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设计的间接照明均匀地设置在墙上,营造出像现代化大楼般的优雅气氛。
但仔细一看,发现壁纸到处都浮了起来,看起来像是铺地板的地面,其实只铺了塑胶地砖。
这里只是把显眼的地方装潢得美轮美奂,墙壁里面的管线很可能早就生锈了。
「原来你只做表面文章。」舛城一边走着,一边提出忠告。
「何必死要面子在银座买这么老旧的大楼,在近郊造一幢新大楼,不是更有资产价值?」
饭仓笑了,「舛城先生,你和我年纪相仿,应该可以瞭解吧?我们这些在壮年时,尝过泡沫经济甜头的人,在银座买一幢大楼可算是人生的一大成就。虽然六本木也不错了,但自从大江户线[*注14]开通后,整个街道的感觉都变了。印在名片上的公司地址,还是银座最体面。」
「这么说,这幢大楼是你业务的据点吗?」
跟在后面的吉贺突然快步超越了舛城和饭仓,走向一道门。那是一道看起来很昂贵的木门。
吉贺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必恭必敬地站在一旁,恭迎饭仓进门。
如果只是因为租用那个小剧场公演的关系,吉贺显然有点谄媚过度了。他们一定还有其他的关系。
舛城走进门时,一直盯着吉贺的脸。吉贺始终不敢抬起头。
这是老板专用的办公室,布置了许多古典家俱。百叶窗遮住的窗户前,放着一张不知道怎么搬进来的巨大办公桌,立在房间的正中央。
办公桌上点缀着各种摆设品、黑色皮革的主管椅,以及具有相同质感的档案柜。办公桌前,放着一套皮革沙发和玻璃茶几。
「原来,你喜欢这种一眼就可以看出价值的东西。」舛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最近,就连帮派的办公室在装潢上也很注重品味。」
饭仓不以为意地靠在办公桌上,抱着双手,「我现在可是个规矩人。」
「规矩?」舛城斜眼看着走进门的吉贺,「希望真的是这样。」
他并不是只是在看吉贺而已。基于多年的经验,他正仔细观察室内,希望可以找到可能存在的线索。他看到墙上的信架上,放了一张机票。
从机票的颜色判断,应该是国内线。只有一张机票,这意味着他去办私事?
还是工作?总而言之,饭仓目前的活动范围已经超出了东京。
「舛城先生,」饭仓皱起了眉头,「有什么不对劲吗?」
舛城又看了一眼吉贺,「那个叫里见沙希的女孩子,今年几岁?」
「嗯,」吉贺反手关上了门,说:「她今年国三,十五岁。」
「喔,」舛城瞥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超过晚上十点了。十五岁的话,虽然可以作为劳工雇用,但让她工作到这么晚,违反了劳动基准法第六十一条。」
他并不是不知道。舛城看着一脸焦躁地说不出话的吉贺,相信他是明知故犯。
饭仓忐忑地问吉贺:「违反了吗?」
吉贺用警戒的眼神看了舛城,语带颤抖地向饭仓报告:「她去了出光玛丽小姐的表演舞台上,现在正悬在半空中……我想,这位刑警可能认为,这就算是工作……」
「别装模作样了。」舛城严厉地制止了吉贺,「你难道要说,因为她是主动举手上台的,所以就算是一般观众?她前一刻还在后台擦地,她根本是冒牌观众。不管你巧立什么名目,只要你雇用她是以营利为目的,就是犯法。」
「吉贺,」饭仓叹了口气,「去把沙希叫来。」
喔。吉贺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舛城,跑出门外。
他们之间有着明显的上下关系。既然饭仓也知道沙希,他就是同罪的嫌犯。
舛城丝毫不敢大意地问:「那个吉贺不是董事长兼店长吗?我倒觉得他对你很逢迎拍马。」
「请你别挖苦我了,」饭仓不满地哼了一声,「魔术经纪有限公司和魔术广场都是我出的钱。」
「这么说,你才是真正的老板?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吉贺那家伙跳票了,魔术经纪公司和魔术广场都面临倒闭的危机。他哭着来求我,说银行也不借钱给他了。所以,我就帮他垫了钱。」
「这么说,你救了这个不走红的魔术师大本营?」舛城露出苦笑,「我怎么也想不通。真的,我真的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饭仓一本正经地问。
「我们十年没见面了,我的记忆也和这幢大楼的管线一样生锈了。要回忆一件事也很辛苦。关于你的为人,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我。
首先是你的经历,你父母是香川县的农家,经营养猪业。因为父亲过世的关系,你二十多岁就继承了父业。
但你却一味偷懒,来到东京,整天吃喝玩乐,立刻把为数不多的财产花得一文不剩,变得穷困潦倒。」
「你还记得真清楚。」饭仓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不喜欢那种脏兮兮的工作。」
「所以,三十岁后,你努力想要在拉风的行业里闯出一点名堂。结果,你开过电力工程的公司,或是装潢公司。你很有做生意的头脑,做一行赚一行,但每次都被你花得精光。结果,你老是在原地绕圈子。」
「当时是泡沫经济的颠峰时期,」饭仓从怀里拿出烟。是舛城从来没有看过的外国烟。他叼在嘴里,一边点火,一边说:「每个人都差不多。」
「是吗?」舛城靠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后脑勺,看着天花板。
「可能规模不太一样吧。你欠了两亿的钱,亲戚都和你断绝关系,老婆也跑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好你们没有孩子。」
「多亏这件事,让我清醒了。我终于决定要认真工作还钱了。」
「对。而且,还真的还清了。然而,你从事的是类似凭证商法[*注15]的诈骗行为。」
「当时,许多业者都这么做。」
「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做错,只是运气不好,刚好被警察逮到了?」
「舛城先生,」饭仓的口气很冷静,「我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时的我了。」
舛城默默无语地看着饭仓。饭仓也看着舛城。
这个男人的眼睛,和当时不一样吗?舛城自问自答着。不知道。
十年的岁月,所留下的记忆残像和那个间歇式录影带的画质一样朦胧不清,根本无法判别。
可以认为这个男人改邪归正了;但也可能并非如此。舛城无法判断。
原本相信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培养起的识人眼光,很可能还没发展到值得信赖的地步,就已经开始退化了。
在舛城分局时代的最后一年,全国各地相继发生了保本加高利息的诈骗案。其中,饭仓主导的「香川共济」也大赚了一票。
饭仓假装要全数处理掉所有权早就不在他手上的老家土地,打着「香川土地定期」名号的募款系统,从约三千人身上骗取了总计约九十六亿圆的钱财,这就是饭仓当初的罪行。令人惊讶的是,饭仓单枪匹马就骗到了这么大的金额。
他在新宿区借了一幢租金便宜的公寓作为据点,用电脑制作广告单,亲自去住宅区向家庭主妇和老人拉生意,说什么比银行和邮局的利息更高,和股票不一样,是安全的土地交易。
饭仓用这些说词欺骗了对投资外行的人,平均每个人都拿出数百万的金额来投资。
当然,饭仓根本没有去买香川的土地,也没有做其他任何的投资。这些钱,都喂饱了他的私囊。
舛城逮捕的饭仓被判决有罪,但一般认为,他不需要服满刑期就会出狱,事实也果真如此。
饭仓的律师主张,被告始终想要买回香川的土地,而且,饭仓本人几乎没有碰九十六亿的收益,且几乎都如数归还给被害人,所以得到了减刑。
饭仓在接受审判时,因在答辩时表示了深刻的反省,法官判决时,也接受了他的认罪态度,便法外施仁地在某种程度上行使了酌情权。舛城当时姑且相信了他。
然而,当时的舛城曾经为到底能不能完全相信他感到很挣扎。那种感觉,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饭仓是智慧型的犯罪天才。
「香川土地定期」并不是单纯购买土地契约而已,而是宣称土地存款的利息高达一成。
当客人拿一百万投资时,饭仓就会告诉对方「我们先支付十万圆的头期利息,也就是说,你可以用九十万的价格购买一百万的土地」,让人以为不仅光靠九年的利息就可以收回本金,还可以得到一块价值一百万的土地。
在所有的诈骗案中,只有饭仓使用这种漂亮手法,巧妙地刺激顾客心理,让客人因为错觉而掏出钱。以前的诈骗手法简单多了。
反正都是骗取钱财,就一味地用花言巧语把客人骗得团团转,省心又省力。
然而,饭仓却不同,他绵密地设计了巧妙的陷阱。他是个不容大意的对手。
这句话,深深地刻在舛城的警戒心上,也是他记忆最深刻的一句话。
「舛城先生,」可能舛城的表情太严肃了,饭仓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了?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舛城仍然在沙发上仰头而坐,看着饭仓,「我在追让钱翻倍的魔法,结果,找到了饭仓义信。我在怀疑什么,连小孩子都知道吧。」
「钱翻一倍?」饭仓皱着眉头,「哪里有这种事?」
「我当然认为是这里有。」
饭仓吸了一口烟,被呛了一下。也可能是在苦笑。饭仓在他吐出的烟雾中说道:「如果真有其事,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吗?」
「出狱不过几年,就在银座买了大楼的实业家说这种话,不是太奇怪了吗?」
「请你不要误会,」饭仓表情严肃起来,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
「出狱时,我口袋里只有十一万。我住在专门开放给游民的、一晚只要五百圆的日租式公寓,为思考该做什么生意想破了脑袋。」
「十一万能做的生意很有限吧。」
「没错」饭仓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根本没有资金做那些需要进货和批发的生意。所以,最后开了一家即使不需要花钱也能补货的店。是一家二手商品,名叫重生连锁店。」
「重生连锁店?」舛城探出身子,「我家附近也有一家,是贺南分店。」
饭仓噗哧地笑了出来。他的笑容很纯真,似乎慢慢消除了心里芥蒂。
「那是加盟店,我们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店。之前,有许多家小规模约二手商店,所以,我就向他们提出合作,吸收为同一个集团。加盟店之间互换商品进行交流,商品就更齐全了。」
「能够开这么多家分店,代表第一家店的业绩很理想吧。」
「托各位的福。」饭仓一派轻松地看了看窗户,「做这种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货色齐全。以一成的价格买下客人的商品,销售价格设定在毛利百分之七十的价位,就可以赚到钱。」
「除了一般客人以外,一些中古业者也会上门推销吧?」
「不,原则上,我们不会接受。因为,进货价格会贵两、三倍。对于业者的商品,我们采取寄卖的方式。卖家把衣服、电器商品寄放在我们店里,卖出去后,我们会收二成的委卖手续费。虽然买断进货利润较多,但风险也比较大。
如果是寄卖,进货都不用钱,即使卖不掉也不会有库存的问题。」
「所以,」舛城问:「现在赚多少了?」
饭仓一脸认真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嘴里嘀嘀咕咕地算了一下,又看着舛城说:「年度营业额七十亿。」
「这是包括所有加盟店的营业额吧?那净赚多少?」
饭仓假装要脱口而出地回答,但又旋即警惕地闭了嘴,嘻皮笑脸地看着舛城,「舛城先生,你该不会调到国税局工作了吧?」
喔,也对。舛城只能收回自己的问题。一阵高来高去的唇枪舌剑后,房间笼罩在一片沉默中。
饭仓果然具备了商人的天才灵感。说得透彻点,就是具备了骗徒才华的危险人物,他知道该怎么游走于法律的边缘。
不,在日本国内,能够靠一个人的才智,一年获得七十亿的营业额,严格来说,经营方式上一定有两、三个违法的地方。
这些两、三个地方是否属于可以允许的范围,才是搜查二课的刑警必须注意的问题。
「你做生意的头脑很好,」舛城直直地注视着饭仓,「我很佩服。但是,你怎么可能违反做生意的首要原则?」
「做生意的首要原则?这是什么意思?」
「不做不赚钱的生意。无论合法生意还是非法生意,懂得赚钱的人都毫无例外地贯彻这个原则。但你却买了魔术师经纪公司和魔术用品店,不仅无法赚钱,简直是把钱丢进水里。可不可以洗耳恭听一下其中的理由?」
「吉贺怎么那么慢。」饭仓嘀咕了一句。他的视线慢慢转向大门,然后,又平直地移到舛城身上。
足足花了好几秒的时间。
「吉贺很不会做生意。应该说,他根本不适合做生意。所以,我教了他几招。魔术用品专卖店的商品的进价一定要压得够低,这就是经营的关键。」
「是不是把一圆硬币放在瓦斯炉上加个热,就卖三千圆之类的?」
「其他魔术商店也这么做。舛城先生,你知道什么是魔术牌(trickdeck)吗?就是有机关的扑克牌,其实,是向业者买扑克牌后,找出相同的牌,比方说,把二十六张方块A放在一起,再和其他二十六张牌混在一起,就变成了名叫斯文加利牌(trickswithasvengalideck)的魔术牌了。
一副扑克牌的价格不过几百圆,但只要组合一下,就可以卖二千圆。
即使为了做成斯文加利牌进行特殊的粗整加工,其实也只要喷上去光膜喷雾就好了,一副牌不过十圆到十五圆……」
「饭仓,我不是魔术师。如果你和我聊高尔夫的球杆,我还略知一二。对这些魔术扑克牌到底值多少钱,我根本一窍不通。但我不认为这些商品会卖得多好。
事实上,你店里的东西并没有批发到百货公司或是量贩店,即使再怎么降低成本,对业绩的帮助也十分有限。而且,节省开销的话,对税务也没有太大的帮助。」舛城把身体靠在沙发上,抱着双手,「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会踏入魔术行业?」
饭仓再度看着门的方向,似乎急切地盼望他们快点出现。然而,走廊上没有任何脚步声。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这种时间,已经有酒客醉得不省人事了。
在银座的街头,这种声音并不罕见。警笛也是周围唯一的声音。
「舛城先生,」饭仓看着窗户,轻声地说,「你还记得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一日是什么日子吗?」
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从饭仓的态度中,大致可以猜到是什么日子。
「是逮到你的日子吗?」
饭仓点着头,脸看起来好苍老。舛城和饭仓年纪相仿,不禁感叹,岁月应该在自己的脸上也留下了痕迹。
饭仓轻声地说:「那天好热。」
对,真的很热。夏日阳光照射下的代代木公园。热气氤氲在柏油路的尽头冉冉升起。
夏蝉拚命拉着嗓子,年轻人激情地弹奏着电吉他和爵士鼓。光是回想一下,汗就快喷出来了。
舛城从一大早就尾随着饭仓。前一天已经追了他一整天了,生怕他在逮捕令下来之前不见踪影。
因此,舛城那一天的任务就是在同事赶到之前,必须紧盯着饭仓。
饭仓坐在NHK会场附近的长椅上。那里刚好在树荫下。舛城记得,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太阳渐渐移了位置,树荫远离了长椅,饭仓却不为所动。
同事带着逮捕令出现了。舛城和同事一起走近饭仓。总共有七、八位刑警。
对了,好像还有一名穿便服的女警官。但他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会有女警官同行了。
饭仓抬起头。虽然彼此还有一段距离,但饭仓看着他们一行人。可能他已经发现了,但是,饭仓并没有逃。
饭仓义信,你应该知道我们是谁,为什么来找你吧?饭仓只喃喃地说了一个字,「是」,回答了舛城的问话。
逮捕的戏码就这么落幕了。舛城用饭仓脱下的西装盖住了手铐,走在他的旁边。
没有用腰绳。周围的年轻人似乎也不知道有人被逮捕了。
「舛城先生,」饭仓的话把舛城拉回了现实。在银座大楼一片寂静的房间内,饭仓问:「你还记得当时和我在一起的小女孩吗?」
小女孩。朦胧的记忆中,浮现出女警官手上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那幅情景和舛城以往侦办过的各种案件的记忆交织在一起,一下子无法做出判断。有好几个案子中都出现过幼小的女孩。
然而,记忆渐渐清晰起来,那个抱着幼女的女警官走在燥热的代代木公园的一角。
他还记得,女警官问小女孩,阿姨买冰淇淋给你吃好不好?
原来是这样。没错,女警官是为了保护那个女孩子才出现的。
他想不起女孩的长相,也忘了她当时穿着什么衣服。饭仓带着这个女孩子。他们坐在同一张椅子上。
女孩子一开始还蹦蹦跳跳的,但不久就累了,躺在椅子上,把饭仓的西装外套当被子盖在身上躲在树荫下。
没错,所以饭仓一直坐在大太阳底下。他把树荫让给了那个小女孩。
「那个女孩,」饭仓在沙发上换了换脚,从容地说:「就是里见沙希。」
舛城默不作声。他试着在心里把记忆中的少女和刚才看到的沙希的表情,以及眼睛部分加以重叠。但没有成功。可能是因为忘了少女当时长相的关系吧。
饭仓露出像是苦笑般的笑容,「后来,我们隔着会见室的玻璃见面时,她还告诉我,刑警叔叔们对她表演的神奇四连环赞不绝口。」
「四连环,」在代代木公园听到的金属声。舛城这才感觉到所有的记忆都浮出了表面。
「对,没错。那个女孩子一直在表演铁环的魔术。公园里的人都好奇地停下脚步看着她……你一直在旁边陪着她。」
「你忘记了吗?」饭仓显得很意外。
「对,不好意思,刚才才想起来。」舛城说。他有一种终于拨开乌云见到太阳的感觉。女孩脸上带着害羞的笑容,表演着魔术。
每当聚集的人群响起掌声,她就跑回长椅,躲到饭仓的背后,小脸胀得通红。
但几分钟后,又站回原来的位置,再度表演起来,不知厌倦地重复着。
现在的舛城,就像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人,片段地回忆起前一晚的记忆一样。
只是跳出片刻的记忆,完全没有前后的脉络。在分局的空房间内,舛城面对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手上拿着一套铁环魔术的道具。我看不懂说明书。
小女孩说完,递过来一张绉巴巴的纸片。舛城出声地把她应该随时带在身上的说明书读给她听。
右手拿有裂痕的铁环,左手拿没有裂痕的铁环。少女练了一下后,对舛城说:叔叔,你会保守秘密吗?
魔术的点子不可以告诉别人哟。舛城对她笑了笑说:好,我会记住。
代代木公园的逮捕场面出现在更早之前。但等舛城想起自己和小女孩在无人的房间里的这段对话后,逮捕时的场景更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饭仓戴上手铐时,显得筋疲力尽。少女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舛城。
饭仓对女警官抱在手里的少女说,你可不可以像变魔术一样帮我把手铐解开?
他的语气很轻浮。混蛋,舛城喝斥了他,别对小孩子乱开玩笑。
小女孩一脸难过地注视着饭仓渐渐远去的背影。风轻轻吹起了她齐肩的长发。
「对了,」舛城抓了抓头,「那个女孩子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当时我应该知道理由,但我现在想不起来。而且,还有一点,里见沙希的名字读起来很特别,我应该不会忘记。你别看我这样,我记别人的名字很有自信。」
「你当然不可能记得。」饭仓把双手叉在一起,「那孩子的本名叫木暮沙希子。这件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木暮沙希子。在记忆的角落,的确有这个名字。但饭仓最后补充的那句话比想起这件事更引起了他的注意。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饭仓再度把身体靠在沙发上,舛城也跟着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可能是因为不想让沙希知道自己刚才和饭仓交头接耳吧。
他不知道该怎么分析自己的举动,他还无暇思考,门就被打开了。
吉贺先走了进来。他毫不掩饰内心的警戒,注视着房间内的舛城和饭仓,才终于退到一旁。沙希跟着他走了进来。
这个女孩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是亭亭玉立。仍然穿着一件T恤和牛仔裤,但还套了一件薄型的粉红色外套。
她漠无表情地用一双大眼环顾室内。舛城心想,她应该是第一次来这个房间吧。
里见沙希站在门口。舛城无意识地从她身上寻找着,那个在代代木公园目送饭仓远去的小女孩的影子。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禁心烦意乱起来。
去想这些有什么用?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确认这些事也无济于事。
「沙希,」饭仓说:「这位刑警先生……」
别提这些陈年往事了。舛城条件反射地这么想,旋即举起手,制止了饭仓。
「别说了。」
为什么要拒绝确认少女的记忆?舛城很难理解自己的判断。不,自己只是体认到,必须贯彻身为干员的客观立场。
现在没工夫沉醉在随着岁月而美化的命运和怀旧情绪中。
饭仓似乎瞭解了舛城的意思。他神情严肃地低声对沙希说:「这位刑警说,你只有十五岁,不能工作到这么晚。」
忧郁爬上了沙希的脸。她不知所措,嘴唇微微颤抖着,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舛城,眼中泛着泪光。
以前,舛城在被举发妨害风化的酒店少女脸上,看过这种表情。对她们来说,凭劳动赚取薪水是攸关死活的问题。
对沙希来说,在这里工作显然也很重要。然而,他并不认为沙希的情况和酒店员工一样严重。
沙希的背景似乎很复杂。既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她住哪里。看来,必须联络分局的少年课。
舛城心里这么想着,对沙希说:「你不用担心,不是你的错,但雇用者必须受罚。你今晚不能再工作了,知道吗?」
沙希依然不知所措地向吉贺投以征询的视线。吉贺把头转了过去。
沙希又看着饭仓。饭仓点了头,沙希才又看着舛城,轻轻地点了点头。
沙希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但她似乎认为,不能违抗周围的大人。
虽然她外表很早熟,但她的态度却像小学生对父母一样顺从。
「有一个问题,我一定要问你。」舛城拿出照片,放在桌子上。
「就是刚才的问题,但你还没有回答我。这个名叫西谷的,到底是谁?」
饭仓伸长脖子,皱着眉头看着照片。但舛城发现其余两个人的反应完全相同,他注意着他们。
沙希和刚才一样,露出困惑的表情。吉贺也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但显然很不安。
「吉贺先生,」舛城想要一探他到底为什么不安,「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饭仓也看着吉贺,「照片上的这个男人怎么了?你认识吗?」
吉贺神色紧张地回答:「他是魔术广场的夥计,算是半职业魔术师……」
饭仓看着舛城,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舛城问吉贺:「他现在在哪里?」
「他去工作了。」
「喔,什么工作?」
沙希突然开了口:「对不起,刑警先生,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沙希的态度很坚决,「这是魔术师的义务。」
「沙希,」饭仓用平静的语气说:「刑警先生有义务为你们保守秘密。也就是说,会帮你们保守职业上的秘密。你可以放心说出来。」
舛城看了饭仓一眼。饭仓看着沙希的表情,好像是关心孩子的父亲。
饭仓显然并不知道有关西谷的事。然而,舛城并不认为饭仓值得信赖。这个男人是天才骗徒,不能相信他的表面工夫。
沙希苦恼地紧闭双唇。但舛城渐渐发现,沙希和吉贺的心境有所不同。
沙希认为,必须为魔术师保守秘密;但吉贺脸上的不安却完全相反。
吉贺并不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相反的,他有一种背信的人身上特有的卑微和胆怯。
这个男人在隐瞒什么,而且,所隐瞒的东西和魔术点子毫无关系。
舛城在沙发上换了换脚,用手托着下巴。
「吉贺先生,刚才,你和出光玛丽小姐说,下星期可以在电视上看到钱翻倍的魔术。我离开后台时,用手机打电话给我老婆,让她帮我查了下星期的电视节目表,发现下星期,没有一个电视台会播放魔术节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不可以请你解释一下。」
吉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完全没有血色。他的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刑警先生,」沙希插了嘴,「那不是魔术节目。」
沙希为什么要包庇吉贺?舛城警惕地盯着吉贺。
「吉贺,」饭仓说:「到底是哪一个节目?和这个叫西谷的夥计有关系吗?」
「那个,」吉贺吞吞吐吐地说,「是整人节目……」
「哪一个电视台?」舛城问:「星期几,几点几分开始?」
「嗯,星期二的七点半。在CX。」
「CX?」舛城忍不住嘲笑起来,「不要装出一副内行的样子,说富士电视台不就好了吗?富士电视台的综艺节目是在编制局第二制作部制作的吧?负责的制作人叫什么名字?」
沙希似乎对吉贺犹豫的态度产生了不解,她一脸纳闷地看着吉贺。
「那个,」吉贺声音发抖地说:「没有人负责,是外包的制作公司在拍摄……」
舛城紧咬不放。以前,曾经办过几次传媒界的案子,在传媒界也有不少熟人。
他拿出手机,手按着键盘问:「即使发包给制作公司,总有个负责人吧?他叫什么名字?」
吉贺的脸色苍白。嘴巴虽然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吉贺,」饭仓一脸凶相地说:「快回答。」
「山冈,」吉贺慌忙说:「他叫山冈。」
十之八九是无中生有。只要含有山、藤、田、井这个四个字中的某一个,或者是木字旁的姓,通常都是假的。
当嫌犯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杜撰出来的姓有九成以上的机率符合这个原则。
舛城瞪着吉贺,操作着手机。他叫出电话簿上富士电视台编制局第二制作部的电话号码,按下了通话键。
就在他扫了一眼手机的那一刹那,突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舛城抬起了头,吉贺的影子一溜烟地不见了。
哑然失色地站在一旁的沙希看着走廊的方向。走廊上传来跑出去的脚步声。
舛城跳了起来,穿过沙希旁,冲到走廊上。吉贺冲进了电梯,慌忙按着按钮,但电梯门还没有完全关上。舛城一边跑,一边大叫着:「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只有数步之差,电梯门在舛城的眼前关上了。他虽然拚命按着按钮,但门还是没有打开。
舛城转身寻找安全楼梯。饭仓和沙希一脸茫然地站在走廊上。舛城大吼着问他们两人:「楼梯在哪里?」
顺着饭仓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通往安全楼梯的逃生门。
他推开逃生门,却无法走下去。楼梯上的纸板箱和木箱堆到了天花板,挡住了去路。
「妈的。」舛城踢着箱子,但箱子一动也不动。他把一肚子怒气发在走过来的饭仓身上,「你没听说过歌舞伎町那场火灾吗?逃生通道不保持畅通,消防署会来找麻烦喔。」
「对不起。但是,」饭仓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舛城看了看电梯上方的楼层显示。这部电梯动作很慢,已经到了一楼,但还没有上来。
「我还想问呢?」舛城看着沙希,「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西谷到底接了什么工作?」
沙希露出不安的神情,但口齿清晰地回答说:「西谷先生和其他前辈……要在整人节目里整人。」
电梯终于慢慢上来了。二楼、三楼。舛城正屏气凝神地看着楼层显示,耳边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喂,这里是第二制作。喂,喂?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抓着手机。舛城把手机放在耳朵上,说:「请问山冈先生在吗?」
「山冈?……」对方显得很纳闷,「我们这里……」
「没有这个人吧。我就知道。」舛城挂上电话,正准备放回口袋,发现液晶萤幕上有语音信箱的显示。
他马上按了播放的按键,听到浅岸的声音。现在正在中野板上的区立文化中心。
这里已经募集了很多钱,上次的田中也在……门打开了,舛城冲了进去。
「整人节目根本是骗人的把戏,吉贺用这套说词蒙骗他们,他们被利用了。」
「利用?」饭仓也走进了电梯,「利用来做什么?」
舛城突然住了嘴。难道,眼前这个男人才值得怀疑?舛城丝毫不敢大意地看着饭仓说:「在诈骗案中扮演角色。」
「那,」饭仓露出焦躁的神情,「要赶快去追。」
对。舛城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猜测着饭仓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然而,现在还无法得知。
「不用担心,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沙希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渐渐关上的电梯门外。舛城慌忙用手挡住了门,门又打开了。
「你也来吧,」舛城伸出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沙希犹豫了一下,但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她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握住舛城的手,走进了电梯。
真正的骗徒,和一个身世不明的少女。相隔十年,再度遇见了这两个有着奇妙关系的人。
舛城拚命克制着内心涌起类似怀旧的微妙感情,也不想看他们。
他们只不过是在侦办工作中所遇到的人。这两个人和自己毫无瓜葛。
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和自己不可能有任何关系。这就是现实。
下降的电梯里,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舛城甩了甩头,决定不去在意这个少女。
要把精力集中在搜查工作上。这两个人到底是有利于追查案件的王牌,还是搅局者?
在帘幕还没有拉开前,谁都不得而知。幸好,表演即将拉开序幕。
[译注]14:东京新开通的一条地铁线。
[译注]15:顾客花钱并不是买实际的商品,而是购买凭证,通常是一些不法集团用来诈骗的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