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着。
时间缓慢地、缠绕般暧昧地流逝,所有的声音均被吸入难以捉摸的雨声当中。因为这样,我感觉整个世界像是成了幽灵。
眼前的雨水斜斜地落下,覆盖了景色,所有的景物看来都是蓝色的。混合了雨水、混合了海水飞沫的雾气飘荡。湿濡的景色和我隔着玻璃相对。
那里是茶馆,当时我十四岁。
我在看书。
那是一本旧书,封面书角磨损,部分已经残破。印刷陈旧,处处可见褪色的文字。
我在杀人的工作现场找到那本书。取代已经没必要读它的持有人,我将它带回来。
我翻开那本书的书页。
十四岁的我比现在要来得单纯许多。我是自由接案,负责杀人的杀手,在工作方面从来不曾失手。原本持有这本书的那名富豪以及他的家人,全都成为命案现场墙上的污渍。
我已经记不得为何会带回那本书了。是某种东西,某种细微的东西勾起了我的兴趣。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读书的习惯,不过那本书不同。
那是一本老旧的小说。以某个城市作为舞台,有许多人物登场的故事。登场人物全都很软弱、渺小,为了一些小事东奔西跑。不过这个故事出奇地引人入胜。
工作结束后,坐在常去的茶馆老位子上,阅读那本小说成了我每天的例行功课。所以我已经看过那本书好几次。
那天我也同样在看那本小说。
「小子,你总是在看那本书呢。那么有趣吗?」
突然有人对我说话,我因此抬起头来。
一个姿势端正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是个面露浅笑,拄着手杖的削瘦男人。他的嘴边蓄着短须,是在这家店里见过几次面的男人。
我回答:「有趣。」
胡须男以看着奇妙事物的表情看着我。
「你真是个怪小子。世上多得是比那种小说还有趣的故事喔。」
我看着男人,没有回答。老实说,我无法以任何话来向对方解释,为何我会这样一再重读这本书。
「小子,那本书的下集呢?」
我看着桌上的书,桌上放着上集和中集。
那本小说有个很大的缺点,我找到的只有上集和中集。因为这样,我不知那本书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我跑遍了能去的旧书店,不过就是找不到下集。
我回答:「我没有下集。」
「这下我懂了,你是个幸运的小子。那本小说的下集糟糕透顶!看完后,会让你想把脑子从头盖骨里取出来,用水洗一洗!为了你好,只看上集和中集就好。」
我回答:「那样不行」。
「那么由你来写。」胡须男说。「那是唯一能让那本小说保持完整的方法。」
我呆住了。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由自己来写。
「写小说,就是在写人。」胡须男说,「也就是人类该如何活着、如何死去。就我来看,你有那个资格。」
我没有回答。我不认为我有那个资格,那天也是我为了工作杀人之后的空闲时间。
不过那个男人说的话有着奇妙的说服力。男人眼中的清澄光芒像是可以传到数光年外,声音具有发自大地本身的确定性。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像那样的人。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接着胡须男报上自己的名字。但我早已忘了那个名字。
数日后,我在同一时间前往那家茶馆,发现我的老位置上放着一本书。
书的封面上贴着字条,字条上面写着「可不要后悔喔。」
那是下集。
那天,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读完那本书。
感想是——
醒来时,我是在床上。
双手缠着绷带。坐起后,被卷入爆炸时的背部痛楚随即苏醒,我呻吟出声。
那里是医院的单人病房。很干净,什么都没有,安静得像是停尸间一样。身穿黑西装、戴着墨镜的男人站在入口把守。一和我四目交接,便无声地离开房间,前去叫人。
「呀,你醒了吗,织田作。觉得如何?」不久之后,表情开朗的太宰走了进来。
「像是一口气收到了未来五十年份的宿醉。」我环顾四周回答。「有找到安吾吗?」
「没。我的部下在爆炸现场找到的,只有倒地的织田作。敌人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芥川因『错失了诛杀叛徒的机会』而感到扼腕呢。……安吾果然在那里吧?」
接着我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出发生在废墟里的事。
「被捉的安吾、爆炸、安德烈·纪德,以及黑色特殊部队是吗……」太宰用大姆指抵住嘴唇,摆出思考的姿势。有一分钟左右,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只见太宰的目光闪动,像在追踪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我安静地等着。
「发生的情况,大致可以分为两项。」太宰终于开口。「一是犯罪组织拟态来袭,一是安吾和黑色特殊部队的秘密行动。」
「黑色特殊部队和拟态是不同的组织吗?」
「是不同的。更进一步地说,这场巨大的骚动是黑帮、拟态、黑色特殊部队这三个势力接触所引发的。不过,暂时可以不用去管特殊部队。危险的果然还是拟态。在织田作卧床的期间,黑帮地盘里有六家商店遭到炸毁,而且是同时。每分钟损害都在增加。」
除了走私及买卖赃物外,黑帮也提供保护商店或是企业,收取代价的保护工作。一旦那些店家遭到攻击,黑帮将一口气失去经济基础及支持者的信赖。
洋食馆大叔的脸浮现在我眼前。那家店是少数由我负责的店家。
「不过小型商店还被排在后面吧。」太宰像是看透了我的内心说道。「拟态和以往的对象不同,他们快得出奇,下手狠毒,无声地出现。纵使想要进攻他们的根据地,但是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因此也无法进行奇袭。简直像在对付幽灵一样。名符其实的『灰色幽灵』呢。」
我想起拟态的狙击手,以及监禁安吾的废垆。他们的存在的确带有某种幽灵的气氛。
幽灵部队。
就连恶毒的黑帮灵魂也想吞噬殆尽的亡灵。
「我还无法掌握他们攻击模式的全貌。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真的打算将黑帮领土铲为平地。就连地狱的鬼魂也不会做出那种疯狂行为。以芥川为首,武斗派的成员们组成队伍进行对抗……不过我方就连敌人领导人的能力都不知道,相当不利。」
「那个叫芥川的异能者……我记得是你的部下吧。」我边回溯记忆边说。「我听说他具有强大的攻击能力……就连他也无法抗衡吗?」
「芥川啊,是没有刀鞘的刀剑。」太宰微微一笑。「再过不久,他将成为黑帮最强的异能者。可是,现在得有人教他收起刀刃的方法才行。」
我感到惊讶。我从未听过太宰如此毫不保留地称赞部下。
「他有那么优秀吗?」
「一开始在贫民区见到他时,我感到战栗。他的才能高出别人许多。他的特殊能力太具破坏性,而且他本身也相当顽固。倘若就此置之不理,他将遭到能力摆布,不久就会自我毁灭。」
太宰从未主动将某人纳为部下,差点就饿死在贫民窟里的少年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太宰似乎有他自己的想法。
「言归正传,眼前的威胁果然还是拟态。已经召开五大干部会,决定以黑帮的所有战力迎战拟态。目前已是戒严状态。」
五大干部会是决定黑帮整体趋势,具有强大约束力的意见决定会议。自从上次因为龙头火拼而举行以来,这应该是头一遭才对。我再次体认到拟态的威胁有多严重。
「黑色特殊部队的目的还不清楚。」太宰说。「可是就他们对待织田作的方式来看,似乎不会现在立刻龇牙咧嘴前来攻击。具有威胁性的果然还是拟态。就在刚才,包含芥川在内的我的部下们似乎受到奇袭。简直就像是吃毒蛇的猛兽。在美术馆前的大马路上进行火拼——」
我一边听太宰说话,一边走下床。虽然手指还残留着轻微的麻痹,不过不影响战斗。
「织田作,你该不会想要去吧?」太宰语带责怪地说。
「要以黑帮所有的战力迎战不是吗?」我一边穿上挂在墙上的外套,一边回答。
「我还以为织田作对火拼不感兴趣呢。」太宰笑着说。
「是不感兴趣。」我边将枪套戴上边说。「不过我的胸口为了一件小事感到刺痛。比方说欠了两个人人情啦……」
准备结束后,我穿越房间。太宰默默看着我。
当我走到病房出口时,太宰丢了样东西过来。
我接下那样东西,随即响起金属的敲击声。
张开手掌一看,那是我的车钥匙。
接着太宰开口:
「欠了人情那种事忘掉就算了。对方也不记得借了你什么。」
「我不擅长遗忘。」我回过头说。「太宰,在这件事上你帮了我好几次。你的部下受到攻击对吧?需要人帮忙。」
「那种程度就被当作是欠人情,反而让人感到受伤。」太宰无力地笑了。「那么,另外你还欠了谁人情?」
我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打开房门,离开房间。
太宰也没有继续追问,目送我离开。
用不着说出口,我们都有相同的想法。
白垩土的神殿前,两股势力展开枪战。
身穿灰色褴褛衣物的拟态士兵,以及黑西装加墨镜的黑帮成员。双方均以国外制造的自动步枪射击。子弹在广场上乱飞,白垩土柱子像冰雕一样被削下,四处飞溅。
那里是美术馆的前院。外墙为雪花石膏的方型建筑物直入云霄般耸立。让人联想起数位空间的正方形石块覆盖整个前院。林立的白色圆柱沦为枪战的遮蔽物,接二连三粉碎。
黑帮有四个人,拟态有九个人,质、量、经验方面全是拟态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黑帮陷入困境。
由于拟态的部队采用交叉火力夹击,因此分为两个小队。黑帮的一人大声指示,边回击边后退进入美术馆的建筑物当中。另一方面,拟态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前进追捕敌人。
率先追着敌人踏入美术馆的拟态士兵,察觉有异后立刻抬头,不过那成了他最后的动作。
「你不喜欢鉴赏艺术吗?」
士兵的头颅飞向一旁。
头颅撞到一旁的墙壁后弹起,滚回他自己的脚下。不久后,被锐利切断的脖子断面喷出鲜血。
黑影从上方飞翔着地。黑外套迎风,优雅地膨胀开来。
后方跟上的拟态士兵察觉有异,举起枪枝。
「俗气。在这里的是显现人类精神的美术品,要表示敬意。」
人影扭转,黑外套缓缓地旋转。
黑外套一分为三,分别化为不具质量的利刃,水平飞翔。
首先是步枪被切成两半。露出平滑的断面,被切断的零件从枪枝内部掉落。
接着掉落的是持枪的手指。几根手指无声滑落,啪哒啪哒地掉在地板上。
最后,持枪的拟态士兵胸部也产生位移,上半身往前,下半身往后地倾倒在地。
幸运逃过黑刃虐杀范围的其余士兵们,枪口一致地对准黑外套,扣下扳机。
「枪是愚者的武器。」
黑外套的影子——芥川再往前踏出一步。
自动步枪每秒射出的十二发子弹,和犹如黑暗固体化之后的无声黑刃交错。
在碰触到芥川之前,子弹几乎已经全被切断。剩余的子弹在撞向芥川正前方的透明墙壁后停止。是芥川利用空间隔绝进行的防御。
芥川转身,黑色的杀戮刀刃随着他的动作在空间中跃动。
有的人是脸,有的人是身体,有的人是双脚被切断。即使如此,黑刃的乱舞仍未休止。犹如独立生物般飞翔的刀刃化为残暴的黑色风暴,切割在攻击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那是专精破坏及杀戮,只为诛杀的特殊能力。
芥川笑了。
若要比喻,就是将灰色幽灵吞噬殆尽的漆黑恶鬼。
「后退!」
残存的拟态士兵脸色大变地保持距离,退向后方。
「别后退!和我战斗!」
芥川喊叫着朝士兵们追过去。
子弹和黑枪在战场上乱舞。
「还不够,这种程度还称不上是苦难!用更加残虐,连灵魂都会冻结的凶暴袭向我吧!」
黑衣少年呐喊。他的声调中带着某种恳求的语气。
此时,拟态的运输卡车出现在美术馆前,新一批拟态士兵下车展开布署。芥川露出狂犬般的狞笑。就在这个时候——
运输卡车附近发射出信号弹。
拖着红色尾巴的磷火垂直往上,为地面上的所有事物制造出阴影。
拟态的炮火随即停止。
「什么——?」
芥川一脸疑惑地环顾战场。没有一个敌人举枪。一个人、又一个人将枪放到地上,甚至有人已经举起双手。
「投降——?」芥川像是不相信自己眼见的景象般低语。「怎么可能!」
从拟态的成员那边,走来一个举起双手的男人。
是一名五官端正的士兵。衣服和头发都像是被吸走了灵魂,呈现泛蓝的银灰色。身形和其他拟态士兵几乎相同,不过个子比其他士兵要高出许多。话虽如此,他像是没有体重,走动时安静无声。军服胸口上装饰着各色的战斗勋章。不见感情的眼睛紧盯芥川。
黑帮成员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所措地将枪口对准毫无防备地接近的男人。
「就是你吗……那名据说子弹起不了作用的异能者?」
高个子男人几乎是不动口地说话。他的声音有如风的低吟,听来像是来自四面八方。
「你是什么人?」
「指挥官。……拟态的领导人。」
这句话传开的瞬间,黑帮的战斗员一齐向前奔去,拿枪对准敌人。
拟态的指挥官就连视线也不动。
「指挥官率先投降?这种行为是很勇敢,不过我无法相信。——不,是不满意!」
芥川的外套化为黑带飞翔,缚住拟态指挥官的手脚,就此令指挥官的双膝落地。
「报上名来,拟态的领导人。」
「我的名字是纪德,安德烈·纪德。我来……是想和你交手。」指挥官毫无动摇的模样,语气平静地说。
「拟态的指挥官想亲自和我交手?倘若那是真的,将会是无上的荣誉,不过我不相信。更何况那是用不着别人问,就独自说个没完的人说出来的话。」芥川以冰冷的视线看着对方说。「拟态的领导人啊,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砍下你的脑袋吗?」
「这个嘛……因为你是这么被教的?」
芥川殴打纪德的脸。双手双脚被缚的纪德无法闪躲,被殴打的嘴角喷出血滴。
「我之所以没有砍下你的头,是因为我听说拟态的领导人是异能者。」芥川抢走纪德腰间的旧式手枪,对准纪德。「只会撒子弹的杂碎我杀得再多,那个人也不会承认我。展现你的特殊能力吧!如果你真的有能力,我就如你所愿,和你交手。」
纪德只是凝视着芥川和枪,接着呻吟着说:
「这就是你的特殊能力吗……操纵黑外套。」纪德望着缚住他手脚的黑布说。「是无隙可乘的优秀特殊能力。不过……还不够。还不足以从原罪当中解放我们的灵魂。……对你的期待似乎是有些过高了。」
芥川脸上的皮肤像钻石般僵硬。呼吸停止,体内某处传来肌肉拉紧的声音。
芥川的回答是黑刃一闪而过。
这是在双手双脚被缚,无法闪避的状态下来袭的斩击。纪德毫不紧张,身体往前倒,将头转开。
黑刃惊险万分地从纪德头部侧面穿越。有几根头发被切断,在空中飞扬。纪德转开的头部前端掠过被芥川抢走后,拿在手上的旧式手枪。手枪脱离芥川手上,手指因此扣下扳机,射出子弹。
缚住纪德的黑带产生反应,在芥川中弹前包裹、挡下子弹。不过因为这样,纪德的左手重获自由。
纪德的军服底下还有另外一把手枪。他以左手拔出那把手枪,射击一名因为事态急转直下,在一旁无法反应的黑帮成员。子弹击中肩膀,黑帮成员的自动步枪因为这个震动而被发射。
黑帮成员痉挛射出的子弹有三发。其中一发贯穿芥川的手臂,剩下两发命中其他黑帮成员的胸口,是致命伤。
「什么——?」
手臂中弹的冲击,使得芥川反射性将特殊能力转为防御。此时纪德开枪。空间阻隔挡下飞来的子弹,不过代价是缚住纪德的黑布松脱,纪德自由了。
纪德拿起他自己那把掉落的手枪。接着展开的是单方面的杀戮。
并无肉眼看不见的不可思议力量在运作。子弹没有转弯,也没有雷电或火焰飞舞,身体也没有突然动弹不得。除了是在极近的距离下以外,就和一再反复展开的枪战没两样。只不过它的结果不同。
纪德一边倒下让身体旋转,一边双手开枪。所有的子弹,像被吸入般命中黑帮成员的要害。能够成功防御的就只有芥川。不过那个动作与其称为防御,不如说是只能被迫防御。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特殊能力吗?」
枪口火花照亮纪德四周。反击的步枪、芥川的黑刃全被纪德闪过。而且是以最小的动作,就像在闪避小虫一样。
纪德的一颗子弹终于穿透芥川的防御,击中腹部。芥川因冲击而后仰。
芥川一边咳出血来,一边后退。黑布缠绕着手臂及腹部的伤口,形成临时的止血带。不过因为这样,用来攻击和防御的布便减少,情况变得对芥川更加不利。
「怎么可能——居然会有凌驾在我之上的破坏特殊能力!」
「不须感到羡慕,黑帮的异能者……那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纪德双手持枪起身。「假使你更有实力……假使你累积了充分的经验,情况或许就不同了。不过现在的你是黑色小鸭。」
「你在愚弄我吗——!」芥川头发倒竖。黑布转动,发出音速的突刺。
不过没能发出。布在发动前被子弹弹开。纪德看准招式发动的瞬间,发射子弹。
「你……看得出我的动作吗……?」
「我们是拟态。」纪德把枪对准芥川。「我们是幽灵,『幽灵部队』,不得上天恩宠的亡灵军团。在真正的敌人救赎我们的灵魂前,将持续在脏污的鲜血中行军。」
一瞬间,芥川被纪德的那股气势压倒。因为他知道纪德的话不是演技或虚张声势,只是说出他认定的真相。
「……回答我,拟态的领导人。」依然被枪抵着的芥川,语气平静地说。「攻击黑帮领地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目的。」纪德立即回答。「幽灵没有任何期望。只期望自身的灵魂能够消灭。过去我们向『钟塔见习骑士』寻求这点,现在则是向你们寻求。……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黑衣的异能者?」
「杀了我吧。」芥川闭上眼睛,淡淡微笑。「你的心情——我很明白。很抱歉无法成为你寻求的『敌人』。」
「再见了。」
纪德弯曲手指开枪。
他没有开枪。
在开枪前,纪德像是被弹开般,做出闪避的动作。
手枪向上举起,像在闪避某样东西,身体后仰。
不过即使如此,织田作的子弹还是击落了纪德的手枪。
我的子弹命中敌人的手枪,手枪落地。
貌似拟态指挥官的男人似乎相当震惊。或许是为了在这个距离下,武器被正确地弹飞而感到惊讶。不过看来也像是另一种惊讶。他在我开枪前做出类似闪避的动作,令我感到有些在意。
我不能一直分心想着那些。我一边开枪牵制,一边跑向敌人。虽然敌人发射子弹反击,不过我早已「看见」子弹的轨道。
我转头闪避瞄准头部飞来的子弹。为了回敬而发射的子弹,被同样的动作闪开。
被闪开?
「黑帮的增援吗……!」
我在彼此的子弹都打不中对方的情况下接近,逼近到能够抢走对方手上的枪的距离。实际上我也打算要抢走。不过拟态的指挥官轻轻转动手腕避开我的手。是刚才就有的奇妙反应。我的动作已经被他看穿。
我迅速放弃解除敌人武装的打算,寻找还有呼吸的黑帮成员。大部分的人都已断气,只有黑衣少年还有意识。我记得他是叫做芥川的少年。
「要逃啰。」
「你做什么!」
我扛起抵抗的芥川,朝后方的退路奔去。芥川很轻,就像枯木一样。倘若他的身体持续流血,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木乃伊。
此时我们受到自动步枪集中炮火的欢迎。是拟态的士兵。
已经预知那场攻击的我抱着芥川跳向一旁闪避火线。伤口裂开的疼痛令芥川发出呻吟,不过我没时间安慰他。我边跑边朝对方进行威吓射击。乘着拟态士兵警戒的空隙,跑进一旁的人工林。
我跑过人工林,背后传来指示追击的叫声。人工林里稀疏地长着些落叶松。敌人的火线不会轻易抵达这里。不过不能保证前方不会是死路一条。
「抱歉,我要把你放下来。你可以自己跑吗?」
我把芥川放到地上,他腹部的伤口再度渗出血来。芥川跪倒在树下长满草的黑土上。
「我是织田作之助,是太宰的朋友,我来让你脱离这个地狱油锅。」
我朝芥川伸出手。芥川依然压住腹部的伤,动也不动。他的特殊能力在攻防两方都相当强大,不过身体方面似乎很脆弱。
突然间我见到了影像。
我对那个影像产生反应,身体用力后仰。
前一刻我的头部所在的位置,已被黑色闪光般的刀刃贯穿。
「我听过你的名字,是区区一介基层成员。」
芥川呼吸急促地说。他的视线像是恨不得现在就吃了我似的,满是嗔怒。
「没错。」
「你说你是太宰先生的……那个人的朋友?」炯炯有神的眼神贯穿我。某件事让芥川的心漆黑地燃烧。
「没错。」我回答。
「太宰先生说过,就算过了一百年,我也赢不了你。」芥川的杀气爆发性膨胀。
「那个人应该不会说谎才对。正因如此,我不会放过你。居然说我比基层成员还不如?——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三条黑布飞来。事先已看见攻击的我滚向一旁闪躲。在我的后方,被黑刃切断的树木发出碎裂声倒地。
「他们会乘我们起内哄时赶到喔。」
「为什么?为什么太宰先生不看我……!!」
我压低身体,低到脸部几乎就要触及地面。切断树木返回的黑布,从我后方切过头顶。树木再次倾倒。
真是可怕的特殊能力。射程和速度都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将接触到的一切一分为二的刀刃,即使在黑帮当中,也早就具有抢占一、二名的破坏力。这样的年龄就能做到这种程度,是令人背脊发凉的才能,也难怪那个太宰会想把他留在身边栽培。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惊叹。
我朝芥川开枪。他留在手边,没有用来攻击的黑布将空间横向撕裂,子弹陷入那个断面后停止。
早已知道这个防御动作的我,伺机绕向芥川侧面,毫不留情地朝芥川受伤的手臂踢了下去。
「咳……?」
芥川因剧痛扭动身躯,失去意识。早已因为连续使用特殊能力,而且还是连续使出尚未习惯的空间隔绝防御,使得精神即将耗损殆尽的芥川,因枪伤被踢中的剧痛立刻昏厥。
原本就已到极限。
我听说太宰的斯巴达式教育相当严苛。不过那个成果就算能让实力急速增加,但芥川还是少年。精神力早已因为和拟态士兵、异能者指挥官,以及和我的连续战斗而枯竭,何时昏倒都不奇怪。他的那份执着从何而来?
「为什么太宰先生不看我……!!」
芥川像走投无路般喊出的吼叫声。从那个表情当中,隐约可见一些愤怒以外的感情。
「我早有预感……预感会在这个国家见到那个异能者。」
「你指的是什么?」我回过头。
有人站在人工林入口。是拟态的指挥官及三名士兵。
到处都没有听到枪声。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所在的林间显得更加静谧。
「我是安德烈·纪德,前来寻找……解放我们这些幽灵灵魂的人。」
身为指挥官的男人说。他的五官端正。倘若让他穿上高级西装,手握葡萄酒,似乎能够成为出现在银幕上的电影演员。不过他的声音,有种从数十年前的过去传来般的音调。
「是吗?我介绍认识的葬仪社业者给你,可以拿到优惠价喔。」
「没有必要……因为我现在已经找到了。」
纪德在说完的同时开枪。那是瞄准我的眉间,极为精准的攻击。不过不论从哪里来,既然我在五秒前就能知道,那么要闪躲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向右侧移动半步。
子弹命中我的眉间和心脏。用来杀伤人类的空尖弹击碎头盖骨,子弹射入后脑内侧,这个冲击使得头部弹向后方。
影像至此结束。
那是透过特殊能力的预知。我压抑着内心的混乱,朝向和刚才的影像相反的左侧闪避。不过在闪避的同时,子弹陷入头盖骨。脑部深处因冲击而晃动,柔软潮湿的声音在右耳及左耳间响起。
影像至此结束。
我茫然地呆站着。
纪德依然举着手枪,维特和一开始相同的姿势。他甚至没有开枪。
我像是突然被拖入沉重的水底般感到混乱。
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混乱,也就是我的混乱。」纪德放下枪说。「因为你也能做到,和我刚才所做的一模一样的事。看到数秒钟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危机的能力。我刚才看到你朝右边闪避的未来,所以配合修正瞄准点。不过你『看到』那个未来,所以修正朝另一边闪避。这件事我也看到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相同的能力——?
「你观测未来的能力是万能的,没有人能够葬送你……除了我以外。」纪德拉紧双颊的肌肉,嘴唇微微朝侧边拉开,看似在微笑。「而能够葬送我的人也一样,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你是唯一能够阻止这场火拼的人。」
纪德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感觉就像是把超低温的毒药注入神经当中。
我几乎是反射性举枪对准纪德。
「很好,就是这样。」纪德恳求般说道。「只有那颗子弹能够阻止这场战争。你是黑帮成员。既然如此,射杀我这个敌人首脑,正是你求之不得的事。」
我的枪口对准纪德。纪德说的话极为正确。当两个能够看出未来的能力者进行对战时,无法看出哪边会赢。不过除我以外的黑帮成员,就连要让他流下冷汗都办不到吧。
我吸气、吐气,枪口依然稳稳地对准敌人。
接着我放下枪。
「我拒绝。」我说。「我只是来救同伴罢了。而且老实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杀人了。」
「……………………什么?」纪德的声音当中,首次出现动摇的语气。「你……不是黑帮成员吗?」
「黑帮也有各式各样的成员。」
「枪是杀人的道具,而这里是战场。」纪德的声音渐渐开始变得粗暴。「所以要进行战斗!使尽所有的力量,互相削弱灵魂的战斗!在战争当中,只要有一颗子弹就绰绰有余。即使你不开枪,只要我方开枪,你也非反击不可!」
纪德拿枪对着我。我刚才已经「看过」他的枪法有多准确。
「大家都对战斗感兴趣,十分感兴趣。」我说。「但是我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活着的这件事。你们要如何活下去,什么事迫使你们战斗,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这些。那种一旦死去,就会永远失去的情报。」
「这个世上不存在比死更重要的生!」
纪德扣下扳机。
我见到了影像。
后仰闪避的我被子弹命中。蹲下闪避的我被子弹命中。身体移向一旁闪避的我被子弹命中。那些情况以全部重叠的状态进入我的脑中。
到了这个地步,预见能力完全不能当作参考。
为了尽量减少中弹面积,我扑向前方的地面。敌人的子弹薄薄地削下我太阳穴附近的皮肤后,朝后方飞去。
纪德手下的拟态士兵配合指挥官,同时发射自动步枪。
这边的轻易就能预见。我在泥土上滚动,避开弹雨。一边滚动,一边举起双枪回击。这是精心瞄准后,不会射中任何人的威吓射击。
我滚到芥川身边,曲膝举枪。
「故意……射偏?」纪德的脸泛黑。「这种事……你以为这种事就是我们期待的战斗吗?是为了什么!我和部下们是为了什么一路战斗到现在……」
「很抱歉还让你们特地跑到日本来,不过我有不杀人的理由。你们去找别人吧。」
「为什么!」纪德大叫。「自从那个战场以来,我和部下们像亡灵似地在世上徘徊,寻求值得一死的场所!你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开枪、开枪吧!否则的话……」
纪德的呼喊升上天空,空虚地飘荡。那个声音既像墓中之人的声音,也像是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声音。
我只能回答那个问题。
我以平静的语气对纪德说:
「我无法答应你们的愿望,是因为我有个梦想。有一天当我脱离黑帮,可以自由去做任何事时,我要找一间看得见海的房间,坐在桌前……」
——那么由你来写。
——那是唯一能让那本小说保持完整的方法。
「我想成为小说家。」我说。「抛开枪枝,只拿纸笔……有人对我说过,『写小说,就是在写人。』……夺走人类性命的人,无法写下人类的人生,所以我再也不杀人了。」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从风景中消失。
就连风声、叶子互相磨擦的声音都听不见,世界充满静寂。
我从未对任何人——甚至对太宰或安吾也都没有说过这件事。
「那就是回答?」纪德低声说。「那就是你不愿走进我们的战场的理由?」
「没错。」我回答。
我看着纪德,纪德也看着我。
彼此的视线都想看清对方眼底的感情,静静交错。
因此我察觉到交涉失败。
纪德举起手枪,朝昏倒的芥川射击。
我无法拉开昏倒的人,让他避开子弹。于是我纵身跳到芥川面前。
冲击撞进我胸口的正中央。向一旁跳开的我因冲击转了半圈后落地,再跟着滚向后方。
「活着的事?我们已经死了。不过是亡灵操纵着没有灵魂的肉体罢了。像你这样的异能者,不过是等待这个肉体被战火烧尽的空壳罢了。」
我咳个不停。每咳一次,胸口就传来一阵剧痛。
我撕破胸前的衣服,确认子弹。子弹已被防弹衣挡下。即使如此,仿佛遭到铁槌重击的冲击还是令胸骨发出哀鸣。
「你没有死。」我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什么事,不过你可以慢慢思考自己想怎么死。」
「你为什么不懂……就只有你是唯一的……!」
挤出这句话后,纪德眼中的感情就像烛火熄灭似的突然消失。他那灰色的瞳孔,也变得像无尽延续的废墟般虚无。
「既然你没有那个意愿,那就没办法了。你不杀我,是因为你不了解我的愿望。而我也不杀你,因为只有你能够引导我们前往净火的战场。」
纪德背后的人工林入口,刚才运送兵员的卡车无声地横停在那里。
纪德和他手下的士兵们以葬礼般的沉痛,一个接一个静静坐上卡车。
离去时,纪德再次转头看我,接着说:
「我会让你了解。」
他的脸色苍白,声音当中带着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悲凉语气。
「我会让你了解我。这里——」纪德用力指着他自己的太阳穴。「我会让你看到这里有什么。如此一来,你就会明白真相了。可以说你和我之间,必定有一个人要死去。」
纪德无声地走开,坐上卡车消失。最后他给了我看到的人,血液都不得不为之冻结的一瞥后,丢下一句:
「你就好好期待吧。」
那天,拟态没有前来进行进一步的攻击。
我在伤患被送走后,和太宰稍微谈了一下。
接着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在阴暗的房间里,一边聆听自己的心跳声,一边专注、持续地去注视浮现在自己心中,像是泡泡一样的感情。
我有一种预感。不久之后,即将发生大事的预感。就像黎明前的紫色天空一样,就像暴雨前远方响起的雷声一样,是不久之后,即将发生重大事件的前兆。这不是因为我是异能者,才会产生这样的预感。这是凡是人类,任谁都会在重大事件发生的前夕,隐约察觉到的那种感情。
不过到最后,直到那件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之前,几乎无事可做。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宽容,只能自己坚强起来。
夜晚降临。我接到太宰的连络,他表示想和我商量今后的事,问我能不能出来。我伸手拿起外套,走出房间。
「夜晚很棒。」太宰说。「夜晚是属于黑帮的时间。」
我和太宰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夜世界的居民们,一脸平静地走在街上。潮湿的海风公平地吹拂着古老的建筑物及崭新的建筑物。夜空里的黄色星星闪烁,像是映照着地面的灯光。
「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太宰微笑。「话说回来,你还真是倒楣啊,织田作。一见到敌人的老大就受到热烈的求爱。看来周末就会举行婚礼呢。」
「我才没有受到求爱。」我想没有,大概没有。「他们不过是一群为了战争而战争的怪人。」
「是吗?这不是很可爱的事吗?居然想在死的方法上下工夫,我就没想过这种事。」太宰以开心的语气说。「可是他对织田作撂下的狠话不能小看。或许会改变战略后再来也说不定。我会派部下保护织田作的四周。」
「这场火拼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拟态的士兵另当别论,指挥官的特殊能力很棘手,奇袭无效。因此需要内部情报。你心里有底吗?」
拟态的内部情报——黑帮为了得到它而奔走,但在目前这个阶段全为徒劳无功。
「只有安吾。」我说。「安吾过了好几年黑帮和拟态双重间谍的生活。他知道的应该比上次告诉我的还要多。」
「我也和你有相同的意见。」太宰点头。
「有没有方法能够找出安吾?」
「有。」太宰干脆地断言。
「有啊。」我点头。接着感到惊讶。「有吗?」
「正确地说,根本没有必要去找他。他正在等我们。好了,到了。」
我抬头看向太宰手指的方向。
「这里吗?」我说。
「还有别的地方吗?」太宰苦笑。
在那里的是,在昏暗的街上点着小小灯火,我们常去的酒吧的白色招牌。
我和太宰走下通往地下楼层的阴暗楼梯。微微听得见交谈声,香烟烟雾像白浪一样在脚底打转。每踏一层阶梯,就会响起悦耳的嘎叽声。
回想起来,那里总是有人在。明明没有约好,也不是事先就决定要去,但很不可思议的是总有某个朋友在哪里,我一进门就向我打招呼。
这次也一样。
「呀,你们好。我先到了。」
坐在平常的老位子上,用和平常一样的语气,安吾举杯向我们打招呼。
我以眼神向老板示意后,举起一根手指。老板仅仅透过眼神向我点头。
我和太宰在安吾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我说:
「至少跟我们连络一下也好嘛。」
「我光是要甩开跟踪就够辛苦了。」安吾苦笑。「我也有很多麻烦事,无法畅所欲言。不过今天既没有人跟踪也没有窃听器,可以随心所欲地喝酒。那么,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你在爆炸的废墟那里掉了手帕。」太宰微微一笑。「里面夹着这家店的纸巾。太明显了!情报员啊,有时会出乎意料之外地使用过时的手法。」
这么说来,昏倒前我曾经把手帕借给安吾。是当时夹进去的吗?我还以为把它给弄丢了。
「能用那种方式沟通的也只有我们。」安吾说,接着他轻轻叹气。「我还以为再也没办法到这里来喝酒了。我很走运,所以想把这份运气也分给两个朋友。」
「就卧底人员来说,你也太伤感了不是吗?」太宰直截了当地说。
我看着安吾。安吾没有立刻对太宰的话产生反应,脸上浮现若有似无的笑容。
「……不愧是你。」过了半晌后,安吾吐出这句话。
「安吾,你从加入黑帮前就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个身份是国家的秘密机关,内务省异能特务课的探员。任务是监视黑帮动向,加以报告。」
「…………没错。」安吾长叹一口气后说道。
「虽说是管理国内异能者的秘密组织,不过要是和港区黑帮全面开战,也无法全身而退。而且特务课的任务是管理异能者,不是歼灭。所以派遣探员潜入黑帮内部,监视动向。这是不得已的万全之策,我说得没错吧?」
也就是说安吾加入黑帮的骚动,全是异能特务课安排的一场戏?
「此时出现了拟态的事。计划进入日本的异能犯罪组织拟态,就特务课来说也是头痛的存在。因此特务课也命令安吾以黑帮双面谍的身份,探查拟态的动向。当然要是有什么万一,『黑色特殊部队』——特务课的执行部队会介入进行援救。」
「就薪资微薄的国家公务员来说,实在是很不划算的工作。」安吾表情阴沉地笑了。
「也就是说,安吾不是双面谍,是三面谍吗?」我说。
「没错。」太宰点头。「那么,我能调查到的真相就是这些。沉闷的话题到此结束,来喝一杯吧!」
酒杯静静地被送到座位前方。
倘若是平常,接下来我们会干杯。不过这次没有,而且大概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接下来有半晌时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远比店里菜单上的任何一项都还要苦涩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
「那么,」因为没有人开口说话,逼得安吾不得不开口。「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确认我们之间不变的友情吗?」
「怎么可能!」太宰的嘴角含笑。「是为了得到关于拟态的情报。你早就知道了吧?」
「真不可思议。明明是和以往相同的酒,可是喝起来却没有味道。」安吾直盯着酒杯,自言自语般低语后,对着我问:「特务课的监视小组送来纪德和织田作先生交手的情报。你已经看到纪德的能力了吗?」
我回答看到了。是预知敌人攻击的能力。
「特务课也对那种特殊能力束手无策。」安吾摇头。「唯一的办法是让一颗特大号的炸弹掉在他头上……不过纪德神出鬼没,无人能够知道他的所在地。上头的人似乎打算把这件事完全丢给黑帮去处理。只要让两个组织相互残杀,再管理幸存下来的那方就好,如此一来特务课也用不着牺牲任何一个人。」
就为了异能犯罪组织烦恼的特务课来说,可说是一举两得的妙招。
「这种做法相当自私。」太宰歪着头。「可是就黑帮来说,要突破那种特殊能力是很困难的事。」
接着太宰侧眼看着我。
「……当然,只有一名基层成员例外。」
「他是身经百战的士兵,率领许多强壮士兵的指挥官。」我一边看着自己映照在杯中液体的面孔,一边说。「而且不管是我的特殊能力还是他的特殊能力,结果都只不过是『能够预测数秒后』的能力。最后谁能率先打倒对方,还是要靠战斗和射击的技巧。」
射击的技巧——也就是说,能够从更远的地方,正确击中对方的人获胜。
「织田作的射击工夫啊……」太宰意有所指地微笑。
「不确定要素的确占了多数。『特殊能力的奇点』也是问题。」
「特殊能力的奇点?」
「你在对纪德使用特殊能力时,是不是发生了和平常不一样的事?」
我稍微思考后回答:「的确有。」
那次我看到复数重叠的未来预知。
「政府直到最近才开始研究这种现象。」安吾一脸正经地说。「已经确认复数的特殊能力互相干扰的结果,将会导致能力失控,朝相当罕见、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详情不明,不过……比方说让两个具备『必定率先进行攻击』这种特殊能力的人对战后,情况将会如何?『必定会欺骗对方』的异能者,和『必定能看穿真相』的异能者对话,会有什么结果?答案是『不试试看就不会知道』。大多是某一方的特殊能力获胜。可是,听说也会很罕见地发展成双方都无法获胜的现象。特务课把它称为『奇点』。」
当时我见到的就是奇点吧?还是奇点是之后才会发生的某种现象?
「其实我不该透露刚才那件事。」安吾说。「我们会面的事要是被内务省的高层知道,也会形成大问题。暂时我也得消声匿迹才行。」
太宰听到这句话后看向安吾,接着微笑说:
「哎呀,听你的口气,你还以为自己能够活着离开这里啊,安吾。」
空气冻结。
安吾脸上的表情静静褪去。
太宰依然带着微笑。
「这是当然的吧?充满谜团的秘密异能机关。神出鬼没,神话般的存在令国内所有的异能犯罪组织为之颤抖。它的一员就在眼前。我想要你吐露的情报名单,比字典还要来得厚呢。我说错了吗?」
我忍不住问太宰:「你想把这里变成战场吗?」
安吾动也不动,形成暧昧笑容的表情冻结。视线像是被图钉钉住般对准太宰。
「是我的错。」安吾死心地说。「是我误会了。我私自以为唯有在这个场所,大家能够超越立场见面。而且也不能给店里添麻烦,我不会抵抗,就随你高兴好了。」
安吾应该也知道黑帮的拷问有多残酷。他是别想活着回到特务课了。
此时若是我协助安吾,情况将会变得如何?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不可能突破太宰精心布下的包围网,而且一旦我背叛黑帮,洋食馆的孤儿们也会没命。
「安吾,」太宰像在检查手心手背似的凝视他自己的手,同时吐出这句话。「只要我一声令下,我的部下立刻就会团团围住这附近。可是现在还没有包围,在我改变心意前消失吧。」
安吾想要说些什么,不过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我并不难过,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这样。」太宰面无表情地说。「不管安吾是不是特务课的人,凡是不想失去的事物必定还是会失去。所以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值得追求的事物,总是会在得到的瞬间消失。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延长痛苦的人生去追求。」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宰。虽然我们认识很久,不过这是太宰第一次提起他自己的事。从中可以见到犹如巨大鱼钩般的利刺深深刺入、侵蚀了太宰的人生。
「太宰、织田作先生,我也和大家一样。身为执行无法公开工作的地下组织一员,身为逮捕异能者的异能者,我一直将全身埋在政府的黑暗角落里,是绝对无法步上光明大道的人生。」安吾看着我们说。「当有一天时代改变,特务课和黑帮的体质也都改变,我们处在更加自由的立场之后——可以再到这里来喝酒吗?」
「你别再继续说下去了,安吾。」近处传来声音。那个声音是我的声音。「别说了。」
安吾受伤的摇头。接着慢慢从吧台椅上起身,像是侧耳倾听自己的脚步声似的,低着头慢慢走出店外。
我不会再见到安吾了吧。
安吾原本坐的座位桌上,除了喝完的酒杯外,还放着某样东西。
我拿起它给太宰看。
那是仅仅数日前,我们在这家店里拍摄的照片。
照片里的我们,全都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