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空 扫瞄
Lucia 校正
皮肤黝黑,满脸胡渣的男人终于开了口:「钱就在你的眼前翻了一倍。」
这句话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菜鸟刑警浅岸裕伍略显不安地抬起了头。
他离开办公椅的靠背,坐直身体,拿起了原子笔。他看了看眼前的笔录。
这些在侦讯室电灯泡的朦胧光线照射下的资料,看起来模糊不清,彷佛是浅岸拒绝对焦。
完成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后,浅岸突然想道:咦?我现在要做什么?
我正在侦讯嫌犯或是重要关系人。这一点很清楚。然而,他却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面对的到底是哪一个案子的哪一号人物?
过了好一阵子,思绪才渐渐成形,就像生锈的齿轮好不容易才启动。对了,这个男人是位在杉并区阿佐谷的麻将馆老板。
那家俭朴的麻将店在房租十万的店里,放了五张全自动麻将桌,没有和黑道勾结的迹象。也就是说,店里的营业收入并不怎么理想。
然而,他却在世田谷的高级住宅区买了房子,以高级进口车——BMW的7系列代步,那是才刚改款、价格昂贵的豪华车。
一想到车子,浅岸的大脑功能明显地活络起来。那是区区公务员绝对买不起的名贵车子。
当浅岸在脑海里勾勒出那辆豪华房车令人赞叹不已的外型时,终于唤起了他的集中力。
自己刚才在打瞌睡。这一点,无庸置疑。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没有发现?
很明显的,到目前为止,这个男人始终不发一语。这一点也绝对错不了。
因为,自己之前没有听过这个男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比浅岸想像中更低沉,语气也很平静。
他看着笔录好一会儿。虽然只有几秒钟而已,但浅岸却觉得像永无止境般漫长。他静静地等待着男人再度开口。
然而,没有下文了。男人再度陷入沉默。
浅岸抬起头。男人那张眼尾下垂的苦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既没有不知所措,也没有哀怨,而是天生就是这副长相。
「你刚才说什么?」浅岸问道。但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男人缄默不语地回望了浅岸一眼。
又是一阵沉默。男人背后铁窗外的铝制窗框,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夜已深,风又变强了。
对了,好像室内的湿度也增加了。进入九月后,台风在关东地区频繁肆虐。目前,正处于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并不完全是湿气的关系。隶属警视厅搜查二课不过半年的时间,他还没有完全适应侦讯的工作。他在脑海里翻阅着侦讯指导手册。
当重要关系人开了口,也就是表现出谈话的意愿后,又再度陷入沉默时,该怎么办?
他立刻想到了该怎么办。并不是因为警视厅的指导手册上记录了相关内容,而是前辈刑警教过他这一招。
他拿出烟,放在男人的面前,并把烟灰缸推到他面前,示意他抽支烟。
看到浅岸用这种连自己也觉得很笨拙的方式沟通,男人表现出合作的态度。他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当浅岸用打火机点火时,他把烟的前端凑了过来。然后,又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抽起了烟。
「我刚才说,钱翻了一倍,」男人吐着灰色混浊的烟,喃喃地说:「就在你的眼前。」
这次,轮到浅岸陷入了沉默。他听不懂男人这句话的意思。
「请问,」浅岸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男人呆然地看着浅岸,「我只是回答了问题。」
「问题?我有问了什么问题吗?」
「不是你,是刚才那个人,」男人显得有点不耐烦,「那个一脸凶相的刑警。你的上司啦。」
「喔,原来是舛城警部补 [*注1]。」浅岸说着,瞥了一眼手表。已经超过凌晨两点了。前辈舛城应该是昨天晚上十点左右出现在这里,接二连三地问了这个男人一大堆的问题。
然而,这个男人沉默了整整四个小时,此刻,为什么又若无其事地回答了问题?
还是无法瞭解问题的核心。浅岸一脸纳闷地问:「警部补刚才问你什么?」
「搞什么嘛,年轻警官,你也太混了吧。你刚才不也一起坐在这里吗?」男人的态度比刚才放松了许多,说起话来也流利多了。
「刚才那个臭脸刑警不是一直在问我,到底怎么赚到那么多钱的?」
「喔,对。是啊!」浅岸更搞不懂了。于是,他将原子笔落在笔录空栏的地方。
「好吧!嗯,钱在眼前变多了。」
「多了一倍。」
「好,多了一倍。」浅岸不知道该怎么落笔,抬起头,注视着男人。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特别的意思,」男人把烟放进嘴里,「就是你听到的意思。」
「你是在比喻某种交易吗?比方说,你把钱交给某个人,对方会还你一倍的钱之类的。」
「不是,才不是这回事。我没有把钱交给任何人。」
「投资吗?还是贷款?或者是赌博?」
「我不是说了吗?不是这么回事。」男人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浅岸问。
「哪儿也不去。」男人翻着长裤的口袋。
他不是遭到逮捕的嫌犯,而是关系人,所以,他可以带着自己的随身物品进入侦讯室。
虽然进来之前都已经搜过身,但浅岸看到男人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仍然忍不住全身紧张起来。
男人似乎察觉到浅岸的警戒,用缓慢的动作将钱包递到浅岸的眼前,似乎在说,他拿的并不是凶器。
然后,再度坐在椅子上,从钱包里拿出几张一万圆纸币,随意的放在桌子上。
「刑警先生,你知道这里有多少钱吗?」
「这是你的钱,我怎么会知道。」
「你数数看。」
浅岸完全搞不懂男人到底想干什么,他用手指拨着纸币数了一下,「有六张,是六万圆。」
「这些钱,」男人把香烟前端长长的烟灰掸在烟灰缸里,说:「可以多一倍。」
「用什么方法?」
「不需要用什么方法。只要眼睛盯着看,就可以多一倍。」
浅岸凝视着桌上。六张看起来很平常的一万圆纸币。他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拿起了纸币,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纸币的表面。
他察觉到自己正在确认纸币的质感,突然觉得自己太无聊了,便将纸币丢了过去。
「别开玩笑了。」浅岸瞪着男人。
但男人却不以为然,「你不相信,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刑警先生,当你亲眼看到钱多一倍时,你应该会相信吧?」
「不。如果这些钱会变成十二万的话,我只会在笔录上写有变魔术的专长。」
「刑警先生,你真是悲哀。」男人低下头,心平气和地说:「你被所谓的常识来束缚了。所以,只能过着汲汲营营的人生,就像我以前那样。」
「你的意思是,」浅岸的内心涌起了沉重的警戒,问:「只要相信,奇迹就会发生吗?」
「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是这样。」
「你有没有加入什么宗教?即使不是明确的宗教,比方说,什么团体之类的,或是有什么人引诱你服用什么药物……」
「喂,喂,」男人怒目切齿地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了,「你别给我乱扣帽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学历,也不知道你算不算是年轻有为的刑警。但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也没有前科。
虽然曾经开车超速被吊销驾照,但可没有做过其他违法乱纪的事。
所以,我才懒得和刚才那个简直把我当犯人的臭脸刑警说话,我准备行使缄默权,至于你嘛,我倒觉得可以和你聊一聊。
但如果你以那种井底蛙的常识对我,那就另当别论了。在律师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们会帮你找律师。」
「必须是我的私人律师。」
「私人律师?你那家在阿佐谷的麻将馆生意清淡,竟然雇了律师?你怎么付得起律师费?」
「当然付得起。」男人将双手摊在放了六张纸币的桌上,「因为,钱可以多一倍,再多钱,我也付得起。」
浅岸忍不住叹了口气。该叫的不是律师,而是精神科医师吧。在这幢建筑物里,已经来了好几个精神科医生了。
本来预定凌晨零点以前会来这里,可能是在别的侦讯室耽搁了吧。
烦恼也没有用。当侦讯遇到瓶颈时,必须重新整理事实。
浅岸拿起笔录,出声地读了出来:「岩獭浩一,四十五岁。经营麻将馆三国志。毕业于杉并区立北乌山高中。三十六岁结婚,育有一女,但在四十一岁时协议离婚。
今年,在世田谷买了一幢一百坪的房子,开一辆BMW的745Li……」
他抬起头,注视着岩獭。岩獭也看着浅岸。
「你不服气吗?」岩獭语带讽刺地问,「你这个警视厅的公务员,好像对区区麻将馆老板开BMW很不满意喔。」
「新车要一千万。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不是说了吗?钱就在你的眼前……」
浅岸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岩獭的话,「已经过了那么久,六万还没有变成十二万,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变到一千万?」
「刑警先生,你数学没读好吧?钱会翻一倍耶!即使一开始的数目很小,不久就会以加速度成长。而且,本金越多,增加的金额也越可观。」
「要怎么筹本金?」
「去借就好了,不是吗?借个五百万,翻一倍就是一千万。再翻一倍,就是二千万。这时候,再把五百万加上利息还掉就好了。道理就这么简单。」
浅岸迅速看了一遍笔录。
「两年前,你为了避免破产而申请了任意整理 [*注2],你应该已经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了吧。银行、小额信贷、信用卡应该都不肯再贷款给你了。」
「根本没这回事。借钱的地方多得是。」
「地下钱庄吗?你也碰了十一或十二了吗?」
十一就是十天付一成的利息。十二就是二成,十三就是三成。这些都是地下钱庄的习惯说法。
业者自己并不会自称十一或十二。
「竭诚欢迎自由业、小本经营者,不需要保证人,无需担保」,这些贴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都是黑道帮派的副业之一。地下钱庄其实就是帮派的资金来源之一,那些被高额的利息和恐怖的追讨手法吓得落荒而逃的事例不胜枚举。
岩獭似乎丝毫不把这些危机放在心上,他神情自若地拿了第二支烟,点了火。
「钱翻一倍最多只要两、三个小时,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十一或十二。我每次去借钱,都会在隔天加一成利息还给他们。那些人瞪大了眼睛,说第一次看到像我这样的客人。」
浅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岩獭,他因为忍着笑而肩膀微微颤抖。
虽然浅岸不清楚精神障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觉得,眼前的男人宛如陷入了某种奇特的幻想。
更糟糕的是,他觉得这正是他所追求的生活方式,他悠然自在地抽着烟,闲聊着。
岩獭的这种态度似乎在说,钱在眼前翻一倍这种奇妙的现象,根本是理所当然的。
岩獭这种自在的态度比他的怪异言行更引人注目。这个男人,到底准备坚称钱会翻一倍到什么时候?
「好吧。」浅岸说:「钱会翻一倍。总之,你手上的钱会神奇地翻一倍,就在你的面前翻一倍。这就是你的主张,没错吧。」
「对,没错。」
「这种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你年轻时,钱就可以翻一倍的话,你就不需要那么辛苦地经营麻将馆了,不是吗?」
「没错。差不多一年前,钱开始会翻倍了。」
「你手上的钱突然增加了吗?」
「嗯,对啊。」
「是在怎样的契机下,发生这种现象的?比方说,开始信什么教,或是每天晚上去哪里祈祷,是不是生活有了什么改变后才发生的?」
浅岸还是觉得,岩獭所说的只是一种比喻手法。在遇到一些无法提及掮客或赌博组头名字或交易的事例时,有些人往往会用一些绕圈子的比喻手法,希望警方可以从中把握讯息。
常被帮派下了严格的封口令时,告密者往往会采取这种态度。浅岸猜测,眼前的男人也是这样。
然而,岩獭的回答却大大出乎浅岸意料之外。
「完全没有改变什么,钱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浅岸渐渐感受到一种失望和愤怒。
「我只听过钱会长脚自己跑,却没听说过钱会自己翻倍的,哪有这么好康的事?」
「花草树木不是会自然生长吗?钱也一样会增长,翻一倍喔。」
「大自然的规律吗?我有学过生物和物理,但我不记得有看过钱会像鸡下蛋一样不断增加的学说。」
「学校哪会教这种事?」
那一刹那,浅岸看到岩獭的脸上掠过某种表情。他从岩獭充满自负地说出这句话中,感受到了背后的含意。
浅岸问:「那是谁教你的?到底是哪里的什么人,告诉你钱可以翻倍这个学校没有教的事?」
岩獭默不作声地抽着烟。在他吐烟的叹息中,夹杂着一声嘀咕:我不能说。
这个人就是幕后黑手。有一只黑手专门教他用非法手段让钱翻倍。
「岩獭先生,」浅岸按捺着内心的焦躁,逐字逐句地说:「他是不是也教了你逃漏税的方法?」
「我哪有逃漏税?」
「你是不是想要说,钱在眼前翻倍不算是收入?不过,岩獭先生,」浅岸把手上的笔录所附的资料推到了岩獭的面前,「这是你向国税局提出的财产申报。暂且不谈没有收入这一项,这里用一百五十万购买业务车是怎么回事?」
岩獭的脸上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我不是说了吗?这是……」
浅岸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你买的是一千万的BMW。不是中古车,是刚出厂的新车款。中古车行还没有这种车。」
「我怎么知道?我买了自己想要的车,用一百五十万买的,到底错在哪里了?」
浅岸拍着桌子站了起来。额头轻轻地碰到了垂下的灯泡。
「一百五十万不可能买到那种车!」
灯泡摇晃着,在忽暗忽明中,岩獭的脸若隐若现。他用充满愤怒和敌意的眼神仰视着浅岸。
突然,背后的门被打开了。同时,一个男低音传了进来,「不,浅岸,这倒未必。」
回头一看,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深蓝色的西装配着黑色领带,打结的地方松开了,衬衫的领口敞开着。
这张比岩獭更黝黑的脸上,刻着许多象征人到中年的皱纹。
两道浓眉下的眼神十分锐利,从他削瘦的脸庞中,似乎可以一窥他铁面无私的性格。浅岸在上班的第一天,就已经因他的威严而震慑了。
但跟着他出生入死了一段日子后,才慢慢发现在他身上,除了冷酷以外,还有其他的东西。
舛城彻把手插在口袋里,靠在侦讯室的墙上,用下巴指了指岩獭。
「只要有心,一百五十万也可以买到新的BMW和宾士。」
岩獭看到一脸凶相的干练刑警又回来了,立刻露出了紧张和厌恶之色。
但舛城的一番话又让他放下心来。他一定没想到,舛城竟然会帮自己解围。
浅岸很不服气。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难道是事故车或是赃车吗?」
「不。这很容易被逮到。」舛城的语气很轻松,「是和那些急需现金的卖主直接交易。当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是私人买卖吗?」浅岸问。
「对。」舛城说:「那些面临倒闭的中小企业的老板,遇到支票即将跳票的情况,急需现金解决燃眉之急,哪怕是一、两百万也好。当然,他们已经借不到钱了。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手上的资产变现。
但如果卖给中古车行,至少要拖拖拉拉的花好几天时间办理过户、买卖的手续,他们根本等不及了。只要找到这号人物,就可以砍到很低的价钱。」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当然。还不少哩。」舛城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浅岸,「在二课,这根本是家常便饭的事。你要记住了。」
即使再强势的人,也会被他的眼神吓到。浅岸结结巴巴的嘀咕了一句:是。
「我说,」岩獭嘻皮笑脸的吐了一口烟,「年轻的刑警先生,这下你懂了吧,我这个人才不会说谎。」
在浅岸产生反感之前,舛城便喝斥他:「这是落井下石的恶劣行径,简直就是吸血鬼。虽然还不构成犯罪,但这些行径根本是游走法律边缘。能干的刑警一定可以抓到你们的把柄,你别得意忘形了。」
岩獭立刻垂头丧气地伸直了身体,战战兢兢地说:「又不是我出的主意。」
「有人教你的吗?」舛城再度转头看着浅岸,「他有交代钱从哪里来的吗?」
「没有。」浅岸说,「他从头到尾都在说什么钱在眼前翻了一倍,根本是天方夜谭。」
浅岸原以为舛城会对岩獭奇妙的告白内容有所反应,没想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舛城似乎毫不惊讶的接受了他的说法。
浅岸对此感到不满。难道,只有我无法理解岩獭说的话吗?
舛城走近桌子,俯视着岩獭。
「你的话根本自相矛盾。如果钱可以像蛆一样长出来,何必用这种像吸血鬼般的方式买车。去代理商那里买,不是安心多了?」
岩獭张惶失措,「又不是随时都可以翻倍的。」
浅岸问岩獭:「你是说,有时候可以翻倍,有时候却不行吗?」
「不,不是这么回事。只要安排妥当,钱就会翻倍。」
「也就是说,」舛城抢过口岩獭指尖的烟,在烟灰缸里捻熄了,「有人告诉你,钱可以翻倍。这个人也会帮你安排妥当。于是,你的钱就可以翻倍。是不是这样?我没说错吧?」
对。岩獭喃喃回答说,他似乎很惊讶舛城竟然掌握了事实,「你说得没错。」
「那个人拿到你的钱,就当着你的面像魔术师一样表演,把钱翻一倍吗?」
「不。那个人,」岩獭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舛城把脸凑了过去,岩獭立刻跳了起来,再度滔滔不绝地说:「那个人没有碰钱。是我把钱放在那里,就是这样而已。然后,他和我都完全不碰那些钱。就这样,钱就在眼前翻了一倍。」
「两百万变成四百万,四百万变成八百万吗?」
「没错。」
「这个大好人会找你去哪里吗?还是他会指示你把钱放在某个地方?」
岩獭摇了摇头。
「在我店里。他每次都来我店里。钱也是放在我店里的柜台上。刑警先生,我不怪你不相信。我一开始也很怀疑。但钱真的翻了一倍。绝对错不了。」
舛城紧抿着嘴,静默不语,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问题。终于,他略微前倾的身体站了起来,注视着还有些许摇晃的灯泡。
「我最后问你一件事。这个创造奇迹的大好人,和教你用那种吸血鬼方式买车的人,是同一个人吗?」
「拜托啦,我不能泄露有关他的事……」
舛城不理会岩獭的哀求,大声喝斥地打断了他:「快说!」
侦讯室顿时陷入了沉默。岩獭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他拚命眨着眼睛,语带颤抖地说:「没错,就是他教我的。」
舛城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岩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彷佛在安慰他。
随后,就朝向门口走去。快走到门口时,他咕哝了一句:「浅岸,走吧。」
浅岸跟着前辈准备离开房间,内心却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到底该怎么解释这种简直让人头昏眼花的情况?
他完全猜不透,外表看似乎静的舛城所提出的几个问题和岩獭的回答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含意。
离开房间之际,他回头看了一眼岩獭。岩獭蜷缩成一团,注视着桌上的六万圆。
一踏上走廊,一声不知道该称为嘶吼还是号啕大哭的声音传入了浅岸的耳朵。我不是说了吗?钱就是会增加。
就在我的眼前增加了。你不能因为自己没看过就把它当成是戏言。
那不是岩獭的声音。而是隔壁再隔壁的侦讯室里传来的老女人声音。
位于警视厅二楼的这条昏暗的走廊上,整排有将近三十间的侦讯室。
如今,从所有的门里都传来嘶喊、呻吟、怒吼或哭泣声。
浅岸曾经造访过府中监狱的重刑犯专用狱区,眼前这个侦讯室前充满杀气的走廊,令他不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虽然他还不至于吓得不敢迈步,但仍然感到犹豫。他意识到,自己在胆怯。
虽然他的大脑努力发挥着自制力,但眼前异常的情况,自然而然的激发了他生理性的反抗。他不仅感到头晕,甚至觉得快吐出来了。
「怎么了?」舛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你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害怕。」正当他说着准备追上舛城时,附近的一道门里,又传来一个中年人嘶哑的声音。钱就这么增加了,我又没干坏事!
浅岸觉得浑身像触电般手足无措。舛城已经发现了他的狼狈,一脸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转身迈开了步伐。
浅岸赶忙跟了上去,追上了舛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舛城驼着背走着,手抓着后脑勺。
「我们发现,最近有些家伙好像突然发了一笔横财,有些人不知道从哪里捞了一大票,也有些人有逃漏税的嫌疑。于是,我们就把这些家伙统统找来盘问,没想到,这些家伙就像鹦鹉学舌,每个人的说词都像事先套好招一样,从头到尾都坚称,钱在自己眼前翻了一倍。」
并非只有岩獭而已,其他同事所侦讯的其他关系人,也都重复着相同的说词。
浅岸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他问舛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鬼才知道。」舛城说:「这些家伙完全没有交集。无论居住的地方、职业和人生经历都五花八门。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串供的话,应该可以找到更像样的说词。但他们却始终坚持,钱会翻一倍。」
他们走过一道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应该是刑警的声音。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钱会自己翻倍的话,早就通货膨胀了。一个听起来像是老粗的中年男子失声反驳着。
我哪知道这么高深的事?反正,钱就是会增加,我有什么办法?
「舛城先生,」浅岸问:「精神科医生怎么说?」
「唉,一点都派不上用场。说是虽然没有发现这些人有精神障碍、大脑障碍等身体方面的异常,但既然他们坚称钱会翻倍,就代表一定有问题。」
「谁都知道他们一定有问题。」
「对啊。但是,」舛城走到走廊的尽头,停下了脚步,「从他们的态度来看,我总觉得可能并不是戏言。这些人的证词中,都提到某一天,有某人告诉他们,钱可以翻倍这件事,但他们就是不肯说出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只要一逼问,他们就像刚才那个男人一样哭哭啼啼,或是大发雷霆。
虽然钱会自己翻倍,但他们一个人的时候,身上的钱并不会增加。
只有在那个神秘人士登门造访时,才可以让他们身上的钱翻一倍,然后,这个人就离开了。
就好像魔法师出现在眼前,用魔杖扫了一下你身上的钱,于是,钱就不可思议的增加了一倍。然后,魔法师就消失无踪了。就是这么么一回事。」
「那个叫岩獭的人却坚称,那些钱会自己翻一倍。看来,他还是有说谎吧?」
「不知道。」
舛城的回答让浅岸摸不着头脑,「不知道……」
「浅岸,听我说,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会自然增加吗?人口会不断增加,目前世界人口已经突破了六十亿;东京因为乱翻垃圾的乌鸦不断增加,已经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了;我老家秋田县出现了大批蝗虫;还有,空地只要荒废一久,很快就会长满杂草。」
听了这番奇妙的暗示,浅岸觉得这位前辈刑警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傻瓜,「生物当然会自然增长,但钱又没有生命,这种事……」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从警察大学毕业,特考 [*注3]合格的优秀人材,而我是从分局警察升上来的。但依我来看,即使遇到再荒谬的事,也要去验证一下相关的事实。
就好像家电产品说明书的最后,都会有一栏在怀疑故障之前的项目,提醒你检查插头有没有插好,或是有没有装电池这类很白痴的事。
但有时候,当发现家电产品无法运作时,检查一下这些项目,问题通常就解决了。
然后,就会觉得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家电故障了实在很丢脸。你不觉得吗?」
嗯。浅岸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舛城巧舌如簧的说服能力每每让他自叹不如,「反正……」
「还有,你刚才说,只有生物会增加。那火呢?星星之火都可以燎原了。水晶也一样,明明没有生命,却会随着时间增加。喔,对了,钟乳洞里的钟乳石也会增加。」
「但钱不会增加。」
「你凭什么断定?你是在哪里学习所谓的常识?父母的教育?还是学校老师教的?你或许以为地球是圆的,其实,很可能只是别人要你这么认为而已。」
浅岸觉得舛城简直在污辱他的智慧。
「开什么玩笑!没错,我的常识的确很肤浅,但如果有人对我说,钱可以像生孩子一样不断增加,我绝对不可能相信。」
浅岸一口气说完后,舛城冷笑以对。他凝视着浅岸,小声嘀咕说:你这个人,还真老实。
「没错,你说得没错。我刚才的那番话,是另一间侦讯室里,一个五十几岁的关系人的说词。 他说,刑警又不是上帝,不可能对包罗万象的事都瞭若指掌,所以,才无法相信钱会增加这个事实。」
浅岸叹了一口气:「不管相不相信,问题是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
「这是我们的主张。所以,侦讯始终没有交集。」舛城用手肘撑着墙壁,把身体倚靠在墙上,「有人声称,教团招募信徒是宗教自由,并藉此大肆敛财;有人宣扬绝食至死,人就可以上天堂,利用这套荒谬的逻辑把逼他人饿死这件事合理化。所以,那些把不合常理之事作为武器的家伙最棘手。」
「但这个案子中,这些关系人的主张也太荒谬了。即使有人相信诈骗手法或是狂热宗教这类扭曲事实的资讯,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人轻易相信钱会自己增加这件事?」
舛城点了点头,「而且,这些人和宗教团体或毒品毫无瓜葛。一般人听到这么玄的事,通常都会退避三舍,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
「那些人赚了钱。而且,数目还不少。」舛城抱起双臂,看着地上。
「正因为他们赚到了钱,所以,不想轻易透露交易的内容,谎称是钱自己增加的。或者是,因为赚到了钱,所以,就相信了钱会自己增加这种荒唐现象……」
「我认为应该是前者……」
「嗯。通常都会这么想。」舛城的声音变得很小声,很低沉,「通常……」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侦讯室也恢复了平静,简直难以想像刚才曾经一片嘈杂。
浅岸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超过凌晨三点。刑警和关系人应该都累坏了吧。
过了一会儿,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一阵打破宁静的笑声。那声音很熟悉。
浅岸看了一眼舛城,「是岩獭的声音。」
舛城的脸上闪过紧张的神色,「走,过去看看。」
当听到指示时,浅岸已经冲了出去。但是,舛城跑得更快,他超越了浅岸,在走廊上快步如飞。
虽然各侦讯室已经不再发出叫嚣的声音,但仍然传来窃窃的说话声和啜泣声。
钱就是会增加嘛,我要说多少次,你才听得懂。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哭诉着。
他们来到岩獭的侦讯室。浅岸跟在飞速冲过来的舛城身后,走了进去。
浅岸发现舛城呆若木鸡的站在侦讯室。然而,下一刹那,他自己也动弹不得地僵在原地。
岩獭笑着。笑得满脸是泪,笑得口水都流了下来。一双布满血丝的肿眼看着舛城,随即又抬头仰望浅岸。
「怎么样?」岩獭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说得没错吧?」
舛城把手伸向垂着灯泡的桌上。桌上有一叠纸币。舛城的手指碰触着明显比六万圆更厚的那叠纸币。舛城的指尖在桌上一滑,纸币立刻散开成扇状。
「二、四、六……」舛城小声的数着,「十二万……」
看到眼前的刑警一语不发,岩獭又笑了起来。渐渐的,变成一种神经质的狂笑。浅岸感到不寒而栗。
他有一种错觉,彷佛岩獭的笑声让室内的气温变得越来越低了。
不,这是错觉吗?浅岸思绪如麻。好像在做梦一样,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了。眼前摊着十二万。难道,一切只是错觉?
[译注]1:警察的官阶之一。日本警察官阶由下而上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是警视应的首长,也是警察的最高阶级。
[译注]2:不经由法院,直接和债权者针对多重债务进行减额交涉的和解方式。
[译注]3:指日本国家公务员的一种考试。通过该特考的人属于菁英中的菁英,日后的升迁也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