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降雨。
寒雨箫箫,犹如严寒时节。
冀求为理想而生。
前去实践理想。不惧不倦,不踌躇地前进。
梦想未来,追求荣耀,日日忠于职务则幸之矣。
爬上距离横滨港不远的坡道后,便会见到武装侦探社的事务所。
那是一栋砖瓦建造的红褐色建筑物。由于有点年代,再加上海风强烈,屋顶排水管及电线杆全部生锈了。虽然外表看似岌岌可危,不过构造相当牢固,即使恶徒从外面以机关枪扫射,内部依然分毫未损。
若要问我为何能肯定地这么说,那是因为实际上曾被人扫射过。
但是,侦探社实际使用的只有建筑物的四楼,其他进驻的都是非常稳当的房客。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是法律事务所,三楼闲置,五楼是物品繁杂的仓库。咖啡厅总是在发薪日前给予我们方便,而每次在工作上遇到麻烦事时,就到法律事务所去低头请求帮忙。
我现在正搭着这栋建筑物的电梯,准备到侦探社上班。
走出电梯后,我站在武装侦探社事务所门前。门上挂着用简单的毛笔字写成的「武装侦探社」招牌。
我看了看手表,距离八点的上班时间,还有四十秒的空档。
稍微早到了点吗?
严守时间是我的信条,在等待四十秒过去的期间,我翻开记事本,再度确认今天的预定事项。虽然在早餐、离开宿舍前,以及等红绿灯的时候各确认过一次,但我还没听说有过度确认预定事项而死亡的案例。
我看着记事本,反刍早已记在脑中的工作预定事项。整理衣襟,再次看表。
……很好。
「早安。」
我打开门。
「啊啊,国木田,早!欸,你看!大事发生了!」
太宰冷不防出现在门前,脸上带笑。
「我啊,终于到达了!啊啊,多么美好的世界!这就是、这就是死后的世界黄泉比良坂!和我想象的一样,你看!青烟漫地,月光碎窗,西方天空有粉红色的大象在跳舞!」
夹杂着夸张的肢体动作,太宰在事务所门前跳起舞来。真是碍事。
「喔呵呵呵呵呵,《完全自杀读本》果然是名著!只要吃下长在后山路边的菇类,就能这么快乐地步上开心的自杀之路!真是太棒了!喔呵呵!」
太宰的眼神失焦,黑眸微微痉挛。
「请……请想想办法吧,国木田先生!」一名行政人员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看来从上班前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我望向太宰的桌面。
那本前几天买下,叫作《完全自杀读本》的渎神书籍正翻开某页放在那里。那一页的标题是〈中毒死亡——菇类〉。书籍旁的盘子上,有一片咬过的菇类。
而且仔细看,它和书中描述的菇类,颜色有微妙的不同。
「欸、欸,国木田,你也到黄泉之国来嘛!看,美酒任你喝、美食任你吃、美女的味道任你闻!」
「请帮帮忙吧,国木田先生,我们实在束手无策……」
也就是说,太宰吃下的东西不是会致人于死的毒菇,而是「前往那个世界」的菇类。
不过,那是两码子事。
我要先做每天早上上班后,已决定好顺序的固定事项。如果一天的开始就不照计划进行,那么接下来的工作还能照计划进行吗?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我不理会扭动身躯纠缠我的太宰,以及向我哭诉的行政人员,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我用和平常分毫不差的动作将公事包放到桌上,打开电脑的电源。用和平常一样的动作开窗。
「呜哇!窗外有巨大的海葵耶,国木田!香蕉!在吃香蕉!还细心地剔除旁边的白色纤维!」
我用和平常分毫不差的动作将咖啡倒进陶杯里,丢弃在前几天的工作中所产生的无用资料。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脱,只要脱了就能提高收视率!多么简单的事啊,脱吧,然后穿上全包紧身衣!大家一起穿上紧身衣去银行跳哥萨克舞吧!」
我用和平常分毫不差的动作确认通讯柜里的电报,喝下一口咖啡。
「有声音……唔唔,在我的、我的脑子里!……是个小老头!他低声说:『到京都去,去京都品尝味道截然不同的地道味噌田乐……
我以回旋踢踢飞太宰的后脑。太宰重重地撞向墙壁后昏倒。
说起来,这个若是接受人间试验肯定拿零分而失格的男人,是在短短四天前成为我的同事的。
「新进社员?」
那天,我在做例行的资料整理时,被叫进社长室。
社长表示雇用了新的调查员,要我负责带他。
我感到意外。
虽然武装侦探社是在杀伐的危险暴力世界中讨生活,不过我从未听过有调查员不足的情况。像我也有兼职,一星期两天,到学校——「新鹤谷学馆」当代数老师。
当然,最近这阵子发生的「苍色旗恐怖分子」事件、「横滨旅客连续失踪」事件、与非法组织港区黑帮间的冲突等等,增加了许多需要武装人员的事件。只靠主力调查员乱步先生的活跃,也无法完全消化的棘手委托确实持续增多。社长的决定是早已预见会有这样的情况吧。
「我来介绍。进来吧。」
在我沉默地思索时,社长朝门外喊话。
「你好!」
我看着满脸笑容走进来的那个男人。
他身穿砂色的外套搭配西式的开襟衬衫,体型高瘦,蓬乱的黑发像是未经整理,打扮不修边幅,然而却是个长相秀丽的男人。缠在脖子和手腕处的白色绷带令人有点在意。
「我叫太宰治,今年二十岁,请多指教。」
二十岁,跟我同辈吗?
「我是社员国木田,有不懂的事就问我。」
「喔喔!是名闻遐迩的武装侦探社调查员吗?真令人感动!」
自称太宰的男人不容分说便抓起我的手握住,夸张地挥动。
此时我突然察觉到——一瞬间,那男人的眼底蕴含冰冷尖锐的光芒。
像是在冷静评估前辈社员。不,是像连我的心理人格也会解析看透的云上仙人——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仙人的视线消失,太宰恢复成有气无力的表情。
是我看错了吗?是眼睛的错觉吗?
重新振作起精神后,我开口询问:
「那么太宰,你为何会到这家侦探社来?这里并非学堂,不是想进就进得来的。」
「那是因为我没有工作,闲闲没事在酒馆里发酒疯时,凑巧和坐在旁边的伯伯意气相投。他说只要我拼酒赢他,就帮我介绍工作。我本来只是开玩笑地答应和他比赛,没想到居然赢了。」
那位大叔是谁啊?
「那位是异能特务课的种田老师。他昨日来访,要我多多帮忙。」
社长一脸严肃地说。
但我却因他若无其事地提起种田老师的名字而停止呼吸。
说到内务省异能特务课的种田,是市井小民连他的存在都无法得知的国家特务机关重要干部,负责异能者的管理和情报管制。社长在创立武装侦探社时,也曾受到种田老师的大力帮忙。
即便是社长,也无法不留情面地拒绝种田老师推荐的人物。
「要麻烦你照顾了,前辈。」
不知他是否看出我内心的动摇,本社的新进社员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
不过,不论是否为内务省重量级人物认可的大人物,一大清早便食用菇类飞向那个世界,实为天大的麻烦。
包括今天在内,和太宰搭档已进入第三天。
精神上片刻不得闲,工作也毫无进展,客诉电话则持续增加。
只要稍不留意,立刻跳进河里说要投水。还说什么回过神来后,就发现自己在酒馆里喝酒,又说是得到天启而向美女搭讪。行为举止完全符合二十岁青年的任性妄为,彻底打乱我的预定计划。
话虽如此,但工作就是工作,部下就是部下。接受社长负责带他的指示仅仅三天就说要投降,不只辜负了社长的信赖,也违背我身为侦探社社员的矜持。
「新人如何?」
这里是侦探社附近的棋社。在狭小的榻榻米房间里,社长一边下棋一边问我。
「他是个大灾难。简直就像是恶魔加恶灵加穷神的合体。」
我在桧木棋盘上摆下黑子,木纹上响起棋子的清脆声。
「不过,我会有办法的。」
下班后,我和社长到经常光顾的棋社来下棋。在无人的和室里,我们围着棋盘正座相对。
「难为你了。」
社长下的白子让我原本情势大好的右边再陷危机。
「不,这也关系到种田老师。不过……老师为何要让那种男人进侦探社呢?」
我边说边找落子处。要朝右下角的白子区打劫吗——不,二劫循环会是极限。即便在左边进行缠斗,一旦中央遭到攻破就会结束。已经无处可下。和社长下棋时要达到分先的地步,似乎还需要一些时间。
「种田老师个性奔放,但对人才的鉴识眼光极其精准。他或许是看出了那名年轻人身上有着非凡的才能。」
的确,听说种田老师的眼光世间少有,否则也不可能胜任主持内务省特务机关的这项重责大任。
不过——「非凡的才能」?那个右耳和左耳中间塞满泥水的男人?
「我也和种田老师有相同的意见。太宰在预试中,笔试和实技都是以满分通过。他相当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危险。」
「危险……是指?」
「我请行政人员调查过太宰的过去,但是什么都没有,完全空白。也拜托过任职军警情报部的好友,却什么都查不到,非常诡异。就像是有人细心地将过去清除一样。」
军警的情报部也查不到过去,这种情况的确异常。
「或者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他就只是游手好闲地过活罢了。」
「或许吧。否则的话——」
社长的眉头皱得比平常更紧,接着继续说:
「关于太宰的特殊能力,你有问过他吗?」
「不,还没。」
这么说来,我虽知道他是异能者,却还没问过是什么特殊能力。
「太宰的特殊能力是『让所有碰触到的特殊能力失效』。」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让特殊能力失效。乍看之下是毫不起眼的单纯能力,不过即便在特殊能力当中也属异端,使用得当的话,是能够歼灭一整个特殊能力组织的超凡能力。
我的特殊能力「独步吟客」,是在记事本内页写下文字,撕下纸张注入念力后,变出该文字物体的能力。不过,我无法变出比记事本大的东西。因此虽然被评为是实用性极高的优秀能力,但也无法超越「方便」的范畴。既然是必须的物品,一开始就带在身上不就好了——光是这句话就一针见血。
不过太宰的特殊能力不同。
就理论上来说,应该存在无数只有太宰才能打倒的敌人。即便是全世界最强的异能者,在太宰面前也只是一介凡夫。
各国的异能者组织会争先前来招揽他也不足为奇。
我逐渐理解到社长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是这么一回事吗?这样的奇才异能者凑巧坐在种田老师这位大人物的酒席旁边,凑巧意气相投。虽然言行举止相当古怪,不过在笔试中拿到满分的这位聪明男人目前凑巧没有工作,事情顺势加速行进,他成功地加入没有他人牵线便很难进入的武装侦探社——您的意思是太过凑巧了?」
「或许是我想太多。不过,武装侦探社在省厅、军警方面也有许多人脉。就职业特性来说,处理的情报也有许多等同是国家机密。」
的确,假使他是犯罪组织的一员,那么与警察机构有合作关系的侦探社不只容易加入,还是有着许多优点的潜伏目标。
不过——太宰或许是潜伏侦探社的间谍?
还能瞒过、利用那么杰出的种田老师?
那个太宰?
「国木田,那个男人的『入社试验』就交给你了。」
我点头。社长口中的「入社试验」,是侦探社对历任调查员实施的「私下审查」。没有经过这项步骤,就不被承认是真正的社员。
「工作时带着太宰同行,识破他灵魂的真伪吧。当你怀疑他是间谍、奸细、情报员之类时,就毫不犹豫地开除他。而且更重要的是,要是在他的灵魂中见到邪恶、凶险的征兆时——」
社长从背后准备好的袋子里取出黑色的自动手枪交给我。
「…………」
我无言地接下手枪。
很沉重。
「就由你来铲除他。」
「是。」
若是太宰参与某项阴谋,那么到时阻止他就是侦探社的任务。
拥有武装侦探社之侦探许可证的人,被赋予相当于警察的权限。在某些条件下也可以携带枪枝刀械,还能从警察组织获取情报。更重要的是,如果有意,就能利用调查权限扰乱当局的搜查工作、窜改警方情报、窃听偷拍重要设施,做出所有恶行。而最糟的情况,是当个恐怖分子破坏重要设施,夺走成千上万条人命。
在我手中,黑色钢铁制成的自动手枪冷默无言。
月影浸在微微泛起波浪的海湾当中。
我走在隐约可见横滨港湾的人群中。波涛声对抗黑夜的喧嚣,月光对抗街灯。
在我走动的身后,太宰蹦蹦跳跳地跟上来。
太宰的菇类骚动耗去了半天时间,现在才终于能够开始工作。
「国木田,前阵子你使用的特殊能力——是叫『独步吟客』吧?再表演给我看嘛。」
「我拒绝。特殊能力不是随便玩耍的东西。而且我的特殊能力每使用一次,就会消耗记事本的内页。这本记事本是某位工匠一年只制造一百本的限定产品,价格也不菲。怎能用来在你这种人面前当作才艺表演。」
我确认手表后回头。
「先不说这个,太宰,走快点!我们要赶不上约定的时间了。」
「说到时间,国木田,我们并没有约好几点要到情报贩子那里去吧?」
「错!我在电话上说过,『大概十九点左右』。」
「但是现在正好十九点啊。地点距离这里走路五分钟,算不上是迟到啦。」
「笨蛋!既然说是『十九点左右』,那么根据我的时钟,当然是指18:59:50到19:00:10这二十秒之间!」
「有那种时钟的人也只有国木田你了……」
太宰一边抱怨一边跟着。
顺道一提,由于我的手表在每天早上起床时,都会利用专用装置与标准时间同步,因此误差不到一秒。
「这都要怪某人吃了迷幻菇,一整天都无法工作。别再吃那种东西了。既然要吃,就吃真正具有致死毒素的。」
「哎呀,真是一段快乐时光。」
「你已经没事了吧?还看得见天空里有粉红色的大象吗?」
「大象?别傻了,那种生物怎么可能会飞。飞在天空的是紫色的草履虫。」
这家伙或许已经没救了。
每次和太宰说话,我就会觉得自己的怀疑实在是很蠢。
这男人会是间谍?邪恶?
这家伙能够做到的恶行,顶多就是跳下铁轨,扰乱运行时间不是吗?
话虽如此,若太宰只是个有趣的无能之辈,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将他踢走就好。对我来说,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
「太宰,你还记得我们接下来要去处理的委托是什么吧?」
「消灭紫色的草履虫。」
「……我从刚才开始就隐约这么认为了,你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是那个吧?『调查鬼屋』。」
太宰笑容满面,毫不在意说出的这句话令我皱起一张脸。
在昨天收到的电子邮件里,有一封委托信。信上是这样写的:
谨启
欣见武装侦探社所有同仁益加活跃,在此谨致贺忱。
此番有事恳求武装侦探社相助,因此明知贵社业务忙碌,仍执笔写下此信。
老实说,我希望贵社调查的那栋建筑物,每到夜晚就会发生怪事。
理应无人利用的那栋建筑物里,每到晚上就会传出诡异的呻吟和低语,窗口也会闪现模糊的亮光,令住在附近的小生等人片刻不得心安。
明知这样的要求太过冒失,不过假使能够查明是否为某人的恶作剧,以及若是恶作剧,那么理由和方法为何,则实属万幸。
虽然金额不多,但是会再另外寄上委托费,敬请查收。
此外,此次的委托内容烦请严守秘密。这任性的要求,还请见谅。
最后,敬祝各位健康幸福。
敬白
这实在是一封迂回、拐弯抹角的信,简单地说就是「附近的建筑物传来奇怪的声响及人声,麻烦你们调查」的意思。
收到这封信后,以挂号寄出的委托费也送达侦探社。检查信封,发现里面装了就算扣除预定经费,也比一般委托费多了一倍的金额。
这样的话,就没有理由拒绝,照平常一样进行调查。
可是——有件事令人担忧。
没有委托人的姓名。
委托人是谁?住在哪里?要用什么方法跟他联络?这些问题完全得不到解答。或许是刻意隐瞒,但如此一来,也无法回报调查结果。
因此我和太宰陷入得联袂率先「找出委托人」的窘境。
「或许委托人也是心怀怨恨的恶灵,打算将我们这些侦探骗到鬼屋去,再守株待兔地一口吞下——」
「蠢蛋!这世上哪有幽灵会发电子邮件的怪谈!」
不过,就算对方是幽灵,我也不怕。
我们一边说着废话,一边走向港口的仓库街。成群的红褐色砖造仓库反射月光,朦胧地浮现在黑夜里。
我们踏入比其他地方显得更小一些的老旧仓库。
天花板很高,墙壁的灰泥受海风侵蚀而剥落。我们一边闻着里头机械零件的钢铁味、机油臭味,以及古老灰尘和岁月的味道,一边按下办公室的呼叫铃。
响起敲打铁片般的滑动声后,电子锁被打开。
「进来吧!」
接着室内传来尖锐的应答声。
我穿越加了好几道无线遥控门锁的沉重桦木门,走进室内。
室内的空间不到十坪。墙壁上、地板上堆满电子器材,闪动的发光二极体照亮昏暗的室内。
房间中央放置着多部电脑,冷却风扇发出野狗低呜般的声音。桌上有四个液晶萤幕,分别显示不同的画面。
「唷,四眼田鸡,今天也对记事本言听计从吗?」
「别用那么跩的口气对我说话,情报贩子。要是将社内的证据交给相关单位,你就得吃十年牢饭了。到时你死去的父亲可是会哭的。」
「别提起父亲大人的事!」
将双脚放在桌上朝后仰的情报贩子,是名十四岁的少年。
披散的头发、大大的眼睛,不分冬夏都穿着招牌的白色毛衣。身材娇小,不过眼神像爆裂的玻璃般尖锐。
「先不说这个,你迟到了耶?真难得。怎么,是和这个去约会吗?」少年竖起小指贼笑。
「绝对不是。所谓的约会,是和决定要结婚的女性一起做的活动。况且我的婚礼订在六年后,就写在记事本『未来计划』的这页上。」我一边翻阅记事本,一边回答。
「怎么,四眼田鸡,你已经有要结婚的对象了吗?」
「这个步骤预定将在四年后达成。」
「啊,是吗……」
我一边翻阅记事本,一边认真回答。少年则睁大眼睛,张大嘴巴。
「忠于理想和计划,这就是大人。你要向我看齐,少年。」
「嗯……虽然我已经大致明白国木田的个性,不过刚才那番话还是有点那个……」
穿越木门的太宰从我背后现身。
「咦,没看过的脸孔。你是谁?」
「哎呀,我当然是可以报上名字,不过接下来国木田有话要说,所以不行。」
「少年,在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还有太宰,没有许可不准看穿我接下来的举动!」
「四眼田鸡,你还真是喜欢『应该』这个字眼……算了。咱是田口六藏,十四岁,职业是电脑骇客。」
「他是意图骇进侦探社的主机时计划败露,被我抛投出去的笨蛋。」我加上详细说明。
「当时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吧?欸,你也该把那时的通讯记录还给我了啦。」
少年六藏在三个月前,企图从外部针对武装侦探社的资料库元件进行网路攻击,导致侦探社陷入一片混乱。当然,侦探社在电脑方面不可能会有任何漏洞。解决混乱后立刻追踪来源,查出此地。
结果少年六藏被我狠狠训诫了一顿,并同意友好的合作约定——以不将犯罪证据的通讯记录交给军警当交换条件,要他提供身为情报贩子的协助。
「那么,已经查出先前交给你的电子邮件的寄件人了吗?」
「你也太会使唤人了,四眼田鸡。我不可能一时半刻就查得出来,再多等一阵子啦。」
我委托少年调查那位不知名的委托人住址。以少年六藏的技术来说,查出电子邮件的发信端不是难事才对。
「不光这件,我也还忙着你的另一件委托——『追查失踪者的行踪』。是那件案子优先对吧?」
「没错。」我点头同意。
——「横滨旅客连续失踪事件」。
乍看之下毫无关连的被害者某天突然消失,从此不见踪影的失踪事件。而失踪者的人数,其实已达十一人。
警方成立搜查本部已过一个月。被害者之间的共通点,仅有来自横滨以外地区,以及自行消失无踪这两点。是连解决的线索都掌握不到的难解事件。
我交付给少年六藏的委托,是追查被害者失踪前夕的行动记录。要求他透过铁路乘车记录和计程车记录等调查被害者的行踪,不过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那是什么事件?我第一次听说,详细告诉我啦。」
对此事感兴趣的太宰过来插嘴。
「之后再告诉你细节。」
不过我轻描淡写地带过,拒绝讨论这个话题。
这当然是有理由的。我打算把解决这起连续失踪事件当作太宰的「入社试验」,因此想找到恰当的时机再公开情报。
「喔,教育新人吗?四眼田鸡你也出人头地了嘛!」
「他是个相当顽固的上司呢,真伤脑筋——啊,对了,少年你叫六藏?你是电脑骇客吧?你手上有没有什么国木田的弱点?像是一旦曝光就会很伤脑筋的秘密照片。」
「喂,太宰!别在当事人面前堂堂正正地企图进行威胁!」
「喔,你很上道嘛,新人。一千圆、一万圆、十万圆,你想要哪种等级的?」
「有那么多吗!?」
慢着、慢着慢着,冷静下来。
「别闹了,我没有弱点。只是小鬼在吹牛罢了,太宰,你别当真。」
「喔……」太宰对我投以怀疑的眼神。
「你不相信就算了,我只卖给相信我的顾客。不过,要是四眼田鸡肯先付钱,那么要我把证据资料删除也行喔。」
「谁要付钱。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情报!走了,太宰!」
我拉着太宰的衣领快步穿越入口的木门,离开少年的房间。
……需要十一万一千圆吗……
夜晚的仓库街不见人影。
仓库街这条马路上,只有我和太宰两人在等待已经联络的计程车前来。
交错的车灯拖着长长的尾巴离去。黄色的影子、银色的带子、闪动散乱红光的刹车灯,白晃晃地扩展开来的车头灯裁下建筑物的影子。反射在车窗玻璃上的常夜灯,宛如液体般从眼前流开。
海风强劲地吹来云朵后又将它吹开,月光在港湾街上洒下黑色及白色的影子。
「他是个有趣的孩子。」太宰面带笑容,望着夜空这么说。
「我不该介绍你们认识。早该知道这么做准没好事。」
「前辈,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要照顾少年六藏?」
我望向太宰,发现他的表情是认真的。
「为什么要把工作交给他?侦探社也能追查失踪者的行踪吧?这次也一样,分明是打电话就能解决的事,还特别跑一趟。」
我沉默不语。这是个容易却又难以回答的问题。
「和谈话中隐约提到的他父亲有关吗?」
我不禁睁眼看着太宰。
「我说中了。」看到我的表情,太宰露出笑容。
「……六藏的父亲曾是一名优秀的警官,不过他过世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开口。
「以前,侦探社和警方联手追捕一名罪犯。那是一名重量级罪犯,已经破坏好几处国家及企业设施的凶残罪犯。警方拼命追查他的下落,却完全掌握不到他的所在。」
「那是——『苍色旗恐怖分子』事件?」
「没错。」
这起凶残事件牵动军方和警察,演变成撼动本国的大骚动。
「经过我们侦探社的追查后,终于成功找到他的藏身处,向市警报告。」
「大功一件不是吗?」太宰钦佩地说。
「是啊,的确如此。不过当时那起事件是由军方、公安、市警联合侦办,因此指挥系统交错紊乱。而且更糟的是,犯人察觉到我方的行动,躲在藏身处不肯离开,手上还握有大量的高性能炸药。」
电话那头的市警怒吼声在我脑中复苏。逮捕他!待命!指令充满了矛盾。
「由于指令混乱,因此迅速赶往现场的只有五名刑警。给予他们的指示是迅速攻坚压制……不过对象是令社会为之撼动的凶恶罪犯『苍王』,既非特殊部队也非异能者的五个人做得了什么?」
但是,现场人员无法掌握全貌。既然高层下令攻坚,那么就只能听命行事。
「结果,被逼急的犯人引爆炸药自杀。犯人和五名刑警当场死亡。」
「——其中一名殉职警官就是少年六藏的父亲吧?」
「少年六藏很早就失去母亲,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听说他很尊敬当警官的父亲。」
我用力握拳。
「当时发现藏身处,通报市警的人就是我。」
如果当时和更高层的指挥系统联络,或是侦探社一同参与攻坚……
「他们等于是我杀死的。」
「你错啰。不管再怎么想,都是发出指示的市警高层,或者该说,是引爆炸药自杀的犯人不对。」
「或许吧。不过少年有不同的意见。否则怎会做出骇进侦探社的主机,形同复仇的这种举动。」
少年六藏心里是怨恨侦探社的吧。我并未当面向他确认过,可是——
「少年六藏的父亲已经不在了,这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必须有人代替父亲守护他,适时教训他才行。我正好能够这么做,就利用了这个机会。」
「国木田,你是个浪漫主义者呢。」太宰发出类似叹息的苦笑。
我从未自认是浪漫主义者,也几乎无法理解何谓浪漫。
不过我所有的知己,全都一致地表示:「你是浪漫主义者。」我实在不了解原因为何。
这个世上分明全是些无法照理想进行的事。
在我思考的期间,一辆计程车停在我们面前,司机朝我们挥手。
对于计程车司机,人们心中存在各式各样的看法。
清洁、诚实,不!是熟知小路便道之类的公路达人,也或许是驾驶技术精良的技术人员,是有着爽朗笑容的好青年,错了错了!是最替乘客的车资着想的省钱高手。各种主张都有其根据,不容他人出言反驳。
顺道一提,我对计程车司机只有一个要求。
「哎呀——好久不见,国木田调查员。今天也是个好日子,是绝佳的侦探天气呢。今天眼镜也还是一样适合你呢。我做司机这行已经很久了,开始分辨得出乘客眼镜的好坏喔。该说是气质吗?还是家世良好呢?国木田调查员的眼镜是非常好的眼镜!这点我可以保证,安心吧!」
「麻烦你开车时安静点。」
到底,他是以什么作为根据,来判断眼镜的家世良好?愚蠢透顶!——不过我有点想知道。
「计程车司机就该默不作声。没有乘客对你这么说过吗?」
「不,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正确的说法是,我开车时乘客没有机会发言,因为都是我在说话。」
我知道世人如何形容这辆计程车——地雷。
我和太宰坐上事先联络好的计程车,前往委托的调查地点。从车窗望出去的黑暗当中已经不见城市的亮光,稀疏的林影扫过混浊的月光流向后方。
当然,我们并非不幸坐上地雷计程车,是刻意找他过来。这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要向他问话。
「太宰,你还记得我们刚才稍微谈起的『横滨旅客连续失踪事件』吗?」
「啊啊,少年六藏正在调查的那个案子?」
「没错,被害者有十一人。在失踪前目击到其中两人的,就是这名司机。」
我用手指指着眼前的矮个儿司机。
「说是目击,也只是从港口载送他们到旅馆罢了。一位是旅行的女性,另一位是出差的男性。」
「是照片上的这两个人没错吧?」
我从怀中取出数张照片,每一张都是经过旅馆的监视摄影机确认过的失踪者照片。有进入建筑物的照片、在柜台办理手续的照片、隔天离开旅馆时的照片,共三种。
「是,是这两位没错,服装也和照片一模一样。是我送他们到这家旅馆去的。」
「OK。那么国木田,你要到何时才肯把那起失踪事件的内容告诉我?」
「……好吧。」
我当场开始说明事件的概略经过。
大约一个月前,前来横滨出差的四十二岁男性突然失踪。追查他的行踪后,得知他从港口前往旅馆登记入住,隔天进入市区。不过男人并未出现在工作会议上,也没有回家。行李依旧留在投宿的房间里,就这样自行消失无踪,不知道跑到哪去。
其他失踪者也几乎是相同的情况,单身的观光客、展览会的参展人员等等共计十一名。失踪者的年龄、住所、职业均无共通点,只有单独造访横滨这点相同。为了追查他们离开旅馆后的行踪,市警在市内四处询问,不过毫无目击情报。他们就像烟雾一样,突然消失。
市警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绑架。不过在这个大都会里,并没有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一个人的场所存在。此外,家人也没有收到要求赎金等等的威胁,因此即便是绑架,也不知目的为何。
「要问目的的话,不是有吗?」
在此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听着的太宰,此时发出爽朗的声音。
「是『出货』啊!」
「什么?」
「就是绑架贩卖人口。根据我刚才听到的,失踪者都是健康的成年人吧?心脏、肾脏、眼角膜、肺、肝脏、胰脏、骨髓——嗯,因为是在国外市场贩卖,所以就日圆来说并不算是惊人的高价。不过就算这样,十一具人体还是一笔财富。如果犯人是单独犯案,那么金额就可观了。」
「的确,我听说过黑社会有那样的地下管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还以为普通人充其量,也只会在电影或创作小说里接触到那样的知识。
「哎呀,这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在小酒馆里喝酒时,听到过那种事罢了。」
他的说词相当可疑,听起来像是借口。
不过,这男人全身上下都很可疑。
「……若真是如此,那你的意思是失踪者主动前去接洽器官买家?对他说:『请买下我的器官。』?还特地挑选出差或旅行途中?」
「对喔,这样有点奇怪。那就表示这件事跟器官买卖无关,是有苦衷而想消声匿迹。因此前去委托专门帮人失踪的中介业者,买下新的姓名和户籍后一溜烟地消失。会不会是这样?」
「就算这样,但只要他们为了跟中介业者见面而自行前往市区,应该会被人目击,或是留下监视影像才对。」
「业者当中不是有变装高手吗?」
「这么说来我是有听过。我曾听说摄影业界存在即使是男性,也能透过化妆变得完全像是女性的技术。首先要在脸颊内侧塞入棉花,改变脸型的轮廓,接着——」
「我没问你。」我迅速打断司机可能会变成长篇大论的发言。
「啊,我想到了!你看这些照片,这两个人都戴眼镜不是吗?找到共通点了!也就是说,这是『眼镜连续失踪事件』!」
我看着照片。照片上的被害者的确戴着眼镜,分别是黑框和银框。
「好,国木田,出动了!」
「什么出动。而且其他九个人当中,也有好几个没戴眼镜。这称不上是共通点。」
在我的记忆里,九个人当中有四个人戴眼镜,两个人戴太阳眼镜,剩下的三个人什么都没戴。
「呿!……那就没办法了。找其他方法来让国木田当诱饵。犯人的目标是旅客对吧?那么就让国木田套上橡胶长靴,背着背包,穿上红绿相间的格纹衬衫及登山紧身裤,到横滨街头四处走动。用巨大的相机一一拍摄路人,语尾加上『对吧』。」
「谁要做啊!」
「『谁要做对吧!』」
「那种计划可以称为作战吗!驳……」
「『驳回对吧!』」
「不准抢话!」
「不行吗?那么就让国木田裸体戴着大礼帽,骑着单轮车在路上狂飙,同时喊着喜欢的女性类型。」
「主旨变了!」
「我有个主意,让国木田调查员扮成小丑的模样看书……」
「你闭嘴!」
真是的,全都一个样!
我越来越生气了。
「太宰!你给我稍微正经点!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认真工作!」
「咦,我一直都很认真啊。」
若是真话,那就更糟了。
「好吧,不然这么办好了。我发誓,马上成为清廉正直的侦探。脚踏实地的进行调查、现场搜证、推理。成为让上司国木田赞不绝口、拍手称快地表示:『如此一来,从明天开始让你单独工作也没问题。』的优秀男人。」
太宰淊淊不绝地陈述,但我完全不相信他。
「你说的『马上』是什么时候?」
「下了这辆计程车后。」
哦——
「你是说真的吧?」
「当然。自杀主义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不过相反地……」
看吧,我就知道会来这么一句。
「怎么?如果是要求加薪或是把轻松的工作交给你,那我拒绝。」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只是从刚才开始,我就对某件事很感兴趣。」
太宰笔直地注视着司机的方向,眼神因好奇心而闪闪发亮。
「……让我开车。」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风!!」
「等……太宰,你给我停……拜……呣哇啊啊啊喔喔!」
「呜呀咿啊啊啊——!!」
「呕恶恶恶恶恶恶恶恶!」
「看,顺利抵达了!」
「我再也不会……让你开车了……!」
打开车门后,太宰气意风发,而我则是像滚的一样从计程车里出来。
至于司机则是昏死在副驾驶座上,可能一整晚都不会醒过来。
「怎么,晕车吗?真不像话。」
太宰的发言令我产生轻微的杀意。
这不叫晕车!我的下半身抖得站不住,失去平衡感。就像刚出生的草食动物,双手双脚抖个不停,勉强才能够站定。
即使是严苛的武术训练,也不曾让我累到这种地步。
「那么,我们马上去工作吧!因为我刚才答应过你了,所以我们快走吧!」
由于刚才那番说教,我实在说不出「让我稍微休息一下。」
「委托的地址就在那里吧……对了,国木田你害不害怕幽灵或是狐狸妖怪之类的东西?」
「幽灵?……害怕那种东西,还能胜任武装侦探社的工作吗!和魑魅魍魉相比,还是利刃枪炮较具威胁性。」
「那就好。因为这次的调查地点似乎是那里。」
我朝太宰指示的方向看去。
位在那里的是伫立于深山之中,早已毁坏的黑色建筑物。
一栋遭到弃置的废弃医院融入夜色,散发出浓厚的死亡及腐朽气息。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深夜里进行调查?
人类只要活着就一定会生病。就像无误的精神并不存在一样,无病的身体也不存在。证据就是每个人都在医院出生,在医院过世。医院可说是位在此岸与彼岸,死者的世界与生者的世界之间的交界。
因此一旦它遭到弃置,成为废弃医院,感觉就更诡异了。月光从破碎的窗口射入照亮此处,落在瓦砾上的阴影是幽玄的青色,积在地板上的水坑是缺血的紫色。
只有开在前院的曼珠沙华红得刺眼。
「好暗……什么都看不见。」
「这种感觉不也不错吗?」
我脚不离地的走过废弃医院的走廊,一旁的太宰则是脚步轻快地超越我。
墙壁腐蚀坍塌,腐朽的配线从天花板垂下。窗框脱落,储备用品大多被人盗走,病房化为蝼蚁的住处。
到底是谁自愿潜入这样的废墟当中?
「委托人的愿望,是解开这里每到晚上就反复出现的声音及光线的真相。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所以要提高警觉。」
「嗯……这我当然知道。不过国木田,你不会太过小心了吗?」
我瞪着太宰。
「你在说什么。对敌人武断地做出过低的评价才是愚者的蠢举。你要知道,身为侦探社的一员,行动时总要假定是最恶劣的情况!」
我慎重再慎重,压低身体在走廊上前进,以避免受到意外的击袭。
「你该不会是害怕吧?」
「我我我我我才不怕!你是笨蛋吗!」
「那我们快走吧。」
「蠢蛋!在这类型的电影里,得意忘形、轻举妄动的人往往会先牺牲。」
「什么叫『这类型的电影』?」
「少啰唆,你先走,我来警戒后方。」
「这不就表示你只是不想走在前面……啊,对了,都怪这里太暗了,拿出手电筒来用如何?」
这点我早就考虑过了,虽然很希望能有亮光,不过……
「要是医院里有人,可能会发现到我们手电筒的光线而逃走。靠月光前进吧。」
「喔。」
我们两人在黑暗中前进。建筑物被强风吹得吱喀作响,某处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
废弃医院周围的土地上别说是民房,就连栋建筑物也没有,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渺茫的森林及山野。在狂风的吹动下,一排排的黑色树木发出沙沙声。
我想起委托人的信件内容。什么叫「住在附近」!这栋建筑物的方圆数公里内,完全没有人类能够驻足的地方。住在附近的,就只有狐狸或熊那些生物。
——那么委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有委托人的姓名。
——或许委托人也是心怀怨恨的恶灵。
我想起太宰的话。
前后方全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从建筑物隙缝钻进来的风发出呼啸声,仿佛女人的哭泣声。
…………
我不相信世上有幽灵。我是代数老师,也是学过化学、物理的理科信徒。怨灵成形来危害活人,是对于暗处的恐惧心理所创造出来的妄想。
…………
我不怕。我根本就没在发抖。我也没哭。
「出现了!」
呀啊啊啊!
位在前方的太宰突然大叫,害我心脏猛然一跳。
太宰回过头来,张大嘴巴看着我。在确认过我的表情后,慢慢地,而且是明显地露出贼笑。
这家伙……!
「我要开除你喔!?」
「哎呀,因为国木田似乎太紧张了,所以我想让你放松一点嘛。」
「我不管你了!」
我推开太宰,快步前进。
可恶,好暗,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才会产生出是否有东西躲藏在这片黑暗当中的错觉。
才会猜测黑暗当中是不是有眼睛?虚空当中是不是有呼吸?
好暗。
好暗。
我不行了!
「『独步吟客』——手电筒啊啊啊!!」
变亮了。
在医院内部四处调查的结果,的确发现有人入侵的些许迹象。
有拖行过滑轮行李箱的痕迹、皮鞋的脚印、衣服的线头。不过那是每天晚上潜入的罪犯留下的形迹,或只是趁火打劫的强盗留下的痕迹,这点无从判断。
点亮利用特殊能力变出来的小型手电筒后仅能确保视野,并不能挥去笼罩医院的无边黑暗。
名符其实的前途莫测——只要照亮前方,脚边就被黑暗的大海淹没;只要照亮脚下,前方便成为黑暗的洞穴。即使提心吊胆地前进,还是找不到能够让调查有所进展的线索。
「这是恶作剧。我们回去吧。」终于腻了的太宰转过身来。
「喂,等一下。『脚踏实地的进行调查、现场搜证、推理』到哪去了?这种程度就投降,怎么能够胜任侦探这份工作。要找到更多证据——」
「没有必要。你看这个。」
太宰拾起一条暗色电线,电线两端埋进地板中消失——不对劲。
「那是——配线吗?」
如果是,就太新了。明显和随时间腐朽的医院内装电线不同。应该是在几个月内设置的东西。
「只要沿着这条配线——」
太宰拉住电线,追查另一头位在何处。虽然电线经过巧妙的隐藏埋设,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找到另一头。
太宰举起的那个是——
「这是……摄影机。有人把它偷偷装设在这里,一定不只这里有。哎呀呀,原来委托人利用假委托把我们找来,是为了要偷拍被幽灵吓哭的国木田。真是个坏家伙呢。」
「我、我才没哭!」
「也是啦。就连小学生也不会害怕这种不过是一片漆黑的废墟。」
「…………」
「而且说到医院的幽灵,就算有也一定很窝囊。他们是病死的吧?如果是意外死亡,应该会留在意外现场才对。那种幽灵根本就没有胆子咒杀活人。再坏也不过是怀抱眷恋和悔恨地说:『我不想死啊——』之类的。啊啊,讨厌讨厌,都已经好不容易死了,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太宰……喂,够了,就说到这里为止……」
要……要是被怨灵听到,那该怎么办。
「要怨恨活人,至少也得是枯瘦如柴,罹患结核病的女人才行。甩动湿淋淋的头发,充满怨念地说:『怨恨啊,我羡慕活人,救我离开这个黑暗的深渊,救我离开这份痛苦!啊啊,好痛苦,血液、骨头、肌肉、内脏……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
突然响起的女性尖叫声,吓得我心脏差点跳出来。
不过转瞬间,我就像被泼了冷水一样地清醒过来。
刚才的惨叫是活人发出的。
「刚才的声音是……」
「这边!快走!」
我不等太宰,便在腐朽的走廊上跑了起来。
我以最短的距离下楼,跑过走廊,踢开瓦砾奔向发出惨叫的方向。
我们抵达的是地下室。那里的天花板斑剥、走廊破败,茶水间、药品管理室、放射线摄影室及太平间排成一排。
我们循着声音,冲进老旧的茶水间。
找到了!
大型洗衣专用水槽的水面伸出一只女性的右手,正在拼命挣扎!
我急忙跑过去看进水里,水底有名身穿贴身衣物的年轻女性。她的一只手臂被手铐铐在水底的把手上。
由于手铐的关系,她无法浮出水面!这样是会溺死的!
「这是怎么回事——!」
「得拆掉这片铁栅栏才行!」
太宰握住栅栏大叫。洗衣专用水槽的上方被一个固定式的巨大铁栅栏盖住,阻碍了女性逃生。
我双手握住铁栅栏,使尽全力摇动。不过或许是上了锁,完全无法靠臂力取下。
我和水中的女性四目相接。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睛。睁到最大的那双眼睛,强力地提出诉求。
救我——
「我现在救你!靠向水槽旁边!」
我挥手用动作进行指示。或许是会意过来了,女性背贴着水槽壁,把身体缩成一团。
我从腰间取出手枪,打开保险装置,将枪口对准水槽外壁。
「太宰,你退下!」
我选择里面的女性不会被跳弹所伤的角度,朝外壁连开三枪!
被击穿的水槽产生弹孔及龟裂。外壁出现裂痕,内部的水渗出。
我转动全身,朝那条裂痕使出回旋踢!
加上回旋的力道后,我的脚跟穿透外壁,一口气击碎陶器和灰泥的外壁素材,大量的水从破开的大洞中流出。
「咳……咳咳!」
水从大洞喷出,女性在水位终于降至脖子后,贪婪地重新呼吸。似乎总算赶上了。
太宰扭转大型水龙头,把水关上。
「你还好吗?」我把手帕递进栅栏里,女性以仍在颤抖的手指接下。
「似乎有人想把你淹死……你有看见犯人吗?」太宰问她。
咳嗽着、用全身呼吸的女性清清阻塞的喉咙,这才逐渐发出声音来。
「我——被绑架了。因公来到横滨的那天,我突然昏倒——醒来就在这里了。」
我和太宰面面相觑。
我和太宰合力破坏铁栅栏及手铐,救出女性。由于铁栅栏被三道圆筒锁锁住,无奈之下只好用枪柄敲坏。
「我叫佐佐城信子,在东京的大学执教。造访横滨时,突然昏倒……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佐佐城女士全身湿透,脸色惨白,不过还是坚强地说明状况。
「佐佐城小姐,你知道你失去意识遭到绑架,是几天前的事吗?」
「很抱歉……因为昏了过去,所以我也不清楚……不过就身体和空腹的情况来判断,我想可能已经有两、三天以上……」
横滨连续失踪事件的被害者失踪是三十五天到七天前的事。如果女士的话没错,那么她很有可能是第十二位被害者。
「…………」
太宰从刚才开始就沉默地交抱双臂,频频地在思考些什么。
佐佐城女士是位留着黑色长发,略显削瘦的女性,年纪大约和我差不多。
她的身体在发抖。或许是遭到绑架后,衣物被取走的缘故,身上只有最低限度的内衣和衬衣。虽然借了太宰的外套披上,但在这样的深夜里只穿衬衣半裸着,还全身湿透,也难怪她会发抖。
她那因寒意而发抖、抱住自己手臂的手,还有坐在地板上伸出的脚都瘦得吓人。贴在身上的衣服勾勒出诱人的曲线。肌肤晶莹剔透、梦幻般的雪白。
贴在脖子上的湿发的水滴落胸前。不知为何,我毫无理由地将视线转开。
「先不说这个,应该还有人跟我一样,被捉到这栋建筑物里来才对!我有听见声音。」
「什么!」
是其他失踪者吗?他们也遭到绑架,被监禁在这栋建筑物里吗?
「我来带路!这边!」女士身形摇晃地起身,打算替我们带路。
不过——
「……慢着。」我伸手制止佐佐城女士。
「太宰,对于这个状况你有什么看法?」
「佐佐城小姐的模样好性感。」太宰一脸正经的说。
「认真点!」
「……太过巧合了。」太宰交抱双臂回答。
「我们来到这处废墟,应该是要调查谜样的声音和光线才对。结果却发现另一起事件,连续失踪事件的被害者。这应该是两起无关的个别事件才对。除了是由我们负责的这点以外……佐佐城小姐,你最后一次见到犯人是在什么时候?」
「很抱歉,我从来没有确切地看清过他的长相……我清醒过来时水槽的水龙头已被打开,水位满到接近脸部附近。我想大概是在我清醒过来前五分钟左右,犯人亲自将水龙头打开的。」
她在那时呼救,因此我们才会听见。时机就差那么一丁点。
「这就表示犯人直到刚才都还在这里。我不认为犯人会没有发现到我们在附近走动。可是犯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知道我们的存在而惊慌?还是——」
巧妙的陷阱?
不过,害怕是陷阱就撤退的选项,并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这栋建筑物里有失踪的被害者,既然估计他们很有可能遭到监禁,那就不能不去救他们。
「距离第一名被害者失踪已经过了三十五天。假使现在仍然受到监禁,那就是攸关生命的大事。太宰,你一边保护她,一边跟我来。」
我拿起枪,在走廊前进。
为了保险而通报过市警后,我们在佐佐城女士的带领下抵达的是太平间。遗体是贵重物品,平常就有必要防止被盗,因此大门相当坚固。铁门以扣锁锁上,具有监禁活人的绝佳条件。
我在确认没有陷阱后破坏扣锁,冲进室内。双手手腕交叉,同时将枪口及手电筒对准前方。
太平间的深度大约是十公尺,非常黑暗。大部分的物品都被搬走或是盗走,室内空空荡荡。留下的只有支架断裂的遗体担架、破裂的尸袋,以及固定在墙壁上的抽屉式铁棺。
其他什么都没有,不论是尸体,还是活人——等一下……
对手电筒的光线产生反应,室内深处传出动静。我将手电筒的白光移向那里。
「救……救救我们……」
找到了!
墙边的铁笼里共有四个人。每个人都和佐佐城女士一样,穿着简单的贴身衣物。
「这里是哪里?」
「刚才有女人的叫声……是怎么回事?」
「冷静下来,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发出叫声的女性也已获救。有没有人受伤?」
「没——没有,不过这里是哪里?我们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走近确认状况。和入口反方向的墙上,钉着一个使用船舶运送猛兽时的铁笼。以我手边的工具似乎很难将它拆下。铁笼本身的构造虽然单纯却很坚固,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破坏。
「嗯……是用电子锁上锁的。」太宰走近铁笼确认锁的类型。「会是暗号、生物认证、还是通关密语呢……『芝麻开门』!『闪电和打雷』!『过着充满耻辱的人生』!嗯——不开吗?只能破坏了。」
最后那句是什么?
「如果要破坏,大概得从这边下手,像这样——」
太宰正想碰触机器的瞬间,佐佐城女士反射性地大喊:
「不行!不能碰那个锁!」
太宰吃惊地回头,机器亮起红灯。
楼上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是某种装置开启的声音。
乳白色的烟雾喷向铁笼。我不假思索地跑过去,眼睛和喉咙产生强烈的刺痛感。
笼中的失踪者们惊声尖叫。
「是毒气!」
我在剧烈的疼痛下流泪。视野变得模糊,世界晕了开来,仿佛一切都在跳舞。虽然我吸了不少毒气,不过不能对被害者见死不救。我把手放在笼子上。
「不能靠近!已经太迟了!」
有人捉住我的手臂将我向后拉。啰唆,我得救他们才行,不能让被害者死掉!
那是理想,那是世界应有的样子。
「国木田!快走!」太宰在后方大叫。
我不要,这么做是错的!
「不行!」
佐佐城女士抱住我加以制止。为什么?为什么要阻止我?不能有人死掉!在我面前,谁都——
太宰将我拖出房间。我大吼大叫,不过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遭到监禁的四人全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