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忙着四处奔走,搜集拟态的情报。我在街头徘徊,寻找线索。虽然有种重要的事物一分一秒从双手间流失的感觉,不过我看不见失去的是什么。越是重要的事物越看不见,尤其是失去的时候。
思考的时间变长了。
安吾为何失踪?安吾和拟态之间有某种连系,现在这已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不过还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连系。也掌握不到安吾假装出差的真相。就像独自在明亮洁净的墓园里徘徊的青涩僵尸一样,我持续在横滨街头徘徊,寻找不存在的希望。
只有一项推测,我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因为我提不起劲。太宰脑中应该也有相同的推测,但太宰也不会对任何人说。
几乎和拟态的出现同时间失踪,像是要伪造不在场证明一样的出差谎言,金库里的手枪,拟态的狙击手急着想取回手枪。
坂口安吾是拟态的间谍。
这么想的话,一切就全说得通了。
拟态为了刺探黑帮的内情,收买了安吾。
我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事。倘若真是如此,就表示安吾是个能够骗过太宰及首领的伟大间谍,有着连政府情报员也大惊失色的手腕。拟态不惜送出那么高明的间谍,是对黑帮这个组织有何期待?
「织田作,你苦着一张脸呢,是便秘吗?」
洋食馆的老板对我说话。
「我在想事情,不是便秘。如果我现在便秘,就会避开吃咖喱这种刺激性的食物了。」
我正在某家洋食馆里吃咖喱饭。
「是吗?说得也是……织田作,吃咖喱时有人对你提到这种话题,你不会生气吗?」
「是这样吗?」我回答。「应该要生气吗?」
「呃……我也不清楚。」
「喂!」我一脸正经。
「你用不着勉强啦,织田作。」
我和洋食馆的老板是老交情了。他正值五十岁上下的壮年,肚子凸到当他站着视线往下时,也看不到自己脚尖。头发略微稀薄,眼角堆满笑纹。黄色围裙和身体融为一体,令人纳闷他是否打从出生起就是这副模样。
我一星期吃三次这里的咖喱。是习惯迫使我这么做。习惯是件奇妙的事,只要几天不吃这个,我就会奇妙地感到口渴,意识难以集中。由于黑社会的果报,我看过多到数不清的毒虫,或许他们每次尝到的也是这样的滋味。
「咖喱的味道如何?」
「和平常一样。」
这家店的咖喱饭很简单。里面有煮到软烂的蔬菜,大蒜炒过的牛筋。高汤很清淡。把这些和调配比例堪称绝妙的香料一同熬煮,淋在稍多的白米饭上再加以混合。我会搅拌蛋和酱汁一起吃。
吃饱后,我一边感受个人的小确幸在脚边飘荡,一边喝着咖啡。接着我问:
「孩子们的情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老板边用布擦式餐盘边回答。「是小型帮派。因为是五个人,所以我还有办法。要是再多五个人,可能就会去抢劫国际合作银行了。他们都在二楼,你可以过去露个面。」
我决定照他的话做。洋食馆楼上是旧会议室改装成的居住空间。我一爬上被钢筋裸露的混凝土墙,及满是污渍的壁纸围绕的楼梯后,就看到通往孩子们的起居室以及书房的两扇门。我走进通往起居室的门。
「唷,大家好吗?」我对孩子们说话。
孩子们将全副的注意力集中在运用各自拥有的时间资产上。有人在看绘本,有人在图画纸上画图,有人朝墙壁丢掷拳头大小的软球,有人用粗大的多股绳玩着翻花绳。年纪最小的是四岁的女孩,最大的是九岁的男孩。他们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
「有没有给伯伯添麻烦啊?伯伯从前是很厉害的军人,只要他想,可以在一瞬间把满口怨言的你们五个人——」
我在说笑的途中察觉到,孩子们应该有五个人才对,可是眼前只有四个孩子。而右手边的双层床上,有东西在移动的气息。
我立刻蹲下,保持低姿势。
一道敏捷的影子从床上的黑暗中窜出,是第五名男孩。我垂下头,躲开冲过来的那道影子。
不过这次的攻击是幌子。画图的女孩扑向我失去平衡的右脚。一开始应该就是这样的顺序。我在单脚失去自由的情况下,为了抵御下一波来袭的真正攻击而踏出脚。不过我没能成功。直到刚才为止还被拿来玩翻花绳的多股线,被安置在我的脚前进的方向。是陷阱!我的脚踝完全被拉长的多股线缠住,身体失去着陆点,空虚地飞上天空。
我用右手抓住双层床以避免跌倒。不过他们早已预测到这个动作,事先在床铺的扶手涂上蜡笔。因为这样,我捉住扶手的右手失去磨擦力而滑开。
我双手贴着地板,想利用反作用力起身。不过这数秒的时间内,毫无防备的背部将无可避免地暴露在小型帮派面前。他们不可能错失这样的状况。
我透过气息察觉到七岁男孩和八岁男孩将从背后扑来。倘若接下这一击,接着就和被迫步上死刑台的犯人一样,我可以预想得到。
必须教导他们真正的黑帮分子有多可怕。
我迅速用手挥开在一旁滚动的软球。软球击中墙壁回弹,正中想要扑来的七岁男孩脸孔。错失目标的男孩为了保护自己而落地。
我用力扭动脚踝,脱离多股线的圈套,将体重放在左脚上。抱住右脚的孩子在右脚高高举起时,发出开心的惨叫后掉到地板上。此时仅剩的八岁男孩已经跳上我的背部,不过由他独自负责压制我是太过沉重的负担。我直接背着男孩起身。
一开始躲在床上的敏捷男孩——他就是管理这个帮派的头目——在看到手下们凄惨的败北后,仍旧勇敢地扑上来。既然是他自己率领的作战,那么不论再怎么失败也不能轻易撤退。
我正面挡下低空冲来的男孩。瞄准双腿以破坏平衡的攻击很出色,不过体重差距太大。我捉住男孩两边的腋下将他提起,头下脚上地摇动。男孩发出山羊宿醉般的声音。
「要投降吗?」我问。
「不投降!」男孩大叫。
剩下的孩子们早已失去战意,上前来参观头目还能保有几分钟身为指挥官的矜持。
「那就执行黑帮式的拷问吧。」我捉住男孩两侧的腋下,用力搔痒。
「噗呀呀呀呀!等……啊呀呀呀呀呀!」
费时两分四十二秒,男孩才同意签署投降条约。
接着我和孩子们说了一会儿的话。根据他们的说法,洋食馆的生活几乎可以给予及格分数。不过相反的,感觉得出他们对于三天换一次菜单的周期极度不满,因此不是要求尽早改善,就是只能早早同意让他们进厨房。
「伯伯人很好。」最年长的男孩说。「可是该怎么说呢,他把我们全都当作小孩看待。我们大家明明早就已经是大人了!难道我们尽早独当一面,会给大人带来困扰吗?」
我回答:「大概会吧。」
对于孩子们「下次一定会收拾你」的这句话,我表示我会期待。那是实话。然后我便离开二楼。
回到一楼店铺,我听到新客人的声音。是个熟悉的声音。
「好辣!好辣喔,伯伯,这个好辣!你该不会是放了溶岩当作秘密调味吧?」
「哈哈哈,是吗?织田作向来都是吃这个啊。欢迎回来,织田作,孩子们如何?」
「虽然很惊险,不过这次也得以避免惨败。」我回答。「不过他们预测到我会捉哪里,所以事先涂了蜡笔让它变得光滑,害我捏了一把冷汗。大叔你说过,只要有十个人就能抢劫银行。但我看再过两年,他们光凭五个人就能做到了。」
「我应该要招揽那些孩子们吗?」太宰笑着擦汗。「我听说了,织田作。听说你在抚养小孩?而且还是在龙头火拼中失去父母的孤儿们。」
既然是太宰,那么不论我再怎么隐瞒,他只要花半天工夫就能查出来。「没错。」我点头。
孩子们是孤儿。若不是我救了他们,全都是早已死去的孤儿。
发生在两年前,把包含港区黑帮在内的数个组织牵连进去的黑社会大规模火拼,被称为「龙头火拼」。为了争夺一名异能者死后无人认领的五千亿圆黑钱,关东一带的黑社会展开一场流血杀戮之宴。结果大部分的非法武装组织都受到几近瓦解的打击。
我也参与了那场战役。在只要上街十分钟,就会受到一次攻击的血腥火拼中,死者的尸骸堆积如山。
二楼的孩子们,便是在那场龙头火拼中,失去去处的孩子。
「绝不杀人,分明有着高超的本领,却对出人头地不感兴趣,抚养五名孤儿的黑帮分子——织田作之助。」太宰笑了。「真是奇特,是黑帮当中最奇特的一个人。」
只要有太宰在,我就不会是最奇特的人。
我再次面对老板,从外套口袋里取出装着纸钞的信封。「大叔,这是孩子们这阵子的生活费。」
「这样行吗,织田作?」老板语带担忧地说,同时用围裙擦手后收下信封。「你赚的钱似乎都拿到这里来了不是吗?……如果不嫌弃,我也负担一些吧。」
「我很感谢大叔把地方借给我。而且,我只要随时都能吃到这家店的咖喱就够了。」
「织田作真的向来都吃这么辣的食物?」太宰边喝水边说,「我辣到下巴都快掉了。」
「那么太宰,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我想向织田作报告那件事。后来得到许多情报,尤其是关于敌人方面。」
那件事……想得起来的只有一件事。
「大叔,抱歉,你能不能离开一下?」
「是、是,我到后面去备料,有客人来再叫我喔。」
老板似乎从我的表情察觉到了一切。他脱下围裙,迅速打开后门离开。
结果太宰一边猛灌杯子里的水,一边解决大部分的咖喱饭。在这段期间,我随意进入厨房煮咖啡,倒在杯中饮用。
「啊啊,好辣!为什么咖喱饭会这么辣?难道是对人类感到怨恨吗?若是能够做出比较不辣的咖喱,食用的人也会增加啊。这是对饮食文化的怠慢!」
我略微思考后回答:「要是再继续增加,就没有人要吃其他料理了,饮食文化将会崩溃。」
「原来如此。」太宰赞同他点头。
「那么,报告是?」
「先从结论开始说起,他们是国外的犯罪组织。」太宰一边把新的水倒进杯子里,一边开始说。「直到最近才辗转来到日本。他们似乎曾是名震欧洲的异能犯罪组织。不过被英国的古老异能机关「钟塔见习骑士」盯上而遭逐出欧洲,因此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
「欧洲的犯罪组织?」
欧洲是异能者的大本营,政府及罪犯之中都有超一流的异能者,构成极为精致复杂的势力版图。不过也因为这样,那边有严格监视异能者的体制,应该无法如此轻易就能来到其他国家才对。
我试着提出这个问题,太宰歪着头回答:
「的确,这个世上没有简单到异能犯罪组织能够那么轻易就偷渡入境。一定有什么内幕。或许国内有人协助他们。」
「那么,那些异能罪犯特地来到日本,是想要做什么呢?」
「谁知道。这点只能问他们本人。话虽如此,我还是做了一项推测。身无分文逃出来的地点,是无依无靠的异国之地。说难听一点,他们需要先用钱来打通关。所以他们也许是想抢走港区黑帮的地盘和走私网络,以此立威。」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落魄的犯罪组织总是寻求相同的东西——钱、钱、钱!
不过有件事让我很在意。我正想开口提起这件事时——
「哎,你先听我说完嘛。」太宰看穿我的想法,出声制止我。「我知道织田作想说什么。就一般杂碎罪犯的乌合之众来说,士兵太老练这点让你很在意吧?我也这么想。狙击手和观测手两人一组的作战行动,是在这一带难得见到的高明手法。其实他们是军人出身啦。根据情报,组织的头目是高明的异能者兼军人,以他的实力率领身经百战的部下们。不久之后就会知道更详细的情况。总之,最好不要小看他们。如果被他们用那种统合战术行动进行组织性攻击,就算是港区黑帮,根基也有可能动摇。」
「首领知道这件事吗?」
「已经报告过了。」太宰一脸无奈地回答。「结果我奉命拟定对付拟态的作战计划及前线指挥。我立刻做出了几项处置,设下陷阱。是简单的捉老鼠陷阱。不久之后,战局就会出现动静。」
拟态盗走武器,前来攻击,应该不会举起帽子说声「辛苦了」就回去。太宰说得没错,会有下一场战局,而且是更大规模的战局。
「我要问一个根本的问题。」我说,「追根究底,像拟态这样的异能犯罪组织,不是该由政府机关来进行取缔吗?」
这个世上存在不少拥有特殊能力的人,我和太宰也是其中之一。特殊能力的种类因人而异,不过一部分的特殊能力具有高度的杀伤能力。
所以政府为秘密监视危险的异能者,成立专门机关,日夜致力管理。他们同时也是隶属政府的异能者,实力获得保证。
「你是指内务省的『异能特务课』吧。」太宰侧着头。「可是啊,异能特务课是秘密组织,很少出来抛头露面。而且说到这个,我们港区黑帮也是不折不扣的异能犯罪集团啊。他们会不会觉得,黑帮和拟态这两个坏胚子自相残杀,是求之不得的事,进而袖手旁观呢?」
的确如太宰所指。真要说起来,倘若异能特务课致力于扑灭异能犯罪,那么首先得先击垮港区黑帮才行。
我曾听安吾说过,异能特务课虽是拥有超强能力异能者的政府机关,不过由于奉行少数精锐主义,因此一旦和港区黑帮这种庞大的组织正面开战,势必不能在毫发无伤的情况下获得胜利,特务课那边也一定会出现死伤。因为不愿发生这种事,所以表面上仅止于监视港区黑帮的活动,避免直接对决。当然,一旦平民遭受重大伤害,还是会勉为其难地行动。
我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关于安吾呢?」
太宰没有立刻回答,默默啜饮刚煮好的咖啡。对太宰而言,这个问题需要这段时间来准备。
「武器库的密码情报是透过安吾泄露出去的,这点几乎可以确定。」视线依旧落在咖啡杯的太宰低声说。接着他像在窥看表情似的瞄了我一眼。
我一句话都没说。
「为了避免组织内部的争执,所以分别发出了不同的密码。然后——」
「拟态攻击仓库时使用的密码,和安吾的号码一致是吗?」
我交抱双臂。拼图上缺少的碎片逐渐被填满,显露出来的模样是我尽可能不想见到的情景。
「欸,太宰。」我在太宰身边坐下。那一刹那,我有一种跟之前并排坐在酒吧,和安吾三人一起喝酒时,毫无改变的错觉。「有没有可能是某人为了陷害安吾,在背地里操弄情况?」
「机率并非没有。那种可能性始终存在。」太宰回答,不过其音色透露了他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要是黑帮内部的人和拟态联手,或许就有可能。但我想不出任何一个做那种事,还能得到好处的人。」
太宰摇头。至于我,也和他有相同的意见。
我们能做的事,就只有尽早找出安吾,问出实情。这么做会带来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果,我完全无法预测。
黑帮的情报员——坂口安吾。
为何安吾要背叛组织?
在昔日大战的谍报战中,为了让敌方组织的一员背叛,金钱、异性、家人、自尊心、归属感,其中的任何一项都会成为阻碍。只要把这些全部打倒,对方必定会同意倒戈。那么安吾倒戈投靠拟态的理由是什么?
为了找出答案,我望向身边的太宰。
太宰依然低着头在沉思。他的表情——
太宰他——
「——呼呵呵!」
在笑。
「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的犯罪组织——不过既然是安吾会投靠的组织,就表示他们不是稍微教训一下,就会哭着谢罪的一群人。不只如此,成为敌人的安吾不会是个容易应付的对象。完全不会是个容易应付的对象。这不是很令人期待吗?一定能够把我逼得走投无路,然后——」
「太宰!」
听到我的呼唤后,太宰停止说话。就我来说,也并非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只是叫他罢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太宰的内在。
在黑帮里,没有人会看进同事的内在。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会打开胸口的盖子看心脏,对着塞在里面的内心黑暗再三品评。那是黑帮这个组织的优点。
不过或许那是错的。至少就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来说是如此。或许应该要有人硬是把太宰绑起来,打开胸口的盖子,将吸尘器的吸头塞进去才对。应该痛殴大叫抗拒的太宰,让他安静下来,再把他心中那些别扭的东西,全部拖到阳光底下,一一踩烂也说不定。
不过既没有那样的吸尘器,也没有那种胸口的盖子,更没有那样的人物。一切都只存在于眼睛看得见的形式,一切都只不过是擦身而过。
于是人类能够做的,就只有沉默地站在和别人之间的深沟前。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太宰说完便起身。
「太宰!」
我对着太宰的背影开口,太宰回头。
我搓着双手,视线落在已经空了的盘子和咖啡杯之间后再抬起。接着我说:
「你会那么想,该不会是——」
正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太宰的手机突然响起。
太宰轻声道歉后,将电话放到耳边说:「是我。」
有半晌时间,太宰聆听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微微一笑。在回答「知道了」之后挂断电话,接着对我说:
「老鼠掉进陷阱里了。」
横滨租界没有日夜之分。
过去的驻军居住区,成了残存国外领事强大影响力的共同租界。名义上是由日本军警和领事馆警察共同维护治安的租界,在法律的区分上极为暧昧,因此包含了无数个灰色地带。瞄准法规的漏洞,无数的军阀、财阀、罪犯们像是飞蛾一样,从各国被吸引过来。
就算是军警,在横滨租界也不能随意出手,实质上是治外法权的「魔都」。这也是横滨成为异能罪犯的重大据点,恶名远播的原因之一。
在那个魔都的一隅,有家由港区黑帮经营的地下赌场。
那里绝非是个阔气豪华的赌场。不管再怎么说,都是个不起眼、暧昧,偷偷摸摸躲在阴影下存在的赌场。至少就外观来看是如此。非得这么做不可是有理由的,因为那里进行的赌博全都是非法的。
赌场位在造船厂的地下楼层,由数名黑帮分子把守。造访那里的赌客有一流的财经人士、政治人物及军官将校等等。由穿着双排扣外套的门僮负责迎宾。位在地下楼层的赌场里有水晶吊灯照亮的锦缎墙壁、木片拼花地板、长毛地毯。而轮盘游戏机、玩二十一点的牌桌,以及播放禁酒令时代爵士乐的点唱机,就像沉默的哨兵并列其中。人们单手拿着饮料轻松挥霍金钱,同时热烈进行秘密对话。设置在角落的酒吧里,四十出头的酒保默默地调制鸡尾酒。
突然间发生了变化。
裹着灰布的士兵们无声地从后门出现,手持冲锋枪四处扫射。壁材和水晶吊灯的碎片飞散,落在赌客们的头上。
赌客们仿佛受到雷击的草食动物群,陷入严重恐慌。不惜互相践踏,不知所措地争先逃往不同的方向。这就是士兵们打从一开始的目的。
在混乱当中,赌场的工作人员们动作迅速地从藏匿地点拔出机关枪。不过还来不及举起,就被士兵们的压制射击射穿胸部倒地。
共计五名士兵以毫不迟疑的动作穿越赌场大厅,冲进位在里面的经理办公室。他们迅速射杀经理后,掀起地板上的地毯。
地板下方安装着使用电子锁的大型金库。一名士兵取出纸条,按照上面所写的数字在按键上输入。金库深处传来齿轮沉重转动的声音,接着金库的门便打开了。
士兵确认金库内部。
金库是空的。
士兵一脸狐疑的表情。
几乎是同时,整栋建筑物响起电子警报声,门上的防火闸门随着沉重的声音落下。察觉状况的士兵朝入口的闸门射击,不过无法射穿设定为防范枪战的沉重闸门。
几秒钟后,天花板的洒水系统启动,将液体泼洒在室内。液体一视同仁地洒在士兵、工作人员,以及来不及逃走的赌客身上。
泼洒下来的并不是水。那是一种白色液体,几乎在沾附衣服或地板的同时气化,飘散在空中。吸入这种气体的赌客及工作人员开始激烈咳嗽。士兵们立刻停止呼吸,不过已经太迟了。
一个人、又一个人,房间里的人一一倒下。几乎无人能够做出有用的动作。全都按住喉咙,蜷缩身体昏厥过去。泼洒下来的,是会对呼吸器官产生作用的昏迷性毒气,并不会夺人性命。
士兵当中,最正确理解现状的一个人,举枪射击自己的头部。鲜血与脑浆飞溅,在墙壁上形成他人生的最后图案。不过剩余的四名士兵,无法在一瞬间做出如此冷静的判断。他们和赌客一样倒地。
赌客和士兵间有一项差异。
士兵们已经无法奢望能够轻易地死去。
我来到海湾旁的小型事务所。
那里曾是安吾不得志时的工作地点。是作为情报员,处理机密情报前的安吾。任谁都有过那样的时代。
我走进事务所,告知目的。守卫及负责人均笑容满面地带领我进入。黑帮的内脏并非全由钢铁、枪枝和炸药组成,也需要他们这样的人才。
那里是将黑帮利用非法手段获得的金钱,加以漂白的会计公司。三年前被黑帮招揽,安吾有一阵子在此担任助手。
我被带往没有窗户的秘密房间。被藏匿在墙壁后方的房间阴暗,墙边堆满了书架,保管着黑帮的秘密资产、资金漂白的账簿以及其他纪录。中央摆着一张桌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从天花板垂下的单颗灯泡微微摇曳。
负责人带领我到那间书库后,便以沙哑的声音说:
「那么,我去工作了。」
因为他提到工作,所以我瞄了一眼确认,不过他在隔壁房间的办公桌上只放着诘将棋的书和小盆栽。
「谢谢你。」我对负责人说。「总部那里已经升起了火拼的黑烟,凡事要多加小心。」
「放在这里的,就只有老旧的资料和无法换成现金的证券。敌人来攻击也只是白费工夫。」
负责人笑了。他是长年守护黑帮会计的出纳人员,可以用身体的感觉来判断火拼的火星会朝哪里飞去。
「很不错的职场。」我环顾房间后,对着负责人离开的背影说,「我去申请调职来这里好了。」
负责人苦着一张脸笑道:「说这种话的年轻人,来了之后总是撑不到三天就离开。因为太无聊了。」
我向负责人致意道别后,重新转向书架。
这里有安吾的纪录。会计师原本就像是把一板一眼当作衣服,穿在身上四处走动的一群人,加上又是处理黑帮秘密账簿的人,因此被要求详细记下业务上发生的事。以防他们出事被杀后,业务也能不受影响地交接给下一个人。
我抽出当时负责的会计师业务日志。那名会计师在他们当中,也属一板一眼的性格,光是一个月的纪录就相当于长篇小说的篇幅,是黑社会的一大抒情诗。
我在秘密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坐下,翻开资料。
根据纪录,安吾曾是买卖情报的电脑骇客。
过去的安吾充满自信,组成帮派,订出盗走企业资金的计划。他伪装成相关人员前去打开银行保险箱,打算盗出所有的股票,换成现金。这个尝试顺利成功,安吾和同伙获得一大笔金钱。不过那是沾血的钱。
那个保险箱和股票属于黑帮的傀儡公司所有,安吾等人等于是从黑帮的口袋里偷走钱包。用不着说,安吾等人遭到猎犬——既不会吠叫也不会出声,只是持着手枪在夜里追逐目标到天涯海角的黑色猎犬们追捕。
在精神上已然崩溃的帮派成员们,疑心有人前去密告而互相开枪,早早就从这出逃亡剧中退场。不过安吾继续独自逃亡。事先掌握黑帮追踪部队的动向,将计就计,持续在横滨街头逃亡。那段时间足足有六个月之久。
持续和横滨的黑帮追踪部队周旋六个月,是连政府情报员也会脸色大变的手腕。他大概是反过来掌握、利用黑帮的情报网,有时放出假情报,造成对方的混乱。
不过,命运终究有结束的一天,没有人能够永远、持续地逃离黑夜。当时在贫民窟地下水道被捕的安吾,早已做好死亡的觉悟。不过安吾被带到首领面前,首领完全不想杀害拥有高超情报操作技巧的安吾。然后安吾展开了第二个人生。
——从黑暗世界爬上来的男人,剧戏性的第一步。就资料来看,也看不出背后有拟态的影子。
既然如此,那么安吾和拟态的接触是在这之后吗?
继续翻阅资料,我发现一则令人在意的记载。
距今两年前,安吾加入黑帮一年后,获得组织信赖的安吾前往欧洲出差,目的是和当地的窃车中介谈妥生意。不过接下来的两个月,安吾音讯全无,理由不明。两个月后回来的安吾并无任何异状,他给的理由是和当地组织产生误会,被当作罪犯追捕。实际调查后,欧洲的确发生窃车走私组织同时遭到检举,港区黑帮做出的结论是安吾应该遭此事牵连。因此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
不过现在会觉得奇怪,难以想象安吾会无法解开这小小的误会,在两个月内到处逃窜。
在欧洲的这两个月,是无人能够确认安吾行动的期间。
配合现在的情况来看,只能认定他是在这个时期和拟态交流,缔结某种契约。
也就是说——缔结了作为双面谍的契约。
从那个时候起,拟态就已开始铺设攻击港区黑帮的轨道,是这样吗?
我阖上资料,在沉思默考中让自己沉淀下来。室内很安静,只有外面车子驰过的声音有如隔了一层膜般传进耳里。
有些不对劲,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安吾加入黑帮,接着和拟态勾结,之后时机成熟,两个组织发生冲突。这样的整合性实在太过完美,就像两台电脑在下棋一样。完全没有出其不意的行动,和出乎我方意料的要素。这点反而令我感到难以释怀。
我环顾房间,安吾曾在这里工作。我想起了那件事。
当时安吾就坐在我这个位置。坐在椅子上,手肘拄着桌面,一脸不悦地默默看着我。
这里是我和安吾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当时的安吾傲慢、一脸无趣,「我不是待在这种边境之人」的不满从全身迸裂而出。
我想起那个视线。当时,安吾第一句说的话是什么呢?
安吾的确——
「能不能别再靠过来了?很臭!」
安吾手肘拄在桌上,一脸不悦地说。
我和太宰一句话都没说,就只是站在入口不动。奇妙的沉默降临在会计事务所的秘密房间里。
那青年是名为坂口安吾的新人,这件事我已经透过口耳相传知道了。不过这是第一次把长相和名字对上。
我和太宰面面相觑。
我和太宰的确沾染了强烈的恶臭,因为我们刚执行完任务回来。那是汽油、铁锈和鲜血的味道。鼻子在许久之前,就已放弃将情报传回脑部。
当时正是龙头火拼如火如荼展开的期间。没有一个夜晚街头不会响起火拼的枪声,没有不掺杂鲜血的下水沟。到处堆满了黑社会分子的尸体。至于军警,别说是阻止那场火拼了,似乎就连到战斗现场进行鉴识的人手都不够。
我和太宰奉上级命令,负责处理在战斗中死亡的港区黑帮成员尸体。拍摄尸体照片,拿回随身物品。那些东西一旦落入警察手中,将被归为组织犯罪防制条例的证物,造成麻烦。
话虽如此,这并不是一件在火拼期间,能够令人全心投入的工作。不只如此,枪战现场位在横滨租界的废弃物处理场。在污泥和工业废弃油几乎等同被非法弃置的那个地方,别说警察,就连附近居民也不会靠近。
因为这样,我和太宰满身泥巴油污。沾染上的臭味,浓厚到可以让一公里外的野猫逃走。
「臭到让人想割掉鼻子。」执行任务时,太宰曾皱着脸这么说。
安吾瞥了那样的我们一眼,以粗鲁的口吻说:
「把尸体的随身物品放到桌上之后就退后,在我提问前请不要说话。」
我们照他的话做。
「你是新来的吧?」太宰开口。「很抱歉,能不能借一下浴室?就如你的高见,我们身上非常臭——」
「我说过了,请不要说话。」
安吾打断太宰的话。太宰张着嘴巴沉默下来,被打断的语尾飘荡在空中。
就算外表和少年无异,不过当时的太宰已是下任干部的最有力候补。虽说是会计事务所的新人,也不是个能够拒绝,要他「闭嘴」的对象。
安吾从我们交给他的袋子里取出搜集品,一一检查。身份证、钥匙、手机、刀子和手枪。对照我们拍下的照片,一一记录在账簿上。
我不知道安吾在做什么。我一直以为确认过死者的姓名后,证物就会被烧毁丢弃。一一检查后加以记录,这新人是在做什么呢?
「你这是在做什么?」感到好奇的我出声询问。
「我说过了,请不要说话。」安吾一边振笔疾书,一边回答。「看就知道了吧?我在做记录。这是当然的事吧?」
「原来如此。」我说。
「报上你的名字!」
突然间,身边的太宰毫无前兆地大叫。我吓得跳了起来。
安吾仅仅将视线从资料移到太宰身上,沉默半晌后说:
「我是坂口……安吾。」
「呼呵呵呵呵呵呵!」
不知为何,太宰开始满面笑容地笑了出来。
「……干嘛露出那么恶心的笑容?」
「安吾,你是个有趣的人。就算做那种事,首领也只会感到厌烦,只会浪费人力和费用,我不认为对你的评价会有帮助喔?」
「你是说,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安吾一脸意外。
「你在替死者的生平做记录,不是吗?」
安吾似乎被太宰的话吓到,以一种现在才初次察觉到他在那里似的眼神看着太宰。
「你什么时候偷看过我的纪录簿?」
「我没看啊!用不着看,也一清二楚不是吗?」
我不明白什么事如何一清二楚——不过和太宰在一起经常发生这种事,因此我默默看着事情如何发展。
不理会安吾,太宰大摇大摆地走近。「这场火拼越是激烈,死者就会越加变得近乎只是数字。昨天死了几个人、今天死了几个人。他们会渐渐变成和金钱以及物品损失同等的存在。那里没有个性、没有灵魂,没有对于死亡的尊严。而你是打算要对抗这点。你能不能念出一则?」
有半晌时间,安吾以厌恶的神情看着太宰,最后还是将视线移向资料开始念。
「昨晚发生在废弃场附近的干部袭击事件中,我方有四人死亡,分别为梅木红人、三枝昭吉、石毛巳六、歌川一马。——梅木原为军警,受到诬陷,背上杀害同事的污名后遭到除名,加入黑帮。他擅长指挥作战,率领这支小队。双亲都已离世,有个年纪相差很大的弟弟,不过已经不再连络。梅木是不是真的杀了同事,现在已经无人能够知道。——接下来是三枝。他继承原为黑帮分子的父亲衣钵,从小就出入黑帮。擅长摆平纠纷,听说地盘上的商店对他有极佳的评价。成为干部曾是他的梦想。——接下来是石毛。她是妓院出身,抚养生病的父母。虽然视力不好,不过听觉灵敏,能够抢先一步听到敌人的攻击。在这场攻击中,我方没有全灭,大部分要归功于她。——最后的歌川原本是敌方组织的杀手。组织瓦解后加入黑帮旗下。有妻子和小孩,他身为杀手及黑帮分子的事,家人完全不知情。今后也不会知道。」
我想象着被念出来的这四个人的事。在眼前栩栩如生地——虽然还不到这种地步,不过能感觉、贴近他们的存在。而如今,他们全都死了。
安吾阖上资料后说:
「他们全都得到了平静,无人能够夺走他们的平静。被整理在这份资料当中的情报,是他们生命的痕迹。『四人死亡』这样的报告书上,绝对无法包含他们的气息。我在工作的空档开始搜集这些情报。火拼开始后的八十四名港区黑帮死者,也全都留下了相同的纪录。」
我哑口无言。
因为我轻易就能想象得到,那是多么庞大的工作量。
「你的那份工作——也就是搜集、记录对战略毫无价值的情报之事,首领知道吗?」
「是,我每星期都会把整理好的资料硬塞给首领。一开始他嫌麻烦,不过现在反倒认为『这是了解组织整体实情的重要情报来源』,因此看得很开心。」
原本乘工作空档开始进行的情报搜集工作,现在则因首领的指示而转为本业。所以才会是由首领直接下令,特地将这种寻找尸体的工作交给干部候补的太宰吗?
「欸,织田作,很有趣吧?」太宰毫不客气地拍打安吾的背部。「普通是不会有这种黑帮分子的,这是严重糟塌人材。」
「所以请不要靠近我。我也会沾染上臭味。」安吾皱着脸。
「织田作也这么想吧?你想不想看这份资料?」
我点头后说:「我会照价收购。」
「这个不卖!真要说起来,你们是怎么回事?一直在妨碍我工作,我很忙啊!还有好臭!有腐烂的小鱼佃煮的臭味!」
「咦咦?就算是腐烂的小鱼佃煮,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啊,腐烂的小鱼佃煮和日本酒很搭喔。」
「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呢。」
「那是不可能的吧!请不要堂堂正正地说谎!」
「呃,那么……其、其实腐烂的小鱼佃煮……还不错吃喔?」
「我的意思不是要你难为情地说谎!」
「一提到这个话题,就会觉得想要喝酒了呢。」
「这主意不错,那么就到老地方去。把这名实习会计师也带去。可以吧?」
「可以。」
「就跟你们说了,我很忙——」
「织田作,有一个方法能将他从忙碌中解放出来。只要我们从两侧用力抱住他,把臭味、泥巴和油污狠狠地涂上去,就物理性来说,他今天将无法再继续工作!」
「原来如此。」
「你、你在说什么!你想威胁我吗!」
「新人,黑帮分子不搞威胁,只会为非作歹。啊,织田作你负责右边。」
「了解。」
「等一下,这是我唯一一套像样的衣服……住手,我会生气……呜喔啊啊啊——?」
………………………………
后来,安吾、太宰和我到酒吧去,开始交谈。
工作中的上下关系几乎不存在,就只是一起喝酒,一起聊天。街头的事、酒的事、遇到人的事,我们之间并没有热心共享的特别话题,即使如此,可以聊起的小事却从不间断。就像在沙漠战场上偶然相遇,围着火堆的士兵一样,我们静静地带着某种东西前往,静静地对酌,共享彼此间微不足道的些许时光。
既然活在这样的世界,那么这样的关系性便极为罕见。就像丛林里的黄金宫殿一样。这样的关系一旦崩坏,应该就不可能再和其他人筑起相同的关系。
然而——
旧式手枪、金库的密码。
我们之间的关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崩解。
太宰走在楼梯上。
是通往阴暗的地下楼层的楼梯。
地下楼层里,白雾无声地从石壁的隙缝间溜进来,使得地下室像湖心般烟雾弥漫。带着湿气的石壁泛黑,吸入许多惨叫和绝望后,发出阴暗的光辉。
那里是黑帮的地下牢房。活生生进来的人很多,活生生出去的人却很少。
许多人被带到这里来。理由各不相同。有的理由是因为这里的拷问道具齐全,有的理由是因为几乎不可能从这里救出伙伴。有的理由是因为和地上相比,打扫清洗鲜血时较为轻松。
太宰不发一语经过地下室,走向位在深处的特别牢房。
特别牢房是十坪左右的四边形房间。低矮的铁门是唯一的出入口,除此之外就连采光的窗户都没有。令人联想到中世监狱的手铐铁链一应俱全,从墙上垂挂下来。
牢房中央躺着尸体,共有三名死者。他们刚死不久,只见血液缓缓地在地板上扩散开来。在主人已经过世的现在,徒劳无功地持续尝试离开这个沉闷的房间。
死亡的是拟态的士兵。
在赌场里吸入催眠瓦斯后被捕,黑帮为了拷问而将他们移送至此。
「我想听听解释。」太宰说。
牢房里还有其他四名黑帮分子。三人是曾在后巷和太宰一同追击狙击手的部下。另外一名是个头矮小,身穿黑外套的削瘦少年。
「袭击黑帮旗下赌场的拟态尖兵在吸入催眠瓦斯后被捕,接着被带到这里来。」身穿西装的一名部下一边将黑框眼镜往上推,一边回答。「原本应该在这里进行拷问,逼他们说出同伙的情报才对。安装在臼齿里,用来自戕的毒药也已取出。」
「到这里为止我都知道,因为全是我策划的。我想问的是接下来的事。」
「一名士兵比我们预期的更快清醒。」黑眼镜的部下含糊其词地回答,「在我们套上手铐前,那名士兵已经从我们身上抢走枪枝,射杀同伴士兵,不让他们泄漏多余的情报。接着他转而攻击我们,于是被——」
「被我解决了。」
黑外套少年接口往下说。
太宰看着他。
黑外套少年的大眼睛转而看着太宰,目光锐利地回瞪。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原来如此。呀,什么问题都没有。」太宰笔直地凝视着黑外套少年,接着说:「所以说,是你打倒了不屈不挠的可怕士兵,保护了伙伴。芥川,你做得真是太好了!」
太宰开始慢慢走向被称为芥川的黑外套少年。
「倘若没有你的特殊能力,便无法一击就打败那样的强敌。不愧是我的部下。托你的福,捉到的三名敌方士兵全数死亡。那是不惜布下陷阱,辛苦活捉到的士兵呢。这么一来线索就断了。要是能够留下一个活口,就能问出敌人的根据地、敌人的目的、接下来的目标、指挥官的姓名和来历,以及指挥官的特殊能力,这些宝贵的情报了。你做得还真是好啊!」
「不需要什么情报——那种货色就由我全部把他们四分五裂——」
太宰没等他说完,突然一拳打向芥川的脸。
芥川被打飞。他的头撞向地板的石板后弹起,发出闷声。
「看来你以为我是想听借口。抱歉害你误会了。」太宰边擦拭挥拳的指头关节边说。
「咳……」
芥川呻吟。由于头部遭到重击,因此身体摇晃,无法起身。
「你!枪借我。」
太宰对黑西装的部下说。部下虽然感到不解,还是将手枪交给他。
太宰从拿到的手枪弹匣中取出子弹,只将三发装回去,再将弹匣装回枪上。
接着他举起枪口,对准倒地的芥川。
「我的朋友当中,有个个人抚养孤儿的男人。」太宰拿枪指着他继续说。「芥川,倘若捡到差点在贫民窟中饿死的你的人是织田作,他一定不会放弃你,会耐心地教导你。那是『正确』的做法。可是我是个被『正确的做法』讨厌的男人。这么说的男人啊,会对不中用的部下这么做。」
说完话的同时,太宰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
三声枪响,三道闪光,三个空弹壳滚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
汗水滑落芥川的额头。
「喔——只要有心想做,就做得到不是吗?」
子弹惊险地静止在芥川前方。
芥川用特殊能力挡下子弹。
不过,利用特殊能力逃过枪击、保住性命的芥川,其表情不见任何松懈。
「我教过你好几次了吧?」太宰状似开心地说,「单单把可怜的俘虏砍得四分五裂不是你能力的全部,应该也能像这样,用来防御才对。」
芥川的特殊能力「罗生门」,是操纵黑外套,让它有如生命体般变形为刀刃或是利牙,撕裂敌人的能力。太宰认为就理论上来说,应该可以利用刀刃撕裂空间本身,制造阻隔,来阻止子弹前进才对。
「到目前为止……这样的防御从未成功过。」芥川以不见生命力的嘶哑嗓音说。制造空间阻隔耗尽了他大半的精神力。
「可是现在就像这样成功了,可喜可贺。」
芥川的眉头僵硬。感情爆发前夕的危险紧张感掠过芥川脸上。
「下次再搞砸,我就揍你两拳开五枪,知道吗?」
太宰的声音比冰还要冰冷。芥川想要回嘴,不过在太宰眯起的视线压力下安静了下来。
「那么,教育不成材的部下就到这里为止,去工作吧。试着调查尸体,或许能查出什么。」
太宰对着在一旁待命的三名部下发出指示。部下之一疑惑地回答:
「请问……要调查尸体的什么?」
「全部!这还用得着问吗?」太宰用不以为然的声音说。「找出根据地的蛛丝马迹。鞋底、口袋里的碎屑、食物残渣、衣服上的附着物,全都是线索。真是……我的部下全都以为只有虐杀敌人才是黑帮的工作。再这样下去,搞不好织田作一个人就能全部解决。」
「织田作之助……那个男人我知道。」黑眼镜的部下提心吊胆地说。「请恕我多嘴,不过太宰先生……前几天我看到那个男人在打扫事务所后面。我实在不认为他的身份适合当太宰先生的朋友,也不认为他是能够和这次的敌人互相抗衡的人物。」
太宰睁大眼睛看着部下。
「你是认真的吗?我和织田作不适合当朋友?」太宰一副真的很惊讶的模样。
「是……」
其他部下也同样点头。
「你们真笨!」太宰整个人傻眼,露出苦笑告诫说。「听好了,为了你们好,我要给你们一个忠告,最好不要惹火织田作。绝对不要!要是织田作打从心底发怒,在这个房间里的五个人,全都还来不及拔枪,就会被杀了。」
部下们哑口无言。芥川也以僵硬的表情看着太宰。
「认真起来的织田作,比任何黑帮分子都还要可怕。芥川,你就算过了一百年也赢不了织田作。」
「哪有那种蠢事……」芥川咬牙切齿般小声地说。「不可能,太宰先生,你把我……」
太宰无视那句话。
「好了,去工作吧!敌人是很麻烦,不过要是不早点解决火拼,等到异能特务课出来灭火,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芥川依然将手放在石板上,一个劲地瞪着太宰。
「…………」
那道憎恨的视线既像是投向太宰,也像是投向他自己。
我离开会计事务所。
我想着安吾的事。那个在这个城市的某处,逐渐沾染上罪恶的男人。
或许有罪的是我们黑帮,安吾和拟态是进行惩处的正义伙伴。我甚至觉得那样的假设有几分合理。我、太宰、首领和大家或许应该承担罪过,在孤独及悔悟当中死去。或许那就是这个世界公正的证明。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离开会计事务所后,便接到来自太宰的连络。
「呀,织田作,很抱歉我就直说了,已经掌握到线索。你可以现在立刻赶到我说的地点去吗?」
根据太宰的说法,敌方组织拟态士兵的鞋底,沾着一种阔叶树的枯叶。
那种阔叶树是多年生,这个时期不会有枯叶掉落。只有当树木本身枯萎时才会出现枯叶,不过多年生植物不会那么轻易就枯死。
想得到的只有使用除草剂,利用人为的方式让树木枯死。因此太宰的部下调查最近这几个月来,专门业者利用除草剂清除树木的案例。
结果在横滨近郊,清除那种阔叶树的业者只有一家。
为了进行汽车隧道扩张工程的区域整理,那名业者让种植在道路两侧的阔叶树枯死。地点是在山谷地区,那附近没有显著的设施。
附近就只有一处废弃十年以上的气象观测站。那里已经化为老旧不堪的废墟,没有人会接近。
广大、不引人注意,还能够运入物资。在国内没有根据地的拟态若要选择据点,那里会是绝佳的地点。
时间来到傍晚。我开车穿越高速公路,前往目的地。地平线附近的天空,上演着紫色与橘色的争斗。某处传来海鸟的叫声。
经过切入山区裸露地层的未铺装道路后,我在中途下车,接着开始徒步。我拨开杂草茂密的步道前进,接着终于看到在阴暗的黄昏中被照亮的钢筋建筑物。
那是一栋三层楼建筑的废墟。原本或许是白色的外墙爬满常春藤,在雨水、海风和时间的相互协助下,油漆几乎都已剥落。建筑物的中心区域有用来确认天空情况的观测塔,顶端连接犹如装饰的球型望远室。
泥土和树木吸收了声音,周围像宇宙般寂静。不见多人潜伏的气息。
我稍微思考后,决定在太宰的部下抵达前,调查这栋废弃的建筑物。因为我有某种预感。
如果我的预感正确,这里会有关于安吾的情报。
那个情报,恐怕不该被其他黑帮分子看到。
我拨开杂草,进入建筑物当中。一楼什么都没有。除了剥落的地砖、遭到弃置的生锈铁椅以及甲虫的尸骸外,什么都没有。窗户上钉着木板,夕阳穿透隙缝化为倾斜的光线投射下来,照亮空中的灰尘。
满是灰尘及沙土的地板上,有几组足迹。是军靴。最近似乎有一些人在此出入。
在我踏上通往二楼,看似就要崩塌的楼梯时,建筑物某处传来轻微的声响。虽然与小猫翻身的声音无异,不过那个声音已经足够令我闪现某种想法。
我大步爬上楼梯。二楼不见人影,三楼也没有,一如我的预期。
我继续跑上楼梯,爬上通往望远室的观测塔。
爬上楼梯后的小房间里,有个人在那里。
是个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人。
那个人一见到我便大喊:
「织田作先生!你不能来!」
我无视那句话,跑向那个人身边。
那个人——安吾尝试要挣脱被紧紧缚在身后的双手,不过绳子绑得很紧,动也不动。我绕到安吾背后,准备解开绳子。
「你怎么来了!这里是敌人当作根据地的设施耶?」
「我感觉到你在求救。」我动手解开绳结,不过它相当顽强。
「我才没有求救!」
「是吗?」我把手指插入绳结当中。使尽吃奶的力气后,绳结才略微松开一些。
「我来推测一下你感到为难的理由吧。你是间谍的事被拟态发现了,对不对?」
「……!那是……」安吾词穷。
「黑帮里的每个人,都认为你是潜入黑帮当中的拟态间谍。不过其实相反,坂口安吾是潜入拟态的黑帮间谍。」
安吾不禁瞪大眼睛看着我。
「拟态使用狙击瞄准器偷窥安吾的房间,是为了不让放在安吾房间的旧式手枪被抢走。不过他们为何不直截了当去狙击黑帮首领?理由很简单,因为你对拟态说谎,表示你『不知道黑帮首领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因为黑帮的事你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全是由我们的首领来决定。」
安吾用力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像在压抑从内心升起的感情。最后他睁开眼睛说:
「织田作先生,请你快逃吧!我的任务已经失败了。」安吾以下巴指了指楼上。「楼上被安装了定时炸弹。他们打算把我这个叛徒烧得一干二净。」
「看吧!你果然在求救不是吗?」我放弃解开绳结,掏出手枪。「身体尽可能离椅子远一点。」
我瞄准目标,朝绳结开了两枪。整张椅子都在震动,绳子弹飞出去。
「走吧!距离爆炸还有多久时间?」
「这栋建筑物何时被炸飞都不奇怪!」
我扶着安吾,一同跑下楼梯。安吾在被绑到椅子上之前,似乎稍稍吃了些苦头。他按着侧腹,脚步踉跄。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以滚落般的速度跑下楼梯。
炸弹爆炸时,我们几乎已经快要离开建筑物了。
率先抵达的是冲击。
接着热风随后赶到。
我们纵身往前跳——不如说是被震飞——后,扑向杂草丛中。肺里的空气一丝不剩地被榨出。
最后,建筑物的碎片及瓦砾大量倾泻而下。虽然想要采取行动闪避,不过身体早已因爆炸的冲击而动弹不得。幸好沉重的钢筋没飞过来,只有轻盈的木质墙板被吹向远处。即使如此,无数的大小瓦砾还是落在我们身上,背部被打到痛苦不堪。
我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恢复正常的呼吸。我咳嗽着将头上的瓦砾拍打下来。视野一下红、一下白。
「安吾……你还好吗?」
「嗯,还好……」
安吾爬出瓦砾堆后,转头看着背后的建筑物。我也跟着他回头。建筑物的二楼以上几乎全被炸飞,只剩下烧焦的骨架。安吾原本遭到囚禁的房间连地板都被炸飞。这表示对方使用了大量的炸药。如此一来,便无法再追查敌人的蛛丝马迹了。
「我们首领知道多少?」我喘着气对身边的安吾说话。
「几近全部。」安吾回答。「知道我潜入拟态当中这件事的,在黑帮当中就只有首领一人。这也就代表了这是一件相当敏感的任务。相关人员越多,秘密越容易泄露出去——这是机密情报的基本规则。」
「伤脑筋。」我撑起上半身,在一堆瓦砾上坐下。「所以首领才会指示我来寻找安吾。是为了要继续隐瞒真相。」
我是安吾的谍报活动有危险时的保险。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欺骗任何人,不论置身哪种状况,都能毫不怀疑地救出安吾的一枚棋子。
「我不是适合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情况下,逃离炸弹的那种人啊。」安吾为了让意识清醒过来而甩着头,同时挖苦地说。「可是拟态的应对像箭一样快。因为这样,我完全无暇采取保命行动。啊啊,眼睛里面看得到七色的星星。这是什么?」
「我已经看习惯了。」
「得尽早报告才行。」安吾起身。「拟态的领导人是个危险的男人。冷酷、具统率能力,渴望战斗。他想彻底摧毁黑帮。只要是为了他,部下们不惜割断自己的喉咙。实际上我也见过有人这么做。」
「那个领导人的名字是?」我提问。
「安德烈·纪德。他本身就是能力高超的异能者。不能和他对战。织田作先生,尤其是你。——在我房间发现金库里面的手枪的人,是织田作先生吧?」
我回答:「没错。」
「那把枪是象征。击锤上有特殊雕刻,用以证明你是拟态的一员。我花了一年时间才得到那把枪。」
安吾脚步踉跄地从瓦砾当中起身,接着朝山沟的杂木林方面瞥了一眼,像在确认位在那里的某样东西。
「拟态和黑帮间的冲突已无法避免。那群人的脑子里只有战斗。说得更白点,对象是谁都行。只要能把他们带往战场,他们甚至愿意和地狱的看门狗跳吉鲁巴。要是不尽快处理,这个城市会——好痛!」
安吾太阳穴附近的皮肤裂开,一道血迹缓缓地从那里流淌下来。我递出手帕,安吾道谢后收下,用它按住伤口。
「拟态是些什么人?」
「是军队……或许你已经预料到了,他们是前一场大战的残兵败将。无法生存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无主的『灰色幽灵』。直到现在,他们依然被战争附身——」
安吾突然看向未铺设的道路说:
「那是什么?」
我循着安吾的视线看过去。下坡的石头路上有颗蓝色的手球在滚动。是小孩用来投掷游玩的手球。是因为爆炸,所以从某处飞来的吗?
我拾起滚到脚边的手球。那是一颗深蓝色的手球。虽然有些老旧,线头绽开,不过美丽的几何学图案莫名地吸引人。
我试着在手上转动手球,它大约是能以双手包覆的大小。我也看了背面,并无特殊之处——
地面猛然摇晃。
地面突然变得近在眼前。片刻后,我才发现自己逐渐倒地。虽然伸手向前想要撑住,不过还是往前倒下。视野变得模糊,产生强烈的呕吐感。
我看着双手,上头沾满黏稠的蓝色液体。是涂在刚才的手球上的。沾到液体的部分麻痹不适,脑部发出最高等级的警报。
影像至此结束。
我站在瓦砾当中。
最糟糕的是看完影像后的我,早已拿起手球。
我迅速将手球扔开,不过已经太迟了。和刚才相同的晕眩已经来到。我将双手上的蓝色黏液擦在外套上,不过黏液早已透过皮肤侵入体内。
我的特殊能力——「天衣无缝」会在脑中呈现出数秒后的未来。预言的时间比五秒要长,比六秒要短。因此可以预知狙击或爆炸等奇袭行动,进行闪避。
不过在察觉未来发生的危机时,要是我早已落入陷阱——像现在一样的情况——即使可以预知,但也无法闪避。这次我拿起手球早已超过六秒,已经太迟了。
不论对方是谁,肯定是熟知我特殊能力的对象。那样的对象并不多。
我一边流着冷汗,一边想要警告安吾,却发不出声音来。
从安吾的背后,黑色人影无声地出现。
四个人……不,五个人,他们全都穿着像夜色一样黑暗的野战服,戴着防毒面具遮掩面孔。他们不是拟态。他们手上拿的不是灰色的旧式手枪,而是最新型的导向型步枪,是特殊部队。
黑色特殊部队当中的一人,拍了拍安吾的肩膀。安吾回头,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我知道」。
「织田作先生,给你添麻烦了。」
安吾走过来,将我刚才借给他的手帕放到我手上。我别说是做好迎战准备了,就连握住手帕都办不到。
安吾从口袋里取出白色绢布手套,戴在右手上。接着用那只手拿起蓝色手球。
「你可以把发生在这里的事全部说出去——拟态的内情全是真的。如果……如果可能,我想再次和你、太宰三个人一起喝酒。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
黑色特殊部队碰了碰安吾的手腕,向他示意。安吾仅仅以视线答复后,露出死心般的笑容看着我。
「你保重!」
透过眼角余光,我可以看见安吾转身和黑色特殊部队一同离开。当时的我脖子已经动弹不得,视线也无法移动。黑暗逐渐由两侧逼近。
我用麻痹的舌头对着安吾离去的背影说了些话。说了些什么话,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有难以言喻的孤独充满心中。心情就像位在宇宙的尽头。
而那些也被黑暗所吞噬。
我的意识就在此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