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城60的观景台上能眺望整个池袋市容。低头能俯瞰泥河般的铁路纵贯其中,人潮车流在回转区涡漩;昂首可眺望半隐尘霾中的新宿副都心摩天大楼,还有小小的东京铁塔。
然而在这样的高度,脚边的阴暗公园反而会遭到太阳城本身遮掩,看不见在干枯的喷水池边裹着满身落叶打盹的游民们,也看不见饥肠辘辘地四处游荡的流浪猫。
眼光放远就不易看清近身状况;仰望星空便难以留心路边石块。每个人能够关心的范围是那么地狭小、有限,我们这几只流浪猫遂因此聚于城市一角,表面上对彼此漠不关心,实际上却肩并着肩,让他人为我哭泣,我也为他人歌唱。或许,城市与国家的诞生,就是因为这样的联系延展上万上亿次的结果。说复杂,其实很单纯;说单纯,内容却十分复杂。好比一滴水,也是无数分子的凝结物,而从火星瞭望地球,不过是泪珠般大小。
§
过去的我对在世的音乐人几乎不感兴趣。若问起小峰由羽这个歌手,只知道在电视上见过几次,她的歌一首也举不了,顶多对热销单曲的副歌有些模糊印象。说什么她缔造日本歌坛最高销售、最年轻怎样怎样等五花八门的纪录,我实在无感。对我来说,她不是小峰由羽,而是「Miu」,一个头顶上没有聚光灯,只有昏黄的街灯,总是在我身旁摆臭脸听我弹吉他唱歌的纤细女孩。
没人晓得生活应十分忙碌的她为何一夜又一夜地到处给池袋东口的街头乐手评分。开始来池袋唱歌当初,她的确使我又惊又疑,但从来不曾深问。我自己也不希望别人问我何故流落池袋,想必Miu也一样。
话虽如此,她毕竟也是个音乐人,我们聊的又全是音乐,话题绕来绕去,难免会绕到她「小峰由羽」那一面上。
「小春,你为什么要用ES-335?」
在末班车时段将至,人烟寂寥的西武百货前,我的手指在我珍爱的鲜红半空心吉他身上撩动时,Miu在我身旁蹲下,劈头就这么问。
「中年人才会选这种吉他吧。你又没有比较高,身材也是瘦瘦小小的,和你完全不搭耶。」
「不要说得那么直嘛……」
我苦笑着摸摸那反映沉光的琴身。ES-335是把大如野牛的吉他,像我这种身材的人坐下来弹它,几乎会遮住整面胸板。可能光论外观,我就已经配不上这把吉他了。
「这是我捡到的。」我诚实回答。「我只有这把吉他,当然只能弹它啦。」
其实我还有个更贴近现实的理由能说——它是我最喜欢的吉他手所用的吉他。那位名叫凯斯·摩尔的吉他手,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加州公路上狂飙BMW的途中撞上路树,把自己撞个死无全尸。他的年纪,应该还称不上中年。
「我中年以后还能弹吉他吗……应该说,我会有中年吗?」
我调音之余喃喃地说。自己逐渐年老是什么样,还真是无从想像。结果,Miu噘起嘴说:
「每一个人都会变老啊。像你这样一直发呆,不知不觉就会变成四肢无力的老爷爷喽。」
「一直发呆会先饿死吧。我爸妈大概很想早点赶我出门,要是没办法赚钱……」
「你不是有在赚吗?」
Miu指尖点了点敞开的吉他盒。盒里的四张千圆钞和好几枚铜板是几个醉醺醺的大叔给我的赏钱。最近钞票的比例渐渐多了。
「这点钱和你赚的比起来……」
我知道自己说错话,赶紧闭嘴,并抱着「这下糟了」的想法偷瞄Miu的侧脸。由于这女孩平时总是拗着一张脸,看不出刚才的失言是否惹她生气。
「……对不起。」
想不到我道歉后,她脸色愈来愈难看。
「你道什么歉啊。」
「……呃,我……」
仔细想想,我的确没理由道歉,让我更加惶恐。
「我又不在意那种事。只是别人没问过我,所以我没提过而己。」Miu答道。深沉的夜色使我看不出琥珀色墨镜底下的眼睛是何神色。
「这样啊……那你,呃,赚了多少钱?」
Miu用力揍了我大腿一拳,害我差点摔下护栏。
「有没有搞错!你真的问啊?」
「你那样说,不就是问了就会说的意思吗……」
我搓着腿抱怨。
「如果告诉你我去年赚六亿,你有什么好开心的吗?」
「不、不是啦……我只是……只是有点好奇嘛……」
六亿圆,真是个难以想像的数字。如果全部提成现金,能装满几个这种吉他盒?
「那只是数字而已啦。」
Miu看着百货铁卷门说:
「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啊,只是写写歌,到处唱一唱而已。不管是六百圆还是六千圆都一样。」
从她的口吻,我嗅到有别于一般疲惫,更渗入她心灵深处的近似绝望的味道。因此,纵然我明知多管闲事,仍谨慎地说:
「……六亿,就等于有一百万人付了六百圆,有那么多人被你的歌感动了吧……你说没有意义……我真的不那么想。」
我又偷看Miu的侧脸。她不知何时摘下了墨镜,目光如炬的眼眸直盯着我。
(插图)
我抽口气,在腿上摆平吉他。
不久,她略显腼腆地别开眼睛。
「小春,你真的很单纯。」
「……对不起。」
「拜托,你到底在道歉什么啦。」
「呃,你不是……」
「我又没生气,那是在夸你。」
「听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耶……」
Miu一脚抬到护栏上,脸颊贴着膝盖说:
「我也好希望自己能像你这么单纯。」
「那真的听起来完全不像在夸人耶……」
「如果可以只是唱歌给别人听,得到掌声,请观众点歌再继续唱……一直这样重复下去就好了。」
我注视着Miu几乎被挤扁的侧脸。
Miu每晚都现身池袋东口,聆听路边的歌,难道是因为她羡慕我们的生活?
羡慕?
我不禁自嘲。Miu这样的顶尖歌手会羡慕巴在人行道上只能赚些蒜皮小钱的三流外行人?
话说回来,这是Miu第一次像这样谈起自己。会是周围没有观众或其他表演者,甚至连行人都没有的缘故吗?
「我现在……每次都在写大同小异的歌。说什么这样比较卖、这一行就是这样,就硬要我……」
Miu的声音逐渐细小、枯萎。
「演唱会最近也很糟……在台上唱歌,根本看不见大家的脸。什么巨蛋,那里是用来打棒球吧,又不是唱歌的地方。感觉蠢死了。大家为什么还想买票啊。我开始怀疑他们根本就没在听我的歌。」
想太多了啦。我原想说这种不经脑袋的话,最后还是吞了回去。毕竟我不曾试图以歌声感动上百万连脸都看不到的人。
「……你之前说这星期要开始巡回演唱嘛?」
我临时想起这件事,顺口一问,Miu轻轻点头。
「明天就要去札幌了。」
「明天?那你现在还在这里行吗?都过十二点了耶。」
「原本是预定搭今天的飞机提早一天到,可是我不想那么早,就改成明天了。」
「那、那么,你再不回去准备会出事吧?」
「我知道。」
Miu一这么说就将头撇向另一边。戴着外套兜帽的她别说是脸,从这角度就连头发都看不见。听她那么说,我更慌了。
「既然你知道……那就赶快回去嘛。」
「我不是说我知道了吗!你真的很白痴耶!」
Miu冷不防抬头怒骂,跳下护栏。跑向计程车招呼站时抖落了兜帽,柔软的短发随夜风荡漾。啊,她果真是个女孩……我不自禁地怀起这不合时宜的感想,目送她的背影。她所搭的计程车疾驶而去,只留下一条在深夜倍显刺眼的光带。
我垂下肩放下吉他背带。手汗沾得琴颈湿湿黏黏。无法切实感受Miu的不安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难得她对我说那么多话,我却只是满嘴不识趣的现实顾虑,惹她生气。她害怕其实没有任何人真正聆听她的歌。
那我又如何呢?
我从未想过这点。总归来说,我唱歌单纯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再也无法唱歌的凯斯。Miu刚才和我坐得那么近,肩膀几乎要碰在一起,却仿佛隔了绕地球一圈的距离。
那么,小春,你也想前往她所在之处吗?
自问的呓语流出唇间、穿过掌心,滴在仍有余温的柏油路上,慢慢渗了进去。我不晓得。
将吉他收回盒中之际,我想起里头的零钱,全捡起来。
四千八百圆。
与六亿的差距就是我与Miu的差距吗?
我将钱一把捏起塞进口袋,关上吉他盒。巡逻车警笛声在某处大作。通知开往新宿、涩谷方向的末班车即将到站的广播也从温热的地面依稀透过来。
§
到家时已是深夜两
点半。很意外地,客厅仍点着灯,父亲独自坐在餐桌边,一脸烦闷地盯着电视上枯燥的购物频道。我背着吉他走进蔚房,父亲厚镜片底下的眼跟着我挪动了数公厘。
我一口喝光宝特瓶里剩下的乌龙茶,再次穿过客厅想撤退回房时,父亲突然喊了声「春人」将我叫住。原本想装作听不太清楚而就此离开,我却停在门前等父亲的下一句话。随后一段时间,我只能听见电视传来夸赞新型手提吸尘器性能多好多便宜的做作广告词。当邮购公司社长要介绍下一项商品时,我终于开始担心,稍微转头查看父亲在做什么。
「……你唱歌,有钱拿吗?」
父亲让我等了那么久才接着说出口的,竟是这样的话。我不知该感到放心还是扫兴,只是稍微点头。
「这样啊……你现在还是去池袋吗?」
我又点点头。
「这么晚还在外面晃很容易被警察带回去辅导,自己小心点。」
我仍旧只能点头。父亲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闭上才张的嘴,转向电视。我点个头,离开客厅。
进了房间,我背着吉他就倒到床上。
容易被辅导,自己小心点?他开始担心我,可说是有点进步了吗?
父亲最后一次骂我是什么时候?
刚上高中没多久就重返茧居生活时,父亲脸上只有不抱任何希望的表情。恐怕是我考上高中让他见到一丝曙光,接踵而来的却是再次堕落,将他的气愤也连根拔除了。
倘若我能憎恨自己的父母,不晓得会有多轻松。
能怪罪到其他人头上,一定可以活得很自在,过着走在阳光底下的生活吧。然而我十二分地明白,这不是其他人的错,是我自己不好。是我把自己赶进死胡同的。
感到睡意上身的我将吉他盒推到毛毯上。
父亲最后还有话要说。多半是「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之类的吧。
我连我的「以后」是否存在都不敢说。今年冬天,我会不会抱着吉他冻死池袋街头呢?或者,从此每晚都让醉汉赏个一两千圆的生活就是我的「以后」呢?无论何者,感觉都很虚幻。
我伸手探进口袋,握起四千八百圆这自己现下所能触及的渺小现实,就此入睡。
§
隔天,我带着那四千八百圆走进唱片行,买了两张小峰由羽的专辑。我只在电视或街头零碎地听过她的歌,认为有必要完整地听上一回便下了这决定。这或许能帮助我更了解她一些。
我一回到家就急着拆开CD胶膜。这一刻的昂扬,果然任何事都无法取代。
专辑封面照片上,对着镜头微笑的Miu成熟得判若他人,不过那的确是她。无论怎么妆扮,都藏不了那对猫儿发现猎物般的目光。
我真的很久没买过活人歌手的CD了,上次是什么时候呢?对了,是去年初,凯斯的乐团推出最新专辑——即他的遗作——而那也是最后一次。我从没想过我的CD架竟会以这种形式重获生机。
才刚将CD摆上托盘,我就莫名地紧张起来。由于我再怎么不愿意也会想起Miu在身旁听我演奏时的锐利眼神,便将封面盖住,不看她的脸。
接着戴上耳机。
廉价的电子琴声与节拍器如定时炸弹般倒数着时间。吉他随后掩来,铜钹迸响,实鼓的节奏取代了廉价的反复。
Miu的——不,小峰由羽的歌声将我一把拉进奇妙的静谧中。明明满耳都是音乐,寂静却向我袭来,然而我没有时间咀嚼这奇妙的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一口澄净的深湖,随着不断下沉,原是那么透明的湖水竟也变得又冷又暗,沁入意识,且深不见底。不久,就连重力都从我身边消失。我想我屏息已久,但不觉得难受。这是为什么呢?我会不会一路沉过地心.穿到地球另一边呢?
当我摘下耳机,CD早已播毕。歌的余韵使我指尖依然麻颤,难以擦去眼皮上的汗水。我终于想起呼吸,同时能感到甚至骨髓也为之发热。
我怎么到现在才买回来听呢?
真是太特别了。
无论是词曲、歌声,就连变换和弦时左手指擦过吉他弦的声音,以及每一句之间的换气声等其他一切,都是那么地特别。这让我久久不敢相信,创造这种音乐的人居然总是近在身边,近得能感到她的呼吸。
我静待耳道中的亢奋流光后,回想Miu那一句句令人心痛的话。
因为这国家有上百万的人都与我有相同感想,所以六亿圆这么一笔夸张的数字才会涌进年仅十七岁的少女口袋里。然而,Miu为何会错脚踏入那种阴沟般的惶恐呢?
她说自己每次都在写大同小异的歌,说得确实没错。听完了第二张专辑,发现有好几首极为相似。不过,那只是顺应听众要求的结果吧。拿我来说,就曾有一晚点歌特别倾向猫王,前后总共唱了三十几次。
两张专辑都听过三遍后,我将CD盒翻回来,再看看封面的照片。小峰由羽分别在夏季与冬季景色中,对我温柔地微笑。那会是受上天恩宠的人的奢侈烦恼吗?我心中萌发这样的无聊想法,但很快就被我甩头抛开。所谓烦恼,本来就是有幸者的奢侈品,我也何尝不是如此。环境困顿的人连烦恼的时间都没有,很快就会死于饥饿、疾病或枪弹。但话说回来,烦恼并不会因为感叹他人的悲惨命运而消失。他们有他们的战场,我和Miu亦是。
§
「以后怎么办?我当然想好啦。」
这晚,我到池袋东口五叉路露面,请教正在准备鼓具的淳吾哥,而他这么回答。
「要是到三十岁都闯不出名堂,我就当园艺师吧。」
「园艺师……?」
「对。我有造园技师二级证照喔。」
造园?那也有证照啊。淳吾哥皮肤晒到黑得发亮,身材高大,手脚也似乎非常灵活,说要当园艺师嘛,还真是恰如其人。
「玲司,你老板也想把店交给你吧?」
淳吾哥将话题转到一旁坐在植栽边的玲司哥身上。正替吉他调音的他一脸困扰地抬起眼说:
「大概吧,最近我还要帮他批货。以后怎样还不知道就是了。」
「玲司,你打算撑到几岁?」
淳吾哥轻佻地问,被玲司哥斜眼一瞪。
「那种事有什么好打算的,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我们是搭档耶。」
「不就是只要有一个不玩,这个团就会自动解散吗?这种事有必要事先讨论吗?」
淳吾哥碰了一鼻子灰,跑来我耳边诉苦。
「小春你听到了吗?对搭档说这种话是不是很过分?」
我只能苦笑。
「不过,你们两个都是以成为职业乐团为目标吧……好厉害喔。」
「只是说说梦话,谁都行。」玲司哥冷冷地回答:「小春,你也能作这种梦。」
「我……哪有那么……」
我垂下视线看着腿上的吉他盒,支吾难言。眼角余光处能见到陈列在不织布毯上的自录CD。他们不只是作梦,还朝着那方向努力。
「话说,小春你想过当职业歌手吗?」
淳吾哥一边重拉箱鼓内侧的弦一边问我,我慌得挥起手来。
「哪可能啊,我才没有那种水准。」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喔。」淳吾哥半开玩笑地接连竖起拇指、食指和中指说:「只要实力、运气和管道三个加起来有一百,就能靠这一行吃饭了。无论哪一个不及格都无所谓。」
那据说是他认识的制作人说过的话。只是我哪样都不行,对我派不上用场。
「那个制作人只是在说你的实力不到一百分吧,说得那么得意做什么。」
玲司哥的批评还是一样呛辣,淳吾哥也苦笑着搔搔头。就我来看,凭他们的才能,成为职业乐团也不奇怪。池袋街头还找得到很多这种实力的人,难道都是运气和管道不够吗?
「你认识那个制作人,不就有管道了吗?」
「没有啦,我跟他交情没那么好,还在培养。」淳吾哥说。
「我唱片公司的朋友说演唱会人手不够,找我多拉几个过去帮忙,淳吾你要来吗?下下星期六。」
「好哇好哇。」
我深感意外,原来玲司哥也会这么用心经营管道。还以为他是不屑捷径,专心走自己的音乐之道的人呢。
「能用的当然什么都得用,这还用教吗?」
玲司哥瞪得我缩起脖子。这倒是,为音乐全心付出并不等于除了音乐什么也不碰。
这时我忽然有个疑问,并直接问出口。
「Miu她……不能帮你们牵线吗?」
正牌的职业歌手不就近在眼前?不能利用她的管道吗?
然而不只是玲司哥,就连淳吾哥也对我投来像是看到掉在路边的工作手套的视线。看来我真的说了很白目的话。
「那个人……不是那种人。」玲司哥低声说。
「她应该不是那种人。」淳吾哥也点点头。
我无法再问下去。我想他们也解释不清吧。「Miu不是那种人」这么一句模糊的话就足以道
尽一切。Miu是以Miu的身分来到池袋,并不是背后拖着各种管道的小峰由羽……如果这么解释,感觉反而奇怪。
「不过,Miu跑来这里做什么,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玲司哥补上这样的结语,并熟稔地弹起琶音。淳吾哥轻点个头,坐上箱鼓打起细碎的快步节奏,自然地跟上玲司哥的吉他。我无心地听着他们的音乐,任双眼在往来绿色大道的车潮间飘忽,想着Miu的事。
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将Miu赶进这城市有许多无处可去的人聚集的阴暗角落。冷漠有如厚厚沉积海底的柔软泥沙,填满了整个街头。也许是由于我也身埋其中,我和Miu才能在那么近的距离下交谈无碍。我是个终日畏惧他人目光,只因为小小的被害妄想就不上高中的懦夫。然而每晚蹲在数十万人来去的池袋车站前,却能够使我安心。在这里,没人企图窥探我的心。我们之间,只以音乐交流。
但是,我偶尔也有感到冷漠过头的时候。
我逃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一个藏身处,冷漠反而使我自在。但Miu不太一样,仿佛想抓住些什么而挣扎着。而玲司哥和淳吾哥等聚在街头的人们却都无视Miu的痛苦。
这会是我想太多了吗?
有人猛一撞上我的肩,使我差点摔进车道。四周已在不觉间聚起人墙,吉他与打击乐器互相燃烧生命般的激烈节奏从旁撕扯着我。UFJ已经开始演奏了。对于自己完全没察觉玲司哥的歌声,满脑子都在想Miu的事,我也觉得惊讶。
真是不可思议,为何我会这么在意她?
我取出iPhone,上网查询小峰由羽的演唱会行程。将近一整个月的时间内,她要巡回五大巨蛋,共有十三场公演。最后的东京巨蛋公演居然是连续四天。在池袋,暂时是见不到她吧。
早知道就多说些有意义的话了。前两天那场告别真是糟得可以。下次再见到她会是多久以后呢?一个月,真是长得令人发闷。
§
不过Miu下个星期五就回到池袋了。当时末班车已近,东口五叉路人行已十分稀疏。我在docomo前广场的路树下将ES-335收进吉他盒的途中,发现那三角耳连帽外套的细瘦剪影从宽广人行道的另一头走来,吓了我一大跳。我甚至开始非常认真地怀疑Miu和小峰由羽会不会是两个人。
Miu来到我眼前,臭着脸别开眼说:
「……干嘛盯着我看?」
「没、没有啦,那个……」
我左右张望,似乎没人发觉Miu的存在,只有一群拆了消音器的飙车族喷着刺耳的排气声冲过路口。
「你不是在巡回演唱吗?」
「札幌和福冈的已经结束了。」
「所以你明天要在大阪连唱两天吧?」
「你、你怎么对我的行程这么清楚啊!」
「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就去查了。还以为要下个月呢——」
Miu忽然满脸发红,转过身去,指头拨弄起吊在脖子两侧的兜帽拉绳。怎么了,哪里需要她羞成这样吗?
「……小春你……今天要收了吗?」
在看不见脸孔的状态下听她低声这么说,让我确定这个少女就是小峰由羽。那声音,和我从CD听过无数次的甜中带苦的絮语声一模一样。
「嗯,都要末班车了,该回家了。」
Miu的肩膀似乎垂了一点点。我怕她愈缩愈小,就此消失在池袋闷热的夜里,便急着说:
「……如果你想点歌,我可以再唱一首。」
她依然背对我,运动鞋尖在脚下地砖画了几个圆和三角形,最后喃喃说出歌名。
「」
「……Mr.Children的?」
「披头四的。」
我叹了口气。那种迷幻风特效音到处飞的歌,我在路边靠一把吉他弹得出来吗?
鲜红吉他的背带又挂上我肩头。感觉比平常重了一倍。
接着闭上双眼。
静待街头的暑气残香从肌肤退去的同时,我回想那有如海鸥鸣泣的循环倒录。
并让蒸汽火车般的节奏模式在胸口底下驶动。
3、2、1……
拨片沉入弦中。Miu正看着我,颊上色彩仍在。我不断地以一个八度摇撼最低音,要挖出ES-335所沾染的野性似的,粗暴地深叠合弦,激烈得我甚至担心指背擦出血丝,并且一段段地回想那意识流的歌词残片,送出唇间。关掉你的心,放松,顺流漂行。不会死去,不会死去。抛开一切思绪,跳进虚无里。投身光明、投身光明……
听我演唱的只有Miu一个。赶末班车的上班族或商量该不该喝第二傩的醉学生一个个从旁经过,仿佛根本没看见我们。好像我是在水中与Miu面对面,以不成声的声音向她娓娓诉说。
歌词唱完后,相同的和弦进行无限反覆,我也不知该何时收手。背对我的Miu听得是那么专注。
当我手指发麻而弄掉拨片,〈Tomorrow Never Knows〉(注:约翰·蓝侬迷幻时期的作品,运用了tape loop及backward recording等实验性技巧表现出极其诡异飘渺的感觉)才终于结束。深夜货车粗野的脚步声将反复的余韵践踏得无形无影。
我捡起拨片、卸下吉他,等Miu说话。
一会儿,她在我身旁坐下,开口说:
「小春,我可以问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真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我吞下一大口唾沫,垂下眼,检视自己黑漆漆的影子在地上所投映出的实际轮廓。
我说得出口吗?此时此刻,面对Miu,我能顺利以言语描述自己吗?
总之我开始说了。仍在世的歌手中,我只喜欢凯斯·摩尔一个,结果他也死了。后来我意外捡到他所用的同型吉他——鲜红色的ES-335,于是开始作曲,被某种力量导上街头等。
「我想,要是我没来这里,大概……」
我摸着开在吉他身上的f孔边缘说:
「早就变成一个废人了吧。那时候的我,怎么说呢,觉得自己的心只要一出门就会被扯得四分五裂,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当时我完全没察觉,我以为能够自保而紧抱自己的手臂、手指与指甲,到头来只会害自己白白受伤。失去凯斯,使我终于明白自己犯下大错。
话一说完,Miu的视线就从我脸上掉到腿上的吉他,并抓起琴颈拿起来,移到自己腿上。
「……我早就四分五裂了。」
Miu的话使我错愕地抽气,凝视她的侧脸,想说些什么。然而那时候,她的纤指已撩动弦丝,从迷你音箱拖出尖锐的反复句。
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Miu——小峰由羽唱歌。歌声直接注入我的血管,由内烧烤着我,有如被扔进滚烫的糖蜜池子,几乎使我窒息。那真是十分特别,独一无二的声音。〈Tomorrow Never Knows〉,那真的和我刚才唱的是同一首歌吗?
但没想到她唱得唐突,停也停得唐突。歌声的碎片被揉进油臭味的风中,顺着明治路滚向新宿。我吸口气,为不合时节的寒意颤抖,宛如全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停止循环。红色吉他在Miu腿上倒下,迷你音箱哀号。
「……这是最后一首歌了吧。」
经过漫长的沉默,她只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一时摸不清所以然。
「你是说,这是专辑里最后一首?」我问。〈Tomorrow Never Knows〉的确是《REVOLVER》(注:披头四成熟期的杰作,堪称创作颠峰,甚至获评为「重新定义了流行音乐」。曲风从〈Tomorrow Never Knows〉的迷幻到〈Yelow Submarine〉般轻快的儿歌风,非常广泛)专辑中的最末曲。可是Miu摇了头。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披头四还活着时的最后一首歌。」
我歪了头,愈听愈迷糊了。活着的时候?披头四解散距离这张专辑还久得很,约翰·蓝侬遇害更远在那之后,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尾再度遭到沉默吞噬。
「小春」
一段时间后,Miu忽然叫我的名字。
「怎样?」
朝我直视的眼眸中映着街灯,飘忽闪烁。
「算了,没事。」
Miu一这么说就将吉他塞回我腿上。我还来不及说话,她就起身走上车道一步,举手拦下计程车坐了进去。她那框在车窗中的身影一转眼就消失在我错愕的视野里。
现在的我,已经明白Miu当时是什么意思了。
披头四还活着的时候,指的就是他们仍在办演唱会的时候。披头四成为超级巨星而开始在全世界巡回演唱后逐渐感到疲惫,也厌烦了只顾尖叫却不听歌的观众,于是决定再也不上台,从现场型乐团转变为关在录音室,致力于制作唱片的创作型乐团。在这转捩点诞生的专辑便是《REVOLVER》,而。那是《Le
t It Be》的第一首歌,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在屋顶上。」
Miu睁大眼睛,之后垂下肩、低下头。
披头四生涯后半放弃演唱会活动,总是关在录音室里。几年后,他们突然出现在群众面前,进行了一场公开演出。地点就在自家公司大楼顶,未经授权和通知,突然就唱了起来,为了回到披头四的原点,使披头四起死回生——然而很讽刺地,这场实验性的演出内容却成了他们最后一张专辑。
那张专辑,就是《Let It Be》。
在寒风咆哮的屋顶上,他们听得见自己的歌声吗?看得见自己的歌声传进人们的耳里吗?
同样地,来到这里试图找回生命的Miu,又找到了什么呢?
「……真是笨死了。」
Miu喃喃地说:
「其实哪里都好……可以的话,我想到一个很吵闹,身边到处都是人,不会有任何人发觉我是谁的地方……希望能、希望能听见不一样的声音,看见不一样的东西……」
「就算不做这种事——」
我以潜游在深沉沙海的心情摸索着任何可能的话语。
「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大家也听得见你的歌啊。」
她摇了头。
「我从很久以前……就不知道自己唱歌到底是为什么了。」
(插图)
并转过身去,双手挂在铁丝网上说:
「小峰由羽这个人,其实很久以前就已经毁了,可是没有半个人发现……」
才没有这种事。我好想这么说。别人没发现我不管,至少我发现了。可是,Miu人在乌烟瘴气的厚重夜风另一头,我不认为这种话进得了她的心。
于是我放下吉他盒,掀开盖子。吉他身上的鲜红色点燃我心中小小的勇气。琴颈重得我手指发疼。Miu疑惑地睁大眼睛。
「……小春……?」
我好庆幸自己的吉他是ES-335。未接音箱的半空心电吉他,声音虽沙哑弱小,随时会被驶过脚下的车辆呼号声盖过,但正适合这样的屋顶。而这里,很可能会是小峰由羽最后一场演唱会的舞台。
我屏息闭眼,在风中找寻第一组和弦。将四分五裂的歌重新排列、接续,拉到了我身边。
声音从全身最底部涌上,喷出指尖。手指直接拨弦的痛楚溅成火星飞散风中,感觉十分痛快。Miu的唇也随着我的歌默念词句。因为那是她的歌,来自十四岁的她震撼音乐界,掀起狂热的第一张单曲。
和弦轮过一巡。我换口气,右指甲往弦上一擦,猛力扫起了弦。Miu的眼睁得更大,但唇仍下意识地跟随我的歌。没错,这也是你的歌,是你改写这国家各式纪录的第二张单曲。终于归返原处的它,烧得更浓更烈。为什么?Miu在歌词间隔间低语。反正我听出来了。我也是会作曲的人,所以我听出来了。合而为一的两首歌直线高升,强劲地引出副歌旋律。这是你的第三首歌,你呕心沥血的第三张单曲。
不——它们是一首歌,对吧?别人都没察觉,我却发现了。如今当着你的面唱出它,看见你的唇踏循我的足迹,使我确信它们原来是一首完整的歌。你将它拆成三段主题,经过变调、填上AB旋律、加上各种编陈,成了三首歌。这是为了卖钱。卖三倍就高兴三倍。母亲、公司、工作人员、歌迷等,每个人都会幸福三倍。可那上百万张笑容的背后,你却暗地凋零。那不是其他人的错,怪不得别人。将你四分五裂的,是你自己。将涌上心头的好旋律拆成多首歌是随处可见的事,不过你仍然无法饶恕自己所作所为,对于自己以口感清爽的句节将浓得烧喉的最高杰作兑得像气泡水般稀薄,始终无法释怀。没有人发觉灌水,更加深你的绝望。那是种极为自私、毫无必要、微不足道,但又无法摆脱,唯有音乐创作者才能明白的罪恶感,而且无法偿还。因为那本来就不是种罪孽,一滴血也没有流。
不过……
若你当那是伤口,我就要这样缝起它。因为我感到了你的痛苦。
回神时,Miu已背对着我,手抓着铁丝网,额头也靠了上去,肩膀颤抖。歌曲溜出我的指尖,被夜风卷到铁丝网彼端消失不见。
「……Miu?」
我的呼唤使她裸露的肩忽一跳动。她是怎么了?
「Miu?你——」
「不要看我。」
「咦?」
「转过去啦你!」
Miu稍微转头骂人的脸已经哭得一塌糊涂,我赶紧抱着吉他转身。我现在才明白,她不希望我见到她的哭脸。
「小春你真的很奇怪耶!」
Miu带着哭腔说了。
「为什么神经这么粗,对音乐的嗅觉却灵得跟狗一样啊!笨蛋!」
接着是吸鼻涕的声音,以及蹲坐水泥地所造成的衣物摩擦声。
「对不起……」
「再说,你的和弦进行根本就不对!开头是升F小调,B旋律的贝斯全部都是E啦!我、我的曲子……」
Miu混掺呜咽的声音有了温度。
「我写的曲子,才没有你临时想弹就弹得
起来那么简单!」
我缩起脖子。就是啊,整首歌几乎是只凭我的想像复原,应该和Miu作的原曲相差不少吧。
「对不起嘛,我再多练练……」
要将吉他收回盒子之际,Miu尖锐的声音又飞了过来。
「你收什么收,不是要多练练吗!照我说的重弹一次!」
我叹口气,以左手再次摸清弦位。
「知道了啦。这样吗?」
我直接坐在被汗水滴得湿答答的水泥地上,又将旋律灌入ES-335空虚的扁薄琴身。比前一次更用心地,一针一句地缝起歌曲的碎片。这真是一首令人激奋难耐的歌,对我而言太耀眼了。
不久,有股重量压在我背上,体温和遥远的心跳渗透而来。连Miu配合我的节奏随口哼唱的歌声也传了过来。
我们就这么背倚着背,坐在黯淡的大楼屋顶上,朝有些肮脏的夜空不断地歌唱。我不想让这种地方成为她最后的舞台。Miu,你以后就继续拆卖自己吧。你之所以陷入不明所以的罪恶感,全是因为你终究无法放弃音乐,无论逃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歌手身分的缘故。你耀眼的才华与周遭数万人的欲望、利害及生活紧密相关,此后一定会一再地撕扯你,使你四分五裂吧。
不过那种时候,你只要变成一只流浪猫,回到这池袋就无所谓了。我会在这里随时候命,把你完整地拼回去。
歌唱完后,我们仍陶醉了好一会儿。涔涔汗水与干涸的泪不断释放感应热,轻柔地包围我俩。我感到Miu的头倚在肩上。心跳迟迟缓不下来,无远弗届地追随歌曲余韵,敲打强烈的节奏。直到某个担心状况的人拨响iPhone,将我们拉回现实,我们一直待在这样的温暖中。
§
Miu是刚下病榻的人,后来不意外地因贫血与脱水而昏倒,被救护车送回医院,我也随车前往。想当然耳,三桥先生已候在医院,先是对我道谢又灵巧地翻脸开骂,而挨骂的我却旁观者似的心想,大人真是辛苦。
「我还是决定要求由羽以后不要随便到池袋去。」
告别时,他悻悻然地这么说。
这样对她也好。从医院搭计程车去车站时,我这么想。三桥先生观察入微的慧眼或许也是将Miu逼来这种混杂之处的原因之一。Miu一方面被母亲当作摇钱树,一方面受到唱片公司母亲般的呵护。过这种大冷大热的生活,任谁都会想逃出来透透气吧。
可是,一想到此后很难见到Miu,心里还是很难受。只有她注意到我心中凯斯的声音,是我独一无二能够分担彼此痛苦的对象。
「她才不是经纪人念个两句就会学乖的人咧。」
玲司哥这么对我说。
「等锋头一过,她一定又会跑出来。」
我也希望如此。
§
就这样,夏天在没有Miu的日子中过去了。
进入十月,夜色寒意渐浓时,街头乐手也如南飞过冬的候鸟,全移到能够避风或有屋顶的地方。「老大」里,风声萧萧的docomo前广场乏人问津。
我几乎每晚都坐在路树底下写新歌、被常客开玩笑、遭醉汉纠缠、听警官唏哩呼噜地训话、挤破手指水泡继续唱。等待那女孩穿着三角耳连帽外套,手插口袋摆张臭脸来到我身边,给我打个辛辣的分数。
不过,Miu始终没出现。
§
再会来得非常意外。十一月初的星期一早上,我在父母出门后茫茫然地躺在床上想调子时,iPhone响了。是未知来电。
『我是跟三桥先生问到的。』
这是Miu第一句话。
我打从心底大吃一惊,只能发出「喔、喔」的声音。
『我最近要开始录新歌了。那个啊,你那时候,不是……在屋顶上弹过我的歌吗?你弹的吉他琶音……我想,拿来用一下。你自己听,就是这个。』
电话另一头
传来Miu指弹的吉他声。
『所以我想姑且问一下,你愿不愿意让我用……小春?喂,小春?你有在听吗?不要发呆,快点回答!』
「喔、好,嗯。」
我终于挤出声音。
「我有在听,嗯。拿去用啊。那本来就是听了你的歌以后,我自己排出来填空的东西。」
『是喔。』
Miu的声音听似冷淡,我却感到某种怪异的热。
『然后,我想让制作人听一下完整的曲子……所以,下次我去池袋的时候会带录音机,你要弹喔!』
「……咦?呃,不需要特地跑来找我弹吧?你刚不就弹过——」
『有、有什么关系!你弹就对了啦!』
Miu叫得我都耳鸣了,我便闭上嘴,将iPhone拿离耳边十五公分。
『要给我好好练到不怕别人听为止喔!谁教你弹得那么糟!』
电话就这样断了。
我久久不敢相信电话那头真的是Miu,盯着手里沉默不语的iPhone动也不动。名为通话纪录的现实确实留在手机里。
我趴上了床。
虽然没有任何人看我,满脸傻笑还是让我觉得很害羞。Miu回来了,我又能见到她了。我将床边架上的ES-335拉过来摆在手中,感受它的重量。在我手里的,无疑是我碰得到的现实。
§
小峰由羽的新单曲在年末发售了。
专辑名称相当耐人寻味,叫做《I.E. Stray-Cats》。头两个字母是什么意思,她从来没有解释。各种臆测在杂志和网路上满天飞,但没有任何人猜对。只有我们流浪猫才知道,那是池袋东口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