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轻飘飘是这个星球的继承者。
若要继承,对象究竟是谁呢?这星球过去又是谁的呢?
「……那个,你也该下来了吧?」
我对飘到客厅天花板附近的菜菜美这么说。落个没完的绒毛虽然逗得瑞奇蹦蹦跳跳,但扫地的人可是我啊。由于看来看去都是绒毛,我也就观察起绒毛来,发现巨大毛球头上插了根羽毛。
接着菜菜美突然变回人形,绒毛聚了又散。她落地时似乎撞麻了脚,一屁股跌倒在地上,瑞奇雀跃地追着掀起的绒毛跑。
这样也算是在玩吗?
「……」
如果这个星球被这种东西继承,原本的主人一定会很头痛吧。菜菜美坐在地上,只把头后仰过来看着我,瀑流而下的头发中飞出一撮撮绒毛。
就不能克制一点这个飘绒毛的现象吗?
「轻飘飘773——」
她说到这里时想起自己有了名字,重说一次:
「菜菜美?」
并稍微歪头,看我的反应。换个称呼以后,人的感觉突然多了很多。
看来只要加上数字,就会立刻变得不像个名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个雪风会不像轻飘飘,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用『我』来代表自己就好了吧。」
我教她一个方便的词。她低声念了一次「我」,将它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经过这个仪式般的举动后,菜菜美张开双手报告说:
「我发现,我能在空中飘很久。」
「……………………这样啊。」
「嗯。」菜菜美点头回答……所以告诉我那个做什么?
「话说,你是怎么变成毛球的啊?」
菜菜美愣住了。想事情时还是会习惯全身不动。后来她终于想出答案,甩头洒出一堆绒毛,抓下来拿到我面前。
好像在说「就是这样变的」。这样谁会懂啊?
「……咦?」
有人按了门铃,会在这么晚的时间上门的……只有小黑吧。
菜菜美站了起来,像是想替坐在地上的我开门似的。
她的脚不麻了吧。
「我提议让我去开门,征求同意。」
「……你要去啊?好,就帮我开个门吧。」
由于猜得到对方是谁,便交给菜菜美去办了。目前的她单纯只是个食客,偶尔也该让她帮点忙。如果小黑有事找我,她也会自己进来就是了。
菜菜美小步往玄关跑去,瑞奇才想跟上就又临时折回来,到我腿上窝着。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是野性的直觉吗?瑞奇不会说话这点,时常让我有点扼腕。
一旦跨过心中那堵墙,我也鲜少再将她与姊姊摆在一起了。
那是别种生物,只是种生物。是生物吗?要说她是植物的聚合体也行,不过她会吃会喝,所以多半是生物吧。尽管会散出绒毛,变成毛球等部分是有点怪异。
叮叮叮。叮叮叮。有手指点击金属的声音,是菜菜美弄的吧。她好像很喜欢敲打一定的节奏。我不认为那是轻飘飘的共同特征,应该是她个人的怪癖或嗜好。感觉上,类似这样的种种发现,总是让我对她是轻飘飘的模糊印象一分一毫地更加深刻。
是我终于能够站稳脚步来观察她了吗……虽然她常常在飘。
我摸着瑞奇搔弄我鼻子的尾巴等了一会儿,见到菜菜美抱了个似乎很重的锅子回来。我就知道。可以确定按门铃的是谁了。
「是小黑吗?」
菜菜美用力点点头。我不认识其他人,这也是当然的事。她又在那锅里装了草莓汤给我们吧。瑞奇会发觉危险似的折回来,就是因为这锅汤?
菜菜美将锅子放到桌上,锅盖上有本书。
「她请我把这个交给一二三。」
菜菜美将书拿到我面前。什么书啊?我接下它,看看标题。
「……情思教育?」
书皮上印了「献给好孩子的情思教育」几个大字。我将它念了一遍,深感头痛。这是什么东西啊?真难理解。
情思教育,是帮助孩子培养丰富情感,加强感性的教育——第一页开宗明义就是这么写。那又怎么样啊?我差点把书塞进嘴里啃。我再次把书盯穿似的注视封面,无论怎么看,「教育」二字都会吸引我的目光。
教育……教育谁?不会是菜菜美吧?还要我做这种事吗?
我转头看看身旁的菜菜美,四目相对。她眼睛闪闪发亮,一副有所期待的样子。
「……怎么样?」
「我认为我达成别人拜托我做的事了。」
「……咦?啊啊,嗯,谢谢。」
菜菜美「嗯」地点头。她是期待我向她道谢吗?还真讲究。
「你有跟小黑说谢谢吗?」
人家送我们东西吃,怎么能不道谢呢。
菜菜美愣住了,隔了一段时间才上下甩头……太假了吧。
她想岔开这话题似的将锅盖开出一条缝,将脸凑近闻闻味道,并发出「唔喔噎喔」的诡异声响。看来这次也很刺激,不过这不重要,菜菜美的表情比较吸引我。她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眼睛和嘴唇融化似的向下垂。
虽也可能只是我不曾用心观察,总之在我印象中,没见过街上的轻飘飘有哪个表现过这样的情绪。就这点而言,这个轻飘飘……菜菜美,真的有点怪。
那应该没什么特别原因吧。若真要猜,大概就属轻飘飘刚出现时所引起的灾害中,姊姊是最早的一批受害者吧。姊姊会被车撞上,完全是天降绒毛惹的祸。然而姊姊和菜菜美应该毫无关联,我想是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没有。」
瑞奇同样往锅里瞧了一眼就立刻逃走,菜菜美也手脚并用地爬着追过去,和它一起在墙边蹲了一下就往我这儿跑来。这次换瑞奇追菜菜美的屁股跑了。他们两个干嘛互相模仿,因为感情好吗?
「好孩子的情思教育。」
菜菜美探头过来看看书名,并念出来。看来她的注意力转到这本书上了。瑞奇似乎只对放松感兴趣,跳到我腿上来,尾巴在我和菜菜美之间大把大把地晃动。菜菜美的眼睛平常都会盯着那尾巴左右打转,现在却紧盯着我。
「好孩子的情思。」
「是啊,就是写这样。」
我封面朝下放下书,菜菜美捏起书角,翻了翻附录页。
这些反应都在告诉我准没好事。
「我认为有必要学习更多的事。」
「你之前就说过啦。」
「而教育的目的,就是加强学习。」
「……你跟谁学的啊?」
是从电视上现学现卖的吧。菜菜美拿起书,将封面对着我说:
「我认为这是效率很好的学习工具。」
「呃,我不知道耶……」
我以感觉很马虎的判断表示异议。教师与学生问题都一大堆,别说提高效率了,我只觉得我会毁了她的思想。菜菜美翻开书页随意浏览。她知道什么是情思教育吗?
总觉得那是离我们最遥远的教育,只有我这么想吗?
我抱好绕了过来的瑞奇,瑞奇伸出前脚蜷起身子,脸顶在我的肚子上,就这么发出呼呼鼻息闭上眼睛。
我在它向后垂的耳朵催促下摸起它的头,心想若要培养感性,瑞奇或许会教得比我更好。不过就我看来,它一定不想接这份苦差事。
我朝一边专心看书的菜菜美瞥一眼,觉得脑袋发胀。
我真的非得做这种事不可吗?我又不是这孩子的父母,就外表而言还是她弟弟。姊姊是有教过我一些事,可是我从来没教过她什么。我与姊姊的知识量差距悬殊,而且基本上永远追不过。
从没想过,我竟也会在不知不觉中站上教师的立场。
假如姊姊或父母有任何一个还健在,我就不必受这种苦了。
「……」
他们每一个都早已因为轻飘飘,消失在绒毛的彼端。
轻飘飘理所当然似的飘降下来,又理所当然似的成长。
疑问,又重新回到原点。
轻飘飘究竟是什么?
「我认为,自己看到了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菜菜美一大清早就快步冲下楼梯,对我如此报告。我以感觉又热又肿的眼睛,注视那一连串可见睡眠充足的轻快动作。真羡慕。
结果,我通宵读完了整本厚厚的情思教育书。
我到底在搞什么玩意儿啊?脑袋里沸腾似的滚烫。
「我是不认为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比你更不可思议啦。」
昨晚的我也很奇怪就是了,今天还要工作,做那种事行吗?我手拄着脸看菜菜美「咚咚砰~咚咚砰~」地踏起脚,这次很难判断她是在打拍子还是心里焦急。
「你看到什么啦?」
「我跳进很大的水池里然后沉下去,之后再也浮不起来了。」
她还做出跳下去的动作。没有下文,看来是说完了。
「……如果你真的没浮起来,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吧?」
「所以我认为不可思议
。」
「啊,我想……」
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原来轻飘飘也需要睡眠啊。
「我想你看到的东西叫作『梦』。」
我对那所谓不可思议的东西做出我的见解。菜菜美停止踏脚,歪着头问:
「梦?」
「就是睡着的时候会看到的东西。」
如果她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我大概就有得解释了,然而菜菜美果然没那么简单放过我。
「对于梦是什么,轻飘飘773——」
菜菜美愣着转动眼睛,接着重说:
「对于梦是什么,菜菜美认为有学习的必要,征求同意。」
我想是没必要刻意订正啦。
「梦这种东西……很难解释。」
「我认为,有必要知道睡眠期间为什么会看见那种东西。」
不需要啦。可是我没说出口,头疼地不发一语。
假如我要负起教育菜菜美的角色,不难想像未来将面对许许多多这样的难题。老实说,这负担对我而言真的很重。好想放弃,啊啊,好想放弃。
「梦……所谓的梦就是……」
有些事再怎么躲也躲不掉,现在就是其中之一。
我将眼睛别开,菜菜美「嗯。嗯。」地应声等着我后续的反应,然后我说出还算像样的回答。
「就是睡着时会看到的幻觉。那全都是假的,所以就算在梦里沉到水底,对现实也完全没有影响。至于为什么会作梦,目前众说纷耘,还没有人找到正确答案。」
我在说明同时拉了条防线。我又不是科学家,怎么会知道梦的成因。菜菜美左右扭动脸颊,摆明是无法接受。
「为什么幻觉不会影响现实?」
咦,怎么是纠结这一点?我的回答反而生出了有点麻烦的问题。
「幻觉是一种没有实体的东西,所以不会影响现实。」
「所以梦虽然不会影响现实,可是存在于『某个地方』?」
陷入哲学性话题了。这是我最头痛的范畴。
「就在你的脑袋里。」
「我的脑袋是幻觉?」
菜菜美手按着头,上下左右摇晃起来,绒毛逃命似的飘起。
「不要混淆到那边去啦。总之我的意思是,你的脑袋有看见幻觉的力量。」
这话听起来有点古怪。看见幻觉的力量?什么东西啊。
就字面来看,恐怕是种相当危险的力量。
「感觉也有点像……抓到不存在的东西。有些人会把它扩大解释成超能力,算是群众社会必然会发生的现象吧……不说这个了,总之就是这样。」
「很难判断那是什么意思。」
菜菜美拉拉我的袖角,似乎想要我多说点。
但我甩开她,爬上轮椅。
「该准备早餐喽~」
并强行脱离疑问攻势,不过菜菜美紧追不舍:
「我认为一二三逃走了。」
「对啦,我逃走了。不要问我太难的事。」
我直接讲明。脑袋都想得快过热融化了,再想下去不堪设想。
「我对自己为什么会跳进水池里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也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口渴啦?」
菜菜美像是把我的随口回答当真,小跑步到厨房,倒杯茶喝了起来。每次见到她摄取水分的样子,我都会怀疑喉咙会不会漏水而盯着她看。可能是因为,我就近目睹了她从绒毛集合体中诞生的整个过程。
喝光之后,菜菜美猛然睁大眼说:
「我认为有必须保持缺乏水分的状态,否则不会再回到那个水池。」
「你想作同样的梦啊?」
菜菜美拿着杯子点头,接着张嘴「噎~」地吐舌。「不准吐出来。」我这么说,她便缩了回去。
「不然等到要睡觉的时候,你又会渴了。」
但无法保证她会再作相同的梦。菜菜美坐上椅子,脚跟叩叩敲着地板。
明明敲得很用力,听起来却很轻盈,真有轻飘飘的感觉。
瑞奇或许是听见我们的对话声,跑到厨房来,在桌椅底下开心地钻来钻去绕圈圈。菜菜美说声「早安」迎接它,将它抱到腿上用脸颊摩蹭。钻出脸颊的几丝绒毛,与瑞奇的毛混在一起,没飘出瑞奇身上。让我有点担心瑞奇和菜菜美再这么玩下去,说不定有天会变得像萨摩耶犬那样整只雪白。
我热了小黑昨晚给我的那锅炖汤。这次里头没有固体漂浮,圆胖的红色瓮型锅里头整个绿油油的。与其说是食物,更像是药汤,好像能愈疗精神。材料无从推知,感觉每次加热,都会漂出些特殊的东西。我盛了一碗摆到菜菜美面前,她跟着愣在碗前。
「我——」
菜菜美难得只说到这里就卡住了,瑞奇一阵风似的从她腿上逃走。
「我提议,我刚才就喝过茶了,征求同意。」
「这是什么提议啊?」
「我认为,由于我已经摄取过度水分,所以不需要更多水气。」
也就是「谁要吃这种鬼东西」的意思吧。
「这样啊。」
我顺道准备了瑞奇的早餐。瑞奇迫不及待地将嘴伸进装满饲料的狗碗,问它「好不好吃」却吐了舌头。人要与狗沟通真的不容易。
而菜菜美虽然说了那么多,最后还是捧起碗「滋滋滋」地吸了一口吞下去,然后当场愣住。不过味道似乎不怎么呛,汤汁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流进她的小嘴里。这次手背会变成绿色吗?
我一面观察菜菜美的吃相,一面继续思考昨晚想了一整夜的事。
情思教育……就丢球给她捡吧。不行吧,应该要让她看书,这样比较省力……似乎不会。感觉她读个三行就会丢一个问题出来。弹钢琴……我去哪里生钢琴啊?
我一直在想,教育这件事,具体上究竟该怎么做?
这应该没有简单到不抱明确想法,只凭模糊概念要她做某些事就能够解决吧。教育的重点在于,预先规划受教者的成长过程,使其发展为教育者心目中的形象——书上是这么写的。
方法之一就是让她上学。经过检讨,我对这件事仍有些疑问——我所知的学校和专为轻飘飘设立的学校,会是一样的地方吗?
多接触不同的人事物,能培养出丰富的情感。
书上是这么写。假设这句话正确,那么只有轻飘飘的学校,可以满足这样的接触吗?无疑地,轻飘飘都有自己的个性。但那实在很淡薄,且不一定会表现出来。另外,菜菜美常有些大胆,或者说不顾他人的行为。
依我看,若现在就将她丢进群体生活中,是一件很乱来的事。
要是突然在教室里变成毛球飘起来之类的,一定会给同学添麻烦。
「你今天要出去吗?」
我先问问她今天的计划。知道总比不知道好,至少能减少不必要的忧虑。
双唇染上淡绿的轻飘飘,眼睛转了一会儿后说:
「我决定,要从电视吸收知识。」
「那就这样吧。」
她这么说的日子,就真的会坐在电视机前整天不动,不用交给小黑照顾也没问题。如果瑞奇也一起留在家里,就肯定是吃我替它准备的午饭。
「再来……还有什么?」
有件事非得先问清楚不可。我盯着菜菜美的脸看。
滋滋滋地喝着绿汤的菜菜美也转眼看我。
「你想去学校看看吗?」
由于将教育责任完全丢给别人也是昨晚想出的选项之一,便姑且一问。
假如她想去,我就有一堆麻烦透顶的手续和准备要处理,但也不是完全不考虑。
「我还不足以判断学校是怎么样的地方。」
真是个理所当然的回答。想不到她也有如此慎重的一面。
「在学校……可以认识很多轻飘飘喔。」
若他们是生物,很可能会想多结交些同族伙伴吧?
学校的吸引力似乎不怎么样,菜菜美略歪着头考虑起来。等了一阵子,她的嘴还是一个字也没吐,反倒吸起绿汤来了。我只好主动放弃这个话题。
「我应该能弄来一些简介或资料……你要不要看过以后再想一想?」
菜菜美点了两次头,晨间对话就此结束。
早餐过后,我捡起搁置在客厅地上的情思教育书,随性翻了几页。
小黑怎么会有这种书?特地买给我的吗?
虽然算不上多余,但实在很多事。
我再翻几页,看看摺了角当书签的页面。
一发现或许会有用的资讯,我就先摺个角以后再看。这页就是其中之一。
「……让菜菜美画图,不晓得怎么样?」
具创造性的行为是有效提高感性的方法之一。
书上是这么写。既然如此,让菜菜美也和我一样画几张图也不错。家里有纸笔吗?我趁锁门窗之便到处找了找,可惜哪儿也没有。现在太早,店都还没开,我决定在回家路上买,或者下班时请无垢分一点给我。让她多方尝试,找出兴趣相合的事,也是教育的有效方法之一。
因
为书上是这么写。总之,我就先从做得到的开始着手吧。
这样的过程,也会创造某些新东西。
这可是书上没写的。
「现在,我要开始情思教育了。」
「情思是什么?」
「我不知道。」
菜菜美抖抖头发,散出一些绒毛表示抗议……那是抗议吗?
「所以从今以后,呃……我要和你一起学习这个东西。」
一听我这么补充,冒出一半的绒毛都缩回发丛里了。原来能控制啊?
既然能控制,真希望她之前也能别到处乱洒。
话说回来,我这么做能替代学校教育吗?向无垢问到学校位置后,我在回程绕到那里,拿了一堆资料回来。
我在校内稍微转了转,的确是满坑满谷的轻飘飘。操场上、教室窗口边,怎么看都是轻飘飘。学生们每个都表情僵硬,仿佛不觉得上学是有效利用时间,老师倒是热情到让人觉得有点啰唆。
傍晚,提早回家的我难得能在窗边观赏绒毛飘落的景象。绒毛犹如破碎而离群的云朵,从黄昏另一端大举压境。有的无声无息地撞上窗户弹开,往地面柔柔地飘荡。若在这些绒毛消失之前聚集一大堆,是否就不用等待他们自然诞生,直接创造出轻飘飘呢?虽然我不想这么做。
我将无垢给我的整叠图画纸摆在菜菜美面前,还准备了和我所用的相同的彩色铅笔。菜菜美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一式画图用具。刚不久前,我还为了让菜菜美别再看电视而苦战了一阵子。尽管她连一公尺都没离开原位,只是转个方向而已。电视机没关,继续在我背后播放旧世代的连续剧。
「我认为,我有必要知道为什么画图是教育行为。」
「书上写的。」
对于我简短的回答,菜菜美很不满意地鼓起腮帮子……然后脖子以上变成了毛球啊!原本只是鼓起脸颊,居然会整个变成毛球,也太夸张了。
「画图是一件……对,一件可以增加想像力的事。」
绒毛「砰」地一声散开,脑袋恢复原状……呃,其实原本也是绒毛嘛?
「我有必要知道增加想像力是什么意思。」
「这也请你自己想像。来,随便画点东西吧。」
我硬是转移话题,催她继续往下一步走。菜菜美也停止问题攻势,握起彩色铅笔。
这一刻,使我在心里对自己至今的一切准备和苦心大叹一声。原来要自己以外的人听话是这么费力的一件事啊。我和姊姊以前也这么难使唤吗?
我确信我绝对不是,无论这样是好是坏。
菜菜美的彩色铅笔动了起来。从她的视线及使用的颜色,可以推断是在画瑞奇。不知为何,她从耳朵开始画。当菜菜美看瑞奇时,都是从耳朵看起的吗?瑞奇似乎也注意到菜菜美的强烈视线,转头望向她。
菜菜美没看图面,只盯着瑞奇动手。瑞奇像是不安于那样的注视,耳朵越来越向前弯。菜菜美也跟着那动作不断添加线条,画得纸上仿佛留下了耳朵的残像。
然而模特儿并不是无机物,可能是耐不住了,不久就跑到走廊上去,菜菜美也带着正在画的图跟上。她的画法还真是自由奔放。走廊传来快速的脚步声,听起来,是菜菜美在到处乱跑。
等了片刻,瑞奇先回来了。它钻进我的脚与桌子之间,避难似的躲着,菜菜美这时也回来了。她每个大动作都会洒出一些绒毛,让我很担心走廊已经白成一片。
看来她就算能够凭自身意志收紧那些绒毛,但一点也不想那么做。
也许是因为从各种角度画瑞奇的缘故,图画纸上只能看到一大堆零碎的线条乱七八糟地揪结在一块儿。轻飘飘带着那张画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我认为,画瑞奇是一件很难的事。」
「下次趁它睡着再画看看吧。」
菜菜美将图画纸正面朝向自己拿着,保持前倾的姿势僵着不动,像是在思考接下来要画什么。
思考时会暂时停止动作的习惯,在姊姊身上也见得到。
尽管寻找相异点时,总是会刻意忽略那些共通点,但这些共通点仍如此确实地存在。不过肢体动作在思考时停顿是极其自然的现象,似乎有点难当作是共通点。不,确实是很难。其实这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不值一提。
就当作是这样吧。
不说共通点了。我看着轻飘飘时,心里常冒出一个疑问。
这孩子真的有骨胳吗?她身上摸得到坚硬的部分,那是骨骼吗?还是茎之类的?
菜菜美一开始画就快速地挪动彩色铅笔,一段时间后停下手问:
「画是什么?」
「画就是画。」
为什么这个轻飘飘总会注意到根本性的问题啊?
不带知识地观察由这星球传授的事物时,这样的问题就会一个接一个不断冒出来吗?也许她只是对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理所当然地感到疑问吧。
「就像我是我一样,画就是画。要把它当作一整个东西来看,不要过度拆解。」
难得说了句似乎有点道理的话,不过菜菜美依然揪着眉。这家伙真难缠。当我垂眼兴叹时,菜菜美吐出了脱离哲学范畴的疑问。
「我无法判断该画什么好。」
看来这次是非常普通的烦恼。我也常有此困扰,感觉特别亲近。
「这个嘛……把你想到的东西画下来就可以了吧。」
前提是要能想得到。菜菜美像是将我的马虎建议照单全收,又抓起了笔,随便乱画似的高速作画。画一会儿就丢下笔,抽出下一枝。到现在,我才注意到她是右撇子。我两只手用起来都差不多,不会刻意用其中一手,感觉很新鲜。
新闻的时间到了。我看向没关上的电视机。
今天先播报的不是今天诞生的轻飘飘相片,而是针对傍晚交通事故渐增所做的专题报导。宣导这种事,会有多大的效果呢?
一旦飘起绒毛,所有车辆都必须暂时停驶。在这样的交通规则下,有的人甚至到了傍晚就会自动放慢速度,但例外永远存在。
我们之中也有些异类,不愿受规则拘束的人。
有的轻飘飘说不定还会无视法规开车呢。
与这些异类接触,是能培养什么情感?
莫名其妙。
「……」
频道变了。转到介绍定期健康检查的频道、介绍期刊的频道、介绍能切开厚冰的水刀的购物频道。我转头查看。
菜菜美正起劲地按着遥控器。之前也发生过几次,她不是喜欢看那些节目,而是玩按遥控器打节拍的游戏。在画面随按压指尖的感觉不断切换下,她沉浸在自创的演奏中。我是无所谓,她觉得好玩就好了……不过那样好玩吗?
反正我也不想看电视。既然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对其他轻飘飘不感兴趣的我,也不再盯着傍晚新闻看每天有哪些轻飘飘诞生。光是应付眼前的轻飘飘就够我忙了。或者说,我根本忙不过来。
「画好了吗?」
我半提醒地问。轻飘飘赫然露出「对喔!」的表情,放开遥控器回去画图。她只有惊讶和厌恶的时候,表情特别夸张。轻飘飘构成物的比重,可能特别偏向某一方面。
人人都有喜怒哀乐,但比重各不相同。如此的不均衡,也产生了不同的个性。
这是我过去听来的,不知可不可信。这孩子是哪方面过多了呢?
菜菜美粗鲁地抖着脚,动笔速度依然相当迅速。她连续画了几个圈圈,用彩色铅笔涂满,以与我相同的步骤填满图画纸。铅笔与手指之间不时跑出些绒毛向后飘去,可以感觉她画得很用力。
做什么都会飘绒毛,那和人类出汗是同样道理吗?
「报告,我完成了。」
菜菜美这次目光不离图画纸,一口气画完了图。「可以让我看——」还没说完,她就把图交给了我。这和不愿让别人看图的我正好相反。我接下图,上下扫动眼睛观赏,第一个浮上脑海的感想是「看不懂」。
图上有六个蛋黄般的大圆点围成一个圈,中间也涂满了黄色,周围有几个看似云朵的色块。每个部分的画法都显得相当稚拙。
和我的图简直不分轩轾。如果她要我比较优劣,恐怕只会惹人伤心,还是算了吧。
「这个黄黄圆圆的是什么?」
听我这么问,轻飘飘歪了头。这下换我伤脑筋了。
「我认为,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啊,那大概谁也不知道吧。」
会是傍晚的景色吗。从黄与白的配色,能联想到窗景,不过太阳不会有六个。若不是太阳,这些蛋黄会是什么呢?
说不定,那是菜菜美的心灵写照……不可思议。
在我百思不解时,菜菜美抽出新图画纸又开始画图。她似乎很喜欢这个活动,对电视或遥控器一眼也不看。我关掉电视看着她作画之余,忍不住问:
「这种教育的效果好吗?」
我没自信说自己提供了什么贡献。菜菜美没放下笔,举手似的抬起手说:
「我能
感觉到,自己更像是好孩子了。」
一开始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看过那本书封面才明白。
「啊,是这边喔?」
原来她重视的不是下半段的「情思教育」,而是上半段的「好孩子」啊。的确,情思教育这玩意儿,就算念出口、看过书,也只是懵懵懂懂,难以理解。而好孩子就算概念模糊,也能抓到大致形象。如果需要一个目标,或许该设定为「成为好孩子」吧。
感觉上,比起将心思花在无法理解的词上,这样的效率更好。
我不知道菜菜美是否想过这么多,但若她能想都不想就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脑袋比我还要聪明。我半认真地这么想。
搭配与姊姊相同的外貌,更加深这个想法。
「你想到户外画图?去啊去啊。」
翌日早晨,牙齿染绿的菜菜美说出她今天的计划,我连声同意。
「只要你能遵守我上次定的规矩就行了。」
「我提议一二三也与我同行,征求同意。」
我霎时脑里一片空白,直到滋滋滋的吸汤声将我唤醒。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
菜菜美用力点了几个头。背后远处,能看见瑞奇正猛摇尾巴。
一起出外画图……真奇怪。有种奇怪的抗拒感,但不是厌恶,好想当场跳下轮椅拔腿就跑。这近似焦躁无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
无法处理这疑问的我,现在的表情肯定难以形容。
「……可是啊,我还要工作耶。」
「我知道工作之间有所谓的『假日』。」
看来那是要我放假时带她出门的意思。这对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以前我和姊姊也对父母说过这种话……现在我成了这孩子的爸爸?不,才没有。
「我没有假日啦。」
她错愕得有如脸上写了「什么!」。嘴和眼睛都张得老大,手在空中晃动。
那和「是这样吗!」跟「对喔!」根本没两样。请不要一脸多用啦。
「因为我不需要嘛。」
我从没想过休假,自然也没问过能不能。
菜菜美前倾着身子愣住了,嘴稍微噘着。这是在……闹别扭?
好难懂……真的好难懂……我不懂菜菜美为何会有这种表情,也不懂自己现在落入怎样的心境。有很大一团不安定的感觉在腹部缓缓膨胀。用通俗的方式来说,就是郁闷,难以释怀……那会是什么呢?
菜菜美又滋滋滋地吸起汤,眼里没看着我。她会看我吗?用充满请求、期待而震颤的瞳眸看我。那我……又该如何面对那样的瞳眸。
我要怎么回答她呢?
我闭上眼。仿佛在不见一物的黑暗中,伸手抓住浮在其中的东西说:
「……等我工作做完就可以。」
菜菜美瞬即转过头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得很想把嘴里的话吞回去。别逃避。我轻敲喉管,将它挡下。菜菜美的视线刺得我好难受,马上就撇开了脸。
「可是下班以后,天很快就黑了。这样也好吗?」
其实我也发现到,自己和菜菜美说话时,语尾偶有不太正常的时候。有如尽量避免对菜菜美当面交谈,表现得像自呓,事不关己。这是因为,无论我告诉自己多少次,别将姊姊的影子套到菜菜美身上,也逃不出这个回圈的缘故。
我想,我依然没有战胜过去。
要战胜它,就得打从心里忘记。
否则事情只会一再重演。只要拥有现在,就不可能丧失过去,我们只能忽视它。
「我理解到,一二三变心了。」
虽然她兴奋得双眼炯炯有神,用词却不怎么令人喜欢。
「时间真的不长喔,也去不了多远。」
菜菜美以「滋滋滋」的声音,盖过我这借口似的话。
傍晚明明还好远好远,急着说这种话做什么呢?话说回来,我这样刻意选择陪她出门画图……算是太宠她了吗?
我的生活真的被她打成一团乱,现在连下班时间也要画图了。
「我认为有必要替瑞奇准备一套工具,让它跟我们一起画。」
「瑞奇不会画图。」
「是这样吗!」的表情又出现了。
「为什么?」
「因为它不能握笔。」
听了我简单扼要的解释,菜菜美仍不死心地蹲下,把瑞奇的前脚抓在手上猛瞧。尽管突然被抓起脚的瑞奇像在说「干什么啊?」似的一脸不高兴,菜菜美依然一直观察到脚底,还按上铅笔,试着扳动脚趾。不过菜菜美一放手,铅笔就掉到地上,还被瑞奇放回地面的脚踩个正着。
菜菜美先是愣了一下,并在捡起它脚下的铅笔后又愣了一会儿,接着抬头说:
「我认为有必要让瑞奇练习——」
「不管怎么看,它都不想练习那种事啦。」
它都躲到房间角落去了。菜菜美惋惜地垂下视线看它离去。
「我放弃和瑞奇一起学习。」
「不愧是好孩子,懂得自己认错。好啦,我先去上班了……」
「再见。」我乘着轮椅离开家门。
听见菜菜美随后跟来的脚步声。
「……咦,怎么了?你也要来?」
「我认为,我靠自己到不了一二三工作的地方。」
真是积极的迷路宣言。这么一来,家里只剩瑞奇一个,必须交给小黑照顾,只好再回去一趟。要改变轮椅与身体的方向时,我注意到菜菜美正盯着家门前看。
视点落在对面桥墩底下。那个依然留存的车祸残迹,是我与姊姊永隔两地的象征。
时至今日,这桥墩从未获得修补。谁也不关心这种小事,不打算填平它。
只有开在一边的小花注视着时间流逝,以及这道伤痕。
「……」
过了十年,桥墩都还没补好,姊姊就只带着外表回来了。
姊姊的仿制品,目不转睛地注视「桥的伤痕」。
我害怕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不敢问她在想什么。
我……并没有万全接受轻飘飘占用了姊姊外表的事实,也无法说她绝对不是姊姊。
就这么像个年幼的孩子,彷徨无助。
「小朋友现在很有哥哥或爸爸的样子喔。」
「……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呈交本日成果时,我被无垢爽朗地损了一下
先不论无垢怎么想,对我而言,那是不折不扣的讥讽。被迫接受不愿意的职务,周围的人还当这是一段佳话,制造我非接受不可的氛围。最后我在四面围困下走投无路,错认了自己的立场。
「……」
我的父母也曾有这种感受吗?
荣誉二等市民的意义,变得朦胧不清。
真该在他们死前多问清楚。如今答案已不复存在,也不会从天上飘下来。
「啊,对了对了。你应该不需要放假吧?」
无垢接下图画纸,并顺道问我。
我从未要求放假,她怎么会提到这件事?
「……她跟你说了什么吗?」
工作时,菜菜美都在店里到处乱跑。
「她跟我提了个提议。」
无垢笑着说。那家伙还真喜欢提议。
「可是你没那个必要吧?」
无垢保持笑容问道,而这问题不会有其他答案。
「……对,没必要。那我走喽,明天见。」
「好,再麻烦你喽~」
我对无垢道别后出了店门,先一步在门外等我的菜菜美便原地跑起步来。黄昏沾湿了她啪哒哒啪哒哒地踏响人行道的脚,绒毛按例随她动作飘个不停。
菜菜美还兴奋得在空中抓下绒毛,集成一束送给我。
「呃,我打扫的时候已经收集很多了啦……」
但我没能板起脸拒绝,只能照常收下。这东西没用处,又不能说丢就丢,塞进包包里也不太好,只能拿在手上,简直是个麻烦。
家里花瓶的绒毛又要变多了吧。轻飘飘对我家的侵蚀真是越来越严重。
「我提议以能力所及的最快速度行动,征求同意。」
虽说是提议,她整个人都几乎冲出去了。啪哒哒的脚步声听起来特别轻盈。
「不需要急成那样啦。」
跑得太快,小心夹在腋下的画具都掉光了。
「我认为,不赶快的话,就要飘绒毛了。」
「绒毛?啊,今天应该是会飘啦。」
「我知道之前有规定要在飘绒毛前回家。」
菜菜美迅速挥着手解释……这是我自己订的外出规定嘛。
看来她一直很诚实地遵守着……这下不好商量了。
「今天有我在,没关系。」
我一定又露出了溺爱小孩的脸。我自己也知道,这倾向不太好。
菜菜美的表情即使染上昏黄,也刹那间变得如白昼般明亮。
「我认为,有必要知道为什么有一二三在就可以——」
「不要管啦。」
我直接拒绝回答。之后,我朝与我们擦身而过的轻飘飘看一眼。
我只能看出他面无表情,有点驼背,只管走路。其他一概不知。
说到轻飘飘,自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名叫雪风的轻飘飘到店里来。我上下班时,总会有群人聚在城里某处办公开演讲,她应该就在他们之中吧。
今天也出现了一群肆无忌惮地破坏安宁的人……但看来不太一样。
那不含轻飘飘的集团来势汹汹,大举过了马路。从感觉与经验来看,我大致猜得到他们是什么人。真糟糕啊。我担心地看向菜菜美。
就算她再娇小,我也藏不住她。只能低着头,盼他们忽略她的存在。然而「旧派」的前锋仍挡下了我们的去路。他们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我伸手指示菜菜美退到我背后。前倾着小步走着的菜菜美还不知出了什么事,茫然看着他们。领头的男子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薄发高颊,嘴唇在菜菜美的注视下气恼地颤动。
「你不认为轻飘飘的存在是一种困扰吗?」
男子冷不防对我如此质问。我一时间答不出话,嘴唇半张不动。男子不等我回答,就将热呼呼的手按上我肩膀。
「你不认为,轻飘飘就只是一群冒用死者外表,玷污众人回忆的东西吗?」
男子睁大眼瞪视菜菜美。尽管菜菜美不会害怕,也愣在原地。
「只要你希望摆脱轻飘飘,就来参加我们的聚会看看。等你。」
他将传单塞到我身上就挪动停驻的脚,率众离去。跟随他的人每有一个经过轻飘飘身边,就对她辱骂一句。听了那么多不堪入耳,不值得重述的话,感觉自己也成了他们的辱骂对象。
真希望菜菜美少根筋,听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先不说这个。他们似乎正赶去某个地方,走得意外干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丢了传单,顺应菜菜美那双好像要发出问号射线的眼睛说:
「那些人叫作『旧派』。」
他们的公开活动很容易遭受镇压,我也没见过几次。
菜菜美没有说话,以眼神问我何谓旧派。
感觉上是这样。
「他们是想把轻飘飘逐出这个世界的……激进派。」
也就是对你们有明确敌意的组织。企图将轻飘飘赶到世界边缘,以保守方式维护自己建立的社会。愿意接纳轻飘飘的团体借由称呼他们为旧派,使社会对他们抱持负面观感。而这些旧派,则认为肯定轻飘飘的人是一群懦夫。
「要把轻飘飘赶走?」
菜菜美伸长脖子,露出刻印其上的数字。
「而且用的是激进手段。」
「因为是激进派?」
「就是这样。在路上看到他们,记得躲远一点。」
一旦被他们盯上,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如果她自己不怕出事……嗯,我也无所谓就是了。不知是否受到即时回答他们的问题的影响,我的思路很不通畅。难道我不认为轻飘飘的存在困扰而可憎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那场车祸后,我对轻飘飘只有厌恶,也经常想像他们不曾出现的生活……然而现在,我却要陪她画图。
我越来越不了解自己……我应该是个很单纯的人啊。
「走吧。」
重整心情后,我对菜菜美催促一声,结果她快步地左右来回跑起来。
「我无法判断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就……往左边走吧。」
我一指定行进方向,菜菜美就朝那里快步前进。
明明不知道路还走在我前面,什么跟什么嘛。算了,无所谓。
我一面追赶菜菜美,一面观察天色。
今天工作结束得早,还没有飘绒毛。
名为黄昏的绯红涟漪,在纷纷扰扰的城市里延展,与各种颜色交缠。
来到往返城里时必经的桥边,没有上坡,直接往下穿过立体交叉的步道。穿过这条路后,我们来到河岸。平日过桥时,不时能见到几个轻飘飘在这里专心钓鱼,而今天不见人影。潺潺的河面,闪耀得有如第二个太阳。阵阵摇光映射在桥上,海浪般退后、涌来,又描绘出不同纹路。
一阵风吹起菜菜美的头发,带出虫群似的绒毛。
绒毛存量是无尽的吗?还是会散到秃头呢?我持续盯着她那丰沛的淡色头发看,但没有缩短,也没有伸长。
「既然要在户外画图,我觉得来这种地方比较好。」
我没问过她想画什么图,就随性挑了这里。她似乎很喜欢这里,一下子就冲到了河边。在河岸上奔跃的身影是如此轻快、飘渺。
她沿路留下的绒毛,扑得我满脸都是……下次得走在前面才行。
菜菜美坐到石头上,手拿我之前交给她的图画纸和铅笔,与河面相对。画下这片河岸能够满足她吗?我在她背后一步的位置拿出画具,从河中闪光开始画起。真没进步,大概不会进步了吧。没画几笔,我就不禁这么自嘲。
我一面动笔,一面对轻飘飘的争议稍作思考。
这争议大致可分为推助轻飘飘的一方,与排斥轻飘飘的一方。对于众人看法如此不一,我感到相当讶异。然而无论如何,那都是人们自作主张,不是轻飘飘自己的声音。不过轻飘飘也是不经同意就自己飘下来,算是扯平了吧。
「……」
我们所构筑的社会,其实也像是一大团绒毛,充满空隙。由于基础并非自己打下,而是直接挪用前人所留,恐怕已经有一场惨剧,在不远的将来静悄悄等着我们也说不定。我们的社会,就快无法负荷轻飘飘的重量。堆积得越多,就越快崩溃。
担心这种事,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总之,假如我们就此毁灭,也没什么好奇怪。对岸的堤防逐渐覆上白影,像在迎接这一刻。来啦。我抬头望天,夕阳在白色团块后露出一小部分。鸟羽般飘散的绒毛,将河川、桥梁、屋顶铺成单一色彩。
菜菜美也仰望着天,将铅笔和图画纸摆在一边站起。
接着走到河畔,左右伸展她短短的手。
当我还在猜她想做什么,她已吸收了起来。菜菜美横展的双手露出连身裙的部位,吸收了与其接触的绒毛。脸和脚也同样吸收着,肌肤渐增光彩,甚至过剩。这样是在做什么?即使错愕,我仍默默地旁观这一幕,连落到身上的绒毛都忘了拨开。
吸收似乎终于告一段落,菜菜美在依然飘落的绒毛中弯起手,坐回原来的位置,拨开图画纸上堆积的绒毛。见状,我不禁问:
「你还能这样啊?」
菜菜美朝我转来,并将盈润的头发夹回左耳,羽饰振翅似的晃动。
「一二三。」
「嗯?」
「一二三认为我是困扰吗?」
菜菜美反问。虽然觉得突然,但也是预料中的事。
看来她也很在意刚才发生的事。
「我……」
我再次被迫回答当时答不出口的话,且这次无处可逃。
绒毛停在我的鼻子,和菜菜美的头发、肩膀上,感觉很痒。
我看了看那些绒毛,以及我手上菜菜美的绒毛,并说:
「……就现在而言,还好。」
这不干不脆的回答,听得菜菜美皱眉歪头:
「我难以判断一二三的意见。」
她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这孩子真的很难通融,不懂变通吗?
「就是还好嘛,哎哟。」
这样的说法,是我最大限度的让步了。菜菜美的头怎么还歪着啊?快点打直,否则我要帮你扳直了——真想对她这么说。
「我无法理解还好是什么意思。」
「少废话。闭嘴画你的图啦,我想在天黑前回家。」
我拉动椅轮转身,与菜菜美相背。桥另一端的路上,有辆车不等绒毛飘完就擅自起步,我只能尽全力掩饰对它的憎恶。
当那令人不悦的白毯明显堆高时——
「我认为,那是还不错的意思。」
背后传来的话,妥善解释了我的感受。
……怎么不一开始就这么想呢?刚堆起的气愤,也随这想法沉入心底。
后来到最后,我都只是看着菜菜美画图,不再动笔。菜菜美的笔在绒毛停歇后也仍动个不停,活力充沛地接受情思教育的修正。算修正吗?我不知道。
无数绒毛飘落河面缓缓流去的景象,宛如满载魂魄的三途河。独坐河畔的少女,泡影似的单薄、梦幻。不知她对河上的绒毛作何感想?
「我认为我画完了。」
菜菜美一口气打直双腿跳起来,报告她作画完毕。至此,夕阳已沉了一半,光线在楼房彼端逐渐消散,紫色的夜影前锋开始逼退黄昏。菜菜美向我跑来,即使我没要求,也将画拿给我看。
「……晃得真厉害。」
河畔的一景一物几乎都被她画出来了。她似乎是随时间不断填补各种变化,所有物体都保有残影般的痕迹。河、桥甚至天空,都像在上下晃动,水面的波动也蛇似的连绵蜿蜒。尽管如此,她的线条清晰明确,与昨天判若两人。或许比起心灵写照,她更擅长
直接描绘眼中所见。
与我的画简直有天壤之别。
当无法言喻的挫败感油然而生时,菜菜美又歪了头:
「我无法判断接下来要画什么。」
途中还瞥了我一眼,似乎想要我替她决定。
你自己想——我真想这么说。
「这不是工作,你就随你高兴,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对我来说,那只是敷衍她的话,她却微笑起来。
有如黄昏般沉静的微笑,将我心中的地平线全染成她的色彩。
「我认为,那是美妙的提议。」
「……是喔。」
她还知道「美妙」这种词啊。
那是存在我脑中,但从没用过的词语之一。菜菜美大方自然地说出它,使我窥见轻飘飘这生物的部分轮廓。
界定他们本质的轮廓并非白如绒毛,而是黄昏那么浓烈。
「……」
「我认为一二三向右偏了两公分,提议修正。」
少强人所难了。
保持不动并不难受,但在他人督促下格外令人喘不过气。菜菜美坐在我正前方,头发不时随头部动作飘动,我能看的就只有这么多。
从河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晚餐后,我们继续情思教育(暂称)。之前要她画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她指名画我,还叫我不准动。我是很想拒绝,但无奈辩功不足以说服这个为什么宝宝,只好放弃挣扎,当她的模特儿。
菜菜美连电视都没开,默默动着手,仿佛遥控器已经一点也不好玩了。
看来画图很合她的兴趣,使我感到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日前带回家的大量学校资讯,已被她的涂鸦填满每处空白,那就是她对上学这回事的回答……有可能她不是只想画图,单纯只是没兴趣吗?
瑞奇也许是担心我动也不动吧,在我脚边来回踱步。菜菜美说:「我认为,瑞奇也该在一二三旁边坐好。」不过瑞奇不可能照办,结果菜菜美因此往右挪了一大步。啊啊,可以想见这次又会画出惊人之作。
不知道完成时,我会在图画纸上分裂成什么德性。这画法创新到使我觉得不该这么画。然而画工拙劣如我,实在没资格教训她。
瑞奇也配合菜菜美的动作绕圈。菜菜美往右移,瑞奇就跟着动,转呀转地转个没完,菜菜美的手也不停动作……感觉成品会相当凄惨。说不定能看到鼻子黏在后脑杓上,耳朵不晓得会有几个。
如果多长几个耳朵能够更正确地辨认声音,倒也不坏吧。
「……可是在家里这样闹的话……」
会扬起的不是灰尘,而是绒毛。菜菜美和瑞奇都跟着绒毛蹦蹦跳跳。
只有我坐着不动,像个坏掉的机器。
真希望她早点画完。我不怕无聊,只是不喜欢这么吵闹。
……以前拜托姊姊安静点时,她也做了相反的事。
现在想想,姊姊可能早就有点故障,不过她总归是我的姊姊。
我的祈祷没奏效,菜菜美花了很久才宣告完成。感觉上,她大半时间都在和瑞奇玩。瑞奇似乎是玩得没力了,钻到桌底下瘫着。
菜菜美的体力看来比臂力强得多了,跑了那么久也没喘一口气,说不定是傍晚吸收了绒毛的缘故。我早已放弃思考原理,只能说声「真厉害」带过。
「我认为,必须让一二三看我的画。」
菜菜美全身洋溢自信,将图画纸送到我面前。
我忐忑地接下图画纸,验收她绕了那么多圈的成果。
「……」
数的出的眼睛就有二十八个,耳朵三十个以上。嘴唇比之前的河还宽,到处都看得到瑞奇的尾巴。
我明明一步也没动,只歪了两公分,就闯进了不堪修复的领域。
「这是什么?」
我连问「是谁」都不敢。
「我认为,这明显是一二三。」
什么认为,简直是断定嘛。我哪是这么三六〇度无死角的人。
然若只看局部,还是有些能称赞的部分。眼睛只是画得多了点,该有的一应俱全。我画的眼珠都只是圆圆一颗,而她的线条有强有弱,且保持完整的眼形。另外,手指也画得很像样,和我画的香蕉手截然不同。手指根根分明、长短不一,清楚表现出各指特色。
这幅图更是令我痛感我们的差异。菜菜美还有进步的空间呢。
相信她只要懂得该怎么画,就能画出更能看的图。单就知道从哪里着手来看,我已经没资格跟她比了。我的图连白纸都不如,分数甚至是负分。
「……嗯?」
菜菜美朝我稍微前倾,动作像等我摸头的瑞奇,说不定真的是在模仿它。「干么?」我不知如何应付,退后了点。
「……」
「……」
菜菜美的视线在图和我脸上来去。这该怎么说呢……
好像在要求我说说感想。实在说不出「我不太擅长做这种事」之类的话。
又是这种眼神。被菜菜美这样看着,抬眼看着,总会让我觉得阴郁。
心中负面的部分又罩上一层阴影,使我迷失自己。
我自然地伸出手,触摸菜菜美的头发。以指尖点啊点,轻抚她的浏海。
「画得比我还好……喔。」
语尾依然无法平稳。难道我真的对她无能为力吗?
指尖沿着发丝缓慢滑下,柔柔地碰上羽饰。羽饰随之飘下,像个无力的绒毛,轻轻滑过菜菜美脖子上的数字,引人遐想。
那搔痒脖子的触感,使菜菜美不禁扭身。接着仿佛是受到我感想的激励,笑嘻嘻地在新的图画纸上扫动铅笔。她又要画什么啦?这次没要我别动,所以我稍微动了动上半身试试……看来是无所谓。瑞奇也跳到我腿上等她画完。瑞奇的体温,今天不太明显。
我将菜菜美搁在一边,将对象疑似是我的肖像画拿来重新看过。我是无法接受像照了一面破镜的风格,不过这些图说不定很适合装饰空白的墙。家里太大,感觉到处都是空隙,需要找点东西填补。
对瑞奇与我而言过大的房子里,现在多了个爱乱跑的生物。我不指望她用绒毛填满这些空隙,但除那之外,也许还不错……至少我不觉得哪里不好。我无法否定,吵闹声会让我想起父母和姊姊——想起家人。但很遗憾,瑞奇再怎么聪明也无法说话。我在这个家里,过的是几乎不说话的生活。
如此之中,有个含藏巨大秘密的说话对象从天而降。
即使她不尽理想,也仍确实填满了某些空隙。
「一二三,我认为画好了。」
这次她的报告方式好像随便很多。我冷眼看去。难道她是单纯为了塑造个人特色才那样说话?我怀着这可笑的想法,接过菜菜美展示得一脸得意的图……图……图?
图?
图?
图?
「啊?」
咦?这是怎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
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么会这样?
这应该只是菜菜美心血来潮画的一张图,却使我不寒而栗。
从脚底喷出某种东西的感觉,让头顶也热得熔成烂泥。
画里有小孩。一对男孩和女孩,背着桥并肩而立。
他们长得不像,不过男的是弟弟,女的是姊姊。
那是……那是……
十年前的我和姊姊。
我用睁得不能再大的眼睛注视菜菜美。她似乎也发现我不对劲,原来柔和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她是期待得到我的赞许吗?可是我现在根本无法夸奖她。
姊姊的部分还能懂。菜菜美或许只是画她自己。然而身旁那个——
发不出声音。喉咙紧绷如弓弦,最后「啪」的一声断开:
「为什么?」
平时总是回答问题的我,反过来问菜菜美:
「你为什么画得出以前的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家里并没有相簿之类的东西,也应该没有过去的痕迹。
菜菜美愣着不动,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很想追问,但恐惧使我出不了声。现在真正害怕的人……是我。这个轻飘飘随笔画下的图,可是与嗜好或习惯动作完全不同层次的明确证据。她是怎么画出这张图?
要怎么样才能画出这张图?
若是照记忆所绘,难道菜菜美真的是——
过去拍了我的背一把。原本不可能追上现在的过去突然起脚猛冲,无视规则蛮横地压上我的肩。告诉我,姊姊并不是过去。
现在,也如此地存在于我的眼前。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
我震愕得张手掩面,再埋首抱头,拼命否认。
轻飘飘才没有过去。我的姊姊不是菜菜美,菜菜美不是我的姊姊。
可是这幅画……这幅画究竟证明了什么?
火花在眼中爆开,光点闪闪溅散,追上企图躲进夜里的我。
不让我遮掩吓得扭曲的脸。
突然一阵晕眩,眼前天旋地转。绒毛绕旋的画面、姊姊的头弹
飞的画面,两种轮廓如菜菜美的画般叠得模糊不清。丧失与诞生,两种巨大冲击霎时将我击溃。
我好怕。原本是一丝希望的姊姊……成了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