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天阔别十日迎来了一个晴朗的早晨。在学校里,有个词在学生们之间不知不觉地暗中流传开来。
“调频”
绝大部分学生都不熟悉这个词,甚至不知道它的意思。然而,这个词就像在今天一大早被统一发送给了全校学生一般,突然之间成为了众多学生的话题,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谈论这个词。
直到昨天,就算走遍学校也听不到这个词,然而一夜之间便流传了开来。同学们虽然有在偷偷传闻这种怪事,但完全没人真正放在心上。
所有人,只是在传说。
有学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而有的学生只知道一个名字。
即便如此,学生们之间都在流传着一句话。
大家都在悄悄讲述着
『今天放学后,有秘密“调频”』
大家都在悄悄流传着。
………………
*
棱子迈着似乎有些沉重的脚步来到了学校,这时遇见武巳正在等她。
「武巳君……?」
一看到站在洒满朝阳,阴影浓重的大门那里的武巳,棱子此前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担忧一下子膨胀了起来,让她不禁喘不上气。
「武巳君!」
略垂着头站在那里的武巳,听到棱子的呼喊后缓缓把脸抬了起来。武巳的表情虽然很不好,但棱子看到他平安无事还是松了口气,而且感到十分开心,急急忙忙地跑到了武巳身边。
「你没事啊……太好了…………」
棱子停在了武巳面前,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嗯……」
武巳微微定了下头,然后就这么沉默了一小会儿。
棱子也想不到还能说什么好。武巳一时间好像在意着周围的目光,只是催促棱子从大门口稍稍移开,并没有要直接进学校。
「……」
武巳在校门口和棱子面对着面,刹那间迟疑了。
但是,他就像下定了决心一样让表情严肃起来,然后对棱子说道
「……棱子,听我说」
他压低声音,说道
「今天不可以进学校。你尽量直接上巴士到街上去,今天之内都不要回宿舍」
「咦……?」
棱子茫然地反问了一声。武巳现在的表情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咦……这么说……」
「没错,就是今天。昨天已经定下来了」
武巳说的话,突然丧失了现实的感觉。
「怎么……这么突然……」
「啊,很突然……今天放学之后,一切都会开始……大概,也会结束」
武巳表情僵硬地说道,目光从棱子的眼睛移开,垂了下去。
「……在一切结束之后,你最好远离这里。你要远离学校……不对,你要远离这座山,否则的话……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
「所以棱子,我求你,逃走吧。昨天我也说过了,这可是我最大的心愿啊……」
「……」
听到武巳垂着头说出的话,棱子无言以对。
在昨天听武巳说相同的话的时候,棱子本以为自己已经做过了充分的思考,知道如果真要发生那种事情该如何回答。但眼下事情真的突然降临,这让棱子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回答了。
自己的思考与感情想要的答案完全没有统一。而且,棱子在这种时候虽然感情的占上风,然就连那份感情想要得出的答案也出现了诸多分歧,变得十分沉重,混沌不堪。
棱子应该一直都在思考自己该如何抉择……不对,昨天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说不定根本就不曾有过思考的余力。
昨天那么担心,现在终于见到武巳,然而一见面却要分离,棱子的感情无法接受这种事情。可当棱子看着武巳的表情时,棱子也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不想让这么爱惜自己的武巳为难。
「………………」
棱子说不出话来。
明明知道必须说些什么不可,可就是找不到该说什么话。
两人彼此垂着头,彼此沉默下来。棱子觉得不能这样,暗自心想
——当遇到跟事件有关的事情,必须由自己决定的时候,不能做一个优柔寡断的女孩。至少在这种事上,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而且自己不能迷失方向,到头来一事无成。
「我————」
棱子下定决心,把脸抬了起来。
但正当棱子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插进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将棱子的那些苦恼全都枉费了。
「————棱子,原来你在这种地方等我么?」
听到那个声音,棱子禁不住将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吃惊的棱子和武巳同时转了过去,只见高个子的阿友面带笑容,也一样提着书包站在了这里。
「阿、阿友……!」
阿友的出现,让棱子慌了神。
她出现的时机太糟糕了,棱子跟她一起寻找由梨的事情,一直都在瞒着武巳。
「咦、呃……」
可是棱子一下子想不到该说什么,只顾着手忙脚乱。但武巳的样子比棱子还有吃惊,摆着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凝视着站在那里的阿友。
然后阿友朝棱子说出了最糟糕的一句话。
「棱子,由梨可能找得到喔」
「…………!」
一听到这话,喜悦与尴尬一股脑地涌上棱子心头,随后棱子陷入半混乱的状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友对棱子问道
「话说,你知道“调频”么?」
「……」
「啊,看你的样子是没听说过咯」
看着答不上来的棱子,阿友自顾自地想通这件事,点点头之后,以略显得意的表情开始向棱子讲解
「听说今天放学后啊,要进行“调频”喔。如果成功的话,好像神明就会降世,到时候我想问问由梨的去向」
「…………!」
棱子和武巳倒吸一口凉气。这都是因为笑逐颜开的阿友所说出的异常话语。
「我啊,已经决定了。为了寻找由梨,我什么都会做。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她」
「这、这一次……?」
棱子感到有些发寒,总感觉今天的阿友跟以前有着某种决定性的不同。
那活力异常充沛的表情令人觉得毛骨悚然。她跟棱子一起遭遇“怪异”,而且由梨又消失了,昨天整个人都十分憔悴,可是一夜过去竟然出现在这样的变化,在棱子看来这非常反常。
「这是一次机会,是寻找由梨的天赐良机。是十叶学姐为我们创造的大好机会」
「十叶……」
阿友讲出的那个名字,让棱子大为震撼。
「棱子,你也一起来啊」
「……!」
「没关系的。她虽然有很怪的谣传,不过是个好人。她一定能帮助我们的。误解和偏见马上就会消除的啦」
阿友……笑着说道
「我也已经感受到了。你去见见她就会明白了」
「…………」
「而且,她还给我寻找由梨所需要的内心力量」
「阿、阿友……」
「……哎,一下子做不了决定也难怪呢。在放学之前,你要先好好想想喔」
她可能是把棱子绷紧的表情当成了困惑,说完这些话后便转身准备离开。
「抱歉,不过你一定要好好想想喔!」
然后阿友喊了声「拜」挥挥手,笑盈盈地重新拿好包,走进了校门。
「…………………………」
突然发生的情况,令两个人一时沉默起来。
在这同一时间有许多事情应该思考,但棱子的脑袋现在一片空白,暂时思考不了任何事情。
「…………武……武巳……君?」
棱子总之先向身旁的武巳,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
打扮武巳没有去看棱子,一副远比棱子还要更受打击的表情,茫然地凝视着阿友离开的方向。
「……」
「武巳君……?」
棱子改变了语调,向武巳问道
「怎、怎么了……?」
武巳随即脸绷了起来,茫然地嘀咕起来
「……“铃”声…………响了」
「咦……?」
就在棱子回应的瞬间,武巳如同顿悟一般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看着棱子,当即结结巴巴地搪塞起来
「什……什么也没有!」
尽管武巳激烈地摆了摆手,一副非常焦急的样子否定了之前说的话,但棱子自然不可能没听到那声嘀咕。
棱子看着武巳的眼睛,说道
「……武巳君?」
「都说什么也没有啦……」
尽管嘴上那么说,武巳还是被棱子的气势震慑住似的,移开了目光。
「武巳君」
棱子又喊了一声。
「什、什么事啊……」
「我…………果然还是没办法现在就逃走啊
……」
在这话说出来的瞬间,泪水从棱子的眼眶中落了下来。
随后,武巳露出毫不掩饰的困扰表情,朝不停有人过来的周围扫视了一番————然后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只能默默地看着棱子。
2
「————所谓“调频”,说粗俗点就是一种降灵术」
空目的解说,从这样的一句话开始了。
「调频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东西,尽管叫法不一样,但是一种“灵媒”。这是怀疑论者的主要见解」
「………………」
那是第一节课正要开始,上课前的休息时间。空目面对亚纪、俊也还有菖蒲,开始讲座的瞬间。
「调频总之就是自称“频道”的灵媒将高次元的存在召唤到自己身体里,然后通过话语或自动书写等方式与人相互通信的技术。其内容与当今所说的通灵和灵媒完全相同,但调频这种降灵术的通信对象,与常说的那些略有不同」
空目的这番讲解,正是针对已然化为传闻蔓延至整个学校,据说要在放学之后进行的秘密仪式……不对,是被传为仪式却没有透露出任何实际情况的,名叫“调频”的东西。
「……调频与降灵术相同却又不同」
空目的声音,在文艺社的活动室中响起
「“降灵术”顾名思义,主要是召唤死者的灵魂,但“调频”召唤的不止是死者的灵魂,刚才也说过,相传还能召唤各种各样的“高次元存在”」
亚纪她们三个默默地聆听空目的讲解。
「也就是说,调频的通信对象,是诸神、天使、精灵、图腾、外星人或外星人的意志这类难以定义的东西」
「………………」
「或许可以换种说法,调频是将那些基本算是其他频道的超自然主义,也就是『心灵主义』『超能力』『UFO』以及『宗教』连接起来的技术」
这是事关情况演变的重要事项。亚纪静静地听空目讲述。
但是——————
「…………………………」
听空目讲解的亚纪,完全不像是精神集中于话题上的样子。
她虽然在听空目讲解,不过显然因为睡眠不足之类的原因,摆着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以靠在靠背上的状态坐在椅子上。
可是,她尽管缺乏精神,但那对意志坚定眉头紧锁着,维持着明确的意志。只不过那份意识并非集中于眼前的话题,思想完全转向了其他的事情。换做让旁人来看,肯定觉得亚纪的表情缺乏神采。
亚纪明显十分疲惫。
正常来讲,看到亚纪一般会问声「要不要紧?」,可在场的净是与那种关怀八杆子打不着边的人,没有谁对亚纪投以关怀的询问。
可是亚纪也非常感谢这种状况。
亚纪本人觉得,这种时候被人担心只会徒增麻烦,而且她无法回答自己为什么这样,同时也害怕空目将她排除在外。
……亚纪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睡什么好觉,以那种状态迎来了第二天的早晨。
昨天,无来电提示的电话一直持续到了深夜,而且今天一早又开始了。
其间,每当有电话打来,亚纪就会接通,然后电话一挂就一直听着无言的电话留言,想要扼杀自己的心灵,最终迎来拂晓。
亚纪在战斗。
同电话那头的恶意,同看不见容貌的那些人的愚蠢,同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欺负亚纪的那些家伙的同类,一直都在战斗。
她心中只有一个,那就是绝不屈服。
不哭喊,不逃走,不移开视线,一直沉默以对…………这样不示弱,就是亚纪心目中的战斗。
所以,他人的担心只会给亚纪添麻烦。
她深深藏在外套中的手机,现在也会不时地震动起来,而她每次都会如法炮制地偷偷按下通话键,继续进行着无言的战斗。
她有信心能够忍耐下去。
就算这是由“魔女”最后的仪式————“调频”造成而加重的不行偶然,亚纪依旧有信心战斗下去。
「……“调频”的概要就是这样」
「………………」
脑中千头万绪交融冲突的亚纪什么也听不进去,就这样心神不宁地听着空目的讲解。
亚纪以自己内心的庞大理性,以及更胜于理性的顽强意志束缚着自己,只顾地摆着灰暗的目光,静静坐在这个地方。
忍耐令亚纪的无法专注于空目的讲解之上,耳朵获取的记忆变得零零碎碎。但第一节课就要开始,亚纪手机的振动频率也随之下降,意识渐渐有余力分配给空目的讲解了。
「……由于存在过与外星人通信的例子,所以没有口德的怀疑派称调频为“太空通灵”」
空目说道
「但是应该关注的不是“调频”的定义,而是“魔女”在这里为何要用“调频”这个术语」
亚纪多多少少恢复了些余力,于是开口主张自己的存在
「……也就是说,“调频”是指“降神”么?」
虽然最开始讲的东西记忆很模糊,不过就算只有片段的记忆,以亚纪的聪慧头脑也决不至于无法思考。
「是啊,这也是一个方面」
空目对亚纪的意见点点头,肯定了这个结论。
「“降灵术”与“降神仪式”,其实从现象上和原理上都是相同的东西。“调频”的定义是,对神或宇宙意志这类并非个人灵魂的东西进行召唤,所以我认为,这就等同于“魔女”宣布要执行『降神行为』」
「这样啊……」
得到了空目的肯定,亚纪松了口气,接着说道
「不过你说『这也是一个方面』,也就表示还有其他含义是吧」
「嗯」
空目点点头,说道
「我觉得她用这个术语是想给我们提示。可以认为,那是委婉地提示她接下来所要做的,属于“降神”仪式的一类体系」
「……提示?」
亚纪诧异地皱紧眉头。交抱双臂的俊也也露出了类似的表情。
空目说道
「没错。“魔女”迄今为止所做的事情,然后还有接下来正准备进行的事情,如果与我知识中的“调频”或“降灵术”构造相同的话,那么便与我至今一直思考的推论相一致了」
「咦?……恭仔你做过那种推论?」
「做过,但那终归不过是预想,就算了解它也派不上用场。我不觉得说出来有什么意义,而且我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现在十分肯定了」
空目无视于亚纪对唐突之言所感到的困惑,淡然地说道
「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推论。如果“魔女”是强力无比的灵媒,或者说是“频道”的话,那么她应该召唤过支配灵(Control)」
「Control?」
「没错,Control,翻译过来就是支配灵,凭依在灵媒或频道身上的守护灵,也可以说是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这是这次讨论中没有出现过的单词。空目回答了亚纪的提问。
「灵媒或频道会召唤非特定的许多灵体进行通信。可是通灵现场召唤的大多数是相关的灵体,但有时也会出现不相关的灵体」
「哎……不排除会发生那种情况呢」
「似乎就是那样。但是,由于灵媒处于那种无序的状态,连必要的情报也无法筛选,甚至还会危及自身安全,因此需要能有东西管理交灵『场』出现的众多灵体」
「那就是守护灵?」
「正是。自古以来,大多数灵媒都拥有灵体作为其协助者,而那些往往是拥有特定名讳的强力灵体。还有的灵媒,只跟宇宙存在等与神明无异的特定存在进行通信。于是,心灵研究者便将那强力的灵体称作“支配灵”。
这个“支配灵”的概念属于西方心灵研究的范畴,在日本也有类似事例。恐山的通灵巫女在完成修行后,会举行名为“神凭”的仪式来召唤神明,此时召唤出来的神,将成为她终身的守护神。虽然“支配灵”这个术语本身并没有那么古老,但并非无迹可寻」
「……这么说,“魔女”也拥有“支配灵”咯?」
「正是」
空目对亚纪的提问点了点头。
「这么说,恭仔你的鼻子发现那东西了?」
亚纪指向自己的鼻子,接着问道。可是空目微微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不,我亲眼看到过。木户野,你应该也认识」
亚纪对空目的回答感到不解
「……那个“高等祭司”啥的?」
「不是」
这番对答之后,俊也插嘴说道
「神野阴之」
「!」
黑色的记忆瞬间在亚纪的脑海中复苏。
俊也追问道
「我说的没错吧,空目?」
空目颔首,承认了俊也的说法。
亚纪不甘心地咬紧牙齿。
忘记了……不对,肯定是在潜意识中不愿意去想起那个强大而可怕的存在。
「那个……神野……」
「对,就是那个神野」
空目答道
「我一直在思考,“魔女”和神野阴之的关系,会不会跟灵媒与支配灵的关系是一样的」
「这么说……」
「那个神野阴之是仪式的控制装置,是关键所在」
「……」
「不管击溃灵媒或支配灵的其中任何一方,仪式都会瓦解。……我说过,就算了解这个实情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与其设法对付“那东西”,还不如设法对付“魔女”要简单得多」
空目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索然无味的样子。
「……」
「…………总之就是这样」
空目将身体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交抱双臂。
「即便如此,我仍然要破坏“降神”。这是早已做出的决定的」
空目轻轻哼了一下。俊也看上去也没什么意见或疑问,只是靠在墙上,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看着一边。
——可是,要怎么做?
正当亚纪准备这么问的这一刹那
「……但是,木户野」
「!」
来了。听到空目这话的瞬间,亚纪立刻明白该来的还是来了,表情顿时紧绷。
「木户野…………接下来的事情,你就别参与了」
「…………!」
这是意料之中的意见。
但那股打击,远远超出了亚纪的预想。
「你要是继续发生瓜葛,很难保证能够平安无事」
「恭、恭仔……我……」
「我们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证,而且你要比我们更加危险」
空目就像打断亚纪正准备脱口而出的抗议,用十分断定的口吻,斩钉截铁地对亚纪直言道
「你会碍手碍脚的」
「…………!」
亚纪感觉到自己的脸抽搐起来。
就像心脏被揪住一样的感觉刺进胸口,顿时令她窒息。
但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出亚纪的预料。亚纪的理性也明白这样的判断十分妥善,可心里还是怀着些许期待,这样的宣判对她造成了非常沉重的打击。
亚纪静静地垂下头。
诸多的思考、感情、冲击以及自我厌恶在她内心之中暗涌肆虐,整个人就像在漆黑而沉重液体中打漩、推挤,饱受摧残。
「…………」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内侧,但她的理性和自尊不允许她向空目抗辩。
这是空目做出的判断,而且自己也完全理解的这个结论,亚纪就算想要抵抗,最终也无法将其推翻。亚纪害怕主张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不合理之事,而且更加无法忍受让空目那样看待自己,那将是奇耻大辱。
「…………………………」
乱作一团的胸口之中,灌入了为数庞大的理性与合理性判断。
亚纪的感情没过多久便被镇压,最后只留下一片荒野。
不久,亚纪抬起脸,但那双眼睛没有看向空目。
然后,亚纪愣愣地嘀咕了一声
「…………………………嗯,我知道了」
「木户野,你还是个正常人。无法承受那个世界并不意味着弱小,能够挽回的人就不该涉足那个世界」
空目淡然的话语,再次向垂着头的亚纪投过去。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是阻止成群的亡者,这是亡者去做的事。人一旦踏入黄泉便会丧失正常的精神。我们在某些方面已经丧失了那种正常,幸运的是,你并没有」
「………………」
「你的正常精神,一定不能接纳“异界”的疯狂吧。如果你踏入进来,最后必然会是个不幸的结局。这并不是软弱,这是值得自豪的正常。不要觉得异常是才能,你的知性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亚纪放弃的正当性,被空目道了出来。但亚纪坚决地拒接去听那番话。
「你的理性一定连欺瞒都不容许吧。这是值得自豪的事」
「……嗯……谢谢」
对空目淡然讲出的赞赏直言,亚纪回以虚弱的笑容。
然后在亚纪的内心之中,如同诅咒般浮现出了那句话。
『你认为构成你自我的那些崇高理性和自尊,一定会给你带来不幸』
令人不禁想要叹息的寂寞感,掏空了亚纪的心头。
亚纪想要将一切压抑下去,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说道
「……第一节课……要开始了呢」
「是啊」
空目点点头。
「我先去上课了……不过感觉会迟到就是了」
「嗯」
简短的对话之后,亚纪将自己的包挎在肩上,以缓慢的动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活动室。
3
这一天本应是命运之日,过得却十分寻常。
尽管武巳这一天心中怀着焦虑与不安惶惶度日,然而在上课与休息时间之间反复的学校却与平时并无二致。
直至昨天一直盘踞在天空之上不曾丝毫散去的阴云,如今已荡然无存。在这万里晴空之下,学校呈现出的状态与武巳所知的危急状况相去甚远,还是一如既往。同学们上课时表现得索然无味,下了课言笑晏晏,完全想象不出今天放学之后“魔女”就会改变世界,充满朝气的平静校园生活照常继续下去。
来往于武巳周围的学生们,和平时一样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
学习,为考试或作业而发愁,讲讲琐事相互欢笑,俨然就是一副祥和的日常风景。
如果就这么投身其中,或许会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或是幻想吧……眼前的情景就是如此太平,引人浮想。
但是————武巳很明白。
平常看到的日常景色,不过是一层薄皮罢了。
这层薄皮背面,就是广阔的“异界”。
在那些上课、谈笑、在走廊上穿行的学生们之中,就有人依赖于“童子大人”,还有人是“魔女的使徒”。
只有武巳知道这些事情。
只有现在正和棱子一同在学校里到处寻找阿友踪影的武巳,知道这些事情。
武巳在寻找。
早上在正门口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武巳以放学为限,勉为其难地答应棱子留在学校。
这是为了质问阿友在正门口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也是为了了解发生的情况。
然后如果办得到,还要让阿友清醒过来。
阿友身上发生了诡异的事情。
可是在那之后,就算找遍整个学校,还是找不到阿友的踪迹。
阿友没去上课,手机也不接。问遍了棱子的朋友,可没人见过阿友的踪影。
两人在毫无头绪毫无线索的状态下一直寻找着阿友,而时间却白白流逝。
阿友一直找不到,这让棱子心急如焚,武巳也渐渐地开始焦急。
除了阿友不在的事实之外,学校里一派祥和。
于是,两人在没有任何线索的状况下一直寻找,最后终于到了最后一堂课——作为选修课的第七节课将要开始的时间。
「…………………………」
第七节课的预备铃响起,在空气中拖着长长的余音。此时,棱子和武巳正呆呆地站在的门厅中。
一部分学生已经做好了回家的准备,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要放学了。
武巳和棱子看着开始变得稀疏的人潮,在预备铃的余音消失的时候,武巳对身旁的棱子轻声说道
「……棱子……到时间了啊」
「…………」
听到武巳说的话,棱子垂下了头。
棱子当时答应武巳要在放学之前回去,可棱子现在明显不想履行承诺。
虽然没想到找到这么晚都没没有找到阿友,但既然完全找不到人,武巳也不会放任棱子留在这里。尽管现在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但武巳非常肯定接下里肯定会发生不堪设想的情况,棱子不该留在这里。
「…………」
在开始变得冷清的门厅角落里,棱子垂着头,而武巳一脸困扰地看着棱子。
必须让棱子离开。武巳马上就得跟摩津方汇合了。
「棱子……」
武巳将手放在棱子的肩膀上。
「……找不到也可能意味着她不在学校,回去了」
然后武巳用规劝的口吻,对棱子说道。
「她可能没事的,也可能只是翘课了而已」
「…………」
「现在她说不定正在宿舍里睡大觉呢」
「…………」
「还说不定在街上玩呢」
「…………」
「总之她可能完全没事…………抱歉,这种事我也不信,对你说了些违心的话。对不起」
武巳没一会就撑不下去了,低下头。他现在无所适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武巳沉默下来之后,这次两人之间充满了束手无策的沉默。
武巳非常肯定,就算冲棱子怒吼,就算被棱子讨厌,也必须让棱子离开。可是,这些事情在这关键时刻之所以做不出来,可能也是由于自己太软弱,由于自己心里其实舍
不得棱子离开……想到这些,武巳渐渐消沉下去。
「………………」
沉默之中,武巳感受着身旁的棱子,产生一种仿佛时间静止的错觉。
但这种感觉毫无疑问是错觉,而且武巳在理性上完全明白,不可以优柔寡断下去。
第七节课开始,上课铃响起。
一楼门厅的空间,充满学校的空气,都被声音,被震动,深深地,遥远地充满。
「………………棱子……」
武巳战战兢兢地朝身旁的棱子伸出手,在外套的衣袖上摸索了一番,握住了她的手。
「……」
棱子虽然没有抵抗,但仍旧摆着顽固的表情垂着头,一言不发。
两人之前在楼里楼外找了个遍,手都一样冰冷僵硬。武巳用冰冷的手,握住棱子僵硬的手。这是棱子以前为了让对方冷静下来而使用的方法,现在反了过来,由武巳握住了棱子的手,这与以前是正好相反的构图。
来到这个即将变成战场的地方,棱子之前下定的决心和拿定的主意,也已不知消散到哪里去了。
棱子尽管突然表现出了任性的态度,但内心之中却无所适从。武巳非常明白棱子心中的混乱。
安排也好,计划也好,决心也好,到了关键时刻都毫无意义。
他们只不过两个脆弱的平凡人类。
「………………!」
然后,当明白这件事的瞬间,武巳胸口涌上一阵灼烧般的冲动。此时,想要直接带着棱子逃离学校的想法,真实地在武巳脑中闪过。
那股在胸口爆发的冲动,甚至令他一时间无法呼吸。在那种勇气与恐惧,怜爱与哀伤交织遭遗弃的强烈的感情之下,武巳发自心底地产生了一股冲动,好想紧紧抱住身边这个坚强却又脆弱的少女。
「…………棱子」
然后,武巳愣愣地喊出了棱子的名字。
「对不起……」
武巳只是淡然地,却又发自内心地呢喃了一声。
「武巳君……!?」
棱子对那样的一句话什么也感觉到,惊觉地连忙把脸抬起来。
但是已经迟了。武巳看上去无比悲伤,脸上却还是露出的笑容,无声无息地朝着那悄无声音靠近过来,将魔法武器指着棱子的,化作少女模样的东西————小崎摩津方————点头示意。
4
对旅行感兴趣,并且期待着有朝一日付诸实现,在平日的生活中一直满怀期待……这样的人在这个世上恐怕不少。
俊也现在的心态与那种情况十分相似。将来总有一天会出现明确的“敌人”,而生活只是作为等待那一刻到来的“过程”。上课的时候上课,休息的时候休息,稀松平常地过着稀松平常的校园生活,这就是俊也现在的日常生活。
尽管那样的日常生活对于现在的俊也来说无比的枯燥乏味,但因此也能犹如呼吸般自如地,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俊也明白,这虽然是场漫长的等待,但“那件事”总有一天必定会到来。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能够心平气和地度过这种日常生活。
作为消遣,他可以学习,还想试着看些书。
平平常常地度过了这个“命运之日”的俊也,在今天的课程即将全部结束的这个时间里,只是坐在活动室的椅子上,翻着书。
「………………」
俊也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翻开过活动室里储备的那些书了。
空目和菖蒲也在这间活动室里。空目面无表情,菖蒲表情显得十分拘谨,两人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任凭时光流逝。
大家正等待着在“魔女”将在放学后开始执行的仪式。
打个比方吧,这间屋子就像等待处刑的囚犯所使用的休息室,可是屋里的这批人却营造出一种非常平静,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氛围。
不过准确的说,临刑之人是这个学校……可能乃至整个城市的人就是了。
直到昨天,天空这时候应该彻底黑下来了,然而现在的晴空万里。这片天空之下的所有人都是临刑的囚犯,他们都正一无所知地等待着行刑。
知晓一切的少数囚犯————俊也等人在这个房间里,也跟其他所有人一样,等待着时候的到来。
俊也他们只是静静地度过这段堪称无为的时光。
俊也正翻着不怎么感兴趣的过气作家的全集。
空目坐在椅子上交抱双臂,就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
然后菖蒲就像养在屋里的乖巧家猫,不知腻味地一直默默盯着空目和俊也。
「………………」
毁灭的时刻将要到来,大伙却只是静静地任时间渐渐流逝。
但就在这时,安静的时间被突然响起的手机来电音锐利地划破了。
响起的是空目的手机。空目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冷漠地向屏幕看去。
「————哎,真慢了。还以为可能不会来了」
在空目看着手机屏幕,这样呢喃之后————
「是“黑衣”」
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向俊也告知了来电者的身份。
*
黑衣男子,芳贺干比古。
『……久疏问候————此次联系,只为向你传达,并确认一些事情』
问候非常简略。从空目将音量调到最大的手机中,一个刚刚步入老龄的男人声音响遍整个安静的屋子。
他是专门负责将感染人意识的“怪异”驱逐掉的“机关”的一员。
俊也曾今那么仇视他们,可如今那份仇恨感觉上也已十分遥远。
『……恕我失礼,没有当面拜访』
芳贺平静地向空目致歉。
『不过,我想我们今后不会再在你们面前现身了,所以完全没关系』
那表面恭维却包藏轻蔑的腔调,也好久都没听到过了。
『我想,你也已经想象到我找你所为何事了吧』
「嗯」
空目点点头。
听着他们对话的俊也,也大致猜到了。
在这个时间点过来,多半是谈“频道”的事情吧……倒不如说,俊也想不到他找空目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事。但后面接下来的对话,却与俊也的予想不一样。空目所说的,是更早以前发生的事情。
「是那个“Δ测试”的事情吧?」
『正是』
电话那头的芳贺做出了肯定。
「……」
俊也微微颦眉,但什么也没说。为了避免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他选择竖起耳朵,不吭声地听他们往下说。
芳贺这样说道
『“我们”对这所学校的方针已经确定下来了。我们对检查结果呈现危险可能性的全部学生进行了调查,现阶段设想,我们将在将来的六年中对约22%的学生进行“处分”』
「……是么」
空目感觉没有多大感想,随口应了一声。
『这所学校的设备、经营、人员、内容,都将在三年间全部替换掉。在上一届理事长先生死亡时,这所学校的经营权就落入“我们”的掌控中了,因此这所学校三年后将变成一所完全不同的学校,只有名字保留下来』
他是打算耐着性子慢慢将学校的“怪异”温床连根拔除吧,可俊也觉得现在做那种事根本没有意义。
看看空目,他正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与芳贺对话,所以这个话题应该没错。可是“调频”已成燃眉之急,他们为什么撇开不谈呢?俊也对此深感费解。
……然后,俊也发觉了一种可能性……芳贺他们“机关”没有察觉到“调频”。
不对,那个传闻他们应该知道了,但不知道其中意义,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机关”纵然拥有着足以扭曲社会事实的巨大情报收集力及操控力,却只能从外部监视学校,所以没办法察觉到那个“魔女”的存在,也无从得知“魔女”在学校里带来的影响,以及暗藏其中的真相。
「……」
俊也察觉到这一点,并且想通了。
空目应该以考试就预料到了,“黑衣”所拥有的情报存在滞后。
“黑衣”没办法直接干涉那个“魔女”,在这些事情上只能陷于被动。芳贺不知道俊也他们的内心想法,继续往下说
『哎,先不提学校的事情吧。总之,现阶段已经确定有大约22%……五名之中就有一名的大量学生将在接下来的六年内,以某种形式死亡』
芳贺说道
『当然你要知道,这其中也包含你们在内的可能性非常高。你们之中的某人,或者所有人都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六年内死于意外或自然死亡……总之死因各种各样,都是以无法找到关联性的正当形式死亡』
「…………哼」
这是委婉地在说『我要杀了你们』。然而听到这番话的空目只是哼了一声,微微点头。
『…………没有任何感想么?这也确实是你的风格』
芳贺就像叹气一样,对一语不发的空目说道
『但光是这样的话会不好办的。毕竟这所学校是研究你以你的做
法能与“怪异”对抗到何种地步的试验场呢。打个比方吧,“我们”是一支只有外科手术技术的医疗团体,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切除病灶并堵住伤口,等待伤口愈合。因此“我们”期待着你作为“药”的能力,观察投“药”的治疗过程。
……你所拥有的技术是“我们”无法使用的,你所在的学校病情已经急剧恶化,必须进行大规模切除。你必须成为特效药,否则的话,你就只能是侵犯周围身体组织的毒物』
芳贺静静地,头头是道地恐吓空目。
「……」
听到这句话,菖蒲悲伤地垂下了头。
在这种情况,他所说的毒物确确实实就是指这位『神隐』少女吧。
俊也曾今也有过同样的想法,而且现在也是一样。但是,他从这位穿着胭脂色衣服的少女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以前那么强烈的危机感了。
『……你现在,近乎等于毒物』
无关乎局外人的感想,芳贺继续说道
『因此,“我们”将从你们面前消失,再次履行都市传说中“黑衣人”的本分』
「………………」
『“我们”一心成为机器,因此“我们”就是机器。“我们”会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监视这座学校,如果这所学校的状态没有改善,“我们”就会现身。
解释对于看到“我们”的人来说,恐怕就是临终之时了。“我们”是人,更是都市传说,同时本质上更是一台机械。接触到“我们”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消失,就跟神隐一样。不过,是非常机械性地』
「………………」
空目无法回答。
『“我们”一旦查收,学生会在绝大多数人无法察觉的情况下遭到“处理”,而且事实会被雪藏起来,恐怕今后永远都不会被人察觉』
「………………」
『这所学校的生源没有特定的地域来源,学生们来自四面八方,我可以保证,“我们”能够创造出少了百分之二十多的人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极为合适的环境』
芳贺以平静的口吻,发出平静的威胁。
但在俊也听来,那些威胁的词句完全不在点上。因为,“魔女”的调频马上就要进行了。
跟几年后的事跟眼下这件事一比,就显得完全没有意义了。
眼前明明就有一堆正在读秒的炸药,谁还有工夫去管几年后才会到来的杀手。
然后对于空目来说,这一点也是一样的。
空目默默地听着芳贺的说辞,这时总算开口了。他用比芳贺更加淡漠的话语,朝着电话那头说道
「……你不用这么费劲地提醒我,我也不会怀疑你们“机关”的执行能力」
空目斩钉截铁地对芳贺说道
「你想说的就是,不想被杀就赶紧想办法,对吧?不需要着急,不管结果会怎样,一切都会在今天之内有个了断」
『什么……?』
芳贺的语气,终归还是乱掉了。
『那是……什么意思……?』
「那个世界,以你们的做法别说是去接触了,甚至连看都看不到」
空目没有对芳贺把话完全讲清楚。
「等你注意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吧。在那之后,你们就以你们的方式随便好了」
空目一口气说完这些,不等答复便挂断了电话,并且关了机。
「………………」
手机被空目收进口袋,屋内恢复了原本的寂静。
俊也以一副慵懒的态度靠在椅背上,轻轻摆手。
「这还是头一次驳得他无话可说呢」
俊也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并没有过多的执着。
空目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哼了一下,说道
「不提他们了,重点还是“魔女”。不知道她会升起怎样的“狼烟”,不要看漏了开端」
说完之后,空目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就跟几分钟一个样子静静地交抱双臂,为了思考闭上眼睛。
5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第七节课的铃声响起,过了片刻,老师宣布下课。
老师离开教室之后,学生们东倒西歪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这间被荧光灯照亮,已经可以算入夜的傍晚教室里,充满了闲聊和收拾东西的声音。
窗外太阳已经落山,现在一片叶色。
这一天最后一阵收拾课本和文具的声音,一时间把教室弄得十分热闹。
「……」
在那些学生们之中,也有亚纪的身影。
上完第七节课的亚纪没人可以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课本笔记收进包里。
她的脸上面无表情。
今日一天的孤独校园生活,用所有时间渐渐地从亚纪脸上夺走了表情。
「…………」
在那之后,亚纪今天一天都没有回过空目他们那里。
这是自初中以来,阔别越两年的孤独校园生活。亚纪一边默默地消磨时间,一边等待着这一天校园生活的结束。
然后,亚纪同时也在战斗。
在这一整天里,那个无来电提示的电话以休息时间为主,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打到亚纪的手机上。
那是将“没有号码的来电”的诅咒转移的魔咒。
对亚纪而言,不存在对决之外的选项。
她将振动模式的手机放在口袋里,手机一响就按下通话键。虽然上课的时候还是关了机,但除此之外的时间里都在顽固地亲手接收来电,与投向自己的恶意对峙。
久而久之,亚纪不由自主地对校内看到手机产生了过敏反应。
不管在哪里有手机响起来,她都会将目光移过去,而且一看到有谁准备打电话,下一刻就会做好接电话的准备。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亚纪并没有撞见那种现场,但亚纪渐渐地开始注意到一件事。当亚纪以外的人手机想起来,将目光转过去的时候,接到电话的人在看到屏幕的瞬间,表情都会僵住。
那是无来电提示的电话么?还是“没有号码的来电”?亚纪无从得知。
可是亚纪近乎确信地预想到,那可能就是“没有号码的来电”。
如果是无来电提示的电话,应该感到的就不是恐惧,而是诧异才对。
即便在这一刻,“电波”也正在降临。然后藉由来电创造而出的与“异界”之间的连系,又以魔咒引起连锁反应,最后辗转到达亚纪的手机上。
「………………」
亚纪面无表情地将打开的包拉上。
刚在桌上的书包口袋里,插着亚纪关了机的手机。
亚纪将手机抽出来,开机,然后顺手将手机放在了外套内侧的口袋,将包挎在肩上离开教室。
她露出晦暗的眼神,只顾盯着前方。
现在的亚纪,已经一无所有了。
武巳已经对亚纪他们彻底失望,棱子也跟着武巳离开了,现在亚纪自己又被空目他们抛弃了,所以亚纪周围现在只剩下了敌人。
周围只有投向自己的阴冷恶意,根本没有什么人站在自己这边。
但是,亚纪本来应该能够承受。
这没什么,就跟上初中之前一样。亚纪早已经历过了那种事情,现在不过只是回到那段时期罢了——————
「————来吧,你差不多也想起来了吧?自己真正的姿态」
在走廊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
那是个熟悉的声音,就像在念台词一样,语调非常夸张。亚纪一转过身去,便看到“魔女的使徒”的高等祭司——赤城屋笑容满面地站在那边。
「你是……!」
「“高等祭司”赤城屋一郎。为主持最后的夜会准备火速前来」
亚纪恶狠狠地瞪着赤城屋,而赤城屋回以小丑般的笑容。
「名为传闻的罪恶之种由“第二魔女团”播下,对种子产生共鸣的见习魔女由“第三魔女团”进行甄别。即便这样进行准备,仍不足以让作祟神降世」
赤城屋张开纤细的双臂,如同朗诵一般说道。
「……!」
亚纪忽然向周围看去,只见走廊上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然后有几个挂着那个“使徒”特有笑容的男女站在走廊的两头,就像在堵住亚纪的退路。
「唔……!」
亚纪的退路被断掉了,然而面对这件事,她所感到的愤怒更甚恐惧。
应对方式十分单纯。亚纪毅然地朝赤城屋瞪了过去。
但是…………
「对呀,对呀!就是这个眼神!」
赤城屋对亚纪的反应夸张地表现出喜悦,朝亚纪指了过去。
「怎么样?想起来你真正的姿态了吧。过去的你所怀抱的,打磨得最锋利之时的“玻璃野兽”的姿态!」
「………………!」
亚纪挑起眉梢。赤城屋的话听上去,只像在戏弄人。
「你那隐藏于欺瞒之下的最为纯粹的灵魂姿态,就是这样啊。我所拥有的“异界”才能是藉由“期
盼”产生的,对你的欺瞒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赤城屋以痴醉的口吻突然转变话题
「我是孤儿,在亲戚之间被踢来踢去呢…………这也不对,其实我做的很出色啊。只用单纯地伪装自己,演绎自己就行了」
赤城屋突然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由于这方面的契机,我的心中萌生了对“异界”的向往。尽管我向现实之外寻求真正的自我,寻求真正的世界,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陷入了长年的欺瞒之中,因此我迷失了真正的自我面貌。然后我被“异界”吞噬的时候受到了甄别,最终没能成为魔女,丧失了形态。可是,矫饰时的我非常平静,而这造就了身为“高等祭司”的我与弱小“使徒”之间的差异。于是,扮演欺瞒的人偶的我,成为了期满的“使徒”。戳破欺瞒,将人打回原型,便是赋予我的美妙使命」
赤城屋这么说着,笑了起来
「首先,我要戳破你的欺瞒,让你恢复应有的形态」
「…………你说什么……!」
「然后我要戳破这座山的欺瞒,让它回到应有的形态」
亚纪低沉晦暗地投以敌意,而赤城屋就像要扑到亚纪身上一般张开双臂,就像唱歌一样说道
「准确的说,是为了让这座山回复应有的形态,而需要让你恢复原有的形态。有必要将献给“山神”的剩余生贽们全部拽下山呢。为此,你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喔」
赤城屋一边唱,一边将手放在胸前,就像小丑一样行了一礼。
「…………你拥有魔女之才。请你务必赋予所有“没能成形之物”以形态」
赤城屋把他瘦长身子上面的脑袋深深地低了下去,低声恳求。
「…………我怎么可能协助你……」
「不不不,你已经在这里被打回了“玻璃野兽”。既然你想起了自己的真正形态————你自身的意识已经几乎没有意义了」
赤城屋在亚纪面前底下的脸抬了起来,然后上面挂上了可怕的笑容。
「而且啊…………你不是已经在协助我们了么?」
「什!?」
「不要忘了,你在那个后庭水池中做过了“童子大人”的仪式。你觉得那时什么都没有发生么?尽管你自己承认自己存在扭曲,但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欠缺……如果你觉得这样就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的话,那我只能遗憾的告诉你,你太天真了」
赤城屋抬起头,俯视亚纪
「你的那个行为,铺好了“道路”。如果你自身没有欠缺的话,那么你所欠缺的显然就是你“失去的东西”啊!」
「……失去的……?」
「没错,你最开始本来拥有的,但后来失去的东西」
「什!净说些莫名其妙的……」
「是你的“血”中,由人间魔王之手“剥夺”的东西啊。因此,你失去了那份力量,但铸模依旧残留在你那灵魂的空洞之中」
「……!」
听到这话,亚纪不禁按住自己的缠着绷带的手腕。
绷带之下的手腕上,残留着黑色的瘀斑。
那是让她联想起那起事件的墨色瘀斑。
「说起来,你生来血液中就存在着饲养“犬神”这一异物的“铸模”……!」
赤城屋笑了起来。
亚纪用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凶恶目光瞪向赤城屋。当然,这件事亚纪联想到了,但既没有确切的证据,也不想去相信。
「自愿想要投入那铸模中的人,可是很多的喔」
「………………!」
「丧失自身形态的“没能成形之物”是那么的渴望形态,即便是野兽的形态也想要。如果那是“犬神”的话——————无可挑剔啊」
「……!」
亚纪紧紧地咬住臼齿,发出咯吱的响声。
「没错,就该这样啊……魔咒和憎恶,将令你的“血”觉醒!」
「你这……!」
「你的“血”与个人内心的“欠缺”是不一样,可以容纳无数的人。来吧,请接纳吧!将那些丧失形态的可怜之人,变成属于你的有形军团吧!」
「你这混账……!」
赤城屋所做的,是触怒感情的,不值一提的挑衅。但正因如此,亚纪心中的感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
亚纪额头上冒出油汗,嘴唇颤抖起来。
她被心中快要爆发的感情压迫着,无法呼吸。
致密的冲动凝集成团,从胸口伸出翻涌上来。
全身的血液搏动起来。亚纪知道这个感觉。
——不能冲动,千万不能冲动。
但是,她已经无法完全压抑内心井喷的感情。
愤怒与憎恨喷发而出,灼烧她的胸口。
手腕上的瘀斑就像独立的其他生物一样,搏动起来。
接着,书包从肩头滑落下来——————发出沉重的声音,掉在地上。
「!」
这一刻,世界“停止”了。
眼前彻底黑了下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皮肤接触的空气瞬间冻结,冷冰冰地停止了流动。
然后,亚纪至此为止所在的这条走廊,地面还是原本的样子,但周围的所有墙壁都消失了,只留下停滞的黑暗在周围向外无穷延伸。
就好像世界之盒以亚纪为中心倒转过来了一样。
在这空无一人,看不到任何东西的黑暗之中,只有无垠的荒野随着寂静延展开来。
亚纪就站在荒野中心,一动也动不了。她心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时间已经静止了。
这是一片除亚纪脚下的地板之外,一切都不存在的黑暗荒野。
在这片荒野中,能看到有一名黑衣男子,孤零零地站在相隔遥远的地方。
那件夜色外套的轮廓消融于他身后的黑暗中,几乎无法判别,只有那张几乎藏在长发之下的白色面孔悬浮在黑暗中,那张嘴就像嘲笑世间一切一般,突兀地成月牙状张开着。
在“他”所站在的位置上,波纹悄无声息地顺着地面扩散开来。
“他”站在黑暗之中,如同站在漆黑的水面之上。
同时,亚纪察觉到。如果自己所在的地方还在原本走廊之上,那么那个人所在的位置应该正好就是————后庭的水池。
当亚纪察觉到这件事的瞬间,那个水池的模样如同照片底片一般显现了。望不穿的漆黑水面还有包围池水的缘石,在黑暗中映照出来。产生这份认识的同时,从水面的一个点……靠近不同与男人所站位置的另一块缘石的一点上,泛起了波纹。波纹徐徐扩大,扰乱了平静的水面,不久,“那东西”随着「哗」的微弱声响冒出水面。
那是白色的——————“野兽”。
那个与狗相似的小型野兽,那颜色看上去就像皮毛都是由尸肉构成的。“那东西”一边毛骨悚然地蠕动身体,一边从“水池”里爬了上来,最后站在缘石上。那只出水的野兽没像普通的野兽一样抖掉沾满全身的水,只是任凭身上的啪嗒啪嗒地落在缘石上,就像从羊水之海中爬上来的胎儿一样,将还不能灵活使用的四肢贴在地上磨蹭,样子就好像蹲在缘石之上。
野兽把头抬了起来。
野兽的脸的形状,如同强行将人的脸弄成野兽的脸一般,非常扭曲。
哗,水声传了过来。漆黑的水面摇曳起来,又一只白色野兽从水面中冒出脸来。
————以此为开端,如石制地面般平静的水面纷纷扰乱。白色野兽不断地从池边冒出来,登上缘石。那些东西一抬起那既不像人也不像野兽的脸,便带着湿漉漉的身体,接连离开水池。那些东西最开始动作很不灵活,但就像慢慢习惯身体一样,逐渐地加快动作,不久便完全成了野兽的动作,成为一个白色的集群,从水池散开。
嗖嗖嗖嗖嗖嗖,尸肉的野兽群发出俊敏的声响,扩散开来。
尽管看着那群东西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扩散开来,可是亚纪勉勉强强知道,它们所扩散的地方,是整个学校里面。
那群东西,没有一只远离亚纪,没有一只朝山上跑。
“兽”群专心致志地朝着学校,也就是朝着亚纪的面前————也是亚纪所在的地方————如同海啸一般蜂拥而来。
瞬间,世界“破裂”了。
「!」
随着「嗙」的一阵剧烈声响,走廊上的所有玻璃在那一瞬间同时朝内侧爆散开来。碎玻璃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那声音就像是天上在下刀子,将视野与听觉彻底淹没。在那声音中能听到「呀啊!」的短促惨叫,然而顺却却被剧烈的声音冲散,亚纪眼前的赤城屋,也在倾泻而下的碎玻璃中消失不见。荧光灯也碎掉了,走廊上变得一片漆黑。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破耳朵的惨叫响彻整个走廊。
面对接连发生的可怕骚乱,亚纪顿时全身发软,过了半晌才发觉自己再次站在了学校的走廊上。
本该在眼前的赤城屋不见踪影,能感觉到黑暗之中有什么
东西正在疯狂肆虐的气息,能看到那些东西的影子。就像有大批人在洒满地板的无数碎玻璃上面到处乱跑一样,噼里啪啦的声音充满走廊的空间。
在眼前,刚才赤城屋所站在的那个位置上,地上有个巨大的影子正在蠕动,就像有人蹲在上面一样。大量黑色液体开始从那东西上面扩散开来。黑暗之中看上去如同黑色的那个液体,不时激烈地四溅开来,而液体的每次溅射,都会令呛人的血腥味以可怕的浓度在走廊的空气中扩散开来。
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在地上蔓延开的黑色水泊中胡乱踏过,然后周围以飞快的速度摁出无数某种类似于狗却又有所不同的足迹。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噶……噶嚯!」
那好像是赤城屋的声音,而那惨叫渐渐变成了不同的东西。
感觉那就像逐渐接近死亡,但也并非如此。
赤城屋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想要说话。然后,他的惨叫一点一点地转变成了笑声。
「嘎哈…………哈哈!太棒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就像被抓到黑暗之中一样消失了,只有声音在竭力哄笑
「这份愤怒!这份憎恶!简直太棒了!我的使命完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噶嚯…………噶、哈哈哈哈哈哈哈!嘎哈……!」
赤城屋就像溺水了一样,断断续续地发出狂笑。
之前完全愣住的亚纪听着赤城屋的笑声,渐渐地再次挑起眉梢。她将强烈的愤怒收进自己的内心,用冰冷至极的目光静静地俯视发出哄笑的血泊。
「……你们这群混账…………!」
然后用压抑的声音,呢喃起来。
她浑身发抖,胸口里面被悔恨、愤怒、憎恶等负面感情搅得稀碎,即便如此仍旧在外表之上压抑着表情,散发出可怕的戾气。
被利用了,感情被玩弄了。
这对亚纪来说,是无以复加的耻辱。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超出了容忍的极限。
那些“使徒”,还有“魔女”,还有用“无来电提示的电话”向自己投去恶意的那些看不见长相的学生,还有眼前的这摊血泊,全都不可饶恕。
所有的一切,都是敌人。
包容那些敌人的这所学校,对亚纪来说整个都是不可饶恕的敌人。
「!」
此刻,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无来电提示的来电。看到屏幕的瞬间,亚纪面无表情地将手机砸向墙壁。
「………………」
手机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从墙上掉在地上,随即便被看不见“某种东西”噼里啪啦地彻底咬碎。
亚纪看也不看尸骨无存的手机,踩在碎玻璃上面开始往前走,
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使徒”刚才挡路的地方留下了夸张的血迹。摆着晦暗眼神的亚纪在廊上一迈开脚,在走廊上到处乱动的那些脚步声便齐刷刷地开始跟在亚纪身后。
亚纪开始迈步了。
放纵那份冲动,准备去撕碎一切不可饶恕的东西。
踩着赤城屋还在断断续续发出来的哄笑,带着无数看不见的人脸“犬神”,向所有敌人复仇。
…………………………
*
文艺社活动室。
「开始了么……」
玻璃破碎的声音远远传到了活动室中,空目静静地睁开眼睛。
「那帮家伙干了什么?」
「不清楚」
俊也感觉听到了惨叫一样的声音,嘀咕起来。空目答道
「但是,这就是开端…………做好觉悟了么?」
然后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俊也和菖蒲看了过去。
俊也不置可否,菖蒲露出紧张的表情。玻璃破碎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这样的状况下,俊也和菖蒲摆着各自不同的表情,各自点头。
*
后庭被称作“魔女之座”的地方。
许多学生开始在后庭的水池周围聚集。
所有人都单手拿着手机,有说有笑却又摆着莫名空虚的表情。他们并非“使徒”,而是以来自“异界”的“没有号码的来电”的形式,接受了“召唤”的人。
在这样一群人开始聚集的池边,“魔女”也在。
咏子站在缘石上,背对聚集的人们,面朝水池的方向。水池里面什么也没有,但咏子自言自语般开始对谁是说到
「…………开始了呢」
盘踞在水池之上的黑暗答道
「……你的“愿望”,将在这里开始」
那阴暗的声音除了咏子之外,没人能够听到。
这里没有一丝风,水池没有一丝涟漪,如同被黑暗充满的一面镜子,澄澈地整面铺开。
水池之上不见回答咏子的那个人,只有水中映照着高悬于空中的圆圆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