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篇 妄语

刊载于《小说新潮》二〇一七年八月号

君子建议我如果想要搜集怪谈的题材,最好的方法就是向榊求助,但我暗自认为这个建议可能行不通。

因为榊这个人就算有什么好的题材,也会拿来用在他自己的作品上。

如果是像〈污点〉那样,打从一开始就是由我找上榊寻求协助的事件,他让我写这个题材或许还站得住脚。但榊毕竟自己也是位专业作家,若打从一开始就向他伸手要题材,未免太厚脸皮了些。

我认为较合理的作法,应该是以向编辑或朋友询问「是否遇过灵异现象」为主。至于榊那边,暂时只要问他能不能让我写〈委托驱邪的女人〉这篇作品,并且让他知道我接下来还打算再写几篇怪谈就行了。

但就在我向榊说明我如何得知〈委托驱邪的女人〉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时,他竟然说:

「我这边有个题材,一直没有机会写,你有没有兴趣?」

大约九年前,当时三十二岁的塩谷崇史在崎玉县的郊区买了一栋房子。

从新家到位于东京都内的公司要花大约一小时。跟原本所住的出租公寓相比,上下班的时间变长了,但每个月必须支付的房贷费用与原本的房租差不多,家里的房间数量却多了两间,而且还不用额外再租停车场。

更重要的一点是,拥有一栋透天厝是崇史长年以来的梦想。不,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是迟早必须达到的目标。住在山梨县的双亲经常劝崇史要买房子,尤其是父亲,总是把「拥有透天厝是独当一面的象征」这种话挂在嘴边,因而在崇史的心中产生了根深蒂固的观念。

崇史打从一结婚,就开始找房子了,但是要找到符合条件的房子并不容易。除了必须在通勤方便的路线上之外,还要考虑预算的问题。除此之外,妻子还坚持主张房子必须位在距离车站徒步十分钟的范围之内。光是要符合这些条件,能选择的房子便已相当有限。此外还要再加上屋内隔间、土地面积、日照状况,以及距离超市远近等条件,符合要求的房子更是少之又少,几乎趋近于零。

住宅资讯网站的购屋顾问告诉崇史夫妻,以他们的预算势必得对房屋条件有所妥协,不想妥协的话就必须增加购屋预算。然而买房子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崇史夫妻实在不想妥协,至于增加预算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这么坚持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就在崇史夫妻开始考虑放宽条件的时期,购屋顾问忽然告诉两人,「有栋中古屋,或许两位会中意。」

那栋房子完全符合崇史夫妻的条件,几乎无可挑剔。崇史夫妻简直不敢相信,竟然能找到这么理想的房子。距离车站徒步只要四分钟,价格在预算之内,日照状况良好,而且崇史夫妻原本只要求要有三间房间,这栋房子竟然有四间房间。根据顾问人员的说法,这一带自从车站附近开了一间大型购物商城之后,吸引了不少年轻民众入居,因此市公所在养儿育女的辅助设施上规划得相当用心,未来生了孩子之后,也可以高枕无忧。不仅如此,虽然是中古屋,但才刚建好五年而已,外观几乎和新成屋没有什么不同。

崇史夫妻立刻前往看屋。虽然玄关门廊处的石阶等处有点泛黑,屋内的墙壁全都重新贴了壁纸,看起来就和新的房子没两样。何况崇史夫妻仔细一想,倒也不是非买全新的房子不可。两人只不过是觉得既然要买房子,最好能买新房子而已,这并不是一个绝对无法退让的必要条件。就算买的是新房子,一入住就变中古屋了。相较之下,其它的条件更显得重要得多。

「原本的屋主为什么要把房子卖掉?」

当崇史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内心已几乎决定要买下这栋房子了。

仲介似乎早已预期看屋者会问这个问题,想也不想地回答:

「听说是因为男主人的工作关系,必须搬到其它地方。」

「哇,真可怜。」妻子忍不住说道。

仲介深深点头,站在玄关门廊处仰望房子外观说:

「竟然要卖掉这么棒的房子,真是太可惜了。」

就在这时,隔壁栋的房子忽然有个年约五十多岁的妇人开门走了出来。

那名妇人朝着崇史等人打量了一会,说道:

「你们是新的邻居?」

「不是,我们只是来看看而已,还没有决定要买。」

崇史赶紧澄清。

女人将手掌轻抵在嘴边,说道:

「啊,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像你们这么可爱的年轻人,如果能来当我的邻居,我可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妇人以戏譃的口吻说完之后,发出了温柔的笑声。

──这邻居看起来人不错。

这是崇史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如果以后要在这里定居,邻居是什么样的人也是不容忽略的观察重点。

妇人似乎看穿了崇史的心思,接着又说道:

「织田太太一定也会很欢迎你们当她的邻居。」

「织田太太?」

「她就住在那边那栋。」

妇人一面说,一面伸手指向崇史夫妻所参观的房子的右手边那栋房子。

「织田太太也是个看起来既可爱又高雅的人,听说她先生是国中老师……」

接着妇人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织田太太」的事,崇史的心里不禁感到有些苦恼。妇人所说的全都是赞美之词,可见得她不是个坏人,但要与一个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邻居往来,实在是件麻烦的事。

不过崇史转念又想,或许这也算是郊区独栋住宅社区的一种居住文化吧。自己只是在东京都内的出租公寓住了太多年,所以不习惯而已。回想起来,从前住在老家的时候,街坊邻居的往来确实相当频繁。

「啊,对了,你们等我一下……」

妇人突然走进自家的门内。数十秒之后,她又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盒西式糕饼。她以非常自然的动作,将糕饼递到崇史的妻子面前。

「这是别人给我的,但我和我老公吃不完,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拿回去吃吧。」

「咦?但是……」

妻子转头望向崇史,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妇人又转头面对崇史,将糕饼盒推到崇史的胸口,「请拿去吧,别客气。」

崇史也有些不知所措,忍不住说:

「这怎么好意思?我们前来打扰,应该是我们要带伴手礼才对。」

说完这句话之后,崇史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古怪。今天自己夫妻只是来看房子而已,根本还没有决定要签约,这时就向邻居打招呼未免太操之过急了点。

但妇人还是继续将盒子推到崇史面前,脸上堆满笑容。

「请收下吧,就当作是帮我们吃。我们担心会放到坏掉,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既然是这样……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就收下了。」

崇史尴尬地接过了纸盒。

「啊,太好了。」妇人将手掌放在胸口,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以后请多多指教。」

妇人一脸满足地以这句话作为结尾,一面鞠躬一面退回了自家的门内。

崇史夫妻不由得面面相觑。

「怎么办,拿了人家的东西。」

崇史举起盒子向妻子问道。妻子却转头问仲介:

「真的可以收下吗?」

「应该可以吧。邻居看起来很好相处,真是太好了。」

仲介点了点头,笑着说:

「很多人在搬家后,都会因为与邻居处不来而烦恼呢。尤其是新房子,如果是好几户同时入住的话,购屋当下根本不晓得隔壁会搬来什么样的人。相较之下,中古屋可以事先掌握精确的居住环境状况,这也算是购买中古屋的优点之一。」

仲介说得舌灿莲花,崇史一听,也不禁觉得颇有道理。他拿着糕饼盒,看着邻居家的玄关门口,内心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那名邻居妇人走出门外,原来不是为了外出?抑或,那妇人原本的目的其实是要外出,却在结束对话后误走回自己家里,接着就因为尴尬而不好意思再走出来了?

邻居家的门牌上,写着「前原清次郎、寿子、康司郎」这三个名字。崇史一看,先是愣了一下,心里产生了「怎么不是姓织田」这个疑问。下一秒,崇史才想起「织田」不是那妇人的姓氏,而是另一侧的邻居的姓氏。这也让崇史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妇人(从门牌来看,应该是寿子吧)将织田家彻底介绍了一遍,却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说。

不过这也称不上是什么怪事,毕竟自己夫妻也没有报上姓名。若要说古怪,只是来看房子却得知了隔壁邻居的男主人职业,还拿了另一头邻居的糕饼,这一点才真的有些古怪。

那天回家的路上,夫妻两人闲聊,都说有点被邻居的行为吓了一跳。

但毕竟房子本身的条件实在太好,以后恐怕不可能再找到这么符合需求的房子。夫妻两人在这个想法上达成了共识。更重要的一点,是当初夫妻两人原本都不奢望能够有四个房间,但实际看了这栋房子的格局之后,两人

都大为心动。崇史和妻子都希望未来至少要生两个孩子,因此房间的数量可说是多多益善。

况且寿子的行为只是让两人有些错愕,并没有因此而心生不悦。这世界上糟糕的邻居多得数不清,相较之下寿子的行为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

最后崇史夫妻决定买下这栋房子。

搬进新家后不久,崇史就感觉买下这栋房子的决定相当正确。

在妻子怀孕之后,寿子可说是帮了非常大的忙。

事实上就连妻子怀孕一事,也是多亏了寿子才发现。由于妻子有生理不顺的毛病,就算有了身孕也没办法马上察觉。没想到有一天,寿子突然对妻子说:

「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原本妻子只以为是小腹有点发胖,正感到郁闷,一听到寿子这么说,才赶紧做了检查。一做之下,才知道自己真的怀孕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怀孕了?」妻子问寿子。

「我的直觉从以前就很准。」寿子笑着回答:

「如果你觉得恶心想吐或身体不舒服,尽管来跟我说。我可以帮你煮个粥,或是作个简单的便当。」

「谢谢你。」

「啊,你心里还是觉得不好意思麻烦我,对吧?真的不用跟我客气,我当初生孩子的时候,周围的人也帮了我很多忙。遇上这种事,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

妻子把寿子的这番话告诉了崇史。崇史想到当初还觉得寿子是个麻烦人物,不禁感到有些歉疚。

崇史的老家在山梨县,妻子的老家在福冈县。就算生产前后可以回老家请父母帮忙照顾,但生产前的怀孕期间及生产后养育孩子的种种问题,崇史夫妻都必须在父母远在他乡的情况下独力克服。因此住家附近有个生过孩子的过来人能够求助,对夫妻来说都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实际上寿子确实好几次送来菜肴,而且在得知妻子有流产之虞的时候,还帮忙开车载妻子去医院。后来妻子接受医生警告必须安静休养,寿子还来家里帮忙做家事。等到妻子的身体恢复健康,胎儿也进入稳定期,寿子开始拿一些自己孩子的旧衣服来给崇史夫妻。

寿子告诉崇史夫妻,那些都是如今已成年的长男小时候所穿过的衣服。但寿子所送的旧衣服里,还包含了一些贴身衣物,令崇史夫妻感到有些犹豫,不晓得该不该拿来用。除此之外,寿子还送了一个木制的不倒翁,但那不倒翁的底部似乎原本写著名字,只是被寿子以粗签字笔涂掉了。收到这样的礼物,崇史心里总有股说不上来的别扭,但妻子似乎很喜欢那个不倒翁的复古风格。

没想到就在某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

崇史一如往常加班晚归,却发现家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客厅明明开着灯,却感觉异常阴暗。崇史原本还以为不小心把灯光调暗了,但以遥控器将室内灯开启至全亮,客厅的亮度还是没有改变。就在崇史认为只是自己多心的时候,隐约传来了妻子的叹气声。

崇史一听见那刻意夹带着不满情绪的叹气声,虽然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心头已感到有些不耐烦。每次妻子只要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会故意表现出那样的态度。她从来不主动开口,只是营造出一股让人知道她在不开心的氛围,直到丈夫自己询问「怎么了」,她才肯说明原委。

站在崇史的立场来看,自己并不是妻子肚子里的蛔虫,她不主动说明,谁也不知道她在生什么闷气。但妻子总是不肯好好沟通,每次都要先上演一出这样的戏码。假设不满的情绪原本只有一,如果丈夫没有马上察觉,立刻就会上涨至三。要是丈夫不想主动问理由,故意对妻子的态度视而不见,不满的情绪更是会持续飙升。到头来,每次都是崇史认输投降,乖乖向妻子低头询问理由。这时妻子才会一脸不耐烦地「开示」她的不满原因。

──今天又怎么了?

崇史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叹息。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为什么不事先说几点会回来?你老是这样,我怎么能安心生产?一想到妻子过去说过的这些怨言,崇史便感觉一整天的工作辛劳彷佛如潮水般向自己涌来。

当然妻子是第一次怀孕,内心一定感到很不安,这点崇史不是不能理解。怀孕期间会因为荷尔蒙失调而导致情绪不稳定,这点崇史也曾听过。但是妻子那种纠缠不清的闹脾气方式,还是让崇史感觉既没道理又没意义。

「抱歉,今天回来晚了。」

崇史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道。原本崇史以为只要自己这么说,妻子就会回一句「我气的不是这个」,接着说出自己心中的不满。

没想到妻子却以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去了哪里?」

「什么?」

崇史一愣,错愕地抬起了头。妻子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令崇史感到一头雾水。自己才刚下班回来,当然是去了公司。难道妻子的意思是在责怪自己太晚回家?但自己不是已经道歉了吗?

「今天我本来以为能够早点下班,但开会开得太久了。」

「在哪里开会?」

「咦?当然是在公司啊。」

崇史皱起了眉头。妻子怎么会没来由地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不满就直接说出来。」

崇史这次忍不住真的叹了口气。脱下西装外套,扔在椅背上。

「我好饿,吃完饭再……」

「你不是已经吃过饭了吗?」

妻子不等崇史说完,已抢着说道:

「为什么要说谎?明明已经吃过了,却假装没吃过,是不是因为心虚?」

「……你在说什么啊?」

崇史完全无法理解妻子到底想表达什么。但妻子却狠狠地瞪了崇史一眼,气呼呼地说:

「你别再装蒜了,寿子太太都已经告诉我了。她说今晚八点多的时候,她看见你跟一个女人开开心心地吃晚餐……她还说那搞不好是婚外情。」

「什么?」

婚外情这意料之外的字眼,让崇史的声音不由得微微颤抖。

「你在说什么啊?」

脑袋还来不及细想,嘴里已开始嘀咕。寿子太太?婚外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崇史猛眨眼睛。

这完全是空穴来风的指控。自从结婚之后,崇史从来没有过任何越轨的举动。当然中午有时候会和公司的女同事一起吃饭,但一来仅局限在中午休息时间,二来吃饭的地点都是公司附近的定食餐馆或平价的义大利餐厅,完全没有男女约会的氛围。

何况刚刚妻子问了一句「你去了哪里」,可见得寿子说得煞有其事的目击证词,是发生在今晚的事情。但至少以今晚来说,崇史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寿子看见的不是自己。因为自己今晚根本还没有吃晚餐,中午也只吃了站着吃的速食荞麦面。

「我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但一定是看错了。我真的是在加班。」

崇史自认为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声音却连自己也觉得有些沙哑。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心里有鬼,崇史暗叫不妙,赶紧又说道: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打电话到我公司问问,应该有人能帮我作证。」

妻子一听,视线变得更加冰冷了。

「我没有不相信,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妻子这酸溜溜的一句话,让崇史一时感到天旋地转。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自己明明说的是实话。自己明明是清白的。为什么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谎言?

「你不相信我?」

崇史彷佛是以腹部的力量挤出了声音。

「你宁愿相信住在隔壁的邻居?」

妻子听了这句话,眼神才开始飘忽不定。

「我本来也觉得是寿子太太想太多……但你为什么要说谎?」

「我刚刚说过了,我没有说谎,我今天是真的还没有吃晚餐。」

「但是寿子太太说那个人一定是你没错。听说有很多丈夫都是趁妻子怀孕的时候外遇……何况俗话不是说『无风不起浪』吗?」

妻子的口吻逐渐不再带有谴责的意味,崇史也感觉心头的怒火渐渐消褪。

说穿了,妻子只是对来自邻居的「流言蛮语」信以为真了而已。不,或许她只是半信半疑,因此无论如何想要问个明白。

没想到妻子竟然这么不相信自己。一股强烈的无奈感,甚至远超越了对随便造谣的邻居的怒气。

隔天中午,公司内部小组的女同事恰巧和崇史同桌吃饭,崇史随口提到了昨晚发生的事。

「哇!简直像电影情节!」那女同事尖声大叫:

「你真的在外头有小三?」女同事将身体凑了过来,一头短发微微摇曳。

「真的没有。」崇史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开玩笑的啦!」女同事笑着轻拍崇史的手腕。但是崇史看得出来,就连这个女同事也没有完全相信自己,这让崇史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崇史的脑海中回荡着妻子所说的那句「无风不起浪」。

若是立场对调,自己或许也会产生疑虑吧。既然有目击证人,代表事情一定不单纯。自己一定也会这么想吧。而且一旦心中产生了怀疑,就连当事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将疑#完全从心中抹除。正因为崇史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更加烦恼,不晓得该如何才能洗刷自己的冤屈。

「总而言之,我建议你和那个邻居好好谈一谈,先化解误会再说。」女同事见崇史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或许是心生同情,此时敛起了笑容说道。

「嗯,这么说也对。」崇史点了点头,低声说道。

如果置之不理,让谣言传开来,事情可是会更加麻烦。在这个时候与寿子太太沟通,恐怕难以保持心平气和,可是双方接下来还要当很久的邻居,如果可以的话,实在不想和对方闹翻。崇史愈想愈是心情郁闷,但毕竟误会还是愈早解开愈好。

这一天,崇史提早离开公司,回到住家附近,打算先向邻居澄清误会,最后再以「今后也请你多关照我太太」这句话作为结尾。崇史一边这么盘算着,一边按下了邻居家的门铃。

「……啊。」寿子的声音从对讲机传了出来,那声音听起来也有一点紧张。

崇史听见寿子关掉对讲机并且走向门口的声音,内心思索着该怎么切入话题。从寿子的声音听来,她应该也有心理准备,或许可以直接说出来意。不一会,大门开启,寿子走了出来,身上还围着围裙。

「啊,崇史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真是稀客。」

明明刚刚在对讲机里已知道来访者是崇史,她却再次装出了惊讶的表情。

「真是不好意思,在晚餐时间前来打扰。」

崇史轻轻低头鞠躬,舔了舔嘴唇。

「有件事想要和你谈一谈……是这样的,我昨晚听妻子说了一桩怪事。」

崇史顿了一下,接着说:

「该怎么说呢……就是妻子怀疑我在外头偷腥,而且我一问之下,竟然是寿子太太你跟她说的……但我真的没有做那种事,我也不晓得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误解……」

崇史谨慎小心地控制自己的用字遣词及口气,不让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质问对方。但是在说到「真的没有做」及「误解」时,崇史刻意加重了语气。

没想到寿子竟然眯起了眼睛,露出一脸诧异的神情。

「误解?」

「是啊,我想你一定是看错人了。你好像跟她说,我昨天晚上八点的时候,和一个女人一起吃晚餐,但我那时候还在公司里加班。」

崇史刻意放慢了速度,想要说服霁子相信自己的话。

「而且下班之后,我一离开公司,马上就回家了……」

「但我是真的看到了。」

寿子以严厉的口吻打断了崇史的话。

「昨天晚上八点,我看见你和一个年轻女人开开心心地走进餐厅里。而且我还确认了时间,那时候确实是八点没错。如果只是单纯吃个饭,我也不会多想什么。但是我把这件事告诉由美,她却说你那时候应该在工作,而且预定要回家吃晚饭。」

寿子亲昵地呼唤妻子的名字,恶狠狠地瞪了崇史一眼。

「你在外头和女人吃饭,却对老婆撒了谎,这不是有鬼吗?」

「等等,你听我说!」

崇史慌忙解释:

「那个人绝对不是我。昨天晚上八点的时候,我真的还在公司里。」

「我绝对没有看错。一开始我也认为你不会做这种事,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寿子愈说愈不满,口气也愈来愈重。

「你那时候穿着西装,那女人的发型是俏丽的妹妹头,身上穿的是茶褐色的针织套装及米黄色的喇叭裙,手提包则是鲑红色……就是那种略带一点黄色的粉红色。」

寿子如数家珍般地说得钜细靡遗。她的视线凝视着左上方,彷佛在挖掘着记忆中的景象。

「对了,那女人还轻拍你的手腕,看起来跟你很亲密的样子,我原本还以为是由美剪了头发,想要过去和你们打声招呼。没想到绕到正面一瞧,才发现是不认识的女人,我吓了一跳,赶紧再一次确认你的长相。这次可不是从背面,是从正面确认那个人就是你。事实就摆在眼前,难道你还想死鸭子嘴硬?」

「什么死鸭子嘴硬……」

崇史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什么……

崇史感觉到一滴冷汗沿着背脊滑落。

寿子一定是误会了什么,这是无庸置疑的事情。因为自己当时根本还没有离开公司,那个男人绝对不可能是自己。

问题是要如何向寿子说明?

寿子将每个细节描述得异常详细,可见得她只是说出了她认为自己亲眼见到的景象而已。换句话说,寿子并没有撒谎。她深信自己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崇史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怪不得妻子会相信寿子的话。

「但是……你真的是认错人了。我昨天晚上九点多才离开公司……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找同事来作证。」

崇史无奈地说道。如果真的要找证人,虽然会很丢脸,但今天中午和自己闲聊过的那个女同事应该会愿意帮忙吧。

没想到寿子却说:

「你要怎么证明那个同事没有说谎?」

寿子目不转睛地瞪着崇史。

「你要找到一个愿意帮你骗人的同事应该不难吧?」

「那我问你,你说我瞒着妻子和女人见面,你有证据吗?」

「你终于承认了?」

寿子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峻了。

「什么?」崇史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承认,我只是想强调如果你要我拿出证据,那你自己也要拿出证据……」

「你有理由说谎,我可没有理由说谎。」

「我也没有理由说谎,我是真的没有做过那种事。」

崇史不断重复这一句话,感觉眼前一片灰暗。要证明一件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本来就是难上加难。就好像没有人亲眼看过恶魔,但要证明恶魔不存在,却也没有人能做到。

──早知道就别买这栋房子了。

脑袋里蓦然浮现这样的想法,一股苦涩的滋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打从结婚之前,崇史就拼命存钱,经过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存到了头期款。而且不知道看了多少间房子,才终于决定买下这一间。没想到邻居却是这样的人,以后还得跟这种人继续比邻而居,那是多么痛苦的事。

问题是要搬家没那么容易。一来这房子没卖出去,就没钱买新的房子。二来当初花了不知多少时间心血才找到这间房子,一想到得从头找起,一股虚脱感便涌上心头。更何况如果真的要卖掉这栋才刚买没多久的新家,要怎么向父母及亲友解释?

崇史以指尖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毫不客气地说道:

「总而言之,你说的那些都是空穴来风的事情。请你以后别在我妻子面前造谣生事,她现在正是必须好好安静休养的时期。」

最后这一句话,终于让寿子默然无语。

崇史吁了口长气,接着说道:

「谢谢你平常对我们的照顾,刚刚我也有点反应过大,在此向你说声抱歉。以后希望我们还是能当好邻居。」

崇史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低头鞠了个躬。

「嗯……」寿子也如此低声回应。

崇史趁着寿子尚未继续开口说话,转身走向自己的家。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这个疑惑依然残留在崇史的心中。

难道她只是突然遇上了一个和自己很像的人?抑或……是所谓的分身(doppelganger)?崇史回想起从前曾在书上读到过的这个奇妙字眼,不由得露出苦笑。

自己能够有余力思考这个问题,或许也是因为虽然嫌疑还没有洗清,但至少事情已经落幕了。

然而这件事情并非到此结束。

三天后的星期六早上八点,寿子忽然来到了崇史夫妻的家门口。

虽然崇史及妻子当时都已起床,但是在未事先告知的情况下,在这个时间造访他人的家,实在是一件相当失礼的行为。崇史与妻子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妻子走向大门。但是崇史赶上去将妻子挡住,自行走过去开了门。

「早安……」

「我真的看见了!」

寿子无视崇史的问安,劈头便喊出这句话。

「这次我绝对没有看错!就在昨天晚上!我把你的脸看得一清二楚!没错,这里有颗痣!那个人真的就是你!」

寿子来势汹汹地指着崇史眼睛下方的痣。那颗痣的位置,就是俗称的爱哭痣,崇史常因为脸上有这颗痣而感到自卑,如今被人当面指着,内心当然相当不舒服。

「你到底想干什么?」

崇史一边将头扭向一旁,一边拨开寿子的手。明明没有使用太大的力气,寿子却发出宛如少女一般的尖叫声,脚下踉踉跄跄,差一点摔倒在地。崇史见了如此做作又夸张的模样,不由得怒上心头。就在

这时,妻子从客厅走了出来,喊了一声「寿子太太」。

「啊,由美!」

寿子瞬间抬起头来,扑到妻子的身边,对她说道:

「我跟你说,我是真的看见了!他和那个女人约在外头见面!」

「你够了没有!」

崇史忍不住大声怒斥。妻子吓得缩起了身子,寿子皱起眉头骂道:

「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到底搞错了什么,但你说的全都是无稽之谈。你这个人是不是脑筋有问题?」

「阿崇,你冷静点……」

「拿出证据来啊!」

崇史再也按捺不住,毫不理会拉着自己手腕的妻子,朝着寿子破口大骂。

「既然你又来旧事重提,一定掌握了证据吧?快拿出来看看啊!」

崇史一边大骂,一边感觉自己简直像是电视连续剧里的坏蛋角色,一股自我厌恶的心情油然而生。

「证据……」

寿子低下了头,呑呑吐吐地说道:

「原本是有的……我本来想要用手机拍下照片,但不晓得为什么,怎么拍就是拍不好……」

寿子一时显得有些慌乱,崇史轻哼了一声。

「看吧!她果然是在说谎!」

崇史转头面对妻子,扬起了嘴角。

「一开始只是看错了,但她丢不起这个脸,又跑来撒这种瞒天大谎。」

「不!我绝对没有看错……」

「那就是打从一开始就撒谎了?」

崇史以讥讽的口气说道。他内心深处很清楚自己不应该说这种话。以后如果还想和平相处,就不能让关系彻底决裂,虽然理性如此告诉自己,却无法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如今崇史满脑子只想给这个可恶的女人一点教训。

「我早就察觉不对劲了。你说你从正面确认了我的长相,那我怎么会没看见你?这不是说不通吗?」

「我有什么理由要说谎?」

「这我怎么知道,搞不好你只是想找由美麻烦。」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我是个应该会被找麻烦的人?」

妻子扬起眉毛质问崇史。崇史强忍下了想要回嘴的冲动。到底是怎么搞的?事情怎么会变得这么麻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是她可能是在迁怒。例如她可能和丈夫处得不好,因此忌妒我们是一对幸福的新婚夫妻。」

「这算什么幸福?我已经快受不了了!」

妻子披头散发地大喊。

崇史顿时哑口无言。

──她怎么会说这种话?

我们夫妻变得不幸,是因为那个女人在她耳边胡言乱语的关系。在尚未发生那些事情之前,我们明明过着幸福的日子。如今她却以现在的不幸当作否定过去的理由,这根本是本末倒置的想法。

霎时间,崇史感觉到自己对妻子的爱情瞬间降温。原本绷紧的脸颊肌肉开始放松,急着想要辩解的心情如今也变得荒唐可笑。

原来她是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念头在崇史的心中盘旋。

只因为听了邻居几句挑拨离间的话,就怀疑自己的丈夫,以莫名其妙的言论与丈夫作对,想法毫无先后顺序的逻辑可言。难道自己要与这样的女人共渡一生?崇史一方面感觉心头凉了半截,另一方面却又厌恶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

不行……崇史努力将这些负面的想法抛诸脑后~要是继续想下去,自己真的会开始讨厌妻子。一旦产生厌恶之情,与她相处就会变成一种折磨,但是两人的孩子才刚要出生啊!

──没错,绝对不能那么想!妻子只是因为怀孕的关系,情绪变得不稳定而已。崇史不断以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等孩子出生之后,一切都会好转的。自己所背负的莫须有罪名,一定也会从此消失吧。

「由美!由美!」

妻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隔壁的妇人搂着她,不断温言安慰。

崇史看在眼里,怒气再度涌上心头,只好将头别向一旁。

到头来,崇史只能选择暗自忍耐。

或者应该说,崇史不晓得除此之外自己还能怎么做。

自己唯一能尽的努力,就只有每天尽量早点回家,别再引起妻子无谓的怀疑。

每次加班的时候,崇史一想到妻子这时可能又会怀疑自己在外头偷腥,便感到愤愤不平。自己为了妻子及即将出生的孩子拼命工作赚钱,不仅没有得到感谢,反而遭到怀疑,这令人情何以堪?

更令人火大的是就算提早回家,也会遭到妻子讥讽「原来你也能这么早下班」。然而如果对妻子动怒,到时候她又会哭哭啼啼,反而更难收拾。到头来,崇史只能选择默默吃完晚餐,早早洗澡上床睡觉。可是就连这么忍气呑声,也会遭妻子抱怨「不肯听她说话」。

待在家里只能以如坐针酕来形容,回家的时间也变得愈来愈晚。妻子面对晚归的丈夫,虽然不再过问,但明显流露出怀疑的态度。崇史不禁感慨,既然要过这种生活,不如干脆真的外遇算了。

无法接受妻子的怀疑是因为那并非事实,对妻子的态度感到愤怒是因为自己问心无愧。既然如此,干脆真的搞个婚外情,或许自己反而能够心平气和地对待妻子。

对妻子来说,应该也比每天家里乌烟瘴气好得多。

干脆找一天邀公司的女同事一起喝酒好了……崇史的心里有过这样的冲动。但是崇史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不甘心被妻子说一句「你果然外遇了」。

此时如果自己真的出轨,当初坚称自己没有出轨的那些话全都会变成谎言。

崇史无论如何都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只能抱着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

然而这样的日子,忽然在某一天宣告结束。

因为妻子流产了。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落到这个下场?崇史感到百思不解。

但是一股强烈的自责旋即涌上心头。

为什么自己没有多花一点时间陪伴妻子?遭怀疑外遇虽然是件很令人愤怒的事,但这也不能全怪妻子。毕竟她是在怀孕期间听见了丈夫有婚外情的谣言,何况那谣言还描述得煞有其事,令她想要不信也难。

一方面想要信任丈夫,另一方面却又无法彻底甩掉疑虑……只要站在妻子的立场,不难想像她心中的这股矛盾。如果立场对调,有人告诉自己「你的妻子在你上班期间和男人幽会」,明知道妻子不可能做这种事,心里多少还是会产生疙瘩。

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没有努力排除妻子的不安,每天只会表现出自己的焦躁与不耐烦?

崇史心中对妻子的怒气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彷佛附身在身上的妖魔鬼怪突然离开了。

「对不起,我当初应该更努力让你感到安心。」

崇史一次又一次这么告诉妻子,妻子也像变了一个人,不断向崇史道歉。

「冷静想一想,你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我的事?你每天为这个家辛苦工作……为什么我却没有相信你?」

「这不能怪你。任何人听见那种话,都会无法释怀吧。」

「但我如果能够更加表现出气量……」

「由美,这不是你的错。」

崇史紧紧抱住声泪俱下的妻子,伸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原本应该会出生的孩子,就这么走了。

由于性别已确认是女孩子,妻子等不及孩子出生,就为她买了可爱的粉红色婴儿服。如今那衣服也派不上用场了。

由于妻子原本已进入稳定期,崇史早已向上司报告了妻子怀孕的消息。如今妻子意外流产,崇史只好老实向上司报告这件事,并且请上司准许自己放几天假。

「别担心公司的事,好好安慰你太太吧。」上司以温和的语气对崇史说道。

崇史与妻子一起为未出生的孩子举办了小小的丧礼,接下来的三天,崇史一直陪伴在妻子的身边照顾她。妻子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哭泣,几乎快要流光体内的所有水分。崇史只是默默搂着妻子的肩膀,有时妻子因为疲累而睡着了,崇史还会偷偷上网浏览流产经验的分享网站,研究该以什么话来安慰妻子。

但崇史总不能永远不去公司。

从流产算起的第四天,崇史带着挂念妻子的心情重新回到公司上班。崇史到处向请假期间协助处理自己分内工作的上司及组内同事道谢,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手边较紧急的工作。从早忙到晚,连午餐也没吃,虽然工作看起来还是堆积如山,崇史还是一下班就立刻赶回家,并没有加班。

崇史在车站前的超市买了晚餐及隔天白天妻子的食物,小跑步回到自家。打开大门的瞬间……崇史察觉门口放着一双陌生的白色凉鞋。

──不会吧……

重点在于那不是一般的鞋子,而是凉鞋。这代表家里有访客,而且是来自住家附近的访客。那个人的脸浮上心头,崇史感觉彷佛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崇史脱下鞋子,大跨步穿过走廊,打开客厅的门。果然不出所料,寿子就坐在沙发上。

寿子明知道崇史回来了,却没有转头对他瞧一眼,只是不停轻抚妻子的手,嘴里不停说着:

「没事的、没事的……」

崇史听见那宛如安慰幼小孩童的声音,眼前霎时一片血红。

──这家伙以为是谁的错,自己夫妻才落得这个下场?

「……你……」

不管怎么想,这莫名其妙的邻居都是罪魁祸首。如果她没有造谣生事,自己夫妻现在一定还过着恩爱的生活……而且也不会失去孩子。

眼前的视野一片蒙眬。靥然间,崇史看见了搁在客厅角落的那个不倒翁。唯独那不倒翁的景象维持了短暂的清晰,但下一瞬间同样变得模模糊糊。

「你竟然还有脸来我家……」

「哇啊!」

突然间,寿子发出尖叫。她以近乎滑稽的夸张动作往后退缩,同时拉扯妻子的手腕。

「由美……快逃!快逃!」

「……你在说什么啊?」

崇史摸不着头绪,朝着妻子走近了两步。

「哇啊!」寿子再度以颤抖的声音大叫。

崇史惊愕地停下脚步,寿子几乎在同一瞬间紧紧抱住了妻子,以尖锐的声音喊道:

「你……你杀了那个女人!」

「什么?」

崇史不自觉地将脖子往前伸。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疯了吗?」

「别装儍了!我亲眼看见了!你面目狰狞地把那个女人推出去,女人的头上喷出鲜血……你还以颤抖的声音对女人说……『别演戏了,我知道你没有死』……我猜你一定是因为偷腥被揭穿,想跟那个女人分手,那个女人不同意,所以你杀掉了她这个烫手山芋……啊啊!不对!这女人不是当初那个女人……原来你在外头不止一个女人。由美,你千万别被他骗了!他是个杀人凶手!」

寿子说得口沫横飞,崇史强忍下想要后退闪避的冲动。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问你,你说我杀了人,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崇史试图从寿子的话中找出能够反驳的破绽。

没想到寿子竟然大喊:

「就是现在!」

崇史听了这句胡言乱语,已不想再作出任何回应。转头一看,妻子也正看着寿子,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惧意。

总而言之,得想办法让这个女人离开妻子的身边才行。崇史将视线从妻子的脸孔往下移,蓦然看见妻子的双手拿着一张比手掌稍微大一点的符纸。崇史眯起了眼睛。过去自己从来没有看过像那样的符纸,上头所写的文字也是一个字都看不懂。

「那是什么?」

「啊,寿子太太说要我拿着……」

妻子有些不知所措,低头想要将符纸放在地上。

「不能放下来!」

寿子突然对着妻子怒吼。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这个符能够保护你的安全,绝对不能怀疑,一定要打从心底相信才行。我从小也因为直觉太敏锐的关系,吃了很多苦,自从受了新藤大师的开导之后,我才能够过轻松自在的日子。由美,你如果遇上什么忧愁或烦恼,就向新藤大师祈祷,一定能够逢凶化吉的。」

新藤大师……这陌生的字眼,令崇史的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抖动。

强烈的惊愕,让崇史感觉到一股凉意自脚底往上窜升。

──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

一次又一次说出虚假的目击证词,导致自己夫妻的关系几乎决裂,妻子甚至还为此流产……崇史看着她塞到妻子手里的古怪符纸,脑中浮现了一个可能性。

据说有些新兴宗教会故意害他人变得不幸,借此引诱对方入教。

崇史想到这里,猛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头望向客厅的角落。

那个红色不倒翁的底部不是本来写着一些字迹,后来被涂掉了吗?

崇史的手指不由得微微颤抖。理智在警告自己别再思考下去,思绪却不受控制地继续转动。隐藏在那底下的字迹……会不会是一种诅咒?

不,不对。这根本不是重点。不幸的原因到底是不是诅咒,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确认,而且那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正试图从自己的家庭不幸中获得好处。

他人的不幸,对这个女人来说是最开心的事,因为这代表有了可趁之机。

寿子的手上,竟也拿着另一张符纸。崇史踏进客厅,将寿子拉离妻子的身边。

「啊!」

寿子大声尖叫,手上的符纸跌落在地,接着豸子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符纸上头。

「啊啊!看你干的好事!」

寿子发出悲痛的叫声,手忙脚乱地往后退开,拾起地上的符纸。她小心翼翼地将符纸上头的皱纹推平,那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

「啊啊……怎么办才好,变成这样了……啊啊……」

「快拿着你的东西,滚出我的屋子。」

崇史自背后将寿子架住,将她朝着玄关大门的方向拖行。寿子不断发出「啊啊」的叫唤声,同时两手不停挣扎。崇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她拉到门外,捡起玄关地上的白色凉鞋,举到她的眼前。

接着崇史转过身,同时放开了手。背后传来凉鞋跌落地面的声音,崇史充耳不闻,举步走进门内。

「啊啊啊啊啊!」

爵子突然以猛烈的气势直扑而来。

圆睁的双眼布满血丝,嘴角流着唾沫,凄厉的声音接近哀号,朝着崇史伸出双掌。

目睹这一幕的瞬间,崇史的脑袋一片空白。

手掌好像碰到了不知什么东西,耳中听见低沉的吼叫声,喉咙感受到莫名的刺痛。

寿子那宛如狂暴野狗般扭曲的脸孔竟然逐渐远离自己。崇史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糟糕」,第二个念头则是「好可怕」。

寿子的身体向后翻转,脑袋狠狠撞在玄关门廊处的石阶上。就在这一瞬间,崇史才惊觉自己将她推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崇史竟完全听不见那当下的一切声响。

在一场名为「杀人犯遇上的灵异现象」的杂志企划活动里,身为受邀作家的榊从崇史的口中听到了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这标题取得有点耸动,简单来说就是以犯过杀人罪的人为采访对象,询问他们曾经遭遇过什么样的灵异现象。

据说当初是因为刚好有两名杂志读者同时投稿到编辑部,声称有曾经因犯了杀人罪而服过刑的朋友撞见鬼魂。编辑灵机一动,决定为此安排一个独立的企划案。编辑原本的想法,是想要采用连载模式,而且未来还打算针对此企划出版单行本。然而实际开始募集之后,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当初那两名读者,编辑都成功请他们转介绍撞鬼的朋友,并且进行了采访。但是除此之外,却很难再找到采访对象。别的不说,光是要找到犯了谋杀罪或伤害致死罪而服过刑的更生人,且对方还愿意接受采访,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这些人之中,曾经遭遇过灵异现象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而且好不容易搜集到的几个实例,作为怪谈的题材实在都不太优秀。例如有个男人说他每个晚上都会梦见被害人站在枕边,最后受不了而自首;有个女人说她在配合警方进行犯案现场勘查时看见了被害人的鬼魂,吓得惊声尖叫;还有人说他在犯案后就出现了严重的头痛症状,吃药也无法好转,却在遭到逮捕后就自然痊愈了……全都是些了无新意的情节,实际采访前就已能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当然这些故事都是当事人的亲身经历,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时确实令人心惊胆跳,但是一写成文章,全都变成了陈腔滥调的老掉牙故事。除此之外,更有一些灵异现象很可能只是当事人因「心虚」而造成的错觉。最后编辑只好放弃集结成书的念头,改采用单期的特辑形式。

崇史所提供的这个亲身经历,当初榊花了非常长的时间进行采访,将所有细节问得一清二楚,而且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录音带的内容全部写成文字。最后却因为编辑认为这样的内容并不符合企划的主题,因此没有收录在特辑之中。

在这则故事里,虽然出现了「诅咒」关键性的字眼,但是大多数的人读完之后应该都会认为流产的原因是心理压力而不是诅咒。而且故事的重点,也不是灵异现象,而是男人在遭到谣言攻击时的心理变化。

然而这个故事并非到此就结束了。

在刊载这个特辑的杂志发行后没多久,榊曾为了调查另外一个题材,而前往检察厅调阅了诉讼纪录。当时榊偶然想起崇史的案子,因此决定顺便把崇史的诉讼纪录也调出来看看。崇史因犯了伤害致死罪而遭判刑四年六个月,这点榊原本就已经知道了。榊想要确认的是从审判到定谳的过程。

回想当时崇史在接受采访时的口气,崇史似乎认为自己推开寿子属于正当防卫。但被害人是中年妇女,加害者是壮年男子,两人在体格及体能上都有着极大的差异。而且受害者只是朝加害者扑了过来,手上并没有携带武器,这样的情况想必无法符合正当防卫的要件。然而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榊很好奇法

官对崇史的主张有着什么样的见解。

读了一会,榊看见了一句「无法证实被告曾对妻子有不忠的行为」,接着不久之后,又读到了一段「被告主张被害人基于传教目的而诅咒自己的家庭,甚至以虚伪的目击证词蒙骗妻子,企图挑拨夫妻之间的关系」。然而继续读下去,法官却认为这只是被告的片面之词,并没有采信。主要的原因,在于寿子信奉的对象是单一的灵修人士,而非奖励传教的宗教团体。而且住在附近的其他邻居,也证实寿子不曾向他们传教。

此外,倘若寿子真的如同崇史主张,是基于传教目的而企图制造可趁之机,照理来说寿子不会在死亡的前一刻说出「我亲眼看见崇史杀了人」这种话。因为当时崇史的妻子已陷入身心俱疲的状态,寿子应该已达成了其目的才对。

但是另一名姓织田的邻居也出庭作证,指出寿子常常对她说一些子虚乌有的话,可见得被害人很可能确实有说谎的癖好。

因此法官对于辩护方主张「加害人因被害人的屡次造谣而蒙受极大的精神压力」的部分,某种程度上加以采纳,所以检方的求刑虽然是六年,但最后是以四年六个月定识。

榊读完了诉讼纪录,大致理解了审判的过程。就在榊打算阖上诉讼纪录簿的前一秒,纪录中的一段话蓦然吸引了榊的目光。

「被告整整三十分钟没有为被害人叫救护车,嘴里只喊着『别演戏了,我知道你没有死』──」

榊不禁皱起了眉头,一股奇妙的感觉在胸口扩散。

自己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但是当初采访崇史的时候,他并没有提及失手杀害寿子之后的情况。既然如此,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见了这句话……?

下一瞬间,榊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亲眼看见了!你面目狰狞地把那个女人推出去,女人的头上喷出鲜血……你还以颤抖的声音对女人说……『别演戏了,我知道你没有死』……」

那不正是被害人寿子在意外死亡的不久前,曾经说过的话吗?

这太荒唐了,不可能有这种蠢事……榊如此告诉自己。因为以时间的先后顺序来看,这完全不合道理。

但在同一时间,榊的脑海里浮现了寿子曾说过的几句话。

「你们是新的邻居?」

寿子在崇史夫妻前往看房子的时候,就过来打了招呼。崇史告诉她「我们只是来看看而已,还没有决定要买」,但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以后请多多指教」。

此外,在崇史的妻子还没有察觉自己怀孕的时候,寿子就问了一句「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而且接着她还强调「我的直觉从以前就很准」。

另外还有一点,寿子在形容与崇史幽会的女人时,曾提过她的发型是「俏丽的妹妹头」。到了寿子向妻子打小报告的隔天,中午与崇史一同用餐的女同事,头上的发型是「短发」。

「……预知能力。」

榊不禁低声呢喃。

因工作的关系,榊到目前为止遇上过好几个自称拥有预知能力的人。榊自己也难以判断那些人的「预知能力」是真正的预知能力,还是随口瞎猜。抑或,其实是使用了某种障眼法的骗术。但那些人有一个奇妙的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很清楚自己所「看见」的是「未来的景象」。

假如看见的是鬼魂、妖怪之类「不应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目击者当然能够判断那个东西不应该出现于一般人所熟悉的世界。但所谓的「未来的景象」,当然是有可能出现在现实中的景象。既然如此,那些人为何能够辨别「预知」与「现实」的差异?

当然,只要目击者在过一阵子之后又看见相同的景象,就能确定当初第一次看见的是「预知的景象」。但是这只能在事后确认而已。为什么那些人能够在事情真正发生前就说出「预言」,而非只是放「马后炮」?想到这里,榊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有个灵修人士曾经告诉榊「我能够清楚地看见鬼魂」。在一般人的观念里,鬼魂往往呈现半透明,或是没有脚。但是根据该强修人士的描述,鬼魂的模样其实和活人并没有两样,很难加以区别。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难以理解别人为什么无法看见那些鬼魂,因而惹出了不少麻烦。

──或许寿子的状况也是这样。

当初崇史要求寿子拿出证据的时候,寿子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原本是有的……我本来想要用手机拍下照片,但不晓得为什么,怎么拍就是拍不好……」

她没有办法顺利拍下照片,或许正是因为她不知道她所看见的是未来的景象。因此她才会说出那些「谎言」,并且对自己所看见的景象深信不疑。

榊从纸面上移开双手,诉讼纪录簿自行阖上了,但是榊依然愣愣地站着不动。激动的情绪,让他久久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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