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樱吹拂。
追逐着樱花的两个少女,让欢声回荡在樱花之中。
雪白雪白的樱花像云朵一样在少女们头上满满铺开。这些云朵中时不时地洒下美丽的雪花,那些雪花是花瓣,乘着风在景色中飘舞,将世界缀得雪白而炫目。
两位不满十二岁少女在一棵很大很大的樱花树下。她们喜欢到这里来玩耍。
现在,她们正隔着树干悠然地相互追逐。
少女们欢快地奔跑,鞋底踩踏的地面上满满积着一层樱花花瓣。樱花就像一张软绵绵的大地毯,结实的土壤被这张地毯不留缝隙地盖在下面,而少女们在这张毯子上跑过来又跑过去。
唦、
唦、
唦、
清冽的脚步声。
两个和睦的少女。
一个追,一个跑。
欢快的笑容在树干后面时隐时现,两人奔跑疯闹,时而在古树周围打着转。
树下挂起一阵旋风,就如同两位少女卷起的一般。
少女们鞋子周围的花瓣被风吹走,犹如涓涓细流让地面泛起雪白色的涟漪。
呀,只闻一声如同尖叫的欢声,追的少女抓住了跑的少女的衣袖。
「抓到了」
「被抓了」
少女们开心地笑了起来。
是为什么开始相互追逐的呢?少女们已经想不起来了。
其实那种原因根本不需要,两位少女手抓着手,在昂扬感的环绕下,相视而笑。
两人呼吸急促,彼此触碰。
闹累了,然后又笑着撒开手。
「……」
「……」
两人一边笑一边调整呼吸,然后沉默下来。
樱花在风中摇曳,沙沙声御风而逝,时光一时间停住了。
一位少女就像跳舞一样从另一名少女身旁离开,跃入风中。然后,她恶作剧似的站在稍远的地方,露出充满童真之爱的笑容,对另一个少女说
「……小咲,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吧」
这是孩子式的,确认友情的话语。
被问的少女也无忧无虑地点点头。
「嗯,永远都是……」
然后,就在她刚说到一半的时候。
沙、
强风骤起,枝叶作响————
站在堆积的樱花花瓣上,对她投去笑容的女孩的身影,在沙沙作响的樱色之下……
噗咚
沉了下去,消失了。
「………………咦?」
回答一般的友情证言,消弭在无处可去的虚空中。
空无一人的樱花树下独自留下的少女,在樱色朦胧的周围环视了一圈。
「……千鹤子?」
发出孤零零的声音。
随后。
「千鹤子,你在哪儿?」
就连这呼喊声,也消弭在樱色的虚空中。
………………
†
在那之后过去了十年。
跟我最要好的,名叫野濑千鹤子的女孩从和我一起玩耍的小学校庭突然消失,现在已经十年了。
岁月流转,我已经上高二了。可即便是现在,每当我从小学门口走过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下意识地去回想那件事。当时那起事件怀疑是意外或者诱拐,闹得非常大,然而现在已然从大伙的记忆中风化消失。可是,身为当事者的千鹤子的家人还有我,现在依然带着心中残留的无法弭平的空洞生活着。
千鹤子至今去向不明,但不一定就已经离开人世。
我现在还是会不时地遇见千鹤子的父母,叔叔婶婶仍旧无法割舍即便现在还是无法割舍那渺茫的希望。一想到这里,我觉得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要跟他们分享这份希望。
叔叔婶婶坚信千鹤子是被什么人给拐走了,现在还在别的地方活着。而我自然也希望千鹤子还活着,然而我怎么都无法像叔叔婶婶那么去想。
那时,千鹤子沉进了樱花花瓣下面。
我看到,千鹤子就像站在表面飘着花瓣看不到水面的池子上,然后突然掉进下面消失了。
这种荒谬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发生。
当时听我讲述的大人们,都以为我的说法不过是小孩子式的描述,觉得我只是在玩的时候把朋友看丢了,但我讲的事情一五一十就是我亲眼所见。而我怀着那样一段记忆,所以怎么也没办法像叔叔婶婶那样把那件事当成诱拐。
坦白的说,我没有信心确定我记忆中的那个场景就是我搞错,或者臆断。
我当时是个懵懂的孩子,还老喜欢幻想。
我不能完全否定,我认为「看到过」的东西就不是因为跟丢了千鹤子而捏造的幻想。我现在也觉得当时看到的场面荒诞无稽,也难怪大人们只是听过就算。
但是,我看到了。
没错,我记得。
就算这段记忆是儿时的我捏造的,但我只要怀着这份记忆,我在感情上就不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她遭到的只是通常的诱拐。
「……」
我今天依然从樱花树下走过。
在一大早去上学的路上,途径小学围网外面的道路。竖在小学校庭之内的樱花树,枝桠越过围网之上伸到了路上,主张着自己是一棵参天古树。
如今已是樱花散落的时节,和风之中混着花瓣。
花瓣有时落在我的长长的头发上,在我落伍的深蓝色水手服的表面轻抚,随即落下,在柏油铺过的人行道上到处制造出白色的斑点。
「……」
走在白色一块一块的人行道上,我低着头,避开堆起来的花瓣。
自我看到那一幕,如今已有十个年头,然而我依旧很抵触踩在花瓣上,养成了避开走的习惯。
我很害怕。
我感觉————会踩空。
我不论如何都无法无条件地相信堆积起来的樱花花瓣之下还是原来的坚实地面。一看到旁边有成排的樱花树的水渠中水被围堰堵住的地方那平坦的水面,被樱花花瓣堆得好像可以在上面行走一样,我就会萌生微微的恐惧感,而同时也有种心领神会的感觉。
踏、踏、踏、
我就像避开积水一样,避开樱花花瓣。
我摆着平静的目光,望着地面,一边避开花瓣,一边在那些伸出围网的巨大枝桠之下走过。
在旁人看来,我的举动恐怕只是高中生在死气沉沉的上学路上找些乐子。但是,我绝对没有半点游戏的态度。硬要说的话,这更接近心理阴影的表现。
当我不留神踩到的时候,我会大吃一惊。
若要小心地去踩,我会有些心理准备。
踏、踏、
我一路避开那些樱花。
虽然学校已经放假了,但我要参加吹奏社安排的合练,还得起早去学校。上学的路上一大早行人很少,呼出一点气都会在冰冷的空气中变白。
这时————
沙、
忽然,樱花的涟漪从背后扫过我的脚下。
「!!」
我一看到那种西,大吃一惊,立刻向后跳开。
那些花瓣就如同笔直向岸边推移的波纹,就这样穿过了我在的位置,不断向前超。在旁人眼中,跳开的动作恐怕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可是我对樱花的“恐惧”早已侵入本能的部分,就连这种推行的樱花波浪我都会条件反射地避开。
「…………」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心如擂鼓。我呆呆地站在人行道的一侧,看着波浪渐行渐远。
注视着扫过人行道的波浪,就像柏油路面变成了液体那样的不安感在我心头淡淡地扩散开。
樱花的波浪哗轻飘飘地打着旋,在人行道上扫过。
看着这个样子,好像自己战栗的地面也开始翻起涟漪,突然感觉脚下不稳,想象着自己要沉下去,内心无法平静。
然而,那只是被风吹拂的花瓣而已。
————风?
此时,我突然发觉了一件事。
花瓣在地面上扫过……可这风有那么强么?
我感觉到的风,不过只能让枝桠沙沙作响而已。而且,那阵风也已经变得非常弱了,然而樱花的波浪却像是正被强风吹着一样,要不然它们就是一群活物,接连不断地扫过地面,像地毯一样在人行道上向前推进。
「……咦?」
目睹到不可思议的现象,我一下子脑子空白。
在我理解之前,在条件反射之下出于本能产生的,无法用语言表达,接近异样感的沉闷警报声,在我脑子里急遽扩散。
「……!」
就这样,我禁不住僵硬的盯着前方。此时在那头,突然出现了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男孩。
那名少年似乎跟我一样一大早就有什么事情,在这大休息的日子里早早地独自去学校。他欢快地跑向我身后的小学校门。
然后,哗啦哗啦。
那个樱色的波浪朝他脚下扫去。
「!!」
心脏猛地一跳。
我一发现这个情况,无法解释的恐惧与恶寒便窜
上背脊,让我下意识朝男孩大喊过去。
「躲开!!」
「!?」
少年听到我的叫声,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他似乎看到了樱花波浪向自己逼近,然后奋力地从上面跳了过去。
不知道他在搞那种运动,凭借敏捷的反射神经以非常勉强的姿势从樱花波浪上跳了过去。随后,他被自己背上的包的冲凉扯着转了半圈,失去平衡,伸脚踩实。
「哇、好险……」
「啊————」
我捂住自己的嘴,捂住那张不禁叫出来的嘴。
我有的时候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就算是些琐碎的情况,或者在面对平淡无奇的地方或者东西,有时都会突然感觉到想要叫出来的强烈不安与恐惧。所以从很早以前,我就不是被人投以诧异的目光。
这次也是一样,不安的感情突然就爆发了。
只不过,这次的理由非常明确。因为是樱花。
可是现在不是考虑那种事的时候。
——怎么办。
禁不住叫出来了,这要怎么收场。我尴尬地杵在原地,之前感觉到在我周围扩散开来的充满不安感觉的淤塞时间已经云消雾散。清早的寒冷空气中,正确的时间不知不觉间再次开始流动。
「……」
然后留下少年和我。
我慌了,想要把这个状况掩饰过去,对少年笑了一个,然后摆了个胜利手势。
「干得漂亮!」
「……?」
少年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但是他得到了年长姐姐的激励,又转为有些羞涩的表情。接着,他逃也似的再次飞奔起来。我望着那个包在他悲伤摇摇摆摆,心里松了口气。
太好了,好歹蒙混过关了。
我肯定会被他当成一个奇怪的大姐姐把,但我觉得这样就好。
我重新转向道路的前方,樱花的波浪已经丧失形状,停了下来,就像被抛弃了一样。
我朝着那片无序散乱着的樱花残骸短暂地注视了片刻,看到它们一动不动,于是决定把刚才的异样感全部当做错觉,然后将刚才那件事也当成戏耍小学生,再次朝着最近的车站迈出脚步。
沙、
樱花树在风中微微摇曳。
而这时,我微微地感觉到……准确的说,应该是发觉到————在我背后上方就好像有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俯视着我一样,类似视线的东西。
「……」
我,没去理会。
我已经决定将自己感到的异样感全部当做错觉,所以我决定将我所感觉到的一切全部抛开,离开此处。
……但是。
2
回去的时候是个半吊子的时间。
这天解散得比平时放学要早上一些,我在路过那所小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之后即将入夜的时间,来往的行人非常少,有点真空时段的感觉。
我将学校指定的包提在肩上,语气无力地走在沿围网而设的人行道上。吹奏联系让我胳膊和体内十分疲惫,运动包里应该没装多重的东西,可就是感觉肩膀在被扯着。
「————」
我在脑子里重复今天的练习曲。
但是那段为了确认而打的拍子,却好像被我的身体状况以及慢吞吞的脚步扯住一样,十分疲软,慢得离奇。
啪嗒、啪嗒、啪嗒、
运动鞋的鞋底,配合着脑中的曲子,在柏油路面上敲着。
这每一步之中,早晨还有的那份轻快已经消失,变成了疲惫的步伐。就像鞋底在地上敲一样的走路方式,发出的脚步声也特别的大。
但是……
「……嘿、咻」
即便这样,到达这段人行道上踏出的第一步,就是大步跨越。
人行道上堆积着樱花花瓣。即便从一大早练到太阳快下上,整个人累得不行,可我还是怎么也不想踩在樱花堆上。
毋宁说,我已经养成这个习惯了,在动脑子之前就已经那么做了。
斑斑点点散落着樱花的人行道上,散布着零星点点的黑色“岛屿”。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脚踩在那些“岛屿”上,一次次地跨过樱花花瓣。
在这个季节里,我一直都是这样,不过幸好还没有被人怀疑。
除我之外,还有其他人那么做。以前倒还好,只不过自从升上高中之后,除我之外那么做的人,我就只能看到比我小的孩子了。
咚、咚、
我忽然发觉,对有个人影跟我一样从花瓣上跳过,从对面过来。
我抬起眼睛,只见一个看上去连小学都还没上的小个子女孩,及肩的齐发一边摇摆,一边哼着歌从“岛屿”上走过来。她跟我对视之后,就像发现了同伴一样,对我投来一个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
没错,就像这样。
会做这种事的,只有小孩子。
我搞错了。
我一边和少女错过,心里一边这么想。
可就算脑袋里这么想,可我自己仍旧像少女一样一直在樱花之下“岛屿”上走。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一幕令人欣慰的情景,然而这种错误的想象确然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
咚、就在我踩过了最后的“岛屿”,就要穿过樱花堆密集的地带时。
「…………!?」
我突然感觉就像冰了一下,脖子上感受到了类似强烈视线的东西,禁不住停下了脚。
那是俯视一般的视线。就是那种全身上下都感觉到正在被人看到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彻底加重过,压力施加在全身的感官之上,我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脚停了下来。
「…………!」
血气从脸上散去,感觉周围突然变暗了。
投向下方的视野所捕捉到的周围景色之上,感觉就像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冷汗一下子渗了出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有一道冰冷的“恐惧”从背脊之上深入里头,将我全身冻僵。皮肤上、脖子上,冒起了鸡皮疙瘩。几秒钟,亦或是一瞬间,时间冻结了。我眼睛惊讶地张大,连眨都没法眨一下。
然后。
『………………………………………………………………………………………………』
背后,有个气息。
气息和视线来自我背后上方。从我头顶上展开的漫樱之中直直地俯视着我的那个气息,沉默不言,柑橘就像天上的云一样巨大,在我背后整面铺开,朦胧。
“那东西”在看我。那显然带着“恶意”。
那是犹如针扎一般充满恶意的视线。可是,“那东西”绝对无法靠近我,也不可能追过来,只是怀着憎恨————不对,尽管用人类的感情来表达,只能选用“憎恨”这个词,但那要比人类的“憎恨”更加异质,更加不像人类的感情————用充满异样恶意的可怕眼神紧盯着我的后背。
「…………!」
硬要说的话,那既不是意志也并非知性,是模糊不清,却又几乎凝为实体的巨大感情。
「唔……!」
我感到难以呼吸。强烈的恶意混在空气里,将它吸进去之后变得呼吸困难。
我活这么大从来都没有感受过如此奇异的憎恶与杀意,这种感情让我浑身发软。
可是背后上方的那个气息只是俯视着我,就像动不了一样,根本没有动弹。
只不过,就在此刻。
唦、
一阵强风吹起,怕打我后背,周围的枝叶沙沙作响。
与此同时,我出于恐惧与紧张向背后集中的意识,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动了起来。那是几乎不能算作声响的细微声响。根本称不上物质的微小质量动了起来,那是根本称不上风的微弱空气运动。
突然。
我感觉到那种微弱的气息随风扫过地面,齐刷刷地朝我背后蜂拥而来。
那股气息虽然微小,却是无法抵御的群体。
巨大的涟漪向岸边推挤。
即便风意识变弱,它仍旧朝着我背后————
「……!!」
我转过身去,在恐惧之下扬起头。
在那边,我看到了波浪。
人行道变成了河面,上面堆积的大量樱花花瓣就像水开始流淌,又像虫群开始一齐扑向猎物一般,开始朝我蜂拥过来,欲将我吞噬。
如此情景,就像一阵强风正好刮起。
在风已过去的人行道上,樱花————
————嗖、
“恶意”。
我从几乎铺满地面向我脚下逼近的音色“波浪”中,今天头一次感觉到了并非模糊,而是十分明确的危险。我在恶寒窜上背脊的同时向后倒退,然后朝着背后逃了出去。
「噫……!」
快逃。快逃。快逃。
我的本能对我大叫,恐惧与焦虑令全身发僵,我拼命地驱策着不听使唤的脚,全力向前跑。
当那条“河”追上我的时候,我将沉入樱花之下。
此刻我确信了。当我站在那条河上的时候,我就会像站在飘满樱花花瓣的水面上一样
,掉下去,沉下去,然后再也回不来。
就像消失的她那样。
「………………!!」
我拼命地逃,拼命奔跑,视野剧烈摇晃,可脚却不听使唤,感觉就像在梦境里,丝毫没有前进。
我边跑边回头,映色的波浪笔直向我逼近。
花瓣想要抓住我的脚,就疾风一样迅速,如海啸一样汹涌,贴着地流过来。
「……!」
沙、
就像在滑行,就像波浪,就像河流,瞬息之间逼近正在奔跑的我。
「………………!!」
它逼近眼前,逼近脚下。
瞬息之间,逼近我的脚下————
「噫……!!」
我要被吞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尖锐的惨叫,恐惧与绝望让我全身寒毛倒竖,同时全身发软,紧紧地闭上眼睛——————
「你在做什么?」
「!!」
沙、
下一刻到来的,不是疼痛,也不是花瓣抓住脚踝的触感,而是少女的声音,以及吹拂全身的风的触感。
「咦……?」
漩涡平息。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维持着用手臂护住脸的姿势,提心吊胆地睁开眼睛,只见刚才的风仿佛将一拳全都吹走了一般,周围是“恶意”消散后焕然一新的空气,什么也没发生,还是平时那片小学旁人行道的景色。
只不过,刚才的异常现象在周围留下了鲜明的痕迹。大量的花瓣在地上散乱着,可那些花瓣完全没有让人联想到波浪和水面的要素,只是平静地散落在人行道上的,普普通通的印花花瓣罢了。
「……」
然后在我张开的视线前方,还有一位少女。
那是方才擦身而过的,在“岛屿”上前进的少女。她在人行道的那一头站在风中,盯着我。
即便远远看去依旧给人印象深刻的那双眼睛,正直直地看着我。
那可爱的认真表情十分纯真,但也因此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与我们不一样,超凡脱俗的气场。
那个小小的女孩,就像将人行道堵住一样站在路中间。
她一时间这样看着我,但不久之后直接小跑着朝我过来。
「……没事吧?」
少女抬头看着我问。
「呃……嗯……」
我回应了她,然而现在仍心有余悸,心脏跳得就像闹钟一样,脑子里也很混乱,其实都不知道究竟哪里没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女听到我的掩饰,开口了
「……姐姐,你对这颗樱花树做了什么?」
「!?」
她向我投来的问题,令我大吃一惊。我自己都知道我的动摇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面对少女真挚的眼神,我更加不知所措。
「什…………什么……?」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樱花树生气喔」
少女对说不出话的我这样说道。
「所以,我想知道姐姐做了什么」
「樱花树……生气?」
我鹦鹉学舌地反问,少女轻轻点头。
「是的。樱花树生气了,气得想把姐姐抓走喔」
「……!?」
「因为我在看着,所以收手了。樱花树虽然现在装作没事一样,不过还在生气。姐姐最好别走这条路了,这棵樱花树会把你抓走的。不过因为生气要把人抓走,还是头一次看到……」
听到少女的话,我用混乱的头脑拼命思考。
樱花,会抓人?
而且在生气?对我生气?
我做过什么?是什么?
不,先不提这些,这个女孩究竟是什么来头?她说的究竟是什么?疑问接连不断地涌出来,然而却是我大脑之中并不冷静的属于本能的部分对少女的提问得出了一个很不正常的几轮。
「因为我————坏它好事了?」
我喃喃地说了出来。
听到之后,少女好像明白了一样,然后偏开了透着一抹哀伤的视线,「啊」地呢喃了一声,说
「是这样啊……这是樱花先生不好呢……」
然后少女接着说
「可是,樱花先生绝对不会罢手的,绝对不会原谅姐姐的。草木呢,是有心的,但也只有心。树活了这么久,长到这么大,心一直在膨胀,所以肯定不会听劝的。姐姐,你只有逃走了」
少女这番话,如果不是在玩想象游戏,那就是纯粹的电波系了,若是换做平时,我肯定会听过就算,可我现在完全能够理解。
少女说的话,正好将我在这里所感受到的,或者说被迫感受到的一切完全解释清楚。
但是,我心中的常识却告诉我,不应该和这个孩子多做牵涉,以前都是错觉。
但另一方面,我内心的冲动又渴望着跟她交流。
不管多么不合常识,那都是刚才我所经历的事情————更要的是,那是我一直追寻的,以前被大人无视,最后被我自己用常识封杀掉的,年幼时的我的『那段记忆』的答案。
「告诉我」
于是,我问了出来
「樱花……为什么要抓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这个少女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少女理所当然一般作出回答
「因为这位樱花先生没有孩子」
「……孩子?咦?什么?」
「所以说,樱花先生没有孩子。只是这样喔」
少女的回答只有这些。
「所以樱花先生很羡慕,就把孩子抓走了」
「……这样啊」
我完全听不懂,皱紧眉头。听少女的口气,那就像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一样,我反倒开始感觉紧咬着不放的我更奇怪了,于是换了个问题来问。
「……其实,我的朋友以前被这颗樱花树抓走了,就在我眼前。告诉我,那孩子怎么样了?」
「唔」
那是十年来不曾对任何人问过的问题。
听到我的提问,少女微微垂下眼睛,露出有些悲伤的表情,喃喃说道
「如果被被抓到“那边”的话……」
「然后呢?」
我催促少女继续往下说,少女难以启齿地张开嘴
「我想就回不来了。被抓走的孩子会被关进那边的世界,消失掉。对不起」
「这样啊……」
我心灰意冷,垂着头咬紧嘴唇。
经过了十年时间,如此年幼的少女告诉我这样一个结论,但我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感觉能够相信。只是,我的悲伤已经损耗殆尽,涌上心头的已经变成了悔恨。
那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对自己什么也做不到所感到的懊悔。
是对无力的自己的懊悔。
我抬头仰望那棵樱花。
这颗大树发达根系扎在小学的校庭中,丰满的枝桠伸到人行道上,如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竖在那里,让花缓缓散落。
只不过,那平静的感觉,却与以前感觉到的不同。
我现在对它的感觉,并不是自然的雄伟之静,也不是人格的泰然之静,而是寄宿着显然不同于人类的精神,一动不动的怪物那种,毛骨悚然的静。
「千鹤子……」
我念着已经不在的好朋友名字,叹了口气。
我感到绝望。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懊悔、悲伤,最重要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今后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千鹤子的爸爸和妈妈。
「……」
「姐姐,回去吧?」
少女拉了拉转身对着樱花呆立不动的我水手服的衣袖。
「在我看着的时候,樱花先生什么也不会做的」
「……」
我的感情与其说是依恋,不如说更接近面对近在眼前的仇人却无能为力的那种感觉。我心里怀着不忍离去的依恋,被个头只有我一半高的少女拉着手,从学校旁边被拉了出来。
我感到无能为力。至今一直勉强怀着认为千鹤子还活着的虚无飘渺的希望,如今也彻底断掉了。
我心中怀着无力感与虚无感,无精打采地离开现场。
我被拉着手向前走,学校渐渐从视野中消失,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住宅区内。
我们两个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不久,在彻底看不到学校的时候,我维持着被她拉着袖子的状态,一边走一边疲惫地张开嘴,喃喃地问道
「……呐,你为什么要喊住我?」
「因为」
少女回答
「姐姐虽然看不见,但能够感觉到对吧?既然如此,我们就是朋友呢。朋友一定要救的……」
「……」
我摇摇头。我……才不是。我跟这种喜欢幻想的孩子才不是一类人。以前因为我突然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不安感』害大家表现出的吃惊反应,以及我被贴上的『这孩子有点怪』的标签,在脑海中浮现。
「那种事……」
话说到一半,我停了下来。
现在连反驳的精力都彻底丧失了。
而且,对这种小女孩说的话
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去否定,也显得太不成熟了。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我的心里确确实实地沉淀着一股恐惧,感觉越是否定就越会破绽百出。
所以我问了别的事情。
我对她说的话有些在意。
「……呐,为什么有你看着,那棵樱花就什么都不做?」
「因为我看得到哦」
少女依旧理所当然一般回答了我的提问。
然后
「而且,我是“魔女”啦」
「……是么」
少女这么说道。
我以那棵疲惫不堪的心,漠然地接受她说的话。
3
「……我回来了」
嘎啦嘎啦嘎啦,我把如今这一带已经很少见的横拉式玄关门打开,走进家里。
我家房子面朝旧街而建,已经有些年代了。我慢吞吞地脱下鞋子,这时从门帘后头传来妈妈「欢迎回家」的声音。电视里放的时代剧的声音,还有高汤煮出来的味道,都传到了玄关。
「……」
我没力气跟妈妈说话,有气无力地走上地板,走进靠近玄关的我自己的卧室。
我把门关上,放下包。我累坏了,现在不管是心灵、身体,还是这一路上的事,感觉全都像在梦境中发生的一样————我好想直接把褥子拿出来,在上面倒头大睡。
我好想睡着之后一觉醒来,一切都是一场梦。所有的一切都没发生过,然后抛在脑后。在回路上那小一段事情,我难以接受,也缺乏现实感。
「哎……」
我叹了口气,连换衣服都觉得着急,躺在了榻榻米上,把脸埋在坐垫里。
我脑子好蒙,里面满满的全是刚才发生的事情。
难相信相信的事,难以相信的话,都太多了。
现在这样冷静下来再看,感觉不到那是现实发生的事情。然后对那个少女讲过的话,我也不知道究竟该相信多少。
为什么事到如今会有这种事?
老实说,我就是那么想过。
千鹤子失踪已经了十年。以前我几乎每天都会去那所小学上学,毕业之后也几乎每天都从那棵樱花树下走过,为什么非得现在才发生那种事情?我已经搞不懂了。
至今为止,这种情况明明都没有过。
就算突然变成这样,就算告诉我那种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去想。
了解到了好多。千鹤子已经没希望回来了。
不,这件事就算了。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我已经死心了。
问题是————我小时候的记忆是千真万确的,千鹤子就是被那棵樱花树抓走了。
而且樱花树打算抓走那个男孩,却被我坏了好事,所以我现在彻底惹恼了那棵樱花树,被它盯上了。
这是真的么?我可以相信么?那可能只是那个女孩的空想喔?
跟女孩分别之后,这样的自问自答在我心里浮现过不少次。少女的话,证实了十年来没人相信的『那段记忆』。
但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宁可把那当做年幼孩子的误会,带着心塞的感觉一直藏在心里,不被得到证实。
现在就算得到了证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算是因为一直在说『那段记忆』————然后,肯定是因为『那段记忆』造成的心理阴影,因为我会凭空突然感到恐惧的那个后遗症————而一直被贴上『怪人』标签的我,现在得到证实也会困扰的。
『姐姐虽然看不见,但能够感觉到对吧?』
这是那个少女说过的话。
何其荒唐。灵感应力?别说笑了。
不过总之,以后还是绕道避开那所小学附近吧。
我想着想着,于是睡着了。在晚饭前……稍微,睡会儿…………
我打了个盹儿。
久违地梦见了千鹤子。
4
我们高中的吹奏社异常严格。
就算放春假也毫不留情,每天都得在学校练习。
我连着每天都大早赶去学校。虽然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但在那之后两天都没发生任何事情,基本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不过,我会绕过学校附近那条路。
走那条路说不定会遇到危险,老实说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一定都不想为了确认这种事再从那棵樱花树下走。
「……哎」
今天回家的时候也是精疲力竭,我在那条樱花道末端附近的交叉路口,从支路的巷子里走出来,朝小学的方向转过身去。
看得见那棵硕大的樱花树。就算隔了相当远,就算不愿意,也还是能够看到那棵树。那个参天巨樱快到发叶子的时期了,白色的树冠上开始出现清晰的绿点。
转过身去看着它,不禁叹了口气。
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会绕过一个街区,这样相当累,好很花时间,虽然感情没有强烈到憎恨的地步,但还是无法释怀。
「……」
在阴沉沉的天空之下,樱花只是一处布景,洋装不知地耸立在那里。
散落的樱花花瓣也吹到了这边的人行道上,然而稀稀疏疏的,数量非常少,没有完全盖住地面,完全不会让我产生踩空的恐惧。
我每天都从樱花够不到的远处望着樱花,那棵樱花————如果那个女孩说的是真的————肯定憎恨着我吧。
有时,我能从樱花的那个方向感觉到不好的气场。
但是,我认定那是错觉,今天也会背对着樱花往家走,把它忘掉。
†
三天后。
一个上那所小学的男孩子,消失了。
那天我跟平时一样练习完后回到家,妈妈正好在客厅的桌子上读传阅板。然后我一走进客厅,妈妈就用平时那种根本藏不住心事的表情和口吻对我说
「……小咲,听说那所小学的孩子不见了」
「咦?」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脏立刻扑通一跳。
「咦?什么?」
「你也知道,小学放假之后可以使用里面球呀独轮车之类的游乐器材。据说,有个男子还去玩那些东西,然后失踪了」
「……那种事,怎么可能」
我禁不住脱口而出。
那是前些时我在小学附近叫住的男孩。
我想起了他的事情。但是,妈妈可能把我说的话当成了别的意思,皱紧眉头对我说
「小咲?妈妈也稍微响起千鹤子的事情了」
「……!」
「千鹤子也是放春假的时候到小学去玩,然后消失的对吧。哎,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不过你路上还是小心点」
妈妈把传阅板递给了我。
我接了过去,带着膨胀起来的不安感向上面看去。
我看到了。压在板子里的镇内联系单最上面,无机质地放着求助寻找失踪男孩的文章,以及复印出来的男孩的彩照。
————三天隼飞君。10岁。
我这才知道,那个男孩叫这个名字。
5
到了第二天,依旧没有男孩被找到的消息。
「……我回来了」
那天我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个男孩失踪的事,整晚都没怎么睡。在睡眠不足中醒来,参加了社团活动,练习的时候仍旧放不下那件事,练习之后回到了家。
我在玄关坐到地上脱鞋,深深地叹了口气。
经过严格的练习之后回到家的我,叹气几乎成了每日必行之事,但今天叹息的性质和平时并不一样。
回家的时候,我去看了那棵樱花。
我没有走绕路的路线,从远处的十字路口上看了看小学的校庭。
以阴云密布的天空为布景,那棵樱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看着它我心想。那个男孩真的被那棵樱花抓走了么?那个男孩就像我记忆中的千鹤子那样,在地面上堆起的樱花花瓣之上沉了下去么?
樱花树只是在风中微微摇摆着斑驳的躯体,就像是巨大而神秘的魔物微微摇晃身体一样,在堪称毛骨悚然的寂静中伫立着。
樱花,可能吃过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存在感十分平静,甚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我看着它,一团冰冷的东西渗进我的心里,然后我就像赶在被魔物盯上之前赶紧逃跑一样,无能为力地离开了那个十字路口。
于是————
「……哎」
就有了现在一边脱鞋一边叹气的我。
虽然什么都不做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毕竟无能为力,也想不到什么点子。
别说找人商量了,这事连开口都很难。我成日怀着这样的心事,练习的时候也心不在焉,被骂过好几次。即便如此,我满脑子依旧都是那个去向不明的男孩的事。
我脱掉鞋,走进里头,首先就找到了妈妈。
「回来了啊,欢迎回家」
妈妈正在狭窄的后院把衣服收回来。
「嗯。妈妈……那个失踪的男孩找到了么?」
「还没有吧」
「是么……」
我就问了这么一句之后,离开了正在忙的妈妈,退回家里,然后往房间走,回到了失落的状态。
其实我内心期待着在我练习的时候,那个男孩就被找到,事件得到解决。
虽说我跟他只说过短短的一句话就各自离开了,但我还是期盼着他能够平安无事。
另外,我希望少年的失踪与樱花无关。
总之,我期待着我一直放心不下的事情全是傻不拉几的杞人忧天。
「……」
但是,我期待的事情没有发生。
我的心也无法释怀。
我在走廊上碎碎念叨着,叹着气回到房间。
于是我站在了房间前面,打开了将小时候用的槅扇替换掉的房门,进到里头。
「…………………………………………」
这一刻,猛烈地樱花气息让我禁不住定住了。
强烈的异样感侵袭我的五感。空气,不一样。
当我进入屋子的瞬间,我自己房间的空气吸进肺里。充满这个房间的空隙、味道以及氛围,本应都无比熟悉,然而我吸进去的东西显然不一样。我不觉得这里就是我的房间,这样的情况令我不禁身体发软。
「唔……」
平时里头的空气,应该是老旧木制家具的味道,可能多少有些灰尘,是充分沾染着我生活气息的味道。
但是,现在充满屋内的,俨然就是屋外的空气。
那是有生命的树干,以及从中间吹过的风,还有土壤的微微气味。
然后,还有从地面厚厚堆积的樱花花瓣中腾起的,混着几分潮气的,盛极而散的樱花之下的空气。
「………………!」
“樱花树”的味道,充满我的房间。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感觉血气一下子从我身体里抽走。
怎么了?
为什么?
怎么回事?
疑问在我脑袋里到处打转。
我整个人疆在门口,只顾茫然地注视着本应十分熟悉的卧室,连眼皮都忘了眨。
撒着偏茶色影子的昏暗卧室。
榻榻米、橱柜、桌子、一架。然后还有盯上摆放着校内音乐竞赛上获得的盾型奖章,里头放着漫画、乐谱、课本的小型书架。
里面还是跟平时一样,但就是存在着某种异样感……究竟是什么?
空气不一样,味道不一样,气氛不一样。不,我已经知道那些不一样了,可是不止这些,还有某种好像气息一样的……就像是漆黑的活动室里有大虫子在动的时候所感觉到了,肉眼看不到的,微弱的……
「……」
忽然,我看到白色的东西掉落着。
房间的角落里,榻榻米上,就像碎纸一样的陌生东西忽然进入视野,吸引了我的眼球。
在窗子下面的位置,呢东就像从窗帘里头落下来的一样漠然地掉在那里。
那东西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颜色与房间中暗淡的景色格格不入,白得十分突出的,小小的————
「………………!!」
嗙!!我用力关上门。
我想都没想就离开了房间,就像顶着房门一样依旧把手放在门上,眼睛张得大大,屏住呼吸,当场僵住。
我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噗通、噗通、噗通,就像闹钟一样。
我紧张得汗水要喷出来。隔着一扇薄薄的门,那头的时间已经冻住。
在屋子里,有樱花的花瓣。而且慢慢的全是樱花的存在感。
怎么回事!?不,搞懂的只有一件事。
我的家被发现了。那个“樱花”找到了我的家,魔掌已经伸到这里来了。
我已经不能再回这个房间了。
不想相信的心情,怀疑的心情,温吞的想法,全都被彻底吹走。那一切全都不过只是把视线从自己看到的东西上移开,因为怀疑而当做没看见,对不安视而不见而已。
我的本能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那段记忆』是正确的,我是『能感觉到的人』。
到了这一步,我再要对一切漠然处之,抱着所谓的常识住在这间屋里,我迟早也会失踪。本能已经摆脱理性,理解了这件事。
「………………哈……哈……」
我就像喘气一样吐着气。手就像要往里推一样依旧放在门把手上,维持着这样的状态拼命思考。拼命思考着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到。
这种事情没办法跟任何人说,自然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求助…………
求助…………?
………………
†
「太好了……找到了……!」
「……?」
女孩那头及肩的茶色齐发摇摆着,讶异地朝站在路上气喘吁吁的我转过身来。
「咦?是樱花姐姐?」
她就是在小学附近救过我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孩子。我想起了她,抱着一丝希望在我们曾经相遇的小学周围来回跑。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总算发现了她的背影,然后跑了过去,向她搭腔。
「我在……找你。我、想让你、帮帮忙」
「找我?」
我一边喘气一边说。女孩听到我的话,有些纳闷。
但是,她摆着一副吃惊的表情凝视了我片刻之后,表情立刻僵硬了几分,向我走过来。
「……是樱花先生么……?追上来了么?」
「你知道么!?」
我大吃一惊。
女孩子轻轻颔首,向我伸出手,从我胳膊下面钻过,绕到我的背后,从我的头发里拈出了什么。
那是小小的白色东西。
「樱花花瓣……!!」
「一模一样,被追上了呢……」
女孩凝视着花瓣说
「跟到家里去了么?那他会来的。会黏上许许多多」
「拜托了……帮帮我……!我该怎么办!?」
在夕暮之下的住宅区路上,我毫不在意被外人听到,向少女苦苦央求。少女想了一会儿,然后抓起我的手,说道
「姐姐,去樱花先生那里吧」
「咦?」
我吃了一惊,禁不住把手收了一半回来。
「为、为什么……」
「没关系的,有我在呢」
然后少女抓住了迟疑的我。
「有那么多的樱花,那里是特别的。跟我在一起的话,姐姐一定也能遇到的」
「遇……遇到?遇到什么?」
「魔法师」
少女如此说道。
我一头雾水,就像那个时候一样,被少女牵着手,走着那时相反的反向,被带去了小学那边。
6
樱花落在日暮时分的小学中。
现在不管在哪儿都能看到樱花飘落的样子,正是盛极而散的时节。在黑压压的乌云天之下,白色的花瓣从硕大的樱花枝桠落下的情景,悄无声息地铺满我的视野,翩翩摇曳,甚至静静地看着它都会感到眩晕。
哗唦哗唦,哗唦哗唦。
好一幕安静而美丽的情景。
然后……也是可怕的情景。
在无风的空气之下,校庭之上,然后还有围网外头的人行道上,地面就像下了雪一样被花瓣完全覆盖,就像装满水一样变得全白。
然后。
「……没事的」
「………………」
我被女孩拉着手,站在此情此景之中。
在风中吹不散的花瓣,已经将周围的地面彻底覆盖,能当做立足的“岛屿”几乎所剩无几。即便如此,我还是和少女手拉着手,畏畏缩缩地站在能看到樱花的地方。
樱花哗啦哗啦地散去,静静地落在校庭之上。
在围网那头,仿佛要将世界压碎一般的厚实阴云之下,那株吃人的樱花通体蒙上一层阴影,却又有纯白的花缭绕,凝重地耸立着。
「没事的。现在什么都不会做的」
「……」
我无言以对。
樱花只是静得毛骨悚然地伫立在我面前。
可是我十分不安,感觉马上就要沉下去一样,双脚发软。我感觉就像踩在薄冰上面,就像站在浮在水上的板子上面,紧紧地握住少女的手。
「没事的。现在什么都不会做的」
「……」
感觉身体只要稍稍放松脚下就会摇摆起来,身体在微微发抖。
樱花在头上静静展开着枝叶,现在特别安静,但我感觉到,那是屏气慑息窥伺破绽的安静。
站在下面我周围视野所及的地面之上,原本凹凸不平已经被花瓣堆得难以分辨,变得一片纯白。光是注视着整面染成全白的表面起伏波动,便像是站在船上一样,平衡感渐渐地被打乱。
整面的……
白。
白。
白。
视野摇荡。在摇荡的视野中,白色的水面波动起伏。
在紧张与眩晕之中,我已经无法思考。
视野中,脑袋里,都渐渐变成全白。
「——————」
忽然,在白色之中看到了黑色的东西。
厚厚堆积将地面整面覆盖的樱花花瓣正中央,能看到鼓起了一个黑色的小山。
————那是什么?
我脑子空白,茫然地看着那东西。
然后,我跟那东西四目相接了。那东西有眉毛,有头发。
那东西把张开着空洞的黑眼睛,静静地,无为地盯着我。那东西就像从堆起的樱花中长出来的一样,是只有鼻梁一样的孩子头部。
「…………………………!!」
一阵恶寒爬上我的背脊。
「……不可以看」
「…………!!」
我的手被紧紧握住,我也紧紧回握住那只手。
即便我拼命地想要移开视线,然而最多只能将其驱赶到眼角。我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连眼皮都没办法眨一下,我非常害怕从“那东西”之上完全将视线移开。
「………………!!」
那是什么?为什么在那里?
我为什么……为了什么,要在这里做这种事情?
在意识几乎快要断掉的视野之中,孩子的头部就像从水中窥视,又像飘在水上的头颅,只露出上半部分。
「…………………………!!」
冷汗喷了出来,身体开始发抖。
而这个时候,那显然不属于正常人类……不,不属于活人的睁得大大的而空洞眼睛,在花瓣的之中用视野的一个角落,直直地,就像打湿的玻璃珠一样对着我——————
「————那个————是被抓走的孩子」
砰!!我的心脏,我的全身,剧烈地弹了一下。
「噫……!!」
忽然毫无征兆地从旁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禁不住向那边转到一半停了下来,只见视野的一头神不知鬼不觉地,连脚步声都没有便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身影。
他站得离我太近,黑色的风衣削去了我视野的一端,感觉就像照片从一端烧毁了一样。
那黑暗连同眼球一起削掉了我的视野。那件创造出这片黑暗,将我视野的一头盖住的长长风衣,颜色绝非通常的黑暗,而是非常深邃而复杂的……打个比方吧,夜色这个词比较合适,是种防御要将人的意识吸进去的异样颜色。
然后可以看到————载于黑暗之上的白色,白的过分的侧脸。
能分辨出他似乎戴着眼镜,也看得出他的容貌标致得令人胆寒,然而却给人一种非常模糊的印象,就是那样的容貌。
然而无关乎他那恍如幽灵一样形象,他的脸上存在着唯一一处鲜明的部分。
男人在冷笑。
『他』的嘴就像割开的一样,扬成新月的形状,正在冷笑。仅有这部分是明确的。
「……那是残骸。那是被抓走的孩子的残骸,或者可以称作残像」
『他』用仿佛消融在黑暗中的声音对浑身僵直的我,就像说悄悄话一样讲道。
回过神的时候,孩子的头部已经看不到了。就像刚才的都是幻觉,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取而代之,感觉散落在周围的阴影变得非常浓重了。
「是魔法师先生哦」
我听到少女的声音。可是我已经完全没有余力去听少女的回答,去看少女的样子了。
这就是,魔法师?
我对那名少女的话感到恐惧。这————不是人类。拥有这种气息的东西,不可能会是人类。
「就这样听着吧。就来说说这株樱花对你的『愿望』吧……」
『黑暗』站在僵硬我的身旁,说道
「这棵樱花————染井吉野无法生下孩子,所以要抓走人类的孩子」
「………………!?」
那是比少女以前说过的话还要具体的言语。怎么回事?『他』说的话,不断地传进陷入恐慌的我的耳朵里。
「你知道么?这个岛国之上生长的几万株樱花大部分是叫做染井吉野的品种,这个品种全是通过嫁接繁殖的同一棵树」
「!?」
「相同的东西之间无法生下孩子,因此大半的染井吉野生活在周围只有同族的地方,有着在无子的状态下度过岁月,最终腐朽的命运」
『他』无比昏沉地说道。
「除却人类这样扭曲的品种,对一切生物来说,拥有孩子是必然的事情,这是最根本的夙愿。然而染井吉野却无法实现这个夙愿。相同的东西直接能够产子的概率微乎其微,而且就算产生了极少量的孩子,也全都无法萌芽便会死绝。
染井吉野就是扭曲的人类之手制造出来的扭曲品种。于是因为人类这样的行为而无法产子的樱花,被种在校舍旁来祝福人类的孩子,一边看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畸形孩子逐渐死去,同时看着人类的孩子们茁壮成长。久而久之,一部分染井吉野开始嫉妒、憎恨人类,这又有谁能够责备它们呢?所以,这棵樱花要抓走人的孩子。它在诅咒着人类与自己,最终化为妖物」
「………………!!」
『他』咯咯声冷笑起来。这番话让我受到了很大冲击,但我并不会因此妥协。
「可……可是……」
我好不容易把话挤了出来。
可是就因为这样,所以要我接受死亡么?而且还要接受小小年纪就被杀害的好朋友千鹤子,还有那个男孩的事么?要我放弃么?
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害怕得身体僵硬,说不出更多的话,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在心中大喊,我不想死,我无法接受。听了那番话,我不是不同情樱花的立场,但因此就让我接受这一切,简直岂有此理。
「……你说的当然很对,你不需要接受。你要对樱花的愤怒与憎恨,又有谁能够指责呢?」
『他』就像读出了我的心声,说道
「那是人的业障。践踏其他所有的人感情,蹂躏弱者、无法言语者,乃至动辄蹂躏自身也要推行的『愿望』,正是人类的业障」
「……!」
「而『我』乃那种『愿望』的守护者」
『他』对着僵住的我,咯咯声笑起来。
「来吧,仔细想想吧。沉睡在你内心深处的『愿望』是什么?你应该拥有着比想要得救更加强大的真正心愿。你————真正想要怎么做?」
『他』询问、戏弄、试探,然后缓缓探出身子——————让黑暗吞噬我的视野,同时用发粘的视线紧盯着我的脸。
………………
…………
7
哗唦、哗唦,樱花在校庭中悄无声息的飘落。
暮色完全暗了下来,时间接近晚上。从背后的停车场混进学校院地的我,眼睛直直地盯着樱花树,脚踩在运动场的土发出声响,朝着樱花飘落的景色一步一步默默前行。
我的鞋子发出吱、吱的声音。
空气淤塞。头上云快要下雨一样非常厚,因此校庭就像夜幕降临一样漆黑一片。我带着比周围更加黑暗的心和眼神,朝着游离于黑暗之外绽放着白色的空间缓缓走去。
「………………」
我的右手拿着刚刚从家里带出来的锤子。
然后同在左手之中,还有一根焕发着黑光得到大铁钉。
这颗钉子是那个『魔法师』交给我的。
而我带着这颗钉子,以及酷似这颗钉子绽放着黑光的嘿浊觉悟站在这里,向樱花树接近。
————真正想要怎么做?
这是『他』当时问出的问题。
而我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无法原谅那颗樱花。
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注意到了。这才是我真正的感情。
这份感情跟难以置信的『那段记忆』一起压抑在我心中。
碍于那些大人还有常识不得不去压抑的『那段记忆』,在我自身的怀疑之下以前在我心中都并非真实,因此那份跟感情在我心中也并非真实。
但是,当我认定那段异常的『记忆』就是真实的时候,感情的盖子也同时解开了。
好怕……!
好悲伤……!
没天理……!
不可饶恕……!
随着我对『那段记忆』的真实感一并涌上胸口的那些感情,我总算察觉到了。最终,我在心中以名曲的语言叫喊出来。
把千鹤子还来……!!
我的悲伤和丧失感,叔叔婶婶的悲伤和丧失感……喷发而出的所有思念和感情灼刺着我的胸口,同时我将我的憎恨喊了出来。那个『他』朝着那样的我,从夜色一般的外套中伸出手,将手中握的铁钉递到了我的面前。
「————你知道么?妖物害怕尖锐的铁器」
「………………!」
「剩下的,你就遵从你的『愿望』吧」
然后,我————朝那根铁钉伸出手,将它抓住。
「………………」
就这样,我站在了这里。
我已经知道我该做的事情。对不合理的愤怒,对恐惧的反抗,然后还有迄今十年间一直压抑
的悲伤、愤怒、憎恨喷发而出,填满我的胸口,黑暗而炙热地灼烧五脏六腑。
我用充满憎恨的昏暗眼睛,在夜幕之中瞪视那株“樱花”。
我一边瞪着“樱花”,一边向前走。我的脸绷得很紧,表现出甚于憎恨的恐惧。
我好怕,但我若是什么都不做,迟早会被“樱花”杀掉。
我为了得救,然后为了活下去,我要跟那棵“樱花”对决,干掉杀害我好友的敌人。我为了与超越人类智慧的“樱花”战斗,如今穿过运动场,向校庭的“樱花”靠近。
向着樱花……
向着脚下踩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在地面上积起的樱花花瓣靠近。
然后,我一边走一边用什么也没拿的左手伸进裙子鼓鼓的口袋里,将里面的东西抓了出来。
随着微弱的蛰痛,只闻哗啦一声,抓出了无数铁钉。
那些并不是右手拿着的大铁钉,而是从放在家中的,已故的祖父的工具箱里连同锤子一起带出来的,普普通通的铁钉。
我盯着“樱花”直直地向前走,将左手抓住的一把铁钉低手向前抛出。
呯铃
我扔出的钉子发出清脆的声音,散落在我前方,铺出一条路。
铁钉应声掉在将凹凸不平的坚硬地面满满覆盖的樱花花瓣之上。钉子在柔软的花瓣上泛着哑光,没有沉下去。
「………………」
我沉默不语,表情紧绷,但我还是一边继续向前走,继续从口袋里抓出铁钉,抛出去。
呯铃
钉子应声散乱在樱花之上,连成一条线。
我一边盯着没有沉到樱花之下的钉子,不停地让脚动起来,向前走————然后我把脚伸向堆积的樱花花瓣之上,带着转瞬间的恐惧,朝着被藏了起来,已经不知道下面究竟情况如何的地面,带着全身的重量连同扔在花瓣上面铁钉一起直接踩了下去。
「………………!!」
噶吱、
层层累积的柔软花瓣、钉子还有下头地面的触感应声传到我的脚底,踏实。
「…………」
行得通。
妖物害怕铁,确有其事。连我自己都非常清楚,我的脸在踩到花瓣上的那一刻所感到的恐惧与紧张,以及跨越过去之后的欢喜与兴奋之下,已经绷得极度扭曲。
我要在屹立在夜幕中的巨大樱花树上,钉上那只大铁钉。我要消灭敌人。
我凭着这唯一的感情先前走。然而,随着在樱花花瓣上逐渐接近,我感觉皮肤上、脖子上伴随着寒毛根根倒竖一般的感觉,渐渐冒起鸡皮疙瘩。
「………………」
就像空气突然加重了似的,身体拒绝前进。
吱
我感觉到令感官轧轧作响的强烈敌意。伫立在黑暗暗中的樱花树,还有雪一样纯白的一层层堆起来的花,按理说此乃如梦如幻的景色,然而现在怀着强烈的敌意,释放出非常可怕的气场,在我眼前扩散开来。
那敌意无比平静,美得令人胆寒。
美丽的景色本身寄宿着强烈的憎恨,一直盯着它的话灵魂就会被它吃掉,心就会被它摧垮。这样的情景,带着强烈的压力在我眼前铺开。
「………………!」
但是,我不能输。我无法原谅。
我凝视着全白的地面,喘着粗气,不停向前走。
在这纯白色的举世美景之中,沉着小孩子的尸体。我靠着铁钉铺成的路,将刷成全白的视野对着下方,在令人讨厌令人胆寒的白色世界中先前挺进。
哗唦、
在脚下铺开的正面之白中,前进一步。
在这个如同整面飘着樱花花瓣的平静水面一样,令人丧失平衡感,令人发晕的世界中,前进一步,再前进一步。
前进。
向前。向前。
朝着那株“樱花”。
随着每一次脚步,被花瓣染成纯白色,已然极为单调的单色视野向前,向前——————
忽然,视野的一角出现了一颗小孩的头。
「——————!!」
心脏顿时狂跳。鸡皮疙瘩顺着皮肤往上爬。
在一边盯着脚下一边前进的单调的视野一端,小孩子头部的上半部分从堆积的花瓣之下冒出来,大大地张开死后浑浊的眼睛。那双眼睛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地从樱花花瓣之下长出来,直直地盯着我。
「………………!!」
我的双眼惊讶地张大,无法眨动。
在眼睛都眨不动的可怕紧张感中,我将绷紧的视线强行固定在前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再次迈出一度停止的脚步。
哈—……哈—
不要去看。
不要对上眼。
坚持下去。
我拼命地看着前方向前走,这个行为渐渐夺走我自身行动的现实感。
眼前的景色一片纯白,缺乏现实感。走在这片景色中,感官开始模糊。
身体感官渐渐消失,平衡感渐渐丧失,没过多久,我的每一步好像都走在纯白的眩晕之中,视野和脚下都变得很不稳定。
就像是在暴风雪中行军,快要冻死一样。
就像是在梦境中行走一样。
滋噜、
晕晕乎乎的视野一头,又看到渺茫雪白的地面上长出一颗孩子的头。
孩子的头只有上半部分,皮肤是死人的颜色。没有看着任何东西的浑浊眼睛张得大大,分开覆盖地面的花瓣冒出来之,直直地投向我这边。
滋噜、
又冒出一个。
我毫无感触地将这番情景纳入视野,向前走。
他们的容貌发型各不相同,但皮肤都是死人的颜色,都是小孩子脑袋的上半部分,都大大地张着眼睛,从积着樱花的地面冒出来,直直地盯着这边。
滋噜……滋噜……
然后那些东西在茫然发白的视野中数量不断增加,在只对着前方的视野边缘纷纷冒出来,用已死的眼睛远远地对着这边。
已死的孩子的头数量超过十个,超过二十个,将视野边缘占得满满当当。
我在飘落的樱花之中,在花瓣堆起的白色地面上,在无数空虚的视线之下,只是淡然地、淡然地继续向前走。
摆着僵硬的表情。
握着铁定和铁锤。
心中只怀着一个灼刺般的念头。
在几乎埋没地面的已死孩子的头部之间,只是淡然地、淡然地、淡然地、淡然地——————
「…………………………!」
然后,发出哗唦一声,我的脚步最终停了下来。
我到达那颗“樱花”了。我到了枝叶下面了。树干,就在我的脚下。
就是那颗抓走许许多多的孩子,把孩子们沉在花下的“樱花”。
对于好不容易到达这件事,我完全可以有所感触才对,然而我已经连抬起头仰望它的余力都没有了。在强烈的紧张与恐惧之中,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余力去想任何事情。
我依靠着少量的铁钉站在这颗美丽雄伟的异形古树之下,无数孩子的头从彻底掩埋周围大地的花瓣中生出来,将我团团围住。
被无数双已死的视线包围着,我已经没有任何余力。
我只是一边驱策着几乎被紧张感压垮的肺脏如同喘息般呼吸,一边激励着心中的愤怒,将泛着黑光的大铁钉换左手握持,将尖端顶在树干上。
接着。
「唔!!」
哐!!我将挥起的锤子,奋力地朝着钉子屁股砸了下去。
乒地一声,铁与铁子相互撞击的尖锐声音震天价响,随着传到受伤的冲击,长长的大钉子的末端楔入“樱花”的木质,钻进树干里。
这一刻……
轰、
犹如暴风般的敌意与痛苦,在空气中爆发性地膨胀起来。
「……噫……!!」
肌肤感觉正被愤怒与敌意拍打着。痛苦与恐惧涌了上来。
我身体发软。那是荒唐透顶的感情奔流,是足以充满空气的感情爆发。其密度和规模之可怕,就像数万人的群体被恐惧所驱使,陷入恐慌状态时所发出的那种吞噬大地的感情洪流。
那棵樱花恐怕积攒了百余年的憎恨,化为妖怪,而这便是它散播出来的恐惧与愤怒。
我在极近的距离之下暴露在这股集中起来的感情之中,承受着这份歇斯底里的恐惧,在那种忍不住让人放声大叫的恐惧与焦躁的驱使之下,再度扬起锤子,使出浑身的力量再一次砸在铁钉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乒!!
瞬间,风像发狂了一样的席卷周围。
「!!」
那就像是把钉子奋力地钉在了人的身上,人声嘶力竭的惨叫,胡乱挣扎,恐惧、痛苦、憎恨混成的风爆发性地疯狂大作。然后引发这个现象的大铁钉,也相应地割破了木质纤维,已经进去了一半。
枝叶被风折磨着,就像人在满地打滚一样胡乱摇摆。
激烈摇摆的枝叶如同乱抡手臂的人,在混乱与恐惧之中,已经无法
判别究竟是枝叶被风吹动,还是疯狂摆动的巨大枝桠掀起的这阵风。
乒!!
接着,在错乱与惨叫之中,第三次响起来。
我忘我地奋力挥下锤子,随着尖锐的声音,铁钉进一步埋入树干之中。
这一刻————
所见之处一片白色世界中,突然之间就像投入了染料一样,混入了大量的“红”。
「!!」
视野变红。埋在周围的大量“孩子头部”在第三次将钉子打入的那一刻,开始从脑袋、从耳朵、从眼睛里流出大量的血,将他们的皮肤还有地上的花瓣统统染红。
脑袋碎裂,眼睛破溃。
然后,本来只是静静地长在花瓣上的“孩子的头”,就像在那一刻开始时间流动了一样,好似漂浮在池子里的大量果实,时而上浮,时而下沉,时而被冲跑,时而相互碰撞。
那些“孩子的头”就像在黏液中一般慢慢改变角度,慢慢滚动,之前看不到的部分露出水面。
每当那些部分浮现,变成深红血池的嘴、眼窝、裂开的伤口之中,都会流出乌红的血,让红色在白色花瓣的“水面”弥漫开。
「………………!!」
我两眼一直大大张着,干得泪水都要流出来,站在原地用不动。
「…………………………………………!!」
牙齿剧烈地打着哆嗦,噶嗒噶嗒的声音从我抽搐发僵的嘴里传出来,在脑颅内回响。
然后——
滋、
眼前,刚刚打入钉子的树干中,也流出了一道血。
这一刻,我所有的勇气、气力、精力,都已彻底耗尽。
「噫…………!!」
只闻一声钝响,锤子从我手中滑了下来。
沉重的锤头掉在地上,砸到了被樱花花瓣覆盖的地面,然而在锤柄倒下去的那一刻,只闻噗通一声……锤子沉了下去,就像被铁质的锤头往下扯一样,就这么完全沉入了花瓣之下。
「噫…………噫……噫……!!」
我向后倒退。花瓣在鞋底与砂砾之间被磨碎。
我来回张望,只见数之不尽的孩子的头在“樱花”周围时沉时浮,大量被砍下来的孩子脑袋就像被倒进池子里一样,血染的樱花花瓣化为鲜红色的水面。
白色,已经只剩下头顶上残留的花,以及撒了钉子的脚下。
如今只有我现在踩着的地面,以及背后用钉子铺成一路延伸到这里的狭窄道路,残留在地狱图景之中。
「噫…………!!」
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的心顷刻之间被恐惧所吞噬,好想逃离这里。
可我的脚不听使唤,连迈出去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在狭窄的立足点上看着这片漂着孩子脑袋的血海。
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来。
我一步也动弹不得。
一个孩子的脑袋,孤零零地飘在我眼前的水面上。
那是一个年幼女孩的头部。她闭着眼睛,飘在我的脚边,当我的视线与少女闭合的眼皮对上的那一刹那,图像在脑中完全对上了。
「!?」
是千鹤子。
背上窜过一阵恶寒。在血海之中,千鹤的脸还是跟十年前的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就像还活着一样挂着美丽、安详的表情。
「……千鹤子!?」
我向她大叫。
她就像是睡着了……我甚至感觉如果现在伸出手把她拉上来,说不定还有救……她的容貌就是保持着如此美丽的状态。
近乎疯狂的强烈感情涌上心头。她在我眼前消失,令我追悔莫及……如果能够重来,我恨不得立刻重来一遍。
「千鹤子!!」
我大声呼喊。
我头晕目眩,瘫坐不起。
但我放声大叫,想要伸出手去。
「现在就、来就你……」
但就在此时。
噼唰、
背后传来一个巨大的树木开裂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清楚,以致我本能地分辨出了它的本质。那是树木的生命倾轧开裂的声音。
「咦……」
等一等。
这棵“樱花”要是死了,这个地方会怎么样?
千鹤子所在的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千鹤子!!」
我连忙朝着漂浮在血海之上的千鹤子的连伸出手,但就在这颗,樱花的花瓣和叶子沙沙一响,犹如倾盆大雨般落了下来——————就像一道帘子在惨叫的我与合着眼的千鹤子之间落了下来,我们被隔绝开来,越去越远。
然后,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感情,我的意识消失了。
………………
…………………………
8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花跟叶子都已消失,我正望着夜空中就像血管一样伸着裸枝的樱花树。
「………………」
我忽然发现,在夜空之下,那颗樱花树下,我正孤零零地久久坐在堆积起来的花瓣之上。在这片被落英淹没的空间中,我一个人孤零零以久久坐着,醒了过来。
世界恢复原貌,周围已经根本看不到那片地狱。
我四下环望,也找不到一丝血迹。眼前的“樱花”树干上,留着我打进去的那根钉子,然而从上面流出来的大量血液,却已经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
我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总算认清周围已经什么也没有,只有开了个大洞一般的心情残留在我的胸口。
我六神无主地站了起来,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在呼啸的朔风中愣愣地往家走。
†
……我,回归了日常生活。
从第二天开始,我继续进行吹奏社的练习,新学年开始的之后,又开始普普通通地去上学了。
在那之后,我上学又从小学前面走了。
发生了那样的事,在平静下来之前根本不想往那边走,但我心境调整的非常快。新学年开始的时候,我已经换回了原来的线路,从小学门前走了。
这跟以前不一样,并不是因为樱花的季节已经过去。
就算说大话,我也不会说这叫做坚强。而此时的我对樱花盛放的季节再次到来的期盼,便是印证。
我要救千鹤子。
如果办得到,我想救她。
这份渴望与后悔,在那之后一直盘踞在我的心里。
那颗“樱花”枯萎了。别说是开花了,连叶子都不长了。
再后来,小学里的百年樱一夜之间叶子掉光枯死的话题,在镇上的人们中间流传了一段时间。
但是,我不曾放弃。
我不会放弃。
不管历经多少岁月,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这棵樱花会复活,当时候我就能够救出千鹤子了————
当我每天从那棵樱花树旁路过的时候,我都会怀着这份期待。
†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
我再次迎来樱花盛放的季节。
在完全不同的地方从樱花树旁走过时,我能感觉到堆起的樱花花瓣中有空虚的视线直直地向我投来,能够看到人的脑袋。
人的脑袋只有上半部分露出来,用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死人眼神,静静地凝视着货在这个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生者。
此时我就会想。
——樱花树下埋着人。
——他们看着自己的孩子不断死去,一边望着人类的孩子不断成长,抓走人的孩子。
我一边看着被抓走的孩子的残像,一边心想
——抓走这孩子的这颗樱花树下,应该是和千鹤子所在的那棵樱花下是相连的吧。
……我,今年也在等待着樱花。
那颗百年樱总有一天会复活,让千鹤子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