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会产生鲜血所尝到的,想被饮用的渴望吧。
应该会产生鲜血所尝到的,想被放流的渴望吧。
应该会产生鲜血所尝到的,想在旷野之中喷发的渴望吧。
(节录自安德烈•布勒东、勒内•夏尔及保尔•艾吕雅共同著作《施工中请减速》之〈白页〉)
1
一八九八年,法国——
距离巴黎东方约四百公里,和瑞士之间边界附近的城市裘尔乃是法国东部铁道的终点。严寒的冬季气候与河岸连绵的牧草地,毫无例外黯淡红屋顶的家家户户。以地理或规模来看,和常见的东部僻乡毫无二致的这座城镇,实际上却和人烟稀少或贫穷搭不上边,而是以小有规模的区域城市之姿欣欣向荣。拜领先现代化早一步发展的钟表工业以及继承传统的奶酪产业之赐,而且,还有一位居住于市郊的奇怪资产家对各领域所提供的庞大支援资金的庇荫。
那位资产家是,尚•度舍•戈达勋爵。
裘尔东侧的森林又深又广,但只要藉助鸟儿之眼从空中俯瞰那片森林,便能明白有座孤立于开阔空间似乎快倒塌的尖塔自森林跳出。据说是建造于十四世纪的古城。前述的戈达勋爵,目前与家人一同在这废墟般的城堡度日。
曾在阻敌方面发挥功用的城郭为树木吞没,自豪耸立的圆形望楼如今也只剩地基暴露于风吹雨打中。唯一以建筑物之姿继续保有威严的,只有残留于中心区域的宅第。然而连那宅第也是石墙上常春藤四处爬过接缝,伸展着放肆的触手。顶着往日的贵族名号的花俏城名早已从裘尔市民们的记忆中消失,愈看愈煽动恐惧的外观,使得现在人们称此城为“瓦克特孚离”(vague de folie)——波动的疯狂之城。
说起为何富人一家居住在人们无意接近的这座城,理由简单易懂,正是因为“人们无意接近”。对他和家人们来说,比起稍微不便的住处,不引人注目,位于野兽栖息的森林附近,而且最重要的是位于城市光亮照不到之处——这样的地点条件重要得多了。顺带一提,为了戈达勋爵的名誉得事先说明清楚,他绝对不是讨厌与他人来往的乖僻者,反倒具备了讨人喜欢的绅士性格。
他非得居住于奇怪地方的原因并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完全,是种族特性的问题。
“拉乌尔,打猎结束了。差不多该回去了。”
深夜一点半。城市南边的森林中,尚•度舍•戈达勋爵对儿子说道。正在树木根部观察着什么的身穿毛衣的少年起身,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了过来。他是次子拉乌尔。
“你在看什么?”
“奶酪状金钱菌。”
“奶酪状什么?是我不认识的草吧!”
“是菇类啦。别管这个了,结果没有用枪收拾掉吗?”
拉乌尔轮流看了看父亲挂在肩上的猎枪,还有倒在一旁的红鹿尸体。
“用枪打也打不中所以没办法呀。徒手空拳比较好。”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别带枪出门嘛。”
“市长专程送来的,至少得尝试一次。”
戈达勋爵将手搁在脖子被折断的公鹿腹部上。足足有两百公斤的野兽尸体,他以那外观看来并不强壮的单手轻而易举地扛起。父子两人就那样往森林出口迈开脚步。
“而且,这样能表示使用枪啦相机啦这些工具很好。据说这样能亲近人类。”
“还有这种意思在呀?”
“有呀。形象很重要。”
“不过,这种用心那边一定不懂。”
视线投向城市的方向,拉乌尔圆圆的娃娃脸鼓得更大。
“先前还有一个猎人独自跑来偷袭吧。”
“呃,关于那件事……”
戈达勋爵含糊其辞。
四天前发生一起事件。遇袭的是勋爵本人。当他和今天一样走在西侧的森林时,对方突然自树荫冲出。年老且双眼充血的老派“驱除业者”,双手抓着银桩和木槌的样子让人不禁厌烦。尽管毫无痛苦就收拾掉了,但要向法院报告,证明自己是正当防卫还是需要有点麻烦的手续。
“确实现在形势不利……正因为如此,形象才重要。”
戈达勋爵像是说给自己听,又重复了一次。
开始吹起逆风大约是两个月前,外西凡尼亚的那位“伯爵”遭到攻击后的事情。那新闻传开来后,整个欧洲正在重燃驱逐潮。同族和人类起了是非的传闻没有断过,原本并未遭到锁定的戈达勋爵一家人也不得不觉得脸上无光。
走出森林,往家人等待的古城去。吹来的冷风吹倒了草,拉乌尔打了个大寒颤。
“好冷喔。”
“你都穿了毛衣还会冷?”
“冷就是冷。”
“相较于人类,我们感受到的寒冷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就跟你说没有人类会在这种寒彻骨的夜晚在森林里走动。”
“你还真奇怪。”
“跟父亲和母亲一比,我好多了。”
面对不论说什么都呕气般反驳的十五岁儿子,父亲投以苦笑。
可能是像母亲吧,平常都在房内埋首读书,至于偶尔外出也老是去森林观察植物的这个儿子,确实在种族里算是奇怪的。比起长子库洛托,次子能力和体格都逊色,连个性也消极过度。但或许这样子反而容易适应从今以后的世间吧。
自己这个种族以怪物之姿跋扈的时代,不久就要结束了。
那些举止如贵族,同族之间派系斗争的日子早已过去。在每个夜晚追求鲜血,到处袭击人类的日子也不复存在。工业革命后过了一百多年,扩展了文明与领土的人类,正在彻底排除栖息欧洲各地的怪物。半人马、赛莲和狮鹫,这些本来就稀少的种族在这两个世纪内灭绝,变成与魔法和幽灵一样,只存在于幻想之中。戈达勋爵心想,自己这族群的同伴虽还是老样子到处来势汹汹,但势力范围应该很快就会缩小了。下个世纪,不管是谁都必须和人类和睦相处。不论愿不愿意。
回到城内,戈达勋爵立刻将鹿尸横放在玄关大厅。宽敞的大厅只点了一根蜡烛,不过对害怕日光的他们来说,这样已是足够的光源。
“快点搬去吉赛儿那边吧。”
“等一下,我先把这收进仓库。”
戈达勋爵重新将猎枪挂上肩膀,往设在大厅一隅的门扉走去。手插在口袋里的拉乌尔依然一副怕冷的样子坐在鹿尸上。
“对了,可以不要在仓库里放银吗?”
“银?”
“就是从四天前那个来偷袭的家伙那边拿来的武器呀。明明很危险为何要放在家里?这也是为了建立形象?”
“不是。与其放着不管让其他的猎人拿到手,不如我们自己管理安全得多吧?我预定下星期交给弗洛连。你应该认识吧,就上次那个铁匠。他信得过。”
“可是,想到家里有那种东西我就神经紧绷。”
“你太神经质了吧。为了不让夏洛特恶作剧,我还上了锁……”
然而,从面向儿子转向仓库后,戈达勋爵的话语突然停止,并且吃惊地瞪大双眼。
“怎么了?”
“锁头……”
锁头,遭到破坏。
设在玄关大厅角落的小仓库,正确来说也兼做武器库。在摆放佣人使用的园艺工具或城内的整修用具之外,有危险物品也会放在那里保管。
不过,拥有强大再生能力的戈达勋爵他们,所谓的危险物品不是枪或刀,而是他们的弱点银制品。通常极少带进城内。就算在附近只要不碰触便没问题,但担心年纪还小的幺女,谨慎起见还是替仓库挂了个锁头。除了戈达勋爵和管家之外,其他人都打不开。
而那锁头的单侧,像是遭到硬生生扭断。锁头只是挂在门扉上,跟没上锁的一样。方才三十分钟前,取出猎枪时应当是牢牢地上锁了,并没有此等异状。
“怎么搞的?”
戈达勋爵喃喃自语着推开仓库的门。跟平常没两样满布灰尘的小房间。靠墙立着的扫帚,老旧的油漆罐,成捆的铲子。最里面的架子杂乱放着铁锤或急救箱等等的日用品,从四天前的袭击者回收来的纯银制成的桩子应该也放在那里。
然而以视觉搜寻之前,比人类好过数倍的嗅觉,已经捕捉到明显和仓库里的工具不同的异质铁味。视线落到地面时,发现那遭破坏的锁头宛如在远方模糊的悬殊异状。木头地板上,倾倒着本该放在深处架子上的银桩。长度约二十公分,直径快十公分。尺寸颇为粗大,但原本该散发的冷酷光芒,却几乎为其他东西掩盖。
桩子前端到一半左右的位置,黏附了浓稠的鲜血。
戈达勋爵粗鲁地丢下枪,在地板上蹲下。血与银的分界处,有像是谁徒手碰触过留下的指痕,连关节的线条都能清楚辨识。无意识地想要抚摸那痕迹而伸手,在即将碰触到时感受到火烧般的热度慌忙收手。银的表面上,沾附的血宛如加热过度的浓汤正在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如果是人类或是其他动物的血,不会变成这样。
——附着在上面的,是同族的血。
“拉乌尔!”
一边回到大厅中央,戈达勋爵大叫。
“到我背后,不准离开!”
“怎、怎么了?”
“照做就是了,千万不准离开我!库洛托!夏洛特!……汉娜!”
他往通往半地下的居住区阶梯跑去。在冰冷的石造走廊中呼喊长子和幺女和妻子的城主,男中音般的声音回荡着。
出事了。就在自己去森林的这段时间,有谁侵入城内破坏仓库的锁,拿出银桩……绕过延伸到地底下的走廊时,一个短发青年从面前的房间探出脸,戈达勋爵差点撞了上去。是长子库洛托。
“怎么了吗?父亲。”
同时在走廊的深处,中年管家阿尔弗雷特手持提灯出现。
“老爷,有什么事情吗?”
“库洛托你没事吧?”
“没事?有没有事,看了不就知道吗……发生什么事了?”
戈达勋爵面向管家。
“阿尔弗雷特,好像有侵入者进到城堡里来了。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
“侵入者?没有,我什么都没发现。我一直待在办公室里。”
“夏洛特在哪里?”
“小姐吗?我不晓得她在哪里……”
“她和吉赛儿在洗衣间啦。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吵吵闹闹的。”
库洛托说道。竖起耳朵仔细听,的确可以听见从地上楼层传来年幼的女儿和照顾她的女仆开心谈笑的声音。戈达勋爵进一步沿着走廊前进,赶往自己和妻子的房间。三个孩子看来平安无事。既然如此,虽然不愿想象,但该不会——抵达房门前。在这里最先反应的也是嗅觉。和仓库那里一样类似铁的味道。还有,像是什么烧焦了的恶臭。
“父亲。”
家人与佣人们似乎终于察觉有异。听从吩咐跟在后头的拉乌尔,发出害怕的声音。
“你在这里等我。待在这里。”
戈达勋爵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谨慎地开门。室内点着蜡烛。沙发、书架、尚未制作完成的五斗柜以及工具箱。门的正面放着一张背对这里的太师椅,从椅背看过去是眼熟的金色长发。
血腥味增强成好几倍。
“……汉娜?”
还以为是跟平常一样,看书看到打瞌睡。只要出声呼唤,那头发便会动起来,应该会有张柔和美丽的笑容迎上来才对。说着正在阅读的诗集的事情,或是修理中的家具的事情,然后她又会埋首制作,木槌的声音响彻城内。戈达勋爵期望着如此的日常景象,出声问道。
没有回应。
步步走进房内,鞋子前端先碰到了什么硬物。试着将注意力从太师椅转移到地毯,塞着软木塞的玻璃瓶倾倒其上。呈现像是装酒的酒壶的扁平状。再过去几步的位置,弄脏成红色的连帽大衣皱巴巴地卷成一团。
又传来喊“父亲”的声音。这次应该是库洛托吧。早已无心回应。
一面提升戒心至极限,戈达勋爵一面绕到太师椅的正面——妻子的模样映入眼帘之时,他终于发出仿佛野兽的吶喊。
他的妻子汉娜•戈达,坐在太师椅上没了性命。
遭桩子刺穿惨不忍睹的深深伤痕,伴随着烧烂的皮肤,清楚地残留在那为血液所濡湿的胸口中心。
2
吸血城 深夜的惨剧
戈达勋爵夫人遭杀害
十一月四日深夜,国境附近的城市裘尔东部,吸血鬼尚•度舍•戈达勋爵与其家人所居住的瓦克特孚离城的一个房间内,他同为吸血鬼的妻子汉娜•戈达夫人被发现遭到杀害。夫人应该是睡眠中遭到袭击,原本保管在城内仓库的纯银制粗桩贯穿她的胸口,且全身被泼洒圣水。尸体附近留有来路不明沾满血的大衣和玻璃瓶。戈达勋爵在发现尸体后,立刻主动彻底搜寻城内城外,但未发现能成为追踪嫌犯的线索。除了夫人之外,戈达勋爵和三名孩子(皆为未成年之吸血鬼)平安无事,犯人极有可能是只锁定夫人行凶。
凶手是吸血鬼猎人吗?受追究的宣誓书问题
尚•度舍•戈达勋爵一八七二年在宣誓书〈不吸人类鲜血〉上签名,自政府获得人权,成为历史上第六位“人类亲和派”的吸血鬼。从那以后他便在裘尔的角落安静度日,他的家人也坚定遵守誓言。
裘尔市警方对此案采取与贝桑松市警方合作的方式,目前将此案视为一般称为吸血鬼猎人的怪物驱除业者所为,持续搜查。然而,属于“亲和派”的吸血鬼遭到这种形式杀害的案子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即使法学学者之间,对于该将汉娜夫人视为“吸血鬼”还是“人类”,也是意见分歧——
“所以说,这是警告呀。”
听到这种说法,新闻记者阿妮•凯尔贝尔从夹着报导的手册中抬起脸。一旁,两个闲得发慌的同业人员正在叽叽喳喳地谈论。胖嘟嘟的男人得意地对抽着雪茄缓缓吐烟的驴脸男说着话。
“意思就是‘要是不退出,下一次就轮到你们……’这样。只有夫人被杀的原因也是在此。”
“所谓的‘退出’,是要从哪里退出?”
“当然是从亲和派退出呀。不论如何,从德古拉事件后,先点燃的可是讨伐风潮呀。里面应该也有认为给予怪物人权简直是岂有此理的极端猎人吧。”
“也有传闻说是‘劳合社’的间谍干的。”
“那些家伙哪做得到这么讲究的杀法?用的可是银桩还有净化的圣水呀!不过,不管是哪里的什么人干的,我是想给个无罪的。”
胖男人看了一眼窗户被遮挡住的宅第,不屑地这么说。
“再怎么是亲和派,吸血鬼就是让人信不过。”
尽管难以赞同这意见,但阿妮也能理解胖男人感受的恐惧。
吸血鬼。
不言而喻的怪物之王。
兼具强韧的肉体和敏锐的五官,以人或动物的鲜血为粮食,避开日光生活于暗夜之中。又强悍又高贵又可怕——所有条件皆满足的这种性质,即使是人类的亚种几乎灭亡的现代,依然是不变的恐惧象征。
最重要的是,他们之所以特别,在于他们的高度不灭性。尽管不清楚是吸了血而长生不老,还是因为长生不老而吸血,但总之吸血鬼不会轻易死亡。除了借助通常的交尾之外,也能让自己的血混入人类制造同伴,平均来说寿命约四百年。成年后几乎不会老化,非凡的再生能力,受了伤也能马上复原。
反覆尝试错误的几百年之间,试尽了一切寻找是否有直射日光之外能打倒他们的方法。曾有据说大蒜有用的时代,也有教会保证只要举起十字架就够了的时代。此外,还有据说将桩子打进心脏就能杀死他们的时代。
结果到了现在,得知了只有两种物质能有效地对抗他们:一碰到吸血鬼的皮肤就会发热,让再生能力失效的纯银;还有天主教会在一二六〇年开发出的,和银具有同样特性的圣水。人称吸血鬼猎人的驱除业者,拥有加工制成子弹、箭头、刀剑或盾之类各种各样的银制品,将领受自教会装有圣水的瓶子当成护身符,直到今日也热衷工作。两个月前的那事件,便是那样的成果之一。
九月初,一名叫做凡赫辛的研究员和数名帮手,打倒了以外西凡尼亚为根据地的资深吸血鬼德古拉伯爵。
那本身是可喜可贺的消息,但活了几百年的“伯爵”留下了极为糟糕的恶作剧般的临别礼物给现世——日后查出来他一长串即使报纸的头版到社会版全用上了也罄竹难书的虚报身份、绑票、杀人等等的犯罪经历——即使对喜爱街谈巷议的市民们来说也有点震撼过度,因而造成反作用,整个欧洲的世态变得浊黑歪斜。这次的案子无庸置疑应该也是那德古拉震撼的影响。目前,位于地区都市末端的古城大门口像这样聚集了十几名报社记者,原因也是吸血鬼相关的案件正受大众瞩目。
“嗯……那么,凶手是极端派的猎人啰?”烦恼了一会儿后,驴脸男问道。
胖男人上下晃了晃双下巴。“大概是吧。古板守旧的猎人干的。专精熟练,单枪匹马,由于对驱逐怪物热血沸腾,由思想而起的犯罪……”
“也许,只是单纯帮同伴报仇。”
阿妮以毫不在乎的声音,插嘴那浪漫过度的剖绘。正在谈论的两个男人目瞪口呆地往这边看。
“根据警方公布的信息,戈达勋爵在六天前也曾遭吸血鬼猎人袭击,当时他反击杀了那个猎人。虽然那是正当防卫,但这次用来犯案的桩子本来就是那个猎人的东西吧?也许可以当成是他的伙伴来报仇,意思是‘我要用他使用过的武器打倒敌人!’这样。”
尽管陈述己见,但男人们无意倾听,驴脸男反倒这么问:
“大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阿妮从口袋拿出名片递出,同业二人彼此互看后,感情要好地笑出声。
“巴黎的报社人手也太不足了吧!”
胖男人说,随后两人又继续谈论。阿妮遭到忽视。
虽然深感不快,不过还是算了。以后再给你们好看就行。阿妮想起上司说过的话。去采访这类新闻的特派员呢,阿妮,身材娇小行动敏捷才占优势呀。可爱的女生更是吃香……有着“坐在特派员办公桌前的转业员鲁尔塔比伊”这个奇怪绰号的上司,每次都施展走样的奇计引起街谈巷议。
重新戴好鸭舌帽,注意力回到大门方向。太阳下山已经过了许久。戈达勋爵差不多该现身了。阿妮在脑海中描绘出在总公司的资料室浏览过吸血鬼夫妻的老照片。头发往后梳拢绅士模样的戈达勋爵,还有一旁身穿清纯洋装,令人无法联想到异形怪物的柔和微笑的美女汉娜•戈达。
年龄超过一百八十的尚•度舍•戈达勋爵的生平简直充满激烈变化。虽然他是勃艮第地区的吸血鬼一族的长子,但父亲过世后他搬到了奥地利。在史泰尔马克这个区域得到了吸血鬼怪客此一外号,长时间为人所害怕。然而因为吸血鬼之间的争斗失去了家人,四十年前再度回到法国。当他愁闷于深山时,邂逅了当时还是人类的汉娜,接受汉娜积极的说服,转为“人类亲和派”,在宣誓书上签了名。后来他再度逐渐增加财产,结婚后选择当作居所的便是这座瓦克特孚离城。后来他便是对裘尔的发展不吝投资,和市长、市议会皆关系良好、独当一面的资产家。
不过,这安稳的生活在两天前遭到破坏——
“出来了!”
旁边有人大叫。回神过来往那边一看,看得到有个黑色人影正走过自宅第一楼边缘延伸出去的回廊。到底是何时准备好的呢,回廊前方停了辆四轮马车。应该埋伏的不是大门而是那边呀!
一伙人从大门口同时转换方向,同业拔腿狂奔。尽管念着“别慌、别慌”,阿妮也追了上去。吐出的白色气息融入黑夜之中。
人影果然就是尚•度舍•戈达勋爵。脸颊有些消瘦,尖下颚的壮年男子。打扮虽让那些身穿漆黑西装,嘴边胡子也仔细打点的巴黎绅士也相形见绌,但月光映照着得过白皮肤与薄唇,令人联想到冷血的眼神,明确显示了和人类的不同。相较于二十年前的照片毫无老态,然而眉间的皱纹清楚地刻下这几天的狼狈样,让人能窥见如同丧妻的男性人类的感情。
成群记者蜂拥来找这样的他,简直是移植新的费心劳神给他。
“戈达勋爵,我是《东方报》的记者。请您对这次的案子说句话!”
“我是《传闻报》的记者。请问您对东部的猎人吉尔特有何看法?”
“戈达勋爵,请看这里,让我们拍一张照片……”
“请别这样,我现在要去见法官。请各位让让……闪开!”
某人被瞪了一眼后往后退,或是有某个无礼之徒想要追上去却猛力撞上回廊的柱子,众人努力奋战。自己也要加入吗?不,再等一会儿……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
大喊一声,阿妮•凯尔贝尔冲进人群密集区。压低身体,以天生的轻盈钻过可恨的同业之间。经过胖男人与驴脸男身边时,为了出方才的一口气,狠狠地往他们的脚尖踩下去。重重赏了好几个人的臀部肘击推开他们,终于逼近到能引起采访对象注意的距离。
“戈达勋爵!”
“我就说拜托别这样了……”
本想拒绝的戈达勋爵,往这边一看后却立刻放软态度。这也是正常的。如果打算朝着那站在眼前的记者大吼时,发现对方是个身穿双排扣大衣、一头红发脸有雀斑的十四岁娇小少女,任谁都会踌躇吧。即使是吸血鬼也一样。上司的奇计再度成功。阿妮边走边展现笑容。
“我是巴黎《新时代报》的特派员,阿妮•凯尔贝尔。可以打扰您一会儿吗?”
“巴黎的记者有何贵干?”
“虽然根据警方公布的讯息,案件正在持续搜查,但这是真的吗?”
“持续搜查?真是愚蠢。根本就跟被迫停止一样。”
戈达勋爵皱起眉头,非常不痛快、毫无顾忌地说。
“只定出个‘这是猎人干的’这样的结论,根本无意去追查凶手。这是对我们该有的态度吗?我已经超过二十年没喝人血,也替城镇兴建了工厂,甚至在星期天晚上还全家一起上教会!”
“就您本人的认知,这是所谓的对于‘亲和派’吸血鬼的社会面的歧视吗?”
“一点都没错。你说你是巴黎的记者?那你就写‘戈达勋爵对警察的处理态度感到愤慨’。给我写‘非常愤慨’!”
“好,我一定写……”
由于采访时又有一名同业靠近,阿妮以后退步赏了对方脚尖一记。对方发出“啊呜”的怪声,戈达勋爵对其投以怀疑的视线。
“请您别介意那个人。对了,出事时您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我和次子拉乌尔在南方的森林狩猎。”
“狩猎?呃,意思是为了吸血吗?”
“我是去猎野生的鹿,并没有袭击人类!请不要特意误解我。”
尽管听见提醒,但阿妮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耸动的小标题。“妻子惨遭毒手的当下,丈夫正在夜晚的森林里追求鲜血”。
“好了,你问够了吧。我还得去见审判官。”
不知不觉中走完了回廊,两人来到马车面前。阿妮急忙喊了声“请等一下”,让开门打算上车的戈达勋爵停住。
“最后请让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刚才,您说警方的搜查跟被迫停止一样,那么您打算如何查明真相呢?”
“我拜托管家,去报纸刊登征求侦探的广告。”
“私家侦探吗?反应如何?”
“因为只有一组报名,所以我打算委托他们。是两位东洋人,好像叫做‘专查怪物的侦探’。”
迸出意料之外的词汇,让阿妮差点掉了手里的笔。
“专查怪物……您说的该不会是鸦夜•轮堂?津轻•真打和鸦夜•轮堂?”
“嗯,我记得是这样的名字没错。我完全没听过他们,没抱太大期待。”
不满地丢下这些话后,戈达勋爵关上马车的门。车轮开始转动时,听到他对着记者们口出恶言:“我要在城四周拉上铁蒺藜!”
阿妮目送马车逐渐消失在森林里,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好一会儿。一旁刚才的胖男人边气喘吁吁地骂着“可恶,让他给跑了吗?”,边追过来。
“唷,大小姐好像进行得挺顺利的。戈达勋爵说了什么?”
“他说他委托了侦探……”
“侦探?哪里的?”
“不得了了,要发电报给总社……得通知鲁尔塔比伊先生……”
已经和同业们的脚尖、还是耸动的小标题都无关了。东洋人双人组,专查怪物的侦探。阿妮十分清楚他们的事情。以前也曾经见过一面。阿妮即使努力想冷静下来也忍不住面泛微笑。
无视死心的胖男人在耸肩,阿妮低声自言自语。
“‘鸟笼使者’要来了。”
3
“车夫先生,车夫先生。”
“老爷有何吩咐?”
一面鞭打两匹爱马,车夫马鲁克一面将长满胡子的脸转向后方。打开通话用的小窗,男乘客探出脸。
“会不会太晃了?”
“因为,这是乡间小路。”
才这么一回应,似乎是压上了更加不平的路面,车体一瞬间飞过空中。遭到弹开的枯叶碎片,宛如小石子飞来黏在车身侧面。四轮的厢型马车,正在平常绝对不会经过的森林之中全速狂奔。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喀喀喀喀我屁股都痛了胸口也闷闷的……我就算了,我这人还满习惯粗鲁的所以一点也没关系,但我师父已经难过到受不了说快吐了,师父嘴巴讲出的只有牢骚和斥责就有充足的时间,要是继续下去师父嘴巴冒出其他东西我就伤脑筋不知如何处理了。能够麻烦您再稍微放慢,慢慢地让马车前进吗?”
“就快到了,请忍耐一下。”
在这等晃动中,竟能不咬到舌头喋喋不休。马鲁克心中一边惊讶一边粗鲁回应。
“而且,一开始说要尽快赶路的可是老爷您呀。”
“那么,请您尽量慢慢地赶路。”
“请您别说不讲理的话!”
“够了,津轻。”
男人背后传来另一个声音。耳朵听着舒畅、爽朗的少女声音。
“啊,师父,您好点了吗?”
“是没有很好啦,但既然是快到了我就忍忍吧。而且仔细思量过后,我就算想吐也没办法吐。”
“哎呀,这样就被驳倒了。”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到底是什么有那么好笑,两位乘客从容不迫地相视而笑。怎么也令人想象不到是即将前往发生杀人案的那座城堡的人。
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诡异,马鲁克再度回头看向小窗。从男人退开的小窗,看得见一位挺直腰杆子坐着的女仆模样的年轻女子。刚刚应该发出过笑声的那张脸,一副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冷得彻底,看了更是可怕。
马鲁克心想“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裘尔车站前载了他们后,这疑问反覆想了无数次。明显不同于报社记者和警察,不仅如此总觉得甚至不是西洋人。男人身穿像是傻子似的满是补丁的大衣配上玩笑般的发色,笑咪咪的却令人发愣。女仆装女人明明是个美女却冷淡至极,视线每次投向她就只有宛如冻结之感。怎么看都只是个佣人的这个女人,男人却繁文缛节地喊她“师父、师父”也教人担心。
再加上,两人携带的行李和普通的旅客天差地远。女仆装女人背着的是宛如裹着布的长枪般物品,而大衣男人则是手提着一个盖着蕾丝罩子的鸟笼。
早知道就不载这两个人了——事到如今,后悔掠过脑海。马鲁克的周围最近老是些倒霉事。上星期去酒馆喝酒让太太娜塔莉骂了一顿,甚至下令要他戒酒。明明乐趣就只有喝酒却已经七天不能碰。总之,也反省过自己不好的地方。
一会儿后头顶上的树木变得稀疏,蓝色半月映入眼帘。谨慎起见挥下最后一鞭过后几秒,马车穿越了森林,眼前出现瓦克特孚离城的全景。庆幸着车轮没脱落而松了一口气,马鲁克在散乱着看来是报社记者们丢的笔记纸张和烟蒂的大门前停下马车。
“老爷,到了。”
“真的吗?我屁股痛到有种还在摇晃的感觉。”
“马车已经停好了啦。”
说出全是挖苦的话语。
乘客下车时,马鲁克仰望古城。北风吹过已变得充满空洞的城堡,发出类似怪物的呻吟声,感觉有什么人在快要倒下的尖塔上正窥视着这里。接近零度的夜晚气温也帮了个忙,身体的颤抖止都止不住。
“真是风雅呀。”
然而提着鸟笼的大衣男,一下马车便看来非常开心。这人的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马鲁克走下驾驶座到男人面前去。
“老爷,可以请您付钱吗?”
“付钱?什么钱?”
“什么钱?搭马车的车资呀。单程是三法郎。”
“好贵喔。”
“因为跑了这么远。”
“可是,晃得那么厉害后,我觉得划不来。”
“老爷,刚才您不是说‘自己晃没关系’吗?”
“我有这么说吗?我应该是说‘晃得太厉害我实在受不了’吧。”
男人装模作样地将戴着灰色手套的手往臀部伸去。
“我的意思就是,三法郎不划算呀。”
马鲁克的脑海中掠过麻烦事的预感。
偶尔会碰到这种客人。多半以高压态度对待他人的权力者是摆黑社会架子的大汉,马鲁克也不得不低声下气。但这次的乘客情况不同。男人的服装看来很贫穷,体格瘦瘦高高的,自己应该也能轻松打倒。
“老爷,难道您不想付钱吗?”
粗声粗气一恐吓,男人便慌张地说:
“付钱?不可以说傻话呀,我才不会做那种搭车不付钱的事。”
“那就好。那么请您快点支付车资……”
“我只是想要退货而已。”
“咦?”
马鲁克凶神恶煞的表情,立刻变为一脸发呆模样。这男人,刚刚说什么?
“怎么啦,这很简单的。例如说想在鞋店买的鞋子上面有个洞,那就没用了因此还给店员也很正常。在家具店挑中的衣柜是歪的,买这种东西回去会挨母亲骂还是打消念头不买了。就跟这些一样。付钱给这种搭起来这么难受的马车太愚蠢可笑了,但是幸好还没结帐。所以我想退计程马车给你。”
“老、老爷,请您等一下。计程马车是没办法退货的吧!”
“哦,这又是为什么?”
“这和家具跟鞋子不一样。不能因为不满意就退货。因为……因为您看看嘛,我都已经送两位到达目的地了。”
“原来如此。确实退货不合理。”
“就是呀。”
“那么,请载我们回去一开始的地方。这样子就可以当成退货了。”
“……嗯?”
“可以吧,你要送我们回去市中心。我们要下车,然后不付钱给你,一找到其他马车就走过去搭乘。由于全部恢复原状,所以就是我们完成了退货。你说,是不是呀?”
“呃、呃呃……”
是这样吗?不对等一下有哪里怪怪的。尽管马鲁克试图深思,但男人嚷嚷着“怎么样呀你说呀你说呀”逼近,急着要马鲁克的答案。就在此时,背后爱马发出“噗噜噜”的低沉声音。
“啊!对了关键是马儿!这没办法恢复原状,马儿都累坏了。”
“原来如此。那么就在这里让马儿暂时休息一下好了。我们也会在这段时间内办好事情,可说是一箭双雕。”
“嗯……嗯?”
“让马儿休息,马儿也就不累了,回去我们上车的地方等于我们在物理上完全没有移动。计程马车是依照跑的距离计费,所以没有移动当然也没产生费用。这状况是完全有可能退货的。好了车夫先生有何看法呢?”
“问、问我有何看法这……”
马鲁克吞吞吐吐。让男人这么一说,有种确实在道理上那样讲得通的感觉。可是有什么不对劲。虽然有什么不对劲却不晓得是什么不对劲。不晓得是什么不对劲意思就是什么都没有不对劲吗?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简单来说就是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这么思考着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感觉也在加速变得更加莫名其妙,天呀,不行了头都痛起来了。男人所言是正确的吗?愈来愈觉得他似乎是对的。既然合理那就没必要一团混乱地思考个没完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津轻。”
突然,听见和刚才一样的少女声音,马鲁克惊慌失措。背后正在搬下行李箱的女仆,完全没有露出像是嘴巴在动的样子。她是么说话的?
“车夫先生,你冷静下来思考吧。这样一来你就损失往返的车资了。”
“往返……啊!”
听到这提醒才注意到诡辩。假如回到原点就算免费,那就只变成是自己白送客人。
这个男人不只是打算不付单程的车资,甚至连往返的车资都想免费吗?愤怒过了极限后反而让人心生佩服。
“师父您太过分了,再一下下就能顺利过关了。”
“过分的是你的贪婪。”
“老、老爷,这样我很头疼。用这么奇怪的方法要诈骗我……”
“没有啦,对不起啦。我本来就无意要骗你,只是觉得要是你上当了应该很有趣吧。”
“那么,您是无意要骗人的吗?”
“津轻你别再说了,不准让车夫先生更头疼。他最近很倒霉因为去酒馆挨太太骂正在戒酒大概一个星期了。”
“咦?”
这体贴自己的话语,反倒更强化了马鲁克的混乱。果然后方的女仆没有出现像是在说话的样子——当然不仅是这个问题。
“您,您怎么会知道娜塔莉的事?”
“尊夫人叫做娜塔莉吗?这并不是什么需要害怕的诡异事情,我看你的衣服就知道了。”
不论想要以多么积极的态度理解,这回答还是诡异到了极点。马鲁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腹部褪色的背心加上扣子重新缝过的衬衫,非常平凡的服装。明明没有任何地方写了妻子或是戒酒的事情。
“好了,车夫先生,如果您不快点要求付款,这家伙又会讲出什么来了。”
“啊……好、好的。那么老爷,请给我三法郎。”
“可以算两法郎吗?”
“老、老爷……”
不,还是算了。要是继续莫名其妙的交谈应该只会泥沼愈陷愈深。马鲁克瞬间垂头丧气。这几分钟之内精疲力尽得令人难以置信。脑海中浮现在家里等着的娜塔莉的脸庞。唉,好想回家。要是没载到这种客人就好了。
“可、可以了老爷,那就折价吧。两法郎就行了。拜托您,快点付钱……”
“好。”
男人浅浅一笑。
“其实,我现在没钱。请你去找戈达勋爵要钱。”
4
就让管家阿尔弗雷特去调查的范围来说,所获得的东洋人双人组津轻•真打和鸦夜•轮堂相关信息,几乎等于无。
专门处理人类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相关的案子的奇特侦探。在西班牙毁灭了饲养食尸鬼的教团;在挪威让人鱼洗清遭到陷害的杀人嫌疑;在东欧好像也曾和什么大案子有关。然而,不管摊开哪份报纸,不知为何都没有提及他们具体的活跃内容,只有“能力极高”此评价始终如一。看来似乎是只有名号在流传,每次收到报告,戈达勋爵胸中的疑心便在膨胀。
以想象的结果来说,他所描绘的侦探模样,是身穿中国服装有着凤眼的双人组。宛如双胞胎一模一样的外表,长长的瓣子加上稀疏胡子,一面念着咒语一面使用可疑法术的矮小男人们。想要支付报酬给他们时,他们会用“给我们鸦片就好”这么一句话回应。于是,当听见“侦探到了”的通知,与阿尔弗雷特一同到玄关大厅,看见提着鸟笼、身穿大衣的男人,还有在后方提着行李箱低调的女仆装女人时,戈达勋爵的心情很是复杂。尽管站在眼前的两人与想象截然不同,但以狎昵的态度说着“哎呀,您好您好”的男人的可疑感,简直和中国服装双人组不分轩轾。
“戈、戈、戈达大人,请请您付两法郎……”
加上还有个胡子男从旁探出头来,一副消耗殆尽的模样恳求着。
“你、你是怎么回事?”
“他是车夫小八。”大衣男说道。
“我叫马鲁克!”
“听说他叫马鲁克。我们在市区请他载我们过来,回程也想拜托他,所以能让他在这里休息一下吗?看样子他好像正在精神崩溃。”
“到底是谁害的!”
“哦。好,只是要休息的话……阿尔弗雷特,你带他去起居室,然后付钱给他。”
“谢、谢谢您!感激不尽!”
虽然没有要这般亲切待人的意思,但受此对待的马鲁克以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跟在管家后头。戈达勋爵愣愣地目送他们离开后,再度面向男人。
“那么,你是哪位?”
男人轻轻点头打招呼。
“您好,幸会。我自日本远道而来,乃是‘鸟笼使者’真打津轻。虽然姓真打,但我是个能力敬陪末座没有价值的男人,希望您能记得我。”1
“好、好的……我是尚•度舍•戈达。请多指教。”
一面想着“末座是什么呢”,戈达勋爵一面握住朝他伸来的男人的手。由于对方以右手持鸟笼,握手便成了左手。
真打津轻,是个二十来岁、不超过二十五岁的纤瘦美男子。不晓得是什么背景,头发和眉毛的颜色黯淡泛着青色,从细长眼角窥视,湿润的眼眸也是一样的青色。看起来实在不像东洋人。脸颊左侧,有条形状像是刺穿左眼的纵向细长的线状刺青,也是青色的。神奇的刺青线似乎从下颚延续到身体,也能推测领口可见的脖子一带有那道刺青。嘴角虽然微笑着,不过第一次见面的怪异男人露出笑容,反而只让人觉得是激起不安的表情。
穿着的服装也格外可疑。穿旧的群青色彻斯特大衣,以让人觉得应该是特意挑选的不协调补丁四处缝补。大衣底下的衬衫也皱巴巴的,没有领带一类的物品。双手戴着的手套虽是浅灰,连这也可能只是原本白色的手套脏了以后的模样。最可疑的是右手提着的鸟笼。或许,应该是说无庸置疑,这就是他之所以是“鸟笼使者”的原因,可是说起来为何要随身携带这样的物品?难道原来他是个和那如猫的嘴角并不相称的重度爱鸟人士吗?鸟笼和提灯一样都是顶部套上一个圈状物的构造,带皱褶的白蕾丝罩子覆盖整个鸟笼,只有提把从镂空处伸出来,看不见内容物。整体给人阴沉印象的男人,那滑顺的蕾丝是全身上下唯一的廉洁。
“既然您是真打先生,那么专门处理和怪物相关案件的侦探就是您啰?”
“是的。不过我的身份只是徒弟,专心从事实际侦探工作的是师父。”
“我不记得我有收徒弟,津轻。你就是一般的助手。”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声音。
津轻非常普通地回嘴了一句“我就是很像徒弟呀”。戈达勋爵知道并不是自己幻听。虽环顾大厅,却无其他人影。那么,尽管看来不像说过话的样子,但应该就是在男人背后那位态度低调的女仆所说的。
假如真打津轻是笑咪咪过了头,这位女人就是完全相反。年轻还是差不多二十来岁。匀称的小脸上全无显露表情,鲍伯头的浏海也是剪得整整齐齐。发箍到围裙,黑色长洋装到低跟靴子,简直是英国女仆的化身,为何助手称为“师父”的侦探要穿着这样的服装,而且甘于自己搬运行李,戈达勋爵完全不懂。背上背着以布包裹的长型物品也令人在意。该不会是枪或弓吧?
“呃,那位是鸦夜•轮堂小姐吗?”
“没错。我是轮堂鸦夜,请多指教。”
她回以爽快的声音,但双手紧握着行李箱的提把,这次甚至连握手都办不到。不,若只有手还算好,令人惊讶的是她连嘴唇也是丝毫未动。是所谓的腹语术吗?但是这又不是街头表演,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说话?还是说东洋的女性都是这样说话的?
“怎么了吗?”让津轻这么一问,戈达勋爵回以尴尬的笑容。
“啊,没事……我对东洋的名字不是很了解。没想到原来是位小姐。”
“原来如此,确实很难分辨得清楚呢。因为不管怎么样师父就是没胸部。”
“津轻?你说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对不起。”
“不过刚刚的还满有趣的。”
“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
两人以戏谑的态度相视而笑。即使如此,女仆仍旧面无表情。至于戈达勋爵,只能皱着眉头望着她。这个人,有那么没胸部吗?确实很难说是丰满的体型就是了……
“总之,我虽然是这样的身体,但在工作方面毫无问题都能妥善处理,还请您放心。杀害夫人的凶手,我一定会找出来。”
“啊,嗯,说得也是。麻烦两位了。”
突然听到严肃的话语,戈达勋爵的心找回了原本的沉重。步调差点乱了。
“那么,可以请您立刻带我们去案发现场吗?您应该无法在白天活动吧?那么早点开始搜查比较好。”
“好……不过,在那之前先搬两位的行李吧。我马上找佣人来。”
“不用客气。我会让静句搬。”
“静句?”
这时,女仆装女人首度有了动作。
在挺直腰杆子的情况下不发出声音,唯有浏海和裙子微微晃动滑向侧边,只对碰巧回来的阿尔弗雷特问了一句:“可以麻烦带我去房间吗?”那声音果然如外表一样美丽,但是冰冷的态度,成熟且平静——和刚才听见的宛若少女的声音,简直悬殊差异。
“啊,等一下啦静句小姐,你忘了我的行李。”
“请你自己搬。”
“你、你太冷淡了,而且无情……”
“静句,也帮忙搬津轻的。”
“遵命,鸦夜小姐。”
一听到少女的命令,女仆的态度为之一变,拿起放在地板上的另一个行李箱。接受管家带路,消失在大厅深处。她经过身旁时,戈达勋爵有种像是接近银的时候的刺痛麻痹感。接着回神过来。
先等一下。
“那、那位女仆是哪位?”
“啊,介绍迟了。”津轻说道。“她叫做驰井静句。”
“静句?那么,鸦夜•轮堂小姐呢?”
“我在这里。”
不知从哪里传来和方才相同的少女声。音量与传来的方向都没变。女仆装女子明明已经离开大厅。
“说什么我在这里,是、是在哪里……”
“父亲,您说的侦探就是这些人吗?”
正一头雾水时,背后传来另一个声音。长子库洛托现身玄关大厅,抱着胳臂走过来。眼窝深邃的野性双眼,像估价般地眯着。
“哎呀,这位是少爷吗?您好,我是‘鸟笼使者’真打津轻。”
“可疑的家伙。”
面对打招呼的津轻,库洛托开门见山说出父亲一直没说的事。
“我实在不认为这种的能够取代警察。”
“师父,人家说我们可疑。”
“人家说的是你吧,津轻。”
“对没错就是你,你……”
频频点头之际,库洛托的表情结冻了。一副想说“刚才,我是在赞成谁的声音?”的样子看向父亲。戈达勋爵也想回以同样的疑问。
“不好意思,刚才穿女仆装的小姐不是轮堂小姐吗?”
戈达勋爵客气地这么一问,津轻体谅般地笑了。
“啊,难怪我们在鸡同鸭讲。常常有人搞错静句小姐和师父呢。不论如何,她们都沉默寡言。”
“相较于你,所有的人类都是沉默寡言。戈达勋爵,您没有先去调查过我们吗?”
“有是有虽然大略调查过,却没有得知任何具体的讯息。”
“这样呀。嗯,这也很正常。我想一定是因为跟我相关的那些人,即使告诉别人我的事情也无法取信于人……喂,津轻。”
回答一声“好啦”后,津轻将右手拿着的鸟笼提高到与戈达勋爵的视线相同的高度。
“这就是我的师父。”
“再次向您问好,我是轮堂鸦夜。”
用似乎是乐在其中的声音,鸟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