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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弄完丧事,送走最后的客人的时候,已经完全是半夜了。
在这个人声彻底散去,静得恍如虚无的家中,大迫水方独自坐在客厅里。
他并没有在做什么。
之前他都在看电视,但由于节目是平时不看的时段,觉得无聊也就把电视给关了。
他拿起报纸,但又立刻放回到桌上。
他闲得发慌,重重地叹了口气。
「…………」
他抱住了脑袋。
他多次扪心自问,有什么错了么?有哪里出问题了么?
但他想破脑子也得不出答案。
步由实的事,他觉得自己已经拼尽全力了。
「……」
水方叹了口气,慢悠悠地从无腿靠椅上站起身来。
再多想也无济于事。
他觉得差不过该睡了,准备离开客厅。这时候,从家门口的路上传来好像是泊车的声音。
「……?」
水方心生疑虑——这么晚是谁来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的门铃响了。
水方琢摸着是哪位客人回来了,可他打开门一看,那里却是两个可疑的男人。两个男人人高马大,全身穿着整整齐齐的黑色西装,佩戴墨镜。
「…………你们是什么人?」
水方没有掩饰疑虑,向他们问道。
水方不记得他们参加过丧礼,而且关键在于,他们身上散发的感觉绝非寻常。
两个黑衣男人中的初老男人对水芳说道
「大迫水方先生对吧?」
「……我是」
「关于大迫步由实小姐自杀一事存在诸多疑点,可否劳烦您陪我们走一趟?」
年轻的那个态度上表面恭维实则无礼,但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要办的事。
水方诧异地看着两人。
「……有疑点么?」
「对」
「你们是警察的人么?」
两个男人没有回答。
「…………」
「…………」
黑衣人和水方瞪视了一会儿。
然后,睡房出其不意地关上了大门,把门反锁,转身就跑。
水方慌了。
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显然不是正经路子的人。
房子背后的后门还没上锁,人要是从那里进来就不妙了。
他穿过走廊,冲进客厅,到达了厨房旁边的后门。但就在这一刻,后门被完全拉开。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高大的少年。
他曾见过那名少年,这不禁让他当场呆住。
「……你…………记得是……」
只要是在图书馆借过书的学生,水方就没有不记得的。就在水方要说出少年名字的时候,少年低声对水芳说道
「……不好意思,能不能老老实实地跟我来?」
一听到这话,水方立刻转向身后,逃进家中。
「唔、唔哇……」
水方一头雾水,但知道首先得找地方逃跑。
他打开连接套廊的窗帘,庭院进入眼中。但是,看到那里也站着人,水方停了下来。
「……!」
出现在那里的,也是一名少年。
他也记得那名少年。
穿得一身黑的少年,站在夜色笼罩之下的庭院里。他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瞪向水方,静静地积蓄着恫吓的光辉。
然后,还有一位身穿胭脂色服装的少女站在他身旁。
缭绕在那两人周围的气场毫无生机,完全不像活人散发出的气息。
那是『异界』之美。
此情此景让水方一时看入了迷,忘却了自己的处境。
但就在这一刻,大门那边传来玻璃破碎的微小响动。
「!」
他拔腿就跑,然而追上来的大个少年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慌慌张张地冲向旁边的楼梯,连滚带爬地爬了上去。
一上楼,走廊一下子变成了西洋式的风格。他向走廊里头冲去,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取出钥匙。
大个少年紧逼而来。
他想把钥匙插进去,可颤抖的手就是对不准锁眼。
少年逼近。
前几次,钥匙撞在了锁眼旁边的金具上。
最后一次,钥匙终于插了进去。
他一边不停拉门,一边转动钥匙,拧动门柄,打开门,进入房间。
然后,就在他准备关上房门的手,胳膊被抓住了。
「噫————!」
水方惨叫一声,禁不住向少年看去。少年摆着一副严肃却又冷静的表情,而且看不出他会丝毫留情。那双好似战斗犬的眼睛锐利地眯了起来,看上去不会放过对方的任何反应。
「唔哇!哇!」
水方想要甩手想要挣脱,可那只手就像蛇一样紧紧缠住自己,胳膊一直被紧紧抓住挣脱不掉。
少年的手猛一用力,被抓住的手一下子被拉了过去。
「!」
等注意到的时候,胳膊已经被拧了起来。身体任凭疼痛摆布,直接摔在地上被摁住。
脸紧紧地贴在了房间的地毯上。
老旧地毯中吸附的灰尘,扑进水方的鼻腔。
*
俊也接到芳贺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过零点了。
「……弄清楚了新的情况,能否帮个忙?」
此言一出,芳贺的车便停在了俊也家门口。空目、亚纪还有菖蒲都已经上了车,所以俊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在车里听取了说明。
车上除了芳贺之外,还有一名年轻的“黑衣”。他坐在副驾驶上,负责解说。
「我叫阿久津,请多指教」
青年“黑衣”简单地进行自我介绍,然后开始说明情况。
内容主要是,他们对幕后的形势进行了调查,找到了可疑人物,现在正要前去逮捕。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然而听到可疑人物名字的时,亚纪噤若寒蝉。
「得出的可疑人物…………就是大迫水方先生」
当时没有说明怎样得出的那个结论。
「事情就是这样,希望你们协助我们将他拿下」
「是么」
俊也怀着复杂的心情勉强接受了要求,不过他突然冒出一个疑问,问芳贺
「……你们不是不搞绑架么?」
「如果对象是嫌疑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芳贺轻描淡写地回答后,继续开车。
原则归原则,实际是实际。俊也对这种完全划分开来的思维方式,怀起近似“卑鄙”的感想。
俊也本来也是很赞赏那种圆滑的处事方法。
但是那种圆滑用在了自己身上,这只能让他觉得卑鄙。
他对自己的思维感到有些进退两难。
「…………」
就在俊也想着那种事情的时候,车到达了大迫家。
「你们去后门和房子周围监视,我们从正面过去」
经过极其简单的商量后,决定好了分工。
空目绕到庭院,亚纪堵住另一侧的窗户。
门铃按响,玄关传来说话的声音。俊也确认这点后,向后门靠近。
然后————
现在,水方现在被俊也制伏,贴在地板上。
俊也以合气道的要领将水方的右手在身后拧起来,水方束手无策地匍匐在地,呻吟起来。
「辛苦了」
芳贺跟另一个人一起出现。俊也问道
「……喂,你这家伙真的是幕后黑手?」
水方害怕得只顾到处乱跑,看上去完全不像什么大人物。
芳贺答道
「谁知道呢」
「……喂」
「至于他是不是,接下来进行调查。总之大意不得呢」
芳贺脸上贴上了残酷的笑容。
「话虽如此…………光看这屋子的情况,他肯定知道什么」
说完,芳贺发开了房间里的灯。
这时候,俊也才扫视自己所在的这个屋子。
这里是典型的西洋式书房。
书架占据整个墙壁,老旧的桌椅稳稳地摆在窗户正前方。
厚实的暗色调窗帘。
花纹精致,毛很厚的地毯。
在书架中摆放的皮革封面的旧西洋书籍。
对那书所给人的特殊感觉,俊也也确实有印象。
「…………魔导书……」
俊也下意识呢喃起来。
「正是。这里可是魔法师的书房啊」
芳贺这样说道,俯视水方。
这个时候,其余的三个人登上了二楼。空目和菖蒲还是老样子,亚纪则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犯人”真的是老师么?」
那是怎么都不敢相信的表情。
水方没有回答。他的手臂被紧紧地固定住,只是不堪疼痛不时地抵抗、呻吟。
光看这个情况,感觉他的确是个无辜的受害者。芳贺冷眼看着水方,说
「…………不过,《三取奈良梨》的自费出版似乎就是这
位水方先生委托的」
此言一出,水方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老师,这是真的么?」
亚纪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水方,可水方没有回答。
「证据也拿到了」
芳贺这样说道,水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开口说道
「……证据应该完完全全地湮灭了才对」
一听到这句话,亚纪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悲痛的神色,但那神色也立刻被冰冷地盖了下去。
水方跟刚才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既不抵抗也不呻吟,安静下来。他全身放松,就像一具不会抵抗的人偶。
「出版社的人,霞织君,我一个不留地全部灭口了,应该没有人证才对」
「哎,人证的确被湮灭了」
芳贺一笑,接着说道
「可是,文件只是过了碎纸机而已,算不上彻底湮灭」
「…………」
芳贺对静下来的水方说道
「被切细的文件,完完全全地复原了。订单之类很多很多东西,都在里面。你用了假名,不过住址没有变动。先不管神秘学方面如何,在反侦察方面,你完全是个外行……」
芳贺一边说,一边取出完全复原后的文件的复印件,将那几张纸在水方眼前随手一撒。
「往那里发传真的也是你吧。你把页眉的信息消除了,可是你从自家发送传真的记录留了下来……好了,跟我们走一趟吧。估计你知道“我们”的行动,不过你的计划已经到此结束了」
芳贺强硬地说道。
尽管芳贺的语气不容置喙,可水方一听到那话就笑了起来
「…………什么都不会结束……」
「……什么?」
「什…………什么都、呵呵……不会结束、的啊…………!」
面对就像抽筋一样开始发笑的水方,俊也和芳贺都皱紧眉头。
「什么意思……」
「嘻、不……不会结束的!哈哈,父亲他、父亲他!哈哈!父亲他会起死回生…………!父亲!我伟大的,伟大的、伟……大的、哈、哈哈……!」
「!」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沉默之中,水方的笑声越来越响亮。
「那位伟大的父亲就要……就要复活了!哈!哈哈!嘻、哈哈!结束?……怎么可能,嘻嘻!已经太迟了!太迟了啊!嘻、嘻嘻……」
水方就像发了疯似的狂笑,明明是他已被俊也制伏,却是俊也被他的疯狂弄出一身冷汗。
「……已经、已经太迟了!不会让你们妨碍父亲的!」
即便说到这里,水方的嘴还没有停
「下一颗种子已经播下了!因为那个小丫头也有“资格”啊!」
「……」
听到这话,之前一直没做声的空目呢喃了一声
「……那丫头?」
「莫非…………已经找到“下一个”了么?」
芳贺一脸严肃地沉吟起来
「下一个祭品是谁,能否告诉我?」
「……祭品?愚……愚蠢之徒!竟敢称呼我伟大父亲的“肉身”为……祭、祭品…………!」
水方的样子变得十分凄厉。
「那是父亲复活的肉身!是那位伟大的小崎摩津方!那是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伟大!」
水方疯狂大喊,唾沫横飞,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理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疯狂的执念早已深深扎根在了他脑髓中。
「你怎么能……怎么能称那是祭品!」
「…………够了,带走吧」
芳贺说道
「他这种状态没办法说话。就给他用精神药物,然后在“基地”里慢慢问话吧」
「…………」
阿久津响应芳贺的指示,向水方靠近。
察觉到阿久津过来时,水方的语调变了。
「……嘻嘻……你们以为父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就将这个伟大的任务托付于我么?」
「…………?」
俊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仔细看吧,这房间地毯的花纹。看那父亲留给我的,蛇切绳(※注5)的『使魔』……」
俊也未及细想便向毛毯看去。
就在这一刻,空目和芳贺同时厉声警告。
「村神!不能听他说!」
「……不能看!」
但听到警告的时候,为时已晚。
图案上,好像绳子又好像蛇一般的东西软绵绵地相互缠绕,以黄、红、蓝为基调的令人作呕的色彩映入眼中。
俊也顿时感到一阵眩晕,水方趁此机会剧烈地扭动身体。
「……喂!」
俊也大吃一惊。就算制造出了空隙,但被合气道的招式拿住时强行动起来的话,胳膊还是会折断的。水方却对此毫不介意。
被牢牢固定住的手肘和肘弯发出可怕的声音,轻松折断,脱臼的肩膀扭向诡异的方向,然而水方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直接抬起了上半身。
他用完好的左手触碰俊也的脖子。
「嘁……!」
俊也抓住水方那只手甩开。水方的手留下手指按压般的触感之后,离开了俊也的脖子。
可就在这时,水方奇怪地念了一声
「——————」
水方发出极微小的呢喃,似乎只有俊也能够听见。
那句话连是什么语言都无法断定,然而就像会蠕动的旋律。一听到那个声音,俊也的脑海中顿时发生闪回,出现毛毯的图案。而在那一刻,残留在脖子上的触感,就像把脖子缠住一般扩展开来。
触感蠢动起来,飞快地在俊也的颈部绕了一圈。
俊也反射性地用手去抓,然而脖子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
随即,那个触感勒紧了俊也的脖子。细绳的触感陷进肉里,顷刻之间阻塞气管。
「唔……」
俊也忍不住向后反仰,倒在地上。
他的皮肤勒出了绳子的痕迹,脖子被无形的痕迹紧紧勒住。他立刻窒息,大脑失血。
「村神!」
亚纪大喊着冲了过去。
「嘻……嘻吓……!」
水方发出怪笑,从俊也身体下面爬了出来。
俊也的头脑渐渐发白。缢首之力虽非特别强力,但无法剥离即为致命。
俊也的脖子被一点点勒紧。
亚纪、空目都束手无策。
但是————
「噶卡……!」
绳子突然抽离,气管畅通。
俊也如饥似渴地呼吸,模糊的大脑搞清楚刚才发生的情况。
脖子上仍然残留着绳子的触感,但一部分绳子已经从脖子上抽离,勉强能够呼吸。
「……」
菖蒲在眼前。
她闭着眼睛,一副拼了命的表情,把手放在空空如也的半空中。
位置在俊也的脖子周围。她就像能看到那个地方的绳子一样,双手使劲地往外拉。她小小的手被紧紧勒住,雪白的肌肤呈绳形深深凹陷。俊也从抿紧的口中泄出了一口气
「唔…………!」
「…………好,就这样再坚持一下」
空目这样说道,再次转向水方。
当他看去的时候,水方已经被两名“黑衣”逼得走投无路,站到了桌上。
他胡乱地踩踏桌面,一边瞪视众人,一边疯笑
「嘻、嘻嘻…………」
他的眼睛脱离了常轨。
阿久津靠近疯疯癫癫的水方,随意地抓住了他的左臂。
「——————」
水方的嘴又动了起来,念了些什么只让阿久津听到。然后,他一边笑,一边若无其事地挥舞折断的手臂。
水方的手触碰到阿久津的脖子。
但是亚久津若无其事地抓住了他的手,拉倒在桌面上。
「…………非常遗憾,那种使用暗示的魔法对“我们”可不起作用」
芳贺淡然地说道
「为了避免被那种与“异存在”相连的认识侵蚀,我们“代理人”接受过催眠措施。只要不直接对“异存在”本身产生认识共享,我们就不会受到『异界』的影响。不要做无谓的抵抗,这可是为你的人身安全着想」
芳贺说完,缓缓接近水方。
「嘻嘻…………」
水方笑了起来。芳贺摇摇头,这是放弃“说服”,敦促阿久津“拿人”。
阿久津点点头————可他胳膊刚一用力,水方便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
「……!」
阿久津大吃一惊,水方以折断左臂为代价,摆脱了束缚。
水方昂首挺胸两脚开立,放声大笑,在桌子上叫喊起来
「……已经晚了…………那丫头拥有非常出色的素质…………要复活了……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伟大的小崎摩津方…………就要复活了!」
水方直接朝背后的窗帘飞身撞去。
「!」
只闻玻璃破碎,窗框折断的声音。
阿久津连忙拉开窗帘,然而那里只有破损严重的窗户,水方已经无影无踪。
两名“黑衣”打开窗户,向洒满夜色的空间中注视。
俊也呆呆地看着眼下发生的这一幕。
「……」
回过神来的身后,脖子上绳子的触感消失了。
菖蒲同样愣愣地看着窗户,但又像突然注意到一样,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看看俊也,又看看自己的手,露出好像不可思议的表情。
菖蒲雪白的手掌上,留下了绳子勒过的鲜红痕迹。
俊也心想,自己的脖子上肯定也是一样。
「…………」
刚才从窗户向下望的“黑衣”,相视之后摇了摇头。
亚纪和空目也凑近窗户,一脸严肃的地向下望。
现在的气氛充满绝望。
「……死了么?」
俊也缓慢起身,问道。
空目点点头,指向窗外。俊也觉得奇怪。日式住宅的二楼没有多高,何况还有出檐。如果这样都死了,只能认为是摔到了要命的地方。
俊也也从窗户向下望去。
看了之后,他就明白了。
而与此同时,那个令人讨厌的情景,让他感到强烈的寒意。
————水方的脖子被窗帘的绳子缠住,吊在屋檐的角上。
水方的身体一动不动,在屋檐之下无力地摆动。
他的脖子明显折断,弯向了诡异的方向。
窗帘的绳子轧轧作响,水方在黑夜中摇摆。
他微微地、微微地摇摆着。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摇摆着。
※注5:蛇切绳是日本一种妖怪,也是《今昔百鬼拾遗》中的蛇带。女人的嫉妒心凭依在带上幻化为蛇,绞死对象男性。也有一种说法是施加诅咒的怪异,施咒后会绞死诅咒对象。
2
还有不到一小时就到熄灯时间了。
武巳在宿舍的房间里已经上了床。
这个房间里,现在只有武巳一个。
同寝室的冲本很早就回家了。
因此,武巳整个暑假都独自占据着这间双人房,话虽如此,这样虽然有种开放感,但不见得就很自在。
以武巳的性格,有其他人陪着才不会觉得闷,所以一个人的时候反倒只会觉得寂寞。所以,他现在闲得发慌,躺在了床上。
他没心思学习,现在也没有想读的书,况且今天刚刚参加过丧礼,有好多好多事要想。
「…………」
武巳一边望着天花板,一边思考。
步由实自杀后,武巳他们没有一次全体聚集过。
武巳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事件的发展,心中完全没有着落。但是,他觉得自己反正也得不出答案,也就没有去想那件事了。
武巳在想的,不是那种事。
武巳在想的,是今天的棱子。
棱子之前就是那样了,她对步由实的关心很不正常。武巳他们对步由实的遭遇当然也很同情,但并没能引起那么强烈的,那么持久的共鸣。
这里面也是因为棱子姐姐的事情,所以之前勉强能够理解。武巳觉得棱子那种感同身受的方式肯定不好,但也觉得那无可厚非。
因此,他不反对棱子参加步由实的葬礼。
他觉得,这样兴许是个了结。
棱子跟水方交谈之后,虽然眼睛红了,但表情也开朗起来。但是,在回去的路上谈到的话,却让武巳的心一直放不下来。
『不过,真是太好了……能够得到原谅』
『嗯…………水方老师说,他会把我当做学姐的妹妹……』
武巳记得棱子说过这样的话。
当做妹妹?
这事虽然琐碎,但言词却让人无法释怀。
如果是当做妹妹一样看待,那还能理解。可是,棱子以特别确信的口吻说出的那句话,让武巳总有种不好的联想。
死者的,妹妹。
事情仅仅只是这样,却可以看出棱子和水方通过步由实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世界。
棱子和水方以特殊的形式,对步由实这名死者达成了共同的认识。
想到这里,感觉棱子回去的时候特别幸福,这反而让武巳感到不安。
武巳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从床上起来,拿起了桌上的手机。
「……」
然后拨打了棱子的号码。
他觉得自己这是杞人忧天,但还是想稍微听听棱子的声音。
电话里传来的只有呼叫提示音,棱子半天都不接电话。即便如此,武巳还是等了一会儿,然后电话终于接通了。
「————啊,是棱子么?」
武巳鼓足气势开了口,可得到的回音却不是棱子的声音。
『啊,近藤君?很遗憾,我是棱子的代理人贯田』
那是棱子的室友——希的声音。
武巳惊呼出来,问道
「……咦?奇怪,棱子呢?」
『唔,那丫头啊……好像有点事出去了』
「……去哪儿了?」
『她把手机放在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就走掉了。所以接不了电话的』
听到希所说,武巳的不安飞速攀升,连忙向希询问
「你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嗯,不知道。她留了张字条,不过上面没写去哪儿……不过,总觉得她很急的样子,字迹很难看,很潦草』
「她写了什么?」
『好像是“我去把事情办完”吧?字歪七扭八的,认不清啦』
听到扭曲的字,联想运作起来。
不安隐隐约约地转变为确信。
「……谢、谢谢你」
武巳向希道谢。
『啊,等一下』
武巳正准备挂电话,又被希止住。
「……什么事?」
『我问你近藤君,你最近是不是跟棱子吵架了?』
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武巳手忙脚乱,根本没有掩饰的余力。
「……啊……嗯,是有点」
希听到之后,特别开心地发出别有深意的笑声。
『呵呵呵,不出所料』
「咦?什么?」
『没什么,你不用着急。她是个好女孩,不准总把她弄哭喔』
「诶?啊,嗯…………谢谢」
武巳不晓得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情况紧急就随便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然后,他立刻又打了个电话。
响了几声之后,传来一个缺乏起伏的声音。
『…………什么事?』
冷不丁地就来了个简短的提问。
这次的通话对象是空目。
「啊,陛下?棱子的事让我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想问问」
然后,他用飞快的语速将棱子在丧礼上的样子,还有现在不知去向的事情,以及留了扭曲文字的字条的事情告诉了空目。
『……』
尽管那些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空目还是默默聆听武巳讲述。
空目似乎在思考,沉默片刻之后,对武巳问道
『……近藤。参加丧礼的时候,日下部有没有收过水方老师什么东西?』
「咦?你怎么知道的?」
武巳吃了一惊。
他想起棱子说过拿到了什么分赠的遗物,放进了包里。
空目没有回答武巳的提问,接着说道
『我知道了。你听好,我现在要说你接下来该做的事』
「……咦?噢,好」
『你首先在女生宿舍和学校之间的路上往返看一遍,要是没有找到日下部就溜进学校,在院地里进行地毯式搜索』
「……诶?地毯式……?」
『你着重去找有树的地方。只要有能上吊的树的地方,全部找一遍』
「这、喂……!」
『如果找到日下部,不管用什么手段,尽量阻止她,我们随后就过去』
武巳刚准备开口,电话就挂断了。他感觉电话那头好像听到了亚纪的声音。
「……呃…………」
武巳头脑困乱不堪,一时间举足无措。
——那个圣学附属那么大,怎么地毯式搜索啊。
武巳愣了片刻,但最终还是从床底下拿出了鞋,偷偷地打开了窗户。
*
空目手机响起的时候,是放下水方的尸体,不可告人的工作正在进行的时候。
充满紧张与沉默的氛围,被突然作响的电子音撕裂。
「!」
亚纪在那个时候也吃了一惊。毕竟情况特殊,这种事让心脏有些受不了。
在众人的守候下,空目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用那个缺乏起伏的声音应了电话
「…………什么事?」
可是空目听着听着,表情眼看着严肃起来。
由此可见,事情非同小可。
空目跟电话那头说了几句。
从对话中能够发觉,对象应该是武巳。
空目打完电话后,把手机啪地一声折了起来,这时众人纷纷向空目注视过去。
空目向众人扫了一眼,静静地说道
「日下部消失了」
亚纪彻底动摇。
「……怎么回事?」
空目向亚纪简要地概括了与武巳通话的内容。
棱子在从步由实的葬礼回来的路上样子很奇怪,然后棱子消失,消失前还留下了一张写着扭曲文字的字条。
「我姑且指示近藤去找日下部,并尽可能地拦住她」
空目接着说道
「但还是越快越好。虽然不知道在哪儿,但日下部只要找到“梨树”肯定会上吊。而且梨树肯定在校内。只要能抢先到达,或许就有办法解决。最不济也要追上日下部,阻止她」
空目向芳贺看去,芳贺点头,说
「……我明白了,我们开始去吧。关于之后的处置,我有主意」
然后,他将现场交给阿久津,带着大伙准备上车。
「……等等」
这时,俊也叫住了芳贺。
他想到的应该和亚纪一样。亚纪向转过头来的芳贺问道
「那“主意”是什么?」
俊也也有同样的疑问,点了点头。
从以往的经验来讲,这个“机关”的手段专指“杀人”。如果是那样,那就不能接受那个『主意』。
「……啊,你们是害怕“我们”会“处理”掉日下部同学是吧?」
芳贺笑了起来
「诸位大可放心。这次很幸运,受害者不是会“感染”的类型,所以能用不同于“处理”的其他方法。
当然,那比“处理”要安全得多,也切实得多。空目君好不容易愿意帮忙,我可不想惹他不开心。虽然与人体试验无异,不过你们都是实验体,就让我们充分利用吧」
「…………走了」
空目对那番对话毫不介意,催促大伙。
「可是,恭仔……」
「不管怎样,有车总比没车快。就算那些家伙要杀日下部,我们徒步也完全追不上」
「话是这么说……」
亚纪无法释怀。她自己都感觉自己成俊也的腔调了。
「对方专程让我们去做,我们应该恭敬不如从命」
「……」
「要是有其他办法就另说了,有么?」
听到空目的反问,亚纪叹了口气。
「……没有呢」
「那就事不宜迟」
空目说道
「……现在分秒必争。既然我们束手无策,就不要去但任何不必要的心」
3
一个人影走在林间小路上。
棱子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去往学校的石砖步道上。
她的表情很空虚,心不在焉。她光着脚,穿着薄薄的居家服就走了出来。如果路上有人,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她很古怪。可是,漆黑的夜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那是通往学校的上坡,是上山的路。
棱子走在那条路上,感觉自己的意识完全涣散。
自己的脚就像不属于自己一样在动,随时都可能消失的意识,模模糊糊地分辨着周围的情况。
世界朦朦胧胧。
感觉用不了多久意识就会陷入黑暗。
她处于那种状态之下,就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一般,如行尸走肉般向前走。
就好像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自己的意识也不是自己的,被泡在温热的液体中一般,所有一切完完全全变得迟钝的那种感觉,就像有什么人占据着自己的在走路。
她就像背负着十字架上山的罪人一样,摇摇晃晃地向上爬。
路从山林中穿过,那些树木被深沉的夜色完全淹没。郁郁葱葱的树木在夜风中摇荡,哗唦哗唦的声音不绝于耳。
————唦
枝叶摩擦的声音,好似大批的人在吵吵闹闹。
那躁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单调,但仔细一听,每一片树叶都在说着不同的话,有的声大,而有的声小。
那些声音复杂地缠绕在一起,听上去就像人在说话。
那些枝叶有的偷偷地,也有的高高地对棱子说道。
————不……以……
……吧、
去吧……
去吧……
…………去吧、
……去吧……
去……
……去吧…………
这个声音围绕着棱子,侵蚀她的意识,将她所感知到的世界彻底掩埋。
风在呼啸,树影摇摆,人声,树声,意识,都扭曲了,世界彻彻底底地漫漶扭曲了。
…………去吧
……去吧……
棱子敏感地映照出那个意志,渐渐被那个意志所吞噬。
棱子与世界产生共鸣的接触点成为空隙,那个巨大的意志从那里进入,对棱子蚕食鲸吞。棱子顺从着那个意志,脚不断地向前,向前。
那是————来自『异界』的呼喊。
不知不觉间,棱子的世界被改写成了『异界』。
…………去吧
去吧……
风吹拂。
那风将水的气味————然后还有水果的芬芳,从山上带了下来。
*
武巳刚开始冲上上学的那个上坡就发现了棱子。
他发现棱子的身影,追了几十秒钟。棱子就像梦游症患者一样,魂不守舍地走在路上,而且还光着脚。武巳追上棱子,奋力抓住她的肩膀。
「……喂,棱子!」
一开始不管是抓住她还是呼喊她,她都没有反应。
可是,当武巳扯住她想要前进的身体,继续摇晃她的肩膀喊她的名字,她这才愣住了,然后表现出睡迷糊一般的反应。
「喂!」
「奇怪……咦?武巳君…………?」
在强烈的呼喊之下,棱子用呆滞的眼睛回望武巳的脸。
棱子最开始是懵懵懂懂的状态,但慢慢地恢复了神智,完全取回了自我意识。当她弄清楚自己的状况后,陷入了恐慌状态。
「啊……我……武巳君……!」
「等等棱子,冷静下来!」
武巳尽管比领子还要混乱,可他还是抓住了棱子的双肩,想要让棱子冷静下来。
然而这样的尝试自然不会顺利,他们互相令对方的混乱加剧。
武巳抓住棱子的肩膀,棱子紧紧搂住武巳的手臂,两人完全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他们向彼此说着莫名其妙的借口,相互抓紧相互大叫,花了一些时间才让头脑恢复冷静。
「不要…………啊哇…………不要…………!」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啊!」
「……不要!我不要再夺走姐姐的任何东西了!」
她这么一喊,武巳头脑立刻冷静下来。
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但身处这样的状况,“魔女”最后的警告在脑海中窜过。
武巳对棱子叫喊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被这样一问,棱子的表情恢复了些许理性。
「我……武巳君……」
「怎么了?」
「我…………变得不是我了啊…………!」
棱子一脸悲痛地诉说,武巳露出诧异的表情。
「……什么?」
「有人在呼唤我,让我去取姐姐的果实。这样下去,姐姐的一切都会被我夺走的。姐姐,学姐,都在呼唤我。她们让我选择,是“成为果实”还是“摘下果实”。我必须选择是死去,还是接受……」
棱子一副拼了命的样子,喊出支离破碎的事情。
「喂,冷静点!」
「要是摘了那个“果实”,我肯定就不会再是我自己了。我明白的,有人进入了我的身体!学姐就是不愿意那样才自杀的!不要……!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
「棱子!」
武巳猛力摇摆再次进入狂乱状态的棱子。武巳能做的只有这些,但他也是拼了命地唤醒棱子。
棱子头发乱摆,发出惨叫,指甲用力地掐进武巳的胳膊里。
武巳将棱子摁在护栏上。棱子依旧死死地抓着武巳的胳膊,瘫坐在石砖地上又哭又喊。
「…………!」
武巳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拼命地按住棱子。
在被按住的时候,狂乱状态逐渐平息。即便如此,棱子还是一边发抖一边抽噎。
「我不要啊……武巳君…………」
「没事的!没事的!」
「……我还不想死…………我,还什么话都没对你说…………」
「什么?不要紧的,冷静下来!」
武巳不断地安慰棱子,拼命地抑制住棱子的恐惧。这是让棱子冷静,也是让自己冷静。
但棱子随后的呓语,让武巳噤若寒蝉。
「……其实,我……喜欢武巳君…………!」
听到棱子一边哭一边说出的那句话,武巳顿时忘记了自己该做的事。
「…………诶?」
「我…
…喜欢你…………虽然一直没说,但我一直都喜欢你……」
「这……你在说什么……」
「所以,我不要……我不想死……!我不想让这份感情消失!我不想这样结束!」
「棱……」
「我不要!我不想消失……不想死啊!……不要啊!不要叫我!我不想从世上消失啊…………!」
棱子放声大叫,整个人反仰过去。
「哇……!」
彻底动摇的武巳,胳膊被用力拉了过去,当场跪在地上。
他就像压住棱子一样,手撑在护栏上。
棱子的手触摸他的脖子。
「!」
武巳大吃一惊。
棱子的脸缓缓靠近他的脸。
然后————
「————」
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了一句。
「……!」
当那呢喃爬进耳朵之时,被棱子触摸脖子的触感激烈地蠕动,转瞬间缠住脖子。
武巳的脖子被紧紧勒住,发不出声来。他按住脖子,但脖子就像被空气缠住一样,手什么也碰不到。
他蹲下去,倒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开始发白。
就连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
武巳拼命挣扎,但束手无策。
「——————」
棱子呼出的呢喃,最后留在耳朵里。
不久,意识在耳鸣中沦陷————没过多久,一切都消融在迷离之中。
…………………………
……………………
4
棱子走在学校的院地中。
那里是一条散步的路,一路上就像公园一样,两边有零星点点的树木。
这里离图书馆很近,是校园最边缘的地带。
夜空血红,树影如怪物般黑乎乎地竖在那里。
棱子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树一颗又一颗地逼近,然后消失在后面。
一棵犹如恶魔展翅般撒开枝桠的大树靠近,消失。
充满恶意的树木,沙沙作响。
————去吧
去吧…………
树林唦唦作响。
鸣动漆黑的枝叶,让赤红的影子洒满大地,放出呼唤。
唯有具备潜质之人才能听到的『异界』呼唤,用低沉的声音充满天空,充满大地,充满整个空间。
目的地,就快到了。
目标的“树”进入棱子的视野。
树在那边,就像一团诡异的阴影。
那个“树”耸立在血红天空之下,耸立在令人发疯的呼唤声中。
————那是在幻象“池塘”的岸边耸立着的,一刻巨大而歪歪扭扭的梨树。
那棵树的树干粗壮而扭曲,散开的树枝遮天蔽日,叶子郁郁葱葱。
那棵诡异的树应该不是梨树,而且根本不像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任何果树。
那是故事书的插画上画的,吓唬孩子,充满恶意的树。
棱子朝那棵树走过去。
葱郁的轮廓,在血红的天空中映出一团黑暗。
密密麻麻的叶片之下,挂着沉甸甸的果实。那些梨的果实在池塘上吹拂的风中相互碰撞。
————轧、
梨摇摆着,发出声响。
在风的摇摆下,每一颗都轧轧作响。
————轧、
轧、
沉甸甸的果实挂在枝头。
挂着他们的绳子轧轧作响。
“果实”从枝叶下面露出来。
那是硕大而饱满的果实。每当有风吹过,那沉甸甸的样子就会从叶片下露出来。
穿着皮鞋的脚。
穿着长筒袜的女性的脚。
煞白的手。
孩子的手脚。
各色各样的果实,一个个在风中摇摆。
大伙都在怪树上上吊,都在摇摆。吊死的尸体,挂在“奈良梨树”上。
棱子朝那棵树走去,亟不可待地跑去采摘。
把还没任何人采摘过的所有果实,全部采摘下来。
这一回,一定没问题。
把那些颗硕大的熟透的果实,一个不剩地摘回去……然后全部吃光。把门牙插进果皮,啜食溢出的汁液,咬下质地柔嫩水分饱满的果肉,全部吃光。
把他们的知识,血肉,意志,全都……全都带回去。
然后,“我”将从黄泉回归,取回最初的『愿望』…………
此时,棱子忽然察觉到。
不知从哪儿传来少女的声音。
那是诗。
那声音,凛冽澄澈地响彻。
————拿起笼子,把小鸟关上。
那是用雾霭编织的鸟笼。
雾霭随黄昏消散,小鸟消失在笼中。
拿起衣裳,让孩子穿上。
那是用雾霭编织的,天狗的衣裳。
雾霭随黄昏消散,孩子消失在空中。
诗静静地震颤空气,在赤红的天空中扩散,渗进空荡的空间中,最后消弭。
棱子如同回应那首诗,静静地停下了脚步。
她盯着正前方,露出困惑的表情。
「魔王大人…………」
应声相迎的,是一个影子。
穿着一身黑衣的少年,静静地站在那棵“奈良梨树”前面。
他左手叉着腰,目光毫无感情。除了眯细的眼睛之外,没有任何表情。
「来得可真够慢的」
空目淡然地说道。
他的身影犹如降临在撒满大地的赤红之影上的,宣告死亡的死神。
*
武巳醒了过来,大吸了一口气,首先闻到的是车内的味道。
「唔…………」
他微微睁开眼,喉咙的疼痛令她皱紧眉头————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武巳先被放在车的后排座上躺下,醒来的时候是黑漆漆的车内。
「————嗯,醒过来了呢」
武巳闻声转过头去,只见副驾驶座上的亚纪正转头看着自己。武巳愣住了,这跟记忆断掉之前对不上,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在旁边的驾驶座上的是芳贺。
「脖子没事吧?」
被芳贺一说,武巳连忙用手摸了摸脖子。脖子上面有蚯蚓状的肿块,皮肤和喉咙都有些痛。
「……咦?奇怪啊」
武巳感到不可思议。他的声音很嘶哑,喉咙上传来疼痛。
之前的记忆发生了混乱。
记得脖子被勒住了…………到这里还知道,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要是没有脖子上的疼痛,甚至会觉得那是一场梦。
芳贺脸上挂着瘆人的笑容,对武巳说道
「你之前中了小崎摩津方的魔法」
「……魔法?」
「没错。用幻觉的绳子勒住脖子的魔法,是一种暗示。你陷入窒息状态倒在路边被我们发现了。那可真是千钧一发啊」
「…………我……千钧一发?」
武巳不禁感到背脊发寒。
「是啊,然后那位“神隐”小姐就设法救了你」
「唔……」
「那位小姐能够触碰“幻影”的本领,真是方便呢。不愧是“幻境的居民”,真是太有意思了」
芳贺笑起来。
武巳摆出难看的脸色,想起重要的事情,禁不住大喊起来
「……对了!棱子呢?」
他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亚纪答道
「……现在恭仔正在处理」
「咦?」
「所以说,恭仔正在应付,我们负责望风。情况怎样不清楚」
她的回答十分随意。
武巳有种说不出的焦急,但他束手无策。
车窗外面,只有浓重的夜色。
*
「……魔王大人……为什么?」
棱子困惑地问道。
「为什么?应该没人比你更清楚」
空目神情严肃地答道。
赤红的黑暗。
挂着吊死尸体的,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巨大梨树。
两人站姿黑黢黢的巨树前面。棱子朝着巨树,而空目拦在前头,两人在诡异的世界中面对着面。
空目面无表情,紧盯着棱子。
而棱子正露出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表情。
「…………别拦着我…………我只是想去那棵树那里。我去了就能得救了。拜托了,让开吧」
棱子,苦苦哀求
「我弄明白了。只要把那棵树上的果实带回去,我就能得救了。如果我不过去,学姐、姐姐都会死的。只要去了那里,大伙就都能得救了……」
一边哭一边倾诉。
棱子迈出一步,而空目制止了她。
「……慢着」
「魔王大人……!」
「没必要的戏能不能别演了?」
空目坚决地直言道。
那显然不是对待棱子的态度,而是对待“敌人”的诘问。
「你是……
……小崎摩津方么?」
空目此言一出,棱子的表情骤然一变。
她的嘴就像抽筋一样歪起来,那张脸上不是棱子正常时的表情,而是老奸巨猾的表情。而且她一只左眼剧烈地颦蹙着。
她的人格就像被替换了一样,摆出上时代军人一样的站姿,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道
「……这么说,你不准备和平解决了?」
那虽然是棱子的身体,但那个站姿属于照片上看到过的小崎摩津方。
她身上散发着酷似空目的非常强烈的精气,那酷似瘴气的气场一眼就能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魔道士”小崎摩津方。
那无与伦比的气息,给人造成一种周围空气变质的错觉。
咏子也好,摩津方也好,使用魔法的人都拥有着强到不正常的气场。那是空目也拥有的,通过精神改变世界的一种看不见的异能之力。他——亦或是她只需存在于此,只用开口一句话便能让现场的气氛发生改变。而摩津方所散发出来得,便是将那种特异的气场进一步压缩而成的气息。
空目若无其事地与那股气息对峙。
而对方则如草木一般,面无表情地回望空目。
「你所认为的和平对别人来说不一定也是和平呢……」
然后,空目说道。
「……能不能把日下部还来?你若拒绝,我会让你打消和平解决的念头」
说完,他向摩津方看去,说
「你应该知道交涉中的基础。所谓的交涉,要在自己拥有的力量强过对手的时候方能成立。你确实是个拥有异能的人,那个“魔王”的称呼我认为绝非浪得虚名。
……但是,你既没有积累过魔法修炼,也没有魔法位阶的事一目了然。这个样子就想与“我”战斗?我将自身沉进秘密之海,以生命为代价,让自己化为智慧与生命的果实……你要与这样的“我”战斗?虽然这里没有短剑跟魔法圈,但“我”的力量绝对不会衰弱」
摩津方伸出右手作『剑印』,伸到头顶,然后动作突然停止。
他的呼吸瞬间平静下来。仅仅是如此简单的东西,便让摩津方所拥有的气息得到了致密的压缩。
「也就是说,双方都不想和平解决了么」
空目哼了一声。
摩津方也回答道
「……就是这么回事」
摩津方敛去笑容,说道
「很遗憾,我无意放弃这个女孩。这个女孩的潜质非常出色。我还以为我那愚子造成失态会把事情搞砸呢,可是他为我找到了代替步由实的,出色的“身体”。这个女孩所拥有的心灵扭曲,是『与他人的心之间的界限非常模糊』。正因如此,才能与如“我”这般的心性产生部分共鸣,从而得以轻易地进行侵占。以图书馆的怪谈为钥匙,将“我”印入《三取奈良梨考》,然后只要采摘作为本体的“果实”,我就会复活。
好了,让开吧。我们施展的“魔法”是修改命运的力量。拥有潜质却未经修炼你,最容易受到魔法的影响。凭你不可能阻挡“我”的『愿望』!」
摩津方大叫一声,将『剑印』指向空目。
空目毫不介意,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有个问题我想问问。步由实学姐果真是作为你的“身体”降生于世的么?」
听到这个提问,摩津方忽然皱紧眉头。
「当然」
他接着平静作答
「所以“我”给她起了步由实这个名字。顺从吾之脚步而由来的果实。
第一个孙子从庭院里绑着晒衣绳的树上掉下来死的时候只有五岁,吊在绳子上的孙子看上去就像果实一样。那个时候,便是这个仪式的开端。瞧,即便到了现在,孙子还吊在那里,还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说完,摩津方指向“奈良梨树”。
一名幼儿的脖子上缠着绳子,吊在那里。
孩子早已成了一具面部煞白,没有表情的尸体。
风一吹,小小的身体摇晃起来,轧轧作响。
由摩津方堆起来的尸体的记忆,吊在了树上,随风摇摆。
作出回答的摩津方反而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
「……你问得真不可思议呢」
摩津方说道
「是出于正义感么?」
「不,我只是瞧着学姐的名字,想到了那种可能性。只是单纯的好奇心」
空目淡然地回答了摩津方的提问。
「现在满意了么?」
「我是满意了,但那个“身体”的主人却非常悲伤」
空目摆出棱子的表情,向摩津方指去。
摩津方冷笑
「……这是惆怅?」
「是单纯的事实」
空目这样回答,然后将指向摩津方的手静静地放了下去,做出宣言
「我无意让路,那个身体也要让你还来」
摩津方那个古怪的表情加深,静静地说道
「……那么,你是想要伤害这个“身体”咯?」
这是决裂的信号。
摩津方换用施展魔法的特殊呼吸法。
他净化内心,纯化肉体与精神,进行魔法的准备工作。
然后,他高举『剑印』,口中吟唱祷词,流畅地编织出拉丁语咒文,令空气发生震荡。
「……Omnipotens Artenel Deus Qui Tōtemu Creartram Condidisti in Laudem et Honolem tūm ac Ministerium Hominis Oro ac Spiritum————」
如同直接令大气震动一般,摩津方口中流出咒文。
与此同时,仿佛空气被震动分解一般,周围的气氛开始变质。
潮湿的『异界』空气被一扫而光,截然不同的存在所散发的气息开始从虚无的半空中渗出。那个气息出奇的纯洁,却又具有可怕的攻击性,是某『意志』的气息。
与此同时,空气中微微混入了类似金属气味的异臭。
那个味道一开始很微弱,但浓度渐渐攀升。
空目喃喃低语
「〈召唤〉?是『天使』?还是『精灵』……」
摩津方的咒文响彻天外,看不见的气息与之呼应,密度增加,可能是错觉……周围的温度开始急剧下降,冷气如同缠绕上去一般,在摩津方的周围凝集。
雾霭,像雾一样的东西微微从地面涌现。堪称异常的存在感在渐渐将四周笼罩。雾霭如同地面升上来的水蒸气,在周围缭绕。
那里除了霭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但是,确实有某种东西存在。
无与伦比的气息集聚起来,令人不寒而栗的“敌意”于那里汇集。随着“敌意”逐渐盈满,类似金属气味的异臭变得扑鼻得强烈。
那是令人胆寒的“敌意”。
似乎只要碰一下就会让人疯掉的气息,在盘卷的雾霭中成型。
那是人类所不能及的存在,是从本应不存在的世界召唤而来的,本应不存在的魔物。
摩津方将『剑印』指向空目。
这一刻,空目说道
「……村神,动手」
如此同时,俊也行动起来。
俊也如离弦之箭,刹那间扑向摩津方,从身后将她架住。
「什……!」
摩津方惊呼出来,咒文被打断。随即,气息、寒气、雾霭、异臭,全都失去形态,扩散消逝。
说时迟那时快,俊也将摩津方的右手固定在身后,摁倒在地。
俊也以右手固定摩津方的手臂,左手压住摩津方的颈动脉。这样一来,摩津方应该就无法动弹了。
菖蒲伫立在俊也身边。
她之前一直都在摩津方的背后吟唱诗歌。
而俊也之前就在她的身旁。
摩津方呻吟起来
「……原来是“神隐”的隐身术么…………!」
他扭动身体,进行着无谓的抵抗,面容扭曲。
用通常的方法应该能够让他无法行动,然而身体是棱子的,这让情况十分棘手。
毕竟有水方的先例,摩津方若是不惜骨折也要挣脱的话,就会伤害到棱子的身体。
俊也小心翼翼地制伏摩津方。
只能但愿就这样将摩津方剥离——也就是夺回棱子,让“小崎摩津方”消失。
而准备似乎也完毕了。
「压住她的肺」
空目作出了指示。
「施展魔法需要呼吸,别让她稳定呼吸」
「……」
俊也遵从这项指示,一声不可能地将体重压了上去。
摩津方压在俊也的身体下面,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这个时候,空目静静地靠近摩津方,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确实如你所说,我独自一人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算计了你。我不是魔法师,没道理遵从魔法师的规矩」
空目俯视摩津方,菖蒲站在了他身旁。
菖蒲好像在担心一样,一脸悲伤
地看着摩津方。而空目与她形成鲜明地对比,目光无比冷彻。
「……原来如此…………你说的确实不错」
摩津方一脸痛苦地呻吟,然而从他身上释放出的可怕气息,却毫不动摇。
这让俊也感到焦虑。俊也被奇妙的错觉束缚住,怀疑这样摁住她可能毫无意义。
摩津方痛苦地发出声来
「人世的“魔王”啊,我要先问一句」
「……什么事?」
「你渴望的是什么?」
摩津方即便在这样的状态下,问出这句话的语调仍然含着笑意。
「人要超脱人的概念,需要莫大的『愿望』。譬如说,“我”的愿望是目睹这个世界与人类的永恒之尽头。“我”在渴望对永恒的探究时发现,“我”的心已经远远地超脱了人类的范畴。没错,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
「我知道。你的愿望和我们一样,都在遥远的彼岸。至少你的愿望并非物质性的。你的愿望或理想,不属于这个物质界,而属于精神界。那个女孩儿连支持都支持不了」
空目对摩津方皱紧眉头,说
「…………你想说什么」
「你不明白么?这不会吧」
摩津方说道
「你应该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但是,既然你想问个明白,那我就说吧……」
摩津方的口吻变得火热起来。
「我是说,身为魔道士的“我”就可以帮你实现愿望。人间的“魔王”啊,别管这小女孩儿了。
这即是说,“我”不会吝啬帮你实现愿望。既然你的愿望在遥远的彼岸,那就是“我”的专长了。你在这个世界丧失的半身也属于“我”的专长,不是这个小女孩儿!」
「…………」
面对沉默的空目,俊也感到血气丧失。
摩津方在跟空目做交易,要以自己的协助来交换棱子。
俊也虽然不知道空目的目的,但空目一直追求着与“那边”世界的接触点。
他曾不顾一切冒险将“菖蒲”留在身边,如今不管让他牺牲其他的任何东西他都没有理由去犹豫。
俊也并不是不相信,但空目内心确实存在着那种超乎理解的部分。
俊也对沉默的空目什么也没说。
可是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心。
沉默绷紧。
不久,空目开口了——
「……你是不行的」
明确地说道。
「嗯?」
「我的愿望,并非你所想的那么高层次。因此,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
「…………是么」
摩津方大大地叹了口气。
空目说道
「……带走」
俊也响应空目,将摩津方的胳膊拧了起来,想让她站起来。
这时,摩津方脸一颦————呢喃了什么。
「……村神!」
俊也靠着经验,什么也不去听,把摩津方摁住,勒紧颈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