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魂蟲奇谭 -KonchuuKitan-

这个世界存在着“蟲”。

那“蟲”有人看的见,有人看不见。

大多数人看不见。

但我却看得见。

1

我最初看到“那东西”,是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那是暑假里的一天,我独自走进我家放佛龛的房间时发生的事。

当时我妈妈刚去世不久,佛龛里放着她的骨灰盒。妈妈常年住院,最终迎来死亡。在我懂事的时候,她就已经住院了。

我跟妈妈基本没怎么见过面,我连她相貌都记得不是很清楚。对于她的去世,我当时虽然哭过,但没过多久也就淡忘了。

毕竟我对母亲的了解,充其量也就只有一千父亲给我看过的相册。对我来说,妈妈顶多就像亲戚家的大婶一样形同陌生人,她的去世虽然是一桩小小的事件,然而在我心中恐怕算不上特别重大。

所以安置遗骨的骨灰堂中设置的祭壇,对我来说无异于节日的装饰品。

不算稀奇这个特点,这个弥漫线香和水果祭品味道的房间就是个单纯的游乐场所。虽然爷爷告诫过不能触摸祭坛,但除此之外没有特别之处,就跟平时佛堂没两样。

除开祭坛,就是我从小熟悉的佛堂。

可是就在这个地方,就在祭坛之上放着一件物品。那是在妈妈去世同时,让我在意得不得了的一件物品。

那就是用白布包着的一个『盒子』。

有人告诉过我那是妈妈的骨灰,可我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里头装着骨灰坛的白木盒子被结实的布包着,看不到里面的东西。而且我虽然在妈妈被送去火化之前见过妈妈,但没见过她被放上火葬台上的样子。

我还记得的事情就只有一件:火化完后我抱着盒子的时候,盒子非常温暖。其实那是在火葬中变烫的骨灰所散发的热量,但我那时有种不可思的感觉,感觉里面的东西就像是活物。

从怀中的盒子传到手中的热量,在我心中留下了强烈的记忆。

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就像在呼吸一样,那个温暖的感觉在我心中非常强烈。

就是那个时候,有天我得一个人看家。遇到这情况,我肯定会忍不住想看看里头吧。爷爷有事外出,爸爸跟往常一样出门上班,面对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依从心中藏了好久的冲动,将手伸向了祭坛上的盒子。

「…………」

那盒子在小孩子手里沉甸甸的,我在紧张感中从祭坛上将盒子拿了下来。以前感觉到的那份温暖如今已不复在。我对这个冰冷的温度感到意外,但我还是把布打的结解开,把布展开,揭开白木盒子的盖子。

木盒之中放着一只表面光洁的白壶。

当时的情形我记忆犹新……我打破了爷爷的规劝,自知做了坏事,怀着激动的心情揭开了骨灰壶的盖子。

我向里一看,只见里面装满了白砂一样的东西。白色粉末中混着木屑一样的白色碎片,跟卷到河岸上的那些砂子有几分相似。

我用骨头这个词去想象,但我怎么看那都是一堆灰,没有那种清晰的印象。然后,我又用手轻轻触碰了那个粉末。

原来是这种东西啊——我觉得扫兴了。

看到了感觉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一下子丧失了兴趣。我在屁股上用裤子擦掉了粘在手指上的粉末,准备把盒子放回去,拿起了盖子。

可是————此刻,我惊讶地张大了双眼。

突然,骨灰表面动了起来,某种东西从里面喷了出来。

「哇……!」

我十分吃惊,“那东西”在我面前蠢蠢欲动。

那是长着金黄色毛的昆虫的足,还有触须,还有翅膀。那些东西将白色的骨灰一点点分开,瞬息之间便从灰里露出全身。

那俨然就像从土里钻出来的昆虫羽化时的姿态。

可是,从骨灰壶的灰中出现的东西相当巨大。

那是一只大到我从没见过的金色的“蛾”。它爬上壶嘴,展开了那对不止能将壶,甚至将盒子全部盖住的大翅膀,扬起就像要产卵的肥大腹部,下一刻飞上了天空。

「啊……」

“那东西”在我眼前,从敞开的窗户飞了出去。

我连忙朝窗户跑过去,然而那只大“蛾”在空中翩翩飞舞,最终消失不见。

我茫然地望着这一切,随后罪恶感在心中弥漫开来。这时我非常慌张。

————坏了!要被爷爷骂了!明明告诉我不能打开,我却把盒子打开了,让里面东西逃掉了。

当时很害怕,是害怕被大人骂的那种害怕,是小孩子特有的罪恶感。

我把盒子放回原位,佯装不知。可是我当时还小,没能把包盒子的布很好地系回去,爷爷一回就把我叫了过去。

「……直辉,你打开了妈妈的骨灰?」

爷爷向提心吊胆的我这样询问。

我当时就放弃了,一边哭一边向爷爷认错。

「对不起!我往里面的“虫子”跑掉了!」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看到了“蟲”爬出来的情景,认为那个“蟲”是应该封在骨灰坛里面的东西。

「你说什么?」

爷爷十分吃惊。爷爷其实并不打算过分地教训我,但他觉得自己的孙子突然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爷爷一边安慰嚎啕大哭的我,一边倾听我所见的事。但是,爷爷听着听着,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对爷爷的样子十分害怕。

爷爷的表情非比寻常的凝重,对我说

「……直辉,你可能还没办法理解,不过你听好了」

于是爷爷将事情告诉了我。

那是关于我妈妈的,有些怪异的事情。这件事与妈妈的死以跟我的出生存在联系,因为内容非常怪异,在小孩子的心里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直辉,你看到的东西,一定就是你妈妈」

「妈妈……?」

「是的。你妈妈啊,是身体被虫子蚕食致死的」

爷爷淡然地讲道

「她的身体里冒出虫子,是因此而死的。要说出现这个现象的原因,那就是你妈妈吃过虫子」

「虫子……?」

吃虫。我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看着爷爷的脸。

「把虫子……吃掉么?」

「嗯,她把虫子吃掉过」

爷爷点点头。

「要说她这么做的原因,那就说来话长了,仔细挺好」

爷爷面色愁苦地说道

「其实你妈妈被你去年死去的奶奶做过非常过分的事情。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手段似乎相当残忍」

「…………」

我吓了一跳。爷爷依旧颦蹙着脸,接着往下说

「那是你出生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你奶奶究竟看你妈妈哪里不顺眼,似乎对你妈妈说过『怀不上孩子就滚出这个家!』。然后,你奶奶折磨了你妈妈好几年,你妈妈在你奶奶的折磨之下不知不觉间精神失常了。她恐怕是觉得,自己是因为怀不上孩子才会受折磨的吧。然后你妈妈为了怀上孩子,尝试了很多手段。她去过医院,买过偏方,还尝试过迷信的东西。即便如此,老天还是没给你妈孩子。你奶奶不断地折磨你妈妈,而你妈妈也一直怀不上。你妈妈不知不觉间就发疯了。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你妈妈已经开始吃虫子了,而且吃的还是要下子的虫子或者虫卵。她真可怜,她恐怕是觉得,吃了那些东西之后就能像虫子一样生出多多的孩子吧。当我看到她把肚子里满是虫卵的蛾子塞进嘴里的时候,我真是瘆的慌。我还见过她开开心心地把肚子臃肿的螳螂吃下去。她在庭院里到处爬,找虫子,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但是,当我们发现她变得不正常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你妈妈怀上了孩子。不知道是不是虫子起了效果,不过她把你生了下来。然而好事没有成双,你的妈妈生下了你也没有复原。回到家里之后,她还在继续吃虫子,最后被虫子身体里的寄生虫给弄死了。……其实葬礼应该由你妈妈娘家操办,骨灰也应该交给他们。可是,讨厌你妈妈的奶奶已经不在了,而且你爸爸希望把她接回我们家,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情况。直辉你看到的东西一定就是你妈妈。你之前也遇到过的吧。她一定是讨厌这个家,回自己娘家了」

「…………」

我不知道爷爷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我只能听着爷爷讷讷地讲出那些怪异的事情。

爷爷讲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但是,爷爷的话并没有说完。

「……直辉,你看到的事情,以后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咦?」

「你是个可怜的孩子。那样的东西,是你出生所带来的吧」

我不明白爷爷对我说的话,愣愣地望着爷爷的脸。

「因为你是那个“黑衣男”赐予的孩子」

「咦?什么……?」

「因为你妈妈之所以会吃虫子,就是那个“黑衣男”教唆的」

「…………?」

我表现出的显然是无法理

解的样子,但爷爷并不在意,就像要彻底坦白一样,对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孙子继续讲述

「“黑衣男”告诉她,想要孩子就要吃怀着孩子的东西。这是你妈妈说过的话」

「黑衣男?」

「嗯。据说是个穿着黑色风衣,面色煞白的男子。他出现在苦苦求子的你妈妈面前,就像读心一样将面上那句话告诉了你妈妈,然后就消失了」

「黑……」

我一直反刍着“黑衣男”这个词。

「那个男人那么奇怪,在这种乡下地方肯定非常显眼,但没人见过他」

「…………」

「那种事情不现实。他不该出现在这个乡下小地方,不该出现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

「即便这样,似乎只有你妈妈能看到他」

「…………」

「那个男人肯定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

最后,爷爷对“蟲”的事以及“黑衣男”的事,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也避开了那些话题,但我心里一直牵挂着那件怪异的事情。

在年幼的我心中埋下心理阴影的爷爷,在我上初中之前也病逝了。

而我在爷爷焚化的现场看到了无数只枯叶色的蝴蝶腾空而起,跟烟一起列成带状,消失在了天空的尽头。

以爷爷去世为契机,我在升上高中的同时搬到了镇上。

原本爸爸工作的地方就在镇上,再加上爷爷过世,这样的安排正好合适。

我离开了从小一直住的那个家,在高级公寓中和爸爸两个人住在一起。我以前一直都住在乡下,这对我来说生活跟环境都相当于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但一定程度上升入初中也成了一个契机,我很快地顺应了新生活。

学校跟生活环境都改变了,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时我结识了新朋友,价值观也因此改变,正是身心同时发生变化的时期。

经过了这段时期,可以说我的一切都改变了。但是,即便经历了如此之大的变化,我的眼睛依旧一直能够看到那些奇怪的“蟲”。

能看到那东西,是从我打开妈妈的骨灰坛的那天开始的。

在乡下生活中,看到虫子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然而在那一天之后,我的眼睛能够看到此前未能看到的奇妙的“蟲”。

那东西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普通的虫子。其存在感与普通的虫子截然不同,有大的也有小的,但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扭曲的形态,显然脱离了普通昆虫的范畴。

怎么说好呢,那虽然肯定是虫子,但绝对不是昆虫。

见惯虫子的人要是遇到那个“蟲”,一眼看去应该会觉得不对劲,认为世上没有那种虫子。

虽然我无法解释,但他们显然不是虫子。

打个比方吧,把不分牌子和种类将彩色铅笔集中起来,在里面只混进一根普通铅笔。那种违和感就像那个样子。即便如此,那跟普通铅笔仍旧是铅笔,无法明确地说出不同之处。这种感觉应该称作“排挤感”,也是那些“蟲”的特点。

那些“蟲”不分时间地点季节,到处都有。

数量虽然不算特别多,但有时同种的会麇集起来一起飞。

另外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无一例外都化作了飞虫的形态。而且它们不会呆在山里之类亲近大自然的地方,而会出现在房子或者小巷之类有人的地方,然后不知为什么,在墓地中也能经常看到它们。

那绝对不是普通的虫……我觉得。

之所以只是觉得而不是肯定,是因为除我之外谁都看不到那个“蟲”。

我遵守爷爷对我说过的话,我能看到“蟲”的事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可是久而久之我发觉,那些奇异的“蟲”根本不会出现在我以外的人眼中。

就算“蟲”停在某人头上,那个人也不会发觉。

按平常的感觉,明明光是蜻蜓或者蜂飞进教室,教室里都会像炸锅一样吵闹起来。

我看着大伙那个样子,莫名其妙地确信了“蟲”的事情不能对别人说起。我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件事,多亏了爷爷的警告。

我不知道爷爷说那些话实际出于怎样的意图,不过那句警告当时深深地烙印在了充满童真的内心。在那一刻,我模模糊糊地发觉到,只要我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就可以让一切过去,没想到爷爷竟然教了我一个正确的应对方法。

我不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回到了普通的生活中,也因此得以正常地生活。然而仍有一件事困扰着我,因为只有我能感受到、触碰到“蟲”的触感。

尽管我出生在乡下,却很害怕碰到虫子,所以我自然也不想碰到“蟲”。

我被“蟲”缠着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驱赶它们,朋友总用讶异的目光看着我的那个动作,而我只能慌慌张张地借口搪塞。

光看得到对我没有什么实际危害,但免不了还是很烦。

我指望搬到城市里那些东西就会消失,然而情况仍在继续发生。

城市里也有只有我能看到的“蟲”。

而且它们的数量比乡下还要多…………

「————啊,你也能“看到”那个呢」

我和那名少女相遇,是在我搬到镇上不久,开始上初中的事情。

那是在春假,当时我一方面为了熟悉今后生活的这个小镇,每天骑着自行车在镇上走街串巷到处去玩。

那天,我骑得挺远。骑自行车离家大概两小时,来到了一条大河旁边。

那条河就是我以前住的乡下的那条路,这里是河的下游。我看着宽阔的河面以及架在河上的桥,一边感受着这里与乡下的截然不同,一边在碎石路上推着自行车。

我沿着河慢慢的走,不厌其烦地看着河流的样子。

从河上吹拂的风扫过因剧烈运动而发热的身体,感觉非常舒服。

正当我望着堤岸景色的时候,我的眼角忽然发现了“蟲”的身影。

「………………」

一只漆黑的蝶状“蟲”,在堤岸上翩翩飞舞。

我当时心里一边感叹这里也有“蟲”,眼睛一边跟着那“蟲”。

就在我目光追着“蝶”穿过碎石路的时候,我跟迎面走来的少女四目相交,然后我的视线就这样移开了。隔了片刻,我发现了那件事,连忙将目光放回到少女身上。

「……你……!」

我禁不住脱口而出。那名少女刚才跟我一样,眼睛追着本应没人能够看到“蟲”。

于是,她让手里拉着的狗停下来,用大大的眼睛回望着我,灿烂地一笑。

「————啊,你也能“看到”那个呢」

「…………!」

少女对哑口无言的我,投以无忧无虑的微笑。少女的年龄和我相仿,有着一头及肩的茶色齐发,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

「……你也能看到那个“蟲”么?」

「嗯」

少女回答了我的提问,然后开开心心地进行自我介绍。

「我叫十叶咏子。你呢?」

「啊,呃……樋渡直辉」

情况出乎意料,我没能立刻适应,结结巴巴地做了回答。

「樋渡君么……好开心。能“看到”那东西的人很少的哦」

少女接着说道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遇上。看你这么吃惊,以前应该没有遇到过相同的人吧」

「啊……嗯」

我很困惑,很吃惊。因为从少女的口吻,听得出她见过好几个能看到“蟲”的人。

以前我以为那只有我自己能看到。

我无法立刻相信,但少女的言行确确实实,毋庸置疑。

「还、还有其他的么?能看到那东西的人」

少女干脆地点点头,就像恶作剧一样笑了起来。

「有的哦。虽然大家都对这种事闭口不提,所以不好辨认呢」

「原来是这样么……」

「我也跟妈妈说过,然后妈妈带我去了一个地方。好像叫精神病院来着」

「…………」

少女耸耸肩,我觉得这也难怪。我也遵从爷爷的告诫,“蟲”的事情连我的父亲都没说过。

「可是,哎……」

我嘟哝着叹了口气。

看到我这样,少女问道

「知道还有其他人跟自己一样,这下放心了?」

「一点点吧」

少女听到我这样回答,开开心心地说了「是么,太好了」绽放微笑。

我看着她的表情,感觉有件事想向她问问看。

「我说……」

「……咦?什么?」

「呐……那“蟲”究竟是什么?」

“能看到”是千真万确的,但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几年间我总能看到“蟲”,对“蟲”感到十分好奇,然而那东西太模糊了,但我对“蟲”所做的并不是能够算作『思考』的具体行为。

「唔……」

听到

我的提问,少女微微歪起脑袋。

「看得见的东西就是看得见的东西,我没想得太深入呢……」

「…………」

跟我一样,我也没去想“蟲”的本质。

虽然有几分失望,但少女的话并没有说完。少女苦思了一会儿,这样说道

「不过……这事我虽然没去想过……」

「咦?什么?」

「但有人说过有关蝴蝶的事情」

少女接着说

「是谁呢…………总之是一个朋友说过」

「……他怎么说?」

「他说,蝴蝶————是死者的灵魂」

「…………………………」

我和少女最后在河堤的路上分别。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名少女。

第二天我去了图书馆,通过科普书籍对『蝶』进行了调查。然后我了解到,曾经在一片广袤的土地上,蝴蝶被视为『死者灵魂的化身』。

从希腊、罗马开始,再到非洲和中亚一带都有这个概念,在希腊尤为显著。希腊语中「ψυχή」这个单词似乎同时具有「蝴蝶」和「灵魂」两种意思。

另外在阿芝特克,蝴蝶似乎被视为战死沙场的战士灵魂。在爱尔兰的神话中,蝴蝶跟苍蝇被描述为灵魂的化身。

在基督教的绘画中,上帝给亚当注入的灵魂,也是有着蝴蝶翅膀的形态。

在以前,蝴蝶即是死者的灵魂。

我这才了解我所看到的东西。

于是,我终于明白那个神奇之“蟲”的本质。

2

「…………喂,直辉,直辉,叫你呢!」

「————————嗯?啊……抱歉,由佳。你刚才说什么?」

「真是的,我要生气了。你动不动就发呆,根本不听别人说话」

「啊,抱歉」

「一回过神来就能看到你呆呆地望着远方。难道看得到什么稀奇的东西?」

「哎……是有一些。虫子……」

「……虫子?真是的,又不是猫咪」

「抱歉抱歉,不小心就发呆了……」

到了初中二年级,除了单亲家庭还有能看到“蟲”之外,我的生活非常平凡。

能看到“蟲”也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蟲”的事,也没人注意到我能看到不同寻常的事物。

我没有发现我在学校里被当成了怪人,所以一直恪守爷爷的训诫。

只不过,由于我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追着“蟲”移动,尽管不是很情愿,但我在老师、朋友还有女朋友由佳眼中的形象之上还是被贴上了『爱发呆』的标签。

我在身边的人眼中似乎是个散漫的人,因此由佳不放心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在一年级的时候,由佳跟我同班,而且也住在同一幢高级公寓里。因此,我们总是聊得特别开心,关系渐渐变得亲密。

一年级结束的时候,我向由佳表白了。

由佳虽然提了一大堆意见,但最终接受了我的表白。

由佳修着一头短发,言行十分直爽,是个说做就做的女孩。所以,想必她在性格上无法容忍呆呆地望着窗户的我,那张强势的脸庞之上露出烦躁与吃惊交杂在一起的表情。

「真是的,最近你还在斑马线上发过呆啊」

由佳很爱照顾人,总是对我说这种关心话。

「……还有这种事?」

「当然有啊!喇叭都朝你按个不停啊!」

「……」

我细想了一会儿,但还是想不起来。

那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吧。由佳是那种会把琐碎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性格。

硬要说的话,我在这种事情上对由佳就没那么关心了,毕竟我有大概三分之一的心思分到了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上。

我看到的比别人多,自然想的事情也比别人多,我是这种性格。我总是不经意地被那些只有我能看到的“蟲”吸引过去。

不过,我自身并不想去积极地了解“蟲”,只是浅层意识总会不经意地去在意它们。

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是会尽量不去在意的。但像现在那样在快餐厅聊天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跟着“蟲”,而眼神敏锐的由佳立刻就会看出我的举动,然后抖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来向我诉苦。

「真是的……」

由佳挑起眉毛,嘴里叼着混合饮品的吸管。

看到她的样子,我联想到吸花蜜的蝴蝶。

于是,我的目光再次放回到窗外。确切的说,我看的是车站前面路口上正在等红绿灯的行人中,肩膀上落着一只“蝶”的西装男子。

我从快餐厅的二楼,直直地盯着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他灰色的西装上看到一只色泽鲜艳的红色“蝶”,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由佳注意到我的举动又不开心了,准备说我。

「————啊……!」

可由佳刚张开嘴,见过我不禁惊叫出来,惊讶地朝着我视线的方向看过去。红绿灯变色,西装男子开始过马路,然而顷刻间飞出一辆卡车,朝西装男子冲去。

「!」

响起一个沉重的声音,男子被撞飞,倒在路上。

由佳看到这一幕,大声惨叫。

注意到车祸发生的其他客人也尖叫起来,店内一片骚动。人们聚集到窗户旁围观,相互推来推去。我贴着窗子,茫然地凝视着这场车祸。

许多人都目击到了那场车祸,然而我看的东西和我身边那些人所看的都不一样。

我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

当我喊出来的时候,一辆前挡风玻璃上密密麻麻爬满红色“蝶”的卡车飞了出来,朝那名男性冲去。然后男性被撞飞的那一刻,那无数“蝶”就像完成了使命一样,齐刷刷地腾飞而起,四散飞走。

空中飞舞的“蝶”让现场转瞬之间被鲜艳的红色所覆盖。

“蝶”就这样各自飞走,鲜红色的色彩在数秒之间从现场消失,之后一只“蝶”也没有留下。

我看着那异样的情景,内心发出微弱的感叹。

我没想到竟然会在眼前发生。但我预料到迟早会有这个结果。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判断,被红色的“蟲”缠上的人将在几年内死亡。红色的“蟲”是死亡的预兆,虽然成因有意外身亡、病故、不明原因的突然死亡等多种多样,但那个人必定会在近期内死亡。

异形之“蟲”的形态,乃是已死人类的“灵魂”形态。

红色的“蟲”应该是带着憎恨或愤怒死去的死者灵魂。

带着憎恨的死者灵魂成为红色的“蟲”,为寻找憎恨的对象而散开,最终向憎恨的对象集中,悄无声息地召唤死亡。

并且,聚集在死亡现场的大量“红色”蝴蝶,必然会随着对象的死一同消散。

就像那个倒在路上一动不动的西装男子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一样。

路口变得吵吵闹闹,有什么人想倒下的男性冲过去。

但我知道,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直辉……那个人会不会有事啊……」

由佳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向我问道。

「难说呢」

我明明知道答案,全没有讲答案告诉她。

我总不能跟她说「红色“蝶”飞走了,所以他不可能还活着」。而且我现在无法从车祸现场移开视线。

那名男子倒在车道那边,头上流着血。

他的脖子弯向了诡异的方向。

既然他死了,那么“那件事”应该就会发生。我凝视着一动不动的男性,等待着,不久,那个现象如我预期的发生了。

死亡男性半张的嘴,一点一点动了起来,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

「……………………」

在我的守候之下,男人的嘴唇慢慢张开,不久,有只巨大的“飞虫”如同羽化一般从嘴里爬了出来。

那只飞虫首先露出背部,不久以挺胸一般的动作把头和足伸了出来,然后用足一点一点地爬上嘴唇,胴体从嘴里拉出丝状的唾液,将足有成年人手掌那么大的翅膀展开,在众目睽睽之下腾空而起。

那个蚊子一样的“蟲”嗖地从聚在周围的围观群众头上越过,消失在天空中。

只有我能看到的“蟲”纷纷从男性口中羽化腾飞。到警察从车站附近的值班室里现身,再到男性被送上不久驶来的救护车,最后直到店内和人行道上的围观群众消失,现象久久地持续着。

「………………」

我静静地观望着那一幕。

虽然预想到了,但我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

既然死人的灵魂会变成“蟲”,那么“蟲”应该就会从死人身上出来。尽管预料到了,但亲眼看到还是非常震惊。

我不擅长接触虫子。

想到“蟲”从自己嘴里爬出来的那个感觉,我感觉好恶心。

「……只会……回家吧。你脸色很差啊」

其实轮不到由佳来说我,因为她的脸色也非常差。

「真惨啊……」

「嗯……」

我对由佳点点头。虽然我颜色也很差,也看到了恶心的东西,但层面上跟由佳并不一样。

初二快结束的时候,我罹患肺炎住进了医院。

原因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本来有些感冒的迹象,去上了学,回家的时候正在下很脏的雨,而且路上是骑自行车。

结果,我第二天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我高烧将近四十度,被抬进了医院,打上了点滴,戴上了呼吸器,在体温过高却不出汗的状况之下,我朦胧的意识感受到恶寒和关节痛,抖个不停。

在病房里,我品尝到了地狱般的痛苦。

我身上裹着毛毯,毛毯里还放了热水袋,然而身体仍旧强烈发冷。

沉重的倦怠感充满我的身体,可是皮肤内侧有一种疼痛和冰冷交混在一起的感觉,疯狂地到处乱窜。

不管过多久,烧依旧退不下来。我还咳个不停,痰里甚至混进了血丝。

我呼吸渐渐变得困难,气喘总是附着着粘液。

在这种状态下,困难的呼吸与呼吸器共同作用,这才勉强维系着我的生命。可是,那微弱的呼吸也在屡次三番的剧烈咳嗽下被压碎,缺氧造成的耳鸣以及剧烈头痛不曾中断。

「唔……」

我发出呻吟,想藉此冲淡全身的疼痛。

头很痛,就像后脑从内侧被打了一样,我这种状态下开动几乎消散的思维,思考起来。

我闭上眼睛,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打转。我抖个不停,身体不能自如地活动,真有积分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一样的感觉。

「唔…………」

我在疼痛与恶寒中,做好了接受死亡的心理准备。

我真的非常痛苦,真想索性死了算了。既然这么难受,这么痛苦,死说不定还是种解脱。我喉咙发出哨子一样的声音,感觉呼吸什么时候断掉都不足为奇。

几乎将我全身破坏掉的痛楚,让我快要发疯。

其实我觉得,要是真的封掉反而是种解脱。

意识在疼痛与耳鸣之中快要消失。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好讨厌。

就在这时。

咕噜地,我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

「……!」

那种感觉跟皮肤下面爬来爬去的恶寒,跟深入骨头的疼痛都不一样。

那种感觉拥有明确的质量,在脏腑之中活动,是种相当异样的触感。

最开始,我以为是肠蠕动。

最开始,那是跟肠蠕动非常相似的触感,但其实不是。

腹中的那个触感,有无数只足。然后那个躁动的球状物体留下坚硬却又柔软的触感,推开内脏往上涌。

————是“蟲”————!

当我发觉的那一刻,与之前感受到的恶寒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恐惧在全身每一寸皮肤上放射开来。

豆大的“蟲”正在我体内爬来爬去。

无数细足在蠕动,触碰到手和脚的皮肤下面,触碰到肚子的内壁。附着倒钩的昆虫的足爬到了我的内脏之中。

「呕………………!」

强烈的呕吐感从胸口涌了上来。

触感的数量慢慢增加,在皮肤下面从手臂爬到肚子里。从脖子到下体,完全被昆虫到处乱爬的触感所淹没。那些触感就像蚂蚁向食物麇集一般,蹂躏我的腹腔和胸腔,朝着我的喉咙向上爬。

我回想起那天看到的,从死于车祸的男人口中爬出的“蟲”。

那是粘着的唾液拉出丝,昆虫从喉咙下面爬出来的情景。

我现在确确实实地生命垂。

而我的灵魂变成了“蟲”,正要从我嘴里爬出去。

————不要。

我的大脑被那骇人的情景的触感完全占据。

要在意识存在的状态下体验那种事情,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无数“蟲”的触感从体内涌向喉咙,我一边拼命地把它们往下压,一边真切地感受着死亡的恐惧。我忍住呕吐感,用喉咙里乱爬的昆虫的足的触感维系着快要消失的意识,拼命地忍耐下去。

我身体发冷,几乎动弹不得。

肋骨下面满满的全是想要往外爬的昆虫。

“蟲”聚集起来在肺里,在心脏表面,在肋骨内侧到处乱爬。昆虫紧密地聚集在内脏之上,令人恶心地蠕动着。

这种感觉让人联想到蜂巢中密密麻麻集中在一起的蜂群。

“蟲”在皮肤之下无处不在,将所有内脏一个不留地密密麻麻彻底包覆。

它们齐刷刷地想从我嘴里爬出去,而我不停地将它们往喉咙下面咽。我强忍住这种恶心的感觉,因此“蟲”都堆在了我的喉咙,形成一团蠕动的聚合体。

————快住手!

我在心中大喊。但每当我在心里这么喊,“蟲”群在我体内的动作就会加剧。

我拼命维系住快要彻底断掉的意识,可是只能感觉到体内的触感越来越鲜明。

然而当我丧失那形同噩梦的意识之时,“蟲”就会一齐从我口中爬出来,填满我的嘴,爬我一脸,然后如云雾般飞走。

我在心中拼命大喊,可是响应我的,却只有在身体里面到处乱爬的无数只“蟲”的触感。

————快住手!

唦哗唦哗唦哗

————我不想死!救救我!

唦哗唦哗唦哗唦哗

————救救我!救救我!

唦哗唦哗唦哗唦哗

————救救我……

…………………………

…………………………………………

…………熬过了那噩梦般的一夜之后,我的病情迅速好转。

当时的病症就是一道坎,我跨过了它,状况迅速回复,不日便得到了出院许可,回到了普通的生活中。

我,得救了。

经历了短暂的危险病情,到头我还是靠着对“蟲”的恐惧勉强捡回了一条小命。

当时,源自恐惧的精神力抗拒了“蟲”的逃逸。而最后的结果,就等于我抗拒了“死亡”。

就这样,我免于一死。

出院之后,我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

可是在医院里体验过的那段经历,让我无法再过上原来一样的生活。

我发觉到,活着的我的身体里,有无数只“蟲”在蠕动。

仔细想来,这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既然“蟲”会从死去的人身上冒出来,那么稍微动动脑子就能轻易想到,“蟲”自然也同样栖息在活人体内的角角落落。

这是理所当然的而又触目惊心的事情。

即便如此,我以前也从未思考过这件事。

我以前一直认为,生者和死者自然而然地被划分开。我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对这份如此扭曲的坚信从来不曾怀疑过。

说不定是我自己潜意识地不去思考这件事。连触碰都觉得讨厌的“蟲”竟然就栖息在体内……这种想法肯定忍受不了。

可是,我最终注意到了。

在那之后,我总会感到身体不适。

医生说那是心因性的问题,可是…………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那种感觉,那就是对体内的“蟲”的厌恶感,不会是别的东西。

「————直辉,最近身体怎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由佳每天都会这样问我一次。

「没什么」

「真的么?」

尽管我这么回答,但当时的状况已经恶化,最后就连闷闷不乐的样子都难以隐藏。

我升上了三年级,中考复习已经开始了。

我身边弥漫着临考复习的紧张感,而我陷入了相当抑郁的状态。

在那之后,我渐渐地开始感觉到我体内的“蟲”。

我以前从未感觉到过的“蟲”其实一直就在我的身体里,而我一点点地能够感觉到这一点了。

我母亲吃下怀着卵的虫子,把我生了下来。

就算说我是由“蟲”形成的,又有哪里不对呢?

可怕的“蟲”一直都在我的身体里。只要我稍有松懈,那些“蟲”就像一直觊觎着机会一样苏醒,在我身体里动起来。

它们在皮肤下面钻来钻去,在内脏的缝隙间爬来爬去。

足的触感在我的日内到处乱动。

而且我体内的那些“蟲”会在我情绪激动或者吃惊的时候活化。我只要有感情波动,“蟲”就会再次开始活动。

那个“蟲”果然就是灵魂。

然而这么去想,我也得不到任何慰藉。

我连自己的感情都开始感到害怕,后来渐渐不懂感情,越来越抑郁。幸亏考试迫在眉睫,我的表现没有太惹眼,然后我慢慢地开始把自己关在屋里子,过上了足不出户的生活。

竟然要跟体内的“蟲”一起活下去,这样的生活简直令人作呕。

“蟲”有时候会动,我每天都在忍耐中过活。

我真心地动过自杀的念头,但我每次都会回想起那

个时候“蟲”纷纷从死于车祸的男人嘴里飞出来的情景,最终断了那个念头。

我由虫卵诞生,换在我身上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我的内脏肯定会完全变成“蟲”,从嘴里一只接一只地爬出来。

每当我想象那个情景,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我现在看到有虫子飞都会觉得讨厌。

……就在这样的生活中,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那件事发生在我从补习班回家的电车上。

当时已经夜里很晚,我在拥挤的车内拉着吊环。我眼前坐着一位看上去像是工薪族的男人。他把后脑搁在背后的窗户上,正张着嘴呼呼大睡,黑色的风景在男人脑袋后面穿梭不息。

然后窗户的玻璃反射着光,映出了我的脸。

这时,我疲惫不堪脑子,昏昏沉沉地辨识出了我所看到的情景。我眼前的男子张开的嘴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在动。

那东西在男人的喉咙下面一点一点地动着。

「…………?」

我觉得,我那是大意了。

就在我觉得不可思议,将目光转过去的那一刻,我跟“那东西”对视了。那是一只有着深蓝色复眼,通体跟眼睛颜色相同的角虫。甲虫以令人作呕的动作,正从男人的喉咙下面爬出来。

甲虫蠕动着长长的触须,从男人嘴里爬了出来。

「唔哇……!」

我下意识发出惨叫。

周围的乘客被我的声音吓到,齐刷刷地向我看过来。这一刻,我目睹到了可怕的情景。

那些满脸吃惊的乘客,嘴里全都有“蟲”冒出来。

不,准确的说不只是嘴里,鼻腔、眼窝……只要脸上有窟窿的地方,都有“蟲”冒出来。众人呆呆地地看着我,从张开嘴的嘴里、眼睛里、鼻孔里,“蟲”就像要观察我一样,将足、触须、复眼露了出来。

「…………………………!」

这一幕犹如噩梦般可怕。

那些“蟲”转瞬间分别缩了回去,消失不见。

眼前刚才在睡觉的男人也醒了过来,甲虫也消失在了他的嘴里。可是那短短一瞬间的情景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中,没有消失。

我的脸在恐惧之下彻底僵硬。

周围的乘客对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可是,我知道那一张张面对着我的脸下面,塞满了无数“蟲”。我禁不住一边四下环视,一边倒退着寻找车门。

这时,咚的一下,我撞到了身后的什么人。

嗖的,“蟲”隔着衣服在皮肤下面动了起来。

「唔哇啊————————!」

这个触感令我大声惨叫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电车到站了。

我一边惨叫,一边推挤着乘客,贴在车门之上,车门一开就摔了出去,一路逃回了家。

…………………………………………

3

…………于是就到了现在。

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没有从家里踏出半步。

外面到处都是虫子“蟲”,除了虫子什么都看不到。我看到“蟲”、接触“蟲”的能力变强了。

我不想再看到“蟲”了。

所以我把自己关在了家里。

光是忍受自己体内的“蟲”,我就已经快撑不住了。人就是塞满“蟲”的袋子,所以我连人都不想去见了。

只要感情稍有波动,我就能看到“蟲”从脸上冒出来。

而且,我现在能看到“蟲”在皮肤下面爬的样子,三天之后我就不敢再跟爸爸一起吃饭了。就算在对话中,我都看到面部皮肤隆起,“蟲”在下面活动的样子。面对那令人作呕的情景,我哪儿还吃得下饭。

「………………」

我这个样子,爸爸什么也没说。

我突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问候的爸爸也没有发火,只是问了我那么做的理由。

我没有回答,爸爸也没有往下追问,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爸爸我很担心你。这件事一定要记住」

「…………」

这句话让我很惭愧,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把“蟲”的事情讲出来。

对“蟲”的事情一概不提的那则训诫,在我身上已然沦肌浃髓。爸爸以为我是考前的神经衰弱,劝过我去看精神科去做心理辅导,但我拒绝了。

『————妈妈带我去了一个地方。好像叫精神病院来着』

我脑中闪过以前遇见的那名少女所说过的话。

她说的没错。我现在的情况确实应该呆在精神病院里。

但我知道,我就算进了精神病院也还是拿那个“蟲”没办法。即便是现在,那些“蟲”也确确实实地正在我的皮肤下面到处乱爬。

“蟲”在我的手臂中徘徊,所在的地方皮肤隆起。

有人会说那是幻觉,然而这种观点只是“看不到”的人的臆测。

每个人身体里都充满着灵魂,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何形态。所有人都不知道灵魂的真正形态。

「………………」

只有空虚无为的时间能让我忘却“蟲”的事。

然后我突然发觉,透过窗帘的光减弱了不少。

不知何时,夜晚又快到了。

我在无为之中度过漫长的时光,心中萌生对自己未来的不安,而心口的“蟲”相应这份不安,激烈地蠕动起来。

「………………」

我将这种想法从心里驱赶出去,目光落在度过无数次的漫画上。

不能思考。

我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回到无为而平静的世界。我为了不去想任何事情,深深地、深深地投入到早已知道解决的故事情节中…………

「——————直辉?」

这个穿透了放着音乐耳机,突然传进耳朵里。

「!」

我转瞬间被拉回现实,连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去。

我看到我的房门打开了,由佳正站在那里。与外界隔离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由佳进屋的事。

「……由佳……」

我摘下耳机。出乎意料的人的闯入,让我声音变得粗涩。

由佳一脸悲伤地看着坐在散乱的漫画书中间的我。我不禁站了起来,呢喃起来

「……由佳,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拿到了钥匙……从叔叔那里……」

听到这个回答,我完全明白了。

是爸爸拜托由佳来劝说我的。而她偏偏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啊……」

恐怕在看我的那一刻,由佳的眼眶中已经荡漾着泪水了。

我住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看到由佳这样,我惊慌失措。

「这突然间是怎么了?我很担心你啊」

由佳几乎叫起来一样说道。我看着那双直直对着我的眼睛,心里已经惨叫起来。

由佳挂满泪水的右眼,昆虫的足从眼球与眼皮之间爬了出来。

那些东西从右眼靠近鼻梁的下眼皮里头冒出来。无数橙色的细足从眼窝之中向眼皮跟眼球之间蔓延,爬出,被粘稠的泪水打湿,在半空中抓挠,就像开花一样散开。

那是破茧而出的昆虫的足。

可是挤压着眼睛爬出来的拿东西长得不正常,而且非常恶心。

那足几乎把眼皮翻起来,在由佳的眼皮与眼球的缝隙间展开。然后,我在露出红肉的眼窝深处,看到了长满相同颜色的毛的昆虫头部。

「………………」

此情此景太过触目惊心,我不禁僵住。在我眼前,黏在眼球上那些“蟲”扭动身体。

接着,足扒在眼皮上,一点一点地把胴体挤出来。

我跟黑色的那对黑色的复眼对上了。最后触须伸了出来,足抓住了眼珠和脸,橙色的硕大的“蝶”把由佳的眼珠和眼皮从里头往外挤,将整个右眼盖住。

「…………………………!」

我自知我的脸抽搐起来。

这只异样的“蝶”以及身处如此状况却毫无察觉的由佳都实在太过扭曲了,可怕的生理性厌恶令我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我很担心你啊……!」

眼泪从由佳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可是,我听到蠢动的“蝶”发出的湿响,感到一阵反胃。

「……唔………………」

我在无处可逃的房间里向后退,脚被地上的书绊到,打了个趔趄。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远离由佳,跌跌撞撞地逃到了房间的角落。

所以说,我不想见到由佳。虽然我早已得出结论,但我还是尽可能地还是不想目睹这一幕。

我不想把由佳当成“蟲袋”。我知道我只要见到感情波动剧烈的由佳,肯定会变成这种情况。

我知道由佳心中爆发的感情就如同汹涌的漩涡。

不在衣服之下的脸、胳膊、腿部皮肤,全都像沸腾了一样,恶心地蠕动着。

「直辉,为什么逃走……?」

面对逃走的我,由佳很受打击。而在那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她的轮廓丑陋地扭曲了。

剧烈的感情波动会令皮肤之下的“蟲”活动加剧。刚刚从她右眼中孵化的“蝶”也开始剧烈地摆动足和触角,胡乱地动。

「直辉……」

由佳激动地留着眼泪,我比她更想哭。

在这份恐惧与绝望之下,“蟲”正在我的皮肤之下爬来爬去。

「……求你了……回去!」

我按着自己的手,向由佳大喊。

「!为什么……」

「求你了!我求你了,别让我看到那张脸!」

我的背顶到墙上,抱住自己内侧正在搏动的身体,就像小孩子一样冲着由佳大喊大叫。

「什……」

「回去啊!我求你了!」

由佳和我身上两份的“蟲”让我恐惧不已,我近乎疯掉,对她大喊大叫

「出去!快点!」

「……什、什么意思啊!我……我是担心你才来的啊!」

由佳声音颤抖,跟我对喊起来。

「你突然间是怎么了啊!出什么事了?」

「别管我!」

「是考试?还是朋友关系?你说清楚啊!不说清楚我怎么会懂啊!」

「……别、别管我!」

眼前的“蟲袋”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我靠近。

「告诉我啊,为什么!」

「别过来!」

「我不要!你不说清楚我不会回去的!」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别开玩笑了!你在撒什么娇!」

「回去啊!」

「大家都很担心你啊!」

「我没要你们管!」

「……!」

我话音刚落,由佳立刻激动起来,愤然向我逼近,用力抓住我的左手。

「!」

这一刻,强烈的恶心触感从我被抓住的双臂之上传了过来。

那是不正常的温暖,以及虫子特有的柔软。

那是手指的柔软皮肤下面被另一种柔软的东西塞满的触感。那就像是手指的皮肤下面有肉虫,然后足以将肉虫压碎的力量按住了那些肉虫。这种极其恶心的“蟲”的触感,让我全身同时冒起鸡皮疙瘩。

这个触感,源自皮下密密麻麻塞满“蟲”的胴体的手掌。

凹凸不平触感诡异的皮肤抓住了我。

然后皮肤之下的“蟲”受到压力,身体一齐扭动动起来。那群松松软软的肉虫就像要将由佳的激烈感情原原本本地传递出来一般,隔着皮肤毛骨悚然地蠕动起来。

“蟲袋”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全身汗毛倒竖,拼命地想要挥开可怕的“手”。

可是“手”抓住我的力量超乎我的想象,不管我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袋”中的“蟲”准备往我身上涌,聚集起来,那条手胀到了原本的两三倍。已经不留原形的手,一边里面的“蟲”疯狂蠕动,一边加大力量。

我乱挥的右手,也被抓住手腕,摁住。

“袋”已经严重脱离了人类的形状,然而仍在不断变形。

本是人型的“袋”表面浮现出许多“蟲”的形状,将我摁在房间的角落。在被抓住的部分,里头无数的“蟲”在激烈活动,那松松软软的触感进一步激发生理性的厌恶,不停摧残着我。

噗滋噗滋噗滋噗滋……

里头的“蟲”在发出声响,“蟲袋”正注视着我。

穿着校服的“蟲袋”一边摁着我,一边用眼球的窟窿瞪着我。其中一边已经成了“蝶”的巢穴。橙色的“蝶”的复眼和“蟲袋”的眼球一起盯着我。

「……直辉…………直辉!」

本是口部的空洞动起来,一次次地呼喊我的名字。

然后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一幕。

在敞开的空洞中,橙色蝴蝶不留缝隙地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黑色恶心敷衍看着我。

「——————————!」

不成语言的惨叫从我嘴里迸发出来。

我拼命挣扎,将被抓住的右手挣脱出来。

然后,我想都没想就拿起了手边的灯座,奋力地朝着“蟲袋”挥了下去。只听到「哐」的一声电器制品击打时所特有沉重巨响,柔软的“袋”传来出乎意料的坚硬触感,灯座直接损坏,灯泡四碎。

「…………!」

抓住我的手松开了,“蟲袋”倒在地上。

在那之后,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耳朵里只有强烈的呼吸声。

本就凌乱的房间里,现在到处散乱着书和书架掉下来的东西,还有灯泡的碎片。

然后,由佳倒在那里。

「——————————咦?」

我呆住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下子没能理解。

我愣了一会儿————但不久之后,所有记忆联系起来。随后,一道泪水从我眼睛流出来,滑过脸颊。

「…………由佳?」

我当场瘫坐下来,将由佳倒下的身体抱了起来。

由佳已经没气了。

她头部左侧少量出血,那是我击打“袋”留下的痕迹。

是我杀了她。

泪水不停地往下流。

「由佳…………由佳…………」

我一边哭,一边抱着由佳。被泪水模糊的由佳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到那个“蟲袋”的样子。

对不起,原谅我,我不想这样的。

我只是不想看到由佳变成那个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

我对着由佳,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体温正从由佳的身体里一点点丧失,冰冷的绝望也随之在我胸口扩散。我紧紧抱着由佳,不停地向她道歉。

我一直、一直抱着由佳。

除了抱着她,除了向她道歉,我什么也做不到。

塞满我身体的“蟲”正悲伤地躁动着。空虚无畏的时间慢慢流逝,我已经丧失了时间感,不知究竟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

我只是和由佳呆在一起。

我想这么做。我只能这么做。

但是,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在我的守候下,由佳的嘴唇微微地颤动了。

「…………!」

我开始战栗。

由佳当然不会起死回生。

只见由佳的嘴唇从内侧被顶开,一个橙色的物体像舌头一样爬了出来。细长的足扒在嘴唇上,长满毛的胴体从嘴里拖了出来,将折起来的翅膀在由佳的脸上大大展开。

我头一次看到那个橙色“蝶”的全貌。

那个令人讨厌却又美丽的橙色“蝶”,在愣怔怔的我面前,忽地抖动翅膀,飞向天空,在屋内荧光灯的灯光中就像花了一个圆,然后飞快地离开了敞开的房门,飞到了走廊上。

「啊……」

我慌了。

那是由佳的『灵魂』。

可是就在我抱着由佳的『身体』感到困惑的时候,橙色的“蝶”接连不断地爬出来,然后纷纷展翅起飞,追着第一只“蝶”,化作一条带子,飞出房间。

「啊、啊……」

我无能为力,我什么都做不了。

由佳的『灵魂』飞了,我已经不能和她在一起了。“蝶”不断地从由佳的身体里往外涌,于是我将她未寒的身体放在冰冷的地板上,跟着“蝶”追出了房间。“蝶”的阵列飞过走廊,从敞开的大门飞到外面,飞向天空。

外面已经黑了下来。

在悬着月亮的夜空之中,橙色的“蝶”化作一条带子,优美动人。

它们像候鸟一样时而散开,时而结群,飞向天空的另一端。

于是,它们在夜色的彼端消失无踪。

「由佳……」

我无力地站在玄关外,看着这一幕。

但是,我已经晃过神来,连忙冲向公寓的电梯。

电梯一停,我便追着那些拖着长长带子的“蝶”跑了出去。我追寻这“蝶”的————由佳『灵魂』的去向,望着天空,在夜晚的小镇上一路飞奔。

「由佳……由佳……!」

我奔跑。

在道路上狂奔,穿过车道,埋着头在街上跑。路上的行人用诧异的目光向扬头奔跑的我砍过来。当我浑身是汗,呼吸急促,身体腾出滚滚热气的时候,我发现周围人看我的目光变得十分诡异。

可是夜色愈发深沉,路上也没有行人了。即便如此,我仍旧追踪着橙色的轨迹,不断地向前、向前。我的身体产生强烈的疲劳,脚步也无异于在行走。即便如此,我也绝不能停下来。

我近乎摧残地驱使着肺脏,气管发出哨子一样的声音。腿部肌肉僵硬,硬得橡根棍子。渐渐向后流逝的街道,早已不是熟悉的景色。不知什么时候,民宅变得稀疏,路灯也没有了,只有漆黑的夜路。

我在连时间都无法判断的夜色中,一个劲地向前走,前往“蝶”飞去的方向。

不久,进行的方向偏移了道路,进到山里。即便如此,我仍旧爬上斜坡,分开草丛,朝山里前进。

我怎么可以停下来。

我还有话没有

对由佳说。

我对她还没有道完歉。

我打她绝不是因为我讨厌她。

唯独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她。

她就算是“蟲”也好,我想跟她在一起。

我不可以停下,我可得角一步也走不动了,疲惫的身体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肺部也严重痉挛,无法正常呼吸。

「——————————」

我倒在了草丛中,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流泪。

我感到可耻、悔恨、悲伤,一边在心里喊着由佳的名字一边哭泣。

可是,就连我的哭声都被疲劳彻底谈事,消失在痉挛的呼吸中。看来,就连我的哭声都无法传达给由佳的灵魂了。

「…………由……佳」

就像堵住一样痛苦的呼吸,载着不成语言的话语化作细微的呢喃从嘴里漏出来。

体温从彻底汗湿的身体里被夜晚的空气迅速夺走。疲劳令浑身的肌肉僵硬,动辄轧轧作响。而“蟲”在里面躁动不已。

「………………」

我想到,我可能要死了。

身体渐渐凉下去,而“蟲”更加躁动。

再过不久,“蟲”就会大举涌向我的嘴巴吧。然后它们会将我的口腔彻底塞满,飞走。

————这样无所谓。

我终于下定决心。

我也和由佳一样化身为“蟲”。既然这是我的愿望,也不用去管“蟲”孵化时是什么样子了。

然后,我要变成“蟲”,寻找消失在天空中的由佳。

如果由佳飞散到了世界各地,那我也要飞散到世界各地,找到由佳所有的『灵魂』,把心中的话告诉她。我要向她道歉,我要不停地对她说「我喜欢你」…………

「————这个『愿望』真不错」

有人说话了。

————啊,是啊。

身体渐渐变冷,意识渐渐丧失,但我还是充满骄傲地回应了那个『声音』。

我只想实现这个心愿,别无他求。

「……一定能实现的。由蟲而生的你,将会回归于蟲」

那个人的『声音』回答了我的内心之声,接着说道

「身为蟲之子的你想要化身为蟲,这个愿望岂会无法实现?」

我听到那个仿佛来自夜色中的昏暗『声音』,莫名地感到放心。

那说不定只是幻觉,但我不在意。反正我将化身为“蟲”。

以后的事情,大可留到以后再想。

我肺里微弱地咳了一下。

一小团东西随之从喉咙里吐出来。那团东西掉在地上,在我眼前微微地动起来。

……那不是痰也不是血,是小小的“蟲”。

那是红色“蝇”。就像爱尔兰神话中的那个,暗红色的“蝇”。那是我寻求的象征,是与蝴蝶一起传唱已久的昆虫。

————这就是我的『灵魂』么……

这时,已经动弹不得的我,嘴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在我体内的,原来是这东西。

尽管大脑这么在想,可心里已经没有了厌恶感。这个“蝇”,一定能找到四散飞走的“蝶”。我心中期望的,唯独这件事。

那暗红的颜色,一定不是『憎恨』,而是『留恋』。

我以前一直以为,死者的留恋最终会将生者拖进死亡的深渊。

然而,这似乎是我误会了。从此以后,我也将成为红色的“蟲”。

眼中的景象渐渐暗了下去。

体内的“蟲”就像是等不及黑暗到来一般,开始齐刷刷地向上移动。

我转动脖子,向临终之前与我交谈的那个『声音』转过去,想要看看『他』。

微微映入我的严重的,是夜色,以及穿着一袭仿佛消融在死之黑暗中的夜色外套的男人。他眼睛隔着那副小小的圆框眼镜,正对我嗤笑。

…………………………

…………………………………………

那名少年因涉嫌杀害交往中的女同学被警方通缉。

在警方调查之下依旧音信却无的他,在案件发生两周之后,于离他家三十公里的山中遗体被发现。

死因为冻死。

当时天气非常冷,但在他被发现的时候,现场却反常地有大量苍蝇飞起来,消失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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