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拜托了。」坐在后车座的舛城对饭仓已经夹杂着白发的后脑勺大声说:「记得拿收据,我会付钱。」
「不好意思,我用的是ETC[*注16],会自动扣款。」
「你走一般车道,要记得向收费员拿收据。」舛城说。即使只有区区七百圆,自己也不想欠这个男人的人情。
干刑警这一行,经常会遇到无法预测的情况。然而,在他干刑警二十年的经验中,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意外连连。
在这辆十年前逮捕的诈骗犯所开的宾士S系列的后车座上,还同时坐着当时也在现场的少女。而且,一行人正赶往诈骗现行犯肆虐的新犯罪现场。
饭仓将车子开进高速公路的入口,按舛城的吩咐,驶入了一般车道,递上高速公路卡。
一拿回卡片,他立刻踩了油门。然后,又突然踩了煞车,舛城的身体忍不住向前倾。
他看了一眼沙希,沙希一脸惊惶地四处张望着。
他还没有详细瞭解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和饭仓有什么关系?翻一下十年前的案情纪录,应该可以瞭解究竟。
但舛城的记忆中,却缺少了这个本名叫木暮沙希子的少女,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和饭仓在一起,以及被带到局里后又去了哪里,这些关键的部分。
现场有很多繁琐的事,而且,当时自己可能根本没有负责少女的部分,或许是那个女警官负责的。
唯一记得的,就是在一间没有人的房间里,陪她一起练习四连环。
然而,现在没时间问详细的情况。既然还不瞭解少女的情况,也就无法盘问饭仓。
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要阻止大规模诈骗的发生。
他看着窗外,终于瞭解高速公路的入口为什么挤成一团了。一个骑白色警用机车的警官走了过来。原来是临检。
警官把头伸进驾驶座,对饭仓说,要做酒测,请你对这个机器吐气。
「他没有问题。」舛城说,打开警察证,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我是警视厅搜查二课的舛城,因为发生了突发状况,所以借用了民间车辆。」
警官的表情严肃起来,「需不需要协助?」
「拜托你了。带我们到新宿出口,你可以在车上用无线电和总部确认。」
「瞭解。」警官说完,跑回警用机车,发动了引擎。警笛刺耳的声音和时亮时灭的警用机车灯随之散动。
在白色警用机车的开导下,匝道上绵延不断的车阵自动让出一条路,白色警用机车顺利地驶上了高速公路。
饭仓也发动了车子,踩足油门,跟在警用机车后,说:「好过瘾,简直一路畅通。我还是第一次坐有警车开道的车子。」
不对吧。舛城在心里咕哝着。十年前,带你去警局的时候,应该已经坐过一次了吧。
饭仓怎么可能忘记,他一定没有告诉这个女孩,自己曾经有过前科。
宾士坐起来很舒服,但每开过高速公路的接缝处,车子就会定期地颠簸一下。
饭仓一定没有让出光玛丽坐过这部车子,她根本就没坐过宾士车。可见,饭仓和玛丽并没有很熟。
这么说,玛丽是和吉贺一夥的?不可能。舛城否定了这种想法。
玛丽和吉贺不同,即使知道舛城是刑警后,仍然面不改色。她虽然知道「钱翻倍」的机关,但她以为西谷等人到处表演是在录整人节目。吉贺身为董事长和店长,并且一个人包办了所有的经纪工作,他不需要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
即使有共犯,也不可能是玛丽。现在正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饭仓义信,假设这场诈骗案有高人指点,一定非他莫属。
「刑警先生,请问,」里见沙希轻声问:「现在要去哪里?」
「你的前辈魔术师们,也就是西谷那些人工作的现场。」必须让她知道一些真实情况。舛城看着沙希,「听我说,沙希。不,我可以叫你沙希吗?你可能以为西谷他们是去拍整人节目……」
「喔,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沙希回头看着舛城,「其实可能是去骗别人的钱,对不对?而且,可能是吉贺董事长主使的。我刚才在电梯里听说了。」
舛城顿时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孩不仅头脑灵活,理解能力也很强。
现在不是赞叹的时候。舛城问:「沙希,你记不记得吉贺是什么时候开始说有整人节目的事?」
「很久了。他说前后差不多是一年的节目。去东京各地开店的人那里,表演让钱翻倍的魔术,让他们大吃一惊,然后,用隐藏式摄影机拍下来。
今天晚上,会把那些受骗的人集中起来,告诉他们我们是整人节目,然后拍下当时的情况。」
「去哪几家店,都是由吉贺指定的吗?」
沙希点了点头,「他说是节目的导播吩咐的。」
难道是吉贺在自导自演?舛城抓了抓头,「让钱翻倍这个魔术到底有什么机关?」
沙希突然住了口,用发亮的眼睛看着舛城,「魔术师不能把魔术机关说出来。」
「喂,拜托啦。我可以花钱买。不过,要我付十八万的话,可能有点问题。」
「你,」沙希始终注视着舛城,「又不是魔术师。」
舛城看着沙希的眼睛。
果然没错,她忘了十年前的事。这也难怪,当时,她才四、五岁。
「虽然是这样,」舛城不知如何是好,「你和出光玛丽不同。她为了表现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暴露别人设计的神奇四连环的魔术点子。但是,如果你现在说出把钱翻倍的机关,可以帮助很多人,设计这个魔术的人,应该也不会怪你的。」
沙希将视线移开了。她看着窗外,轻轻地说:「是我设计的。」
「什么?」舛城忍不住惊讶地大叫起来,「钱翻倍的机关是你设计的?」
坐在驾驶座上的饭仓插了嘴,「那些在店里打工的夥计和老主顾都会把自己设计出来的点子卖给吉贺。只要是好点子,就会变成商品,放在魔术广场卖。」
「却只得到少得可怜的报酬?」
饭仓轻描淡写地说:「的确很不好赚。不过,即使是微薄的报酬,大家也都会很高兴地收下。而且,对魔术师来说,自己设计的魔术点子能够变成商品是一种荣誉。」
舛城问沙希:「所以,你设计出可以让钱翻倍的点子,告诉了吉贺,是这样吗?」
沙希转过头来。她似乎很不愿意提这件事,「其实,本来并不是让钱翻倍的魔术。我只是想设计在表演空中抓牌时,可以方便进行手背藏牌和手心藏牌的薄型扑克牌……」
「等一下。你刚才也说了,我不是魔术师,你解释给我听一下。首先,什么是后藏……什么的?」
沙希叹了一口气。
「你应该有看过可以从手上变出很多扑克牌的魔术吧?」
「对,有看过。在电视上看过。有时候是一张一张地,好像永远也拿不完,有时候会拿出一大叠,摊成扇状。」
「其实,魔术师手上并不是空的,而是一开始就藏了许多扑克牌……」
「藏在手上?我可看不出来。」
沙希好像是面对笨学生的女老师一样,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她拿起舛城还放在膝盖上的警察证,抓在右手指尖。然后,假装往上一丢,警察证就不见了。
舛城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仔细一看,发现沙希把警察证藏在手背。
沙希说:「要用食指和小指夹住,中指和无名指稍微弯一点。然后,移开支撑前面的大拇指,让中指和无名指伸直,就可以藏在手背,从手掌这里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这叫手背藏牌。」
「但会从指缝中露出来。」
「这是舞台魔术。站在舞台上时,观众根本看不到。还有,」沙希从内侧翻过手,把手背放在前面。
警察证顺利地移到手心那一侧,舛城完全看不到警察证,她的手背就翻了过来。
「把所有的手指弯起来,用大拇指支撑,把食指和小指伸直,从上方和下方支撑后,将中指和无名指伸直。于是,就可以藏在手心。这叫手心藏牌。只要重复这样的动作,观众就会觉得你手上没有东西。接下来,只要把藏在手上的牌一张一张抽出来就好了。」
「太厉害了。」舛城十分惊叹,「你的手那么小,就可以把警察证变不见,你的手太灵巧了。」
「要变不见吗?」沙希的脸上露出微笑,把警察证拿到胸前。她用双手夹住警察证,轻轻拍了拍手,警察证就不见了。她的两只手上都没有。
可能舛城脸上的表情太惊讶了,沙希看着他,笑了起来,「你不用担心。这比藏牌更简单。是名叫麦克,阿默(MichaelAmmar)的魔术师想出来的机关,名叫暗袋的机关。」
沙希打开夹克。在内袋下方,另外缝了一个很大的口袋。
她从口袋里拿出警察证,说:「只是把放在胸前的东西放进这个口袋里而已,谁都可以做到。」
原来如此。虽然魔术师用袖子变魔术是子虚乌有的事,但只要预先在衣服上设这样一个机关,就可以轻松地把东西放进去。
舛城接过警察证,说:「你应该是世界上第一个把警察证变不见的魔术师。」
沙希似乎对舛城的这句话很满意,她笑着说:「谢谢。」
这个女孩在表演魔术中,感受到无穷乐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具备了身为魔术师的重要特质。
然而,她刚才解释的技巧难度太高了,舛城好不容易才听懂。
「但我还是搞不懂,刚才你说的手背藏牌、手心藏牌,和把钱翻倍的魔术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设计的不是变钱的魔术,而是扑克牌魔术的道具。为了在手背藏牌和手心藏牌时能够藏更多的牌,扑克牌一定要够薄。
要让整副牌的五十二张牌看起来只有一半的二十六张不到。」
好像露出一点眉目了。舛城问:「你设计的压缩扑克牌厚度的方法吗?」
「对。把液体黏胶和中性洗衣精混和后,用水稀释。把纸制的扑克牌放进去浸泡一晚,拿出来后,放在塑胶袋里,用棉被干燥机抽出空气。于是,厚度就会变成原来的一半,而且不会变形。」
「可能是把纸张纤维质里的所有缝隙都压缩了。所以,你就请吉贺用这个点子做商品,作为最适合手背藏牌和手心藏牌的扑克牌。」
沙希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后来发现一项缺陷……所以,他很生气地说,这种东西怎么可以做成商品!」
「什么缺陷!」
「只有在加工后两、三个小时,扑克牌才能维持很薄。那是因为虽然表面干了,里面还湿湿的。但没有多久,扑克牌就又恢复原来的厚度。」
「喔,是这样。」舛城看着窗外。车子刚经过外苑出口,不用十分钟,就可以到新宿。
「纸币是用和纸做的。虽然印钞纸的生产方法是高度机密,但纸毕竟是纸。你对扑克牌的加工方法也适用于纸币。吉贺发现了这一点。
但有一个问题,那些钱并不是魔术师准备的,而是把那些毫不知情的自营业者们拿出来的一捆捆一百万的钱,放在桌子上,膨胀成两百万。又要怎么……」
舛城的想法在聪明的魔术师见习生少女的眼中显得很愚蠢。
沙希皱了皱眉头,说:「他们已经掉了包。你不知道吗?就和魔术币一样。他们先把两百万的钱压缩成一百万的厚度,偷偷地带在身边。当对方拿出一百万时,就马上掉包。
就这么简单。接下来,只要等它自然干,钱就会膨胀起来。」
「但钱不像魔术币那么小,没办法做指间隐藏法。」舛城很惊讶自已在短短数小时内,就脱口而出地说出魔术专业术语,「要怎么掉包?」
「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要用暗袋。把事先加工好的钱放在上面的内袋里,再把对方的钱藏进下面的暗袋里,然后,把内袋里的钱拿出来。只要身体稍微转一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掉包。」
「但监视器拍到的影像里,他完全没有碰到钱……」
「真的吗?」沙希注视着舛城。
舛城说不出话来。对了,回想起来,最后把钱放在桌子上的是田中,也就是西谷。
他把从泽井手上接过来的钱轻轻地丢在桌子上。这是他唯一碰到钱的时候。从刚才沙希的「暗袋」技巧来看,他完全可以在做那个动作时,就顺利地把钱掉包。
为什么会一直以为西谷没有碰钱?他立刻找到了原因。因为,泽井一直坚称,「那个人」根本没有碰过钱。不仅是泽井,进入侦讯室的所有关系人都这么说。
所以,即使监视器明明拍到了西谷碰到钱的那一刻,舛城也误以为他真的没碰钱。
「这是盲点,」舛城自言自语着,「我没想到他一开始就掉包了。」
「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沙希说:「观众还以为魔术还没开始,但其实在当看到钱膨胀开始惊讶时,一切早就结束了。」
那个叫西谷的男人故意用膝盖撞到桌几,把烟灰缸撞下来,表现出很笨拙的样子。
其实,这只是为了掩饰他在眨眼之间完成掉包技巧的假动作。
对魔术师来说,利用暗袋的手法掉包,或许并不是太难的技巧。但把沙希偶然设计出「会膨胀的纸张」的原理、暗袋,以及各种假动作加以组合后,一切就变得非常神奇。
「吉贺顺利地把这么多魔术技巧加以完美结合,我真想为他鼓掌。」舛城忿忿地说:「他可以从这个角度滥用你的创意,可见他平时都在动坏脑筋。」
饭仓一边开车,一边说:「他不够聪明,没办法欺骗别人。所以,只能用魔术的智慧来诈骗吧。」
舛城没有答腔,他从照后镜中看着饭仓的眼睛。饭仓的双眼专注在开车上。舛城等了一阵子,但饭仓始终没有看他。
他不够聪明,所以只能借助魔术的智慧。真的是这样吗?应该是够聪明,才能想出这么机关算尽的方法。
这应该是饭仓义信的拿手戏。舛城心想,饭仓真的与此案毫无瓜葛吗?
不然的话,现在自己和沙希应该正处于极其危险的状况中。
车子下了新宿的交流道。夜晚的西新宿笼罩在一片静谧中。路上没有其他的车子。
「到青梅街道后左转。」舛城说。
饭仓没有出声。舛城注视着像计程车司机般默默开车的饭仓的双眼好一阵子。
突然,沙希打破了宁静。
「刑警先生,请问,西谷先生他们会怎么样?」
「怎么样?嗯。详细的情况还要调查后才知道,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应该只是受到吉贺的操控吧,不会追究他们的刑责。」
是吗?沙希小声地问。
「他们都觉得可以对工作有正面的帮助,都做得很卖力……薪水应该也还……该不会……」
「应该吧。」饭仓看了一眼沙希,「吉贺有没有答应要付你钱?然违反了你的初衷,但毕竟是你原创的点子。」
「他说是整人节目采纳了这个点子,所以多少可以付一点报酬……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
沙希对舛城怒目相向,「什么为什么?谁要这种钱!什么整人节日,这很本不是魔术师的工作!这种骗人的……」
「魔术师的工作不就是欺骗大众吗?」
沙希抿着嘴。舛城的话似乎对她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她垂着头,嘀咕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很漫长。舛城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沙希抬起头,一脸痛苦的表情。
这个女孩到底想要怎样的答案?舛城茫无头绪。
「不,魔术师可以给人带来梦想。」
「梦想?怎样的梦想?」
「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但其实只是陷阱而已,只是有机关而已。刑警先生,你看魔术表演时,曾经感受到梦想吗?」
「老实说,没有。」
你看,我就知道。沙希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舛城,然后,垂头丧气地缩成一团。
过了好一阵子,饭仓突然开了口。
「舛城先生,你变了。」
「什么变了?」
「这是我的口头禅,你比以前圆融了。」
关你什么事。他叹了口气,轻声地说道。坐在前面的是前诈骗犯,身旁是身世不明的少女。情况一点都没改变。
舛城把无处可逃的视线移向窗外。新都心的摩天大楼街和人行道上空无一人。
变圆融了。舛城自言自语着。这是对男人最糟糕的评价。
[译注]16:日本高速公路上使用的电子付费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