舛城彻站着,面对坐在会议室桌前一整排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发现自己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为什么?
警察厅刑事局长、警视总监和副总监全都在场,自己从来不曾出席高层长官全员到齐的场面。
而且,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射在他身上。舛城知道,也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即使这样,仍然无法激发起他丝毫的紧张感。可能是熬夜的关系,脑筋的反应有点迟钝吧。
原本还希望面对这些大人物,可以把自已的睡意赶跑,很显然的,这种期待落空了。
他知道自己对组织内的地位关系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脸皮会这么厚。
不知道是迟钝还是反弹作祟,总之,舛城对自己的神经大条感到十分讽刺。
在座的那些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舛城的态度。副总监挑起单侧的眉毛问督察:「他是谁?」
督察虽然头上已经出现了白发,但实际年龄却比舛城小。
他一脸愁眉苦脸,握在桌上的双手手指不停地搓来搓去。
「他是从搜查一课调到二课的舛城彻警部补,被派到第四智慧型犯罪搜查小组。在这次侦办XE电脑病毒案时,一课提出申请,希望调派几名优秀的刑警协助办案,结果,他就是课长挑中的人选。」
警视总监从老花眼镜后方看着舛城。
「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你为什么不参加搜查工作?」
舛城佩服着自己仍然没有丝毫畏惧的心脏,回望着警视总监。
「因为,我必须优先处理手上正在负责的案子。」
「优先?」刑事局长皱着眉,「目前,还有比这个案子更紧急的事吗?」
督察慌忙插了嘴,「不,不是这样的。舛城,你还在调查上个月东京都辖区提出申请,要求我们暗中调查的那些有逃漏税和不当收入嫌疑的人吧?但你应该很清楚,我们眼前根本没有这种闲工夫。」
「你还没有看我的报告吗?」舛城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压根儿没有失望的神情。他早就预料到,这些头头们才不会把自己的报告放在眼里。
「我特地赶在一大清早交了这份报告。我还以为你们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呢!」
「别挖苦了。」督察皱起眉头,在桌上一大堆资料里翻找着,终于,从其中拿出了一份,用一副第一次看到这份报告的表情问舛城:「是这份吗?」
「只要你看一下内容,就可以瞭解这个案子的重要性和诡异性。」
「问题是,」副总监显得很不耐烦,「你自己有没有瞭解专案小组目前正面临的难题?你看过二课发的搜查资料了吗?」
你忙着处理其他的案子,怎么可能看过了?副总监的语气中,很明显透露出他内心这种想法。
高层的傲慢态度更助长了舛城的从容。
「如果是XE电脑病毒的案子,我已经很瞭解了。XE是有人从今年开始,在网路上散播、蔓延的一种新型超强病毒程式,目前还无法防堵。
传统的电脑病毒都是恶性程式,会随着电子邮件或网路入侵电脑,破坏软体和资料,所以,可以用电脑病毒疫苗的软体程式加以消灭。
但XE病毒寄生在某个程式上时,就会参照这部电脑的新闻群组(newsgroup),下载程式内的外挂程式(plug-in),自动变更为病毒的追加机能。也就是说,每一次感染,病毒就会发生变化和进化。
所以,这种病毒现在已经侵蚀了某个电脑网路,并不断成长,即使开发了防毒疫苗程式,也无法和时下的XE匹敌。
这种病毒目前正威胁着包含日本在内,全世界的电脑。差不多就这么回事吧。」
这是对现代科技一知半解的舛城好不容易才塞进脑袋的知识,但这些高层却没有人对此露出佩服之色。警视总监嘀咕着:「这些都是电视新闻报导的资讯。」
「目前的情况更加严重,」督察用手指敲着桌子,「XE电脑病毒不仅可以入侵网路的伺服器,也可以轻易突破企业区域网路的防火墙。而且,区域网路在感染电脑病毒的同时,会使病毒不断成长、繁殖。
其实,设计XE病毒的是一名住在南美的十五岁少年,目前,他已经遭到当局的拘留。
但正如你所说的,XE病毒会不断成长,就连当初的设计者也已经对它束手无策了。」
「问题是,」副总监清了清嗓子,「这种威胁已经严重到逐渐成为攸关各国经济存亡的程度。去年,阿根廷发生经济危机时,由于受到XE病毒的感染,使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向阿根廷政府支付的十二亿六千万美金的追加支援,在网路上平空消失,一块钱都不剩。这个案子,你应该还记得吧?
这件事,导致布宜诺斯爱利斯的股市MERV指数狂泻了百分之三十。」
刑事局长点头称是,「那件事,也成为阿根廷全国大规模暴动的导火线。」
舛城对话题已经偏离了XE病毒感到些许的不耐烦,他抓了抓头发,说:「各位的意思是,如果日本银行的电脑也感染了这种病毒,也可能发生相同的情况吗?」
会议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沉默,舛城感受到一种诡谲的气氛。
「一旦真的发生这种情况,」警视总监小声地说:「一切都完了。」
「完了?」舛城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很明显的,自己已经被卷入了高层的步调。虽然这令他感到不太舒服,但这个问题非同小可。
督察一脸严肃的注视着舛城,「你应该还记得半年前,瑞穗银行刚开张时的纷纷扰扰吧? 合并前,各银行之间的势力斗争,使合并后的系统出现了障碍。
这全都归咎于各行库对到底采用哪一家银行的系统争执不休,最后,导致了双重扣款或是延误汇款的事件频传。
一位帐户里只有二万六千圆存款的高中女生,某天去银行补登存摺时,发现存款竟然变成了二千六百万。」
警察厅刑事局长不时点头表示同意,「这种漏洞百出的系统在日本的金融界大行其道,XE病毒怎么可能不入侵?」
「但是,」舛城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了,「设计XE病毒的人不是已经遭到逮捕了吗?所以,XE现在就像感冒一样,只有在邻国的网路上慢慢感染而已。很难想像,会因为某种偶然的因素直击日本银行系统。」
「你真是脑筋不清楚,」副总监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问题是,这种病毒就像是原始人遇到火一样,而且,是那些还不知道怎么取火的原始人。」
「啊?」舛城知道,这种暗喻是陷阱。如果太认真思考暗喻的意思,就会在辩论中败下阵来。自己昨晚就对后辈浅岸使用了这种伎俩。
但如果不深思熟虑寻找答案,就等于在自贬身价,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和对方辩论。这是特考组的人惯用的说话技巧。
舛城干脆不假思索的问:「可不可以请教一下,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副总监用忿恨的表情看着完全没有思考的舛城,「原始人在还没有发现取火的方式前,就会用树枝从自然发生的山林大火中取火带回家。那些没有能力设计XE病毒的家伙,会认为自己偶然得到了强而有力的武器而妄加利用。」
「喔,这倒是有可能。」舛城暗自对副总监不怎么高明的比喻嗤之以鼻,「你的意思是,电脑感染到XE病毒的人很可能会连结网路,想要让日本银行也遭到感染,就像火势会蔓延一样?」
「不仅是银行,」督察说:「从交通到电力、瓦斯、自来水,以及自卫队的防卫机能等,所有地方一旦感染了XE病毒,都将无可避免的陷入混乱的危机。但银行最容易成为攻击目标。
既然这种病毒可以破坏所有的资料,罪犯第一个就会想到操作存款余额和破坏金融系统,把自己的资产价值增加数十倍。
事实上,有人怀疑,上次阿根廷的事件是某位石油大亨想要一笔勾销银行的贷款而利用了XE病毒,结果,却让阿根廷的货币几乎变成了废纸,那个大亨也算是遭到了现世报。」
副总监叹息道:「原始人虽然利用了火,却不知道灭火的方法,结果,让整个村落都被火吞噬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他还真喜欢这个原始人和火的比喻,舛城烦不胜烦的想道。
自己的想法简单多了。
「既然这样,只要防止火势蔓延就好了。」
督察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
「只要火势不蔓延,就不会造成火灾。电脑病毒也一样。我在一课时,一位年轻的女警官曾经告诉我,电脑会感染病毒,是因为病毒藏在接收的电子邮件里,或者是在进入网站时受到感染。
所以,只要所有电脑都不连结网路,问题就解决了。既不收邮件,也不上网。
这么一来,即使附近的电脑受到感染,病毒也不会飞到自己的电脑上。」
「简直是废话连篇,」副总监的怒气完全写在脸上,气急败坏的斥责他:「你现实一点好不好?现在,企业的电脑怎么可能不连结网路,你没常识得太离谱了吧!」
舛城毫不退缩,「明明知道会受到感染,还要连结网路吗?我觉得,这种判断也太缺乏危机管理意识了。」
「这是两码事。」副总监用拳头捶着桌子,「你想一想刚才原始人的例子,他们知道火灾的危险,但正因为觉得生活中需要火,所以才会取火……」
「不,」警视总监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副总监,「他的话也不无道理。」
副总监闭上了嘴,一脸纳闷的看着警视总监。
警视总监沉默片刻后,不慌不忙的开了口,「你是不是叫舛城?你的话很有道理。事实上,警视厅网路犯罪中心的专家小组所提出最妥善的解决方法,和你的意见完全相同。
他们也认为,既然有受到感染的危险,就应该建立一个与现有网路区隔的独立网路。你有没有听说过光明银行?
一星期后就要挂牌营业了,合并规模超过瑞穗银行,是目前最大规模约合并银行——所以,必须事先考虑这个问题。」
警视总监出乎意料地对舛城表示赞同,副总监一脸尴尬地闭口不语。
刑事局长和督察则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他们什么都没听到。
这些官僚!舛城在心里想道。
「所以,舛城,」警视总监两道锐利的视线扫向左右两测的官员,用平静的口吻说:「你为什么没有参加搜查二课全体总动员投入的XE电脑病毒案子?你在忙哪桩案子?」警视总监出奇不意地关心起舛城负责的案子。警视总监似乎认为,舛城的意见至少值得一听。
督察的反应实在是可圈可点。他面不改色地将手上舛城那份报告恭敬的递给了副总监。
相较之下,副总监就不像督察那么诚恳。他垂着嘴角,接过督察递来的报告,直接递给了警视总监。他的视线始终看着天花板,对报告不屑一顾。
「我看一下。」警视总监说完,翻开了报告。
在警视总监看报告的时候,舛城一真站在那里。除了警视厅刑事局长不时在一旁探头张望一下报告以外,室内几乎毫无动静。眼前的情景,简直和李奥纳多,达文西的「最后的晚餐」如出一辙。舛城为了排解无聊,这么自得其乐地想着。如果说,坐在中央的警视总监是基督,副总监就刚好坐在叛徒犹大的位置。他撇过头的样子简直是犹大的翻版。
想到这里,舛城忍不住笑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副总监变得敏感的关系,他立刻有了反应。他转过神经质的脸,问:「有什么好笑的?」
「没,」舛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硬起来,「没什么。」
终于,警视总监把报告阖了起来。摘下老花眼镜,用指尖压了压眼角。
然后,又戴上老花眼镜,再度翻了翻报告,才放在桌上。
「原来是这样。」警视总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的确很诡异,也难怪你会这么有兴趣。」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舛城的反应。谢谢。舛城嘀咕了一句,轻轻欠身行了个体。
「但是,」警视总监说:「那些获得不义之财的一般民众好像事先串通好一样,异口同声地说,钱会自己增加。在看这份报告时,也可以认为是时下流行这种推诿之词。你为什么认为这个案子有必要进一步深入调查?」
终于问到重点上了。舛城松了一口气,立刻回答说:「老实说,我们并不清楚这些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没有犯罪前科,是极普通的小市民,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不是自由业,就是经营小本生意的自营业者。
然而,他们却不为人知地得到一大笔钱,这一点十分明确。
我们无法瞭解,他们到底是否真的相信钱会自然而然的翻倍这个违反自然规律的现象。
但所谓贫困使人愚蠢,当那些四处借不到钱的自营业者发现摇钱树的妄想成真时,或许有人真的愿意相信奇迹。
这或许和那些妄想自家地底下埋着金币或是会冒出石油的人差不多,只是比他们稍微再严重一点吧。
但他们并不是自发地产生这种妄想,而是被某人的幻想所吸引。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拿到了钱。」
「那么,」刑事局长似乎嗅到了异常的味道。
「这个某人的意图是……」
「没错。」舛城点了点头,「我认为这和很久以前,一桩把投资人存款金额翻倍的高红利诈骗案很像。只要存入十万圆,隔天就可以领回二十万;一百万变两百万,五百万变一千万。总之,可以一毛不少的领回。
街头巷尾都在传播有这样的业者时,那些想在第二天也大捞一笔的人就拚命去存钱,业者就募集到更多的资金。
所以,业者完全有能力支付相当于前一天存款金额一倍的钱。然而,某一天,募集到大量资金的业者却消失无踪了。
当那些深信第二天可以领回一倍红利的人发现业者卷款逃跑时,已经为时太晚了。业者不是远走高飞,就是早把钱汇到了国外。」
「所以,你认为,」警视总监说:「这件案子就是这类诈骗的准备阶段?这个保证钱可以翻倍的某人,有朝一日也会逃之夭夭吗?」
舛城点着头,「这次的目标都锁定那些不懂人情世故,也就是生意岌岌可危的自由业者,有越来越多的人涉入这桩案子。那些自营业者本来在金钱的收支上就很松懈,很难抓到他们的把柄。所以,绝对用不了太久的时间,那个人就会卷款落跑。」
督察看着舛城,「在现阶段,只要以违反出资法的名义,就可以防患于未然。」
「不。」舛城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骗徒像以前一样,用存款或募集资金的方法进行的话,只要他拿到钱一离开,就可以做为现行犯逮捕他。但这个案子的中心人物并没有收钱,他每次都是亲自到对方的店里,完全不碰钱。
只是把钱放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这是我综合所有人的证词得到的结果。
总之,光是这样,钱就在眼前翻了一倍,然后,这个创造奇迹的神秘人物分文不收地离开了。每次都是这样。
所以,这和募集资金的传统诈骗手法并不一样,歹徒等于每次把增加的钱当成礼物送给了那些人。
先让他们安心,然后,总有一天,这个人会带着远远超过当初投资额的巨款逃跑。」
刑事局长拿着原子笔,一边点头同意舛城的话,一边迅速加以记录。
「看来,他让钱翻倍时,一定用了某种机关。」
「对,」舛城表示同意,「应该吧。」
「怎么可能?」副总监不以为然的说:「怎么可能有人特地去找自营业者,花半天的工夫,表演什么让钱翻倍这种非现实的现象,然后悄然离去了?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大的力气让人相信这种荒诞不经、一看就知道有问题的诡计?用传统募集资金的方法,绝对可以骗到更多人。」
在舛城反驳前,警视总监开了口:「不,这正是歹徒聪明的地方。正因为不合逻辑,所以,即使那些投资人去了警局,警方也不会相信他们的证词。因为,这些人只会不断重复钱自然加倍这种听起来像是痴人说梦的话。所以,很难抓到歹徒的狐狸尾巴。」
副总监提心吊胆地看着警视总监,「但是,歹徒只是当场表演让钱增加一倍,并没有把钱拿走,对不对?所以,怎么可能带走大批资金卷款逃跑呢?」
这次轮到刑事局长摇着头说:「歹徒到处表演让钱加倍的奇迹,让民众盲目相信他。如果有一天,当民众筹到大笔的资金,当然会乖乖地把钱拿给歹徒。」
「对,就是这样。」舛城说,「下次,他就会说,虽然无法当场让钱增加,但只要把钱放在他那里一天,就可以让钱翻十倍。如果他这么说的话,结果会怎样?你们不认为可以搜刮到大笔资金吗?」
副总监抓着后脑勺,垂头丧气地呻吟着,但似乎仍然心有不甘地抬起头,瞪着舛城,说:「我不相信会有这么多自由业和自营业者真的把钱会自然增加的奇迹当真。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凭常识就可以辨别真伪。」
「这很难说,」舛城认为副总监的怀疑并非无的放矢。侦讯室里的那些家伙,到底有几个人真的相信奇迹?「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向所有人问了话,令人惊讶的是,有三分之一的人毫不怀疑的接受了这个奇迹。这些人或许已经被贷款压得喘不过气,失去了正常的思考判断能力,认为管他是做梦也好,妄想也罢,姑且相信吧。
但剩下三分之二的人,虽然抱有怀疑,但因为真的可以让他们赚钱,所以,也就接受了这个奇迹。
那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好像变魔术般地把钱增加了一倍。
原本一叠一百万的纸币真的变成两百万交到了他们的手上,这个现实让他们头晕眼花。
虽然他们可能曾经怀疑是假钞,但使用后,便知道是如假包换的真钞。
于是,虽然他们对这个异常人物带来的可疑奇迹感到纳闷,但仍然欢迎他的出现。人遇到任何事情时,往往会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
比方说,或许会认为这个人是对变魔术有兴趣的有钱人,看到那些为贷款所苦的自营业者,想要伸出援手,助一臂之力,所以才会不时造访自己,用表演魔术的方式留下一笔钱。有一位老妇人认为,这个人就是他的长腿叔叔。」
「总之,」刑事局长放下原子笔,环抱双臂,「对歹徒来说,只要有人能够接受钱可以增加一倍的奇迹就好,至于他们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还是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很本不是问题。只要在他卷款销声匿迹之前,维持这种状态就好了。是不是这样?」
舛城点了点头,刑事局长也向他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到桌上。在他们这段交谈结束后,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诈骗手法在这十年期间内,有了飞跃性的发展。在泡沫经济崩溃后不久,那些不放过任何微小商机的骗徒们所散发的火花,宛如围着动物的尸骸打转的鬣狗。
如今,他们的犯案手法更巧妙、更诡诈,传统的办案方式根本不可能掌握他们的行踪,也越来越难掌握他们诈骗的犯罪证据。这种把钱翻一倍的手法正是现代诈骗案的最佳典型。
如果警方无法破解他们的诡计,日后绝对会有更多巧妙而大胆的犯罪频传。
舛城相信,警视总监一定已经瞭解了打击这一类犯罪的必要性。
这次的沉默很漫长。警视总监时而用原子笔在手边的资料上写些什么,时而静下来思考。
最后,终于经轻地点了点头,把原子笔放进怀里,看着舛城。
「舛城,这种情况的确很可怕,有可能发展为大规模诈骗案。歹徒一定不是普通的智慧型犯罪者。本来,这种事或许应该交由辖区去侦办,但既然在东京都内各地都有案情发生,警视厅搜查二课必须以此为最优先的工作。」
排坐在桌前的所有人都露出讶异的神色看着警视总监。
但警视总监似乎早就预料到在座者会有这种反应,随即轻声补充说:「如果没有发生特殊情况的话。」
副总监如释重负般的将身体缩进椅子,刑事局长和督察的反应也一样。
舛城却感到有点失望。虽然不至于沮丧,但难免有一种无力感。
警视总监的表情十分严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XE电脑病毒的问题非同小可。虽然不会造成流血冲突,歹徒却用更聪明的方式对国家产生严重的威胁。尤其在光明银行合并之际,如果XE病毒入侵导致系统当机,日本经济将陷入瘫痪。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瑞穗银行的规模很本无法和光明银行相提并论,支撑国内经济的各大企业都在光明银行设立了帐户,东京证券交易所几乎仲介了所有的交易,也是海外资金流入的窗口。
经济分析师认为,一旦XE病毒入侵光明银行,将比成田和羽田两大机场同时遭到爆炸恐怖攻击的破坏,更能够严重打击日本经济。
可以说,目前是攸关日币会不会变成废纸的关键时刻。你瞭解吗?」
是。舛城咕哝了一句。他心里涌起一股以前曾经多次体会的无力感。
受到高层干预而无法侦办下去的案子,受害人永远都是平民百姓。
没错,XE病毒事件的确是国家级的大问题,但目前已经有大批人马投入了调查工作。
即使因为他们的努力而消除了XE病毒可能造成的影响,但景气持续低迷的日本经济想要存续下去,就必须认真解决每一件诈骗案,努力拯救每一位被害人。
分局警察出身的舛城始终认为,比起国家利益,警察更应该为国民利益着想。
然而,这种想法在更接近高层长官的特考组大本营中,似乎显得独树一帜。
这时,警视总监的眼睛在老花眼镜后一亮,从他嘴里娓娓道出的话,完全出乎舛城的意料,「一星期后,光明银行就要合并了。专案小组如果可以查出恶意利用XE病毒的恐怖行为应该也是在这五天之内。也就是说,只能给你五天的缓冲期。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可以继续侦办这个案子。」
「总监?」督察惊讶地叫了起来。
这也难怪。警视总监直接对一介刑警下达指令是前所未有的事。
其他官员难以想像,在目前这种严峻的形势下,竟然要求一名搜查二课的刑警不参加XE病毒专案小组,而去查别的子。
警视总监默然不语地注视着舛城,他的眼神清澈而锐利。
舛城努力不让脸部肌肉松懈下来,内心却终于松了一口气。
自己一直希望高层的官员中,至少有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警视总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警视总监愁眉不展,「虽然目前是非常时期,但总不能对犯罪行为视而不见。其他的人手,就请二课内部协调一下。」
督察露出一脸为难,「一时之下,很难找到人,优秀的人材都投入了XE病毒案的调查工作。」
舛城的脑海里出现了浅岸的脸。原来,他并不属于优秀的人材。
刑事局长探出身子,看着督察,「不然,从辖区调派人手支援吧?」
「这个嘛,」督察用指尖抓着眉毛,「已经从辖区调派了大量人手到XE病毒专案小组,即使再提出要求……而且,专案小组的预算……」
督察的声音轻得几乎快听不到了,警视总监虽然显得有点不耐烦,但仍然毅然地说:「舛城,看来,你只能靠单打独斗了。」
既没有预算,也无法安排人手,如果要查的话,就自己去查吧。舛城不禁在心里想:这正合我意。
于是,他说:「是,这样反而更好。我今天就可以开始展开调查。」
副总监一脸讶异的问:「话虽如此,但你总需要一个手下吧?」
「不劳长官费心,」舛城不想错失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侦查权,逞强地说:「我自己有值得信赖的优秀人材。」
走出会议室,来到走廊上,坐在长椅上等候的浅岸站了起来。
「怎么那么久?」
舛城的心情很复杂,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眼前的浅岸,扯松的领带显得很邋遢,脸上的表情缺乏紧张感,眼神更是透露出他的经验不足。
「对啊,」舛城反手关上门,走向电梯口。
「要起用一个值得信赖的优秀人材,必须获得警视总监的许可。」
「优秀人材?」浅岸从后面追赶着舛城,他声音听起来很天真,「你是说谁啊?」
舛城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有没有进展?」
「没有,」浅岸走在舛城身旁,耸了耸肩,「啊,对了,上次那个名岩獭的男人,将六万圆变成十二万那件事。」
「有没有发现什么?」
「他只是故弄玄虚。在进入侦讯室前检查随身物品时,他除了钱包里的钱以外,裤子口袋里还放了七万圆,但在桌上的钱变成十二万后,他裤子口袋里的钱只剩下一万。」
「难道他要说,口袋里的钱被他干坤大挪移到桌上了吗?」舛城故意用讽刺的语气喃喃自语着。
「但是,」浅岸瞪大了眼睛看着舛城,「但这样的话,钱很本就没有增加。看来,他说赚到足以买BMW和豪宅的钱,很本是乱扯。」
这家伙的回答真是文不对题。舛城忍不住心浮气躁起来。
「浅岸,那当然。但问题不在这里。岩獭不是笨蛋,依我看,他也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他应该不会说是口袋里的钱自然跑到桌上的,也不可能无意识的拿出这些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让我们看到,钱真的翻了一倍。」
「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事?」
「鬼才知道。可能想要告诉我们,他所言不假,钱翻一倍的现象真的会发生。侦讯室的那十二万虽然是岩獭做假,但岩獭应该相信神秘人物的奇迹是真的。他相信钱可以翻倍的奇迹。」
「真是些奇怪的家伙,」浅岸满不在乎地说:「即使真的遇到诈骗,他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舛城停下了脚步,「你说什么?」
可能是因为看到舛城的表情严肃的关系,浅岸一脸害怕地愣在原地,「不,我是说,因为他们相信钱可以翻一倍,所以,即使被骗,当事人多少也有责任……」
舛城内心涌起阵阵怒火。王八蛋,他大声的骂了一句,用食指戳着浅岸的胸口。
「我不知道你在警察大学里学了些什么,你对人性到底懂多少?无论遇到任何案子,我劝你赶快丢开这种认为被害的一方也有责任的想法。被害人根本没有责任,必须向加害人追究责任!有人因为无知而被骗徒欺骗,如果你认为这个人也有责任,那你就不配当刑警。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任何人都不可能完美得让犯罪无机可趁,所以才需要我们这些警察啊!
如果你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干脆去开违规罚单好了。听懂了没有?」
由于舛城大声地长篇大论,来往的警官们都停下脚步看着他们。舛城抬起头瞪着他们,那些警官立刻闪开了。
「是,我懂了。」浅岸小声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经验不足,自以为是地发表意见……」
老实乖巧可能是这个年轻人唯一的优点。舛城收起了自己的食指,「你给我好好记清楚了。」
他们走到了电梯口。浅岸用比刚才谨慎的语气轻声地说:「但如果不是诈骗,只是有人高兴玩一玩的话怎么办?如果是有人让那些自营业者赚了一票,最后却什么都不做,只是有钱人的余兴节目,那该怎么办?」
「干!」舛城暗自骂了一句,同时间也发现了浅岸的另一个长处——就算是被责骂,也绝对不会记仇。
这个年轻人将来可能会很有出息。
「这是诈骗啦!我已经嗅到味道了,就像是腌了好几天的酱菜一样。至于现在的问题,就是不知道歹徒会在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电梯门打开了。舛城一眼就发现身穿制服的警官很眼熟。原来,是昨晚在侦讯室值班的警官。
警官一看到舛城,急忙快步走了过来。
「我听说您在这里,所以上来找您。」
舛城问:「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侦讯的关系人中,有人自愿提供了一卷录影带。」
「录影带?什么录影带?」
「提供者说,」警官的一脸紧张,「就是钱翻倍的那一刹那,或者说是从头到尾的经过。」
舛城看了看浅岸。浅岸也回望着舛城。浅岸的脸因为紧张而僵住了。舛城心想,自己的表情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这就去。」舛城说完,便冲进了电梯。
「赶快找监识科,不,监识科派不上用场。赶快和刑事总务科联络,申请科搜研[*注4]的人来一趟。」
「是。」警官回答道。
浅岸刚进了电梯,舛城立刻按下了按钮。慢慢关闭的电梯门令他心急如焚。
钱翻倍的瞬间,到底拍到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在分不清现实和虚构界限的世界傍徨?
舛城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不清前方的雾团中迷了路,如今,正奔向一道朦胧的光。他真心祈祷,这道光可以指引他走向正确的路。
[译注]4:科学搜查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