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载于《小说新潮》二〇一七年二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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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新潮》刊载了〈污点〉的三个月后,自由作家键和田君子打了一通电话给我,说她读了我那篇作品。
我与君子是从前与榊合作的时候,在偶然的契机下认识。虽然她的年纪比我大了不少,但她不仅个性随和而且乐于助人,所以我在辞去出版社的工作后,还是与她维持着往来。过去我每次出书的时候,她都会告诉我感想,有时我们也会单独约出来喝茶聊天。不过这次我的〈污点〉还只是刊载在杂志上的阶段,并没有出版单行本。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快就告诉我感想,令我有些惊讶。她向我解释,这是因为当初发生〈污点〉这件事情时,茂曾经询问过她是否知道那个算命师的底细,令她留下了印象,从那次之后,她就一直对此事抱持着兴趣。
最近她刚好因其它事情而与榊联络,两人在闲聊时又聊到了这个话题,因此她还特地找来了过期的《小说新潮》,读了我的作品。
「你发表这篇作品之后,有没有收到什么新消息?」
从君子那忧心忡忡的语气,可以听出她确实是在为我担心。可惜到目前为止,几乎可以说是石沉大海。不,正确来说我收到了几位读者提供的感想,但没有任何读者提出了关于那件事情的有用讯息。
「毕竟只是刊载在文艺杂志上,并没有出版成书,读到的人可能相当有限吧。」
君子轻轻叹了口气。
她嘴里呢喃着「或许有其它搜集资讯的方法」,接着陷入了沉默,数秒钟之后,她突然说道:
「不如你干脆再写几篇如何?」
「再写几篇?」
「嗯,再写几篇怪谈,凑成一本短篇集,应该就能让更多人读到这篇作品。」
我眨了眨眼睛。
原来如此,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只要出一本「怪谈」短篇集,就能吸引更多读者,而且是喜欢怪谈的读者。既然喜欢怪谈,听过相关传闻的可能性也会大增。
但是下一刻,我想到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拿来写怪谈的题材。要凑成一本书的分量可不是容易的事,我哪来那么多题材可以写?
「为什么不问人?」
君子的口气中带着些许纳闷。
「你可以问我,问榊先生,或是问其他朋友或编辑,到处向人询问,要凑成一本单行本应该不难吧?」
虽然君子说这句话时丝毫不带责备的语气,我却不由得感到耳根发热。显然我又产生了想要逃避的念头,而且被她看穿了。
到头来,我写〈污点〉或许只是为了获得「我已经尽了力」的满足感而已。我只是想要告诉自己「我已经主动尝试搜集资讯」,而不是真正想要发掘真相……
我想到这里,君子忽然又沉着嗓子对我说:
「除非你确信自己一定能做到,否则我建议你还是要找人帮忙。否则的话,当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时,你可能会后悔太过相信自己。」
「后悔」这个沉重的字眼令我一时之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但是数秒之后,君子却又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我自己就曾有过让我非常后悔的事。」
「咦?真的吗?」
「啊,对了,那件事跟榊先生也有关呢。」
君子的语气带了三分惊讶,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时才想到。
「那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
◆
那是在夏天终于完全结束,气温逐渐转凉的某一天。
刺耳的电话声让君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东西,竟然是桌上型电脑的键盘。一时之间,君子感觉脑袋一团混乱,不明白自己置身于何处。
直到看见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君子才想起昨晚为了处理一件紧急的工作,不得不睡在办公室里。自百叶窗的缝隙射入的晨曦,令君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原本只是想小睡片刻,怕躺在沙发上会睡得太熟而一觉到天亮,所以才选择趴在桌上睡。没想到这一睡,还是睡到了早上。君子带着懊悔的心情接起了电话。
「太好了,终于打通了。」
对方的声音相当低沉,但勉强可以听出是女性的嗓音。那嗓音令君子感到相当陌生,不过君子心想,既然对方知道这支电话的号码,应该是与自己在工作上有所往来的人物吧。
「君子老师,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女人接着说道。君子听她好像马上就要说出想请自己「帮忙」的事情,赶紧抢着问道:
「抱歉,请问你是哪位?」
「啊!」
女人忽然发出一声轻呼:
「真是不好意思,我太急躁了,竟然忘了说。我叫平田千惠美。」
平田拉高嗓音报出了自己的全名,但君子还是不晓得这个人是谁,只好接着问道:
「真是非常抱歉,能请教你的公司名称吗?」
「啊,君子老师,你误会了。我是你的粉丝。」
女人这么回答。
粉丝?
君子一时愣住了。脑海里浮现了一个疑问,「什么的粉丝?」
自己虽然是一名作家,经常以笔名在杂志及书籍上发表文章,但并没有负责任何连载作品或特别的专栏。而且自己也没有所谓的专业领域,任何题材都曾写过,不管是美容、恋爱、商业,甚至是灵异主题,全都来者不拒。虽然自己颇受出版社编辑器重,但那是因为自己遵守截稿期限且内容言之有物的关系,若问自己拥有什么魅力能够吸引固定粉丝,就连君子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当然这只是个人风格的问题,君子倒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自卑。
「呃……你的意思是说,你读过我写的文章?」
「是啊,就是关于作祟松的那一篇。」
「作祟松……啊,原来如此。」
那是数个月前,君子在某本mook的灵异特辑上发表的文章。不过那篇文章只是整理及介绍西千叶车站前的著名「闹鬼」景点而已,内容本身并没有什么新意。平田却兴奋地说:
「那篇文章好有意思,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鬼魂作祟这一回事。」
君子虽然感觉心情有些复杂,还是说了一句「谢谢」。
对方也应了一句「不客气」。就在这时,君子的内心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自己虽然以「自由作家键和田君子」的名义在网路上设立了网站,但没有记载电话号码。
「请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
「我打电话给出版社,跟他们说我有工作想要委托君子老师,他们就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了。」
「工作?」
自己确实曾告诉过编辑,如果遇上有人想要委托工作,可以直接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告知对方。君子望了一眼桌面置物架上的时钟,这时才刚过八点半。仔细一想,出版那本mook的出版社和其它出版社比起来,上班时间特别早,八点半就开始上班了。如此说起来,这个自称姓平田的女人是一等出版社开始上班就打电话问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接着马上就拨打了电话给自己。
但君子心想既然对方想要委托工作,总没有理由拒之于门外。就在君子拿起笔记本及原子笔的时候,平田接着又说道:
「是的,我想委托君子老师帮我驱邪。」
两人之间维持了数秒钟的沉默。
原本正准备在笔记本上记下重点的原子笔尖在半空中游移。
君子抬起头来,问了一句:
「什么?」
「我想请你帮我驱邪。」
平田的口气增添了几分焦躁。
「我遭到诅咒了。」
她如此声称。君子还来不及阻止,她接着又一口气说出了详情。她说她有个长年缠绵病榻的父亲在今年过世,不久之后祖母也往生了,后来她就常常遭遇鬼压床,而且经常生病……君子听她说个没完,赶紧说了一句「请等一下」,但平田完全没有理会,继续说着「这样下去我就死定了」,语气几乎已接近怒吼。
「平田小姐,请你冷静一点。」
「但是,老师……」
「我不会帮人驱邪。」
君子心想这一点一定要赶紧澄清才行,因此以最快的速度说了出口。平田本来还想开口说话,一听到君子这么说,惊讶得把话呑回了肚子里。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
──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
君子握着话筒,内心不禁感到莞尔。由于对方的态度相当认真,为了避免过于失礼,君子强忍住了笑意。但一想到天底下竟然会有人想要找自己驱邪,君子就忍不住想要笑出声音。过两天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熟识的编辑,他们一定也会捧腹大笑吧。
「呃……所以我可能没有办法帮上你的忙,请你找别人吧……」
「不然这样好了,请你介绍一个可以帮忙驱邪的人。」
平田打断了君子的话,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既然你会写那样的文章,应该有些门路吧?」
「这个嘛……」
原本君子想要接着说「倒也不是没有门路」,但是话到嘴边,赶紧又呑了回去。平田接着又说: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请别再拖拖拉拉,赶紧想个办法吧。」
口气中带了三分指责之意。
「我不是在拖拖拉拉……」
平田的这句话,令君子也不禁微微动了怒意。就算自己有门路,也不能随便介绍给突然打电话来的陌生人。
「我跟你说,介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完全不认识你,只不过在电话里说过几句话,要怎么帮你介绍?」
「可是……」
平田或许是听出君子的口气改变了,也显得有些慌张。
「受诅咒的人并不是只有我而已。现在已经扩散到我丈夫及儿子身上了……」
「你的家人也遇上了鬼压床?」
君子问出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平田却气呼呼地回答:
「怎么可能!」君子不禁有些摸不着头绪。鬼压床这个字眼也是平田刚刚自己说的。「我丈夫发生了车祸意外,我儿子也是从前天起就有些古怪……如果他们两人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任吗?」
平田的怒斥声虽然并不尖锐,听起来却相当刺耳。君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你和家人都受到了诅咒,那我更不能随便帮你介绍了。何况我对你这个人一无所知,想介绍也不知从何介绍起……」
「我不是说过我姓平田吗?」
「不是只要知道名字就行。」
「如果你想拿我的事当成写作题材,我也不会阻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你的状况有多么危险,如果随便帮你介绍,让对方惹祸上身,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负责。」
「判断这种事情不也是你的职责吗?」
君子不禁觉得头痛起来,什么时候这种事情变成自己的职责了?
老实说,君子实在不想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如果不马上进行驱邪或其它紧急处置,马上就会有性命危险的话,或许严词拒绝有些不人道,但至少从平田的语气听来,还不到那么危急的程度。
「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你想找能够驱邪的人,或许你可以向祭祀氏神(注)的神社求助。」
注:氏神指的是同一家族或居住在同一区城的居民所共同信仰的神只,通常会祭祀于特定的神社内。
「神社?」
君子只是基于一般常识提出建议,平田却激动得大声尖叫。君子愣了一下,忍不住将话筒稍微移开耳边。一会之后,话筒另一头传来了较细微而模糊的声音:
「已经去过了。」
「什么,已经去过了?」
「已经去过了!而且我还诚心诚意地道了歉!但是状况完全没有好转……」
「道了歉?」
君子狐疑地问道。但是平田一改原本如连珠炮般的说话方式,忽然陷入了沉默。
君子重新抓紧话筒,问道:
「你说道了歉是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事?」
「……我踩到了狗尾巴。」
「什么?」
君子听见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忍不住拉高了嗓音。
「什么狗尾巴?」
「是狛犬……我踩到了狛犬的尾巴。」
「噢,原来你说的是狛犬。」
君子点了点头,内心还是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呃……你踩到狛犬的尾巴,然后呢?你把它踩坏了吗?」
「绝对没有!我绝对没有踩坏!」
平田慌忙否认。
「我不是故意要踩的。只是有点没站稳,不小心踩到一下。」
平田的口气相当慌张,彷佛遭君子误解会让自己惹上天大的麻烦。
君子叹了口气,说道:
「我能理解你担心对神佛之像不敬会遭到诅咒的心情,但只是踩了狛犬的尾巴一下,不可能会遭到诅咒的。」
「可是……」
「我哥哥小时候还曾经误以为狛犬是公园里的大型玩具,骑在上头玩耍了好一会,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完全没有遭到诅咒的迹象。」
「可是……」
平田似乎还想要反驳,却只是不断重复着「可是……」这句话。
君子再度轻声叹息说:
「我猜情况应该是刚好相反吧?并不是因为你踩了狛犬,所以运气变差;而是因为你发现最近运气很差,拼命想找出原因,最后才怀疑到狛犬的头上。」
这是很常见的状况。甚至可以说,像这样的「牵强附会」正是诅咒、作祟这类传说的根源。
以平田所读的那篇文章里所提到的「西千叶的作祟松」为例,那一带原本是刑场,种植松树是为了祭祀遭处死的人,因此传说若把松树砍掉,灾厄就会降临。当初把松树挖除的施工人员死于非命,盖在该地的医院院长也死于非命,后来改建的综合商业大楼也发生过多起怪事……虽然类似这样的谣言时有所闻,但是砍掉松树的行为与后来发生在该地的灵异现象并没有直接关联。大家把这两码子事联想在一起,只是因为「搞不好是松树作祟」这个理由听起来煞有其事而已。至于这两者是否真的有因果关系,到头来谁也不知道真相。
蓦然间,君子想起了昨晚还没有完成的稿子。转头一看时钟,这时竟然已过了九点。
──糟糕!
君子赶紧站了起来。
「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没办法继续听你说下去……」
「没有时间的是我!」
君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平田已抢着说道。她愈说愈是焦躁,情绪也愈来愈激动,嘴里咕哝着,「要是在你推三阻四的时间里,俊文有什么闪失的话……」接着她还主动向君子解释,俊文是她的九岁儿子,今年就读国小三年级,个性有点顽皮又有点爱撒娇……
君子迫于无奈,只好敷衍着说道:
「好吧,我明白了。总之我一定会给你时间说明,但不是现在……」
「没有时间了!」
平田已几乎陷入对君子的话完全充耳不闻的状态。
「赶快帮我介绍!」
她只是反覆这么说着:
「我已经到神社道了歉,却还是一直遇上鬼压床!我还曾经带着俊文,搭了好久的电车,专程到东京一个交通很不方便的地方,向一个灵媒求助!但是那个灵媒完全不听我好好说明,只说一切都是我的心理作用!」
「这个我晚点也会给你时间说……」
「听说那个灵媒说的话很准,却原来是个骗子。看来这种事情还是得向更加专业的人求助才行。」
两人的对话几乎是鸡同鸭讲。君子只是不断重复着「晚点我会好好听你说明」,平田的嘴里却继续嘀咕着「如果不认识就不能介绍,那我可以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子听平田开始念起了群马县的地址,赶紧制止她。
平田一愣,竟又说道:
「如果你不相信,我还可以寄居民证的影本给你看。」
「对不起,是我的说法让你误会了。不是我认不认识你的问题,而是我基本上不做这种介绍。」
君子试着改变说法,平田却还是不死心,继续追问:
「你说基本上,那表示还是有例外,不是吗?」
「不,没有例外。总之我就是不会介绍任何人给你。」
「但你不是认识会驱邪的人吗?既然认识,为什么不肯介绍?」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在未经对方同意的情况下,把对方的联络方式告诉你。」
「那你先跟我说你的地址吧。」
君子完全想不透自己为什么得跟这个女人持续这样的对话。就在两人的对话像鬼打墙一样大绕圈子的时候,时钟上的指针已过了九点半。君子忍不住搔了搔头。
──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如果不立刻结束这通电话,赶快把工作完成,恐怕真的会开天窗。
「总之我们晚点再谈。」君子抛出这句话,硬生生地放下了话筒。过不到三十秒,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君子本来想要置之不理,但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实在无法好好工作。君子啧了一声,再度接起电话,说了一句「请你下午再打来。」然而电话另一头的平田还是坚持要邮寄居民证作为证据。
君子为了赶紧结束对话,最后抱着半自暴自弃的心情说出了办公室的地址。
「如果你那么想寄居民证给我,那你就寄吧。等我收到了,我们再来详谈吧。」
君子的内心只把这句话当成了缓兵之计。
挂断电话后,这次电话终于没有再响起。君子暂时松了口气,赶紧写起了尚未完成的稿子。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君子不知抽了多少根菸,终于在十二点五分左右完成了稿子,并且寄送出去。
君子累得仰头倒在沙发上,内心却萌生了一股悔意。那个女人显然是个相当麻烦的人物,自己实在不应该
轻易把办公室的地址告诉她。但是一躺下来之后,君子霎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睡意窜上心头,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
君子再度醒来,是因为听见了门铃声。
刺耳的声响让君子全身一震,几乎自沙发上跌落。
「大概是快递吧。」君子心里这么想着,按下对讲机的按钮,问了一声「哪位」。
没想到从对讲机传出的声音,正是数小时前在电话里听见的声音。
「君子老师!寄送太花时间,所以我直接来拜访了。」
君子的手指还停留在对讲机的按钮上,整个身体却僵住了。
没想到数个小时前才挂断电话,如今对方竟然已经从群马县来到了东京……
干脆装作没人在家好了……君子的内心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虽然刚刚自己已经说了一句「哪位」,要装作不在家似乎太牵强,但如果继续回应,自己的住址就会完全被对方掌握。对方特地大老远来到东京,以这样的方式对待她似乎太过失礼,但毕竟保护自己的安全比礼貌更加重要。更何况对方询问地址,原本只是说要邮寄居民证,没想到竟然在没有事先告知的情况下擅自跑来,这种行为本身就已太过失礼。
君子刻意保持沉默,过了半晌,对讲机关闭了画面影像。君子蹑手蹑脚地往后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就在这时,门铃声再度响起,宛如是在制止君子继续往后退。
与当下气氛格格不入的电子铃声回荡在室内,画面上再度出现门口处的影像。君子伸长了脖子,观察影像中的人物。
那女人的外貌相当普通,令君子感到有点意外。
看起来年纪应该是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脸上没有化妆,身上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野战风格外套。以女人的年纪而言,这样的穿着打扮似乎有点太休闲了,但还称不上不合时宜。女人身旁还跟着一名男孩子,身高约到女人的肩膀。男孩子背着书包,似乎是一放学就直接从学校带过来了。听说现今小学生的书包已没有「女生红色、男生黑色」的硬性规定,但男孩子背的还是相当传统的黑色书包。这对母子看起来相当平凡,如果不是有了刚刚在电话里的那些对话,君子一定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奇特之处吧。
「君子老师?你在里面,对吧?」
平田拉高了嗓音:
「你刚刚不是跟我说话了吗?」
君子皱起了眉头,心里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坚称对方认错人了。只要告诉对方「这里没那个人」,对方或许就会以为是搞错地址了。当然接下来对方一定又会打电话来骚扰,而且那支电话平常编辑也会打,所以不可能不接,但这次只要坚持不告知地址就行了。
君子正打着这样的算盘,没想到办公室里的电话忽然在这时响起。君子心里想着暂时先不接好了,然而就在下一秒,对讲机传来了呢喃声,「果然是这里没错。」
君子皱起眉头,心里暗叫不妙。显然电话的铃声已透过对讲机的麦克风传了出去。
「君子老师?你没事吧?」
平田的呼唤声愈来愈大。从对讲机传出的声音与直接从门口传进来的声音互相重叠。
「君子老师……俊文,怎么办?老师好像也出事了。妈妈想办法找人来救她,你在这里等一下,好吗?」
平田这两句话不知道是故意说给君子听的,还是真的在为君子担心。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让他们母子进来了。既然没办法让平田知难而退,也只能尽量在不激怒她的前提下请她离开。
「啊啊!」
君子一打开大门,平田忽然发出惊呼:
「老师!幸好你平安无事!」
「……抱歉,刚好有事分不开身。」
戒心与尴尬让君子忍不住低下了头。
「啊啊,真是太好了!要是连老师你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平田轻按着自己的胸口,态度显得有些夸张做作。母子俩一走进门内,君子还没有发话,三人甚至还没有在沙发上坐下,平田已迫不及待地说起了遭诅咒的前因后果。
君子听她说起她的父亲及祖母在今年相继去世,这是早上在电话里已经听过的内容,忍不住插嘴,「这些你早上都说过了,不用再提一次。」
平田愣了一下,沉默片刻之后又说:
「遭到诅咒的人不是只有我而已,现在连我的丈夫和儿子也遭到波及了。」但这句话早上在电话里也讲过了。
「呃……你说你丈夫出了车祸?」
君子在一旁搭话,希望能加快平田的说明速度。平田瞪大了眼睛,大喊一声:
「没错!老师,你真厉害!你是怎么知道的?」
君子还来不及回答「听你说的」,平田已频频点头,嘴里咕哝着「果然找老师帮忙是正确的决定」。
「等等,我可还没有……」
「我丈夫是在前天傍晚发生车祸。」
平田毫不理会君子的发言,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
「他说他那天有点发烧,提早下班回家。但是他的症状并没有严重到不能开车,所以那天他是自己开车回家的。开到一半,他突然听见砰的一声,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爆炸的声音。」
「平田小姐,我先跟你说……」
「根据我丈夫的说法,那个冲击真的来得相当突然,一时之间他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脑袋一片空白。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当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方向盘,脚底下踩着煞车。」
平田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准备要坐下。
「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她想起自己带了一盒糕饼当作伴手礼,于是朝君子递出。
「谢谢,但我不收礼。」君子再三推辞,平田却不肯收回,「我突然前来叨扰,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这点小东西,只是聊表我的歉意。」君子心想,原来你也知道给人添了麻烦。正感到惊讶,平田已将糕饼的纸盒塞进君子的手里。
「我丈夫当时也不知道恍惚了多久的时间,当他恢复理智时,吓得脸色苍白,心里猜想一定是撞到东西了。」
平田突然又将话题拉回丈夫的车祸上。
「但是车子并没有撞上护栏或电线杆,前后也没有其它车辆,刚刚到底是撞到什么了?」
平田说到这里,语气逐渐变得沉重。
「我丈夫一边发抖一边走下车子查看。周围一个路人也没有,所以找不到目击者可以询问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丈夫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下定决心查看车子的车头及前轮。刚刚自己撞到的东西,到底是人、狗、猫,还是其它动物……?我丈夫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勉强抬脚走到车子的前方……但是车头附近什么也没有。」
君子听到这里,微微扬起了眉头。不过并不是平田所描述的内容令人粟惊,而是平田的描述方式比君子原本的预期要条理分明得多。
像她这种做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君子原本以为她说起话来一定也是颠三倒四,没想到她说话的方式竟然清楚易懂,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虽然车头有点凹陷,但是地上和车头都没有半点血迹,只不过……」
平田故意停顿了一下,彷佛接下来将宣布重大案情。
「距离车身约两公尺远的草丛里,竟然有一条细细的短皮带,看起来像是小型狗的项圈。」
君子正等着平田继续说下去,却看见平田流露出一副正在观察自己有什么反应的眼神,忍不住将上半身往后缩。
「这么说起来,你丈夫是撞到了一条狗?」
「当然不是。」
君子只是说出了合理的推论,却遭平田毫不迟疑地彻底驳斥。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可能是狛犬的诅咒。」
平田的口气相当不耐烦,简直像是老师遇上了一个资质驽钝的学生。
「狛犬的诅咒……」
君子愣愣地重复了一次对方的话。
「没错!故意在我丈夫的面前放一条狗项圈,不正是最明显的暗示吗?」
平田说得斩钉截铁。
君子忍不住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人。如此荒唐的推论,反而让君子不知该如何驳斥。显然平田是因为狗项圈的关系,联想到了狛犬,然而事实上狛犬根本不是狗。有一派说法,认为狛犬源自于佛教习俗中,放置在佛像前方的两头石狮子。这个习俗是从印度沿着丝路传入日本,因此有了「狛(现在的朝鲜半岛)来的狗」这种俗称。实际上狛犬的额头长着角,是一种幻想中的动物。
君子正烦恼着不知该如何说明,平田忽然将身体凑了过来,说道:
「自从发生这起车祸之后,我丈夫就经常感觉肩膀又痛又僵硬。」
平田的口气简直像在诉说着一件天大的秘密,君子不禁暗自苦笑。
「那个……应该只是象祸造成颈椎受伤的症状吧?」
「不!是狛犬的鬼魂附身在我丈夫身上,引发了车祸。」
「鬼魂?鬼魂也会戴项圈吗?」
「当然!」
平田点了点头。
不管君子再怎么暗示,她还是没有察觉自己的论点有多么荒腔走板。君子的内心再度感到万般无奈。
平田所描述的状况,若依照一般常理来推论,多半是她的丈夫因为发烧导致意识模糊的关系,不小心撞到了一条狗。但那条狗在被撞到之后伤势并不严重,因此在丈夫下车查看之前,就逃离了现场。这个推论可以合理解释为什么现场找不到车祸受害者。至于丈夫在车祸之后经常感觉肩颈疼痛,当然是因为车祸的冲击造成肩颈受了伤。
「抱歉,请问你曾听过『芒花变幽灵』(注)这句俗谚吗?」
注:原文作「幽灵の正体见たり枯れ尾花」,是一首俳句,意思是一旦心里开始疑神疑鬼,就连枯萎的芒花也会看成幽灵。
「芒花什么……?」
「芒花变幽灵。原本以为是幽灵,但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只是枯萎的芒草花穗。这意思是说,一旦开始疑神疑鬼,就算是一些平凡无奇的小事也会觉得很可怕。」
平田用力皱起眉头,说道:
「……君子老师,难道你认为我在说谎?」
平田仰头凝视君子,眼神中充满了哀怨。
「我并不认为你在说谎。」
君子耸肩说:
「但我不得不说,你似乎已经把『遭到诅咒』当成了思考的前提。」
「没那回事。你想想,我丈夫明明撞到了东西,却什么也没看到……这不是受到诅咒是什么?」
「你丈夫什么也没看到,或许是因为车祸的冲击让他一时儍住了,因此被撞的东西趁那个时候逃走了。」
「车祸的加害者逃走还可以理解,受害者怎么可能会逃走?」
君子心里想着「如果受害者是一条狗,那就有可能」,但已懒得说出口。到头来,这个女人只是想要借由「诅咒」来说服自己而已。对她来说,「诅咒」不能只是一种可能。在她的前提里,「诅咒」必须是最后的结论。
这样的心态,让君子联想到了所谓的「自我感觉型阴阳眼少女」一词。由于声称自己拥有阴阳眼的人以思春期的少女居多,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称呼,但类似的现象并不见得只会发生在年轻女性身上。
实际上的案例五花八门,有些人声称「看得见鬼魂」,有些人声称「能够感觉到鬼魂的存在」,还有些人声称「能够与鬼魂对话」。所有的案例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当事人都主张「自己的感官能够接收到其他人无法接收到的事物」。可是大部分的情况下,这只是为了表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一种手法,因此绝大部分案例都必须在称呼上强调是「自我感觉型」。
但是「自我感觉」与「说谎」并不能划上等号。在许多案例里,当事人是真的相信自己能感受到「特别的东西」。
「我丈夫在小的时候曾经出过车祸,导致腿部骨折,因此他经常对我们强调车子有多么可怕。而且他开车非常谨慎小心,也常告诫这孩子『绝对不能突然冲到马路上』。像他这么小心的人,就算有点发烧,也不可能自己开车肇事……一定是我所受的诅咒扩散到他的身上了。」
平田勉强挤出这几句话,紧紧咬住了嘴唇。
君子忍不住转头望向坐在平田身边的俊文。他低头不语,缩起了身子,一副愧疚的模样。
君子看了,不禁为俊文感到同情。
俊文多半并没有完全相信母亲的话吧,但是他不敢告诉母亲自己不这么认为。他跟着母亲来到了君子的办公室,却没有办法秉持与母亲相同的态度与立场。君子心想,至少为了俊文着想,还是别当着他的面,对母亲的言论表现出嗤之以鼻的态度比较好。
「原来如此,那俊文又遇上了些什么样的怪事?」
君子刻意保持温柔的口吻。平田激动地将身体凑过来,一副「你这问题问得好」的表情,「他被狛犬附身了。」
君子忍不住想要问一句「狛犬不是已经附身在你丈夫身上了」,但最后君子将这句话硬呑回肚子里,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平田似乎察觉了君子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轻轻一推俊文的肩膀说:
「俊文,你也有这种感觉,对吧?」
俊文无奈地点了点头。不,与其说是点头,看起来更像是没有反抗母亲的推力,因此身体往前倾斜。
「俊文被狛犬的鬼魂操控了。」
「被鬼魂操控?」
「他在三更半夜偷偷溜出了家门。幸好过了不久之后,我们就发现他不在房间里,赶紧出去把他找了回来,所以没有酿成大祸。」
「噢……」君子应了一声,转头望向俊文,只见他依然垂着头,拨弄着自己的指尖。君子的内心不禁有些犹豫。问题若问得太明白,对俊文也不是一件好事。最后君子只问了一句,「真的是鬼魂附身的关系吗?」
「绝对不会有错。」
平田说得信誓旦旦。
「因为俊文完全不记得这件事。我们问他为什么三更半夜溜出家门,他一直坚持不知道、不记得。」
「会不会是睡迷糊了,下意识做出这种事?」
「他可是穿上了鞋子,跑到了离家五十公尺外的地方。一个睡迷糊的孩子有可能做这种事?」
君子心里想着「并非不可能」,但是更令君子在意的另一个可能性,是俊文很可能是意识清醒地刻意偷偷溜出了家门。他可能想要瞒着父母亲做某件事,却被父母亲发现了,所以才辩称自己不记得。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俊文离开家门时,身上是否带着钱包?」
「钱包?没有,他并没有带钱包。」
「原来如此。」君子简单应了一声。若是没有带钱包,就不可能是偷偷出门买东西。当然也有可能是与某人偷偷相约在外头见面,不过在这个当下,明确指出这个可能性或许不适宜──君子正这么想着,平田又开口:
「当时他身上只带着一个破掉的护身符。」
「破掉的护身符?」
君子扬起了眉头。平田转过上半身,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白色的护身符。君子正要接过来看,动作却顿时僵住了。
那真的是一个破掉的护身符。
以淡樱花色丝线绣着「身体健康御守」字样的护身符表面,染上了一些茶褐色污渍,边缘有一些彷佛遭受过拉扯的轻微破损。虽然还不至于露出护身符袋里的东西,但连缝在袋口的白色绳索都被扯断了,散成一条条丝线。
「为了不让俊文遭受诅咒的危害,我才让他带着这个护身符。我把护身符别在俊文的2包上,每天早上都对着护身符祈祷,希望它能够保佑俊文平安无事……我还记得那天早上,护身符还好端端地别在书包上,没想到到了晚上,上头的绳子却被扯断了,还有遭到践踏的痕迹……我问俊文为什么护身符会变成这样,他也说不知道、不记得……我猜应该是因为有护身符的关系,俊文才没有遭遇不测。但是诅咒的威力实在太强大了,连护身符也变得破破烂烂……」
君子听到这里,也不禁为俊文感到忧心。但那并不是因为相信了平田的主张,而是因为这很可能是人为造成的结果。
绳子被扯断了,护身符上头有遭到践踏的痕迹……这单纯意味着绳子曾遭人拉扯,护身符曾遭人践踏。
──会不会是俊文在学校受到了欺负?
君子自己在读国小的时候,也曾有一小段时间遭受同学欺负。君子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想尽了办法对父母隐瞒这件事。
不过倒也不是不想让父母担心,就只是单纯不希望被父母知道而已。不想让父母认为自己是个在学校会遭受欺负的孩子。现在长大了,君子当然明白任何人都有可能遭受欺负,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但小时候的自己还故意将课本及笔记本丢掉,以免被父母看见上头遭涂鸦的痕迹。
──这孩子会不会也是因为护身符被同学弄破了,不希望让父母看见,所以打算三更半夜偷偷拿到外头丢弃?平田说她每天早上都会对着护身符祈祷,这意味着只要趁半夜里将护身符丢掉,就不会被发现。
君子接着又转头望向俊文身边的黑色书包。那书包的表面也是布满了刮痕。当然书包在国小男生的使用下,变得伤痕累累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然而那书包连侧面的皮带也断了,实在有点不太寻常。小学生的书包是一种预计要使用六年的东西,所以都设计得非常坚韧耐用。依这书包的破损情形,很可能是曾经受强大外力拉扯所导致。
平田接着又说:
「不仅如此,而且俊文的脚上还有原因不明的瘀青。」
──瘀青?
「我问他在哪里撞伤了,他还是说不记得。而且那瘀青看起来明明很严重,我一摸,他却说完全不痛。」
平田一边说,一边卷起俊文的裤管。君子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块相当严重的瘀青。
差不多有成年男人的拳头那么大,而且肿成了紫红色。
「……到医院检查过了吗?」
「我想带他去医院,他却说一点也不痛,所以不想去。」
平
田一脸困惑地放下了俊文的裤管。平田的手指碰到脚上瘀青的瞬间,君子清楚地看见俊文的脸上露出了憋气的表情。
──果然还是会痛。
但是如果喊疼,母亲一定会将他带去医院。一旦进了医院,母亲就会知道那只是单纯的瘀青,不是什么诅咒。──或许正因为如此,俊文才不敢反驳母亲的主张吧。
平田握住了君子的手腕。
「君子老师,我求求你!要是这孩子有什么闪失,一切就太迟了!请赶快帮我介绍一位懂驱邪的师父!」
平田的指甲紧紧抵住了君子的手腕皮肤。君子不禁凝视自己的手腕。
「可是……」
与其找人驱邪,不如赶紧带俊文去医院吧。君子想要这么说,但不知道该不该当着俊文的面说。
此时平田似乎误以为君子还没有完全相信,接着又说,「还不止这些呢。」
君子一听,霎时瞪大了眼睛。
「俊文还出现了幻听的现象。」
平田说得气势十足,彷佛在亮出自己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然而君子却连头也没有点一下。
「他说他会在没有人的地方听见说话声。」
平田说到这里,俊文的肩膀忽然微微一颤。君子刻意转头面对俊文,问道:
「没有人的地方,例如是什么样的地方?」
但俊文只是低头不语。
君子转头望向平田,平田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也曾这么问过他,但他就是不回答我。如果我持续追问,他又会改口说没听见声音。」
君子沉吟了数秒,再度转头望向俊文。俊文的全身僵直不动,彷佛正以身体语言哀求着「别再问了」。
君子将拳头抵在唇边,陷入了沉思。幻听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是为了配合妈妈的主张,所以才撒了这种谎?还是……过大的压力已经让俊文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不管真相为何,当着母子两人的面谈论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想要从俊文的口中问出真相,最好趁母亲不在场的时候;想要让平田知道儿子可能在学校遭受欺负,最好趁俊文不在场的时候。
如果让他们母子先回去,改天再打电话给平田,应该能够有机会和平田单独交谈。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够先和俊文私底下谈过再说。问题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平田先行回避?君子想到这里,忽听见手机响起了铃声。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君子向平田道了歉,来到走廊上接起电话。来电者原来是榊。
榊说他其实没什么事,只是截稿在即,却因为过于疲累而懒得动笔,所以打电话给一样被稿子追着跑的君子,想要聊聊天。这样的致电理由,实在是很符合榊的风格。
「我才没有被稿子追着跑,别拿我和你相提并论。」君子嘴上虽这么嘀咕,心情却顿时感觉轻松不少。
榊问君子现在有没有时间聊天,君子回答「有人跑来我的办公室,说自己受到了诅咒」。
榊一听,霎时大感兴趣,兴奋地说道:
「这是什么有趣的状况?让我整个人精神都来了。」
「但是实际谈过之后,我总觉得不像是受到诅咒。」
「能跟我说说细节吗?」
榊想也不想地问道。在榊的一句句快节奏的追问之下,君子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
榊慢条斯理地呢喃了一句。
君子转头朝平田母子所在的房间瞥了一眼,对着电话另一头的榊问道:
「现在我该怎么办才好?」
「总之先带到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也这么想,但是怕俊文不愿意。」
「管他愿不愿意,就算用拖的也得拖去。」
「你这么说也对。」
君子正寻思着该怎么劝平田带儿子前往就医的时候,榊接着又说道:
「不过已经过了四十八小时,既然没有呕吐或头痛的症状,脑袋应该是没事才对。」
榊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又说:
「话说回来,有很多症状都是在发生车祸后过一阵子才冒出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车祸?」
君子歪着脑袋问道:
「你误会了,发生车祸的是父亲,不是儿子。」
「嗯?」
榊的声音带了三分纳闷,两人之间维持了短暂的沉默。
君子将手机移开耳边,拿到眼前愣愣地看着。怎么会出现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状况?难道是自己刚刚的叙述有什么问题吗?君子正想到这里,忽然听榊接着说道:
「父亲发生车祸,撞到的不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吗?」
◇
「什么?」君子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父亲不是经常警告儿子『绝对不能冲到马路上』吗?」
君子听着榊的解释,一面转动僵硬的脖子,望向办公室的门扉,脑海里浮现了如今应该依然坐在沙发上的那名少年的身影。
在少年的身旁,放着一个侧面皮带断裂的儿童书包。
君子霎时瞪大了双眼。
平田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君子的脑中回荡。
平田的丈夫在开车的时候,似乎撞到了某样东西……下车查看的时候,发现附近地上有一条看起来像小型狗项圈的细短皮带……平田的那句「车祸的加害者逃走还可以理解,受害者怎么可能会逃走」……遭扯破的护身符……俊文脚上的严重瘀青……以及榊所提出的那句父亲的警告……
「如果父亲撞到的就是儿子,儿子在被撞的当下,一定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吧……我没有遵守爸爸的告诫,胡乱冲到马路上,所以被车撞了。要是被爸爸知道的话,我一定会被骂!」
更糟糕的是坐在车上的人正是父亲。如果继续待在车祸现场,一定会被父亲发现。
──所以俊文逃走了。
在一般情况下,车祸受害者不可能自行逃逸。但如果受害者是加害者的儿子,基于一些背后的理由,当然有可能会出现例外的情况。
君子抬起头,紧紧闭上了双眼。
多半是车祸的冲击导致书包侧边的皮带断裂,原本挂在书包上的护身符也掉了。俊文当时立即逃离了现场,直到晚上才发现护身符不见了。因此俊文才在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出门,想要把护身符捡回来。但护身符不知是车祸时遭受撞击的关系,还是后来遭到路人踩踏,竟变得又脏又破……多半就是这么回事吧。
母亲言之凿凿的各种诅咒及灵异现象,原来全来自于这件平凡无奇的小事。只因为俊文极力想要隐匿遭遇车祸的事实,才让整起事件增添了神秘色彩。
君子急忙道了谢之后挂断电话,回到平田母子所在的办公室内。
「啊,君子老师!」
平田激动地抬起头来,坐在旁边的俊文依然缩着身子低头不语。君子蹲跪在俊文的身旁,与俊文四目相交。
「爸爸没有发现他撞到的人是你?」
俊文登时吓儍了。
「你怎么会知道……」
他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君子看在眼里,更加确信榊的推论是对的。
「咦?什么意思?」
平田看了看君子,又看了看俊文。
「俊文,你们在说什么……」
一想到俊文想尽办法要隐匿这件事,君子便不禁觉得加以揭穿实在有些残忍。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把俊文带到医院接受检查,至于他的心情,也只能暂时搁在一边了。
「我猜你丈夫撞到的人,应该就是俊文吧。」
「俊文,是真的吗?」
平田抓着俊文的两侧肩膀问道。
俊文害怕得几乎快要掉下眼泪。
「对不起,我只是……」
「为什么你没有立刻告诉妈妈!」
平田惊愕得脸色惨白。她抚摸着俊文的头,以颤抖的声音呢喃道,「救护车……」
「平田小姐,请你冷静点。」
君子伸出手掌制止平田,说道:
「带他到医院接受精密检查当然有必要,但如今距离车祸已过了两天,我想俊文的情况应该没有危急到必须叫救护车的地步。」
「啊……是……」
平田点了点头,视线却茫然地左右飘移着。
「这么说起来,他不是受了诅咒?」
她怔怔地说道。
「应该不是。」
君子如此回答,心里预期着平田应该还是会试图反驳。因为否定了诅咒,就等于否定平田有感受到诅咒的能力,这也等于否定平田是个特别的人。
没想到平田就只是低声呢喃着:
「啊啊,真是太好了,不是诅咒波及到俊文身上就好。」
她以颤抖的双臂抱紧儿子,流下了眼泪。那模样正宛如附身在体内的妖魔鬼怪都离开了。
「君子老师,我竟然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跑来找你,真是不好意思。」
平田一面擦拭眼泪,一面抬头仰望君子。
「……请别这么说。」君子低下了头,心情不禁也有些尴尬。事实上察觉俊文正是车祸受害者的人并不是自己,而且自己还一度怀疑平田犯了太过拘泥于诅咒的毛病。
平田对着君子深深一鞠躬说:
「君子老师,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知道要赶紧带这孩子去医院。」
君子只能又回了一句「请别这么说」。
◇
大约一个月后,君子又接到了榊的来电。
君子遇上的这件事情虽然不能算是灵异现象,但是过程相当精采有趣,榊想要拿来当作专栏的题材,因此打电话来征求君子的同意。
回想起来,平田确实曾说过「如果你想拿我的事当成写作题材,我也不会阻止」,但是到头来君子并没有介绍灵媒给她,因此那句话是否还具有效力,君子自己也不敢保证。就在君子犹豫不决的时候,榊又说:
「仔细想想,幻听的部分还是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自向她问个清楚,能不能请你居中介绍?」
毕竟在这起事件里,榊可说是协助找出真相的幕后功臣,君子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好吧,那我先问她一声。」如此回答之后,君子从电话机的来电纪录里找出了平田的电话号码,一面思考着该怎么向平田解释,一面拨出了电话。
但是接电话的人不是平田,而是平田的丈夫。
「请问千惠美小姐在吗?」君子问道。
丈夫以压低的嗓音回答:
「内人上星期过世了。」
君子一听,彷佛脑袋遭人以硬物重重敲了一记。
「……过世了?」
「是的。」
君子忍不住想要脱口说出「不可能」这句话。
「请问……她是怎么过世的?」
明明知道询问死因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君子却无法保持沉默。
「火灾。」丈夫稍微迟疑了片刻后回答:
「我们在旅行时遇上火灾,我和儿子都顺利逃出来了……但内人……」
丈夫没有再说下去。
我遭到诅咒了……当初平田所说的这句话,在君子的耳畔回荡。不,只是偶然而已。君子摇摇头,如此告诉自己。平田确实连续遇上了很多劫难,但火灾本身并非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
即使如此,当初平田将俊文紧紧抱在怀里的景象重上心头,君子还是感觉到胸口一阵难过。不知道那个男孩子是否平安无事?
「请问俊文……」君子这句话问到一半,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君子原本只是想要确认俊文的状况,丈夫却似乎误以为君子想要和俊文说话。
「请稍等。」丈夫说完这句话,似乎放下了话筒。
过了一会,君子听见另一头传来一声「喂」,那是俊文的声音。
「啊,俊文!」
君子忍不住想要问出「你还好吗」这句话,但话到嘴边,又赶紧呑了回去。母亲都已经过世了,当然不可能还好。君子想要找一些更适当的措辞,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想了半晌,最后只问了一句,「对了,你去医院了吗?」此时距离俊文的母亲说要带他去医院,早已过了一个月。俊文应了一声「嗯」,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君子原本想要结束对话,没想到说出口的竟是完全不相关的另一件事。
「那时候,你不是说会在没有人的地方听见声音吗……?」
这句话一出口,君子登时感到后悔。对于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实在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君子将话筒凑向嘴边,正想改口说一句「没什么」,但还没说出口,俊文已回答,「已经听不见了。」
「已经听不见了?」
「嗯,自从……妈妈死了之后。」
君子一听,心脏不禁缩了一下。
──他并不是为了配合母亲才撒谎。
「其实我冲到爸爸的车子前面,也是因为突然听见声音。」
回想起来,当初俊文声称会在没有人的地方听见说话声时,君子曾问他「例如什么样的地方」,但他不肯回答,因此君子曾怀疑那也是为了隐瞒遭遇车祸而撒的谎。
想到这里,君子蓦然间又想起平田的描述。
当时丈夫一边发抖一边走下车子查看,周围一个路人也没有,所以找不到目击者可以询问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事──从这段话可以确认当时车祸现场一个人也没有。
──这么说来,难道俊文真的会在没有人的地方听见说话声?
君子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往上窜升。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是个老奶奶在大笑……听起来很奇怪。」
俊文以紧张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说很奇怪?」
「因为……」
俊文想了一下,又说了一次「因为」,才回答了问题。
「听起来像是站在我的耳边大声骂我。」
「明明是在大笑……听起来却像是在大声骂你?」
「嗯。」
──啊啊,真是太好了,不是诅咒波及到俊文身上就好。
平田打从心底松一口气的声音在君子的耳内深处回荡。
难道自己铸下了大错?当初是不是应该对平田寄予更多的信任?
当君子回过神来,电话早已挂断了。
即使到了今天,君子依然对自己当初的处理方式感到深深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