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这个念头蓦然浮现在脑际。是不是因为刚刚来这里的路上顺道去扫了墓,抑或是接下来要办的事情,让人产生了这样的联想?香月史郎走下电车,一阵初夏的暑热扑面而来,他用手背拭去了额头的汗珠。
事情的起因,缘自香月一周前接到的一通电话。
“学长,我有件奇怪的事情想麻烦你。”
电话那头是仓持结花,香月大学时代的学妹。但严格说来,结花入学时香月已经毕业了,所以他们两人在学期间并没有交流。认识的契机,是香月参加的摄影同好会——他毕业后有时还会被邀请参加活动,所以两人熟识了。在香月看来,结花就好像是自己的小妹妹一样。
“奇怪的事情?说来听听。”
“嗯,那个……学长能不能陪我去见一个通灵的人呀?”
“通灵的人……你是说那种能看见鬼魂,然后还能帮你驱邪,有神奇能力的人吗?”
“显然是啦,要不然还有什么能叫通灵?”
结花在电话那头吃吃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太滑稽了。
接着,结花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约在一个月之前的休息日,结花和朋友出来玩,趁着酒兴,两人一起去找命理师算自己的运势。不料,那个命理师对结花说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话。
“说是有一个女人在看着我,还在哭。”
据命理师说,这到底是好的灵,还是会害人的灵,她也无从分辨。一开始,结花也没把这话太往心里去——她自己属于对灵异事物比较敏感的体质,虽然这话也让她心里发毛,但还没有到深信不疑,将其照单全收的地步。
然而几天之后,她开始做一些奇异的梦。
“准确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梦啦,就是睡得好好的忽然一睁眼,感觉自己的意识很清楚,但身体动弹不得,心里有点害怕……然后,就觉得好像有人站在我床边,吓死我了!正好在视线的边缘,所以看不清楚,但感觉好像是个女的,然后还在抽抽嗒嗒地……哭。”
这样的经历反复出现了好几回。
结花毕竟是怕了,于是她又去拜访了那个命理师。但是,那个命理师说,她的能力止于“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但并没有能力“处理”。于是,她向结花推荐了一位人选。
“准确来说,她介绍的好像不是灵能力者,而是叫‘灵媒’。据说也不收咨询费什么的,所以我想,去听听也无妨吧……但还是有点心里没底。比如说,不知道会不会让我买奇怪的陶罐啊符咒[1]啥的。”
[1]日本某些以超能力为卖点的骗局中,让受骗人以高价购买陶罐是一种较为常见的手法。
这话结花虽然是笑着说的,但确实,如果有人陪着一起去,心里也会踏实些吧。
于是香月立马应承了下来,才有了今天这次碰面。
车站距离香月的住处并不远,却是头一次在这里下车。此地处于城市腹心,以幽静的高级住宅区而闻名,估计是不少人的理想居住地。香月也是个好静的人,但自忖这一带的居住成本可不是自己那点收入能负担得起的。
今天是工作日,车站前人影疏落。香月沐浴在初夏的阳光里,没一会儿就到了约定的时间,只见结花出现在了检票口。她注意到了香月,仰起头,一脸喜色。
“啊,学长!”结花小跑过来,微微鞠了一躬,“真是好久不见了。”
变漂亮了啊——这是久别重逢之后,香月对结花的第一印象。他第一次见到结花时,她才十九岁,所以香月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她当小妹妹看。可今天一见之下,不禁觉得应该有所改观才是。
“哎呀,越长越好看了嘛!不愧是上班族了。”
被由衷地夸奖了一句,结花忸怩地笑了,捅了一下香月的胳膊肘。
两人从车站出发,边走边聊,简单交流了一下各自的近况。结花看了智能手机的导航,说那位灵媒居住的公寓需要徒步十五分钟。
两人虽然通过社交媒体互动颇多,但面对面聊起来,还是有说不完的话。结花在一旁边走边说,时不时发出清脆愉悦的笑声。
她现在在一家大商场的导购台工作,今年正是开始工作的第二年,妆容和穿衣搭配也有了变化,开始走成熟路线了。香月觉得结花的手提包和她很配,夸了一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用工资里攒下来的钱买给自己的奖励。
结花低头看着地图,忽然停步,扯住了险些要走过去的香月的袖子。眼前是一幢称得上塔楼的高层建筑,目测超过四十层的楼顶直刺蓝天。刚刚路过的是一片普通住宅区,虽然也有一些高层公寓,但这一幢无疑是其中最显眼的。
“是这里?”
“唔……”结花也显得有点意外,愣在原地,“名字是对的呢。”
香月也颇为讶异,但还是拉着结花走进了大楼的入口。大堂宽阔深邃,掩映在玻璃幕墙背后。香月平素很少有机会造访这类高级公寓,不免有些晕头转向。大堂里能看见几位好像管家似的人物,但结花已经在入口处的操作盘上输入了房间号码,按响了通话按钮。
“请问是哪位?”一个年轻的女声。
“不好意思,我叫仓持,约了三点钟的面谈。”
结花口齿清晰地自报家门,听起来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啊,对对,这里登记过,欢迎你,请进。”
玻璃门徐徐打开,香月和结花步入了大堂。
“真厉害,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被香月逗了一句,结花怪不好意思地鼓起了腮帮子。
大堂的氛围和宾馆很类似——除了没人之外。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响起皮靴的脚步声。结花站在几台电梯面前,按下了按钮。
两人步入电梯,发现电梯系统已经被设置为直通住户,目的地按钮已经亮起。这对香月而言也很新鲜。
“学长,你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吧?”
“你是说灵异现象,还是说住在这里的灵媒?”
“我就是在想,你作为一个推理小说家,应该是对这类事情持否定态度的吧?”
“嗯——怎么说呢。一说到灵能力者,还有灵媒之类的,总觉得有点故弄玄虚吧。但是对于鬼魂啊,灵异现象,也不能说全盘否定,我觉得能抱有‘存在死后的世界’这样一个梦想也挺好的。”香月答道。
话虽如此,香月自己算是对灵异现象挺感兴趣的一类人,这些都是可以成为写作素材的,所以他专门找过收集怪谈和奇闻逸事的作家谈天,听听这方面的故事。也许在他的心底里,还存了一个念头,希望用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真实存在。
没错,希望存在那么一个死后的世界,这个愿望无可厚非。
自己现在还会去墓前敬献花朵,也一定是这个内心愿望的外在表现——香月想。
电梯停在了接近顶层的楼层。穿过装饰有观叶植物的电梯厅,两人走进了装修风格相当时髦的走廊。走到目的地的房间门口,按下门铃,很快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神态开朗。她毫不迟疑地打开门,将两人请进了屋,露出温和的微笑。她的穿着并不华美,衣服和首饰不经意地透出清爽但不失高贵的气质。
“你就是仓持小姐吧?快请进。”
两人微微颔首,走进了房门,在玄关脱了鞋,换上了一双非常舒适的拖鞋之后,两人被引到了一个好像客厅的房间。这里比香月的住处大得多,但可能是装修的因素,看起来并不奢华。摆放着的家具都是古色古香的,看起来好像是电影或电视剧里会出现的那种英国乡村风格。
“实在抱歉,现在老师还在接待前一位客人,没结束呢。请二位坐一会儿,稍等片刻哦。”
那位女子自我介绍说姓千和崎,并不是通灵者,而是在这里做助手一类的工作。房间正中摆了一张圆形的几案,旁边围了三张椅子。千和崎请香月他们落座,然后离开了房间。
“没事的,”香月对看起来略显紧张的结花说,“又不会被吃掉,只要不买陶罐就好了!”
“那可说不准哦,”结花露出顽皮的神情,说道,“你不觉得这里可能住了个坏巫婆吗?说不定真的会被吃掉呢。”
稍过片刻,房间尽头的门打开了。一位四十多岁、面目憔悴的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好像刚哭完,双眼略带红肿,手中捏着手绢。
“谢谢你。”
妇人朝房里鞠了一躬,关上了房门。大概她就是前一位客人。千和崎过去和她说了些什么,但只听见那位妇人不绝于口的感谢之辞。千和崎大概是送她出去了,两人一道消失在走廊处。又过了片刻,见千和崎回来,香月问道:
“刚刚那位是?”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为了过世的丈夫来跟老师请教的。看她出来的样子,应该是得到了答案吧。”
千和崎并不多话,伸出手向尽头的房门示意。
“请吧,老师在恭候二位。”
香月看了结花一眼,只见她略显紧张地清清嗓子,片刻后静静起身。香月先行一步,领着她走向房门。
香月的手搭上门把手,轻轻打开门。
室内相当幽暗。
没有光线。然后他意识到,是一道深色的帘子遮在了眼前。帘子映着从香月他们背后照进来的光,显出凹凹凸凸的纹理。
帘子上有一条不起眼的狭缝,这道缝隙就是通往室内的路径。
“请把门带上,进来吧。”
帘子背后传来安详的声音。
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两人从帘子里钻过去,进入室内。
照亮室内的,是火焰的光芒——圆桌上的一盏蜡烛,正神秘地摇曳着。墙壁上没有窗,只有几座烛台上点着灯火,忽明忽暗。房间深处有一张巴洛克风格的椅子,落座其上的女子正静静地注视着香月二人。
那位女子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脸庞如洋娃娃一般精致完美,在晦暗的房间里也能看得出那苍白的肤色,更为她增添了一种非生物的印象。黑色长发靠近发梢的地方略带拳曲,呈柔和的波浪形。黑发反射着烛焰的光线,一根根都散发着毛发表层的光泽,似乎仅有这一点,算得上她属于生命体的证据。
“你是仓持结花小姐吧?你可以叫我翡翠。”
灵媒的声音没有起伏。虽然遣词造句很礼貌,但其表情如同洋娃娃一样缺乏变化,半明半暗中的眼神还是冷冰冰的。
她穿着一件装饰有显眼蝴蝶结的衬衣,和一条深色的高腰裙,这风格也和洋娃娃毫无二致。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左右?虽然外表看起来是少女,但其散发出的神秘气息,以及哲学家一般、如同在思索深邃问题的神态,又绝非少女所有。
她长了一张日本人的脸,但有可能带了一点北欧裔的血统。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下面,一双碧玉色的美目正凝视着香月二人。
“请坐。”
自称翡翠的灵媒招呼完,结花才回过神来,在沙发上坐下了。
“这一位是——”
“我是她的朋友,鄙姓香月。今天我是陪她来的,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
灵媒姑娘似乎对此毫不在意,点了点头。
于是香月也跟着结花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请问今天你想问的是?”
被翡翠问及,结花怯生生地开始讲述。
讲述的内容,跟香月事先知晓的并无出入。
结花讲得有点磕磕绊绊,过程中翡翠一直凝视着她。间或微微颔首,但身体保持着纹丝不动。香月不禁思考,这种非生物的印象,部分是来自她深色的眼影、幽暗的房间,但更多的是因为她的举止吧。
“那个……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我了啊……”
“仓持小姐,你从事的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的工作吧?”
“啊?”
“你从事的,是不是经常会被人搭话,受到别人的求助这一类的工作?比方说,购物中心、大商场的导购,等等。”
“那个,你怎么……”
“只是感觉到了而已。”
香月也吃惊不小。他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结花,将视线投向了翡翠。
“因为这一类人比较容易被灵力靠近、凭依。可能是因为日常工作中做的都是回应请求、导引他人的工作,所以容易吸引灵力前来。”
“这……也就是说,我是在工作地点被鬼给缠上了?是这个意思吗?”
“那我还不知道,”翡翠静静地摇摇头,然后眯缝起眼睛,身体稍稍前倾,“只能说,我感觉不到现在有什么东西缠在你身上。”
“那又怎么讲?”
“不管那东西是好是坏,假如说有什么东西缠上你了,我应该是能感觉得出来……”
说这话时,翡翠的表情略有变化,修得整整齐齐的眉毛微微皱起,双目再次疑惑地眯了起来。她站起身,然后朝自己的椅子示意:
“仓持小姐,能请你坐在这里吗?”
“嗯?啊,好的……”
“我想确认一下,看你对外界的影响有多敏感。”
结花一脸困惑,但还是依言坐上了椅子。
翡翠站在椅子旁,俯视着坐下的结花,说道:
“请放松身体,全身松弛下来。收紧下巴,闭上眼睛,好像睡觉一样……没关系,不用害怕。我在,香月先生也在,我们都看着你呢。”
“嗯。”
“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向上摊开,呼吸放轻松……”
结花按照翡翠的话,坐在椅子上阖上双眼,一开始略显紧张,但渐渐地,看得出她身体松弛了下来。
“接下来,我要绕着仓持小姐走圈。你可能会留意到脚步声或气息,那不是妖怪哦,是我而已,请别担心。”
“好的。”
可能是这句嘱咐比较顽皮,结花虽然闭着眼,还是流露出一丝笑意。
如事先说好的,翡翠开始绕着椅子走动起来。她走得很缓慢,而目光则好像盯着什么一样,一直朝向结花的方位。
接着,她伸出手掌,挡在自己和结花中间,绝非能触碰得到的距离,一直隔着一小段。与此同时,她的手掌在结花周围的空气里轻拂,仿佛在探摸什么似的。
“那个——”
结花突然出声了。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那个……”
“没关系,你稍稍忍耐一会儿,眼睛不要睁开。”
话虽如此,但翡翠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好像反而助长了结花的不安。
“学长。”
结花用充满求助的语气说道。她闭着双目,将脸转向了香月的方位。
“没事的,怎么了?”
“不,那个……是不是有人在碰我?”
“没有啊,完全没有……”
“但是,那个,我的肩膀,还有手……”
香月盯着结花的手。她的双手依旧保持掌心向上,平摊在膝上,一直在香月的视线范围内,很显然,没有人碰过她的手。她说被人碰了,那绝对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好,你可以睁眼了。”
结花睁开眼睛。混杂着恐惧与迷惑的双眼,望着香月。
“我刚刚测试了一下,看看仓持小姐到底有多容易受到这类力量的影响。果然,我觉得你是属于比较敏感的体质。”
“刚刚是谁摸我的手了?”
“是我,”翡翠的表情略带阴郁,“但是,我并没有和你进行物理接触……”
香月探出身子,问道:
“也就是说,你刚刚是用类似气场,或者说灵力对她进行了接触?”
“对,”翡翠点点头,望了香月一眼,“我个人不是很喜欢这类词……但是这么理解,也没有问题。这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人毫无知觉,有的人有清晰的触感,程度差异极大。从过往经验来看,相对而言后者会更多地找我求助。”
翡翠侧着脑袋,似乎陷入了思考。不一会儿,她接着说道:
“这只不过表示你属于敏感体质罢了,仓持小姐本人并没有其他问题。但若说什么都不用做,也是过于武断了,有可能只是我没看见而已。现在面临的实际问题——毕竟是做了那样的梦,还有就是你居住的地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地缚灵什么的?”
“还有,用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就是风水的影响。你联系我的时候,千和崎小姐是不是拜托你拍了几张房间的照片?”
“对的,我用智能手机拍了几张,可以吗?”
“可以给我看看吗?作为参考。”
“好的。”
结花边说边掏出了手机。翡翠接过手机,开始浏览起来。结花站在她的身边,不时地做补充说明。大体上是诸如工作太忙啦,没有时间整理房间,所以乱七八糟的很难为情啦,这一类的话。
“那个——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不,我看不出什么毛病。”翡翠把手机还给了她。接着,她将微微弯曲的食指抵住下唇,思忖了片刻:“对不起。请到外间稍等片刻,可以吗?”
“啊,好的……”
虽然感到有点诧异,香月还是和结花一同退出了房间。结花在香月耳边低声说:
“……这姑娘好年轻啊。”
“确实,我也吃了一惊,而且是个美女呢。”
“那个嘛——肯定是化妆的效果啦。”
结花喃喃道,哼了一声。
不一会儿,千和崎出现了。两人告诉她,翡翠让他们在外边等着,她也颇为讶异,不过接着便说,我去给你们做冰咖啡吧。
两人在客厅的圆几旁落座,不一会儿,千和崎伴着好闻的咖啡香气走了进来。
香月喝了一口。咖啡不仅气味芬芳,而且尽管是黑咖啡,却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很容易入口。
“呀,这个可真好喝啊!”
看来结花的感想和他一样。
“真的吗?那太好了,”千和崎笑着说,“我最近正潜心研究滤纸冲泡呢。”
“是滤纸手冲吗?我也是呢,沉迷于自己冲冰咖啡!”
结花闻言两眼发光,没想到在这里也碰到了兴趣相投的人。
“这么一说,好像你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挺喜欢研究这个的吧?”
“我上学的时候在咖啡馆打过工,那时学了点滤纸手冲的技法,然后就着迷了。冰咖啡的话,如果用快速冰镇的手法来做,会特别好喝。但一次只做一杯的量有点困难……我其实对咖啡因有点敏感,但老是做多,喝不完剩下。做好了摆着口味会变差,可又没有趁手的容器。”
“哇,你好像比我了解得多多了!”千和崎说,“我今年才开始自己手冲……也是尝试了好多次,每次冲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最近一段时间,好喝的次数才渐渐多了起来……但是每次喝的时候都加好多奶,搞得咖啡的原味一点都喝不出来了,真是的。”
千和崎忿忿不平地说,笑了起来,这时铃响了。铃声是从翡翠的房间里传来的。千和崎立刻起身,消失在了门扉背后。不一会儿,又回到了客厅。
“老师有请。香月先生,请你单独进去。”
“我?”
香月与结花面面相觑,大惑不解。香月自己也弄不明白被单独召唤的理由,但还是只身走进了幽暗的房间里。只见翡翠还是坐在刚才那张巴洛克风格的椅子上。她摆一摆手,示意香月落座。
“为什么叫我?”
香月疑惑地问道。
翡翠略一侧脸,静静地答道:
“因为你并不相信我。”
被摇曳的烛焰照亮的双眸里,带着一丝好像是失望的神情。
“我有什么必要相信你呢?”
“为了仓持小姐,恐怕有这个必要。”
“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的能力呢?”
翡翠的双眉之间,起了一点代表迷惘的皱纹。
“这样吧……就像刚刚猜仓持小姐职业一样,你能猜中我的职业吗?”
“这个……”
香月察觉到,翡翠美丽的容颜好像因为窘迫而稍有变形。
“做不到吗?”
翡翠垂下眼帘,但马上又扬起了脸,好像下了决心似的说道:
“明白了,我试试看。”
立刻,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为之一变。
现在的翡翠全身好像笼罩在一股无生命的可怕气氛中。
简直像是死人的灵魂附体在一个洋娃娃身上……
让人产生可怕错觉的死寂里,唯有翠绿的双眸反射着火焰的光彩。
“你和仓持小姐截然相反,做的是比较内向的工作。”
“……算是吧,相对而言的话……”
“是一种比较特别的工作。我能感觉到一种,将身体内部的东西向外释放时的气味。”
气味?
不,她猜不到的,香月想。
但当他听到翡翠的下一句话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是艺术方面。绘画,或是作曲……不,漫画家?啊……作家……你是不是小说家?”
“你怎么……会知道?”
“只是感觉罢了,”翡翠的表情平静无波,说道,“一般而言,我不会做类似表演的。但是今天,我有必要让香月先生多多少少相信一点我的话。”
“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对仓持小姐多加注意。”
“那是为什么……难道是说,她所处的环境出了什么问题?”
“我希望是杞人忧天。但是……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想让她平白无故担忧,所以犹豫是否该告诉她。”
“嗯——不妙的预感。这话可相当模棱两可啊。”
“请不要把灵能力者想得那么神通广大。”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会留心她的。”
“还有就是,我想找个机会,看清楚那东西的真面目。”
“机会?”
翡翠站起身,向着帘子的方向伸手示意,大概是表示出去再说。香月点点头,和她一起回到了客厅。客厅里,充满了结花与千和崎明朗的笑声。
与之相对照的,翡翠从幽暗中进到亮堂堂的客厅里,表情却略带沉郁。
“仓持小姐,最近一段时间……你有没有见过,地板上出现不知什么时候弄上去的水滴?”
“啊?”
一问之下,结花的脸瞬间僵住了。
“那个……这和我问的事情之间是有什么关系吗?”
“是出现过水滴吗?”
“是的……”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近期去拜访一下仓持小姐的家。我想尽量亲身感受一下那个地方的氛围。说不定,这么一来可以解除你的烦恼。如果还是担心,可以邀请香月先生一同前往,你看怎么样?”
结花看起来有点担心,望向香月。香月点点头。
“唔……好的,我知道了。”
结花点了点头。看来她是被水滴的事情吓了一跳,变得犹疑不定。
于是三人商量了一下前往结花家的时间。据翡翠说,安排早晨的时间段,有助于排查夜间发生的现象。最后,约定下个礼拜五的早上八点,在离结花所住的公寓最近的车站碰头。虽然是工作日,但结花盯着粉色的行事历好一会儿,说只有那天是休息而且没有别的安排。那天下午香月有事,但上午毫无问题。
于是,这一天的拜访便正式结束了。
结花提了一句咨询费的事,翡翠摇摇头,说:
“我是不会收取费用的。”
千和崎站在翡翠背后,笑着说:
“老师可是不必工作也可以活得很好的千金大小姐哦。”
翡翠大概不太愿意别人提起这事,她略微转身,避开了香月他们的视线。似乎是有点害羞,香月觉得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翡翠流露出人类天性的表情。
往回走的路上,香月向结花要了之前给翡翠看的照片来看。那些照片从不同的角度拍下了每个房间的内部。刚刚结花有些难为情的理由也昭然若揭:室内确实有为了拍照而匆忙收拾了一下的痕迹。然而,照片中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也没有任何照片拍到地板上有水滴。
香月翻检着照片,一下子翻过了头,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结花与朋友亲昵的合照——另一位姑娘一头及肩黑发,戴着红色的钛合金框眼镜,表情略严肃。这个人,香月也是认识的。
“这是……舞衣?是叫这个名字吧?”
“哎呀,不要乱翻啦!不许看其他照片。”
香月将手机还给结花,说道:
“你是和朋友一起去见命理师的对吗?说的那个朋友就是舞衣喽?”
“嗯,对的。”
“你们现在关系还是挺不错的嘛。”
“是呀,我们上周还一起去了咖啡馆,刚才那张就是那时候拍的。”
“去见命理师的时候,你有没有提过自己的工作?”
“没有,”结花摇摇头,“噢,你是说……假如说那时我向命理师提过自己的工作,那个女孩子——翡翠,有可能从命理师那儿获得了信息,才猜中我的职业,对吗?”
“对。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介绍来的,互相肯定是有联系的嘛。但你这么一说,嗯,原来没有提过啊……”
“其实当时有事相询的是舞衣啦,我就是陪着去的。而且当时谈的都是有关恋爱的事情,根本没有聊到工作。”
“是吗?你有没有在网上发过什么关于自己的内容?”
“当然没有。那女孩子是有点真本事的吧?你觉得她到底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多大,看起来和我年纪也差不多……”
香月没有回答,陷入了沉默。关于翡翠连他的职业都猜中了的事情,他没有向结花提起。不得不承认,这事让他有点难以释怀。
“今天真是太谢谢了。”
两人走到车站,结花向香月深深行了一礼。她还特意提出,机会难得不如一起去吃个饭?可惜香月手头还剩了一大堆临近截稿的工作,只得忍痛谢绝了这个极富诱惑力的提议。
结花回程要坐的线路与香月不同,两人即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不必客气,倒是因为你,我才有了难得的经历。”
“学长你是什么想法?我是因为……自己身边发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所以就好像,怎么说,像落水人抓稻草一样……感觉只能依靠翡翠小姐的力量了……你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是不是觉得都是唬弄人的?”
“讲老实话,我也不知道,”香月摇摇头,“但你被灵的力量所困扰是事实。而我能不能帮忙解决呢?显然是不能的……所以,目前还是相信灵媒老师吧。反正目前她也没让我们买陶罐,对不对?”
“嗯,倒也是。真是不好意思,下礼拜还得麻烦你一次,拜托了!”
结花又深施一礼。
香月开玩笑般地耸耸肩:
“真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拜访女孩子的家哦。”
“我得好好收拾一下……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呢。”结花说。
言罢她又莞尔一笑:
“对了,到时候欢迎品尝我冲的冰咖啡,很好喝的哦。”
“非常期待。”
这时,电车来了,两人就此道别。
然而,这是香月最后一次见到仓持结花的笑脸。
*
香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自己很幼小。
辗转反侧,一睁开眼,身旁坐了一个女人。
他朦朦胧胧地觉得,那是在守护自己的人。
女人的面容,好像浸在逆光之中,看不分明。
但是他的心底,好像清楚那是谁。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呼唤她,却发不出声音。
终于,他察觉了:她在哭泣。
女人俯视着自己,流着眼泪。
她为什么在哭泣?
她为什么要叹息?
仿佛是为了即将降临的不幸而悲伤……
香月醒了。
*
周五早晨。今天便是事先约定的日子了。
香月史郎走在车站站台上,抬腕确认了一下:七点五十分。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最近真的很少和人约这么早的时间碰面了。虽然已经进入六月,但今天相当凉爽——可能从昨夜开始便是如此——香月记得自己差点要着凉,半夜爬起来关上了窗户。因为气温高不成低不就,挑选出门的衣服也成了一件难事。
他穿过闸机,环视四周。这个时间段,周围大多是早班通勤的人,没看到结花的身影。忽地,有一群男女吸引了他的目光——在售票机附近,有三个男的围着一个年轻女子,好像是街头搭讪?这么一大清早的?但从飘入耳中的话语听来,几个男人是玩了通宵,正在回家路上。而女子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不幸被他们缠上了。几个男人喋喋不休地问那女孩的名字,邀她去卡拉OK,聒噪得不行。
被堵在中间的女子露出狼狈之色,畏畏缩缩。
怎么办才好?香月挠挠头。
但他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观察了一会儿,忽然发现:
被困住的年轻女子,正是那位灵媒。
他之所以一开始没认出来,大约是因为她一脸困窘的表情。
那副表情里,曾经在幽暗房间里的神秘感与冷酷感荡然无存。
代替洋娃娃般面无表情的,是因困窘而纠结起的眉毛,以及面色苍白、讷讷而狼狈的神情,正好比一只羔羊落入狼口。
简直像换了个人。
然而,那令人过目不忘的翠绿双眸,香月是不会认错的。
他上前一步,正想出声阻止。
有一个男人强行扯住了翡翠的上臂,讪笑着。翡翠一脸无奈之色,但表情立刻变成了惊异。她眯了一下眼说:
“堕胎……”
几个男人不明所以,惊疑不已。
翡翠好像打定了主意,咬紧双唇,瞪视着那个男人。
接着她甩掉了男人的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大声喝道:
“你背后有流产的胎儿……不,不止!你最近是不是祸害了别的女人?”她的两颊因怒火变得绯红,向着几个男人叫道,“是一个这边有颗痣、短头发的女人!是因为你才死了,对不对!你是不是还想故伎重演?你这个……你这个……烂人!”
小姑娘的气势和快言快语之下,几个男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就连本想上前相助的香月,脚步都被翡翠的气焰阻住了。
“喂,喂……怎么回事?你认识她?”
“怎、怎么可能啊。”
“那她怎么知道‘凉子’的事情……”
“我怎么知道!咳,大概是脑子有毛病吧!”
几个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从翡翠身边退开了。
以激愤的姿态击退了男人纠缠的翡翠,伸出一只手在胸前握成拳头,长出一口气。周围的通勤乘客也因为这一阵骚动而驻足,忽而又好像时钟的指针一般,恢复了走动。
“翡翠小姐。”
香月看着仍然激愤不已、拳头紧握的翡翠喊道。
灵媒姑娘这才回过神,回首张望。接着,她面色一阵潮红,两只翠色的眸子骨溜溜地转动了起来。
“哎,哎呀……那个……刚刚,你是不是,都看见了?”
翡翠不敢直视香月的眼睛,心神不宁地摸着长发,问道。
“啊,是啊,我刚刚想给你解围来着,但好像没这个必要啦。”
翡翠低下头,默不作声。
“我有点意外。和上次见面相比,你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本来觉得你应该更加神秘,更加不可思议一点……”
香月这么一说,翡翠耸起双肩,整个人显得更娇小了。
“那……那个……这事能向仓持小姐保密吗?”
今天的她,和上次明显不同。不同之处当然不仅限于说话的语调。先前神秘而幽暗的印象,可能大部分来自房间的照明与妆容吧——今天她的妆更自然、明亮一些。但是,她本身如娃娃般的美貌与翠绿的双眸并无变化,大概本色如此。姣好的面容比想象中还要无邪,修长的身材如模特一般。她今天穿了一件胸口装饰着细丝带的藏青色连衣裙,提了一只手袋,和一把深色的阳伞。
“这么说,那天的神秘氛围是演出来的?”
“唔……怎么说呢,是小真——千和崎给我想的办法,”翡翠怯生生地抬眼望着香月,“千和崎说,平时的我看起来轻飘飘的,不大靠得住,又没有威严……难得有这样的才能,但这样难以服人,所以要想办法弄点气氛出来……那个,我们绝对,不是,想要骗人……”
“今天化的妆也不大一样呢。”
“画着那么浓的眼影,我可不敢上电车……”
翡翠脸颊飞红,小声说道。
香月越想越觉得好玩,禁不住笑了出来。现在的翡翠因为困窘而眉头微蹙,眼神显得柔和了许多,看起来和她的年龄相衬——甚至像是一个无邪的少女,一个纯真可爱而富有魅力的女生。
“我会向结花——仓持小姐保守这个秘密。不过我觉得翡翠小姐你像这样保持本色,其实更动人,更让人有好感呢。”
“是、是吗……?”
翡翠抬眼一扫,但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背过脸去。她抚着长发的发梢,说道:
“不……这个,毕竟还是工作……在仓持小姐来之前,我得变回去。”
“不不,我觉得她也不会在意的吧。”
香月笑起来,翡翠好像有点赌气似的,把嘴巴抿了起来。
没想到香月看到了灵媒的本色。确实,提起“灵媒师”,总是让人联想起严肃的老人形象,而面对这个轻飘飘、全身散发着柔和感觉的小姑娘,来咨询问事的人也许会大失所望吧。
他抬手看看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
然而,结花却全然不见人影。
两人等结花时,翡翠一直默默伫立在闸机旁边,可能是在集中注意力,重新酿造出冷若冰霜的感觉。香月望向翡翠时,被她用气鼓鼓的表情狠狠瞪了一眼,那意思仿佛是说:现在别搭理我。关于刚刚她与那群男人的对话,香月其实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他现在更在意的是为什么结花还没有来。
“好慢啊,我打电话问问。”
翡翠略一颔首,香月拨打了结花的手机。
没人接。
听筒里有铃声,但没有人接。五分钟前发送的信息,也依然保持着“未读”状态。说不定是还没起床?
“那个……怎么了?”
翡翠靠近香月,歪着脑袋问道。
“啊,没什么,结花没接电话。是不是在睡懒觉?但她一般可不会睡懒觉的。”
“你知不知道仓持小姐家的具体地址?”
“这个……啊,我说不定有的。”
香月想起来,每年结花都会给他寄贺年明信片,那上面写着地址,自己应该保存在某个云盘上了。他登录了云盘,将那上面的数据直接转发到了地图软件里。
两人觉得在车站傻等也不是办法,决定朝结花的公寓走去。路上香月又打了几通电话,还是没有人接。翡翠正集中精神,想要恢复自己的神秘感和威严,一言不发,所以二人一路无话。半路上,翡翠在一处平地一绊,“哎呀”惊叫了一声,险些摔倒。香月慌忙扶了她一把,这才没摔着。翡翠小脸通红,垂首用低若蚊鸣的声音说道:“请不要告诉仓持小姐……”
看来,对这位灵媒姑娘的印象,有必要做大幅修正了。
走走停停,两人到了结花的公寓楼前。
公寓是一栋四层楼的建筑,比预想中大,看起来房租不便宜,作为独居用的公寓来说略显奢侈。这么一说,结花似乎提起过,她家的亲戚里有人是经营房地产的,说不定她是通过那层关系选择了住处。
结花的房间在二楼。公寓没有电梯。香月经楼梯走上二楼,眼前就是目的地了。他见翡翠也到了二楼,便按响了门铃。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
“就算是睡懒觉……也有点奇怪啊。莫非她弄错日子了?”
然而,这也不大可能。结花是那种会把日程细细记在行事历上的人。
翡翠默不作声,盯着门扉。
翠绿的双眸倏地眯了起来。
“香月老师。”
“怎么?”
翡翠没有看香月,只是定定地凝视着门扉。
不。与其说是盯着门扉,更像是注视着门扉背后的什么东西……
突然,翡翠流露出了急切的神情。
“快开门。如果打不开,最好叫物业管理员来。”
“是有什么……”
“快!”
香月急忙把手搭上了门把手。
门开了。
“没上锁……”
香月走进门内。小小的玄关摆着几双高跟鞋,通往客厅的门半掩着。香月脱了鞋,走上玄关。
“结花?”
香月喊道,同时推开内间的门,向里面望去。
鼻腔里钻进了一股咖啡的气味。
接着映入眼帘的事物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几乎令他忘记了呼吸。
客厅的左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厨房台子上有一个空的咖啡壶,旁边的玻璃杯上安置着的是过滤器。操作台对面可以看见一张四人餐桌,面朝东墙摆放的两张椅子上堆满了杂物,和结花之前出示的照片毫无二致,没有收拾整理的迹象。通向阳台的南窗开着,窗帘随风摇曳。窗户旁,背靠东墙的双人沙发和电视之间,隔了一张圆形茶几。屋子里只有圆形茶几下面铺了一张地毯。
而仓持结花,则倒在了房间的正中央,正处于四人餐桌和圆形茶几的中间。
“结花——!”
香月靠近她的身体,在旁边跪了下来。
他伸手碰了碰结花纹丝不动的身体。
是冷的。
死亡的气味。
那是总出现在梦中的,困扰香月的气味。
他回过头,只见翡翠正伫立在自己身后,俯视着结花的身体,表情愕然,面无血色。
“别看了。”
香月好不容易说出这几个字。
“是……过世了吗?”
香月点点头。
除此之外,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出什么事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翡翠掏出智能手机,正在拨号。从说话的内容判断,应该是在报警。虽然声音颤抖,但她似乎比香月更冷静一些。
“对,已经,死了。那个,唔,地址是——”
翡翠望向香月。他从脑海中搜寻出刚刚查询到的公寓地址,告诉了她。
随后,香月环视了四周。
通向阳台的窗户,连纱窗都开着。
将目光投向结花的身体。她头发上粘着已经干掉的血。餐桌的一角,也留有血迹。她的手袋落在身体的右侧,敞开的钱包、手机、行事历散落出来。椅背上挂了一件外套,结花身上穿着的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衬衣与裙子。她的脚上穿了丝袜,脸上的妆还没有卸,看起来是下班回家不久的样子。倒地的结花睁着眼,面部以一个不大自然的角度歪向左侧,仿佛是在努力想要看清什么东西一样。
香月站起身,避开结花的身体,走到客厅另一侧。结花身体左边的地板上,散落着打破的玻璃杯碎片,可能是从餐桌上掉落下来的。很明显,是和什么人扭打的痕迹。香月靠近阳台。这里的窗大敞着,难道说……也就是说,是不是有什么人从这个地方……
“香月老师……从窗户那里,能看见墓地一类的地方吗?”
翡翠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她仍旧站在客厅的入口处,并未挪动位置。
香月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从开着的窗户望向外面。
窗外是一片旧旧的住宅。稍远处,可以看见一些好像卒塔婆[2]似的东西。因为距离较远,所以不凝神细看是不会留意到的。可能是一座寺院吧。
[2]“卒塔婆”,来自梵语,本指供奉舍利的佛塔。日本的坟墓后方的“卒塔婆”则是用长条形木板制成,模拟佛塔的形象,每年祭扫时会换新。
翡翠是怎么知道的?
她甚至没有踏足客厅,站在那个位置,是看不见窗外的景色的。
对了……
她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香月离开了窗畔。还是不要破坏现场为好。
“你在找什么?”
“啊?”
香月以为她是在问自己,不由得答道。
但一回头,却发现翡翠根本没在看自己。
她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
不知为何,香月觉得这一幕相当骇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翡翠小姐?”
翡翠忽然一个踉跄。
是不是贫血了?香月慌忙来到近前,扶住她。
翡翠跪倒在地,双目紧闭,发出轻微的呻吟。
“你没事吧?”
“香月老师。”
翡翠呻吟着说出几个字。
“凶手是个女人……”
“什么……?”
“啊……”
再怎么问,翡翠也没有更多的回答了,只是用仿佛觅到目标的眼神,盯着地板上的一个点,怯怯地喘着气。她的目光所及,正是倒在地上的结花尸体头部附近:那里落着一点东西。香月一开始注视尸体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东西,但是并没有深想那代表了何种意义。
“哭丧妇……”
那看起来,仿佛是一滴泪痕。
一滴水,一小滴透明的水。
*
自案件发生,已经过了好几天。
香月史郎坐在星巴克赶稿。他坐在靠窗的吧台,打开笔记本电脑,绞尽脑汁接着写已经拖了些时日的小说。
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集中精力。
占据他内心的是一团火焰般的愤怒——对凶手的愤怒。这个杀人者,抹去了仓持结花在他未来人生里的位置。
是的,这是杀人案。
翡翠报警后,和香月一起在辖区警署接受了问询。刚开始,刑警很明显地流露出非常怀疑的态度。这也不能怪他们。一个推理小说家,和一个灵媒师,这两个怪里怪气的职业好巧不巧凑在了一块儿,还是第一发现人。所以,虽然问询不是强制的,但香月还是尽量配合警方,以打消对方怀疑的目光。过程中,对方在没有取得许可的状况下要求香月提交一份DNA样本,这令他吃惊不小:有这个必要吗?考虑到假如拒绝提交,反倒会显得心里有鬼,万一被跟踪啊监视之类的就更麻烦了,没法子,香月还是答应了。
结花的死亡时间似乎是遗体发现前夜的二十点至二十四点之间。很快,香月的不在场证明便确立了。那时候他和熟识的作家朋友们在居酒屋喝酒,店铺的监控录像可以证明那时的状态。于是,警方终于肯让香月走人了。当时翡翠已经走了许久,而香月之后再也没见过她。因为,只有结花知道翡翠的联系方式。
香月一直没弄明白,那天翡翠口中话语的意思。
“凶手是个女人……”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嘿,大作家。”
一个大个子男人在他身边落座。
“钟场先生。”
“怎么说呢,还请节哀顺变。听说是你大学学妹?”
姓钟场的男人长着一副让人望而生畏的面孔,双目炯炯有神,那锐利的目光在香月身上一扫而过。
钟场正和,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警部。他和香月的交情,源自几年前的一个案子。
那个案子里,杀人凶手重现了一本推理小说的案情。而那本推理小说,正是香月笔下的作品。钟场警部和注意到案情和小说雷同的警察一道拜访了香月。
和虚构作品里面的那种“协助办案”不同,钟场并没有对推理小说家出类拔萃的推理能力寄予厚望,而是单纯地想要询问,香月有没有遇到过特别热情的粉丝,或是跟踪狂,以获得一点凶手的线索。显然,香月对此毫无头绪,一头雾水。
但那个案件因为香月一句意外的发言,看到了破案的希望。
那其实是一个偶然的发现。香月本身并不具备推理小说里名侦探那样的推理能力。他对自身的评价是,自己仅仅是对犯罪者心理的洞察和描写能力有一定的自信。可是,钟场却把那误认成是推理小说家才能迸发出的灵光一现。
在此之后,钟场每每碰上陷入难局的案件,便找到香月寻求参考意见。这里面当然也有未能解决的案件,但是也有一些案子是依照香月的建议破案的。
毋庸置疑,警方是不能向普通人透露案件信息的。有好几次,这一联系差点被媒体记者察觉,所以他们一直保持非公开的接触,钟场对香月的造访也是专门安排在工作时间以外。
“这次,大作家是想知道关于什么的信息?”
钟场两眼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将咖啡杯凑近嘴边。
“能不能请你说说能透露的情况?”
香月注视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说道。
停顿了片刻,钟场开始讲述业已查明的案情概况。
经过法医解剖,仓持结花的死亡时间推测为二十二点三十分到二十四点之间——这一时间范围比香月一开始被问询时更精确了。死因是后脑部的内陷骨折,据推断,结花应该是和什么人发生了扭打,摔倒时撞到桌角。身体其他部位没有外伤。衣裳虽然零乱,但并无性侵迹象。
“我们的推测是这样的:被害人在那天二十二点左右结束工作——这是有其他同事作证的。之后乘上电车,二十二点三十分左右到家。但这个时间仅仅是推定,假设她下班后直接回家,公司到家所需的时间是三十分钟,仅此而已。如果有车站和邻近的监控摄像头拍到她了,也许可以锁定时间,但不巧,都没拍到。总之,二十二点三十分,她回家之后,非常不幸地和一个闯空门的贼打了照面。”
“闯空门?”
“对。靠阳台一侧的窗户是开着的,应该是从那儿进来的。窗户没有被撬的痕迹,可能是忘了上锁。室内没有痕迹,但阳台附近的下水管上,有什么人踩下的脚印。脚印只有一点点能辨识,难以据此判断鞋子的厂商。据说,那一带正好是闯空门案件的高发地,搜查三科[3]正盯上了一个叫‘立松五郎’的惯偷。而被害人的住所,正好是这家伙可能瞄上的目标,这种脱鞋之后再进屋的谨慎手法,也符合立松的风格。因为还没有确切证据,就叫飞贼好了——这个飞贼于当晚二十二点三十分左右看见仓持结花的屋子没亮灯,以为没人在家,于是顺着排水管爬上二楼,闯入室内。碰巧被害人没锁窗户,所以他也没有使用工具。然后他在室内翻找财物的时候,不巧被害人回来了。她走进漆黑一片的客厅,脱了外套往椅背上一挂,打开电灯,便和在暗中大气不敢出的飞贼四目相对了……”
[3]警视厅搜查一科主要负责侦查杀人等暴力犯罪,二科负责侦查经济犯罪,三科负责侦查偷窃等犯罪,四科负责侦查黑社会(暴力团)犯罪。
“于是两人便当场扭打起来?”
“我猜飞贼并没有杀人的心。对方是个弱女子,与其跳阳台逃跑,不如一把推开对方夺门而出比较顺当——估计是这么想的。但是被害人运气太差,一头撞到了桌子角上。撞的地方也太不巧了啊。凶手落荒而逃,但还是没忘了把钱包里的现金和卡掏走。”
“现金被盗了?”
“不知道被盗的具体数目。里面是空的,只剩下打折券和一些零钱。”
“有指纹吗?”
“对,留有几个不属于仓持结花的指纹。但是里面没有出现前科犯的指纹。被害人有时会邀请朋友来家里玩,还会过夜,所以有可能是朋友的。同时,正门内侧把手上的指纹被抹了。不是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那种,而是好像有人戴着手套转动了把手,从而把之前的指纹都抹去了。”
“如果是闯空门的话,为了不留指纹而戴手套——这么想来确实顺理成章,”香月托着下巴,低声说,“对了,有一只玻璃杯碎了吧。你觉得是在和凶手扭打的时候摔碎的吗?”
“似乎是这样。那里面装的是咖啡,桌子下面的地板上有碎玻璃和泼洒出来的类似咖啡的液体痕迹。法医解剖的结果,被害人胃部没有咖啡成分,所以应该是前一天没喝完的咖啡杯放在了桌上。泡咖啡的器具、吃剩的饭菜和用过的杯子什么的都没收拾,堆在厨房。看起来,这姑娘是不大擅长洗洗涮涮啊。”
“唔,冰咖啡啊……”
香月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结花的笑颜,胸中充满了苦涩。
到时候欢迎品尝我冲的冰咖啡,很好喝的哦——
“这么说来,嫌疑人岂不是肯定是那个叫立松五郎的人了?”
“是啊,但是现在只是嫌疑而已,没有物证。我们在排查周边的监控录像,盘问目击信息,但目前什么都没发现。不过,如果我们能抓到他入侵或盗窃的现行,就可以调查他了。目前只能期待在审问中他自供罪行。我们正与搜查三科通力合作,确认他的行踪。”
“只能干等着,真是让人恼火啊……没有其他的嫌疑人了吗?”
“别急。不用你说,我们对被害人的社会关系也进行了排查。”
在排查中,发现了一个叫西村玖翔的男子。他供职于一家知名的婚庆策划公司,似乎在一周前开始对仓持结花进行了热烈的追求。
“在被害人家的垃圾桶里,我们找到了那家伙热情洋溢的情书。看内容有点近乎跟踪狂了,但那人的指纹与我们发现的指纹不符,而且他说连被害人家住哪里都不知道。目前没有证据,但他也没有不在场证明,说可疑也是挺可疑的。”
“如果这人是凶手的话,案情会是怎么样的呢?”
“这个嘛,肯定是他在推测的死亡时间段内跑到了被害人的住处去堵她喽。见面后发生争吵,男人发作起来将被害人推倒,结果一看失手杀了人吓得不轻,于是将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打开窗户,取走了现金和信用卡……这样很合理吧?”
“这么一来,怎么解释排水管上的脚印呢?”
“那个脚印很可能与本案无关。比如说,有可能是立松五郎以前攀爬到其他楼层时留下的,因为住户没有发现,所以也没有报案。”
“但还有一些疑点啊。她的推测死亡时间是晚上二十二点三十分到二十四点之间,对吧?一个独居的女性,怎么会让纠缠自己的男人进家门呢?”
“唔,确实,但也有可能是他强行闯进去的嘛。”
“如果是强行闯入,被害人应该会发出喊叫吧?但似乎没有相关的证言。”
“是的。没有证言表明当晚有可疑的惨叫或异响。但那公寓的隔音做得还可以,她的隔壁又是一间空屋,所以周围邻居没听见声音也不奇怪。”
“但是,如果是有人强行闯进家里,玄关应该更凌乱一些才对。如果我记得没错,她的高跟鞋在门口摆得整整齐齐的。而且,她的脑袋撞上的桌角,是靠近客厅中央的那一个,她是头冲着玄关仰面躺倒。所以我觉得还是从房间里边,也就是被从窗户侵入的人推倒的可能性比较高。”
“嗯,但是也可能西村的态度有所改变呀,表示了悔改,被害人原谅了他,觉得让他进屋谈一谈也无妨——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这么一来,就和现场的状况没有什么矛盾了。打碎的玻璃杯说不定就是为了招待客人而拿出来的。动机也有了,疑点很充分。”
“她和西村是怎么认识的?”
“好像是通过共同的朋友,一个叫小林舞衣的女性,是西村的同事,和仓持结花上的是同一所大学。”
“啊……是她啊。”
香月听到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不久之前,他还见过她的照片。
“哦对了,大作家你和仓持结花也是同一所大学的对吧,所以你也认识这个姓小林的?”
“嗯,和结花一样,都是摄影同好会的。”
“原来如此。这个姓小林的女的,事发当天二十二点二十三分给仓持结花打了个电话,所以我们才追溯到她,问了些情况。”
“电话?”
“说是她约了下个月想去被害人家里玩,打电话是为了确认具体时间。她俩好像挺亲密的,据说有时候会过来过夜。算是只有两个人的女子会?据她说,她们每个月一次会聚到一起通宵看国外的电视剧。小林说打电话的时候,被害人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
“这么说,是小林小姐将结花介绍给了自己的同事?”
“准确说是男女联谊啦。一个多月以前,小林舞衣策划了一场联谊,被害人和西村便在会上认识了。于是乎,西村开始追求被害人,希望能交往。”
“说到交往……结花现在没有男朋友吗?”
“仅就我们调查的范围而言,没有任何迹象。她虽然是一个人住,但家具置备得异常齐全,所以我们也查了查是不是有人同居。你是什么看法?”
“确实,我也没听她提过这方面的事。但就算有,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我们也没听说被害人有任何招人嫉恨一类的事,从她日常的交际以及动机追查,线索也就这些了。啊,对了,那个叫城塚的小姑娘——”
“城塚?”
“那个和你一起发现尸体的小姑娘啊。自称是灵能力者的。”
“噢……原来她姓城塚啊。”
“对,城塚翡翠。搞什么,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名字叫翡翠,那天是我们第二次碰面。她在接受问询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钟场耸耸肩:
“说第一次见面是工作——也就是你和仓持结花一起拜访城塚翡翠工作地点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
“不太干净的东西……”
“她说因为不想吓到当事人,又没有证据,为了做详细调查,于是约了日子去被害人的住所。据她讲,如果弄不好会危及生命什么的。”
“危及生命?她是这么说的吗?”
“对。但她觉得没人会相信,所以没有和你们讲,光是向大作家你忠告了一句,说要注意……”
“啊……是的,她叮嘱我要对结花多加留意……”
“剩下的内容就和你的证词一样了。客人没有现身,所以和作家老师一起朝客人的住处走去。站在门外的时候,说是又有了感觉,就是那种不干净的东西。”
香月不由得想起了当时翡翠脸上迫切的神情。
“钟场先生,你觉得这个女孩子可信吗?”
“肯定是胡诌。事后诸葛亮,什么话都好讲。估计就是靠这么几手,从有钱人那儿骗了不少钱吧。长得那么漂亮,不要说老年人,年轻男人也会上钩的。”
“唔,我也觉得是这样。”
“反过来想也可以。会不会是为了让自己的预知、预言成功兑现,杀害了被害人——”
“这个——”
“我们也查了下。但是,城塚本人有不在场证明。她和一个姓千和崎的家政服务员住在一起,千和崎可以证明,案发的那段时间她们两个是在一起的。而且她们居住的塔楼里到处都是监控:电梯、大楼入口、紧急出口、停车场……进出时必然会被拍到。我们查了录像,案发当天十六点左右,城塚与千和崎一起回家,而城塚直到次日,都没有进出过大楼。”
“这么说的话,目前最有可能成立的,就是入室盗窃犯立松杀人的假说了。”
“对,他落网只是时间问题。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个案子不需要劳烦你出手。只要抓到盗窃的现行犯,然后审问,应该可以让他吐露这个案子的真相。”
的确,这个案子似乎马上就能解决。
可是,香月却暗自觉得,仅仅盯着立松五郎还有些不够。
立松五郎当然很可疑,但西村玖翔也值得怀疑。
到底是谁杀了结花?
对了——
“你们搜查的线索里面……有没有女性的嫌疑人?有没有可能是女性犯案?”
对香月的这个提问,钟场一脸诧异。
“没有,刚才提到的小林舞衣,公司的朋友,学生时代的同学……与被害人交往密切的女性友人虽然多,但好像没有任何人提到她有招人嫉恨的事情。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香月陷入了沉默。他回想起了那天,扶住踉跄的灵媒时,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几个字。那天警察赶到之前,香月问了好几次那句话的意思,但翡翠只是低头嗫嚅:“我觉得可能是错觉。”
哭丧妇……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香月的脑海里掠过翡翠的双眸,在黑暗中妖魅地闪烁。
城塚翡翠。
那个灵媒所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
几天之后,香月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和翡翠联络上了。
香月有一个网站,用于发布自己所写的小说的一些信息。翡翠从那上面找到香月的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内容说,有事情想当面谈。于是香月和她约定,在自己常去的咖啡馆碰面。那里是他码字的地方。
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翡翠到了。
今天她穿了一件领口带蝴蝶结的白衬衣,一条藏青底色、带绣花的裙子。妆容是以亮橙色打底,自然大方,整齐的刘海下的一双翠目里,好像藏着一丝紧张的神色。
香月伸手示意她坐在对面,问道:
“这里好找吗?”
“还可以,这家店真不错啊。”
她环顾四周答道,但表情还是有点僵硬。
“这里的咖啡很好喝。他们也卖咖啡豆,如果给千和崎小姐捎一些回去做礼物,她应该会很开心。”
翡翠看着菜单,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特色咖啡。
“那个……首先,请允许我向香月老师道个歉。”
翠绿的双眸微微湿润,直视着香月。
“我好像不记得你做了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事呀。”
“是关于仓持小姐的。那时候,我应该将‘看见’她之后的感觉直言以告的。至少,应该对老师你……更准确地,告诉你。”
“翡翠小姐你——果然还是‘看见’了一些东西?”
“是的。”
她低下头,刘海低垂,几乎遮住了她的表情。
“我预见到仓持小姐有性命之危……但是,我自己对这件事并无确信,所以觉得你们也不会相信……于是没有对二位细说。但是,现在事竟至此……”
“哭丧妇,到底是什么意思?”
香月终于忍不住,抛出了在脑中盘桓多日的疑问。
翡翠抬起头,双眸游移不定,露出犹豫之色。
她可能是在担忧,香月到底会不会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老师你——知不知道叫‘班西’的妖精的故事?”
“好像是爱尔兰的妖精吧?传说,班西一旦开始哭泣,就会有人死去——”
“她们也被称为哭丧妇,古时候,有一种人会在葬礼上被雇来,为死者号哭。在民俗学上,有一种解释说这样的旧俗在流传中渐渐变成了这个妖精的传说……但我觉得,这个因果是不是反了呢?”
“反了?”
“老师,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能力,是在八岁的时候。在那以后,我一直在努力摸索自己感受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关于这种能力,没有人可以帮我答疑解惑。没有教科书,也没有专业参考书。所以,我自己对它进行了琢磨钻研。自我开始这份工作,开始为形形色色的人看事,差不多有十年了。”
香月回望着翡翠的双眼,想要努力看清她想解释清楚的真意。
“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有好几个人咨询的内容有相通之处——都是关于哭泣的女性的灵。有些是出现在枕畔,有些是出现在梦中,虽然有些细微差异,但想咨询的都是关于一个哭泣的女人盯着自己的事。”
香月感到后脊梁起了一阵寒意。
“也就是说,和结花——仓持小姐类似的案例,你之前也接触过?”
“是的。仅就我直接经手的而言,一共有四例。这四个案例的共通点还有,所有的客户都在一年内死去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哭丧妇的灵。
被它凝视过的人,一年之内必有杀身之祸——
这不得不让人觉得莫名可怕,毛骨悚然。
“而我是最近才注意到其中的联系。一般来说,完成了客户的委托之后,我们之间不会再有联系,所以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发现请教过哭泣女人的几个客户居然都死掉了……”
“那几位的死因分别是什么呢?”
“有两位是病故,”翡翠低着头,露出苦涩的表情,“还有一位,是因为夫妻之间起了争执,被丈夫杀死了,两年前还上了新闻。还有一个是自杀……据说生前被抑郁症所恼。”
她的双唇间吐出一声苦恼的叹息。
“回头看看那些咨询内容,我注意到其中有两个人提到了来源不明的水滴。据说自己家的地板上会出现一些水滴,但那究竟是从哪里泼洒出来的液体,自己却完全摸不着头脑。另外两个人的案例里面则没有提及,要么是自己没注意到,要么是觉得这和灵的出现没有关系,所以没说……”
“而结花的身体旁边……也有一滴水滴。”
“对。几个人的谈话里共通的水滴,都是以那样的形式……据说就好像泪痕一样,并不起眼。”
“所以当时你才会觉得是哭丧妇——”
翡翠微微颔首。
“回到我刚刚和你说的班西的传说……很神奇的是,关于哭丧妇的习俗在全球各地都有,而且是从信息难以互通的古代开始,就在世界各地出现了。”
“荣格的集体潜意识论吧,这可能是从人类共通的潜意识底层里相关原型产生的联想。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世界各地的人类抱有同样的想象,似乎也不能算特别神奇……”
香月喃喃自语道,但紧接着,一道凉意又掠过了脊背。
要是哭丧妇并非出自想象,而是真实存在的呢?
结花目睹了哭泣的女人之后,死了——这是他亲眼所见。
“自古以来,某类对灵感应力比较强的人,在死前讲述自己看到了哭丧妇……然后这又是人类集体所观察到的现象……哭丧妇的传说应运而生?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但这样一想,禁不住让人产生一丝淡淡的恶寒。
结花是被这种可怕的妖异附身才死去的吗?
“我是这么解释的。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没有人能证明,没有任何人可以请教。归根结底,这种事情旁人看来简直是荒唐透顶……包括我在内,一般而言,大家都会觉得我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
香月在翡翠的双眼里看见了苦恼的神色。
这不难想象。她没有对仓持结花透露有关哭丧妇的事情,因为毕竟连自己都没有确证,如果是杞人忧天,只会让结花徒增烦恼。被灵所扰的结花还有一点相信的可能性,但香月只会更怀疑自己吧。
故此,翡翠噤口不言。
结果,结花死了。
翡翠对此后悔不已。
“我没有说出口,真是万分抱歉——”
所以,她才前来道歉。
“我一直以为只是偶然,自己想多了……就算不是偶然吧,我也没有想到仓持小姐会那么快去世……我想,假如到她家去,说不定能想到什么解决办法……”
翡翠低着头,娇小的双肩微微颤抖。
“请抬起头来,我觉得这是没办法的。”
翡翠叹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湿润的双眼带着疑惑看向香月。
“你是说,你相信我的话?”
“对,我相信你。”
她圆瞪着双眼,然后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好像是胸口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翡翠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双唇紧抿,再次直视着香月。
“香月老师,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关于你的事,我稍微查了一下。你曾经协助警方解决了好几起案件,是吧?”
“啊……那些都不算什么,可以说是多个偶然交叉的结果,我没帮上忙的案件其实占多数。”
“即便如此,我觉得那也是很了不起的才能,一般人可是办不到的。”
香月被那翠绿色的大眼睛定定盯住,竟有些心潮澎湃。被丽人以这样的眼神恳求,他甚至感到仿佛十几岁少年的羞涩涌上面颊。
翡翠上身前倾,说道:
“拜托你了。请你借助我的力量,查出到底是谁杀了仓持小姐——”
*
刚刚点的咖啡到了。香月史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接着,他望向翡翠,她正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刚才,他答应了她的请求,而翡翠的脸上焕发出了她那个年纪女孩子应有的神采。但是当香月陷入思索时,她的表情又变得不安起来。
城塚翡翠。
利用她的能力,抓住杀害仓持结花的凶手——
“那个……老师?”
“啊,不好意思。我在想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香月搁下咖啡杯,观察着翡翠的表情,问道:
“你看到结花遗体时说凶手是个女人,没错吧?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该不会是说,哭丧妇杀了人,所以凶手是个女人?
“有时候我会有种感觉……”
翡翠踌躇了片刻,低下头说道:
“比较常见的情况是,我走在路上,不明就里地经过一些死亡事故发生现场。我会突然感到眩晕,意识游离开来……接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我觉得,那多半是人在将死之际……看到的景象。”
“难道说……那时候,你在脑海里看到了结花死前看到的景象?”
“我觉得……应该是吧,”翡翠点点头,但看起来不是很肯定,“我看到的,多半不是特别清晰的图像。就好像做梦的时候,梦里的事物清晰可见,但梦一醒就很快被忘却……这个经历你也有吧?就是类似这样的感觉,景色很快就变得像雾里看花一样……最后连自己都不是很确定到底有没有看见。说不定只是出于我自己的想象,或者说是妄想,错觉……”
“所以,你当时看见了什么?”
翡翠不安地回答道——对方是否会相信自己的话,她好像还是心里没底——
“好像是一个女性的侧脸。我倒在地上,那个人蹲在我的身旁,俯着脸……真的是,很模糊的景象,我现在只能想起来这么多了。我见到仓持小姐遗体的时候,脑子里满是这个景象,仓促之间便觉得凶手是个女人,不好意思,我实在没什么自信……那个也许不是凶手,而是就像仓持小姐说的,是那个哭丧妇……”
“死前看到的景象……是不是就好像附身于死者的感觉?”
“也许是吧。千和崎小姐把这个描述为灵魂的共振,”翡翠带着悲伤的表情,“据说,我一旦碰上这样的事情,就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但我自己并不记得。这种事情多了,从小父母就一直觉得我有病……”
“对了,那时候你说:‘你在找什么?’我当时以为你在和我说话,但觉得语气很奇怪。那个莫非是结花想说的话?”
“我说了那种话……?”
“我听到的是:‘你在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
翡翠一脸迷惑,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看起来好像是全无记忆。
这么说,难道是结花的话?
如果真的如此,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回想起来,死去的结花眼睛是睁开的,这点也一直让香月耿耿于怀。
那双眼睛是在盯着什么吗?如果她不是立刻死亡,倒在地板上之后她看见了什么,让她有如此疑问?她看到的,是不是翡翠所见的女子侧脸呢?是“她”蹲在濒临死亡的结花身边,找寻着什么吗?
如果杀人凶手是闯空门的贼,那么找寻值钱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她的身旁掉落着手袋,而钱包里的现金和卡类都被抽走了。啊,不对——
手袋是在她的身边没错,但是在她的身体右侧,然而她面朝的是左侧。这样岂不是应该看不见在手袋里掏摸的凶手?那她能看见什么呢?她身体左侧,似乎只有打破的玻璃杯碎片,其他并无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事物。
不。是不是在结花注视着的时候,“那个东西”还在呢?
会不会是凶手把“那个东西”拿走了?
假如有那么个闯空门的会感兴趣的东西,正好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不对。翡翠刚刚说了,她看见的是个女子的身影,而被盯上的闯空门嫌疑人立松五郎是个男的。如果嫌犯是女性,那么首先应该被怀疑的显然是以小林舞衣为代表的结花的女性朋友们。但是结花的女性朋友人数虽多,但目前还没有找到任何杀人动机。
凶手是在搜寻什么呢?如果凶手将“那个东西”从现场带走了,那么是不是有可能,凶手就是为了“那个东西”而杀了结花呢?
可能是香月陷入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他蓦然一抬头,发现翡翠正用不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眉毛垂了下来,化成一个“八”字,仿佛特别苦恼。
这样冥思苦想可不行,只是在原地兜圈子罢了。
香月向翡翠问了另一个问题。
“除了刚才说的,你还有什么别的能力吗?比方说,你准确猜出了我和结花是干什么工作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嗯,这个呢……是气味。”
翡翠答道,手指在桌上不安分地扭动着。
“气味?”
“我不是说真正的味道。是那个,灵魂的气味……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气味只是一个比喻,不是真正的嗅觉。准确来说是通过第六感察觉出来的……”翡翠说着,向着早就冷掉的咖啡里倒入牛奶和砂糖,“但是,如果想让别人明白这个事情,还是用气味来打比方最恰当。发出这种气味的……有点像是人的灵魂……不好意思,我自己是这么理解的,但并没有证据。”
翡翠一面搅拌着咖啡,一面带着抱歉的表情说。
“不仅仅是活人,这种所谓灵魂的事物,有的时候也可以用眼睛看见,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气味的形式被感知的。灵魂散发出来的气味……然后根据气味,我可以了解那个人心里的情绪,平时的生活方式,这种大方向性的东西。而你们的工作,我是通过经验来类推的。如果气味和我过去碰到过的人类似,那就说明生活方式近似,工作也很有可能一致,这是我的经验。当然也有猜错的时候。我以前接受过一位作家的采访,香月老师你的气味和那位作家有些近似,所以我大胆猜测了一下……”
接下来,翡翠将“气味”的灵视原原本本地解释给香月听了。
要想分辨气味,必须直接与对方会面。如果有两个气质类似的人在场,其气味会混同起来,让她分不清是谁散发出来的。同时,分辨气味必须集中注意力,翡翠在非常放松的状态下,信息可靠度会有所提升。当她处于幽暗之中,由于外界的其他信息都被阻断,所以更容易集中精神。原来她将工作环境布置成那样,并不完全是为了营造神秘气氛。
气味代表了一个人的健康状态和精神状况。是不是虚弱,是不是生病,是不是激动,是不是害怕,是不是在说谎,是不是抱有罪恶感……翡翠能通过气味知悉这些情况,但并不能判别具体的信息。
“比方说,你可以知道一个人有罪恶感,但是搞不清是因为偷情产生的罪恶感,还是杀人导致的罪恶感……这么说对吗?”
“这个多少可以判断得出来……也不是这么说,毕竟我遇到偷情的机会多一些,还没有机会碰见杀人犯……”
原来如此。看来这样的判断,也是要依赖本人的经验啊。
此外,翡翠还说了一些关于“精神散发的气味”的有趣之处。
她说,人的精神假如受到了他人的影响——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是会有所感知的。比方说,人物A被人物B深深地爱恋着。在这种情况下,翡翠也可以知晓有人对人物A倾注了爱意,即使人物A本身不知道这份爱意的存在,但爱会造成某种影响。
“这种能力或许能派上用场呢,若有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某个人痛恨着,那你也能感知?”
“嗯,大概可以。我觉得,这就好似某种祝福或是诅咒,如果是憎恶,这种诅咒就会侵蚀对象的精神,留下影响。我在灵视的时候,仿佛能看见那种伤痕……大致就是这样的感觉。当然,如果不集中注意力,就很难感受得到。”
她的能力虽然称不上神通广大,但也是难以置信的力量了。
不过,要怎么样才能让翡翠所说的灵视能力为破案助力呢?
是不是可以让杀害仓持结花的嫌疑人——立松五郎、西村玖翔,还有结花的女性友人——逐一与翡翠会面?嫌疑人杀害结花后会抱有负罪感,以及害怕被逮捕的强烈恐惧——翡翠应该可以分辨出这样的气味。
可是,这个方式存在两个问题。
其一,嫌疑人并不抱有负罪感的情况。假设此人天赋异禀,既没有负罪感,也没有恐惧感,那翡翠岂不是束手无策?其二,则更是难解:假设此人对杀人一事抱有愧疚感,而翡翠也通过灵视发现了这一点——然后呢?
这不能构成任何证据。
即便通过灵视知道了某个人是凶手,也不能对其进行逮捕。在缩小嫌疑人范围的意义上来说,或许有些用,但如果考虑到第一点,反而有可能限制搜查。
“我明白了。按照气味这条路来追,恐怕有点难度。”
“对不起……我很想为仓持小姐做些事情,但我没有什么聪明才智能帮忙抓凶手……其实,我连推理小说都不太能读得下去……”
香月看着翡翠,她满脸抱歉地将咖啡杯端到嘴边,有点没精打采。
“我觉得,可以稍微从别的角度来思考一下。”
最值得思考的是翡翠看见的女子影像,以及结花留下的话语含义——但这两个疑问,目前还在原地打转,毫无头绪。那何不从别的疑点入手,看看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从别的角度?”
“嗯。我指的是——哭丧妇。一开始听你讲到这事的时候我就有点疑惑,所以我想尽量将这个地方梳理得明白一些。”
“你指的是哪个部分呢?”
“对灵异事件强求其逻辑性也挺滑稽的——但是,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结花她是因为被哭丧妇哭了才死的,还是哭丧妇因为她将要死去,所以才哭的?我想解决的就是这个疑问。”
*
翡翠有好一会儿一语未发,张口结舌地瞪着香月。
“不知为何,我就是很在意这一点。翡翠小姐,你是怎么看的呢?”
“你是问,仓持小姐是不是被哭丧妇的诅咒杀死的,对吗?”翡翠睁大眼睛,“我从来也不认为,哭丧妇能用诅咒杀人。”
“你这样认为,有什么理由吗?”
“这个……有这么几点理由……用语言来说明自己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东西,还真是难啊。”
翡翠换了一个陷入沉思的姿势。
“我可以通过‘气味’来感受灵的存在。我在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也感知到了灵的存在。但那不是什么坏东西。我感受不到它要伤害人,诅咒人的恶意。仅仅感到它抱持着哀伤,还有无力感。如果我能再去一次,说不定可以了解得更深入一点……”
“换句话说,如果结花是因为被哭丧妇哭了才死的,那哭丧妇应该是有恶意的,然而现实是,翡翠小姐你并没感受到它的恶意,对吗?”
“是的。还有一点就是,根据我的经验,幽灵对人造成伤害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顶多可以将人的精神逼入困境,让人身体衰弱——这已经是极限了。仓持小姐,是被人类杀害的。”
“会不会有什么人被哭丧妇附体,然后被指使着杀了结花?”
“老师,你电影看多了,”翡翠不满地噘起小嘴,“我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但那样的话,灵体应该会有恶意呀。”
“话说,你能不能通过灵视预见未来呢?”
“你是说,我通过这个中了彩票,于是发财了?”
翡翠仿佛赌气似的噘起了嘴。香月笑了。
“并不是这样的吧?”
此言一出,翡翠长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寂寥。
“我所能看到的未来,只有我自己的死期罢了。”
“死期?”
她刚刚那一瞬的表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香月看到的是自己的错觉。下一个瞬间,翡翠又恢复了温柔的笑容。
“很遗憾,对于未来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样啊,”香月略有些讶异,但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似乎没听说过会有幽灵来告诉人类未来的事情,对吧。比如幽灵前来告诉人类彩票中奖号码之类的。”
“那是自然的。”
“那么,就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哭丧妇,又是怎么预知未来的呢?”
翡翠轻轻地“啊”了一声。
“确实啊。好奇怪,为什么呢?”
“幽灵难道是一种超越了时间的存在吗?”
“我不这么想——当然,仅仅是据我所知。灵——也就是人的意识,在死后应该是处于停滞的状态。”
“停滞?”
“死去的那一瞬间,断绝的意识,会以那样的形态在人世间漂泊。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香月歪着脑袋,没太听明白。然而翡翠也并没有对此进行深入的说明。她是从自己长年的经验出发而产生的理解,对别人说明大概相当困难。
“总而言之,假如灵体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么,就与哭丧妇预知了结花的死形成了矛盾。于是,我思考了一番,关于翡翠小姐你听闻的四个死亡事件——都是与哭丧妇相关的,有两个是病死,一个是自杀,还有一个是他杀,对吧?假如说,哭丧妇……也有和你差不多的可以嗅到灵魂气味的能力呢?”
“啊……”翡翠好像理解了香月的问题,“是的,有可能就是这么回事。也就是说哭丧妇和我一样,也能闻到气味啊。这样,它们就能看出人生病的状况,或者是精神受折磨的状况……”
“……这样下去就会死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但死者又不能干预生者,所以,哭丧妇才为之落泪……所以,如果这不是预知,而是推论,就讲得通了?”
“但是,如果是那样,仓持小姐又属于哪一种呢?她没有生病,也不是自杀。啊,不对,之前找我咨询的人里边,有一例是他杀。”
“所以,我才问到你说起的诅咒。假如结花被某人恨得非杀之而后快,那么这恨意一定会侵蚀她的精神,从而通过‘气味’的形式展露出来,不是吗?而哭丧妇,正是嗅到了这一点。”
“继续这样下去,会被人杀死。可是,哭丧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假如这个设定成立,那么就与立松五郎行凶说形成了矛盾。
因为,如果是立松五郎在闯空门时杀死了结花,那仅仅是一个偶然,而非经年累月的恨意导致。所以,哭丧妇是无法预知这件事的。同时,这个玄妙的理论,也否定了西村玖翔行凶的可能——因为西村玖翔追求结花并且遭到拒绝之事,发生在她被害的一周之前。然而,结花早在拒绝西村之前,就被哭丧妇的梦魇所困扰了。西村不可能在向结花表白之前就对她抱有杀意。
当然,以上都是香月的胡思乱想。
但不知为何,这些思绪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果这两个人都不是真凶,那么翡翠看见的女子到底是谁?
正在这时,香月的电话响了。
他向翡翠打了个招呼,接通电话。
他隐隐有一点预感。
电话是钟场警部打来的。
“老师,有一个遗憾的消息,我觉得最好和你说一声。”
“难道是关于立松和西村的事?”
“哦?你直觉很准嘛。对,比较遗憾,这两人是清白的,他们在犯罪时间都有不在场证明——”
那是昨晚的事。
搜查三科的埋伏终于奏效,将立松五郎作为入室盗窃的现行犯逮捕了。在追查其他罪行时,发现仓持结花被害当晚,立松拥有无可置疑的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他在常去的酒吧里喝到不省人事。店铺的监控录像上,将喝得烂醉如泥、在店里睡到次日早晨的立松拍得清清楚楚。而对于排水管上的鞋印,立松是这么解释的:他的确侵入过那栋公寓的阳台,但那是杀人事件发生的几天前,正当他想破窗而入的时候,听见巡逻车的警笛声,于是害怕了,最终没有下手就逃走了。所以脚印与杀人事件并无干系。
另一方面,案发时间西村玖翔正在光顾一家非法营业的性交易场所,不在场证明成立。当事人一开始没和警方说实话,发现自己被当成了杀人嫌疑犯之后才迟迟坦白。此事也从附近的监控录像得到了证实。
听完钟场的简报,香月挂断电话。
他将手机收起来,向翡翠大致说明:警方按照闯空门犯案这条线来进行侦查,但碰了壁。毕竟是警方的信息,钟场是出于信任才透露的,所以香月也不能向外人说太多。
“原来是这样啊,”翡翠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失望,“本想使用自己的能力,但好像又没帮上什么忙,真是对不住……”
“不不,至少这个结果和刚刚我们讨论的哭丧妇的逻辑并不矛盾。杀害结花的,一定是痛恨她的人。也正因为这样,哭丧妇才能预知她的死亡。”
“但是,这也只是不矛盾而已啊,并不保证是真相,”翡翠耸起肩膀,“关于哭丧妇本身,我自己的认知有错误也说不定。以规律性或逻辑来判断灵体本身,或许就是个错误,甚至这一切都可能是我的胡思乱想……”
“尽管如此,现在浮现在警方侦查线上的两个嫌疑人都具有不在场证明,还是翡翠小姐‘看见’的那个女子是真凶的可能性大。”
香月跟了一句,像安慰,又像鼓励。
可就算凶手是女性,目前他们也没掌握多少像样的证据。仅有的手段大概是排查现场附近的监控录像了,但那一带监控极少,钟场正在为此头疼不已。结花的友人很多,经常邀请她们来自己家做客。在结花的推测死亡时间段内,即便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正常,所以想在她的朋友里筛出特定的怀疑对象极度困难。
如果能再找到一些其他的线索就好了……
凶手当时是在找什么呢?
只要搞清楚这一点——
“我还有个问题。翡翠小姐,你是灵媒,对吧?”
“嗯——?”
翡翠有点莫明其妙地仰起脸。
“你不是占卜师,也不是灵能力者,而是自称灵媒,对吧?”
“嗯,是的……”
“我对这一点比较在意。所谓灵媒……也就是像通灵者,或是‘潮来’[4]一样,可以将已死之人的想法传达给在世的人。所以,翡翠小姐你也有这样的能力,是吧?如果是,那是不是有可能通过结花之口,详细了解当时的情形——”
[4]潮来,是日本东北地区的一种巫师,多由盲女充任。民间相信潮来能够呼唤死者,让死者附于自己身上。
翡翠的眼神里出现了犹疑之色。
“老师,你说得没错,我是灵媒,可以让死人降临在我身上——准确地说,是让死去的人的意识,暂时存在于我的身体里。”
“那岂不是——”
翡翠摇了摇头。
“以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情。”
“一样的事情?”
“有位死者的家属想请我帮忙解决一起悬而未决的杀人案,为被害人做一次降灵。我当时想尽己所能,看看能帮到什么程度,于是答应了。最终,死者的灵附在了我的身上。”
“然后怎么样了?”
“刚才我说了,死去的人的意识,会停滞在那个时刻,对吧?平常我在自己身体上降灵的时候,迎来的都是相对平静的死者。和这种较平稳的意识,可以进行有意义的沟通。但是在痛苦与恐惧之中死去的人……”
翡翠在这里停顿了下来。
看她的表情,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情。
“当事人的意识降临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死者借着我的嘴巴说了些什么话,我全然没有记忆。但是怎么说呢……死者的感情会给我的心留下强烈的烙印。如果那烙印是对尚存人世者的爱恋、温柔,或者后悔、忏悔……那样的感情,我还可以忍受,然而……”
她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长长的黑发垂了下来。
“案件被害人的灵降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没有任何记忆。但是据千和崎小姐说,我是处于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根本不能进行正常的对话,只是反复地说,请救救我、好可怕……那个时候,濒临死亡的人感到的恐怖非常鲜明地留在了我的心上,这一切曾经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
“原来是……这样。”
死者的意识,会停滞在那一瞬间。
濒死之际,结花感受到了什么呢?是恐惧、绝望,还是痛苦?
如果死者的意识会停滞在那一瞬间的话,那么这可怕的情绪,是永不消亡的吗?停滞,也就是永不结束。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如果让结花的灵降在翡翠的身上,是不是结花就要重新体验一次那样的恐怖呢?而那样强烈的情绪,又将烙印在翡翠的精神上,一生无法磨灭——
“就算是克服了所有困难……能问出来的,也只是毫无意义的只言片语,是这样吧?”
“是的。”翡翠垂着头。
“我真是没用,帮不上你的忙——”
说到这里,翡翠的身体僵住了。
然后仿佛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脸。
“严格来说,并非都是毫无意义的话。我听千和崎小姐说,我说了一些关于地点的词句。那次的案件里,死者被囚禁的地点没有搞清楚,大家认为,若将那个地方搞清,就会成为有力的线索。可是,问出来的话语并没能确定具体的地点——”
翡翠略带兴奋地说着,探出身子。
“老师,请再带我去一次仓持小姐的家。”
“你是想……做什么呢?”
“让她的灵降在我的身上吧。然后,希望老师你能问问她。不管是有关凶手的线索也好,可以成为证据的东西也好,什么都行……就算是得到好像毫无意义的答案也没关系,你可以将其拼凑起来,进行推理。我想,这回和上回不一样,有老师你在。”
翡翠加重了语气。香月凝视着她的眼睛。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那是一双虽然藏着后悔与恐惧,却勇敢地上前一步,想要探寻真相的眼睛。
“老师,请破解死者留下的谜题——”
*
两人来到了仓持结花居住过的公寓房间。
警方的现场勘察已经结束了,香月拜托了结花的妈妈,借来了公寓的钥匙。结花的妈妈好像知道香月这号人物,说是结花老是挺自豪地提起他来。她朝香月深深鞠了一个躬,用颤抖的声音恳求他,一定要将凶手抓获归案。“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那孩子一定要死呢?”听了这句恳求,香月唯有默默点头。可是,就算抓住了凶手,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结花被断送的未来,是永远无法改变了。她的妈妈,只能面对痛失爱女的事实,被如影随形的死亡牵掣着,以惯性过完余生吧。
人,是很容易被死亡盯上的。
有什么办法能解救这样的痛苦呢?
香月脑中思绪万千。他看了看静悄悄的室内。有一些东西作为物证,被警方取走了,但室内的摆设和当时相比,变化并不太大。
外面很热。但又不方便开空调,于是香月拉开了面朝阳台的窗户。依照翡翠的要求,窗帘保持关闭。她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表情紧张。
“可以了吗?”
香月望向她,问道。
“好,可以了。老师你没什么问题的话,随时可以开始。”
翡翠今天的妆容很平常,但衣服换成了第一次见面时,暗色系的那一套。可能是这一套行头更容易令她全神贯注。
香月拉出餐桌的椅子,在翡翠对面坐了下来。翡翠闭上眼,好像在黑暗中调整着呼吸,胸口上下起伏。
根据翡翠的经验,降灵可持续的时间只有几分钟而已。而且她说,从来没有成功将同一个死者呼唤出两次。也就是说,香月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与精神错乱的结花的灵进行对话,并获得所需要的信息。
“那么……请开始吧。”
香月下定决心般说道。
翡翠双目紧闭,点了点头。
呼吸因紧张而颤抖着。
那是自己的呼吸,还是翡翠的呼吸?
声音消失了。
寂静降临。
翡翠的身体纹丝不动。
她的身体好像完全放松,又好像沉入睡眠,陷在沙发里。
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安静。安静得耳朵几乎要痛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阵嘎吱声。
还有一点破碎声。是房子在晃动?
但是这栋楼并不是木结构的。是听错了吧。
他感到手掌汗津津的。
应该什么都听不到才对。
然而,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仿佛女人抽泣的声音。
不,是错觉吧。
思绪不宁,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就在这时。
翡翠的身体有了一丝动静。
她的手指尖微微颤抖,膝盖弹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惨叫,差点把香月吓得心脏停搏。
翡翠尖叫着,上半身弹了起来,看起来仿佛刚从一个可怕的梦中惊醒。香月从椅子上起身,靠近她。翡翠的身体陷入了狂乱。
惊愕的双眼圆睁,脚尖乱踢,如溺水之人。她的长发在空中飞舞,身体扭曲。
“翡翠小姐——”
“好冷啊好冷啊,好冷好冷好冷!”
此情此景,非同小可。
眼看着,从那写满了巨大恐惧的双眼里,泪水滚落了下来。
“翡翠小姐,冷静——翡翠小姐!”
香月按住了她的身体。如若不然,她眼看就要从沙发上翻滚下来了。他盯着她的脸,喊道:
“清醒一点——!”
他瞪视着翡翠圆睁的眼睛。
但翡翠的眼睛,好像看着香月,又好像没看。
这时香月猛然惊觉。
这不是翡翠。
“结花……?”
他问道。脑中一片空白。
翡翠茫然若失的眼睛终于对上了焦点,好像看见了香月。
“学长……?”
“对,是我。认识我吗?”
“不……”
这时,翡翠的身体再次挣扎起来。
“结花——”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香月拼命将挣扎着的身体按住。
“冷静——!”
“这里好冷啊!好冷啊!学长,救我,救救我!”
扭动中翡翠的膝盖一顶,正中香月的胸口。
香月忽然明白了。
是了。
这就是死吗?
这,就是死亡吗?
“告诉我!”香月克制住一切情感,叫道,“杀死你的人是谁啊!”
“杀死?”那张流着泪的脸露出了疑惑,“学长,你在说什么?不会吧……这是……做梦吧……”
香月咬住了嘴唇。
这样不行。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不是梦……你已经死了,被杀死了。”
“被杀死了……”
“你是和谁在一起的?和谁!是你的朋友吗!”
“我,是和学长在一起的呀?和学长……”
“不对!你……你……你死掉的时候,身边有人对不对?”
“我……死了……?”
渐渐地,翡翠的身体软了下来。
“好冷啊……”
表情变得呆滞。
眼神已经涣散。
眼睛也没有再盯住香月了。
“你应该看见谁了。那是谁,还记得吗?”
“不晓得……我倒在地上,动不了……学长说的,原来是真的啊……”
“能看见什么吗?你肯定看见什么了!”
“那姑娘好像在找什么呢……”
“是什么?是在找什么?那姑娘是谁?”
“是谁……这样好奇怪……”
“那人在找什么呢?”
“我不晓得。好像有什么,掉在地上了……”
“还能看见什么?”
“原来我真的要死了。”
“结花……”
“学长。”
她呆滞的眼神,望向香月。
嘴角上带着一丝笑意。
她抬起了冷得吓人的手指。
抚摸着香月的面颊。
“学长,我一直很喜欢……”
香月咬住了下嘴唇。
结花微笑着说:
“我好想让学长尝尝我做的冰咖啡啊……”
香月将她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他能感觉到,她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松弛下来。
翡翠的眼帘合上了。
就这样,她停止了动作。
翡翠醒来,已经是十分钟后的事了。
香月依旧坐在椅子上,守护着纹丝不动的她。
她微微呻吟,睁开了眼睛,一脸茫然地缓缓环顾了四周。
“老师……”
香月默默点点头。
她坐起身,伸手抚额。可能是头痛,她龇牙咧嘴地用力闭了闭眼。嘴唇发紫。
“你没事吗?”
“没事。”
回答的声音颤抖着。
紧接着,留有泪痕的面颊上,又流过了一道闪光的泪水。
她哭了。
“啊啊……”
翡翠呻吟道。
香月站起身,掏出手帕递给她。
“老师……”
她的手举在空中,好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抓到,无力地垂了下来。
“仓持小姐……对老师你……”
结花的感情,一定深深地印在了翡翠的心上。
翡翠流着泪,想说些什么。
香月阻止了她。
“请别说了。那些话……我只想从她的口中听到。”
翡翠低下头去,哀伤地啜泣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什么都做不了,仅仅是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无法令结花复生。
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要是再早一点——
再早一点,用自己的手——
“真想用自己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啊——”
*
离开公寓,已是傍晚时分,两人在暮色中走着。
香月断断续续地将翡翠召唤出来的结花所说的事情告诉了她。翡翠低头走路,静静地听着。看来她对于之前发生的对话内容是全无记忆的。也许唯有结花在临死前感到的强烈情绪,在翡翠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翡翠说过,她会反复地做一些噩梦。刚才的那些感情,也一定会在她的梦中出现,煎熬她的身心吧。甘愿承受这样的痛苦,也要揭开真相,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她的决心呢?
“真是对不起。”
翡翠忽然开口。
“听你说了刚刚问出来的话,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没帮上什么忙……”
“结花——人的灵魂如果是永远处于停滞的状态,那么她的灵魂是不是会永远受苦呢?”
“我不知道,”翡翠摇摇头,“人死之后到底会怎样,我想谁都不知道。我大概没有资格去对这事一探究竟。”
也许吧,的确如此。
但是,又不得不探究。
因为人们总会被死亡悄悄盯上。
“可是,因为我的自作主张……仓持小姐又白白受了一次苦,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翡翠低下头,垂着的双手紧握成拳。
“不是白白受苦,我不能让她受的苦白费。”
“但是——”
“别担心。”
他眯缝起眼睛,抬头望望被晚霞染红的天空。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证据,也一定会有的——”
*
“谢谢你特意赶到这里来。”
她刚刚在桌子对面落座,香月史郎就这么说道。
“不不……是关于结花的事情吧?”
小林舞衣微微颔首,接着显露出很迷惑的表情。
她的刘海剪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有点严肃,这倒是和她上学时的风格变化不大。今天她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穿了一件朴素的衬衣。香月刚认识她的那会儿,她看起来还是一个讷讷的内向少女,现在倒也有一些成熟女性的气息了。
星期六的午后,他们坐在香月母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很多学生是这家店的常客,舞衣上学的时候好像也曾光顾过,所以香月才挑选这家店作为碰面的地点。
“我电话里和你说了,我是受结花母亲委托,在对她的案子做一些调查。这一位是——”
“我是老师的助手,鄙姓城塚。”
坐在香月身旁的翡翠低头行了一礼。今天她的穿搭是很少女的白色连衣裙,一点暗色都没有。
“小说家的,助手?”
舞衣好像有点惊讶。这次的面谈,翡翠说无论如何都想一起来,香月同意了,但实在没料到她会这样自我介绍。
“啊,这个,嗯,就是帮我查查各种资料之类的。”
香月用略带责备的目光瞥了一下翡翠,她假装没看见,而是用挑衅的眼神瞪着小林舞衣。
“舞衣,你——”香月接上话头,“成熟了不少嘛。换了副眼镜?”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多以前吧?”舞衣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换眼镜可太正常了。话说回来,你有什么事想问我?”
“我就开门见山吧。”
香月平静地说。
“我希望你去自首。”
听闻此言,舞衣抽搐地笑了笑。
“自首……?什么啊,学长,这种过分的玩笑……”
“事发当天,你去结花家玩了,对不对?你好像经常去过夜,一起追剧,是吧?那一天,你也是在挺晚的时候去了她家吧?手机上留下了通话记录,你声称只是为了确定日程打的电话,但其实你是跟她说,马上要去她家玩,没错吧?”
“什么啊,”舞衣的眼神开始游移不定,“这是无中生有!太过分了啊,这样——”
香月打断了她结结巴巴的反驳。
“然后,你们在她家吵了起来,继而演变为厮打。你之前就对结花怀恨在心,对不对?你对她的恨意猛然爆发,一把将她推倒了——我想你就算对她恨之入骨,也并非是要置她于死地。但是她脑袋撞的地方不巧,一命归西了。你当时慌了神,想要伪装成入室抢劫的现场,于是打开了窗户,又从钱包里抽走了现金和卡,逃离了现场。”
“太过分了,你到底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有。”
香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密封袋。
他把小袋子放在了桌上。
透明的袋子里,远看好像什么都没有。
但是如果凝神注视,就能看到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碎片,反射着灯光,闪闪发亮。
舞衣哑口无言。
香月取出手机,打开了一张照片。
“这是结花手机里存的照片。上面拍的是你和结花,对吧?这张照片是她死前两周拍摄的。”
舞衣没有看手机,视线躲闪着。
“你换了副眼镜。然而照片上,你戴着的是红色的钛合金边框的眼镜,今天却不是。”
“眼镜……我会根据当天的心情换着戴的……”
“我和你公司的同事确认过了。你是在结花去世之后,才换了眼镜的。”
“那是因为……”
“这是案发现场的残留物。盛着冰咖啡的玻璃杯碎了,地板上满是玻璃碎片。其实还有别的玻璃碎片也混在其中了。乍一看,和玻璃杯的碎片并无区别,所以警方也没有仔细比对。但是,我让他们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这似乎是眼镜镜片所使用的玻璃材料。”
舞衣缄口不语,只是深深地俯下脸去。
“你在和结花撕扯的时候眼镜掉落在地上了。也不知道是被谁用拖鞋或是什么踩碎了。玻璃镜片和树脂镜片相比,不容易划伤但是更容易碎裂。你以往就经常去结花家玩,所以现场留下指纹并不奇怪。而最后出门的时候,则需要避免门把手上最后留下的是自己的指纹——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只要从厨房借一副橡胶手套就可以了。可是,眼镜片的碎片留在现场就糟糕了:这会成为你事发当天人在现场的决定性物证。你肯定想要把碎片尽可能地全部捡回来,但不巧的是玻璃杯也碎了,镜片和杯子的碎片混在一起,所以在现场留下了不少细小的碎片。你视力并不好,所以没能在众多的玻璃杯碎片里捡走全部的眼镜碎片。”
就连鉴定科的人,都没有预料到玻璃杯碎片里还夹杂着眼镜的碎片。他们为了采指纹,也许对较大的碎片都进行了调查,但假如头脑里没有“也许其中混有异物”的想法,是不会专门对细小的碎片逐一进行成分分析的。更何况,本案的搜查方针基本是按照入室抢劫杀人推进的,甚至连嫌犯的名字都浮出了水面。
香月将以上的事实,轻描淡写地说完。
舞衣依旧保持沉默,没有回应。
她只是低着头,好像已经放弃了抗辩。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俩关系应该不错的吧?”
香月唯一没有弄明白的,就是动机。
关于这一点,他搜遍枯肠,还是想不出为什么。
他问毕,舞衣讷讷地开口了。
“她……总是抢先一步,把属于我的都夺走了。”
“夺走了?”
舞衣垂着头,没有回答。
然而,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响了起来。
“请问,你是不是喜欢西村先生?”
是翡翠。
“你怎么——”
舞衣抬起头,一脸讶异地盯着翡翠。
“我能感觉到。”
翡翠答道,带着一丝微笑。
接着,她略带悲伤地说:
“你从学生时代以来所有喜欢的东西,都曾经被仓持小姐夺走。但是,仓持小姐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她对你造成的伤害。这也许是命运吧——你们的喜好往往重合。比如摄影同好会,你是先加入的,然后邀请了仓持小姐,她本来对摄影并无特别爱好,但却获得了大家的瞩目,成为宠儿。在恋爱方面,可能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你对自己的同事西村先生抱有好感,但是他喜欢上的,却偏偏是仓持小姐……”
“结花,她总是这样……”
舞衣喃喃道,声音颤抖。
“我恨结花。恨,恨极了。但我知道,她本身完全没有恶意。我还知道,她是真心地对我好……可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妒忌……那时候也……太过分了。明明是我喜欢的人,是我伸手想够都够不着的人。可她偏偏要找我吐槽!她说了好多西村先生的坏话,说什么‘真恶心啊’之类的……”
由于舞衣第二天请了假,于是在事发当晚前往结花家,想找她谈谈西村的事,表面上是以一起看电视剧为由。结花次日早晨有个比较重要的安排,所以一开始并不情愿。但她最终妥协了,说如果舞衣可以帮忙收拾家里,来也无妨。不料,没等舞衣提及西村,结花反倒先抛出了关于他如何恶心人的话题……
“于是不知怎么,我开始怒吼起来……我想离开,可结花拉住我,我便一把将她推开……”
怒从心起,舞衣甩了结花一个耳光。结花好像也打了舞衣一个巴掌。就在那时,她的眼镜摔落了。这导致舞衣仅存的理智烟消云散。两人厮打起来,舞衣心中郁结多年的感情膨胀、破裂了。
“我想结束这一切。如果世上没有她……那我,就可以自由了——忽然之间,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这么说……”
香月和翡翠许久无语,望着低头抽泣的舞衣。她的话说完了,空间被令人窒息的沉默填满。香月向坐在旁边桌子、伺机而动的钟场使了一个眼色。
钟场上前,向舞衣提出了配合调查的意向。
舞衣点了点头。她静静地站起身,向香月鞠了一躬,而后便被钟场带出了店门。
店里只剩下两个人。
“刚才……你提到舞衣的感情问题,是灵视吗?”
“对,”翡翠点点头,“非常像。她的气息和仓持小姐……非常像,简直像姐妹一样。”
但这次的悲剧,正是因为两人极高的同质性,才发生的吧。
结花是怎么看待舞衣的呢?
遗憾的是,这世上没有办法探知死者的想法。
香月只能想象,那时候发生的不幸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舞衣的心里,有一股强烈得要爆发的感情,而这感情仅仅借由名为“友情”的自制力强压着。也许,哭丧妇看见了那个被憎恨侵蚀的灵魂,所以才预见了危险。
哭丧妇——
这个意象掠过香月的脑海,让他心里一阵发毛。
香月他们的解释,到底对不对?
据翡翠说,她能感觉到灵魂的恶意,或是害人的意图。
但是,在这个世上还存在一种人,可以不怀任何恶意地杀死别人。
香月太了解这一种恐怖了。
假如,从远古时代至今,就有那么一种恶灵不抱任何感情地只是用诅咒将人杀死……
那么结花岂不是就是被这种可怕的存在杀死的吗?
假设恶灵推了舞衣一把,在她的耳边悄悄嗫嚅了几句——
如果那个可怕的存在依然游荡在世界上,物色它的下一个牺牲者……
“说起这个,老师,你还真是厉害啊,能注意到眼镜的事。”
“……啊,这是个偶然啦。”
香月拂去了脑中的浮想联翩。
这想法也太蠢了。
因为没有人可以证实它。
于是香月向翡翠说明了他的推理过程。
结花的灵,说了“那姑娘在找什么呢”这句话。
若凶手是男性,她断然不会提到“姑娘”一词。与翡翠灵魂共振所看到的结果一样,凶手是女子无疑。至于那个人是在找什么——借着翡翠之口说话的结花,死前已经倒在地板上,而她的遗体睁着眼睛,视线所落之处,正是摔碎的玻璃杯。这么一来,凶手想要找的东西,也就在那里。这和翡翠灵视所见的“一个女子蹲在地上”也相吻合。
然而,凶手要找的断然不会是玻璃杯碎片。假设,她要找的那个东西,是混在玻璃杯碎片里的呢?
毋庸置疑,结花的女性友人里,除了舞衣之外还有不少也是戴眼镜的。但是,凶手并没有将结花手袋里露出一角的行事历拿走。如果事先和朋友约了一起玩,结花是一定会在行事历上写下记录的。行事历上若有当天的记录,警察就一定会将对方当作重要参考人,可并没听说这回事。假如记录被人刻意修改过,警方应该也会注意到。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是在事发当晚给结花打了电话,突然登门造访的朋友,是不速之客。冰咖啡是在被杀害之前端出来的,却未在死者胃里检出,也就是说结花死于喝咖啡之前,或者只喝了一点点,量少得检测不出。
舞衣是结花戴眼镜的女友之一,同时也是案发之前唯一给她打了电话的人。
翡翠的灵视,不能作为证据。
但是,香月说不定可以借由她的灵视,找到所需的物证。
“老师,真是太谢谢了。”
翡翠出人意料地道谢。
香月心想,要道谢也应该是自己吧?他瞥了翡翠一眼。
“我……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能力。”
她将身体缩得小小的,低着头。
“以前,有许多人我都很想帮助,却无能为力。自己虽然有能力,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我只是一味地烦恼、痛苦、后悔……但今天,靠着老师的帮助,我好像感觉到了一点救赎。”
香月沉默着。
他在想象,翡翠心里一直以来郁结着的东西。
接着,他想到了结花的死。假如正如翡翠所言,死者的意识会停滞,那么结花的灵魂就会保持在死亡的那一刻,进退不得。所以即便凶手归案,结花的灵魂也得不到净化,难以进入安详的境地。翡翠也是一样。她会一直与死者的感情一起度过一生。结花经受的恐惧与绝望,会烙印在翡翠身上,成为她永远的折磨吧。这,也许就是为了追求真相,不惜将死者唤醒所付出的代价。
死者永不安息。
但我们可以告慰生者。
现在,与其感慨死亡,不如思索生命。
“翡翠小姐,你是一位灵媒。”
香月直视着翡翠充满疑惑的双眼,说道。
“灵媒存在的意义在于,充当生者和死者的媒介。我愿意帮助你,用逻辑,成为你的能力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媒介。”
“老师……”
翠色的大眼睛瞪圆了,闪闪发光。
接着,羞涩的笑容爬上了她的脸颊。翡翠点了点头。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
翡翠和香月,不由自主地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原来是舞衣点的那杯冰咖啡,杯中的冰块融化时发出的声音。
香月喃喃道:“很快,就要到冰咖啡最好喝的季节了。”
“是呢。”
翡翠答道。香月阖上了双眼。
“Iced coffee” e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