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1

那天,时槻风乃遇见的「她们」,是一群野狗。

担心有人侵犯了没有人看得见、属于自己的小小王国,因而害怕得吠个不停的野狗们。夜晚,在风乃现在开始当作每日例行公事的「空地」散步的途中,突然有一群少女上前盘问她。

野野巫美子。

加贺谷优子。

财前舞。

歌田芽以。

四个人紧握著一枝手电筒,也有人拿著球棒。前来确认并警告入侵者的国中少女们,和野狗群没有两样。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们将手电筒照向风乃,如此吠著。

对付野狗是很简单的事,动物的感情浅显易懂。

风乃依据这样的想法,仅用三言两语就立刻让她们解除误会与警戒心,甚至让她们开始反过来对风乃本人与其所说的话产生兴趣。她们的感情浅显易懂,被不幸和欺瞒束缚与囚禁的她们,随时都会拚命伪装自己的表面情绪。不知道是不是已无余力伪装自己最根本的情感,表面的伪装遮掩了自己的眼睛,几乎使她们根本无法察觉真正的自己。

到目前为止,风乃遇见的那些少女们,全都一模一样。

而这位叫做时槻风乃的少女,至今为止,以及从今以后,都担忧著那些怀抱扭曲与痛苦的少女们,也无法一语不发就丢下她们不管。

所以,风乃会和她们说话。

她们究竟被什么囚禁,被什么逼到绝境?她们当然不会对风乃说真话,但只要从她们感兴趣的话题开始诱导,并问出片段的语句及反应后,再加上自己从外婆口中听来的与「空地」相关的事实和传言,以及靠著先前曾在此遇见茧的记忆,便能看出端倪。

然后风乃终于询问她们一句关键的问题:

「……我可以问你们吗?对你们来说,这里有著什么?」

「!」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大变。

风乃说:

「如果你们不想说,也没关系。」

「……!」

「只是,我看见你们走投无路的模样。如果和只是暂住在这个乡镇、不久便会离开的我说完话后,会让你们比较轻松的话,我不介意倾听。我愿意听你们说。」

少女们听著风乃所说的话,表情僵硬又犹豫,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巫美子终于开口发言说:

「……我们的朋友在这里睡著了。」

不过,少女们紧接道出的话语,终究不是现实。

她们不使用带有死亡意义的字句,而是正如话语中的原意一样,她们以朋友「睡著了」为前提说著童话故事。因为她们最要好的朋友在这里沉睡,结果幽灵等怪异的传言扩散开来,造成了朋友的困扰。她们开始这样述说著。

虽然这个故事很明显是某种欺瞒,但风乃一句话也不提。

风乃不打算否定她们心中的真实。从风乃听来,她们口中的童话故事并非她们打从心底深信的疯狂故事,而是为了保护自己,拚命互相劝说及洗脑了好几年,直到脑中无法再浮现其他话语,然后直接把磨损破碎的心化为言语罢了。

所以,风乃没有听进那则童话故事。

只催促著她们多说点那位睡著的朋友的事。

那位朋友是怎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存在意义?她们有多爱那位朋友?风乃认为关键就在这些问题当中。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们对朋友的思念始终支撑著她们。因此对她们来说,那位朋友虽然现在稍微褪了色,但依然是如同偶像般的人物。

然后,没多久。

「……原来如此。这里是你们的『王国』吧。」

风乃听完后,静静地闭目沉思,对她们如此说道。

「王……王国?」

「没错,宛如《睡美人》的王国。」

风乃对以疑惑的口气回问的小舞点头。她们的世界不存在「王国」等单字,风乃只是在她们拚了命依附的童话故事中,赋予了一个新的单字。

「有一位公主,在这些缠绕的『荆棘』中沉睡了,不是吗?」

「!」

听到风乃轻轻碰触带刺铁丝网的同时,边看著草丛边说出口的话,她们原先讶异的脸全都转变成顿悟的神情,一副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的模样。她们到刚刚为止说著童话故事时面无表情的脸,也逐渐恢复了情感。

面面相觑的少女之中有人起了头,像是崩溃般开始流泪。虽然风乃没有从她们的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但已经藉由她们的片段话语察觉了客观的真相──即使如此,风乃依旧全盘接受并肯定她们的幻想,静静地守护著少女们在黑暗中紧拥啜泣的身影。

所以……

「我只是听她们说话罢了。后来,我祈求她们能够得到回报,如此而已。」

风乃站在与当时相同的暗夜中,针对茧的质问,静静地这样回答。

「什么……!」

茧同样站在黑暗中,用手电筒照射前方,双肩因愤怒而颤抖,而风乃则以冷淡的态度与阴气逼人的茧对峙。

就像几天前的「她们」一样。

走投无路而来到这里的茧,就像当时的「她们」一样,与野狗无异。

「就这样?骗人!快点说明是怎么一回事!」

茧开始吠吼,露出警戒的模样。

「是真的。我只是把她们的悲剧与苦恼,联想成《睡美人》。」

风乃回答,又继续冷淡地对茧说:

「然后,我只是赋予她们新的名字,她们就像《睡美人》描述的故事一样,总有一天公主会清醒,我祈求她们的痛苦能够得到回报。」

真相确实就只是这样。但是,茧一脸无法接受的神情,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模样紧皱著眉头回问:

「……睡美人?」

「没错,要比喻的话,她们就像是守护死去的公主与其秘密的亡国之民。」

「什么意思……?」

「她们不停守护著公主赐予她们的使命,纵使那使命有多么扭曲,她们也希望自己的贡献与忠诚,总有一天能以任何形式得到回报……她们为了让自己这样想著,心灵已在这四年多的痛苦岁月中破损不堪、走投无路。」

「!」

没错,她们走投无路了。听见这句话的同时,茧原本怒气满溢的表情,明显地浮现出畏惧。

「你杀了公主,而她们将杀害一事改为陷入沉睡了。不是吗?」

「……!」

然后,当风乃接二连三地说完,原本逞强的茧也彻底崩溃。

胆怯、恐惧、罪恶感。因为风乃的话语,茧勉强压抑的那些情绪再度被掀出来,并从心底喷泄而出。那副模样似乎可以用肉眼看见。

「当!」从手中掉落的手电筒摔在柏油路上,发出声响。

摔到地面的手电筒反弹,原本照向风乃的光线四处乱转,最后照向茧至今一直固执地不肯照射的草丛中。「噫!」茧发出短促的悲鸣并连忙往后退,双脚不小心打结,当场跌坐在地上。

「……你在那里看见幽灵了吗?」

风乃面无表情地俯视茧的模样并问道。

「她们非常害怕『幽灵的传言』,和你一样。但理由却和你不同。」

茧只睁大著双眼,看向光线照射的位置,呼吸急促。

「她们就像你一样,为了确认传言的真伪而来到这里。」

「…………!」

「如果真的有幽灵,她们的『故事』将会出现破绽。她们也和你的行为一样,这四年多的日子,因为草丛中存有公主而痛苦,让自己的心灵不断地磨耗破损。」

风乃面对无言以对的茧,静静地说明她所看见的「她们」。

没错,风乃见到的她们,心中不停地塞入她们视为女儿的好友其死亡之后,几乎破碎。过去还年幼的她们,反射性地拒绝了她们最心爱的好友已死──而且拒绝接受由她们同样爱著的好友之手引发的意外死亡事件。

她们当时或许有著可怕的预感吧,认为到目前为止那理所当然的世界中的一切,将会彻底剥落毁坏。胆怯的年幼女孩们立刻拚命攀上当下想到的搪塞藉口,她们遮住双眼,无视于现实,试图从无法承受的毁坏中保护自己的心。

那正是悲剧的开端。但是,风乃并没有责备她们的打算。

如果这只是在当下做出的自我防卫就好了。然而这起事件是关乎于一条性命生死的重大案件,包庇犯人、对大人和警察隐瞒重大事实的「谎言」,其重量已沉重到让她们无法收回自己的罪行。

至少她们是如此深信的。她们如此深信,也因而无法回到从前了。

原本要成为众人抨击对象的「犯人」也离开了乡镇,结果,隐瞒了重大真相、严格来说不算当事人的这四名孩子,全都被遗留在犯案现场。

然后,剩下的也只有乡镇中骚动的大人们、警察、学校的老师与同学、担心她们的父母们,还有试著安慰她们、对真相浑然不知的朋友,以及因为自己女儿死亡而悲叹度日的好友的父母与其亲属。

成了四名骗子的孩子遗留在

如此可怕的混乱与悲叹之中。如果承认自己说谎,将会遭受恐怖的惩罚。这样的想法让她们在一片混乱的状况下进退不得,四个人只能拚命地相拥,关在只有她们的世界中。

她们将心爱好友生前的想法当作遗言,严密地守护。

当作使命般守护,并互相支撑著对方。

仅靠著这样的想法支撑心灵,不停地承受与忍耐一切。

大家都是亡国之民,是一群封印了如此慈爱却死去的公主、封印了犯下错误的同伴罪孽的秘密,只想一心守候这些事的悲剧亡国之民。

「我什么事也没做,我们只是相遇罢了。」

「……」

风乃对跌坐在黑暗道路上的第十三位仙子如此说道。她发出喀喀作响的脚步声,逐步靠近对方。

「然后,我只是成了一个契机,让几近毁坏的她们回想起曾经支撑过心灵,现在已经薄弱到快要逝去的『童话故事』。」

听见风乃的脚步声,茧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所以,我并没有教唆她们什么。我不知道她们藉由想起自己的『童话故事』,找到了怎么样的希望。我也不打算了解。」

风乃无视于茧的情况,直接靠近对方,稍微弯著身躯,呢喃说道:

「所以,你不该来问我。她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真正心知肚明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说完后,风乃轻轻地伸手拿起掉落在附近的手电筒,按下开关。

啪!

世界再度掉落到黑暗之中。

「!」

可以在黑暗中感受到茧僵硬的模样。

「你应该很害怕拿著手电筒照亮事物,所以才会无意识地来到我这里照著不对的位置,只要什么也照不到,你就会安心。」

「…………!」

「如果你仔细照射的前方,出现了比黑暗还恐怖的东西──到时候,我会愿意听你说话。你只要再来到这里就好。」

风乃说完后,转身背对「空地」前辽阔的黑暗,静静地离开。

留下在黑暗中发抖的茧。

随后孕育出充斥著绝望的吐息,往漆黑、深邃、无情的暗夜中扩散。

风乃不打算对现在的茧说些什么。

她还没有那个「资格」。

只不过──

……至少「他」可能会乐意地尽全力协助吧。

她想起了一名不在此处的青年。

那名为了补偿妹妹那毫无赎罪之道的悲剧而苦恼挣扎的青年,将他称为被荆棘缠绕的王子,应该不为过吧?她想起那位自行背负使命、试图拯救少女们的青年。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如果是他的话,会如何拯救她们呢?

………………

2

风乃丢下茧离开的那晚隔天。

当天空从黄昏转变为夜晚、风乃的活动时间差不多要开始时,她看著天空,站在走廊上,一台脚踏车伴随著低鸣声与灰暗闪灿的发电式灯光,来到外婆家的玄关前。

「……」

「哇!」

他正边哼著歌边骑著一般男生在上学时爱用的变速脚踏车,当他停下车时,不小心把待在走廊的风乃看成幽灵,吓得惊叫出声。骑著脚踏车的是一名少年,符合年纪的端正脸孔中还残留一些年幼时的面貌,高瘦的身躯已经比风乃还要高。风乃先是看著令她不感兴趣的少年,随后又突然稍稍皱了一下那道锐利的眉头。她发现自己似乎依稀记得这位少年的面孔。

「……啊,雪乃以前的朋友。你一个人吗?」

「咦?啊!难道你是那位住在都市的姊姊?」

风乃嘟哝著说,而少年在理解之后大叫说道。

这是自从雪乃和风乃小时候在外婆家玩之后的久违再会。少年是住在附近的农家孩子,当时雪乃和好几位住附近的孩子做朋友,而少年是一同玩乐的其中一人。最后一次见面好像是国小时期吧。

在风乃的认知中,他是雪乃的朋友,而年纪较大的自己则是负责在一旁观看。风乃并未对再会感到怀念,但少年似乎不这么想,他取出放在篮子里的夹纸板,从脚踏车上下来,急忙靠近走廊后说:

「吓了我一跳!好久不见!你妹妹也有来吗?……啊,这是传阅板。」

「……我会转交给外婆。」

风乃点头后,收下了传阅板。

「雪乃不在这里,只有我来而已。」

「啊,这样啊。哇,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我也不清楚。」

风乃冷淡地回答,无意间也想起过去的回忆。虽然他只是住附近的其中一位孩子,但相较之下,是较令人印象深刻的孩子。

「你在这种时间出门?」

「啊,对啊。嗯。我只是顺便送东西来。」

「顺便?」

「我跟妈妈说有事情得出门,她就塞了传阅板给我,要我帮忙送过来。」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回答听起来含糊不清,但风乃也没有追问的打算。她对对方的想法没有太大的兴趣。

「啊,我得走了。我是临时送东西到这里,要是待太久会来不及。」

「这样啊。」

「再见,姊姊,下次见……你还会多待几天吧?」

「嗯,再见。」

风乃说完后,少年回到脚踏车旁,精神抖擞地跨上坐垫,再度对风乃点头道别,然后用力踩下踏板离开。风乃目送少年离去,单手拿著传阅板,从走廊回到屋内。她冷淡地在心中想著男生的身高长得真快这种不痛不痒的感想。

她的确记得,那位少年从小就长得很高。

高个子、五官也不错。和风乃说话时既不会怯生生,也没有介意或夸耀的念头,更没有奇怪的害羞模样。一定是个善于交际,不论谈话对象是长辈或女生,都能轻松对谈的人,想必在学校很受女生欢迎吧。

虽然风乃对这位少年毫无兴趣,但如果有时间,说不定可以问他关于「空地」的事。

他叫做什么名字呢?

风乃歪著头。

想想看。

啊,对了,好像是──

椚。

风乃丢下茧离开的那晚隔天。

实际上对茧来说,应该是她几乎被威胁逼迫到连滚带爬地逃回家后的隔天晚上。天空已经转变成一片昏暗的夜晚,她又再度拿著手电筒,像是重复昨天做过的事情一样,一个人走在路上。

不,其实她的确正在重复昨天做过的事。

自从昨晚发生的事情以后,她花了一整天烦恼个不停,最后还是无法释怀,又决定再去一次找风乃说话。

她为此再度出门。

在夜里出门。话说回来,其实现在的时间还不够晚。

和之前见到风乃的夜半时分相较之下,现在应该还不是风乃会现身的时间,然而茧打算等待。不如说,她认为自己必须等待。

至少……至少趁著附近还有人烟时出门。

在这个时间踏入夜色,让自己先习惯周遭。如果不这么做,她没有自信再次走入夜里,再次到那个地点与「她」正常地说话。

昨晚的茧彻底被吞噬了。

被夜晚的黑暗与「她」的存在彻底压制,害她根本无法好好地质问那个少女。至少茧是如此认为。

所以,她这次下定决心,一定要仔细问到自己释怀为止。

「她」当时说自己只想照射不相干的地方藉以图个安心,那句话只稍微掠过自己的脑袋,随后马上就驱逐在意识之外。这就是所谓的逃避现实,她今天早上也逃避了现实,就像平常一样,用本来就郁郁寡欢的心情和大家见面,迟迟不打算著手进行会让事情复杂化的行为。

毕竟「她」是茧怀疑的对象。

没有人会听从自己怀疑的人所说的话,还乖乖地把手伸进眼前烧得赤红的炭火之中。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茧说给自己听。

她下定决心再度这么做。

她下决心地走著。当时的她只不过是刚好被周遭的气氛吞噬、威胁、打岔,所以才无法从「她」身上问出任何一句能让自己接受的话。

────今天绝对不会再被愚弄了。

她下定决心,一个人在夜里伴随著沙沙声迈步前进。鞋子走在风化后像沙子般的柏油路上,发出了踩踏的声响。她带著声响走在路上,除了用手电筒照射的前方道路以外,其他地方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茧自己也没在看。

她一心只想著一件事。

非得询问才行。问出「她」究竟知道茧等人的什么内情,以及具体上究竟唆使大家做了什么事。

究竟怀有什么企图做这种事?

究竟为了什么目的做这种事?

究竟──「她」是什么人?

非得询问才行,不问的话,她实在无法心安。

她在黒暗中,双眼目不转睛地看著前方,心灵只注视著目的地。她默默地把脚往前伸,迈步前进。

往那块「空地」前进。

那块「

空地」就在前面了。

她要站在杳无人烟的「空地」前,站在寂静与黑暗中。她打算站在光是待在那里就足以消磨心智的「犯案现场」前,一个人伫立在那,等候「她」的到来。

没想到。

当做好觉悟的茧终于抵达「空地」时──

她不禁停下了脚步。自己原本想在「空地」前待著等候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超乎她想像的东西,让她完全不知所措。

────前面有人。

已经有一个人影像是沉落在黑暗中,伫立在漆黑的道路上。

「咦……」

那个人影勉强被茧从照向自己脚边的手电筒光晕中漏出的光线照射到,朦胧浮现出身影,但最令她困惑的是,那是她完全没料想到的人。

对方是──

「咦…………?椚同学……?」

理解了是谁之后,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茧一开始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站在那边的人确实是茧搬家前的同班同学──椚秋贵。

他站在脚踏车旁,站在「空地」的前方。在茧的记忆中,他们俩原本差不多高,但现在他已经长得比茧还要高了。因此,乍看之下的印象好像不太一样,不过只要看到那张面容,就能判断出来了。

「咦……」

「啊。」

然后,他似乎在等待茧手上的手电筒光线照向他。当光线一靠近,两人马上就四目相交。接下来,他挂著笑脸举起一只手,彷佛一开始就在等待伫立在一旁不动的茧,并出声说道:

「是衣谷同学吧!好久不见了!」

「咦?咦……?」

他说完后逐步靠近茧,令茧感到困惑。

既困惑又混乱。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来到这里?

是偶然吗?在这种时间来到这里?

怎么可能?茧因为出乎预料的事态而陷入轻微的恐慌,又因为他靠近之后突然摆出认真的神情,还有,他脱口说出一句让茧更加混乱的关键问句:

「……那么久没见面──你把我叫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什么?

一瞬间茧停止思考。

无言地呆呆盯著他的脸。但是,他的表情中完全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模样。

叫他出来?

我吗?

咦?

根本没这种印象,完全没有。

太混乱了。茧完全无法理解,接连出现无法想像的事态让她的大脑无法运作。

「…………咦……?」

只能勉强开口。

「咦……你、你说什么……?」

当茧用乾渴的嘴巴询问的瞬间──

手上的手电筒圆形光线无力地垂落在视野下方,照射出他后方的柏油路面。

在那唯一一道黯淡微弱的圆形光线中──

一双看起来像是穿著女鞋的人类的脚,突然无声无息地进入光线中。

「……!」

全身的寒毛直竖。

她睁大双眼。

然后──

「噫……!」

发出悲鸣的瞬间──

咻。

发出切开空气的声音。

接下来──

砰!

发出一道攻击了硬物的沉闷声音的同时,原本站在茧面前的他,身体突然崩塌般从眼前消失。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抱著头,像是跪坐般蹲在地上。

「咦……?咦……?」

错乱。

张皇失措。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稍微听见抱著头蹲在地上的他发出「呜……」的呻吟声。低著头的他,双手在手电筒的灰暗光线照射下,看起来好像是黑色,不过仔细一看之后,勉强可判断出是红色的湿黏液体弄脏了双手。

有人开口对呆立不动的茧说:

「……小茧,你怎么会在这?」

那是一句听起来很为难的问句。茧听见后,突然抬起头。

手电筒的灯光照在对方的脚边,眼前站著的是财前舞。她穿著在大家之间最为突出的端庄衣服,梳著文雅的发型,微微歪著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上握著一根球棒,垂下的球棒满满地附著了血和毛发之类的东西,经由落在脚边的灯光鲜明地照射之后,自黑暗中浮现而出。

「咦…………?」

正当茧发愣时,其他人的身影也从小舞的后方成群出现。

「……真的耶,是小茧。」

「咦?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每个人七嘴八舌地从黒暗中现身。

大家的手上都各自拿著凶器,钉锤、金属管、铁锹。她们身处于杳无人烟的夜色正中央、被漆黑笼罩的场所中,周遭包围著彷佛连空气都歪斜般的诡异气氛。她们就像是从草丛中冒出来紧迫逼人的野狗群,静静地包围站著发愣的茧和蹲下来的他。

然后──

「────为什么?」

小舞看著茧,一脸不可思议地又说了一次。

「………………!」

茧打起冷颤。对方露出似笑非笑的困惑神情,光是那张脸就让茧的心凝结。

小舞的手上拿著沾血的球棒。

她拿著球棒朝他的后脑杓往下打,直到足以沾附血与毛发、足以让他蹲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小舞一脸理所当然的诡异表情,让茧的全身爬满恶寒。

「呜……」

他在茧的脚边呻吟,抬起头来。

因为抬起头,才得以看见他的脸,血从额头流到下巴,双眼似乎无法聚焦。

巫美子说:

「小舞……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动作快。」

「啊,说得也是。」

小舞回头看向巫美子,轻轻点头,又再度举起垂下的球棒。在小舞这么做的期间,芽以和优子也走上前来,芽以带著微笑,优子则紧绷著脸,看著还在呻吟且搞不清楚状况的他,将各自拿在手上的铁锹和铁管高高地举过头顶。

「啊。」

血液冻结。

一瞬间,茧与他四目相交。

「!」

茧领悟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胆怯的她试图阻止并大叫出声。

「住手……!」

砰磅、砰磅砰磅砰磅砰磅!

来不及了。茧大叫阻止的声音,与大家高举凶器一同往他的头上挥去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发生。现场持续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的眼睛和脸孔像是被击碎般消失无踪,血液四溅。带著水气的殴打声,以及无止尽的殴打、殴打、殴打。攻击他头部的凶器立刻像是弹起般被往上挥,又陆续地往下砸。转眼间,他的头就像是黏土工艺品一样,变形成令人不可置信的形状。

即使如此,殴打肉块的激烈声音依旧在黑暗中回响。

打了好几下、好几下、好几下、好几下、好几下。

转眼间,他的轮廓已不再是人类应有的模样。

空气中笼罩著浓烈的血腥味,周遭似乎变得闷不透气。

「………………!」

他不再哀号。连茧也发不出声音。

只是,茧看见他在最后一刻试图求救的双眼,以及那颗头逐渐被打碎的景象,然后还听见了声音。

敲打肉块、骨头、血液的声音。

在惊愕目睹的茧眼前,少女们机械般的凶残行为让他成了一具毫无生命的肉块。

暴行的声响与景象既是无情地漫长,却又短暂。

茧甚至无法感受到时间的流动。在诡异的气氛下持续执行的行为终告结束。

花了一点时间声响才完全静止。

当其他人不再往下挥动凶器时,只有优子神情僵硬,一个人不停地敲打原本应该是人类的物体,直到小舞和芽以说著「已经够了」,并从左右两侧制止为止。这个场所终于又恢复成原来的寂静。

「………………………………」

死寂。带著血腥味,布满紧张感的寂静。

「啊…………」

茧只是呆呆地看著脚边。

盯著稍微偏离手电筒光线范围的柏油路。

被击碎的黏土工艺品般的肉块沉入昏暗处,散发著血腥味。

「…………」

那明明是到刚刚为止还与她对话的人类。

她俯视,和制造出那个东西的大家一起俯视。

她低头,像喘气般呼吸,呼吸的空气混著浓浓的血腥味。眼前的东西冒出的微温血腥味湿答答地黏在她的口中、喉咙中,还有肺中。

然后──

片刻之后──

「噫……!」

茧终于发出惨叫声,吓得往后退,叫声像是卡在痉挛的肺部里,只有空气的声音从喉咙漏了出来。

时间开始运转。那声惨叫就像暗号似的,大家也开始跟著动作。

小舞和芽以从地上烂成一团的肉块中,各拾起一只原本是人类手腕的东西,拉著手腕开始拖行。然后,巫美子也慢慢地走动,逐步靠近茧。

然后──

「……小茧。

开口叫了她。

「噫!」

茧吓得打颤,又再度退后一步,她用几乎要破裂的僵硬神情交互看著眼前的巫美子,以及试图搬运散发血腥味肉块的小舞和芽以。

他,原本应该是「他」的物体,现在就像是一袋行囊被人拖著走。

物体无力地下垂。不如说,原先身为生物的生命力已经荡然无存,成了一坨绵软无力的肉块,那肉块原本弯曲萎缩的双手被人拉得长长地拖曳在地上。

染血的衬衫、裤子和运动鞋。

还有黏在那些衣物下的沉重瘫软身躯。

衬衫的衣襟上方已不再是人类的头颅,而比较像是附著了毛发与血液混合成的柔软物体。头颅被击碎成柔软的状态,无力地下垂,黑色的血液不停地从吸取水分而湿透的毛发中流下,滴落在黑色的路面上。

那是他。

那是原本曾是他的东西。

死了,他死了,被杀了,被杀害了。

透过小舞的手、芽以的手、优子的手给杀害了。他在茧的眼前,被世间看来极为凶残的骇人方式殴打了好几下、好几下,最终被殴打致死。

对。

没错

杀人犯。

茧的脑中终于浮现出这句话。

杀人犯。她几乎要惨叫,几乎要大叫出声。

但是,她说不出口。只有这句话她说不出口,她没办法指责大家是杀人犯。对她来说,这件事不被允许说出口。

她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她自己就是杀人犯。

可是──

「…………!」

即使如此,她还是吓得后退,用力地、用力地睁著双眼。

她听见掉落的手电筒发出好像坏掉破裂的声音,并拚命掩著几乎要叫出声的嘴巴,不停地往后退。

她不能责骂。她知道,也明白。

但是,她还是不停往后退,被恐惧逼迫到往后退,而巫美子却朝著向后退的茧靠近。巫美子轻易地挨近茧拚了命往后走、努力想拉开的距离。

然后──

「……小茧。」

巫美子再度出声。

脸上浮现出彷佛让人感受到母爱般的温柔微笑。

「别害怕,小茧。」

没错,她温柔地说。

没错,她微笑著说。

那张看著茧的笑脸背后,附带著浓烈的血腥味与凶残的行为,令茧感到异常恐惧,全身冻结。温柔的微笑似乎在窥视她的神情,侵蚀她的心灵,让茧的牙根因为不住的颤抖而无法闭合。

「啊……啊……」

「其实,我们原本想对你保密……」

巫美子对颤抖的茧说。

「不过,既然事情变成这样,我就跟你说吧。」

窥视、呢喃、温柔的声调。巫美子用有点困扰的神情垂著眉毛如此说道。

「啊……对了对了,我得先跟你道歉。其实,我们是用你的名义叫椚同学出来见面。对不起。」

「!」

茧听到的瞬间,心脏紧缩,暂停呼吸。

茧终于理解,为什么刚才见到他的时候,他会做出奇妙的反应。不过没想到偏偏是用这种形式理解。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惨叫般地想著。

不过,理由早就确定了。事到如今,非得用茧的名字把椚同学叫出来杀害的理由,只有一个而已。

就是定罪,为了定罪。

这就是茧从椚同学的手中──从公主单恋的对象手中获得礼物,偷偷欣喜不已的下场。为了要在隔了四年的现在,将杀害公主的茧定罪。

为了惩戒,所以先杀害了他。

用茧的名字叫他出来。如此一来,茧一定会被怀疑吧。

那时逃过一劫的杀人犯,又得再度面对名副其实的嫌疑。只要怀疑茧,总有一天也会唤醒大家怀疑起公主之死,说不定事件会因此真相大白,她也必须面对应受的惩罚。

所以,在这段期间,她们始终一如既往,以佯装不知的神情对待茧,每天带她到「空地」去。

这么一来,茧随时都会回忆起公主的死,回忆起做为杀鸡儆猴的他的死。即使如此也不敢闷哼一声的茧,她的心灵将会被猜疑、恐惧、悔恨给狠狠虐待,痛苦不堪。而她们也能在一旁观察她的模样。

让她痛苦、难堪,然后定罪于她。大家一定是在计划这些事。

这么做的话──最后,公主便会清醒。那是她们在当时透露出来的希望,让公主被封印的死亡真相大白。她们再也无法忍受茧的行为,累积四年的顺从即将得到回报。

一切都说得通了。

睁大双眼看见的视线前方,他惨死的尸体就像垃圾般被人拖曳、拉扯到带刺铁丝网的另一端。

拖到荆棘的另一端,拖到为了公主而建造的王国中。

拖到被草丛覆盖而长眠、现在终于要清醒的死亡国度中。

「……」

然后,茧看见了。

她察觉了。她看著站在她面前的巫美子。

巫美子的手握著大钉锤,钉锤上还沾著湿黏的血液。

然而,巫美子并没有加入杀害他的犯案阵容中。

「…………」

咦?茧无言地转动眼珠,看著他的尸体被搬运到的路线前方。

他被拖行到铁丝网的另一端,穿过了这几天大家出入的铁丝网空隙。

没搬运尸体的优子在铁丝网的另一端,用手电筒照亮大家正在进行的工作。

手电筒的光线映照著被黑暗包围的草丛。

尸体被层层堆叠了起来。

一对看似年长的男女尸体堆叠在草丛中,头颅被打破击碎而出血肿起。

男性的头颅被压扁后掉出眼球,那颗眼球正凝视著天空。

女性的双唇被削烂,牙齿断裂,使得嘴巴看起来像是一块黑红色的大洞,充满了几乎要渗出滴落的血液。

她有印象。

那是她想忘也忘不掉的脸。

那是即使变形成这副模样也还是能够辨认的脸,不对,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无法辨认出来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劳心而老化,男女尸体的白发突然增加了好多。那是四年前发生事件以来,以及日后茧梦过好几次的脸。

那对男女是──

公主的父母。

「…………………………」

静止了。

空气静止了。

咦?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她感觉自己的推测中有一个致命的错误。

「…………」

巫美子沉默,静静地看著茧望出的视线,看著茧凝视的东西。

巫美子带著微笑沉默。茧和在一旁守护著她的巫美子四目相交,不知不觉之间,过于寂静的紧张气氛开始扩散开来,周遭一点声响都没有,充斥著全世界似乎都暂停动作般的诡异氛围。

寂静。

甚至忘了呼吸的紧张感。

茧在紧张的中心看著巫美子。

看著巫美子手上握著沾满湿黏血液、混有白发的钉锤。

然后,茧微微张开颤抖的双唇。

用乾哑的声音询问巫美子:

「那个……大家,你们在做什么?」

问完──

嘻嘻──

巫美子笑了。

「我们让他们睡著了。」

然后,巫美子以她的那种笑容。

如此说道。

「这全都是为了即将清醒的小公主喔。」

巫美子挂著温柔的笑脸,带著彷佛要替睡著的少女盖上毛毯般的童话气息说道。

「我们要让属于小公主的东西全部睡著喔。」

说完后,她用手上拿著的钉锤,指向正在草丛中进行、彷佛地狱景象般沾满鲜血的「工作」。

然后她说──

「小茧,你也会帮忙吧?」

「──────────!」

恐惧随著听见这句话的瞬间爆发。

在那瞬间,至今一直压抑在胸口的恐惧感终于一口气爆炸,茧被喷发而出的恐怖与冲动吓得弹起身子。她发不出任何哀号与叫喊,只是快速地从现场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拔腿狂奔。

「……!」

「啊。」

发不出声音,几乎无法呼吸。她不停地奔跑,使出全身的力气,驱使自己的双脚和身体,披头散发地拔腿狂奔,逃离黑暗。

好恐怖。

好恐怖。

怎么一回事?那是怎么一回事?

好恐怖,不敢往后看。黑暗似乎永无止尽,不管怎么跑、怎么跑,黑暗和那疯狂的笑脸与惨剧似乎都能追上她,不论她的呼吸有多难受,也无法制止她继续奔跑。

太诡异、太疯狂了。她边在心中惨叫边奔跑,奔跑著逃离现场。

即使肺部悲鸣、双脚悲鸣,她还是继续奔跑,不停地奔跑。无论她跑得多远,后头的恐惧感依然逼近她的背。

不管逃到哪里,血腥味都会追上来。

她几乎快吐了,胃、肺、

心脏全都被紧紧勒住。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看见血以及闻到血腥味,抑或是尽全力奔跑的关系,她无法判断。总之一股恶心感从胸口深处涌上,她一味地奔跑,为了渴求空气而不停喘息。

杀人犯。

是杀人犯。

她在心中吶喊。

一切都和她推测的结论不一样。她们并不是要替茧定罪,或是复仇什么的,不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她们只不过是发疯了,变得非常、非常疯狂。

她懂了。巫美子的笑脸并不带有痛恨茧的含意。

巫美子没有恶意,只有为了让大家和睦相处而展现出的善意与喜悦罢了。

她们认为些暴行与残酷,全都是为了公主、为了大家,以及为了茧。

她无法理解。大家都疯了。

无法言喻的恐惧,实在太恐怖了。

所以她逃跑了。再继续待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会遭受到怎么样的对待,不知道自己会被迫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保持理智。

现在的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理智。

她只能拚命,拚了命一个劲儿地在夜里逃跑。

她甚至没有确认自己究竟有没有被追赶,如果知道大家追在后头,她或许真的会怕到疯掉。

逃跑。总之逃跑就是了。

喘气、溺毙,拧绞自己的肺。她不停地重复著几乎要停止的呼吸,拚命移动疲劳僵硬的双脚,不停地跑著。

不停地奔跑、奔跑、奔跑。

最后,她的肺就像是填满沙子的袋子,让她完全无法呼吸,双脚的肌肉就像石头般僵硬,无法再抬起了。

「啊……!」

然后,她疲倦的脚甚至无法跨过凹凸不平的破碎柏油路。

磅。脚绊跌在地面。她无法再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往地面倒去,翻了个筋斗,手肘和手臂撞上路面。

「……唔。」

跌倒了。因为碰撞与擦挫伤,让骨头与皮肤一阵疼痛。

茧因为冲击和疼痛而呻吟。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肘和膝盖擦过道路,激烈的疼痛在皮肤表面扩散。但是,即使她痛到几乎要掉泪,还是不敌后头紧逼而来的恐惧与焦躁。

然而,她的脚已经无法再站起,只好趴在地上拚命爬行,双眼泛泪并确认后头的状况。刚刚逃跑的路上,除了黑暗以外什么也没有。但即使如此还是令她恐惧不已,她最后次强迫已无法运作的肺与身体行动,匍匐到路肩的草丛中并滚了进去。

「………………!」

她掩蔽自己的呼吸声,全身颤抖。

恐惧与疲劳都到了极限,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除了紧抱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如果她们追上来,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一切就完蛋了。

她无法逃跑、无法抵抗。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将画下句点。

不停地颤抖。她横躺在草丛中,胆怯地在黑暗中侧耳倾听。

她立刻在寂静的夜晚中听见脚步声。

「……!」

追来了。果然往这里来了。

不过,脚步声竟然完全没有焦急追赶却不慎追丢、又拔腿寻找的粗暴声响。她只听到快步但冷静的步行声,彷佛早就知道她根本逃不掉,彷佛早就知道即使她躲藏也不可能逃过追查的法眼。

喀、喀、喀。

脚步声在夜里逐渐逼近。

靠近这里了。她抑制自己的呼吸,缩著身子,祈求对方赶紧通过。

「…………!」

她闭上眼,紧咬牙根,为了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制造声响,她用尽全力地忍耐,忍耐那股袭来的恐惧感。

喀、喀。

来了。她停止呼吸。

用力紧咬几乎要颤抖发出声响的臼齿。

「………………!」

靠近了。她继续蜷缩、蜷缩自己的身体。

再缩小点、再缩小点。她像是在草丛中祈求自己的身体能缩得更小似的,用力地、用力地把身体缩到肌肉和骨头发疼的程度。

希望不要被发现。

希望对方直接走过去。

她祈祷,拚了命地祈祷。

打从出生以来,她从来不曾像这样强烈地祈祷。茧用尽大脑和心脏的所有力气,用力地、用力地祈祷,祈祷到几乎要烧烂自己的心。

喀。

没想到。

脚步声。

竟然直接停在自己的面前。

脚步声无情地停在自己藏身于草丛中的眼睛和鼻子前端。

静止。她颤抖,全身僵硬,胸口痛到像是快被自己的心跳杀死,而在遍布死亡般的沉默与视线的尽头出现了──

「……今晚我们在奇怪的地方见面了呢。」

有人在她的头上这么说道。

茧在草丛中,用像是木头般沉重又僵直的身体,慢慢地翻过身移动──她发愣,一语不发地抬头看著那位正在俯视自己、拥有彷佛明月般的白净美貌、身穿一袭宛如黑魔女衣裳的「她」。

………………………………

3

「……这样啊。我明白了。」

听闻事情始末的风乃闭目片刻后这样说道。

那是非常寂静的回答。和茧刚才目睹事件后,结结巴巴说著惨剧的模样相比,实在是太过清醒,也太过冷静了。

「我们走吧。」

然后,风乃开口催促双脚还在颤抖的茧。搞不清楚状况的茧从还气喘吁吁的肺部发出声音问风乃说:

「走……走?走去哪……?」

「去『空地』。」

听见风乃的回答,她不由得脸部僵硬。

「别担心,你没有被她们追赶。不过,你得要看一下才行。」

如此说完的风乃看向茧,那双眼眸异常清澈,就像看透了某种真相。

「咦……」

茧被那双瞳孔凝视到打颤,手也被一把抓住。

然后──

「回去吧。」

「……!」

她被力气不大、细瘦到恐怖的手拉著走。不过她完全无法抵抗,又被拖回刚刚才逃离的路上。

然后──

她被带回来后,发现大家都死了。

「─────咦?」

正如风乃所说,她们并没有追上来。

就在刚才逃离的「空地」中央,带刺铁丝网的破洞另一端,穿过又高又茂密的草丛,前方的电塔周围,公主的父母和椚秋贵的尸体全都并排躺在地上,而其他人的胸口也都刺入尖锐的物品,互相重叠死在一块。

被殴打致死,全身是血的尸体在草丛中并排,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式的现场,而她们就像是互相安慰般依偎在一起。她们紧紧地重叠,似乎是为了用各自的体重让尖锐物品深深插入胸口。衣服和手全沾满血液,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

不管是小舞、

芽以、

优子,

还是巫美子。

所有人,所有人都满身是血地死去。

草丛被踩踏到光秃,空出一个空间,令人喘不过气的血腥味笼罩在附近。

充满血腥味的空气被空地的风吹散,混合搅拌著青草味之后,又扩散到四周。

她们就像个物品般,全都死了。

面无表情。

她们像是从一切的事物中解放,神情空洞。

就像是陷入深沉的、深沉的,连梦都不会做的沉睡当中。她们的想法、感情、烦恼、真相,都不再浮现于脸上,成了一具具的尸体。

就连先前充斥的疯狂也都消失了。

大家清算了一切,在此结束了一切。

「…………」

茧站在那里。

她站在那样的地点。眼前诡异又奇妙的景象让她发不出声音,无言以对。

这里只有死。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脑中浮现不出任何话语。胸口就像开了一个漆黑的洞,她不带任何感想,只是在那里伫立不动。

她失去了一切。

失去了一切。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只是一句问句:

「…………为什么?」

这是一句询问死者的问题,正常来说应该无人能回答。

但是在这里,就在此时,有人可以回答原本应该消散在空中的无意义提问。

「因为有必要『吊唁』。」

是风乃。

站在茧身旁的风乃安静地看著这幅惨不忍睹的景象,冷淡地回答。

在只剩下死亡的夜晚中身穿一袭丧服般的服装,让她看起来像是死者的代理人。事实上,她确实在扮演著这样的角色。她就像是自行担任这份职务,是个将灵魂倾心于死亡那一侧的人类。

「……必……必要?」

茧勉强挤出话语。

「有、有这种事?这是必要的事吗?喂!这是什么意思……?」

听完风乃的回答,茧注视著眼前的景象并说道。她从胸口底部挤出话语和疑问,就像大吼般发出吵杂的声调。而风乃则和茧注视著相同的东西,并说道:

「这里是坟墓。」

「!」

这句话实在太过直截了当,听来像是恶劣的玩笑,令茧不禁愤怒地转头看向风乃。但是,直冲脑门的激动却在听见下一句话的瞬间,一口气连同血色一同退去了。

「是公主的墓。」

「……!」

张口结舌。

「这里是为了让公主以及公主的所有物一同沉睡,为了死者而建立的城堡。是死去的公主与陪葬者祈祷能在来世醒来的王家墓园。这种地方,通常称之为『陵墓』。」

一听到风乃的说明,茧的大脑在一瞬间不停地闪过眼前的景色、过去与大家的交谈、在教科书和电视中看过的古代坟墓,以及《睡美人》的故事等等。

「什么……」

「有很多人认为,如果不以某种形式与心爱之人的死亡相处,就无法继续活下去。」

风乃对脑中的拼图全被倾倒一空的茧说明。

「而那个相处方式就是『吊唁』。不管是接受生者已逝也好,相信死后的世界也好,相信转生也好,相信复活也好。为了制造出吊唁的形式,人们就会建造坟墓,建造出任何形式的坟墓。不过……把自己关在『公主的死亡』的谦言中的她们,吊唁的机会总是不停地被夺走。所以,为了吊唁她们监禁在岁月之间歪斜乾涸的悲伤,非得要制造出如此巨大的坟墓不可。

将公主的所有物全当作陪葬品的巨大坟墓──没错,建造一座像城堡一样大的坟墓。为了总有一天公主复活后,还能过著像从前一样幸福快乐的日子,因而造出能让所有重要事物陪她一起沉睡的城堡。一座不论是家臣、仆人、国王、皇后,所有人都能一同沉睡的城堡。而且不只是为了公主,她们必须建造出一个能梦见未来还可以深爱可爱公主的梦、能容纳所有深爱公主的人的希望、能平衡目前为止忍受了莫大悲伤与痛苦的时间,并封锁著快乐结局的沉睡之城。」

说完后,风乃指著眼前像是活祭品仪式般的地狱。

「那座城堡,就是这个。」

「…………!」

茧只能吞了吞口水。

一片片的拼图逐渐拼起。在那里描绘出的,是大家追求的如同童话般的希望,以及为了追求希望而涌上的痛苦和苦恼的重量与长度。

双脚无力,茧跌坐在被脚踩乱的草地上。

这座圈起浓缩著悲剧的空间、被高高的草丛挡住视野的高耸护栏和电塔,就像是深邃的森林中耸立的城堡与尖塔。

沉睡之城,死者的长眠之城。

这座沉睡著无法说话的公主与家臣、为死者建立的城堡。

「就像是埃及的陵墓、中国皇帝的陵庙。这座名为『沉睡之城』的坟墓,是她们的吊唁、相处方式,和信仰。」

只剩下风乃的声音像吊词般不停地回响。

「这里是《睡美人》中的公主沉睡的『陵墓』。当你杀害公主后,她们也开始变得想睡。直到公主起床前,大家都陷入了沉睡。她们不想在没有公主的世界中醒过来,为了要一起清醒,她们必须先一起沉睡才行。」

风乃穿著像是丧服般一身黑的装扮,代替无法发言的大家如此说著。

因为风乃──知道发生在这里的「死亡」一切的真相。

茧发愣并抬头看著站在她身旁那张亡灵般的白净美丽侧脸。

「为什么?你既然知道的话,为什么……?」

然后,茧这么问。

「为什么……?」

为什么不阻止她们?阻止这场悲剧、阻止这种地狱、阻止大家的死。茧原本打算如此说出口的话语,马上就因为风乃的回答而烟消云散。

「的确,给予她们这座『沉睡之城』素描图的人,是我。」

风乃回头俯视著茧。

「但是,决定建造城堡的人,是她们。另外,这座城堡的材料必须是血、肉,和生命,原因则出自于公主的亡灵,还有你。」

「……!」

哑口无言。诚如风乃所说,茧自己也十分明白。

茧明白,这都是自己的错。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辩解些什么,她从没想过事态会发展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她希望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切。

「我、我……」

「我认为,她们的心灵应该能够得到救赎。这个愿望实现了,然而最后却导致这样的结果,实在很可惜。」

风乃似乎有点寂寞地如此说道。

「不过,这只是我自己觉得可惜。真正决定可惜与否的人,并不是我。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我能伸手触及的事物了。」

接下来,风乃稍微靠近并凝视著尸体后,便垂下双眼,在夜里转身。

「如此一来,故事也说完了。」

「咦……」

「所以,你也该回去了。感谢这些温柔的人吧,想要憎恨她们的温柔也行。」

茧呆呆地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作势离开的风乃。

不知道为什么,茧完全没有想过风乃会直接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相信一切会如此平淡地结束。

「……第十三位仙子杀了公主,其他仙子却出面保护了杀人犯,把死亡变成沉睡,把所有的证据封印了一百年。」

风乃看著茧说道。

「第十三位仙子并没有被定罪,没有人责怪她,就连公主也未曾责怪她。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风乃说完后,从草丛中踏出一步。

茧在此时发出「啊」的一声,她偶然察觉了。察觉自己究竟想向风乃索求什么,她突然悟出了答案。

她希望被人责怪。

希望有人能责怪她的罪孽。她在心底如此希望著,而她也无意识地期待风乃能对自己这么做。

无人审判的杀人犯──第十三位仙子。茧在心底希望能受到审判,她终于在此察觉了,自己虽然害怕被审判,但同时也祈求能藉由审判解脱。

但是,即使她待在这里,依旧没被定罪。

她被拋弃了,她在最后被所有的一切拋弃了。

就像四年前大家留在这个乡镇,只有茧一个人逃跑一样。

这次,茧被排除在定罪之外,被排除在一同沉睡并梦见能在来世得到幸福的梦境之外。这次,她永远地被拋弃了。

都是因为她目睹了大家的罪行后逃跑的关系。

杀人犯逃离了自己的罪孽。

逃跑的她也没被任何人追赶。

最后,离开犯案现场的杀人犯没有被定罪──也没有被邀请到摆放著十二个黄金盘子的宴会餐桌前。

「再见了,仙子。」

风乃说道。

「看来并没有幽灵出没,我打从心底觉得可惜。」

最后,她留下这句话,不再回头看著茧,任由黒发与黑色蕾丝缎带随风飞舞,迈步离开草丛。

茧被丢在后头。

她被丢在黑暗中。风乃离去后,一道强风吹起,像是往没有任何活人生存的「城堡」中吹拂过去。

「啊……」

所有残留在此的动静,全被风带走了。

人的呼吸、血的腥味,都被风吹散了。原先充斥在此、那些并排的死者们鲜明到令人喘不过气的生与死的迹象,全在一瞬间消逝而去。

只剩下童话故事般的死者空壳而已。

茧和失去了生命迹象、像沉睡般动也不动的死者们一同待在这里,却永远无法前往她们的所在之处。她一个人被丢下,孤单地跌坐在地。

「…………」

她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周围存在著黑暗,存在著暗夜、阴影、漆黑、寂静,以及死亡,这些都是她一直以来害怕的所有一切。

她被四周的黑暗包围。在那黑暗与死寂中,恐惧与不安催逼著自己、梦到可怕的恶梦,甚至还看见了亡灵。但是,现在的她却丝毫感受不到恐惧。她现在才终于理解,那些恐惧、不安、恶梦、亡灵,全都是自己的心让她看见骇人的幻觉罢了。

────看来并没有幽灵出没。

她想到这句话。

这句风乃留下的话语。

────我打从心底觉得可惜。

现在,茧了解了那句话的含意。

至今为止、从今以后,都不会有任何人责备茧。

公主和她们全都原谅并包庇了茧,并且丢下她死去。过往永远不会出现在茧的面前,就算是亡灵也永远不会出没。

她们全都走到了荆棘的另一俱。

走到无人能抵达、沉睡了一百年的那一侧。

她们连茧的罪孽都一起带走了。大家不会再次相见,也不会有人容许她自以为是地撞见幽灵的幻影吧。

她明白,她们之间的羁绊已经消失。

没有怨恨或任何事物,因为大家全都带走了。

大家为了在一百年之后清醒过来,为了再度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一块可供幽灵的容身之处。

不管是肉体、生命、灵魂,没有一样留在茧的身边。

就连以亡灵的身分现身、作祟、诅咒,或是以任何形式成为与

公主和大家之间的羁绊的事物,也全都消失了。

她丧失自己的故乡。

丧失了如同在体内流动的血液般的历史。无论是在现世或来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她共享一切了。

「………………」

空虚的失落感掏空了茧的胸口。

她这样想著。巫美子在她准备逃离前问了「小茧,你也会帮忙吧?」的当下,一定就是和大家一起前往那个地方的最后机会。

心灵磨损的大家以这四年的深沟未被填满的状态和茧接触,并在未被填满的状况下发现新的希望。而且还因为深沟的阻碍,让她们在无法告诉茧的状态下著手执行那样的惨剧。说不定,如果当时不是在那里撞见惨剧的话,她们或许会在明天,或是当天晚上,直接以冷静的形式邀请茧一起「沉睡」吧。

如果真是如此,如果不是在那种吓人的状况下,茧是否会和大家一起前往呢?

────不,她觉得自己大概不会同意吧。

既然如此,果然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格见到幽灵。

她对大家、对公主有著说不尽的歉意,但就连那股歉意,都被穿透胸口的失落感吸收而消逝。

就连传达歉意的对象都没有了。

不管她怎么祈祷、默念,都传达不了,也无法传达。

她思念著应该正待在无法跨越的荆棘另一侧的公主和大家。

就算她死了,也无法抵达那里。即使她打算入城而被荆棘缠绕致死,也不可能抵达荆棘的另一侧。

这是彻底地、长达一百年、永远的阻断。

不再有任何人能够跨越。

就连杀害公主的仙子都不行。

第十三位仙子再也无法见到公主,再也无法向公主道歉了

只是徒留空虚。

………………

4

在乡镇发生的这起杀人事件,由于死者人数众多及其凶残的手法,加上有太多无法理解的状况,导致媒体争相大幅报导,一时之间受到社会瞩目。

被残忍打死的壮年夫妇与一名国中男生,以及看起来像是集体自杀的四名国中女生。这起事件因为媒体聚集而在乡镇掀起骚动。媒体认为真相可能是被打死的国中男生经常同时与好几位女生交往,再加上似乎已查出有发生过好几次类似跟踪狂的问题,或许因此造成了少年复杂的男女关系,最后被牵连至事件中。等到事件退烧后,真相也变得含糊不清,最终被社会遗忘。

没有人讨论起四年前的「事故」。

就连前来调查事件的警察也一样。这一连串的事件对于做好被询问准备的衣谷茧来说,除了落空以外什么也不剩。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无法安稳地生活下去。

她的心就像开了个洞。不对,应该说,至今为止制造出名为茧的人类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了。

开心的幼年期。

拚命逃避的四年。

被逼到走投无路的这几周。

当公主与大家的存在已经从脑内和心中的一角消失时,她到目前为止的部分人生也随之消逝了。

人生已荡然无存。

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也从死后的世界消失了。即使思考,也是枉然。

她恍惚度日的时间变得更多。至今一直用来思考著关于大家的事情的场所,也不再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

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也没想。

一个叫做「自己」的人类,是从逃离了大家、烦恼该如何应对大家的反应中制造出来的幻影。

就连幻影都失去的她,只成了一片空白。

失去了叫做「大家」的桎梏,她什么都不是。除了凝视著什么也想不到的空白思考以外,她无事可做。

没了罪孽,茧就只是一副空壳。

她以空壳的状态生活著。

周遭的人们以为她是因为好友的死才导致她变得有点奇怪。这个想法不算错,却也是大错特错。只是,就连解释也毫无意义了。

今后,她也会继续虚无度日吧。

她只能永远悲叹地想著,黄金盘子不会摆放在自己的面前。

她无法填补空洞,无法亲眼目睹永远不会到来的一百年来临之时,只能苟延残喘到死去为止。

如果非得永远被排除在同伴之外。

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被包庇了。

那天,时槻风乃手拿著行李,告别外婆的家。

她被母亲叫回家,不用说也知道,是因为事件的关系。

对于原本打算把风乃幽禁在什么也没有的乡村中的母亲来说,残酷的杀人事件似乎是一个重大的瑕疵,她甚至在电话中怀疑风乃涉及事件。对母亲来说,一听见有关少年或少女的事件,就会理所当然地浮现出风乃的脸,这点风乃也心知肚明。

「你竟然一到那边就引发事件。」

母亲这样说。

或许母亲只是打算出言讽刺,但其实这句话也不算错,因此风乃什么话也没回。

最后,风乃如同往常般沉默不语。

这个举动触及母亲的逆鳞,母亲就在电话另一端对风乃咆哮。

怒骂着:「太可恨了!如果被杀的人是你就好了!」原来如此,就算事情演变成这样也无所谓。

这样很好。但是,她们可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太强人所难了,母亲的谩骂总是错误百出。

「……风乃姊姊,我真是依依不舍。」

计程车被叫来停在外婆家门前,当风乃走出玄关,外婆便看来真的很惋惜似地说道,然后抚摸著风乃的手腕。

「我也是,外婆。」

风乃回答。这不是社交辞令,她和外婆的关系并不会太差。

只有这点让她有点不舍。特别是突然被告知计程车即将抵达,完全没有充分的犹豫时间便得马上回家。风乃在暂住的寝室天花板上挂起的大黑布,最后得交由外婆处理,令她觉得外婆有点可怜。

「有空再来喔。」

「好的,有机会的话。」

她们如此交谈,随后风乃坐上计程车。

计程车出发后,外婆站在家门前挥著手,目送风乃离开,直到看不见车子为止。

刚刚那句回答是社交辞令。她还会有机会来到这里吗?

或许、没有。她这样想。母亲是位只要出现一次瑕疵,便会一辈子记住,到死都不会原谅别人的人。

「……」

计程车经过了那块「空地」。

待在外婆家将近一个月,这段期间风乃每天都会来到这里,但她还是第一次在天还亮著时见到这块空地。

整片绿色的草原扩散出去。

草原因为事件的关系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报导还是搜查,有好几名男性靠近包围草丛的带刺铁丝网,往电塔的方向窥视。

往犯案现场的方向窥视。

往那座「沉睡之城」的方向窥视。

那些人看起来就像是以公主所在的沉睡之城为目标,试图闯进荆棘丛中,却不慎被荆棘缠绕。风乃认为他们应该无法抵达,抵达「沉睡之城」的真相。

她看著空地的光景,确信地如此想著。

少女们应该会被荆棘的秘密守护,永远沉睡于此吧。

与大家心爱的可爱公主一起沉睡。

……知道秘密的仙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风乃突然想起被丢下的她。

她是否也被荆棘缠住,动弹不得呢?

但不久,风乃便停止思考。反正第十三位仙子已经不会再出现于故事中了。

接下来又要回到原来的生活。

风乃也要从故事中脱离。

想像童话结束后会是什么模样,这只会唤来悲伤而已。

那大概就像是──

「……非常类似于想像死后的模样吧。」

风乃的视线离开窗外的景色,如此喃喃说道,然后在充满日光的世界中,静静地阖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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