缘关系。
如果是陌生人,还能随心所欲保持距离,但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不能这样做。
外婆藉由一个劲儿地说话来测量双方的距离,风乃则藉由冷淡的回答来测量双方的距离。两人持续生硬的交谈,一段时间后,没了话题的两人陷入些许的沉默,然后外婆稍微压低声调再度开口:
「昭美她──你妈妈有没有折腾你们?」
她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有没有强迫你们?」
「……
……」
风乃到刚刚为止都能简短回答所有问题,不论是什么样的话题都可以随口应付,但这次她一句话也没说。
说不出口。
但沉默正是最好的雄辩。
略察一二的外婆悄悄叹了口气。夹在两人中间的桌子笼罩一片沉默,双方周遭环绕的气氛显得沉重,但至少不像刚刚那样轻率肤浅了。
「……真抱歉。」
风乃母亲的母亲,也就是外婆喃喃说道。
今天老是听见不想听到的道歉。风乃一句话也没说。
「要受你照顾了。」
她只冷淡地这么说。
「……不会的,没关系,风乃姊姊。」
这次的交谈和之前不太一样,两人之间确实稍微领会了某种事情。
从窗外可见最近委托修剪的庭院树与围墙内侧,围墙上方则可见远处的山岳与天空。自从回到乡村,这里的变化虽然大到几乎与儿时记忆不相符,但现在也终于看见了似曾相识的景象。
出外散个步应该不错吧。
风乃这么想。这个乡镇里只有她孩提时候的记忆。
方才和外婆生硬地说著许多与乡镇有关的话题,令她想要看看这里的夜晚。小时候的她还未曾这样想过──乡镇的夜晚,或许能够让风乃看见与平常居住的都市不一样的「死亡」面貌吧。
3
衣谷茧在结束国小三年级的课程后,为了随著爸爸长期外派,全家人决定搬离她从小居住的乡镇,然后终于在前天晚上,隔了四年多后又再度搬回了这个乡镇。
她并不是趁著新学期搬家,而是在学期的中途搬回来。之所以选在这不太恰当的时机,是因为当初爸爸长期外派的期间,从原本预定的三年不断延长。虽然原因出自于工作,但爸爸想回乡工作的意志也非常坚定,也因此导致这样的结果。
爸爸对于自己在茧出生之前,在这个乡镇买下的房子抱有强烈的执著,才会在工作告一段落并得以回乡的时机点,尽可能提早执行搬回来的计画。
被告知准备要搬家时,妈妈虽然大发牢骚地说:「也考虑一下茧的状况吧。」不过一旦确定要回来后,也变得雀跃不已。爸爸还指著这样的妈妈说:「你妈很可爱吧。」反而被妈妈揍了几拳。这个家还有十年以上的贷款要缴,是刚结婚并准备过新生活的父母从设计阶段就开始规划建造的家。虽然对茧来说,这里只是一栋出生时就理所当然居住的房屋,但对父母来说,这里是他们特别爱恋的家。
座落于车站前的住宅区属于卫星城镇,虽然有其不便的地方,但这里还是有很多非成屋的客制化设计住宅。茧的父母亦是因为此缘故,舍弃了离都市较近的便利性,便宜买下这边的土地,建造心目中理想的住家。这个乡镇对这种年轻夫妻来说,是非常合适的居住环境。
其实,茧回到自己怀念的住家时并没有那么感慨,反而只觉得手忙脚乱。与先前居住的都市中的朋友们离别,参加了盛大的送别会,从原先住的公寓搬出行李并打扫。搬回自己的住家后,又开始不停地打扫,整理好行李,然后再继续打扫……就是如此的流程,没完没了的肉体劳动让她忙到受不了,完全没有闲暇时间思考。
然后到了周末,茧才好不容易搞定了整理的工作。
现在是星期日傍晚,与其说终于能闲下来,不如说实在是累个半死。
这时,在还残留瓦愣纸箱的家门前,对讲机的铃声突然响起。那是小时候常听见、令人怀念的门铃声,和前天以前居住的公寓对讲机铃声完全不一样。伴随著门铃声出现在家门口的,不是父母的客人,而是对茧来说怀念不已的面孔。
「小茧,好久不见!」
「巫美子!还有大家……」
出现在玄关前的,是四年前搬家时离别的好朋友们,她们被妈妈邀请来露个面。
站在最前面的是野野巫美子,还有另外三个人跟在后头。
自国小三年级以后过了四年,大家都长高了,儿时的孩童面貌也变化了不少,包括茧自己也是。不过即使如此,依然能够一目瞭然地看出谁是谁。大家都成长了,但也的确都还是那个时候的「大家」。
「哇……你们虽然都变了,却也都没变。这样讲似乎很奇怪……」
「不会,我懂我懂。小茧你也是呀。」
茧不由得直接套上拖鞋走下玄关说道。听著茧说的话,那位从以前就是个沉稳女孩的巫美子也大方地笑著说道。
「你以前就长得很高,现在变得更高了耶,我好惊讶。」
「对吧!」
「好久不见~!」
茧走出玄关后,大家便热络地靠上前来。
原本就稳重的巫美子变得更加稳重,并也还是一样留著一头长发;身材细瘦的优子依然纤细得令人羡慕,她穿著和以前的打扮风格不同的牛仔裤,看起来很帅气;以前绑著辫子的小舞虽然剪了头发,但那极富特色、带著酒窝的笑脸,看起来也和当时一模一样;戴著黑框眼镜、有点丰满且个子矮小的芽以,换了一副红色边框的眼镜,看起来还挺时尚的,其他部分则是和以前一样,变化得最少。
茧一边在脑海浮现这些感想,一边在大家的围绕下聒噪地互相拉著手说话。虽然一切都不再和四年前的国小时期相同,但怀念引发的兴奋感冲垮了时间打造的隔阂之壁。
「其实啊、其实啊,我们原本打算昨天过来,但我爸妈说你们应该正忙著整理,所以就被阻止了。」
歌田芽以抓著茧的手,蹦蹦跳跳地带著兴奋的语气说话,而茧则笑著回答:
「原来是这样。不过时间正好,我才刚忙完呢。」
「哇~所以我们抓对时机了!」
「小茧现在有空吗?如果有空,大家一起去中心玩吧?我们刚刚才在讨论呢。」
头发剪短、外表看起来最成熟的财前舞,带著满面的微笑插话邀请茧。从以前话就很少的加贺谷优子则在一旁点点头。「中心」是茧等人常用的略称,指的是车站附近的购物中心。当茧听见只有当地居民才理解的怀念单字时,逐渐感觉自己好像穿越了时空,回到过去。
「好啊。等我一下……妈妈~!我出门一下!」
「不要太晚回来喔!」
「我知道!」
然后,茧和她怀念的朋友们结伴离开家里。
她们五人都是这个住宅区的居民,也是年纪相同的儿时玩伴。
她们的家人彼此之间也都互有来往。住在这个住宅区的小孩年纪几乎都和茧她们差不多,以致于当时就读的国小甚至只有她们这个年级特别增加了班级数。会购买这个乡镇住宅的夫妻,年龄、目标、经济状况、于镇外工作的生活型态等等均很类似,因此以结果来说,他们都在差不多的时期生育小孩。这些父母在小孩出生之前都很要好,这样的例子在这住宅区内并不稀奇。
茧等人也一样,她们是这个乡镇中常见的儿时玩伴团体中的一群。
在举家搬离之前,茧每天都会和她们腻在一起。
她一边回忆当时的感受,一边和大家走在曾经结伴同行的路上,聊著和以前差不多的话题,前往常去的购物中心。怀念的街道、怀念的车站、怀念的店家。和各自有所变化的大家一起走在一成不变到反而令人觉得有趣的路上,那幅景象就像把自己的影像合成在旧照片上,可以感受到时光匆匆地飞逝。
这景色。
这空气。
这氛围。
茧跟著大家进入购物中心,走向几乎不曾改变的美食街摊位,她们各自在柜台前买饮料,到店内用餐区选好其中一个并排的座位坐下。
茧说道:
「……以前我们很少坐在这呢。」
小时候她们总是认为店内的用餐区是大人、父母的朋友、年纪大的哥哥姊姊们坐的位置。大家听见茧边环顾四周边说出口的话后,也开始跟著东张西望,然后巫美子同意地点点头说:
「啊……小茧以前还在这的时候,我们的确很少找位置坐。当时都是买杯饮料就直接带出去玩了。」
「原来如此,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芽以将身体往桌子探出,点了好几次头。
「现在大家都很习惯坐在用餐区呢!」
「就是说啊,不知不觉就开始坐在这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
小舞怀念地开口询问,纤瘦的优子坐在旁边听了小舞的疑问,皱著眉望向空中。
「毕竟过了国小之后,人就会改变吧。」
「的确是。」
「嗯。」
茧和大家就这么来到购物中心,坐在位置上后,不停聊著各种话题,她拚了命地想填补离别期间的空洞,聊著近况、以前的回忆、离别期间发生的事。这是在确认大家暂时中断的友情并没有完全断绝,同时也是在确认今后她们还会继续延续这份友情。
巫美子加入了声乐社。从以前就很女孩子气的她,现在看起来又更加女性化。虽然有点朴素、和都会的成熟韵味完全相反,却散发出强烈的少
女气息。
纤瘦的优子以前总爱模仿巫美子的穿著打扮,现在她由于爱上了西洋乐,便穿上潇洒的牛仔裤和印花T恤,不过参加的社团还是和巫美子一样。
小舞剪短了以前很像画出来的朴素双辫子,留著一头及肩的短发,看起来好像参考了少女时尚杂志中的模特儿发型。她从以前就很爱画图,当大家说她在美术社画的图获得许多奖项时,她不禁害羞了起来。
个子小又开朗、瘦下来一定非常可爱的芽以,在茧离开后似乎还没学会如何提升自己的魅力。她还是爱吃东西,只要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会情绪高昂,尽全力地享受。
大家都在聊与茧分离后遇到的各种事情。
至于现在正听著大家近况的茧,从前个子就很高的她又长得更高了,几乎是远超出其他人身高的程度。她适应了都市生活,多少变得成熟些,但也没有什么与在乡村时不同的感受值得一提。她没有不一样的生活体会,也想不太到有什么话题值得说出来。
大家似乎都有许多话题可聊。
和茧完全不同。这么说也对,就算只聊身边的话题,大家说的也都是茧从以前就知道的共通话题。大家不可能了解茧搬到都市后谈论的话题,说了也无法炒热气氛。
当她们如此聊天时,茧才逐渐感受到自己原本是这乡镇的一部分,她只不过是曾经从这里离开而已。先前还住在都市时,她不曾思考过这些事情,但她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往的历史就像体内的血,虽因为搬家而中断,但现在趁著和大家聊天的时候,又再度开始流动了。
所谓的故乡正是这么一回事。
自出生以来制造出的属于自己的血肉,就在这里。
回来了。
回到故乡了。
察觉这点后,茧不禁喃喃说道:
「我回来了耶……」
「你在胡说什么啊。」
大家说完不禁嘻嘻笑著,不过尽管如此也令人觉得愉快。
「这么说来,我们是不是还没说『欢迎你回来』?」
「是这样吗?」
「对喔,欢迎你回来~」
「欢迎你回来,小茧。」
「……」
「…………嗯。」
茧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并点头致谢。
所有人都害羞又开心地笑了。大家都深信这是一场愉快的再会。
不过──
如果问茧是否拥有一样愉快的心情,事实上,她的内心有股奇妙的感受。
其实,决定回乡时,以及回到了乡镇之后,茧并不积极地想要见到大家。
她不讨厌大家。
大家都很要好。
是令人怀念的好朋友们。
但是,因为有著某种理由,与其说茧打从心底不想见到大家,不如说光是要回到这个乡镇,就让她非常提不起劲。
她隐藏自己的内心。
但不管她隐藏的真心话是什么,她现在都已经回到了这个乡镇,也早就决定好要再和大家一起和乐融融地共处。
她并不是无法在搬家前向父母表示反对,只是她找不到足够说服人的理由。不管怎么想,她都不可能向父母说出真正的理由。
所以,茧现在正在这里。
她回来了。
就在茧把真正的理由藏在内心,和朋友聊天陪笑时,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没说什么话的优子,突然抬起低垂的视线,小小声地开口呢喃:
「……我知道了。」
大家摸不著头绪,看向优子。
「咦……什么?」
「不再出去玩的理由。」
「咦?」
「我们不再带著买好的饮料出去玩,而是改坐在座位上聊天的原因。」
优子说道。原来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从以前就常有这种行为。当所有人都还在发愣时,优子看向茧并开口说:
「因为我们不能再去那个空地了。」
「!」
瞬间。
空气静止。
大家咽了咽口水。正是这个原因。从大家拜访茧的家,像这样开始聊天后,不管是茧还是其他人,每个人都不想碰触那个话题。
可以的话绝对不要聊那个话题,可以的话绝对不要想起那个话题。但是,一旦当大家聚在一起时,这同时也是无可避免的话题。
正是这个原因。
因为这个原因,茧才不想见到大家,同时也是她不想回到这个乡镇的理由。
诡异的沉默降落在五人的座位当中。当大家默默无语时,巫美子静静地开口:
「……你知道吗?」
她询问茧。
听见巫美子以平坦的声调说出好似意义深远的问题,完全猜不出她要说什么的茧反射性地回话说:
「什么?」
「那块空地啊。」
巫美子回答:
「听说现在,有幽灵出没。」
「……」
茧说不出话。
她完全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4
后来大家不管怎么聊都炒热不了气氛,不一会儿便解散了。
「再见。」
「嗯……」
大家都住在附近,因此一起走出购物中心,三三两两地道别。道别时,她们还约好明天在学校碰面,但是,带著笑脸应付的茧心思早已不在此处,她的脑内已经被其他事情塞满了。
对茧来说,明天是她转学后第一天上学,她原本为此隐隐不安,但现在那种渺小的烦恼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不只是茧,其他人八成也陷入了类似的状态。
那是禁忌。
那个话题是禁忌。
直到优子说出那件事以前。
在优子毫不察言观色地碰触那个话题以前,茧和其他人近乎自然地闲聊,并暗中回避那个话题。那是对茧她们来说不愿回忆起的话题,但是,那同时也是个只要在脑中浮现过一次,不管怎么左右摇晃脑袋,都无法从脑内甩开的话题。
也就是说──
其实,茧她们这群朋友本来有六个人。
原本还有另一位要好的朋友,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那个人死了。发生在国小三年级,茧搬家的一个礼拜前。就在优子方才说的、当时被大家当作游乐场的「那块空地」上死了。
她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尸体。
就在空地的正中央。
在空地中耸立的电塔护栏旁边。那是一起意外事故。
她是位个子娇小、教养好而且直率的可爱女孩子。
没有人讨厌她。茧她们全都非常喜欢她,并把她当作公主般宠爱。
她的名字叫做塔下小姬。
拥有像是童话般的名字,非常适合她。
大家都叫她「公主」或「小公主」。至于她最后死于电塔下的命运,只能说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但现在光是回想便彷佛有什么东西从胸口推挤而上,印象鲜明到历历在目。这是茧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难受、沉重、郁闷的回忆。当时,从开始搬家到离开乡镇前,不对,离开乡镇后也有好一段时间,那个几乎压迫著胸口的回忆,紧缠著她的五脏六腑不放。
茧搬离了乡镇之后,都没有像今天一样和大家来往,她完全隔绝和大家的往来,试图逃离那渗入内脏的回忆,才因而疏远了朋友。刚搬到都市时,有一阵子她还会用电话与大家联系,但不久后就自行疏远了所有人。
因为不管怎么做都会回想起来。
所以她逃跑了。一边对那些必须留在乡镇、非得与那段回忆共处不可的大家感到抱歉,一边逃跑了。
所以,茧并非打从心底想回到故乡,今天与大家见面时也让她提不起劲。像这样和大家见面,让她在内心的一角一直隐隐抱有一种对大家的歉疚。
然后……就在今天和特地来找她的大家说话之后──
她懂了。
她理解了。
她察觉了。「那个女孩子死亡的事实」在大家的心中完全没有起任何变化,也丝毫未曾淡化。
一开始,大家似乎顾虑茧的心情而压抑著情绪,但优子突然说出口的话就像剥下了外皮般,情绪全都从内里喷发流泻而出。然后当茧不小心碰触大家情绪喷发出来的那种氛围后,也随之唤醒了心底所有的回忆。
复苏了。有一股好像沙子填满了内脏、喉咙哽塞般的感觉。
她想起公主的死,想起那个无法忘记、无法逃离的现实。
以及──不仅如此,在复苏的感觉中、在那股氛围中,她还听见了那个消息。
「那块空地啊,听说现在,有幽灵出没。」
怎么会有这种事。茧如此想著。也就是说,对这乡镇的人们而言,那起事件并没有成了过眼云烟,而是直到现在都还持续发生、不曾停歇。
她的死亡还活生生地存在著。
原本期望她的死亡能在大家及自己的心中稍微风化逝去,却没想到竟然还鲜明地活在这座乡镇中。
茧回到了沉淀著那个女孩子死亡事实的乡镇
当中。
她回到这里,不得不再度在这座乡镇中生活。也就是说,她不得不再次和那个女孩子死亡的事实一起生活下去。
连同那份回忆一起生活。
连同那份痛苦的回忆一起生活。她打从心底不愿意,当然不愿意。
但是,她根本无法左右父母的决定。国中生无权决定能否搬家,她只能放弃,然后坦然地接受。
好厌恶。
但是──
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归途中她走在一片昏暗的路上,大脑转个不停,持续自问自答后,她决定了。
今晚──就去那块空地看看吧。
若不这么做她会坐立不安。周围的人们认为茧是个会做出决定后立刻行动的人,那是因为如果事情模糊不清,就会让她觉得浑身不对劲。
她不是一个当机立断的人。
也不是凡事一定要划分黑白对错的人。
她姑且和大家是一样的。她的感受和优柔寡断的部分都与一般人无异。只是,她会越来越在意自己介意的事。若平常累积了不少没有说清楚的事,她就会非常在意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让事情一直混沌不清。
举例来说,在大门紧闭的教室内冒出诡异的传闻。
举例来说,大家某天约好一起去玩,游玩计画却一直没有进展。
举例来说,某个女生曾经以奇怪的态度对待自己,会让她思考对方究竟为什么要摆出那种态度?是不是讨厌自己?
她会异常地在意,也无法允许不清不楚的事情,不明不白让她不愉快。若是发生在人际关系上,就会更令她感到不安。
没错。她会不安、会不舒服,逐渐陷入「不了解」的状态会让她害怕得不得了,也让她越来越想知道真相。如果不能用这双眼晴看见、了解、确认的话,她会坐立不安。当她被不安逼迫到走投无路时,就会下定决心要搞懂一切,然后强迫自己前去观察,或是质问对方真相。像这样做出极端的举动、总是惊动周遭、给人添麻烦的个性,对茧来说却是稀松平常。
即使因为知道真相而受到伤害,或是惹上麻烦事,对茧来说,都比被蒙在鼓里好。当然,她因为如此行为而造成麻烦的情形也屡见不鲜,但就只有不安的情绪,她实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她从外表看来像是擅长运动的高个子,再加上被认为是个喜欢事情一清二楚的高行动力类型的人,就某种程度来说,给予其他人不少好印象。然而其实,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高尚。
就像──之前提到的那份「不安」,此时也正袭卷著她。
名为不明白的不安、名为尚未确认的不安。优子不假思索说出口的话,巫美子开口说出幽灵的传闻后,也没有人进一步说明详细的来龙去脉,这让茧对于以前的游乐场「空地」产生强烈的不安,那不安笼罩身心。
传说中有幽灵出没的地点,那个公主死去的地点。
四年前的空地,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模样?片断的想像一个劲儿地在她的脑内膨胀,空地感觉好像成了发生恐怖事件的中心地带。从购物中心走回家的路上,在脑内不断膨胀的想像与不安,不久便让茧越来越无法承受。
如果不亲眼确认,她无法平息这股不安。
她要直接确认现在的空地变成什么样子。就算那里真如传言所说出现了幽灵,或是出现了更恐怖的东西都无妨。对茧来说,不去确认而抱著不安过活更令她无法忍受。
茧无法以不清不楚的心态不去正视那边出现的未知事物,她绝对无法坐视不管。她十分明白,如果坐视不管,心底的不安就会开始从内侧啃食自己。
所以,她暗自隐藏这样的想法,回到家里。
隐藏这样的想法,和家人一起吃晚餐。
然后──
「我很怀念这里,想要出去外面看一下。」
她若无其事地告知家人后,便走出家门。虽然她看起来泰然自若──但胸口其实正被猜疑占据、逼迫著。茧至今因为这样的举止造成好几次麻烦,而她这次也带著与过往相同的心情,踏向漆黑的夜色中。
往黑暗的住宅区走去。
明明还不到深夜时分,却已经暗到连脚边的路都看不见了。况且,住宅区的道路也与都市的面貌完全不同,安静到可以清楚听见踏出步伐的脚步声。
她仰赖自己的记忆,迈步走在令她恐惧到呼吸急促的道路上。
她用肌肤感受著前进带给自己的不安,不过却也被体内更强烈的不安呼唤,所以只能味地加快脚步,走在漆黑的路上。
「呼……呼……」
她听著自己紧绷的呼吸声。
来到了住宅区的一端。
然后──
唰。
她来到了扩散在黑色天空下的可怕辽阔草原。
这里被透露著拒绝与威胁的带刺铁丝网层层封锁,勉强可看见远方耸立著的电塔漆黑的轮廓,茧终于来到与过去的印象大相径庭的「空地」了。
然后──
茧在这里和幽灵相遇了。
和那名像幽灵般的美丽少女相遇了。
「你是…………『幽灵』?」
茧在那块「空地」前,愕然询问从野狗之中拯救她的那位「少女」。这就是衣谷茧与时槻风乃最初的邂逅,命运之轮开始嘎吱作响地转动。
5
野狗的身影消失后不久。
「对不起……那、那个,非常谢谢你。」
茧稍微镇定后,终于发现自己被拯救时不但没道谢,反而还问了一个失礼的问题。于是她在那块空地前方,不停地低头向少女致歉。
「请问……你有没有受伤呢?」
「我没事。」
听著茧的询问,名为时槻风乃的哥德萝莉塔少女面无表情,以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冷淡态度回答问题。少女的态度彷佛野狗事件或后来茧的失礼问题都不曾发生过,虽然茧对于那样的态度万分感激,但就算她当时被多么庞大的不安威胁,一回想起自己刚刚糟糕透顶的言行举止,她还是羞赧地两颊发烫。
「这、这样啊。太好了……」
「那群狗一开始就很害怕,这没什么。」
风乃以无关紧要的模样,看著有些难为情、却因为对方没受伤而安心的茧说道。
「咦?」
「它们只是很害怕闯入它们地盘的人类,才试图威吓罢了。只要让它们理解我们很脆弱,就不会起身袭击我们。」
茧不禁回问,而风乃说明的口气中没有丝毫想要夸耀自己的想法,只是冷淡地回答对方的疑问。
即使如此,茧不禁又说道:
「动物……那种事情,你都能理解吗?好厉害……」
「动物的感情十分浅显易懂。」
「要怎么做……?」
「只要观看和倾听就好。这样就能判断了,因为动物不会欺瞒。」
「……」
风乃冷淡地回答。那副安静的模样反而让茧被她的气势压制住。风乃说完后便移开视线,默默地面向沿著两人站立的道路旁扩散开来的空地,朝著一片辽阔的黑暗远眺。
唰。
风呼啸吹拂,宽广的空地也随之鸣响,翻腾了整面的草原之海。风乃的黑色长发、黑色蕾丝缎带与黑色衣裳,也随风在夜里飘荡。
被看似不祥的带刺铁丝网隔开而无法进入的空地,已经茂密地长满各种长度几乎到大人腰间的杂草,草原被风吹得如浪涛般起伏,最后被带刺铁丝网拦下。
在远方撑起供电线、看来一片漆黑的巨大电塔,就像墓碑般巍巍耸立,因风的吹拂而发出阵阵鸣泣声。
以钢筋建造的巨大电塔与其说像是墓碑,更像是一副巨大的骨骼,并以暗夜为背景,又更显漆黑地屹立于此。从茧的双眼看来,那座电塔完全离不开死亡的印象。
原野被生锈的带刺铁丝网封锁,孕育著「死亡」的空气。
与茧的记忆中那个四年前游玩的「空地」大相径庭。
这里以前并不是杂草茂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以前虽然的确也是块杂草丛生的草原,但那时的草更低矮,较繁茂的草地则是四散在各区块。不管怎么看,都是适合小朋友玩乐的舒适空地。
茧带著不寒而栗的想法盯著眼前这片景象。
这里以前确实是玩乐用的空地,但这块空地现在就像被近乎恐怖的繁茂杂草埋葬于地底似地消失无踪。她开始觉得这里带著灵界般的气息,即使潜藏著幽灵也不足为奇。
四年了。
这四年间,或许因为完全无人进入,就成了这副模样。
这里就像是具体呈现了凝视此处的茧的内心。从夜空中刮起凉飕飕的诡异之风,让厚重低垂的云无止尽地飘动,一片宽阔的杂草表面也形成一道道连绵起伏的波浪。
「……」
然后,亡灵般的少女在茧旁边无言地凝视一切。
风乃中断与茧之间的对话后,没有离开,只是眺望著空地。
她好像抱著与茧相同的目的而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呢?茧沉默了一阵子,与风乃站在一起眺望原野的夜
色,但脑中的「为什么?」等疑问却越来越大。
不久,茧看著风乃询问:
「请问……你是来看这里的吗?」
「对。」
风乃回答,目光依旧朝著空地。
「那个,我猜想你应该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对,我只是暂住在这。」
「为什么会想来看这种地方?」
茧询问。即使询问,她脑中的疑问仍旧堆叠増加,心跳也随著问题逐渐加速。
「难道说…………你是来见『幽灵』的吗?」
风乃用侧脸对著茧,只将眼珠子瞥向她一下。
「没错。」
「……」
茧提出的疑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吞了吞口水。
回想起来,对方针对她一开始的疑问说出的回答,就很不寻常。
「我应该不是你心中想的那种『幽灵』。」
她不是反驳说「不是」,而是说「我不是你心中想的那个东西」。当时因为情况混乱而未能察觉到蹊跷,但不管怎么想,若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有「幽灵」存在,根本不能以此为前提回答。
看著说不出话的茧,风乃询问:
「问这问题的你,也是来看幽灵的吗?还是说,你是关系人?」
「我是……」
关系人。窝藏在心中的愧疚感让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视线不禁飘离风乃的侧脸,垂落在地上。当她下定决心打算再次看向风乃时,竟发现风乃早就转过身,直视著她。她的心脏简直漏跳了一拍。
「什、什么……?」
她动摇了。试图开口询问,却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有什么事吗……?」
「……你……不,没事。仔细想想,我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揭发你的谎言。」
风乃紧盯著行动可疑的茧,又马上失去兴趣似的──不,甚至可说,风乃似乎认为自己方才抱持兴趣是错的,视线离开了茧。
「你、你知道些什么吗?」
「没有。我不知道什么特别的事。」
茧被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催促而追问。
面对这样的茧,风乃只是静静凝视沙沙作响的草丛,冷淡地开口说:
「我只知道这里以前曾经因为意外而死了一名女孩子。此后这里便禁止任何人进入,随后开始谣传有幽灵出没。我只从外婆口中听到这些消息。」
茧没有理由平白无故地相信对方。
「……真的吗?」
「我想我没有必要说谎吧。」
风乃一动也不动。
「我话说在前头,猜疑是自己映照在镜中的心。」
「……」
「我也认为自己没有必要揭发你的猜疑。但如果你希望我揭发,又另当别论了。」
只要听见风乃说的话,茧便会因为猜忌、不安、焦躁而使胸口烦闷不已。心脏十分难受,大脑也因焦虑而空转,试图说话的嘴巴、舌头,还有肺部,全都因为颤抖而无法顺利运作。
「…………」
当茧就这样挂著苍白的脸蛋伫立不动时,风乃转身扬起她的长发与衣裳,背对著她。
「啊……」
「看来我打扰到你了。」
风乃向无言以对的茧说完后,径自从她的面前离去。
看著准备离开的风乃,茧不禁伸手拦阻。她无法心服就在此结束对话。
「等等……!」
「再会了。如果你看见『幽灵』,到时候能告知我的话就好。」
茧好不容易出声呼喊,风乃却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她踏著坚硬的脚步声,只送来了一句话:
「你是来确认有没有幽灵吧?我没见过幽灵,所以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因为幽灵的存在与否,会改变我对『死』的想法。」
「……啊?」
「所以我才会来到这。对你来说,能不能见到『幽灵』,也会改变你某些事情吧?」
「!」
风乃的脚步声一度停止,转头说道:
「所以,你为了确认幽灵才会来到这吧?不是吗?」
「唔……」
茧听著风乃的提问,全身爬满鸡皮疙瘩,暂停了呼吸。她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以后再交谈吧。」
说完后,风乃又踏出步伐。
「因为到时候,你会需要我。」
「…………」
风乃的背影快速沉入乡村的深邃黑暗中,消失了身影,硬底靴子踩踏柏油路的脚步声在吹拂著茂密草原的风中逐渐远去。
茧被丢在黑暗中。
后来,她才察觉自己的肩膀因呼吸急促而上下起伏,对方明明没有直接对她做出什么事情,单用言语交谈,就让她像是被可怕的东西追赶而全力奔跑似的,剧烈的喘息和疲倦感一拥而上。
「…………」
一个人听著风声,调整呼吸。
茧彷佛瞪视般凝视著亡灵少女消失的黑暗前方,静静站立不动。在黑夜中她试图镇定紊乱的呼吸与内心。
稍作冷静后,原先逐渐变狭窄的视野和意识也渐趋缓和。
集中且凝固的狭隘视线逐渐变宽广,此时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周围扩散著如此广阔的夜晚。
她站在夜色中。
站在宽广的夜晚空地前。
既生锈又不吉祥的带刺铁丝网依然张设在自己的眼前。
巨大且诡异、像墓碑般耸立的电塔剪影也依然屹立于远方。
寒风冷却了身体和心灵。
慢慢地,茧终于冷静了。
她冷静后,吐出一口气,环视周遭环境。
独自站在夜里的她,终于能稍微客观地看清自己的状况。
……刚刚那个人。
她回想。
茧稍微回想著刚刚发生的事。
像幽灵般现身又消失的不可思议少女,究竟是谁?
她绝对不是这附近的人,事实上对方也这么说。她的打扮连在都市中都相当罕见,是一名近乎恐怖的美人、怪人。如果那种人从以前就住在镇上,即使一开始不是那种打扮,只要有一点风声,一定会在茧还住在乡镇的时期便形成某种传闻。
光是晚上在这种地方相遇这点就够诡异了。
后来,对方从野狗群中救了她。回想起来,茧刚刚一直用抗拒般的态度对待对方,不过仔细想想,对方根本没有直接对她做出什么事。
对方只有……说出了像是知道什么内情、彷佛在暗示般的话语罢了。
茧来到这里确认有没有「幽灵」,也对自己的怪异行为感到愧疚,而对方只是用好像看透一切的话语刺向她,令她产生不安罢了。
打从一开始独自一人抱持的不安,只是被迫加速罢了。
只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罢了。
理由和藉口要多少有多少。但她认为,即使自己方才有多无法冷静,也不该用那种态度对待姑且算是恩人的对象。
「……唉。」
她叹了口气。自己总是这个样子。
太胆小了。不明白的事,以及「不明白」这个状况本身都令她害怕。她害怕著看不见或不存在的东西,进而被折腾、耍弄,造成他人麻烦。
如果只是要确认空地「幽灵」的真伪,应该不至于把事情闹大,然而即使如此,结果总是不如所愿。
她远望著空地。
紧盯著以黑夜为背景、耸立在远处的电塔剪影。
她在黑暗中凝视自己搞砸的过去。再说她之所以会冲动地为了确认「幽灵」而来到这里,追本溯源都是因为那件事。
因为茧把公主──
不对。
她马上用力左右摇头,把刚复苏的记忆狠狠甩出大脑。
已经够了,回去吧。她像是祈祷般想著。
已经来这里确认过了,这就够了。就算像这样继续站在这里眺望远方,也不可能发现什么幽灵。
「……………………」
沙沙──
被风吹拂的草原之海不停地、不停地沙沙作响。
茂密的草丛随风摇曳,无数声响互相碰撞,声音就像浪涛从广大的空地一路滚滚而来,填满周遭一大片的空间。
充满草丛窸窣声响的黑喑,无止尽地笼罩四周。
在无穷无尽的夜色下,隔著铁丝网的前方,草丛彷佛交织著黑暗,似乎一路绵延至遥远的另一方,并在远处浮起一座巨大的电塔黑影。
茧朦胧地看著浪涛般翻腾的草丛。
只要凝视在暗夜中摇曳的整片草丛,便似乎会令人失去平衡感。
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茧安静地眺望这幅景象好一阵子,确认什么事也没发生后,便背对著空地。
突然。
颤栗。
一瞬间。
茧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什么,全身僵硬。
「!」
心脏几乎要跳出体外。
她停止呼吸。当她的视线准备离开空地的瞬间,即将从视野内消失的草丛中,闪过了某个白色的小型「
异物」。她维持刚转身的姿势不动,整个人像是冻结般僵硬。
异物。
她看见了。
就在草丛中。
那东西──
像是一只手。
在应该什么也没有的景色中,一瞬间闪过明显的「异物」,她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纯白色的手。
「………………!」
全身爬满鸡皮疙瘩。
她背对著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的草丛,因而全身僵硬,睁大双眼。她感受到一股脑儿爬满肌肤的恶寒与一口气喷发而出的冷汗。
心脏彷佛在体内激烈地高声悲鸣。
呼吸像堵塞般中断,肺部为了渴求氧气而喘个不停。
难不成。
难不成。
她一边感受背后的动静,一边在胆怯又冻结的脑内如此想著。
她在紧绷的心中如此想著。
难不成,是真的吗?
她哀号般地想著,并在心中不停地尖叫。
她感受到背后的草丛顺著风摇曳而沙沙作响,嘈杂声进入耳内,逐步侵蚀茧的意识。在她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出一幅画面,身后不远处冒出一只孤零零的白色的「手」,正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方向招手。
手,死人的手。
好像在摇晃,死人的手好像在摇晃招手。
「唔…………!」
冷汗滴答直流,茧慢慢地将目光向后转。
她转动眼珠子,动一动似乎发出嘎吱声的僵硬脖子。自己的背后有某种东西。她感觉得到背后的「恐惧」,但如果不亲眼确认,会让她更害怕。
「………………」
然后──
茧像是用力拧著自己的意志下定决心。
她像是尽可能地积蓄自己的气势下定决心。
就这样面向背后──
唰。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凭著一股气势向后转。
────什么也没有。
眼前只有隔著带刺铁丝网而沉入夜色的草丛,像是波浪起伏般沙沙作响,绵延扩散。
根本没有什么白色的手。
原先清晰浮现在脑海的东西,根本不存在蔓延在眼前的漆黑景色中。
只不过是至今在外面度过的期间让双眼习惯了黑暗后,使得她在户外看见了某个原本看不见的东西。
可是,空地远方可见的高耸电塔下方似乎挂著某样东西,那东西正随风飘逸。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遭受在空地吹拂的风玩弄,晃个不停。
是手帕。
可能是被风吹走才挂在电塔上吧。除了总觉得不太恰当以外,那只是一条平凡无奇的手帕。
或许只是看错了也说不定,但至少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
那只是个不论是谁都不会多看几眼的垃圾。
不过──
「──────────!」
不过,茧看到那条手帕后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她挂著一张失去血色而痉挛的面孔,用力睁著双眼,愕然地凝视远方电塔上摇曳的白色布块。
她的表情覆上一层强烈的胆怯,和刚才误认为白色的手的胆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她明明没有产生错觉或妄想,却带著明显的「恐惧」神情,彷佛亲眼撞见幽灵或死神。
呼吸像是快窒息般急促。
心脏发了狂似地疯狂打击著,几乎要应声破裂。
茧盯著挂在钢筋上摇晃的那个东西,跌坐在黑暗的道路上。她失去血色的惨白双唇微微颤动,小声地呢喃道:
「原谅我……」
她愕然。
「对不起,我杀了你。原谅我,公主……」
她喃喃说著。
在漆黑中呢喃的细小语句,逐渐消失在夜里。
言语被风吹散,还没传到任何人的耳里,就在空虚的黑夜中碎裂消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