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来了。假如菜菜美真是姊姊的化身……有哪里不行吗?
我只是一时间被根本没有实际形象的恐惧吓坏了。稍微镇定以后,我开始想解析恐惧的真面目。和一度永别的人重逢,是坏事吗?
我在日出前就出了门,躲到店里遁入黑暗。在那之后,菜菜美仍旧愣着不动,什么也没回答我。我也什么都问不出口,将图和大量图画纸留在家里就逃走了。不知为何,一想像这个情景,心情就像接受了某个可恶至极的事一样低落。搞不懂,总觉得自己好像破坏了些什么。
「……」
我真的与姊姊重逢了吗?
现在并无实证显示轻飘飘拥有过去的记忆。若真的有,那么轻飘飘肯定派诉求的声音会更雄厚才对。所以菜菜美是例外吗?我也无法否定。没人会知道例外是何时从哪里产生。就是因为不同于过去的准则,才会是例外……先假设菜菜美真的是例外好了。
那除了使我更难以否定菜菜美与姊姊间的关联,会对我造成任何问题吗?姊姊是我所失去,再也不会见到的人。她可能教我的新词汇、堆叠成记忆的对话,都已遥不可及。这一切,都被菜菜美推翻了。
「……可是……」
我并不希望姊姊复活。
这可能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失去姊姊时的感觉变质。那感觉在我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使我能够是我,而它就要被彻底颠覆了。对,我就是担心这个。如今,我的恐惧即将成为现实。
飘降的绒毛耗了十年那么长的时间,开出恶梦之花,结下了我不想要的现实。
我真的非得面对它吗?
我连该怎么看待菜菜美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孩子气地闹着脾气,不想回家。
「比平常早来,不过还是一样时间回家,小朋友你还真勤劳耶。」
心情无比憔悴的我好不容易画完图交出去时,被无垢说了句类似挖苦的话。我明白她没有恶意那种高层次的东西,但仍为自己没有进步感到失望。然而我与成长无缘无分,就算知道自己没有进步也没辄。
「无垢,你觉得轻飘飘是怎么样的东西啊?」
我稍微好奇地问。看小黑那样子,大概不会有负面评论吧。
「这星球的继承者。」
无垢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观察我反应般注视我的脸,露出怪异的笑容:
「我很期待他们会成为这种角色喔。」
「……这样啊。」
她也想提升轻飘飘的地位啊。看来她比小黑还狂热。
「同样地,我对你也有这种期待。」
我努力工作和轻飘飘的繁荣有什么关系啊?
无论如何,我都得在这份工作上继续努力,毕竟我找不到其他工作。
「那么明天再拜托你喽,小朋友。」
「好。」
「明天也要让天气一样好喔。」
你以为我能对天气怎么样吗?
以总是差不多的对话结束今日工作后,我出了店门。
「……她没来耶。」
我注意了一整天,结果菜菜美没来店里。她能顺利吃早餐吗?我是大受震撼没错,但好歹也该准备好早餐吧。类似后悔的感觉闪过心头。菜菜美也没有那么笨,早餐这种小事应该能自己处理吧。大概吧……真的吗?
我想起单独在家就绝对不会吃饭的瑞奇。
真希望瑞奇和菜菜美,都能早点体认到我不是那么值得他们依赖的人。
我没考虑是否会造成不便,突然停在人行道中央,在昏暗的城里思考该将轮椅滚向何方。要老实回家,还是……不过就算想躲,我也无处可去。
干脆回三等市民的城算了。在那里就不会和菜菜美见面了……若只是这样,也不必逃去那里。会这样踌躇,就表示我对这城市的生活不是没有依恋吧。逃家的孩子,都会尝到这样的彷徨吗?
没心情直接回家的我,决定在城里随处游荡。就一边滚着椅轮,一边思考未来该如何与菜菜美相处吧。这就是我假装积极的逃避法。
穿梭街道时,到处都能见到我们或轻飘飘。每当与轻飘飘错身而过,我总会想像他们的过去与背景,想问问他们有怎样的记忆,从前是否也如此踏过这条路?也许这样说有点怪,不过据我所知,轻飘飘大多会在他们「生前」有关的土地诞生,菜菜美也是在姊姊的车祸现场出现。
「啊,小朋友和好天气,你们好啊~」
烦恼该直接前进还是过十字路口时,有人拍了我的肩。尽管这问候已经说明对方是小黑,我还是有点讶异,没想到会遇到她。她穿的是棕色衬衫和朱红长裙,罩着绿色围裙。居然会在家门前以外的地方见到她。
「真难得。呃,你是来找无垢的吗?」
「跟姊姊没关系。我是出来买菜,准备做第三号见面礼给飘飘。」
小黑得意地将黄色手提包提到我面前。还有第三号啊?
「那真是,谢谢喔……」
「我这次想放很多新鲜的东西,敬请期待喔。」
「我会的。」
我关心的,只有这次会是什么颜色。
「……」
小黑也是妹妹,是有姊姊的人。
「……那个,可以问一下吗?」
「嗯?」
对较高的人问话时,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孩。
若我真是小孩,就是小孩养轻飘飘小孩了,还真是笑话。
「假如有一天,无垢离开你了,过了好几年突然变成轻飘飘回来……你会怎么办?」
直接说出自己的遭遇,问别人自己该怎么做,虽有种会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但我管不了那么多。
小黑依然保持笑容,只有眉头沉了一些些。那大概是她烦恼的表情吧。
「这么难的问题,问姊姊比较好啦。我没什么学问。」
小黑食指抵着太阳穴转了转……姊姊果然都比较优秀吗?
不过我要问的是「有姊姊的感觉」,总不能问无垢吧。
「就我自己来说,那当然是跟她一起生活呀。规定就是这样嘛。」
我会遵守保护条款的——小黑回答道。
没了,就这么多。
小黑微笑着「嗯?」地歪头。我才搞不懂呢。
「就这样吗?」
「因为你问我怎么办嘛,除了这以外还能怎么办?」
真是一步也没踏出既定框架的模范回答。
小黑对我为何这么问,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这样说也对啦。」
或许是我问得不好,可是我也不想进一步深问。
毕竟小黑本来就不排斥轻飘飘,所以能轻易地接纳他们。
在她身上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问也是浪费时间。
「啊,有好多飘飘过来了耶。」
小黑朝对侧人行道兴奋地说。看样子是放学的队伍。一群身着制服的轻飘飘列队穿过人行道,脚步一致、步伐固定,轻飘飘教育之成效可见一斑。
我试着想像菜菜美也在其中的情境。每个都是同样发色、同样服装。
我还能一眼就认出菜菜美吗?
黄昏的切口,斜斜划过轻飘飘的头发。
夕阳点亮的右眼,每一颗都如宝石般光芒闪烁。
「菜菜美……我家的轻飘飘,好像不想上学。」
这是为什么呢?即使小黑不会了解她的心思,我还是问了。
「啊,这我知道,很单纯啊。」
「……咦?」
预料外的答覆与开朗态度让我吃了一惊。这次她的食指不是抵着太阳穴,而是在我面前转动说:
「飘飘是想把时间拿来待在你身边喔。」
「……」
我张开嘴,但说不出一个字。轻飘飘集团一个个与我们擦身而过,从他们头发飘出的绒毛,呈八字形缓缓落下。
「喔,灯号变了。不对,还会变,还会再变。」
小黑这么说完就想走。「喂,等一下。」我抓住那大人的背。
「为什么?」
「……我刚才就很想这样说了,你自己去问她不是比较快吗?」
小黑笑咪咪地想将我导出困境。
若能这么做,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用手腕将提包转了一圈后,小黑半单方面地挥手说:
「那我明天前会把东西拿给你,敬请期待喔!」
「……备。」
差点就说出「我会做好心理准备」,好不容易才忍下。
小黑与我告别后就往超级市场方向走。我想了想后,过了马路。
她的想法在我身转个不停,转的我都要晕了。
虽然那不一定对,可是我还是……为什么呢?我困惑不已。
离开闹区街道时,人行道边有个轻飘飘正喊着口号募款。肩上挂的肩带,表示他是肯定轻飘飘的「懦夫」之一。发色稍微偏黑,不太像绒毛,感觉不到空隙。路上每个人都无视于那个矮小的少年。
募款本来就是种成效缓慢的事。我看了他一会儿,要从他面前经过时——
椅轮自然地在他面前停下。
即使仓皇出门,我也没忘记带上钱包。当轻飘飘抱着募款箱抬起头时,我掏出了零钱。他的瞳眸映出了那些钱币,反射着它们的色彩般发光。
当啷。当零钱在箱底砸出声响后——
「你有记忆吗?」
我在他道谢前这么问。
原本要鞠躬的轻飘飘,倾着身子停止不动。
「你记得,你还是我们的时候……发生过的事吗?」
「没什么印象。」
「刚出生时,看到周围的景物……会觉得怀念吗?」
这个与过去的我有点像的少年,似乎将这问题当成捐款的代价,苦恼地转动了几次眼珠子,再轻摇着头垂下视线。
这次答得慢多了。那动作令我渐感不安。
最后少年抬起头,薄唇不再萎靡,大大地张开说:
「有。」
他的嘴、喉咙,确实是那么动作。
这回答,甚至将我连同轮椅一起摇撼。
「……有。」
我留下不连贯的回答后,就此离去。没多久,背后传来一声「谢谢你的帮助」。我想,若换成菜菜美,她一定会说早安吧。
只是想想而已。
我继续前进,离开高楼林立的街道,来到后侧的小路。这里的楼房矮了一截,密度也低多了。相对地,行道树和只受到经过简单维护的神社,以及被它们围绕的公园填满了那些空缺。
我一时兴起,进入那连泥土地都生了苔的阴暗公园,穿过斑驳的单杠和溜滑梯之间,在没人打扫的长椅边停下。同时,头上传来枝叶的摩擦声。随风蠢动的团团绿叶,像个巨人正在挥手。
我和姊姊以前常到另一座公园里玩。沉浸在这种回忆里,就是所谓的缅怀过去吗?菜菜美见到我,在那个家里时,也有轻飘飘感到的怀念……乡愁吗?所以她才不反对住在那个家,情愿与我一起生活吗?那么,她怎么没说「有理解的必要」,吵着要我解释那原因不明的舒适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懂……真的不懂。
「……咦。」
有团火焰——摇着火星迸散般的毛和尾巴,从公园入口直线跑来,到了我脚边也仍兴高采烈地到处乱跑。
「……瑞奇?」
它怎么会在这里?我跟着往瑞奇的来向看去。「啊。」有个怪家伙在树后弯着腰探出脸,一和我对上眼就离开那里,朝我走来。
她依然保持前倾姿势,绕个大圈似的迂回接近……有必要这样吗?
好久不见——也不至于。只是早上没见过面而已。
经过只属于我的巨大打击和大事后,我们居然这么快就见面了。
不能再继续那样了吧。我看着兴奋的瑞奇,放弃逃避。她是什么时候跟来的?店门口吗?该不会一大早就监视我到现在吧?
菜菜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来到我身边,然后用力鼓起腮帮子:
「要不是瑞奇擅自行动,我认为一二三不会那么早发现我。」
「……没发现你是有什么好处吗?」
瑞奇一发现菜菜美不开心就跳到我腿上避难。菜菜美似乎很快就收起怒气,脸颊缩了回去,啵啵啵冒出的绒毛一路往上飘,和枝桠缠在一起。
而菜菜美的动作与绒毛相反,弯腰鞠躬。
「早安。」
「……早。」
今早别说打招呼,就连话也没说过,所以这样还算刚好吧。
菜菜美站直后,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似的咬咬手指。难得她会这么犹豫。我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想不到对她说什么好,只能等她先讲。另外,希望瑞奇可以别再用尾巴搔我下巴了。
「我认为,我是空腹状态。」
隔着衣服按着肚子的她,说了这样的话。
她是催我弄晚餐给她吃吗?不,等等,先问清楚。
「你有吃午餐吗?」
菜菜美摇摇头,绒毛啪沙地飘出。
「那早餐呢?」
头跟绒毛都啪沙地飘出。
「我认为,那是等一二三回来的结果。」
……是我的错吗?原来这家伙跟瑞奇是同类。
由于瑞奇不会回答,我从没问过它为何要等我回家才吃,可是菜菜美应该说得出原因。当我为该不该问而深深陷入迟疑、困惑、苦恼时,菜菜美先开口说:
「因为我……」
菜菜美思考该怎么说似的左右转动视线,舌头好像也在嘴里扭动,嘴角一凸一凹的。
「知道一二三会回家?」
「有点怪怪的。」
「认为一二三会回家?」
「前后说不通喔。」
最常用的两种说法都碰了钉子,让菜菜美急得发慌。
见到她那副模样,使我不知所措的澎湃恐惧逐渐变得稀薄。那与我对轻飘飘的厌恶与排斥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是同样的感觉。
也许人们所说得到安宁,就是这么回事吧。
「……」
我知道,这会让我思考一些略为艰涩的事。
再度见到菜菜美时,我的意识因被迫面对困难与现实而几乎错乱。使尽全力维持意识的我被弄得疲惫不堪,还以为会就此腐坏。倘若我心目中的姊姊和轻飘飘,是构成我世界的重大要素,当它急遽改变,自然等同于世界末日。
可是菜菜美追来我的藏身之处,卷起了不一样的氛围。
我们之间的对话仍在昨天的延长线上,顺着松弛的绳索传递。
日常生活依然持续,且平顺得令人错愕……但感觉还不差。
菜菜美如「树腕」背景般蠢动的眼与舌,终于安定下来。
找到答案了吗?当我才这么想而注视菜菜美——
「我希望一二三会回家。」
她就当着我的面,说出正确答案。
能找到可以流畅连接前后文的词语是很好,不过那让我有点害羞。
希望啊……希望。她对我有那种想法啊……对我……
还以为会对我投寄希望的,只有父母而已。
而我却无法使他们如愿,赖活到了今天。
现在,我再一次与这我所不配的深厚感情重逢。
这次,我能满足这份感情吗?眼角细细颤动起来。
「……既然这样,我们就回家吧。」
对,既然这样——
或许我办不到,可是从前的我还是有这份心意。
为了姊姊,为了尽弟弟的角色。当时的心情,仿佛就要冰释。
我决定不再问她怎么会画出那张图,宣告回家。
一旦知道了,我一定又会逃走,被她追上,转过头,被她问得说不出话。
那或许能解开谜团,找出答案。
但让我下这决定的是图画纸,以及我所画的无数张图。破坏那气氛的近似罪恶感的感觉,比什么都使我难受。我情愿不要真相,也不想再尝到这种滋味。
我拒绝破坏,企图以此获得些新的事物。
并满怀自信地,将这视为一种成长。
菜菜美开心地接受我的答覆,对我伸出小小的手。
这构图刺激了过去。
与从前抬头看姊姊牵我时同样的感觉,窜过背脊。
它在全身各处流动,自由得令人不安,但我并不反感。
离开公园后,我回到大街,路上又遇到那募款的少年。他一看到我就说:「我们需要您的捐助。」要求我再捐一点,脸皮真是厚得令人钦佩。
不过这次我没话问他,爽快地视而不见,直接通过他面前。
在大街前进的途中,我对走在身旁的菜菜美说了些话。
现在没飘绒毛,路上车声隆隆,便稍微加大音量。
「菜菜美,其实你和我的姊姊很像。」
菜菜美歪起头——不,是像平常那样地前倾,注视我的脸。
「所以我常常会吓一跳,觉得你跟她真的很像。」
我告诉她,昨天的反应只是因为这样。
每一部分都不算正确,还有很多没说清楚。
可是现在,我认为这样已经袒露得够多了。
听我这么说之后,菜菜美会说什么呢?
会说「那当然,因为我就是你姊姊」吧。我屏息以待,结果——
「那是我的地位比一二三高的意思吗?」
「才不是。」
差点就被她骑到头上了。
我才不要被这种矮冬瓜神秘生物当作是弟弟呢。
菜菜美遗憾地噘嘴,可是感觉还不错。
话刚说完,绒毛也开始飘了。
瑞奇见到一眼望不尽的绒毛,乐得在路上轻巧地蹦蹦跳跳。这东西明明很常见,到底有什么好高兴?之前不是才在头上顶了一大团绒毛,变成白色爆炸头吗?清那些跟毛整个缠在一起的绒毛,真是累死我了。
「我推测,瑞奇喜欢绒毛。」
追逐瑞奇的菜菜美不嫌忙地甩着头说,分不清她身旁的绒毛是从天上飘下来,还是从头上甩出来。
「对呀,它好像很喜欢会动的东西。」
「所以我推测瑞奇也喜欢我……是吗?」
菜菜美征求同意似的看着我。那略显害怕的表情,令我有些意外。
「我想,它应该满喜欢你的吧。」
否则它就不会和你一起行动了。菜菜美像是放下心中的大石头,眼睛眯成一条线地微笑。不知为何,那使我轻抚她的浏海。
我从没有不由自主地伸手的经验。或许,我的精神状态正稳定地偏离正轨也说不定。
「我认为,一二三喜欢我的头发。」
菜菜美对我如此评论。是因为我之前也摸过吗?
「呃,我只是……」
我不着边际地含糊其词,同时菜菜美伸长脖子似的靠了过来。
我不禁随那动作后退,抬起头。
并因此发现菜菜美的影子大得不可思议。
有个甚至能一口吞噬我与马路的高大立体物,将夕阳咬得粉碎。
影子?
什么的影子?我迟钝地仰望,还以为是云遮蔽了阳光。
声音随后逼近。仿佛是有形的声音,带着方角,猛扑而来。
紧接着,声音的团块吞噬了菜菜美。
「…………………………呃。」
那是一辆挡风玻璃盖满绒毛的卡车。它偏离道路冲上人行道,将菜菜美与路——
撞个稀烂。
「…………………………啊。」
就在一旁的我也遭到波及,震得连人带轮椅,还有瑞奇,都摔在人行道上。
这过程中,我的意识没有中断,两眼紧盯着卡车不放。滚动结束后,我朝风吹的来向望去。
浅白、静谧得令人郁闷的绒毛四处飘散,其中掺杂着一些黑色。
车头撞烂了的卡车,冒出些许黑烟。
就连那些烟,都被绒毛团团包围。
我错愕得动弹不得,瑞奇被车祸吓得乱了方寸,在一旁穷打转。
毁坏的人行道碎片,甚至散落到我的脚边。
眼前、背后,都看不见菜菜美。
绒毛有如遭到分解,飘散成一根根细小的白丝。那样的幻觉,在我几乎也染成全白的脑袋里留下深刻的轮廓。菜菜美还在,她还在那里。姊姊她,在车底下。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不信邪无视交通规则,结果又撞车了吗?那不重要,知道了也没意义。可是——
「……为什么?」
姊姊……又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无法接受。往视线上猛然闪去的闪烁光点,将我的意识打成蜂窝般坑坑洞洞,无法集中于车祸现场。眼中所见也漫入记忆中——失去姊姊的记忆。
在桥墩毁坏的姊姊,滚来的头颅,捡起头颅时感受到的重量。
我赫然看向掌中。
没有姊姊的头,她不在这里。
错了。菜菜美……姊姊,还在那里。
「……姊姊……菜菜美……菜菜美……姊姊……」
倘若这就是命运的轮回。
姊姊注定要从我眼前一再消失。
我就要在这一刻,放弃命运的作用。
当姊姊头颅的重量重返手中时,我不禁呐喊:
「姊姊!」
脱口而出的字词掐碎了意识,驱动肢体。
一回神,我已蹬开了轮椅、地面与命运。
脚底为助跑而狠狠踢开轮椅,贴上地面。像是要一并踩平遍布后脑的刺耳噪音般,不顾一切地奋力踏过绒毛、马路,腰和大腿猛烈屈伸。
「姊姊!」
我没有余力注意向后滚去的轮椅有无损坏,一口气冲到车边。找不到姊姊的一形一影,全都是这辆车在妨碍我,都是……是这辆车……在妨碍我……妨碍我……妨碍我!「姊姊。」我一拳砸毁车灯,再往保险杆槌去,一拳又一拳地殴打。有个东西破了,是我的手。管他的。我踏稳脚底高举手,将握紧的拳整个砸下去,朝敲出的洞塞进瓦解边缘的手指,试着将它掰得更大。姊姊……姊姊她就在这辆车底下。
「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
我扯下一个零件扔开,继续槌打下个部位,敲碎了就抓住它拔出来,然后重复同样动作。直到抵达姊姊身边……直到见到她,否则绝不停止。
姊姊在哪里?姊姊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什么表情?
姊姊她……在等着我吗?
「姊姊!」
我每一次呐喊,都期盼她能回答,期待有所回应。卡车就像被啮齿类动物一拥而上的食物,溅散着金属片,逐渐解体。这个过程也反噬了我,使我与它一同粉碎。但我毫不在乎,不停地挖空货车。
我确信,我的双手就是为此而生。
眼中猛烈爆出高热,警告似的将视野完全染红。我以折断的手指拨开那深红的洪水,咬碎不停飘下,将我好不容易挖开的洞填满的绒毛。不管是红是白,都不准遮掩我的视线。黄昏和绒毛,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我揪住内部配线不停又扯又掰,终于清出一个大裂口。
当裂口内外相连的瞬间,有东西飞了出来。
大量绒毛淹没了我的头,堵塞呼喊姊姊的嘴,扫过我向天飞升。我仓促转头望向绒毛的去向,只见它们在车头撞毁而向前倾倒的卡车顶上,舞动起来。同时挟卷天上飘来的绒毛,开始凝聚。
如漩涡般旋转聚集的绒毛中央,逐渐隆起一团人形。
从曾经见过的现象中产生的人形物体,与菜菜美有同样的轮廓。
甩乱的头发散出朵朵绒毛,白色睫毛震颤着,揭露眼瞳。
「……姊……姊?」
那是用了什么魔法?分解成绒毛的身体,正重新建构。
除右手以外,全都恢复原状。
而退去激动发狂,放开卡车零件的我,左手断折,十指也几乎无一完好。这些都报废了吧。当我检视自身的伤势时,左手无力地裂开,落在地上。想捡,身体却不听使唤。
除了伤之外,十年来不曾实际活动过的腰和腿也全都猛烈剧痛。脚踝更是退化得令人联想到城外那艘火箭,率先哭号着弯折,使我跪下。
在车上复活了的菜菜美,现在只等着右手完全再生。她似乎根本没有伤口,断臂缺口没有喷血之类的现象,只有零碎绒毛碎屑在那儿周围飘动。好像也不觉得疼痛,笔直地俯视着我,动也不动。
菜菜美的再复活依然持续。原本无序的绒毛聚集在她身边,像起了一团雾。绒毛涌向残缺的右手,逐渐形成手臂末端,没花多少时间就重建完毕。最后她检查重建的成果似的,随意地快速动了动手指。
「……」
那该不会……只是一个新的轻飘飘吧?
那是菜菜美。即使被辗碎也毫发无伤。
告诉我,我的行为终究是白费力气。
让我明白,只是平白弄得满身是伤而已。所以我才讨厌傍晚。
目睹菜菜美复活的我的手,不可能再生。
这家伙果然不是人,是不是生物都很难说。
「……」
这么说来,其实我也一样。
好久没看过自己的内部了。
断裂的缆线迸出短路火花,破损的零件碎片在裂缝间翻动,感觉很糟。换了这机体以来这么多年,它已破旧得无处修理,我也没能力更换。同时,我勉强使用脚部,使得躯体的中枢部分陷入过热状态。
弄得整个人,随时都会突然故障似的。
……不。
也许我从十年前就故障到现在了。
菜菜美面无表情地注视我左臂的断面。不知那是因为她知道这副身体意味着什么,还是把惊讶藏在心里。想到这边,我才发觉自己从来没主动提过这件事。
菜菜美跳下车,踏上地面,来到我面前。
「我……」
菜菜美的嘴那么动之后就在那里停下。从这自称,我可以确定她是菜菜美。
对此,我的感觉有如一大团残线,要理也理不出头绪。
开始沉没的夕阳,在我与菜菜美身上烘托出阴影。
机械组成的人偶,与绒毛构成的人形物体,面对面相视。
到这一刻,我们才第一次真正看清彼此。
「……你真的好小喔。」
都跪下了,视线还是和我一样高。这娇小使姊姊,现在,我,终于交集。
绒毛不停飘落,以白色填满我俩之间。
这颗星球已经没有人类。
是我们亲手毁灭的,所以无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