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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神空洞地剪着脚指甲,像是一条死掉的鱼。“啪嗒”“啪嗒”的声音空虚地回荡在破破烂烂的公寓里。剪下来的指甲碎片掉在地板上,可我并不想去捡起来。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播放着老头教授的文学史讲义。老实说我没怎么听懂他在说些什么。由于实在是太过无聊,我在另一个窗口浏览着油管。反正老头的讲义会留下录像,在考试前开着两倍速过一遍才是上策。说的再难听点,干脆连他的课都不上,仅仅完成课题才是效率最高的方法。但是这样子也实在是太过空虚,所以我姑且还是保持了实时出席。
空调发出了“轰隆隆隆”的异响。破烂公寓里的空调也是破破烂烂的。这玩意每过几个小时就会发出一次像是挖掘机挖隧道一样的声音。它的制冷效果也差得离谱,房间里闷热得让我汗流浃背。
我本以为,来到东京上大学之后,就会过上每天都很快乐的生活。没准还能非常自然地交到女朋友,再不行半自动地交到女朋友也是一种选择。随随便便地上上课,随随便便地打打工,闲暇之余小酌两杯,和女友约个会、吵个架、和个好……我本以为自己会过上如此平凡且幸福的青春生活。
然而,上面提到的事情一样都没有发生。
川端康成的《雪国》中有这样一句名句。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我的大学生活也可以用如此简单明了的一句话概括出来。
“熬过高中漫漫的考试,便是自肃。颓废中夏日已来访”
我很绝望。
伴随着轻轻的提示音,聊天窗口在电脑屏幕里弹了出来。
「须贝健太郎:我感觉在如今这个时代,谈恋爱除了徒增风险以外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瞄了一眼,修剪好了自己的脚指甲之后给他发去了回信。
「纸透窃一:恋爱有风险?」
「须贝健太郎:你想啊,首先就是感染新冠的风险。然后结婚的话还得花钱。我是申请贷款才上的大学,再这样下去就业冰河期又要卷土重来了。日本的工资水平本来就低得可怜……」
须贝这家伙最近过分消极了,害得我都有点悲观了起来。我记得他以前是个更加开朗的人才对。我们是在大学里的娱乐活动上认识的,结果没过多久就开始了线上教学,可能这也导致了我没有认清他的本性吧。
油管上的新闻在播放新冠病毒感染的情况。现在貌似已经渡过难关,进入平稳期了。我上的(但是仔细想想好像也不算在上)国际仙庵大学好像也开始传出了是不是要恢复线下授课的消息。
过了一会,新闻中播报了一桩男警官丢失手枪的案件。他貌似是把枪给落在了新宿站的厕所里面。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心里祈祷着学校能赶快恢复线下授课。近来的生活实在是太过空虚,让我产生了一种以后会不会哪儿都去不了的焦虑。就像是小松左京的《复活之日》里写的那样,人类正在缓缓地迈向灭亡。
「须贝健太郎:啧——世界能不能毁灭啊」
我感觉自己的想法好像被他看穿了,这让我有些被吓到。
「纸透窃一:你很想世界毁灭吗?」
「须贝健太郎:世界毁灭了反而更加有意思吧」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呢……不过,有可能这就是人类的本质。比起在瞬间被一把火焚烧殆尽,也许还是在无尽蔓延的恒温时间中苟延残喘更加痛苦吧。
挖掘机轰隆隆隆的声音总算是停下了。
文学史的讲义和新闻也都在不经意间结束了。
不冷不热的沉默像是咀嚼完的口香糖一般无尽地蔓延……
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我从胶囊板里掰出两片精神稳定剂塞进嘴里。
我的大脑像是一团浆糊,而那团浆糊渐渐地变换成了新宿站的模样。我独自徘徊在那里,去到厕所之后我见到了那把被男警官遗落的手枪。
S&W公司生产的五连发左轮手枪——M360J SAKURA。
握在手中,枪支冰冷而又沉重。枪口吸附般地移到了我的太阳穴上。我扣下击锤,接下来只要扣动扳机,伴随着子弹的射出,我便和那无聊的人生永别了。
我向着指尖施加力气。
——砰!
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摇摆不定。是我的脑子出问题了吗?
刚才的枪声——听起来像是在现实中响起的!
这时,我听到了女性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那是充满了恐惧的尖叫。
「救命——!」
砰!枪声再次响起。
我僵在了原地。
无限一般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四周一片寂静,安静得出奇。唯独我的心脏在聒噪地跳动。我扶着颤抖的膝盖站起身来,发了一条信息。
“纸透窃一:完了完了完了,我刚才听到枪声了!”
“须贝健太郎:啥?枪声?什么玩意,黑帮火拼是吧?”
“纸透窃一:不知道,我还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声”
“须贝健太郎:有点吓人啊?会不会是电影的声音之类的?”
我停下了正在打字的手。这么一说确实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可是,如果那是音箱里传出的声音,未免也有点太过真实了吧。
“纸透窃一:我觉得那是真的枪声。我去看看”
“须贝健太郎:你别啊,很危险的”
我推开窗户,闷热的空气便涌了进来。一只飞蛾的干尸躺在阳台上,东边的分隔板上贴着黄色的胶带,上面写着“在紧急情况下请打破该板前往邻户避难”。——即便事到如今,我也还是在犹豫要不要打破它。
我姑且回到房间里穿上了袜子,随后心惊胆战地越过了扶手。虽说只是二楼,但也还是蛮高的。一不小心掉下去的话可就不仅仅是蹭破点儿皮了。我小心翼翼地向横移动,那摸起来像是白骨一样的扶手发出了怪异的声响,早已干透了的油漆和铁锈纷纷落下。
「好疼……!」
我的右手沾满了红色的铁锈,鲜红的血液流成了一条线。那些翻起来的油漆片貌似把我给割伤了。我忍住疼痛,将视线挪回原来的方向。
我愣住了。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橘猫。
它竖起了尾巴,左右摇摆着保持平衡,顺着扶手向我走来……
我抓住它,凝望着它的眼球。
将自己的眼球和猫的眼球连接在一起——
——砰!
黑暗被撕裂,光芒径直地刺进了眼眸深处。受惊的橘猫大叫了一声。正在阳台上午睡的它被枪声惊醒了。
视野开始旋转了起来。有人倒在了纱窗的对面。我还瞄到了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玄关处。由于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光景,我连对方是男是女都无从知晓。地板上的血泊开始扩散开来……
橘猫转过身去,跳上了扶手。
它看见了一个穿着T恤和短裤的男人——也就是我,在抓着扶手谨慎地踱步。
我刚才看见的景象是存储在猫眼中的过去。
眼球是相当优秀的记忆体。不仅仅是视觉信息,就连感官信息和心理信息都会牢固地存储在那小小的球体中。不知为何,我从小就能通过将眼球连接起来去读取那些信息。就像是电脑从驱动中读取数据一般。
要快点去救人才行……!
我刚打算中断连接,可是视野却突然间发生了转变。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
房间里有大大的书架和可爱的小饰品,相当整洁——
我产生了一种沙尘暴逐渐平息的感觉。通过眼球读取到的景象一般都会带有杂音。可是,如今我眼前的这个房间却是那么的平静。那里有柔和的沉默以及光芒。仿佛我真的置身于其中一般。
一位女孩望向了我。
她顶着一头栗子色的短发。一双大大的眼睛有些不安地睁大了。她的瞳孔像榛子似的在浅褐中夹杂着些许墨绿,色泽如同矿石一般,美丽非凡。我呆呆地张大了嘴,看得入了神。
女孩突然间大喊了一声。
「小心!扶手要断了!」
女孩话音刚落,扶手便伴随着尖锐的声响崩塌落下了。
它砸坏了邻居家的砖墙,还把盆栽砸得粉碎。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阳台。
长期闭门不出的生活让我的体能差了很多,光是抓住阳台吊在半空中也让我累得够呛。重力不断地把我下拉……我咬紧牙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阳台,趴在地上喘着粗气。要是没有那位女孩的提醒,刚才我恐怕是真的危险了。
——这时,我才终于注意到了异样。
我能通过眼球所读取的,都是过去的景象。
但为何过去的那位女孩,可以向着未来的我发出警告呢——?
橘猫若无其事地舔了舔自己的肚子。我胸腔里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我小心翼翼地朝着橘猫伸
出手……可是它却突然间站起身来,把我吓得缩回了手。橘猫瞥了我一眼,便径直地穿过分隔板,消失在了我房间的方向。
「……总之」
我的喉咙非常干哑。但当务之急是救人。
我想尽办法站起身来,将纱窗推开。伴随着一阵声响,纱窗的网眼所造成的影子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洁白赤足上褪去了,就像是脱掉了一双网眼很宽的长筒袜。虽然有些多此一举,但我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房间,里面依旧弥漫着血液那新鲜的腥臭味。
我用双手捂住脸,艰难地呼出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看,都是当场身亡了……
死者应该是想朝着门口的方向逃跑,可是被凶手从背后开枪击中了头部,于是便前倾倒在了地上。
死者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她穿着衬衫和一条仿佛在强调自己修长双腿的短裤。女孩的脸朝向左侧,我能看出来她长得很漂亮。形状标致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形成了完美的E字曲线。
「如果是现在的话,也许还来得及」
我强行驱动自己颤抖不已的身体,来到了尸体的旁边。我伏下身子,在避免碰到血泊的同时将左边脸贴到了地板上,正对着尸体的眼睛。女孩那双睫毛修长的大眼睛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口无底的井。尽管有眼泪润湿了眼眶,可瞳孔深处已然干涸。她的脑门被子弹贯穿,形成了一个空洞。我强忍住不让自己吐出来。
人死后,储存在眼球里的记忆就会迅速地丢失。就像是魂魄被抽走了那样。但如果是刚刚死亡的话,也许我现在还能通过她的眼球看到一些关于犯人的线索。
我凝望着她的瞳孔,将两双眼球连接在一起。
伴随着那黑红色的死亡感触,她的记忆流淌了进来。
她的记忆已经崩塌了大半。画面凌乱,声音失真,就连时间都是紊乱的——
惨叫。
玻璃被打碎的声音。
镜子上网格状的裂痕,以及那由于恐惧而扭曲的脸庞。
转过身来,是那把手枪——“M360J SAKURA”
女孩拼命地甩开枪口,想要逃跑。
心脏几近疯狂般地跳动。
长长的头发遮挡住了视线。
伴随着强烈的疼痛,一朵颜色无比鲜艳的花儿炸裂开来。那是子弹将大脑后部的视觉区域破坏后绽放出来的BUG之花。
雄蕊和雌蕊的位置上产生了一个漆黑的空洞,那明灭闪烁着的花瓣转瞬间便被吸入其中,像是一个旋转的黑洞,缓缓地将整个世界吞没……
我产生了一种自己也被吞没在了那无边黑暗中的错觉,发出了惨叫。“死亡”的感触实在是真实得令人恐惧。在那绝对零度的冰冷中,灵魂的最深处亦被腐蚀。像是凶猛的海浪袭来又退去,一遍又一遍地将逐渐坏死的自己打得四零八落,无可奈何地被掏空。
我很想中断连接,可是我却做不到。就像是被困在噩梦中无法醒来那样。我咬紧牙关,用力地掐自己的脖子——
我顿时清醒了过来。
死者的脸就在我的面前。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她脑门里那个空洞中爬出来的一样。异常的苦痛使我的内心倍感煎熬。我接连咳嗽,像是要把堵在喉咙里的乒乓球给吐出来一般,才终于恢复了顺畅的呼吸。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明晰地体验死亡的瞬间,全身都如同石棺般冰凉,唯独心脏在孤独地发烫。我很不舒服,胃里空空如也。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化妆台上的镜子被子弹击穿,碎了一地。
死者的口红就掉落在脚边,尸体的嘴唇只有下半部涂上了口红。
我迷迷糊糊地还原案情。被害人应该是在化妆的途中被凶手从背后用枪袭击了。第一枪没有打中,而第二枪则杀害了打算逃跑的被害人……
但是,这点儿小事,只要看到了案发现场是个人都能推理出来。
到头来,我的能力还是没能派上任何用场。
——等到警察的问询结束之后,我才终于回到了自己家,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七点。隔壁屋还是不断地传来警察出入的声音。基本与家里蹲无异的生活中突然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让我累得筋疲力尽。
我吃了抗焦虑的药,躺在了床上。额头发热得很厉害,视野的深处不断闪现着那朵颜色无比鲜艳的BUG之花。死亡的寒冷像是一根冰柱,沉重地压在我的大脑深处。
我必须要向学校那边解释自己没有上课的理由,可是我的身体却怎么样都动不起来。干脆就这样一觉睡下去算了。没准就像是格林童话里的《两个神秘的小鞋匠》那样,在半夜小人们会来到我的房间,给我的身体注射营养点滴。
温热的微微睡意开始席卷而来,就在我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
——喵。
我听到了一声细微的猫叫声。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在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外,有一只橘猫蹲在房间的灯光下。
我想了一阵子,还是把盘子给放到地板上,往里面倒入牛奶,推开了窗户。
橘猫像是例行公事一般非常自然地走进了我的房间,开始进食。
「我都把你给忘了……」
我摸了摸橘猫的后脖颈,它高兴地眯起了眼睛,竖起了尾巴。
等橘猫喝完了牛奶,我将它抱了起来。这家伙如果是只野猫的话,未免也有些太过亲近人了。但是看起来它好像也没有主人,脖子上也没有项圈。
我想起了那个在猫眼中看见的女孩子。她为什么能在过去向着未来的我说话呢。而为什么,她又能知道扶手要断裂的事情并给出警告呢。
——我想到了一个非常简单明了的回答。但是这个回答有些太过脱离常识了。就连我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想要知道答案,果然还是应该去问她本人。
我凝望着橘猫的瞳孔。
不久前才看到过的景象,再次展开。
枪声,在纱窗的对面倒下的某人,以及在地板上缓缓晕染开来的血泊……
我的能力有着一项法则。在凝望瞳孔的时候,一般来说最先看到的都是与近来最为强烈的感情相关的记忆。因此,这一次我也看到了橘猫先前那段“受惊”的记忆。
随后,我开始检索,就像是在网络上通过关键词检索信息,我能在一定程度上挑选自己想要看到的时间点。而这毫无疑问也会被眼球主人的感情所左右,时常失去控制。
我在记忆之海随波逐流,不断彷徨。
不久,一种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像是神秘引力一般的东西将我吸引住了。
当我回过神来,我发现那个女孩子已经在自己面前了。
她的房间里有大大的书柜,被各种可爱的小饰品所包围。
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看起来有些湿润。她的瞳孔,她的面容,都充满了某种近似于悲伤的昏暗感情,仿佛在孤独地闪烁。可是,在下一个瞬间,那种感情又如同海市蜃楼般消失了,女孩朝我露出了笑容。
「对小窃你来说我们这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呢。我叫柚叶美里。柚子的叶,美丽的里」
她果然是在过去朝着未来的我说话……!我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
「小窃……?」
「是未来的窃一你让我这样子称呼你的哦。那是我们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初次相遇时的事情」
「未来的我……啊,原来如此,你果然可以……」
住在猫眼中的女孩点了点头。
「我可以——看到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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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门在我的身后关上了。确认了自己和旁人保持了足够的社交距离之后,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虽说疫情已经稳定了不少,但我在电车里还是有些呼吸困难。周遭的咳嗽声让我草木皆兵,连大气都不敢喘。我的双手满满当当地拎着从高田马场的宠物商店里买回来的宠物提包、猫砂盆以及猫粮。
由于东西太多,我历经千苦万苦才终于走出了驹込站,一出站我便摘下了口罩。空气中弥漫着初夏时节的清爽气息。这让我隐隐约约地回想起了儿时的记忆。气息与记忆往往有着紧密的联系。因此,在新冠病毒蔓延的时期,自从带上了口罩,我的记忆便不再明晰了。
经过数十分钟的徒步,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爬上别有一番风味的楼梯,走过有些肮脏的走廊。我向出入于204号房的警察们行了个注目礼,朝着里面的第二间房203房走去。打开那扇被我称之为是“青汁色”的深色大门,在玄关脱下鞋子,和我住在一起还没多久的小家伙出来迎接了我。
「三郎,我回来了」
三郎喵了一声回应了我。这个名字是它的上一任主人,也就是猫眼里的那个女孩子起的。
我刚把猫砂盆给准备好,三郎就已经解决好了自己的生理问题。也许它一直都在忍着吧。这么一想三郎还真是一只有礼貌的猫猫。我把猫粮倒在盘子里,它幸福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开始大快朵颐了起来。我摸摸它的背,它便高兴地摇着尾巴。
等三
郎吃完东西之后,我把它抱了起来,凝望着它的眼睛——
女孩坐在靠枕上面,微笑着朝我挥动双手。猫眼中视野的分辨率依旧高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有半点杂音。
「小窃你好呀。昨晚睡得怎么样?」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人在我的肚子里建起了一座城堡」
「城堡?」
「因为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三郎躺在我的肚子上睡觉」
女孩笑了,像是一朵盛开的鲜花。
「柚叶小姐你睡得怎么样?」
「叫我美里就好。在我这边的时间线,距离小窃你刚才和我说话才过了不到十分钟哦」
「唉——?」我愣住了。「……啊,这是因为我们的对话,其实是建立在过去与未来相连的“某个时刻”上,所以时间的流逝是不一样的对吗」
这么说来,美里还是和昨天一样,穿着那身白色的衬衫和金丝雀色的裙子。
我和美里所处的时间线的流动是不同的——如果我现在中断了连接,然后再次连接的话,美里那边也许才刚刚过去了三秒,也有可能已经过去了三天。
我想起了《两个神秘的小鞋匠》的第二部。某位女佣给小人起了名字,成为了他的母亲,便在小人的住处住了三天。可是,当她回到人世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七年……
「美里你那边是几年前呢?」
「大概三年前吧。我这里的三郎还是一只小猫呢」
美里这么说着,用左手温柔地抚摸着三郎的脑袋。而我也感受到了这份感触所带来的记忆。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小猫,被美里温柔地抚摸着,这让我心猿意马。猫猫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和人类位置不同、更为敏感的一双小耳朵,以及美里那纤细的手指……
「你的手指怎么了?」
「唉?啊,这是昨天切牛油果的时候不小心被菜刀切到了」
美里左手的食指上缠着创可贴。
「我其实蛮冒失的」美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虽然小小只的,但总是会在各种地方撞到脑袋。而且我还超级怕疼的,每次撞到都会流眼泪」
「这样啊」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紧张感也得到了舒缓。「那戴耳钉是不是很疼啊?」
「我这个不是耳钉,是耳环哦」美里取下了她的耳环展示给我看。「耳钉太恐怖了。但是耳环的种类也比较少,所以还挺难找到我喜欢的款式呢」
美里说着,眉毛笑成了一个八字。我不由得为她的可爱而感叹。
一通闲聊之后,我们迎来了短暂的沉默。
不知为何,我能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了起来。三郎也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美里」我说道。「咱们这到底是怎么样一种状况呢?我其实可以通过眼球看见储存在里面的记忆——但是,我从来都没能如此精确地操纵过。反而总是被偶然事件所左右,被那些与强烈感情相关的记忆给牵扯……所以像现在这样安稳地凝望着日常生活中的一角是非常难的。可是我又感觉自己是被某种东西所牵扯着,才能和美里你进行对话」
美里用认真的眼神凝望着我,说道。
「小窃,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这一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至少早上的星座占卜我不是不信的」
美里并没有露出笑容。
「无论你信还是不信,命运都是存在的。我能看见命运的模样——或者说是能看见命运那虚幻的影子」
「……如果美里你这么说的话,那我会相信的,我会相信命运真实存在」
「谢谢」美里顿了一顿,问道。「那你觉得,命运会是什么形状的?」
命运的形状……?我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最后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思回答道。
「咖啡杯底的污渍」
「你这个回答,我很喜欢哦」美里很是高兴地这样说道。「没准从不同的角度上看来,命运就是那样的呢。就像是你横着去看一个壁挂时钟,那它就只是一条直线而已」
「那在美里你的角度看来,命运是什么形状的呢?」
「在我看来——命运像是在电车的窗上缓缓滑落的雨滴」美里的瞳孔中染上了几分深邃。
「芸芸众生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水分子一般,在时间长河中相遇又分别,走向各自不同的道路。其他的分子、水滴、清风、电车、地球,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受到那些更为庞大的东西的影响……而我,能够看到命运。能看到的同时意味着可以予以干涉。虽然我不能自由自在地操纵电车,但是在某个节点上像是分轨器那样改变它的行进方向还是可以的」
「也就是说,我们能像现在这样聊天,也是因为美里你的能力吗?」
「是我招致了这样的未来」
我不由得摇了摇头。这件事实在是无稽之谈……
「现在,有一辆电车不受控制地向着我们驶来了」美里低声说道。「先前的枪杀案——后续会发展为连续杀人事件」
一阵恶寒从我身上游走而过。
「连续杀人……?」
「如果没有人去——不对,如果小窃你没有去改变电车的行进方向的话,就会演变成连续杀人事件」
我的大脑顿时宕机,拒绝理解一切。
「等会儿……你刚才说“我”吗?」
「……嗯」美里点了点头。「只有小窃你才能改变这个命运。如果你没能抓住凶手,那么连续杀人事件就不会停息」
「这算什么啊……」我不由得抱住了头。「不是,等会儿。既然美里你能看见未来的话,那我今后会做出什么选择你应该也是一清二楚的吧?不仅如此,就连凶手的真实身份,以及我能不能抓到凶手,你应该都能……」
美里摇了摇头。
「不管是看见未来也好,还是干涉命运也罢,都是有限度的。我不知道究竟谁是凶手,也不知道小窃你能否阻止凶手」
我咽了口唾沫。脑袋被子弹击穿、死亡的感觉再次于我的脑海中复苏。那道颜色无比鲜艳的光亮忽明忽暗。我头晕目眩,心跳加速,冷汗直流,浑身发抖……
我非常质朴地感受到了恐惧。我并不是什么勇敢无畏的人。我也不想再次体验死亡的感觉。
「我不行的。我既没有聪明到能解决案件,也没有强大到能战胜手枪。虽说我能通过瞳孔看到过去,但那也只是类似于一台不灵光的唱片机而已」
「不是这样的!」美里无比确信地说道。「小窃你很聪明的,而且你也很强大」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能看见未来。通过刚才小窃你问我的问题,我就能明白这些事情。——小窃你一定会完美地抓住犯人的」
我摇了摇头,然后中断了连接。
被我放下来的三郎在地板上舒展着身体。仿佛在说“你们也聊得太久了吧”。在我和美里进行对话的过程中,三郎都不可思议般地一直非常安静。
不知不觉中外面已是倾盆大雨。不断地有雨滴打落在窗上。我的目光聚焦在某滴雨滴上面。那滴雨滴其实很大,看起来仿佛要笔直地向下坠落。
我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水滴最后横着滑动了一段距离,流淌到了一个我未曾设想的地方。
3
门铃打破了我短浅的睡眠。我一直翻来覆去,直到天亮都没合眼,在吞下了一大把抗焦虑药物和安眠药之后我才终于进入了梦乡。
一直开着的电视里在报道昨天的枪杀案。屏幕里是司空见惯的破烂公寓和满脸严肃的播音员。演播厅里正在对丢失手枪的警察展开激烈的批判……
门铃再次响起了。我的身体终于是找回了笨拙的轮廓。我望向时钟,现在是周六的早上十点。对话机这种如此新潮的玩意儿不可能出现在这栋破烂的公寓里。我站在穿衣镜前姑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门铃响个不停。我不耐烦地应答了一声,在玄关穿上凉鞋,打开门锁和门栓,将门推开。
——门前站着一对神色悲哀的男女。
灰蒙蒙的空气中混合蓝墨色,烟雾缭绕,仿佛伴随着房门的打开闯进了我的房间。面前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看起来有些老态龙钟。布会从一处破损中逐渐变回丝线,他们也从忘记剃的胡子和没有化好的妆那里逐渐崩塌了。
「你好,大清早地打扰你真的很不好意思……」五十出头的男人这样说道。「我们是住在旁边的天崎华铃的父母」
我有些惊讶。而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知道了死者的名字。
「你好……」我在些许困惑中向他们点头示意。
「听说在枪响之后,你马上就跑过来了,我替女儿向你表示感谢」
两位老人貌似是来道谢的。但也许是因为我的大脑依旧像一团浆糊,我不是很能跟得上状况。天崎华铃貌似和我上的是同一所大学,比我大一级。她的遗体已经完成了尸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时候才能归还给家属。她的母亲说到这里流下了眼泪。
我察觉到了些许的违和感。我往下望去,只见天崎华铃的母亲的左手手
腕上还缠着绷带。从日晒的痕迹上看来,毫无疑问是最近才新添的伤痕。而在如此想到的一瞬间,她身上的细节便被急速地放大了。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肌肤,红肿的眼眶,略显异样的气质……
天崎华铃的父亲向我询问悲剧发生时的事情,我将详细的信息全都告知了二老。当然这并不包括猫猫和我能看见过去的事情。
话毕,天崎华铃的母亲便像是着了魔一样凝望着我。我和她对上了视线——嗅到了一些极其危险的味道。我心中某种类似于义务感一般的感情告诉我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将两双眼球给连接在一起,存在着一个先决条件。
如果对方是人的话,那么对方就必须要在流泪才行——
人类以外的动物——比方说像是三郎,我只要凝望它的瞳孔就可以了。但是如果眼球的主人是人类的话,就必须要多出这么一个步骤。也许是因为人类所拥有的理性成为了某种安全措施,阻止了我的连接。唯独在哭泣的时候,这种安全措施会得到些许的松弛。
万幸的是,此刻,面前天崎华铃的母亲正在流泪。
我窥探着她的瞳孔——
下一个瞬间,她的记忆便如同摇晃后的可乐一般喷涌而出,向着我尽数涌来。天崎华铃的母亲记忆中的“压力”实在是太高了。我顿时沉溺在了她的记忆之海中,我的大脑开始冒泡,就连海马体也被不可挽回地沾染了。我慌慌张张地中断了连接。
眼泪从我的眼中夺眶而出。
二老有些困惑地面面相觑。我本想说些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可我却只能呜咽。天崎华铃的母亲也像是共鸣一般跟着哭了起来。
「抱歉」天崎华铃的父亲这样说道。「纸透先生你应该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我们这么唐突地上门拜访真的是……」
我就连一句“不是的”都没法讲出口。
天崎华铃的父母回去之后,我无力地关上了门。我径直站在玄关哭了好一会儿。不久后我的胃酸像是终于想起来那样翻江倒海,我冲到厕所里狂吐不止。也许记忆的碳酸已经将我的骨骼全部溶解,化作一团浆糊。
4
“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了。
鲑鱼被打飞了。
鲑鱼块在空中旋转着,飞舞着,最后“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盘子被打碎了。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粗言秽语的风暴中甚至弥漫着些许杀意。争吵不断升级,桌子上的又一个盘子沦为了牺牲品。第二块鲑鱼也飞了出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真的好麻烦。
于是,我在下一刻,便扭曲了自己的表情,大哭了起来。用孩童般惹人怜爱的声音说道。
「爸爸,妈妈,求你们不要吵架了,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鲑鱼吧」
我将掉在地上的鲑鱼捡了起来,放到被打碎的盘子里,回到桌前开始吃了起来。爸爸妈妈见状顿时就蔫了,他们停止了争吵。仿佛是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
「对不起啊,妈妈给你重新烧一块,你去漱个口吧……」
妈妈走向了厨房,我则走向了洗手间。我把假装吃进去、实则只是藏在舌头背面的脏鲑鱼给吐到纸巾里面扔掉。我的面容映射在镜中,没有半分悲伤,我擦掉那虚伪的眼泪,眼眶周围只是有些许泛红,没有留下半点哭过的痕迹。
我狡黠地笑了。
我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可爱。
5
“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了。
广播中播报了接下来就是四年级学生的发表。
「演出剧目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体育馆中一片寂静,帷幕缓缓地升起。
高悬的横幅上写着“戏剧发表会”,下方是学生们亲手制作的背景和大型道具。随着年级的上升,舞台布置的质量也是水涨船高,我对舞台之精巧很是佩服。
孩子们在舞台侧翼现身了,戏剧正式开场。
我焦急地等待着女主角的登场。
旋即,那孩子便沐浴在聚光灯下出场了。
舞台顿时如同插上了一朵花簪那般变得艳丽了起来。朱丽叶穿着那条我缝到满手是伤的连衣裙,美得有如一朵出水的莲花。她的声声叹息所卷起的细微涟漪,都在那风平浪静的人海中悄然掠过。
「就咱们家华铃的演技特别棒呢」老公向我这样耳语道。「她以后一定能成为演员的」
我的女儿,成为演员——
光是这样想想,我的心中便鲜花盛放,春日暖阳亦将我填满。
我的人生,如同一条素色的抹布。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第一次的大扫除,我和当时玩得很好的三位朋友一起摊开了自己的抹布。其他女孩子的抹布上面都刺绣着花儿、小动物或者是动漫里面的人物,唯独我的那条抹布上面什么都没有。现在想来,也许那条空无一物的抹布便象征着我的人生。那并不是什么纯白的美丽,而是极致的朴素,以及如常人般的些许肮脏。唯独那纯洁且白皙的肌肤,能算得上是我唯一的小小自豪。
女儿继承了我的半分血脉,如今她那白皙的肌肤也沐浴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她的脸庞闪闪发光——我将左手置于胸膛,感受到了自己高昂的心跳。看到她越是沐浴在耀眼的灯光下,我便遥相呼应,如同萤火虫一般发光发亮。
戏剧结束之后,孩子们排成一列,举起牵在一起的手,向观众进行谢幕。为了能让孩子们看见观众的反应,观众席上的灯已经打开了。你看见我们两夫妇,笑着朝我们挥手。我用左手握住老公的手,和他一起挥舞着双手。我们的婚姻直至今日都仍未破裂,毫无疑问是因为华铃像楔子一样将我们紧紧地栓在了一起。
我们的华铃——
你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可爱。
6
“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了……
镜中是一张女人的面容。女人也许才四十来岁,可是却莫名衰老,看起来像个老奶奶。红肿的眼眶下是一条深邃的法令纹。脸颊下垂,嘴唇的边缘还流淌着唾液。她呜咽着发出了野兽般的声音,那既不像哭声,也不像呻吟声。女人几近疯狂般地抓挠自己的头皮,夹杂着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她用右手那红透了的指尖抓起了剃刀。发出了崩溃边缘的嘶吼。
女人把刀刃抵在了左手的手腕上——
7
我从床上惊醒了。
我出了一身的汗,浑身湿漉漉的,像是结冰了一般冰冷。强烈的疼痛让我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我想,鲜红的血液正在从我的指缝中缓缓滴落。
——我惊恐地松开了右手。
手腕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
我知道,这是“记忆残像”。
从眼球中流淌而进的记忆之泡残存在脑海的深处,在睡眠中以梦的形式再次出现。
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者弗朗西斯·克里克认为,梦是在大脑在处理信息的过程中出现的产物。如果根据他的说法,那么通过眼球而渗透进我大脑的记忆,就是在睡眠中混杂了我自己的记忆,经过信息处理之后,诱发了那种他人视角的梦。
我在一夜间体会到了天崎华铃和她的母亲两人不同的视角。
天崎华铃的母亲果然割腕自残了。我能亲身体验到那是一种多么危险的心理状态。生和死的天秤会倾向哪一方都不奇怪。即便那只是一枚剃刀的微小重量也好。
过去,在高中的排球部活动室里,一位反复割腕自残的女生曾经告诉我说:“自残就像是呼吸,我就像是某种孔雀鱼。孔雀鱼只能在水里面呼吸,而我也只能在黑暗中呼吸,自残就是我为了呼吸而进化出来的鳃”——由于她毫不顾忌地将自己自残的伤口展示给别人看,引发问题之后便被勒令退学了。但如果她说的事情是真的话,那么天崎华铃的母亲就是为了要生存下去,而在挣扎着尝试这种新的呼吸。
我洗了个澡,推开窗,当场盘腿坐下。
夏日的云彩缓缓地飘荡在空中。三郎来到我的身边,在我的膝盖上伸了个懒腰。我抚摸着它那软乎乎的肚子。
深深地叹了口气之后,我站起身来。
来到桌前,我开始用笔记本电脑写起了文章。在迷茫中——伴随着万分的慎重。即便三郎在撒娇也没有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将花费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写出来的文章给打印在了A4纸上,随后把纸张放进天蓝色的信封里。为了掩盖自己的笔迹,我用上尺子,在信封上这样写道。
“来自逝者的信件”——
8
我坐上了从新宿站到山梨县甲府市的长途公交。尽管只是两个小时出头的路程,但这也是我来到东京之后出过最远的一次门了。三郎被我留在了家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的“记忆残像”作祟,我晚上睡得很差,因此在车上也几乎一直在睡觉。在甲府站一下车,闷热的空气便向我袭来。这里的太阳很是毒辣,比起东京要热上不少。下午两点,我走进车站大楼的Celeo甲府店,随便吃些东西解决午饭,来到了六层高的顶楼。
天空中是层层叠叠的积雨云,富士山碧蓝的山尖在御坂山地的对岸隐约可见。
我坐在长椅上打开了一张纸条。那是天崎夫妇昨天临走时留给我的联系方式,上面写着他们的联系电话和地址。我用手机上的地图软件重新规划了一下路线。
之后,我乘坐公共汽车横跨甲府市,在静谧的住宅街中走了大概十分钟的路程。
这时,一种强烈的既视感突然向我袭来。
在道路的前方——应该就是天崎家。
像是被引导着前进一般,我拐了个弯。
果然,天崎家就在前面。那是一栋建筑年限高达五六十年的平房。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像是晕眩一般歪斜着扭曲了……我在梦境中见过这个家。我在梦里变成了天崎华铃,变成了她的母亲,在这个家里生活。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撩拨着我的心。
我从背包里取出那封“来自逝者的信件”,放到了玄关的门前。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人的气息。我反射性地逃往院子的方向。在这个家里玩过捉迷藏的经验告诉我,院子里有非常多能藏起来的地方。
「嗯?这是……」
遛完狗回来的天崎父亲捡起了那个天蓝色的信封。他移开自己的老花镜,有些诧异地看着信封。天崎父亲取出信件,随后便马上慌慌张张地向着家中跑去。被留在原地的柴犬徘徊了一阵,最后自己主动回到了狗窝里。
——不幸的是,柴犬堵住了我逃跑的路线。脚步声向着我逐渐靠近。我立马躲到了縁侧下面。天崎父母很快都来到了縁侧前坐下,四条小腿排列在我的眼前。
「来自逝者的信件……?这是什么?恶作剧吗?」
「我不觉得只是单纯的恶作剧。里面用华玲的口吻,说了一些只有华铃才知道的事情」
“来自逝者的信件”并非全都是原创。而是我通过自己大脑中残留的死者的记忆——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我所做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看也许和灵媒有几分相像。
「致爸爸和妈妈……」
天崎华铃的母亲开始读起了那封信。
致爸爸和妈妈
我现在用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方法,让别人帮我代笔写了这封信。面对这太过突然的事情,我的心还没有接受现实。我想爸爸和妈妈你们也是一样。而一想到这,我的心里就很难受。
会让别人代笔写这封信,也完全是因为我很担心妈妈。因为我的缘故,让妈妈你悲伤得无以复加、逐渐消沉,真的让我很难过。
我还记得,以前我们一家三口经常坐在縁侧上,一边眺望着积雨云,一边吃西瓜。爸爸总是会把西瓜籽吐得远远的,不久后院子里就长出了西瓜苗,最后长出了新的西瓜,然后我们就又笑着一起吃掉了它。我在吃西瓜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打起盹来,于是就躺在妈妈你的膝盖上。我很喜欢抓住你在我的耳朵上恶作剧的左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缓缓地抚摸。妈妈你的皮肤非常光滑,就像是厨房里的瓷砖一样凉飕飕的……真的非常舒服。
天堂里也有夏天,有积雨云,有西瓜,有縁侧。我会在天堂里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我的脸蛋会像是一个用袖子擦过的苹果那样,圆圆的红红的,我会变成儿时的模样在天堂等待着你们。我还会用井里面的清水给你们提前凉好西瓜。所以,请你们一定要长命百岁,带上好多好多的回忆再来找我。我们一家三口再一起吃着西瓜,我躺在妈妈的膝盖上,听你们讲那长长的故事,在迷迷糊糊的酣睡中……再让妈妈你用手爱抚我的脸颊。
爱你们的华玲
天崎华铃的母亲呜咽了,她哭泣着呼喊着女儿的名字。四条小腿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我隐藏在黑暗中,心情极为复杂。
可是,我至少让她好好地哭出来了。这就像是把塑料瓶的瓶盖稍微打开一点,让碳酸缓缓地排出。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了天秤。
在剃刀的另一边放上那封信,让天秤向着信的方向倾斜……
9
想方设法地从天崎家逃出来之后,我的脑海中依旧进行着那种连思考都称不上的、毫无意义的纠结。即便在我回到家、躺到床上之后也依旧没有停息。
我是一个胆小鬼。尽管我很想去帮助别人,可是却害怕再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就连那个时候,我也害怕得无法动弹——
一把小伞飞舞在眼皮的黑暗中。
那是一把红色的小伞。
背景则是厚厚的乌云。
小伞轻轻地落在了一个背着红色书包、身穿黄色雨衣的身影旁。
那是一位女孩。
她那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的双眼,直直地凝视着我。
她眼神中的光芒以令人恐惧的速度消散了……
也许是安眠药生效了,我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我在难以名状的风暴中彷徨,终于艰难地走出了台风眼。外面被安稳的金黄色光亮所填满。
那是美里的梦。
她依旧在那个有着大书架的房间里。透过蕾丝窗帘照射进来的阳光温暖了她柔软纤细的发丝。她那点缀着樱花的发卡在耳朵的上方闪闪发亮。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似曾相识。可是却又怎么样都想不起来。
美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书。她阅读时的身影在我眼中是那么的美丽。
10
早上起来之后,我喝了满满一大杯水。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吃过其他东西了。
「三郎,过来」
躺在被窝里睡回笼觉的三郎敏捷地竖起了耳朵,露出了一副“开饭了吗”的表情朝着我走来。虽然我并没有要给它投食的打算,但是感觉它实在是有些可怜,还是心软给了它一些猫粮吃。
三郎饱餐过后,我凝望着它的瞳孔——
我顿时被某种感情所捕获,视野中出现了美里的身影。她那边的时间貌似已经是不同的日子了。美里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超大码春季针织衫,挥了挥长长的袖子,向我打招呼「早上好,小窃」。
「早上好,美里。我其实刚刚才起床呢」
「我就知道。你的头发都还乱糟糟的呢」
我用手按住了头发,可是手一松开便再次炸了毛。美里笑着露出自己的八重齿。
「美里,今天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我将“来自逝者的信件”告诉了美里。
「其实不仅仅是这一次。在这之前我也写过很多次了。甚至还曾经以都市传说的形式引起过轰动。虽然刚开始搞砸过不少事情,但是我愈发地熟练了起来,也成功地拯救了不少人……」
我说着说着就说不出口了。一直沉默地听着我倾诉的美里终于开口了。
「但是,小窃你对自己的这种行为抱有疑问对吧?」
我很惊讶,感觉自己的内心早已被美里看穿。
「……嗯。确实是这样。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这种想法也许只是伪善而已。擅自窥视他人的记忆,擅自去给别人代笔……我算老几啊。但是,什么都不做、白白地看着事情发展成糟糕的结果也让我很害怕……到头来,全都是我自己的自我满足而已」
我和美里都沉默了。但那并非不好的沉默,而是为了要珍惜某些东西的沉默。就如同等待刚刚羽化、尚且柔软的翅膀变得坚硬起来。过了一阵子,美里问道。
「你觉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善”呢?」
「真正的“善”——?」
「打个比方,如果我杀了人呢?」
我不由得吓了一跳。美里杀了人——?怎么可能,别说人了,她连踩死一只虫子都于心不忍。我回答道。
「如果杀了人,那就是“恶”」
「可是我能看见未来。如果我杀的那个人,是一个会在将来杀死五万个人的杀人狂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没准,算是“善”吧」
「真的吗?那如果被他杀掉的那五万个人,全都是会在将来继续杀死五万个人的杀人狂呢?」
「你这不是见风使舵吗」
「既然我们不是全知全能的神,那么从本质上而言,见风使舵就会永远地持续下去。这是无可奈何的」
「……确实」
「到头来,我认为认知的界限,其实就是伦理的界限。如果你看不见那五万名死者,那么那一名死者的生存就是“恶”。我能看见未来,而小窃你能看见过去。也就是说,我们的认知本就和普通人不同。所以伦理观念会有偏差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必须要去找到仅仅适用于自己的伦理观念」
「你口中那个“仅仅适用于自己的伦理观念”,不也是自我满足吗」
「“伦理观念”本就是自我满足。因为我们不是全知全能的神。在神明的认知中,人类的是非善恶毫无疑问只会是极其繁琐的问题。而我们人类能做的,就是在迷茫中尽自己的全力,仅此而已」
神明的认知……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察觉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那在美里你的认知里面,我昨天写的那封“来自逝者的信
件”,算是善还是恶呢?你应该知道那封信的送达与否,会产生什么样不同的未来吧?」
美里直直地凝望着我,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非常沉重。甚至能让羽化的翅膀都不堪重负地折断。过了一会儿,美里维持着原来的表情,说道。
「——那是“善”。如果没有那封信的话,天崎华玲的母亲就会自杀,而她的父亲也会在第二年衰弱而死」
我松了口气。感觉肩膀顿时放松下来了不少。我确确实实地拯救了他们的生命……念及于此,我的心中便泛起阵阵暖意。
「美里——」我悄悄地坚定了决心。「我果然,还是想去抓住枪杀案的凶手。老实说我真的很害怕,我对自己也没有自信。但如果,那只有我才能做到的话,我还是想去拼尽全力」
美里温柔地微笑着。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嗯,我相信你的。今后咱们也一起努力吧!」
美里握住了三郎的手。
我也握住了三郎的手,笑了。
⊙注3:翻译引自《雪国》叶渭渠译本
⊙注4:小松左京是日本知名的科幻小说家,代表作《日本沉没》,而《复活之日》讲述的就是一个病毒毁灭世界的故事
⊙注5:日语中的“里”意为故乡
⊙注6:同“迂”
⊙注7:Celeo是日本的一个连锁购物中心
⊙注8:縁侧是传统日式住宅中连接外部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