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呜,果然四月份还很冷。”
稜子边走边将春装的衣襟拢到一起。
“是啊。”
亚纪答道,她也将手插到了衣兜里。
在羽间市市区外不远。这段路程让人切实感到时至今日春风依然彻骨。
那天,亚纪和稜子向医院走去。
黄昏已过,夜晚时时刻刻都在加深。就在这样的时候。
七点过五分。早就过了正常的诊疗时间。亚纪让稜子打电话过去告诉老师今天她要住在自己家里不回去了。亚纪在电话里作了保证,就这样轻易地得到了许可。若是换作其他学校的宿舍就不会这么简单了。虽说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但还是觉得禁止单独行动的原则很讨厌。
出了羽间市区立刻便进了农村。比起房屋,田地和森林开始变得越发显眼,两个女孩子走在这样的昏暗夜路上,确实有些危险。
“……万万没想到会弄到这么晚。”
“是啊。”
“如果要搞到通宵可就讨厌了。好在明天是周六。”
“是啊。不好意思,让你来陪我。”
“没关系。实际上我有点高兴呢。”
“……啊、是吗。”
亚纪有些吃惊地说道,然后稍微加快了脚步。
*
真的没有想到会弄到这么晚。
那天放学后,在和俊也约好要共同战斗后,亚纪首先带着稜子来到了大学附近的修善寺。
修善寺是一座真言宗寺院,距离圣创学院大学步行不到十分钟,几乎可说是同在山中,或者说是大学的隔壁。
因为和大学及附属学校相邻,当然离高中也很近。
寺院的建成并不是很早,至多不过是在江户时代。亚纪等人认为它可能是幕府为了管理政策而特别建造的。但是若说建造的话,住持住在寺院里这点倒是意外地硬派,一般大多数时候都会同时建造住持及其家人的住房的。
“……当遭受怪异危害的时候,一般来说首先要去拜托寺院。然后是祈祷师,最后是新兴宗教。……到了最后,基本就是末期了。”
亚纪对稜子这样说道,总之先假装去看看,但实际上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说起来,羽间周围不知何故似乎有许多“邪魔附身的家系”,当遭受其害时,可以进行驱邪的一大场所似乎就是修善寺。
所谓“附身家系”,粗略来说就是指血脉中寄宿着某种灵物的人家。
那可能是“犬神”,也可能是“猿神”、“蛇神”,据说如果祭祀得当会使家庭富足,反之则会为害。
这些“灵物”无论该家族的血缘者是否希望都会跟着传到他身上。而且作为“附身家系”者的恶意和嫉妒的反应,纵使宿主不希望也会找到对手及其亲属加以伤害。
过去这种家庭屡见不鲜。然后为了去除那些依附的灵物,过去似乎有担当祈祷之责者。而这一任务的一部分,在羽间似乎就是由修善寺承担的。
这些都是从空目那学来的。
总之,亚纪就这样将修善寺选为了最初目标。不过她只是半信半疑,打算在听过随便的说教并进行完徒有其表的祈祷后便马上回去。
在言明有事相求后,她们轻易地会见到了住持。
但是在看到出来的年轻住持后,亚纪一瞬间却想到“完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是个梳背头穿袈裟,从袖子里还露出了劳力士表的住持。
“……欢迎光临。”
面对笑脸相迎的住持,亚纪反射性地差点说出“好的”,不过她还是慌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这种时候有毒舌天赋,还真是辛苦。
住持自称基城。
这位基城与其说是住持,看起来更像是穿上袈裟的无赖,他似乎对亚纪不得已说出的“可能是少女姿态的幽灵的东西”有着强烈兴趣。
“可以请你详细说说吗。”
基城催促道。
“如果是纯粹出于好奇的话,我拒绝。”
对此亚纪这样回答。
“你觉得满怀好奇心的家伙会自己承认吗。”
基城笑着回答。言外之意就是说她问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亚纪很意外。
然后她改变了对基城的评价。至少就算这个男的是傻瓜是骗子,但他似乎并不是特意装得很亲切的伪善者。亚纪最讨厌那种在亲切的态度中混杂着好奇心、最终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人。
基城不否认自己很好奇,也没有说一句“或许会帮上什么忙”这样决定性的话。他的态度是想说就说吧。
难对付的家伙。
“……我知道了。”
亚纪姑且将详情告诉给了这名住持。反正,原本就是徒劳。
“……”
基城默默地听着亚纪的话。
他既没有笑也没有否定,更没有谈自身的感受和见闻。也不肯定。开口时,仅仅是问更详细的细节。比如说“那时你有什么感受”,或“有没有感觉什么很奇怪”等等,主要问一些与现象毫无关系的部分。感觉像是读心理咨询手册一样。
而在关系到稜子所说的那些奇妙的“体验”时,这种提问尤为显著。对于每一个现象,他都会详细询问稜子的心理、生理反应。这样与其说是住持,更接近于医生的应对。
当亚纪她们一口气说完时,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六点半。抵达寺庙是在五点半左右,实际上三十分钟长的话因为他的提问又增加了一倍。
姿势端正地不停说话,由此产生出舒了一口气的疲劳感。
基城给讲累了的亚纪她们煎了绿茶。
基城笑着。
然后,
“最后我再问三个问题,请你们予以回答好吗?”
说着,他投来了询问的视线
虽然表情在笑,但眼睛一点没笑。亚纪开始怀疑这男的到底是不是僧侣。
亚纪答道:
“……好啊。”
“那么第一个问题。你们的那个……是叫空目君吧?对于他消失的理由、原因、因果,对于诸如此类的事你们有什么线索吗?可能的话也请告诉我你们的根据和证据。”
亚纪和稜子对看了一眼。
“…………原因,就是‘她’吧。虽然没有证据。”
“嗯,没有证据呢。”
“那么,空目君被‘她’缠住,有什么理由吗?”
“……不知道。”
“因果方面呢?”
“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因为他做了什么坏事而遭到鬼神作崇,或者被谁忌恨而遭诅咒之类的。”
“……这些都不确定。”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基城一瞬间看向虚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那么第二个问题。那个‘她’,在你们周围有没有听到过类似‘将人带走的幽灵’这样的传说?或者是在书中读到,或者是空目君有可能知道那类传说,就算是这样微小的线索也好。”
“…………传说……没有。”
亚纪这么说着,稍微有些含糊其辞。她怀疑是否真的该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要完全相信这个男的不容易,对他不了解的事太多了。
稍微烦恼了一会儿。
但结果还是说了。一不做二不休。
亚纪说:
“……书的话我有线索。”
“哦。”
基城似乎原本并不期待,他发出了稍显钦佩的声音。
“知道书名和作者吗?”
“大迫荣一郎,《现代都市传说考》。”
“…………啊,那是真货。很难入手呢。应该是珍本之类的吧。”
“你知道吗?”
基城暧昧地笑了。虽不否定但也没有明言,就是那种态度。这男的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有明言,一直都是话里有话的样子。
“……现在那本书在你手上吗?”
“不,那是空目的藏书。不过我有复印件。”
“复印件就那一张?”
“是的。”
“可以交由我来保管吗?”
“行,我不介意。”
“那么给我吧。”
基城拿过复印件,然后重新为二人煎茶。
“我稍微有点事请等一下。之后我再来问最后一个问题。”
这么说着,他站了起来。然后消失到了隔扇对面。
稜子啜饮绿茶的声音震动了充满线香的空气。
亚纪侧耳倾听,基城似乎跑到哪里去打电话了。
二人一时也沉默下来。
基城的电话似乎打完了,但他依然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稜子嘟哝道:
“……好慢啊。”
“是呀。”
“……到底在做什么呢。”
“虽然不知道,但我们不能大意。”
“诶,为什么呢?”
“那个人,大概不单单是个住持。”
“为什么?是因为他带的那块劳力士表吗?正常的啦。我爷爷的葬礼时,和尚还是
做奔驰来的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
亚纪对稜子的天然感到无奈,她用手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那个人在提问时一直观察我们的表情。那不是看着人眼睛说话的程度,他看着我们的脸并数度移开视线。他是在观察我们的表情。那种眼神是要看破对方有没有撒谎以及相应的心里状态的眼神。”
“诶,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他不是外行。那是牢牢抓住要点、经验丰富的人的做法。……那种做法是普通心理咨询师或刑警的专利。和尚来做就有些过分。”
“诶?那么……”
“虽然不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但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和尚。要觉得他只是一个靠在葬礼上念经而发财的人,那我们可能就被骗了。”
“亚纪……这种事情最好小声点说吧…………”
亚纪语调强硬的声音让稜子担心地看向基城消失的那间隔扇。她怕对方会听到。
亚纪也沉默下来侧耳倾听。她不知道基城是否在能听到的距离。
“……是呢。”
为了不再加剧稜子的不安,亚纪压低声音。
虽然她本来就不是不小心,而是特意要让对方听到。
如果得知这边有所警戒,基城大概就不会做出那种开玩笑的态度了,这便是亚纪的目的。
又过了一会,基城回来了,也不知道他晓不晓得刚才的对话。
“让你们久等了。”
说着他坐下来,对她们俩露出了与刚才微微有些不同的笑容。
然后他说道:
“那么我要问最后一个问题了……二位为何会想到来修善寺商量这种事?”
对此亚纪答道:
“因为我听说这里灵验过。至少直到昭和初期,有文献记载过驱魔的实例。”
“……真了不得啊。亏你能找到,太让我钦佩了。”
基城真的感到很佩服。
实际上亚纪也和他一样。记载着这一事例的文献不是亚纪找到的,而是空目的一本藏书里写的。
基城将手伸进袈裟的袖子里。
“那么就让你们见识一下这座修善寺的灵验的真面目吧。”
说着,他装模作样地取出了件东西。
到底会出现什么,会出现怎样可疑的东西呢,亚纪不由得摆好架势。但他拿出来的只是两张毫无奇特之处的紫色卡片。
见此,亚纪呆呆地问道:
“……这是什么啊?”
“所以说这就是灵验的真面目了。因为这件事很有可能是‘真的’,所以我想请两位去这里。”
“…………我要生气了。”
基城回答得泰然自若,对此亚纪发出了危险的声音。
那两张卡片是医院的诊察卷。医院的名字是“基金会·内阵会医院”。
稜子露出倍受打击的表情。
这很正常。内阵会医院是当地有名的大型隔离式精神病院,人们开玩笑时常说“你该让内阵先生看看了吧?”
“……回去了,稜子。”
基城慌忙制止站起身来的亚纪。
“啊,不是不是。请稍微等等。”
“我可一点也没发现哪里有搞错。”
亚纪站着,俯视着基城。
“所以说嘛,请听我说。正常的情况下那里的诊察卷是绿色的。”
基城露出怯弱的表情,说道。
“……在内阵会医院,有关于那种事情的专家。这种紫色的诊察卷便是专用于那里的。你不信也不要紧,总之先收下好吗?只要诊察卷在手,全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都可以去商量。……当然最好还是赶快去。在那个空目君变得无法挽回之前。”
他将卡片递给二人。
二人都摆好架势。
基城苦笑道:
“……放心啦。绝对不会将你们骗到医院扣留不放的。未经同意强制入院这种事必须要有知事的许可。并且只有在对方十分狂暴的危险场合。你们毫无疑问是正常的,所以放心吧。”
“…………”
亚纪像基城刚才那样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当然了她是打算讽刺他一下。基城马上就注意到了。
“真弱啊……”
基城保持着将卡片递出的姿势,同时偏过头来。该怎么办呢,他明显感到困惑不已。
沉默降临。
亚纪突然露出笑容。
然后,一下子从基城手上拿过卡片,并将其中一张递给稜子。
“诶?”
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稜子大吃一惊。当然了基层也是一样。
亚纪吃吃地笑了起来。
“觉得我们是高中生就瞧不起我们。刚才的交涉都是我装出来的啦……对不起戏弄了你。但是,我最讨厌被人看扁了。”
基城一瞬间呆住了。但是在渐渐察明事态后,他突然表情一变,开始愉快地呵呵笑起来。
亚纪也笑了。
只有稜子还无法理解状况。
“……诶?怎么回事?”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来回看着大笑的二人。
他们俩又笑了一会儿。
基城就这样笑过一阵后,说道:
“你真坏啊……不,是我被摆了一道。的确似乎是小看你了。”
他搔着头。
“真是位聪明的小姐。从一开始你就已经相信我了吗?”
“也不是那样。”
对于基城的问题,亚纪摇了摇头。
“……但是因为没有目标。就只能什么都试试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聪明。”
基城笑道。
亚纪没有回答。
那时亚纪已经转过身,思考要怎么去内阵会医院了。
稜子也抱着外衣站了起来。
然后问道:
“……就这么过去吗?”
这与其说是提问,更接近于确认。
“嗯。”
亚纪点头道:
“……总之,必须救出阿恭。”
2
“————喂,喂,看到了吗?魔王大人的女朋友!”
最初听到稜子这样问时,亚纪心中出现的是平静的动摇。
“……哈?”
自己反问的声音,是打从心底感到吃惊的回响。亚纪听着,感觉那好像是别人发出的声音。
那不是吃惊。
而是混乱,亚纪那对空目的隐秘恋情竟如此突然地…………而且还以这样意想不到的形式迎来了危机。
木户野亚纪是个冷酷的女孩。但那只是表面,而知道这点的只有她自己。
木户野亚纪是个说话恶毒的人。但这样也伤害了自己,她感到十分苦恼,只是知道这些的还是只有她自己。
木户野亚纪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是头脑聪明却使她与旁人的鸿沟愈加扩大,成了自己对别人筑起高墙的原因,而知道这点的,依然只有她自己。
然后…………
“……那个男的有病吧?”
如此这般藏起了自己对空目的恋情,老实说对亚纪而言就只有苦恼而已。
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也不告诉对方……不久在毕业的同时各奔东西,这样或许就结束了。
对亚纪来说,她当然害怕那一天的逐步接近,但若要告白她又放不下自己,而且她要避免因此而让旁人看出了她的弱点,同时她也怕可能被拒绝……那样的亚纪要使自己看上去十分强大,这种本能性的心理实在是太强烈。
亚纪像玻璃一样,很强但也脆弱。
*
亚纪并非像大家传说的那样,生于富贵人家。
她的父亲是公司职员,或许多少会比普通人收入高些,母亲则是普通的家庭主妇。她就生长在这样极普通的家庭里。
如果说有哪里不同的话,就是她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亚纪的父亲作为技术方面的研究员,在大学邂逅了她的母亲。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哥哥继承了父母在理科方面的血统。
取而代之,亚纪则是个贪读书本的孩子。
她用了三年左右的时间便读完了小学图书室里的全部藏书,这成了当时老师们的一大话题。
读完了学校的书后,她便转战到市立图书馆,很快又为图书管理员们熟识。
老实、懂事的亚纪总是受到大人的欢迎,以老师为首的大人们都很喜欢她。
而这样的代价却是,孩子们常常欺负这个老实而傲慢的少女。
无论何时欺负总是阴险的。在现实中决没有漫画所写的那样由一个孩子王发起的、虽然极不讲理却很干巴巴的欺负。现实要更加阴险得多,没有形体,绝大多数时候甚至看不到加害者的身影。而在女孩子的世界里,更是难得会使用暴力。
在小学她的室内鞋被人藏了起来。然后右脚是在厕所里找到的,左脚则是在两个月后的大扫除时被人从泥沟里发现的。
教科书也被泡在了厕所里。几天后,笔记本,以及再后来的笛子,均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她
的书包遭人涂鸦。如果是用的油性笔还能设法消除,但那些用刀刻上的文字就完全没辙了。亚纪在六年间换了五回书包。
已经不知道理由为何了。
欺负的次数和种类数也数不清。它们一点点刺痛着亚纪的心,过了六年在升上中学后也依旧如故。
在小升初的过程中,小学时的同学们就这样接着上了中学。
欺负变得阴险至极。
而且大家都无视亚纪。
无论亚纪被做了什么,无论她如何困扰,无论她多么悲伤…………大家都无视她。不与她说话,不同她接近,只是心血来潮会偷看一眼,然后吃吃发笑。
即使告诉老师也没用。那已经是无形的了,任何人都即是欺负的主谋,也是共犯、旁观者和善意的第三者。
告诉老师只会让欺负的行为加剧。
一开始,她哭。
不甘心,悲伤,难过,生气,无力,不讲理……亚纪无可奈何地哭了。但即便她哭,也只会让那些人笑得更欢。
察觉到这点时,亚纪便不再哭了。
取而代之,她萌生出一种轻蔑之情。
扭曲的自尊心支撑着亚纪。她瞧不起周围的一切,蔑视他们的愚昧,在心中嘲笑所有那些互相合作欺负她的同学。
————我是特别的。所有才遭到虐待。
她靠这样想来坚实自我,忍耐着他们不断的欺负。
笨蛋正因为愚蠢所以才做出蠢事。自己不会做那种事。这恰恰证明了自己在精神上的优越…………
这毫无疑问就是真理。
然后她同时也理解到这是扭曲。
通过鄙视他人所得到的强大,妨碍了她去接近别人。
亚纪正确地理解到,这样完全无法改善现状。就这种程度而言亚纪在客观上是很聪明的。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断鄙视着周围。
不这样她大概就会崩溃。一度建立起的体系,一度被贴上的标签,是不会那么容易改变的。如果亚纪做出了忍耐之外的选择,她无疑会对毫无改变的状况绝望。
在现实中是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改变的。
果然亚纪很特别。她聪明到发现了这点。
亚纪必须坚强。不能再暴露出弱点。如果放弃抵抗,就会被钻空子。哭的话就会被嘲笑。逃跑就输了。
亚纪为了保护自己,只是顽固地保持沉默,不露出破绽,坚定意志,忍耐着。
被抹杀的感情使亚纪变得冷酷,对他人的憎恶培养出她的毒舌。
强烈的优越感和自卑感包裹在亚纪的身外,使她无论面对怎样的状况都会无意识地用冷酷的自己来掩饰。
亚纪既聪明也愚蠢,既强也弱。
亚纪一味地忍耐着…………不久她决定离开本地,来到这所圣创学院大学附属高校念书。
亚纪终于不再忍耐。
她拒绝住校生活。因为九年来的学校生涯使她对集体生活产生了根深蒂固的异常恐惧和警戒。知道这点的父母答应了她的请求。
亚纪会在公寓里一个人住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虽然如果仅就结果而言,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那个从小学起就给她贴上的标签。而且圣学是进升学校,聚集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虽然亚纪多少有些奇怪,但还是被当做普通学生对待。
亚纪那冷静的扭曲铸造了冷酷又聪明的坚强自我。周围人也就以这样的标准看待亚纪。
亚纪第一次被人接受。
第一次有了新天地。
然后在那里…………亚纪遇到了和自己有着完全相同气息的人。
——空目恭一。
相遇后几天,她就在空目的周围状况中感觉到了和自己相同的东西。
参照过去的经验,根据观察,毫无疑问亚纪将空目视作“同类”。那种避免与他人进行必要以上接触的倾向,可以被看作是曾遭受过虐待。
最初感到的是对同类的厌恶。
接着感到的是对他的才气的惊叹。
然后在发现了他那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超越性时…………亚纪感到自己已无法将视线从空目身上移开。她是第一次体验到如此明确的恋情。
她没有迷惑。
冷酷的她缓慢地封住了感情。因为经验告诉她,表露感情会成为耻辱。愤怒、悲伤、喜悦。至今为止亚纪所表露出的感情只换来了嘲笑。
亚纪对自己的感情,只知道用理性封闭。
即便对于自己的恋爱,亚纪也只能选择忍耐。
就这样一直到了现在。
如今她什么也不想,只字不提对空目的感情。分析、说讨厌的话、冷静到冷漠,她便是这个样子。
但是现在,就连亚纪自己也无法判断那在心中旋转的、类似焦躁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难耐的焦躁烧灼胸膛,无法判断它的理由和对象。
空目陷入了危机,她是在为此事而焦躁吗。
亦或…………这是对于菖蒲的杀意。
“……总之,必须去救阿恭。”
亚纪压下自己的感情。
向医院走去。
然后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没有结论的事。
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吧。
3
从修善寺坐公交来到市内。之后又徒步走了二十分钟。
亚纪和稜子抬头看着那栋建筑。
“是这里吗……果然很威严。”
“虽然常常说起,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观看呢……”
昏暗的天空下,白色建筑物看上去十分显眼。
基金会·内阵会医院建在市外一处几乎没有民宅的偏僻地方。
背后是森林,这栋建筑物好像一只又长又大的白色箱子。同时被三米高的围墙转圈守护着。不过这只是从远处看到的景象,如果像亚纪她们现在那样,靠得很近的话,看到的就只有白色围墙而已。
真可称得上“威容”了。
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道坚固防壁的使命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基金会·内阵会医院——精神科、神经科、其他”
墙上简洁地挂着无机质的牌子。
亚纪战战兢兢地按下了正门旁的内线电话。虽然在这边听不到声音,但似乎是接通了。接着马上有人问道:
‘——什么事?’
“啊、那个……是患者。”
亚纪犹豫着,使用了这个唐突的措辞。听声音对方似乎是名中年男子。
‘有诊察卷吗?’
“……是,有。”
‘诊察卷的号码是?’
“嗯…………00154297。”
‘我去查查。请稍等。’
对方突然挂断了。那是冷淡的事务性回答。
内线电话就这样沉默着。
“……不问名字什么的吗?”
稜子不安地问道。
“谁知道呢……?”
亚纪毫无兴趣地回答。
内线电话再次传来声音。
‘——让您久等了。确认完毕……另外00154296号也要一起来吗?’
“……诶?”
“啊,是指我吗?”
稜子取出自己的诊察卷。亚纪同意道:
“啊,这样…………是的,一起来。”
‘——我知道了。你们看到右侧的那扇小门了吗?门锁会自动打开一分钟,请你们从那里进入。之后只要在建筑物的正门等待,就会有向导出现。衷心地希望你们不要擅自行动。’
内线电话那头的人说完后,便关闭了回路。
期间,那扇在正门上开出的小门,响起了同时打开好几道锁的森严声响。
“哇……!”
稜子吓了一跳。
亚纪毫不介意地走到门前。然后回过头来,道:
“……你在干什么啊?”
亚纪对吓得动弹不得的稜子这样说道。
“快来啊,门只开一分钟呀。”
她说着将手放在门把上,拉开门。
门非常厚实。而且安装在里面的弹簧也非常紧,尽管已经打开,却还需要花很大力气来开门。而且侧面果然安了五道锁。
“喂,快来啊。”
亚纪说着,向门内走去。
由正门连接正面玄关的走廊不断延伸着,那里异常安静。然而她还是毫不介意地钻了进去。
“……啊、等等我。亚纪。”
在亚纪的身影即将消失时,稜子终于追了上去。
大门将二人吞没,然后再次咔嚓一声,响起了和刚才一样的森严声音。
之后,门又复归平静。
医院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重新取回了原有的宁静。
*
“……你好,我已经从修善寺听说了你们的事。我是被任命负责此事的基城。”
出来迎接的黑衣男子这样说道。
亚纪和稜子不禁哑口无言。
男子尽管将衣服换成了西装,但怎么看都是修善寺的那个住持。
二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
基城偏过头。
连那动作也跟住持一模一样。
亚纪开口道:
“是趁我们不注意先绕过来的…………与其这么说,这到底开的是什么玩笑啊?”
亚纪的声音十分冰冷。
基城明白了当前状况,慌忙摇头道:
“啊啊,是吗……搞错了,我们是双胞胎。那边的是哥哥敦。我是弟弟泰。”
“……双胞胎?”
他递出名片。
上面只写着:
“国家公务员·基城泰
电话090-****-****(手机)”
“……国家公务员?”
“嗯,是的。”
亚纪怀疑地嘟哝道,对此基城泰然以对。
“我没有撒谎,但也不正确。就是这么回事。要说的话,我们属于非法工作人员。”
“……哈?”
亚纪发出了惊奇的声音。
住持说“医院里有进行商谈的专家”。所以亚纪一直以为那肯定是医生。
“……不是精神病医生吗?”
“嗯。”
基城点点头。
“不过作为基础知识我也修过心理学和咨询心理学,所以如有需要也可自称为医生。只是,在今次事件中就用不着了。”
“……虽然不明白你的什么意思…………”
亚纪瞟了一眼男人的手腕。
“……那么也能自称是僧侣咯?”
“嗯,当然。”
他回答得十分流畅。
亚纪皱起眉头。被耍了吗?
的确说话方式和举止都不一样,但这些是可以靠演技办到的。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那个应对方式很像心理咨询师的住持的言行。
真的是双胞胎吗?
难道不是本人吗?
男人手腕上那枚劳力士表在亚纪眼前闪闪发光。
“果然只能认为是被小瞧了…………?”
亚纪有些无法释怀。
而基城,
“……嘛,就说到这吧。因为今天我们在这里要讨论的不是我的来历。”
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打断了话题。然后不由分说地招呼二人进入院内。
基城一边在洁白明亮的走廊上给她们带路,一边开始进行说明。
他边走边说:
“……二位已经见过了‘那个’。我想这样一来你们就能明白了,不过在咨询心理学上‘那个’并非是无可奈何的东西。”
“……是哦。”
亚纪也一边走一边随声附和。
“‘那个’既不是幻觉,也不是错觉或心病的产物。实际上‘那个’是存在的,在现实中每年会出现几名受害者。一直是这样。从很久很久以前便一直如此。照这样下去那个叫空目君的人,不久也会被‘那个’吞噬而亡。”
……这话真不中听。
“从很久以前‘那个’便存在,人类一直与‘那个’,及其同族眷属不断战斗。随着时代变化,人、道具和手段也在变,但那种构图却始终未变。不过话虽如此,通常却是人类这边在打防守。”
“…………”
“过去倒好。即使过普通生活,死亡和失踪也是家常便饭。但是现在却不是了。”
“……你是说死亡不再是平常的事咯?现在人也会死啊。”
“不一样。因为社会系统完善了,国家管理着每一名国民。现在没法像过去那样,人一失踪就从记录上抹除了…………现在如果有人失踪必定为成为事件,如果被杀还会出动警察,并上新闻。如果证明了那些是非人存在所为,事情会怎样呢。社会会陷入恐慌。”
“啊,原来如此。”
“不承认过去那样的超自然存在也是理由之一。不过这件事本身绝不是坏事。除去一部分外,这个世界确实是科学万能。这点并没有错。”
他轻轻叹了口气。
“在这里……因为那被除去的一部分,所以社会需要我们这样的存在,直到有一天科学连那一部分也能照亮。”
基城打开位于走廊尽头、挂着“第七接待室”牌子的大门。
“欢迎来到我们的‘机关’。就让我们来证明科学性思考无论对什么都是有效的吧。因为我们就是为了与‘它们’战斗而建立的组织。”
基城打开门,微笑道。
亚纪什么也没说。
在修善寺作出的决定似乎引来了超乎想象的结果。
亚纪心想。
————算了,爱怎样就怎样吧。
她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接待室。
4
接待室里除了沙发和办公桌外什么也没有,真是煞风景。
二人与基城面对面。
“……可以了吗?”
基城说。
“所谓科学性思考并非是要一切事情都符合科学知识。而是说一切结果都是有原因的,要相信这点,追求这点。”
“……诶,是那样啊?”
稜子突然发出惊叫。
亚纪叹息道:
“…………这种事情你一早该知道了。”
“正是这样。由此才能从万象中归结出原因。无论看上去多么不合理、不可解、没有脉络可寻的事,实际上也都是有原因的。通过调查、思考、累积,我们能够对抗‘它们’,也就是世人所信奉的灵异现象。”
基城将接待桌上准备好的两打纸分别递给二人。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的一项武器,名叫‘戴尔塔式异障亲和性测试’。之后要请二位接受这项测试。由此可知二位身上是否存在世人所谓的‘灵感’。”
“……诶。”
亚纪沙沙地翻起这打上等纸。
她看到纸上不仅有文字,还印了色彩鲜艳的插图和图案。这试卷是机器阅卷,卷子上并列着填涂框。这不是普通的试卷,试卷本身已变成了机器阅卷。
“好奇怪啊。”
亚纪说出了心里所想。
“这是为了消除思考和填写的间隔时间。虽然回答全部是以YES·NO的形式,但包括读题时间在内每道问题必需在五秒钟内回答。为此,每五秒都会有一次报警提示。”
说着基城将细长的头戴受话器拿给她看。同时摆出了一个装有十来根铅笔的托盘。准备得真周到。
“那么……”
为了抓紧时间,基城发出指示。
涂掉第一栏上的性别和年龄标记。将头戴受话器罩在耳朵上。
“准备好了吗?”
亚纪和稜子点点头。
“总共有380道题……那么,请开始吧。”
基城按下开关。一个女声开始倒计时。
‘————三、二、一,开始。’
二人条件反射似地投入到了测试当中。
*
尽管测试有些奇怪,但仍可看出其属于性格诊断类。
亚纪虽然意识到这点想要分析测试的倾向,但是当指示音响起,‘问题一。五秒前——三、二、一,结束……请涂好标记。问题二。五秒前————’她就被赶得无暇做多余思考了。
一、怕死————Yes/No
二、喜欢动物————Yes/No
三、讨厌过母亲————Yes/No
四、讨厌父亲————Yes/No
五、相信灵异现象真实存在————Yes/No
六、持有某种信仰————Yes/No
七、很多时候对死者感到同情————Yes/No
八、常被人说心不在焉————Yes/No…………
一开始测试以性格、思想方面为中心,接着内容渐渐转为家人、经历、知识等方面。实际上有时也会混进非常奇怪的问题,但却没有功夫细想。
她也感觉到问题在一点点变长。如果这样做是算计好要让人失去从容的话,那就只能说它做得真是非常成功了。
五十二、在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中,有善讲故事的人————Yes/No
五十三、曾因有自觉症状的精神疾病而接受精神科治疗、心理辅导并服药等等————Yes/No…………
问题在逐步升级。亚纪和稜子都被自然地诱导致专注状态,逐一回答每一道问题。脑中已经完全没有了要仔细体会问题倾向的想法。
然后正好就在这时——虽然接受测试的二人几乎无法觉察——问题的倾向有了极大转变。
一百五十九、 “那只”手(声((YYHERRRRRLYHP)))知道手够得到月亮————Yes/No
至今一直在逐步混入的意义不明、支离破碎的问题增加了。无法解读的单词、语句也增加了,甚至开始出现连问题形式都没有的东西。
文章也开始失去形式。问题变得过于诗意、或过于哲学导致无法理解。不明所以的记号被密密麻麻地印了好几行,对此只要求回答Yes、No。
没有
文章。对于那好似在世界史教科书中出现的古老图案,全无说明,只要求回答Yes、No。对于那浓烈的原色抽象画,依然只要求回答Yes、No。对于极普通的风景照片,对于颜色样本一样的彩条,对于类似独角仙的昆虫照片,还是只要求回答Yes、No。
这里有用光粒子做出的如同砂绘一般的东西。有用塔罗牌排列出的图画。有复杂漂亮的花纹。有闪烁变化的全息图。
有图解的细致静物画,过分放大的某物照片,奇怪生物的草图,细致难解的迷宫…………面对不断出现的花纹和图案,二人不停地回答着Yes、No。
无暇怀疑这些内容的不自然。也没有功夫思考什么是Yes,什么是No。其间二人完全陷入了催眠状态,只是凭感觉机械地回答着Yes、No。那规则的指示音,以及紧追而来的一道道问题,不停读题的机械作业将二人自然地诱导进那种状态。
所以——
“结束了。辛苦你们了。”
当基城这样说时,亚纪有种刚睡醒觉的感觉。那和在学校里考完试,以及专心致志地读完小说后的状态一样。背上残留着凝固般的疲惫感。
稜子一边发出“嗯”的声音一边大大地抻懒腰。
基城将二人的答题纸交给了门外的某人。然后立刻返回原位。
“那么,在结果出来前我先对必要事项做一下说明吧。”
说着,他将身体靠向椅背,发出吱的一声。
“……那么我想问件事。”
亚纪说。
“刚才的测试,到底是什么东西?”
“很不可思议吧。”
看着不服的亚纪,基城笑道:
“它使用了催眠诱导的技术。似乎是名为约翰·戴尔塔的心理学家制作的,仅以这种测试似乎就可以有72%的把握判断出对象是否拥有‘灵感’,而在配合其它的背景调查表时准确度则可达到84%。在现代理论中灵感被认为是一种心理特征。不过因为戴尔塔博士已经辞世,所以在戴尔塔测试中辨别灵感的原理还无人知晓。”
“……连原理都不知道的东西就拿到实战中使用?”
亚纪反射性地讽刺道。
“嗯。”
那是当然的了,基城露出苦笑。
“因为我们都知道它有效果…………这种测试据说是在博士的遗稿中发现的,一开始还无法判断它用于哪个方面,好像因此被搁置了很长时间。博士本人也算是半个神秘学家,他是心理学家中的异端。”
“…………”
事情太过可疑,使亚纪无言以对。
“但是能用的东西就要使用。对吧?因为总不能把容易被‘异常存在’俯身的人带到消灭现场去啊。”
“………………诶?”
亚纪一直将基城这些轻描淡写的话当耳旁风————这时不由得反问:
“……能够,消灭吗?”
“当然了。虽然无法根除,但能击退。我们就是积累这项技术的一种‘防疫机关’。面对由‘异常存在’引起的危害,我们寻找对策防止蔓延。人们在听说灵异现象时,想要弄清原因却受挫,尽管感到恐惧,还是会在不明原因的情况下采取对抗措施。比如说在发现微生物以前,就会进行高温消毒吧?这和那是一回事。一边对抗一边不断研究,这样早晚能阐明灵的存在。”
如此也早晚会根除它们,基城断言。
亚纪虽然无法坦率地给予赞同,但若果真如此那就有希望救出空目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请给我们讲讲,关于‘她’的事。”
亚纪说。
基城点点头,然后仿佛在思考着要从何说起,他抬头望着天花板。
“——首先,我们将超常现象表现为一种有如病毒般的存在。”
他以讲经般的口吻说出第一句话。
“要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实际上所谓的‘异常存在’并不是徘徊在周围袭击人类。‘它们’不是潜伏着。‘它们’与病原菌一样,是以人类为媒介不断扩张的——”
“哈?”
基城的话出乎意料,亚纪不禁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是呢…………话要从头说明,拥有‘灵感’的人——以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异障亲和型人格’——这种人据说平均占世界总人口的70%~80%。”
“那么多?”
“嗯。而之所以说平均,是因为灵感是不固定的。极端而言昨天有的今天就可能消失,一直没有过的也可能突然显现。在这里灵感者大致被分为两类。一类是‘潜在型’,一类是‘显在型’。……实际上虽然还有所谓的‘绝对型’,但其所占比例只有不到1%,情况特殊故排除在外。顺带一提,‘潜在型’和‘显在型’的比例大约是8比2。”
“——而一般所谓的‘有灵感’就是指‘显在型’…………吗。”
“嗯,是的,正是如此。”
基城夸张地肯定了亚纪的话。真是个让人摸不出本意的男人。
“然后,尽管有素养却不至显现出来的就是‘潜在型’…………这点已经明了,但灵以人类为媒介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依凭的幽灵会通过接触传染,或是空气感染吗。”
亚纪压低声音。就像小学男生在恶作剧一样。
基城笑着摇摇头。
“当然不能那么说。首先这样一来前提就错了。它们这些‘异常存在’并不是从外界依附到人类身上施加伤害的。它们来自于人的内心……”
这时稜子举起了手。
“……老师,刚才的发言超出了我的理解力。”
亚纪也同意道:
“在我听来,你的意思就是‘那是从心中生出的幻觉所以请上医院吧’。”
她的语气平淡,故意为难基城。
“不,不是那样……”
基城露出困扰的笑容。
“虽说是来自心中,但这与其说是心理学其实更接近于神秘学……人心在本我之底、深层意识中是彼此联系的,这种说法你们知道吗?”
“诶?”
稜子露出奇怪的表情。
亚纪则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那个吗,常常以大幅度波浪线来表示的东西。波浪的最上层是每个人的表层意识,往下展开的则是潜意识。然后在波浪的下边,在自我之下它们相互附着在一起…………”
亚纪说。
她觉得似乎在荣格派心理学的书上有过这种说法。只是,在最近所读的书上似乎并没说下部相互联系,而是以半球来表现的……
基城点点头。然后——
“……嗯,完全正确。然后以现在的假说,‘异常存在’的本体就在深层意识相连的部分。就像人无法看见自己的深层心理一样,‘异常存在’也不会触及人的知觉。但是任何人的心灵基本上都与那个‘异界’相连。如果什么时候条件相符,在内心深处人人拥有的‘异物’……就会上升到人的意识中来。”
他一脸认真地,如此说道。
若果真如此,那事情就不得了了。亚纪不由得发出呻吟。
不过那是由于怀疑。
“那……”
“嗯,当然概率总的来说很低。只要普通地生活,一般是不会发生的。必须要满足好几项条件呢。”
亚纪突然想到。
“那么,难道说——‘感染’就是指那些条件吗?”
基城感喟地大叹了口气。
“…………嗯,正是如此。真是位头脑聪明的小姐。鄙人深感佩服。”
啪、啪,他小声地拍起手来。
对此,亚纪态度冷淡。
“我对你的奉承没兴趣。”
“真是严厉啊。”
基城完全不为所动。
“……那么,‘感染’到底是什么,虽然我刚才用病毒来表示,但其实它更接近于电脑病毒。”
他若无其事地开始推进话题。
“电脑病毒?”
“是的。要引发‘异常存在’的危害,必须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是,硬件要处在可以接受它们的状态——也就是说人类自身的‘异障亲和性’即‘灵感’要显露出来。另一个则要求硬件,即我们的意识安装上能引导它们的程序。”
“……哈。”
“深层意识——如果将异界比作互联网,那么我们的心就是连上电话线、带调制解调器的电脑。
大多数人的调制解调器驱动和使调制解调器运作的程序都被禁用了,或是一开始就没装。有时无灵感的人就相当于后者。通常大多是前者的情况,虽有灵感却未表现出来。
然后,相对地也有调制解调器驱动正常运作,能自由联网——在这里就是指‘深层意识’——的人。这就是‘灵感者’。……但是你们想想看,就算电脑上带有调制解调器,而调制解调器的驱动也正常运作,电话线也都接好,仅仅这样其实还是无法上网吧?”
“需要浏览器和通讯软件。”
“正是。所谓感染就是指这个。我
们从他人那里得到软件,从而能够接触异界。”
亚纪皱起眉头。
“我不是很明白…………?”
“是吧。我再来稍微说几句,因为它们这些‘异常存在’对于人类来说太过本质,人类甚至无从想象。人类只要正常生活,就不会接触到自己的深层意识。但是,如果有契机的话人随时都能注意到深层意识。”
“就好像在被人指出后,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毛病所在吗?”
“正是。而且那对‘异常存在’来说也是一样。如果没有‘道路’,纵使它们也无法上升到我们的显在意识中来…………”
“……啊,够了!”
对于基城这拐弯抹角的说明,亚纪焦躁地喊了起来。
“磨磨唧唧说了一大堆。总而言之那个软件到底是什么?”
亚纪以强硬的语气说道。
基城小声叹了口气。
然后稍微压低声音,这样说道:
“那个呢……就是‘怪谈’。
很容易懂吧?关于‘异常存在’的知识就是将它们唤入意识中来的关键————我们任何时候都与‘异界’相连。但如果不知道,就等于没有。而在知道了‘异界’的那一刻,我们就会突然看到它,并开始被拉向那里…………
所以说,这个世界常常受到来自‘异界’的不断侵略。然后在知道这点的同时,‘异界’就会向那个人露出獠牙。”
亚纪和稜子都没说话。
房间里一时被沉默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