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第一眼他就凭直觉感到那个很危险。
只因为菖蒲站在旁边,空目的气息就仿佛被搅乱一般散乱消失了。
俊也很熟悉空目的存在感。
他的气息非常强大,而且二人又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即使站在身后他也能判断出那是不是空目。
空目这么缺乏生气的状况,俊也是在和他交往近十年中头一次看到。这到底有多异常,恐怕就连外人也能看出吧。
当存在感强的人和弱的人在一起时,通常是弱的一方被遮掩住。
要反过来是不可能的。
空目的存在感很强,菖蒲则很弱,然而实际发生的情况却是这样。空目的存在感无疑被菖蒲吞没了。
人类是不可能拥有负值的气息的。
“…………”
俊也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在校内。
他曾想过早晚会变成这样。
并非没有指望。为了这一刻他已选好了协助者。现在正和武巳向那目标前进。
老实说,俊也没义务听从亚纪的决定。
亚纪不容分说地打断他的话,就表明自己终究没有让俊也服从的权利,这点俊也也发现了。
尽管他容忍了亚纪劝诱武巳的那句“你以为只有自己有权做空目的朋友吗?”,但他丝毫不想在事态突然变得危险时把武巳他们牵扯进去,这点至今未变。
让朋友陷入危险,对俊也来说是近似于精神创伤一样必须避免的事。
*
同样出生在羽间,俊也和空目是在幼儿园里认识的。
刚入园时俩人可说是毫无接点。实际上,俊也并不记得那时的空目。
或许连名字都不知道。
当时俊也是个怪人,周围没有朋友。而空目感觉上则是一名极普通的内向男孩。俊也第一次意识到空目这个人,是在幼儿园最后一年中的某天,起因是发生了一起事件。
诱拐事件。
关于这起事件,俊也是听人在事后说起才知道的。总之当时五岁的空目恭一和他弟弟,三岁的想二某天忽然失踪了,一周后只有哥哥恭一非常虚弱地回来。
“……我被人蒙上眼睛拉着手,一直在某处走。想二似乎被带到了人很多的地方。”
恭一本人的证言在周围居民间散播起了对诱拐犯的恐惧,但结果却没有人来要赎金,想二的事则作为毫无线索的失踪事件告终。
想二一直没有回来。
警察搜索了一阵,因为状况完全没有进展,于是居民间私下里传出一个谣言。
“神隐”
俊也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它将事件与当地传说结合,只不过是煽动起对想二不可能回来的绝望感,无益于解决的传言罢了。
不久搜查结束,事件谣言传说……以及空目想二……都渐渐被遗忘,不再为居民谈起。似乎这才是真正遭遇了神隐。
空目暂时不去幼儿园了。
然后某天,当他突然又来幼儿园时,他仿佛变了个人。
眼眸冰冷的仿佛看尽了世上的全部邪恶。
嘴角紧绷,显示出顽固的意志。
一有空就独自沉思,转眼间便飘然无踪。
空目与周围有了明显的距离,他不和大家玩也不欢闹。
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
空目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似乎老了几十岁。
背景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当个背景,尽管周围的人都无法接近那样的空目,但不知为何只有俊也却与他很合得来。空目拒绝的是集体生活中的强制性的人际关系,俊也和空目都想要能不过度干涉彼此的关系。
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认为这对朋友关系冷淡。
但俊也和空目无疑是对好朋友。
空目只说一次那件事。
“我遇到的,真的是‘神隐’。……想二被‘神隐’抓走了。”
当时,俊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我……没有被带走…………我也想和想二一起去‘另一侧’……”
“…………”
“真的是‘神隐’啊。但是,如果我这么说就会被母亲殴打…………所以,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
不久他知道空目家的状况变得非常糟糕。
夫妇间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如今以这起事件为契机变得更加恶化,有歇斯底里倾向的母亲现在已经开始精神崩溃了。
夫妻俩一见面就要大打出手,身为公司职员的父亲为了躲避便天天呆在以前围着他的情人那里。因为这件事,母亲的精神状况又更加恶化了。
就这样不断地恶性循环。
周围的谣传激起了绝望感,将母亲更加逼至绝境。母亲那无从排泄的憎恶指向了空目,她像看恶魔一样看着空目。然后有时又好像点了火一样打他。
即使俊也看着,母亲也不在意。那时,她处在半疯狂状态,嘴上一定会说:
“——是你杀了想二吧!因为大家都觉得想二可爱,所以你就恨他把他杀了…………!”
俊也既不帮空目,也没有安慰他。
空目自己也不希望那样。
那是对彼此的强大的侮辱。俊也和空目的关系,只要这样就好。
空目上小学时,父母离婚了。
抚养空目的是父亲。实际上父亲也憎恨空目,但法院判定母亲的经济状况,特别是精神状况非常糟糕,没有抚养能力。
俊也和空目上了同一所小学。
现在,大家都知道俊也身强体壮,而空目则很虚弱,其实从那时起就是俊也强,空目弱。
但是这之间不存在优劣。
虽然这个年纪的孩子将暴力视为权力,可俊也尽管比同龄人都强却没有那种倾向。因为俊也从三岁起就接受叔父的空手道训练,叔父常常告诫他这件事:
“如果最强的人最伟大,那么这世上最伟大的就是炸弹了。真正的伟大不在于体力而是取决于心灵的强度。”
空手道的练习只不过是让心灵变强的快速方法而已,为师的叔父常常这样说。对于肉体的强大充满自信,是帮助心灵变强的最快捷径。
“……最伟大的,不是好人吗?”
虽然俊也曾这样问过,但叔父却左右摇头。
“不,不是。与好人坏人普通人无关,伟大的人就是伟大。只不过……”
“只不过?”
“……好人比较帅。”
“…………是吧。”
……挨了一拳。
之后俊也尽可能做个“普通的伟人”,严禁自己使用暴力。因为他虽然对成为伟人没有兴趣,但打架也很麻烦。他也不想成为好人。为他人打架更是不值一谈。
“这样不好吗?”
叔父也这么说。
“小孩子的主张不也挺可爱的吗…………”
破戒是在小学三年级。
那时的空目理所当然地受人欺负。
他的性格已经基本成型,每天只读书完全没有体力,即使在俊也看来空目也是个绝好的欺负对象。说得简单点,他是个任性的小鬼。虽然在这点上俊也也一样,但他的体格发挥了作用。
因为空目很弱,所以选择了他。
一个身强体壮、粗暴的男孩率领周遭每天对空目推推搡搡,一边做着阴险的恶作剧一边笑着。
但是空目不反抗也不屈服。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瞧起对方。
无论被怎样空目都视而不见。无论是被打被嘲弄,他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回瞪对方。然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无视那群人。
因此他们越发憎恨他,欺负的行为也不断升级,但是空目却毫不介意。
他不认为那帮人有做对手的价值。
空目很强。
他曾一度体验过死亡,空目恭一什么都不怕。
然后因为知道这点,俊也也就不敢帮他了。那不是无情,是只有在他俩之间才能成立的理所当然。俊也和空目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但是有一天,那份心情动摇了。
那天,那个粗暴的孩子王带头欺负空目,并对他推推搡搡。
这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了。只是那天那孩子似乎不太痛快。他看到空目那冷淡的目光后狂怒起来。
孩子王打了空目两三拳,即便如此空目依然无言地瞪着他,见此他勃然大怒。就在俊也眼前,那个孩子王抡起一把椅子打向空目的脑袋。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
重伤。
头盖骨骨折,空目在死亡线上徘徊了一个星期。
战栗。
俊也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动摇。看到空目倒在地上血海不断扩散,他终于明白人如果不好好保护是很容易死掉的。
空目是个强大的男人。但他的命却像玻璃一样脆弱。
意识到这点时,俊也当场站起来,一直将那个孩子王打到不能动弹。
那家伙倒在地上,他用膝盖踢他的肚子,然后就这样又打了他的脸。
俊也知道空目既不希望他来帮忙,也不想让他去复仇。但是他仍然不停地
殴打那个笨蛋。
殴打自己的戒律。殴打自己的误解。为了让自己痛快,俊也不停地殴打那个人。
殴打,殴打…………看到那家伙一边哭一边蹲下来,他才觉得这样实在蠢了,于是停手。
竟然和笨蛋较真,这样的空虚感在胸中扩散。然后有时他甚至想自杀,这时他感到自己明白了空目不抵抗的理由。
战栗。即使这样一个笨蛋也能杀死像空目那样的男人。
太悲哀了。死亡,是那么地…………
从此以后对俊也来说,自己的强壮成了他对空目的自卑。
2
“……有一天,空目穿了一身黑衣服。我问这是他为什么,他回答说‘因为我知道丧服是黑色的’。…………空目的丧服期还没有满。他至今还想要去到‘另一侧’。被杀是空目的潜在愿望。只要他的半身空目想二在‘另一侧’……就没人能阻止空目对死亡的向往。”
俊也一边带着武巳朝目的地前进一边说道。
俊也跟武巳说起空目的事,以及自己的事。因为他感觉有这个必要。
如果说出来的话,亚纪大概会生气地骂他傲慢吧,但如果俊也失败了,空目——并且这样一来连俊也自己也——从这个世上消失的话,他想让他们这些称空目为朋友的人记住。
记住空目这个人的事。
如果把这些说出来的话,大概他们和空目都会生气吧。当然,俊也自己也觉得这样很傲慢。
但是他已发誓。要守护自己的朋友。
空目、武巳、亚纪、稜子,俊也不想让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死掉。
“——村神。那位有线索的人到底在哪里啊?”
被俊也的话压倒,武巳露出了一脸神妙表情,问道。
俊也大步走在校舍间的走廊上,同时回答道:
“在旧校舍的池塘边。因为那个人总待在那里。”
“…………那个……难道是‘魔女’吗?”
“是的。”
“……真的?”
可能是因为校风,这所学校里有很多特立独行的人。
然后特别的人一旦聚到一起,从中就时常会出现可以称之为名人的知名人士。
俊也的“线索”就是在此中被一部分人熟知的“不可思议的少女”,三年级生十叶咏子。
“————十叶前辈!”
俊也喊道。
在池塘边能望到后山,那里漂浮着莲叶,甚至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咏子总是站在那。
及肩的茶色头发。身上自然地披着牛仔夹克,如此看来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只是个平凡的少女。
此时,她正呆呆地仰望天空。但是如果说咏子每天一有空就会这样仰望天空,偶尔还会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微笑————那么就会稍微明白她的异样了吧。
咏子发现俊也在喊她。
然后她回过头,用那双很有特征、来回转动的大眼睛看着俊也,微微笑道:
“……好久不见了,‘Schaferhund’君。真难得。你竟没和‘影’,而是和一个普通人在一起。”
武巳露出再奇怪不过的表情抬头看着俊也。
俊也无视那样的武巳,开言道: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咏子点点头,饶有兴趣地抬头看着俊也。
*
“————那可真不得了了。”
俊也说完后,咏子这样回答,但语气没有一丝惊慌,她在笑。
俊也把事件的大致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咏子,甚至让武巳有些担心。
“……这人没问题吗?”
武巳虽然这么说,但俊也只能点头。现在,俊也对 “灵能者”的线索就只有她这一个人。
咏子是“真货”。这点有空目的保证。
去年,空目和俊也第一次在这里遇见咏子时,面对仰望天空的咏子,空目这样说道:
“……你能看到吗?虽然我只知道气味。”
咏子回过头来,破颜而笑。
“我能看见。你是‘影’。后面那孩子是‘Schaferhund’。以前似乎是狼。”
“……Schaferhund?”
“就是牧羊犬的意思。出自德语。这说法很帅吧?”
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
但之后,他听到了许多关于咏子的传闻。
“不可思议的少女”,十叶咏子。
怪人,疯子,货真价实的灵能者,关于她有各种各样的传说。由此也传出了她曾进过精神病院,或者有人请她介绍灵能者等等。
“应该是真的吧。”
空目断言道。
“……哪个传闻?”
“关于她是灵能者的传闻。但是与其说是她‘灵能者’倒不如说是‘透视者’。而且可能有很强的背景。”
他这样断言。
“这点不是从她的人,而是从她的气味判断的。”
不明白他的根据。
不过俊也从那时起便将咏子列为有事时可以出谋划策的人选范围。然后频繁与之相会,和她保持联系。
接着在这天,他确信了这一选择不是徒劳。
“……我看见过那孩子。”
谈到菖蒲的模样时,咏子这样说道。
俊也和武巳的神色大变。
“在哪里?”
“在学校。那孩子一直呆在学校里。一直唱着美丽的歌。是吗,原来大家都看不到她啊……”
武巳不由得问道:
“你能看到吗?”
“能。”
咏子微微一笑。
“……因为我是‘魔女’。”
咏子爽朗地回答了原因,也不知道她晓不晓得别人都当她是疯子。
咏子自称“魔女”。
就算相信灵感,也没有人会相信魔女。即便如此咏子还是自称为“魔女”。
“我不会使用魔法。不会骑着笤帚在天上飞,也无法与黑猫对话。但是呢,即便如此……我还是‘魔女’。”
不可思议的少女如此说道。
这种性格往往也有被认为可爱而得到原谅的部分,但咏子被人敬而远之的理由却有一层是因为这个“魔女”。无论别人怎么说她,咏子依旧自称为“魔女”。
“是个稍微有些奇怪的人。”
结合她平时的奇怪言行,对于咏子的评价可以用这一句话来概括。
但是俊也并不在意。
那种事情和“能力”无关。
“……前辈。你觉得要想将空目带回来应该怎么办?”
俊也问。咏子歪着头。
“嗯,怎么办呢。我也不太知道……”
俊也多少有些失望。
“这样啊……”
“但是,我知道有个人知道。”
“……请务必告诉我。”
“那就要看你的愿望有多强烈了。”
咏子吃吃地笑着,搪开了想要依靠她的俊也。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那位朋友有点特别。虽然他什么都能做到,但如果愿望之力不强他就不会接受。”
最初俊也以为她是在要钱,不过似乎搞错了。
咏子这样说道:
“‘他’是最高的‘灵能者’,‘透视者’,而且还是最高的‘魔法使’。‘他’极为擅长使用魔法。……但是,因为‘他’太过接近魔法的奥秘,以至自己变成了魔法。所以虽然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限制‘他’的力量,但‘他’却失去了自己的‘愿望’。所谓魔法,其实就是能实现人类愿望的力量吧?但魔法本身没有愿望。所以……‘他’能实现人的愿望。”
俊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咏子笑了。
“……很好,我来给你们介绍。如果你的‘愿望’是真的的话,‘他’无疑会答应。因为‘他’是‘能实现愿望的人’。…………稍等一下。”
在一脸迷惑的俊也和武巳面前,咏子从衣袋里取出手机。
然后她慢慢地拉出天线,在那里接了突然打来的电话,并开始通话。
“……啊,是神野先生吗?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嗯,我知道了,那家店吗。”
这极度的违和感让俊也他们不知所措。
“刚才那是什么啊?……”
武巳嘟哝道。
对此俊也无法回答。
“……那么,就拜托你了。”
咏子毫不在意地挂断电话。
她将手机收回衣袋。取而代之又拿出了某家咖啡店的火柴盒。
包装带有浓浓古风。
“……不要紧,他说会和你们见面。地点在这家店。时间由你们定。”
俊也不由得后退半步。
他那敏锐的双耳捕捉到了刚才的通话。
从咏子的手机中只能听到传真和电脑通讯时那种刺耳的发报杂音。
咏子将火柴递给他。
俊也呆站在那里甚至忘了接,对此咏子微微一笑。
3
咖啡
店“无名庵”位于羽间站前远离繁华街的楼区中的一条小巷上。
靠着火柴里的地图,他们来到一座破旧的大楼附近。在并排着楼房后门的那条小巷里,咖啡店犹如异物般,潇洒的身姿全被埋没。
没有客人。
一开门,便发出叮咚的铃铛声。
“欢迎光临。”
老板低声欢迎二人。
“……两杯咖啡。”
老板点点头,默默地开始准备。
俊也和武巳入座。虽然多少有点不够亲切,但气氛还不坏。会觉得空气凝重大概是错觉吧。
音乐在店内静静地流淌。
大概是盘老唱片吧,那曲子听来只有嘶嘶啦啦的摩擦声。
大概是古提琴(中世纪的弦乐器)吧,他完全不知道那种乐器演奏的曲子。但是如果细听这首嘶嘶啦啦的乐曲,就会发现它弹得意外激烈。
老唱片的音量很小,完全抹杀了原来的曲子。
俊也不再去听。
或许是错觉,那旋律听来非常不祥。
“……真的会来吗?”
武巳说。
“谁知道呢。”
俊也回答。
从咏子那接过火柴,是在当天放学后。
咏子虽然指定了场所,但却说时间可由他们选定。于是俊也估算起从学校到那里所需的时间,不过咏子却说:
“你们只要去就行。因为时间什么的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结果咏子还是没有指定碰头的时间。而且在找那家店时又花费了些时间,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六点。所以知道他们此时在这家店里的就只有他们自己了。
“……老板是灵能者,这么说没错吧。”
“那种事情,要询问也很失礼啊。”
俊也虽然这么说,但想想看也觉得很有可能。在这么奇怪的地方,经营一家没有顾客的咖啡店,这是不可能办到的。所以只能认为老板的本职是灵能者,咖啡店只是一种伪装。
“请。”
咖啡拿来了。
杯中那暗色的液体正晃动着。
老板什么也没说又回到了柜台里面。
是搞错了吗,正当俊也这样想时,唱片的音乐扑哧一下停了。摩擦而起的噪音变得高亢刺耳。
大概是针掉了吧。
“哎呀哎呀。”
老板嘟哝着起身。
俊也和武巳瞟了那边一眼。
“……那么就开始谈谈关于幻想、愿望和宿命的话题吧。”
咕咚!武巳向后仰差点没从椅子上栽倒。
心脏狂跳。因为突然从眼前传来声音,一个全身漆黑打扮的男人正坐在俊也的眼前,武巳的旁边。
那是在他们看向柜台时的瞬间发生的。
在他们移开视线的刹那所制造的死角中,男人突然现身。
没有气息,也没有声音。
长长的黑发。苍白的容貌。从小圆眼镜后面窥视而来的细长黑眼睛,包裹住身体的漆黑大衣长长的,十分华丽。虽然他坐着不好判断,但那个似乎是斗篷。
他的打扮就像明治和大正时代的人一样。穿着纯白衬衫,脖子上仔细系着的不是领带而是黑色的细绳。
男人笑了。
他的薄唇向两边痉挛,嘲笑般地歪曲着。那是非常、不,是透着残酷的……开心笑容。
这个男人有点像空目。
不只是配色像。是比那更本质的……对,是心灵的黑暗相似。他周身所缠绕的氛围能将观者的心冻结。
但是空目不笑。
因此在俊也看来这个男人的笑就很扭曲。
“你是…………神野先生吗?”
“正是。我是神野阴之。以你们的认识来说是位‘灵能者’。”
神野回答道。
然后他突然问二人:
“你们……相信所谓‘超常现象’这种东西吗?相不相信?”
俊也和武巳面面相觑。
“诶……”
然后武巳正要开口。但俊也却抢先答道:
“哪边都不是。”
因为他认为拯救空目是自己应做的事。正因如此,俊也必须要取得这里的主导权。
武巳收回了要说的话。
听了俊也的回答,神野眯起眼睛。
“嗯,这是智者的回答。聪明。那么你觉不觉得所谓世界只是由两个要素所构成的呢?即……‘相遇’和‘离别’。”
“太过富于诗意我无法理解。”
“真明确。你似乎有成为优秀‘战士’的素质。但是不会成为‘狩人’。优秀的‘狩人’会这样回答:‘否。相遇和离别是一回事。’”
神野吃吃地笑着。
武巳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俊也也一样,但他在此不去理会那些。对话才刚刚开始。
俊也说:
“……全都无所谓。我想要知道的是拯救空目的方法。”
“很好。那么关于宿命的话题就到此结束。接下来是关于幻想。”
神野在桌上交叉两手,将下巴靠在上面。
“幻想?”
“对,幻想。很遗憾没有将话题转到愿望上。‘我’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实现你们的愿望。而是因为我对你们的宿命感兴趣。”
“…………也就是说,你无法帮忙咯……”
俊也小声叹了口气。
神野左右摇头。
“知识是必要的吧?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武器和方法。‘我’对你们的‘故事’感兴趣。‘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看着你们要如何编织自身的命运。你说你想知道方法。所以我就说我来告诉你。你们称为‘魔王’的少年,和人们称为‘神隐’的少女,以及你们要如何解决与此相关的全部命运……对‘我’来说,并不想看这些。”
俊也皱起眉头。
虽然什么都没跟神野说明,但他却知道了空目和菖蒲的事。
“……你是从十叶前辈那听说的吗?”
俊也问。
神野没有回答。
然后他静静地开始说道:
“那么来谈谈幻想吧。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常常受到‘另一侧’的侵略。
……呵呵,你用不着摆出那么讨厌的表情。虽然我试着使用了通俗的说法,但我并不喜欢侵略这个词哟?或许这些确实能在那种廉价故事里听到。
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同化’‘吸收’‘侵食’……嘛这样的词语比较恰当吧。实际上‘它们’就只是这种东西而已,完全没有侵略的意识。”
神野说。
话题突然变得荒诞不经。但是在此之前,俊也感到背后冒出一阵寒气。
因为神野的声音、话语全都像是禁忌的咒语般令人感到不祥,粘糊糊地响起,充溢耳中。
并且,那声音非常甜美。粘糊糊的像毒药一样甜美。
“‘另一侧’的世界常常就在我们身边。它被称为‘异界’,随时都会与‘这一边’相连。”
神野笑了。粘糊糊的。
“是的,那是由‘异界’发动的‘侵略’。无人知晓、不被察觉,‘异界’正在渐渐吞噬着这个世界。那边的那位,你没有经历过吧?从遥远的往昔开始,人类是在不断与那个的战斗中过来的。你能相信吗?”
那边的那位,这样一说被他看着的武巳表情不禁抽搐起来。
眼睛与那双能吸人魂魄的眸子相对。武巳的表情直接传达来了他所感到的不安与恐惧。
“…………”
武巳求助般地移开视线。
然后取而代之,俊也瞪着眼看向神野。
刚才的那些发言,是谎言、玩笑、妄想,亦或是事实,这点从神野的表情里无法判断。
“……你的表情在说,无法相信。”
神野看着俊也,说道。
“无需相信。布施、信仰,‘我’不要那种东西。‘灵能者’是你们给定的,正确来说‘我’不是灵能者。因为这不是买卖。‘我’只是在说明而已。说来话长,能否请您从头听起?”
他似乎知道他们别无依靠,于是这样向俊也问道。
俊也只得点头。
“很好……那么我继续说了。”
神野也点点头回应他。
“‘它们’,即异界的存在,会出现在‘这一边’的理由不明。或许有理由,或许没有。‘它们’的存在本身对人类来说即是无法理解的东西。‘它们’对人类来说太过异质,属于更高次元……因此虽然‘它们’无论何时都在我们身边,但普通人却完全无法看见。
高等数学的算式,对于无法理解其含义的人来说只不过是单纯的符号罗列。与此相同,就算看到同一件事物……只有一部分被选中的人才能从这相同的风景中发现‘它们’。能够知道算式的意义。能够看见‘它们’的只有极少数人类。
然后这种情况……你们称那种才能为‘灵感’。只有能够理解异质的存在,拥有广阔无边的想象力的人才能看到‘它们’。当然了并不是说这是件幸运的事,一如你们所知。”
“……这
么说来,您也是其中的一个不幸的人类咯?”
“呵呵——谁知道呢?到底是怎样呢…………
总之普通人无法察觉到‘它们’。并且不可思议地,‘它们’也不会向无法感知到自己的人出手。是有这样的规则呢,还是要让人理解自己,这点无从判断。或许是无法出手也说不定。原因不明……至少如果不理解‘它们’,‘它们’也就无法攻击我们。由此‘它们’的侵略首先是从那里开始。”
“…………”
“为此的方法有很多……在这里先举其中两个。
其一,‘我’称之为‘奇谭化’……另一个,叫做‘吸收’。两个都是‘它们’的代表性手法。”
神野这样说着竖起了食指,用演戏般的动作在空中画了个圈。
4
“……人类真是种有趣的生物,纵使眼睛看不见,甚至无法证明,也能作为知识建立体系从而轻易地成为共识。”
神野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上重新交叉起双手。
俊也一脸纳闷。
读不懂谈话的展开。
“比如说‘原子’。世上存在的所有物体都是由原子这一微小的单位所构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在知道这一事实的人中,到底有多少人亲眼看过‘原子’,并确认过呢?……你又是如何?有看过‘原子’吗?没有吧。因为太过微小甚至可说是超出了想象。即便如此,你还是知道一切物体都是由原子构成的。
比如说‘宇宙’。宇宙在膨胀。但是能观测出宇宙膨胀的装置世界上只有几个。至于看到过那个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即便如此你们还是以这一小撮人的观测为基准,将宇宙正在膨胀这件事当做常识……”
“……你在说什么啊?”
“不明白吗?这就是‘奇谭化’。
比如说你们对所谓‘怪谈’有何感想?‘幽灵’‘神灵’‘怪异’‘妖怪’‘怪物’……这些被赋予各种称呼的东西可说是科学无法证明的事物代表。但是你们都知道。知道狐妖骗人。知道神灵作崇,怪异害人。虽然无从判断是否属实,但这些事象已成为你们的共识。
‘它们’利用这点侵入人类的意识。通过变成‘故事’,‘它们’让人类认识自己。虽然有被‘故事’内容左右的缺点,但在能增加驯养场的选择这点上去是非常有效的方法。人们将远超出人类想象的‘它们’的一鳞半爪作为怪谈和都市传说加以‘认知’。
比如说……‘神隐’吧。那是在不知不觉间将人类引入异界的存在。‘它们’似乎真的很喜欢呢……?”
俊也感到一阵恶寒。
那是——
“那是————是说‘她’就是那样吗?”
“……就某种意义来说是的。但是确切说来并非如此。虽然‘她’的确是‘神隐’,但其来历和本质则与‘它们’完全不同。因为……‘她’不过是‘被引入’至异界的区区人类罢了。”
“…………!”
“‘奇谭化’要通过将灵感者的体验化为语言来进行。这样‘它们’就会出现在将其认知为那种东西的人周围。不过大部分怪谈都只是单纯的怪谈而已,语言的表现实在太过有限。语言只能表现出‘它们’面貌的一丁点。这样要作为共识的材料,实在太过微弱。……因此‘它们’进入了下一阶段。进行实验,将灵感者拉入异界,并将其变成与‘它们’同样的存在。
这就是‘引入’。人类突然消失,然后变质,这往往是与‘奇谭化’同时进行的。‘神隐’的传承也不过是其中一例。虽然不知道是活了多长时间的人类,但‘她’由于被‘它们’吸收变成了只能被灵感者察觉的体质……‘她’成了会将共同行动的人类慢慢‘引入’异界的存在。然后‘她’出现了。由于‘神隐’的传说,来到了能认知到‘她’的人身边。
就是说‘她’在身为人类的同时,已经成了和‘它们’一样的都市传说中的存在。尽管拥有人心,却是和永远只为此存在的‘它们’一样的东西……怎么样,稍微理解了‘她’的存在没有?”
沉默降临。
从唱片传出的、如沙子流淌般的摩擦噪音静静地在店内扩散。
“……但是……我能看见‘她’, 大家都能看见‘她’啊?”
俊也说。
“这是个非常好的着眼点。”
神野竖起食指。
“这点非常有利于使人类‘变质’。‘她’既是‘它们’同时也是‘人类’。在‘她’和人类交往时,‘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人类。
也就是说……‘她’虽然通常是无法觉察的,可一旦遇到了灵感者和认知者就会以那个人为媒介进入其他人类的认识范围。如果遇到了人类并说了话,特别是与之亲密的人,会在那期间不可思议地共有认知。通过共有的认知,‘她’会引起一种‘感染’。这也可以说是‘中转’。比起‘它们’那种如暗号般的存在,‘她’更容易为灵感者理解,起到了翻译转达的作用。
是的……简单说来就是‘如果被介绍就能看到’。完全是人类的‘她’远比‘它们’更容易看到。这样一来‘她’就能在人们中间散布作为知识的‘传说’了。为了‘它们’即将到来的侵略时刻。”
“这样吗…………!”
俊也在心里将神野的话和最初见到菖蒲时的违和感联系到一起。
虽然他决没有相信……但至少神野所说的话和俊也知道的事实并不矛盾。
但是……
这样一来,使空目消失的那名非人少女…………
“那样的话…………她只不过是个被害者咯?”
俊也瞪着对方,说道。
“她既是加害者也是被害者。”
神野的笑声大大地扩散开来。
“‘隐神’在最初等待变异人类的时候是绝对孤独的。无论怎样呼喊狂叫,也不会有人发现自己。‘隐神’被突然扔进了那样的世界里。
令人发狂的孤独、寂寞…………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能够理解自己的灵能者。这可能给它带来了片刻休息。如此一来,或许还能与那个灵能者周围的人类接触。
但是,‘变质’的人类已经变成了应该称呼为怪异的存在。‘隐神’将渐渐开始把其中最亲近的人类拉入异界。无关乎它的意志。也无法抵抗。那名人类会迅速脱离现世……这样过不了多久,刚刚相遇的朋友就会被吞入异界。”
“……那空目……被吞入的人类会怎样呢?”
“……听我接着讲。他或许会同样‘变质’,成为异形故事中的居民。或许会卷入异界的疯狂,魂飞四散就此消失。或许会徘徊在异界,成为永远的旅人……运气好的话也可能两个人在异界永远生活在停滞的故事中。但是那种希望非常渺茫。一旦被‘异界’吸收,人类就会变成死者或怪物。毫无例外。等待着他们的,几乎就是离别的悲叹和绝望的原始孤独。
‘隐神’会被再削去一点灵魂,然后送回罪孽和孤独的无限回廊。直到消失、发狂,或某种终结到来。”
“……那是…………”
武巳露出听不下去的表情,他呻吟了声。
俊也将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那么该怎么办?要求你,无论如何将空目平安地带回来吗?”
“怎么可能。”
神野吃吃地笑了。
“你们仅仅听了这么莫名其妙的戏言就要放弃目标吗?这样‘我’出现就没有意义了。‘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不期望。‘我’只会给与你们知识、方法,以及些许纠葛。你们就按你们的想法去做吧。去编织你们的故事。这是‘我’对你们唯一的希望。纵使…………”
神野窥视着俊也的眼睛——
“纵使为此,会杀死别的什么人。”
他这样说着,笑了。
“当然‘她’已经是怪异了。人类要杀‘她’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唯有这点我对你们提出忠告。如果对怪异出手,遭殃地只会是人类。”
神野笑着。
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仿佛完全看透了俊也一般,笑着。
俊也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
这种感觉……
这种不祥的、仿佛要将灵魂吸入一般无法抑制的感觉…………
“……那么狂人的讲义就到此结束。”
当俊也刚发现那种感觉是“恐惧”时,它便与神野的话一同消失了。
“你们不能相信上述的话。因为那只是玩笑而已。玩笑和禁忌的知识最终都会使人类遭遇不幸,在这点上两者很相似。在极少数的场合中两者甚至是一回事。
……那么说了这么多虽然没有谢礼,最后就把‘方法’送给你们然后‘我’便消失。”
俊也发现自己冒了一头汗。
刚才那是什么啊?
压抑住动摇。
被吞没了。
他完全被神野的言行吞没了。
俊也看着神野。
神野若无其事地慢慢将右手举至眼睛的高度。
“那么,你们说想要救
一个已经消失的人。本来为了防止事物消失,只要不离开视线就行。但是人只有两只眼睛,而且还不像猫眼那样能看透黑暗,因此这可说是相当困难。
在这种情况下……对了,比如说饲养的猫要是突然不见了,你们首先会采取什么对策呢?”
俊也稍微想了一会儿。神经略微放松下来。
“……给它戴上铃铛。”
“正确。”
叮,好像变魔术一样,一只铃铛从神野手中垂下。
“如果戴上铃铛,就能知道看丢的猫在那里了,就是这么个道理。……嘛,虽然不能从现在起给你要找的人挂上铃铛,但至少这个铃铛会引导你。如同咒具一样的东西。然后还有灯火。请接受吧。”
“…………”
困惑。
俊也一时犹豫起来,这时武巳接过了铃铛。
叮,
铃铛在武巳手中发出声响。
对话一直是以俊也为主体进行的,这似乎让武巳不由得感到不满。接着这绝无仅有的机会武巳把玩着铃铛。
“……诶?”
然后他发出纳闷的声音,朝铃铛里面看去。
“不响呢?…………诶?没有小丸啊。诶,怎么回事?刚才明明响了啊。”
“……真的吗?”
“真的啊。这个铃里面是空的。”
武巳奇怪地歪起头。
神野只是看着他们,眯起了眼睛。
“……那么‘我’的任务就到此结束了。”
神野起身。
“如果发现了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这回就不要再离开视线了。因为‘神隐’会在移开目光的瞬间出现。”
神野所穿的那件暗色上衣直垂至地板。
那果然是件斗篷。空目似乎说过,斗篷有象征神秘的意思。斗篷里隐藏着秘密。
走近一看,那颜色要称为黑色又嫌太复杂。神野拨开夜色的外套,伸出苍白的手。
他的手笔直地指向二人。
“好了吗?”
神野笑了。
“移开视线…………看看。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他说着,指向二人的手咻地动了,重新指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是柜台。
老板正独自拿起唱片。
他转向这边。
然后看着以不寻常的表情瞪着自己的二人,
“?”
老板偏过头来。
仅此而已。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
俊也一边说着一边转回视线。
语噤。
什么也没有了。
在俊也和武巳离开视线的瞬间……神野一下子消失了。
没有走动的气息,也没有脚步声。
在神野原本站着的地方。好像从未有过人一样,寂静在不断扩散,连空气都静止了。
“…………看看。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记忆中,神野笑着。
然后连那记忆…………也在俊也心中逐渐消失,已经连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声音。容貌。明明留有很强的印象,但细节部分却好像笼罩了迷雾一般,记忆变得暧昧起来。
最后只剩下了武巳手中的铃铛。
这已经成了他们与神野见面的唯一确凿的证据了。
“村神……”
武巳喃喃地说。
“我是做梦吧……?”
俊也稍微想了一会儿。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