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情苦闷地走在横滨街头。因为双手环抱东西,我的表情看来肯定比平常更加苦闷。我并非心情恶劣,单纯是平衡感的问题。当时我的双手抱满着许多零食玩具。需要若干的修练,才能用笑嘻嘻的表情来搬运。
这些东西是给孩子们的慰劳品,是给无疑对避难生活感到烦闷的孩子们的贡品。孩子们在太宰准备的避难处肯定感到无聊,我对这种程度的赂贿是否就能令他们重拾笑容感到不安。大人的充分对孩子们来说,向来是不够充分。
踩着单车的年轻人吹着口哨远去。幼儿追着只有他们看得见的重要事物,跑在母亲前头。犯罪组织的火拼什么的,感觉像是发生在地球另一头的事。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拟态的事,那些为了死去而活的孤独士兵。
纪德说:「我会让你了解我。」那是将我卷入战斗当中的咒语,不过同时也是沉痛的稚子呼喊。能够理解他的人物,只有部下或是敌人。而他希望我成为后者。
我不知道和拟态相互残杀是不是正确的事。再这样下去,到黑帮或拟态其中一方消灭为止,火拼将会持续不断。难道某种形式的和平是不可能的事吗?了解他们,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划上界线是不可能的事吗?
此外,还有孩子们的事。等到孩子们独立,不再需要援助后,我打算脱离黑帮。我不知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有一天,那样的日子应该会来到才对。孩子们长大成人,成为公司职员、成为技师,或是球类选手。最长年的孩子的梦想,听说是和我一样成为黑帮分子,这点令我感到头痛,不过总会有办法说服他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终于能够丢开枪,坐在看得见大海的窗边桌前,开始写小说吧。
我来到公司前,暂时停下脚步。太宰为孩子们准备的,是由黑帮撑腰的进口报关公司。它是位在海边的两层楼建筑,接受海风的洗礼,处处可见生锈的痕迹。建筑物的一旁有宽广的共用停车场,一辆黄绿色巴士状似无聊地停在那里。
据说太宰把这里整个借了下来,员工被赶到其他办公室去。他是个做事极端的男人。不过那也是因为太宰判断,孩子们很有可能受到攻击。
我抱着东西,走上公司的楼梯。同时在脑中再次确认,哪样玩具要给哪个孩子的名单。
我走过走廊,打开据说是孩子们所在的会议室门口。
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桌子被翻倒,墙壁开洞,地板上有拖行重物的痕迹。散落在地板上的蜡笔被大型的鞋印踩扁。此时我听到沉重的东西掉在地板上的声音,接着才发现那是我抱在手上的物品掉落脚边的声音。
我几乎是下意识跑了起来。冲出会议室,以险些滚下楼梯的气势跑下楼,来到建筑物外。
停在停车场的那辆黄绿色小型巴士,此时正好开走。
我看着巴士后方的车窗。
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见到有人伸出手来。小手敲打后方玻璃,其后的脸孔也看见了,是遭到殴打、眼睛肿起的男孩脸庞。
男孩发现我,瞪大了眼睛。那是年纪最大,说他的梦想是成为黑帮的男孩。他一察觉到我的视线,便以毫不犹豫的动作用力将窗帘拉开。在他的背后可以看到所有的孩子们。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一幕,少年才会先将窗帘拉开。
巴士内的拟态士兵随即察觉,按住男孩的肩膀,用力将他往后拉。窗廉被粗暴地重新拉上,男孩的身影消失。
我用膝盖快要撞到下巴的气势,朝巴士奔去。巴士察觉到我后加速,冲向马路。
我单手按住分隔停车场和道路的护栏一跃而过,跑在巴士旁边。巴士渐渐加速。我反射性将手伸向外套下方,不过今天没带手枪。我这个黑帮分子也太离谱了。
在灯号即将转为红灯的路口,巴士几乎速度不减地转向左侧。周围的车子按起了喇叭。
我已经看到巴士前往的地点。穿越陆桥底下之后有个大转弯,再往前就会接上高速公路。只要被逃到那里,就再也没有追上的希望。得在那之前解决才行。
我一次跨三阶,跑上位在附近的天桥楼梯。接着跑到天桥中央,跳向位在旁边的陆桥。
陆桥上装着防护铁网。我单手抓住铁网以防坠落。接着爬上铁网,站在陆桥上。
我在陆桥上奔跑移动,脚下正好是道路交会的地点。载着孩子们的小型巴士现在正要通过我的脚下。
我看准时机往下跳。
外套下摆迎风膨胀,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我落在行驶于巴士前方的红色迷你厢型车车顶。膝盖和手触车顶以减缓冲击。我可以听见车上的某人发出惨叫声。
我一转身,就看到巴士和司机。开车的是灰色的拟态士兵。他用充血的眼睛紧盯着我。
对方是军人,至少有两人以上,而且也带着枪。另一边的我则是手无寸铁,也没有支援人手。不过既然这双眼睛已经捕捉到对方的身影,那么总是会有办法的。
巴士的车体加速,朝我逼近。巴士司机似乎决定把我和厢型车一起辗碎,这样的状况令人心生畏惧,想要逃走。假使不久前我没看到孩子被殴打的脸,那么我便会这么做。
我在心中轻声道歉后,脚跟用力踢向脚下的迷你厢型车的后照镜。在发出金属的断裂声后,后照镜无力地垂下。我伸手将它扯开。
同一时间,巴士追撞红色迷你厢型车。
我捉紧车体,撑过车体的急速旋转。接着将拿在手上的后照镜,朝驾驶巴士的拟态士兵扔去。
红色涂装的大型后照镜打破巴士的挡风玻璃,击中司机脸孔。正想拔抢的司机头晕目眩,急踩刹车。
巴士像喝醉的犀牛般蛇行,最后停了下来。
此时被我当作踏脚处的迷你厢型车也像是断气般停下。我跳下车顶。
就当我再次转身面对停止的巴士时,产生了一种不舒服,像是心脏被捏住般的感触。
脑子里「当!当!」地响起警钟。视野一下红、一下白,还没有意识到就已急忙奔去。
——我会让你了解我。
司机拿着某种发讯器。
我已理解那代表了什么,追不上的只有身体。感觉像是永恒的刹那过去,拟态士兵按下发讯器的按钮。
巴士突然发生大爆炸。
全身撞上空气墙,我的身体朝后方飞去。在空中的期间失去意识,背部用力撞上某人的车后才恢复意识。
我看着巴士。
巴士的每扇车窗都冒出火柱,车体飞离地面超过人的高度。
在空中转了半圈后,撞向道路一旁。
相隔不久,玻璃碎片倾泻而下。
我想要跑过去。就算是早一秒也好,我想跑到巴士旁边。不过实际上我是笨拙地往前扑倒,笨拙地在坚硬的柏油路上扭动罢了。
巴士起火燃烧。车体打横倾倒,从中央断成两截。
我在喉咙深处尝到血的味道。强烈的耳鸣使得我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我们大家明明早就已经是大人了!
喉咙好痛,无法呼吸。我听到远处传来某人的叫声。因为喉咙太痛所以我才发现到,喊叫的人原来是我。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艘小型观光船飘浮在横滨海上。
犹如透明的天空洒下阳光,水面波光粼粼。观光船沐浴在反射的阳光下,静静地在水面上飘荡。
坐在那艘船上的人仅有数名。
一名青年站在观光船中央,貌似学者的脸上戴着圆眼睛。是异能特务课的探员——坂口安吾。
安吾的右手边坐着一个男人。
「安吾,好久不见,谢谢你今天的邀请。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后,情况如何?」
男人笑容可掏地对安吾说话。他留着一头滑顺地梳向后方的黑发,身穿白衣,是领导港区黑帮的首领——森鸥外。
「…………」
安吾没有回答,只是紧张地垂下视线。
「请不要欺负我们的年轻人,黑帮的老大先生。」
隔着安吾面对鸥外,坐在另一侧的是位白发,个子高大的壮年男子。即使和在船上的人们相比,也是最高大的男人。——他就是内务省异能特务课的最高指挥官,种田长官。
鸥外及种田的背后各自带领着既为部下,也是卫护的黑衣黑帮分子及黑色特殊部队。不过所有人手上都没有武器。
安吾一脸紧张地说:
「谢谢您今天跑这么一趟。我再重复一次,这是非官方的会议。记录以及摄影,来自在场人士以外的物理介入全被视为背叛,会议立即中止。」
安吾边说边瞄了岸边一眼。远方看来变小的陆地上,两个组织的手下秘密、或是公然地在待命。万一这场会议出现一方背叛,杀伤对方的情况,岸边的敌方部队将会歼灭幸存的那一方。
这是拿刀抵在彼此的喉咙上,惊险万分的平衡状况下举行的会议。
「我家爱丽丝吵着要我回去时,买冰淇淋给她。有没有什么政府御用的好店啊,种田长官?」
「哈哈哈,真是一段佳话。」种田一边笑,一边用手中的扇子搧脸。「我也带一些土产回去,给等着我们报告的内务省官员好了。要是拿你的脑袋回去,他们应该会很高兴吧。」
在鸥外身后待命的两名部下,杀气爆发性膨胀。
不过鸥外以冷冷的表情微笑。
「居然还得费心讨好内务省的大人物们,当官的人还真辛苦啊,种田长官。」
「没什么、没什么!和不知何时会被政府消灭,心惊胆颤地躲在水沟底下的立场相比,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鸥外和种田的表情及语调都像是在屋檐下一边下棋,一边谈笑。不过在中间担任斡旋的安吾,则是冷汗直流。眼前的两个男人一旦真的对立,不到三天横滨就会化为尸横遍野的死亡城市。
「事不宜迟,就让我们进入正题。」即便安吾是特务课的精锐,在打断两人对话时也需要最高等级的谨慎。「异能特务课的种田先生,对于港区黑帮的鸥外先生有两点要求。首先是对我——安吾不得干预,试图危害。另外一点是歼灭从欧洲偷渡来到日本的异能犯罪组织——拟态。可以吗?」
「关于第一点没有问题。别看我这样,我可是非常感谢安吾的。你很优秀,对我的工作帮助很大。即使那是卧底工作的一环也一样。而且这次还像这样,由你担任中间人,实现和特务课之间的会议。我还想送上花束,拥抱你呢。」
「那么——」
「不过第二点我无法肯定答应。总之,他们是群可怕的家伙。因为拟态的关系,我们的屁股也一直在着火。如果可以,我都想哭着逃走呢。」
鸥外以看不清真正用意的笑容看着种田。
种田的眼眸深处,瞬间闪过一道剃刀般锐利的光芒。种田闭上眼睛,接着将视线转向安吾,向他示意。
「接下来,港区黑帮对于特务课的要求是——」
种田长官轻轻地重重叹了口气。
接着从西装里取出一个黑色信封。
无意义的影像,在我眼睛内侧不停地打转。
我站在白色、煞风景的饭店房间里。接着又站在美术馆前方的人工林里。然后又站在洋食馆的二楼。
——织田作之助,奉行无论如何,绝对不杀人这种信条的奇妙黑帮分子。
我在满是垃圾的后巷里,在深夜安静的酒吧里,在黑帮总部的电梯里,然后是在下着雨的茶馆窗边座位上。
——写小说,就是在写人。
——你有那个资格。
那个胡须男说的是真心话吗?或者只是随口说说的安慰?我真的有资格去写人吗?
就算胡须男说的是真话,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写人。
在爆炸现场,我好不容易才颤抖着脚起身,进入巴士内部确认。我不该去确认的,我明明轻易就能想象到里面的情况。
接着我在骚动扩大前离开现场,拖着脚步走向洋食馆。
——是军队。
——无法生存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无主的「灰色幽灵」。
洋食馆里没有亮灯。
一片寂静。
进去一看,老板大叔已经死了。
他站在柜台内侧,背倚着锅子和锅具柜死去。胸口中了三枪,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是立刻就拿起手边的东西吧。手上握着煮咖喱时的锅勺。面对持枪的拟态士兵,拿锅勺要怎么战斗?不愧是黑帮旗下的洋食馆。
我静静阖上大叔的眼皮。这么一来,大叔才终于有了死者的面容。
我知道自己体内的灵魂被拉扯到极限,是灵魂进行不可逆的变形时的声音。
洋食馆的柜台上插着一把军刀。刀子贯穿一张地图,插入柜台。我拔起刀,看着那张地图。
地图上画的是距离这里稍远的山岳地带。山谷的旧私有地上画着红色的╳印,潦草地写着「幽灵的墓园」这行字。
这是来自拟态的——来自纪德的讯息。我将它折好放进口袋里。
我走上二楼,进入大叔为我准备的秘密房间。那里备妥了我为因应紧急情况,事先藏匿的全套武器。
我脱下衣服,穿上轻薄的防弹背心。上面套上衬衫,双臂套上肩挂式枪套,再将背后的扣子扣好。
两把手枪我都确认过了。一度分解拭去灰尘,注油后重新组装。已经确认准星没有歪斜。我卸下子弹,扣下扳机,确认手指的感触。接着将子弹装入弹匣,再装进手枪里。拉开滑套,将第一颗子弹送进枪膛。另一把也如法泡制,接着将它们放进两侧的枪套中。
固定动作就像祈祷。在重复进行准备动作的期间,我的内心早已飘离位在那里的身体,在记忆徘徊。自己曾是什么人?自己曾在追求什么?和谁说话,有何感觉,打算要如何活下去?
现在我只知道,过去我追求的一切,如今就和被舍弃的纸屑没两样。
我将收纳备用弹匣的腕带绑在双手手腕上。穿上以防弹纤维制成的外套。在外套内侧塞进手榴弹,接着尽可能多塞些交换弹匣。虽然感到犹豫,最后还是决定不带绷带及止痛剂。完全没必要。
相反的,我找到从前戒掉的香烟盒。我拿着它和火柴,走到隔壁房间。
那里是过去作为孩子们居住房间的地方。就在数天前,我还和孩子们上演乱斗戏码的地方。
那里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扶手上涂着蜡笔的床铺,肮脏的地板,浮现污渍的壁纸。不同的只有应该在那里的五个人影。
「晚安,幸介。」
我边点烟边说。那是最年长的男孩名字。
「晚安,克巳。晚安,优。晚安,真嗣。晚安,咲乐。」
香烟上静静升起一道淡紫色的烟。我凝视着它。
「你们在安静的地方,好好地长眠。我去替你们报仇。」
我将香烟挟在手指间,凝视着烟雾。最后香烟燃尽,烟雾消失。
我走了出去。
「织田作!」
我一离开洋食馆,就被认识的声音叫住。
「太宰吗?怎么了?」
「织田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还是要阻止你。就算做那种事——」
「就算做那种事,孩子们也不会回来了?」我说。
太宰词穷般沉默下来。接着他说:「就以往战斗的规模来判断,已经知道拟态大约残存多少兵力了,是二十多名。他们还留有余力,而且根据地大概是在西部山岳地带。详情接下来——」
「我已经知道他们的所在地了。因为我收到招待函。」
我把刚才发现的地图交给太宰,那张标明「幽灵的墓园」的地图。太宰看着它,皱起眉头。
「他们逐渐将兵力集中在一处。即使集结黑帮所有的兵力,也不知道能不能击败他们。」
「没有必要集结。」
「织田作,你听我说。数小时前,首领似乎出席了秘密会议。对方是异能特务课,由安吾担任中间人的会议。因为是高度机密,所以无法知道更进一步的内情,不过拟态这件事还有某种内幕。我感觉得到,在弄清楚这点以前——」
「某种内幕?」我看着太宰。「没有什么内幕,太宰,一切都结束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不重要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一样,不是吗?」
「织田作,」太宰静静地说。「希望你原谅我用这种奇怪的说法。可是不要去!去依赖别的东西,去期待接下来会发生某种好事,那种事应该一定会发生才对。欸……织田作,你知道我为何会加入黑帮吗?」
我看着太宰。虽然我们是老交情了,不过太宰一次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我之所以加入黑帮,是期待会发生什么事。暴力或是死亡,本能以及欲望,只要待在赤裸裸地表现出这些的人们身边,我就能在更近的距离下见到人类的本质。如此一来就能找出某种——」
此时太宰停顿下来,接着他说:
「这么一来,我想我就能找到某种活下去的理由。」
我看着太宰,太宰也看着我。
「原本我想成为小说家。」我说。「就算是任务,但是我认为既然杀了人,就没有那个资格,所以我一个人都不杀。不过,那也已经结束了,我已经没有资格了。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
「织田作!」
我走了出去。虽然太宰喊叫,但是我没有回头。
我朝西走。
人们和以往一样,朝各自的方向走去。他们一定有该去的地方、该见的人、该回的家。那就是人们生活的世界,是我想要写成小说的世界。孩子们也一样,原本他们应该走向那样的世界,成为他们的一员,各自走在街上才对。
——他们全都得到了平静。无人能够夺走他们的平静。
我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安吾所说的那句话。
孩子们现在确实在安静的地方吗?没有变成幽灵,在现世里徘徊吧?
像是纪德——或是我一样。
走着走着,我和迎面走来的矮小青年撞个正着。
「呜哇啊!」
我完全没事,可是青年失去平衡瘫坐在地,手上拿着的物品散落一地。
「你在做什么!走路怎么可以不看路!既然眼睛长在那么高的地方,应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前面吧?啊——啊,请社长买的侦探工具……」
我协助青年捡起散落一地的物品。有纪录纸、笔、相机、鉴识用的证物保管袋。简直像是杀人案件的搜证人员。
「你是警察吗?」我不由得问。
「警察?」青年细细的眼睛眯得更细,一脸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表情。「别把我和那群无能的家伙相提并论!你不认识我吗?这是不久之后,全日本都会认识的名字,你要牢牢记住!我正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名侦探,江户川——」
「抱歉。」我中途打断青年的话。「我有急事,先告辞了。」
「喂、喂,你真笨啊,居然要放过和我这个名侦探对话的机会!只要见到我的能力,你就不能那么不当回事了!要是怀疑的话,我就露一手让你瞧瞧。我想想,你急着离开的理由是——」
开朗自大的青年咯咯地笑了之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
他的眼睛突然收缩。
我感觉青年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冷。在眯起的眼睛深处的瞳孔里,存在着某种非人的光芒。
「你。」和刚才截然不同,青年以平静的声音说。「我不会害你的,你不能到目的地去,应该重新考虑才对。」
「为什么?」
「因为要是去了,你会…………………………死喔?」
我拿出新的一根烟点火,接着背对青年,再次朝向西方前进。
我一边走,一边对背后的青年说:
「我知道。」
穿越橡树杂木林繁茂的林道后,就看见了那幢洋房。
最初能够看到的,是紫色的石棉瓦屋顶,以及具有宗教意涵的半圆形彩绘玻璃。迎着即将西沉的夕阳,朦胧地浮现在树林当中。
爬上砂石铺成的小路后,前方是两名带着冲锋枪的拟态士兵,似乎正在看守。
「可以请教一下吗?」
我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向两人说话。拟态士兵吃惊地将枪口对准我。
不过我已从两侧的枪套中拔出手枪。
左右同时射出两枪。
子弹射入拟态士兵的额头,粉碎后脑从后方穿出。两名拟态士兵的血液及脑浆喷溅在背后的树木上,几乎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毙命。
几乎是同时,树林里响起尸体倒向地面的潮湿声响。
我收起手枪,未朝尸体多看一眼便再度前进。
穿越大门引道,前往洋房的正面玄关。
我看着接近洋房屋顶的三楼阁楼。采光窗的另外一头,有名手持狙击枪的监视哨兵。由于我在接近时避开了会让狙击兵察觉到的路径,因此即使我已经接近到了正下方,对方还是没有察觉到入侵者。
我弹了弹手指,向那个士兵示意。狙击哨兵察觉到那个声音,看到我的身影后大为吃惊。在士兵举起狙击枪前,我已经举枪射穿士兵的头部。士兵大幅度后仰,朝后方楼层坠落,发出巨大的声响。
听到监视哨兵坠落的声音,里面的士兵也会察觉到异状吧。
我踩着平常的步伐来到正面玄关前的门廊,暂时停下脚步。取出香烟点火,让污浊的烟雾充满肺部。
我看着自己的手,刚刚杀了三个人的手。不管怎么看,它还是我自己的手。和我在避免杀戮时的手毫无分别。
杀意不存在指尖,杀意也不存在扳机当中,杀意更是不存在子弹里。存有杀意的,是我位在脑子深处的精神。
洋房里开始变得吵闹。怒吼和踩过地板的声音,装填子弹的声音。
我移到正面玄关的对开式大门旁,接着将背抵在刻有石制柱饰旁边的墙上。
背部贴着坚硬的石壁,我伸手到一旁,在木造的玄关门上敲了敲。
同时响起像是要震开地面的轰然巨响,大门被无数发子弹打碎。大门化为粉碎的木片飞散。
我依然举着手枪,侧眼看着那一幕。五秒、十秒。
过了十二秒,乘着士兵们交换弹匣的时机,我拔开手榴弹的插销,丢进洋房里。
在室内被爆炸炸开的同时,我将咬着的香烟吐掉。
举起两把手枪跳入室内。
穿越喷出的烟雾,子弹飞翔。
我前倾扑向地面,同时射出两枪。
枪口冒出的火花使得室内明灭不定。
滚向前后,我将行走的方向变为横向,一边跳向房间角落,一边开了两枪。
枪口火花照亮空中的石膏片、血烟、爆炸烟雾。
冲锋枪的子弹在我的脚底弹跳。我预测着弹点,一边快步跑过墙边,一边开了两枪。
无数的空弹壳落地,演奏出战场的音乐。
最后我举起双手的手枪,朝中间的敌人开了两枪。
接着是沉默。
我解决了闯入时,所有在这里的士兵。
我环顾房间。
洋房玄关大厅成了挑高的会客室。靠近天花板的彩绘玻璃,将室内的灰尘及硝烟照亮成暧昧的配色。下方躺着六名拟态士兵的尸体。
这和太宰所说的敌人数目还差得远,宴会还会再持续下去。
铺着地毯的大型楼梯的另一头,洋房深处传来士兵的脚步声。我能够以特殊能力看到的只有五秒多。无法连里面有怎样的陷阱、敌人以怎样的阵型在等待都知道。
我交换弹匣,接着慢慢爬上楼梯。
爬上楼梯后,前方是一条细长的走廊。要是敌人从后方冲过来,我可以躲在遮蔽物后方瞄准后再射击,就此进行枪战也不错。
我看见走廊前方的士兵们。士兵举起枪,我选择正面突破。
我跑过几乎没有闪避空间的细长走廊。敌人有四个,一边发射最适合这种距离的冲锋枪,一边前进。
我以前倾的姿势狂奔。
我一边跑向最前方的拟态士兵,一边开枪。士兵额头中弹后仰。我立刻钻进他的怀里,以士兵的身体作为掩护再开两枪。
第二名拟态士兵喉咙中弹死亡。死掉的士兵手指痉挛,在天花板上刻下带状的弹痕。
我踢开死亡士兵的胸膛,朝后方的士兵扑了过去。
我乘着第三名士兵推开尸体的空档绕向侧边,出拳以手掌击向他的下颚。在下颚打向另一边时,朝头顶开了一枪。深红色的液体喷溅在墙壁上。
我往一旁跳开,避开最后一名士兵发射的冲锋枪子弹。接着我踢向墙壁,以三角跳跃闪避水平朝我追来的射线。几乎是跳到敌人的正上方后,我一口气射出剩余的子弹。
我在走廊终点着地。距离开出第一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过了半晌后,后方传来士兵倒地的声音。
我透过那个声音确认没有留下活口后,再次往前走。
走廊尽头是面对中庭的广大休息室。
房间里有以中世纪风格装饰的大型暖炉,红色天鹅绒制成的扶手椅,足以收纳连队队旗的金色画框。
听说这幢洋房,曾是某个外国贵族居住的宅邸。
根据事前的调查,这栋豪宅的主人在战火扩大的同时,资产遭到没收而返回祖国。之后一直难以确定所有权的这幢房子,便耐心地等待绝对不会回来的主人。
我停下脚步。我已经知道前方的门后安装了可以遥控引爆的指向性地雷。
要是我继续前进,将被卷入爆炸当中。只能越过墙壁开枪破坏,因此我举起枪。
举起枪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搞砸了。
我的正后方也安装了指向性地雷。在某处监视这里的人,事先就已经决定在我察觉到前方地雷的瞬间,遥控引爆后方的地雷。
我的特殊能力是预见未来。不过对于我改变自己的行动引发的结果,是从改变行动的瞬间才能预见。所以当出现以「我举枪瞄准前方的地雷」作为触发,一秒后才启动的陷阱时,我只能预见到它启动的前一秒。
这次正是如此。
我用力向前跳。后方的高性能炸药随即启动。霰弹钢珠和爆炸的火焰将背后的外套扯开。我像是被爆炸的威力推倒般滚向地板,接着立刻抱头趴在地上。
前方的指向性地雷也跟着爆炸。横向的冲击袭向我的身体。
这是反过来利用特殊能力的奇袭,而且还是来自前后的指向性地雷夹击。这个敌人熟知「预见未来」这项特殊能力的特性及弱点。
我见到了影像。
士兵们从位在左侧的大型窗户,大举垂降进攻的影像。
我依然趴在地上,不是能够反击的姿势。
距离突击的时间大约是四秒。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挣扎着想拾起手枪。
右腹传来一阵闷痛。在刚才的爆炸中被射出的霰弹,削下防弹背心无法保护的腰骨附近肌肉。血在衬衫上渗开来。
窗户的另一边,已经可以看见上方垂下的绳索,以及垂降下来的士兵鞋底。
我呻吟着拾起手枪。
窗户全被打破。从上方跳进来的士兵人数有八名。
没有时间躲到遮蔽物后方了。
碎裂的玻璃在空中飞舞。我几乎能够见到每一个碎片的闪光。
我先用左右的枪开了两枪。击穿前方两人的喉咙和头部。剩下的士兵着地。
外套的下摆翻飞,我半转身,以低姿势开了两枪。解决了两名在附近的士兵。
剩下的士兵举枪对着我。
玻璃碎片终于落地,接着化为无数道光芒跃起。
接着枪口火花获得解放。
这是在几乎可以互殴的距离下进行的枪战。闪光充满室内,将世界染成雪白。
在发亮的世界里,极小颗的死亡使者飞来。我看得到它。
我让身体近乎水平地倒下,闪避几乎是在极近距离下射出的子弹。
我交叉双手,用左右的枪开了两枪。
反转身体,胸口朝上再往左右的敌人开了两枪。
胸口遭到冲击,身体弹起。子弹陷入防弹背心中。像是被铁球敲打般的冲击令我停止呼吸。
我漏掉了一个人。
我将手按在满是玻璃的地上,翻滚闪躲。快速出脚扫开想进一步发射冲锋枪的敌人双脚。
倒下的士兵伸手捉住我的外套衣领,想把我也一起拉倒。他的动作和以往的敌人不同。
军服胸口隐约可见阶级章。他大概是拟态的副司令官,纪德的心腹幕僚长。
我想用左手的手枪瞄准他的喉咙,不过他用冲锋枪前端迅速把我的枪挥开。我和副司令官揪成一团倒在地上。
为了想造成脑震荡,我试图以左手掌底击向副司令官的下颚,不过被他闪开。我左手的衣袖被抓住,拉向背后。手肘和手腕被扭高。敌人的目的是关节技,肩膀传来闷声。
要是敌人继续使力,我的肩膀将会遭到永远的破坏。
不过,他不该和具有预见未来能力的男人进行近身格斗。打从一开始,这种状况就是我的目的。
我能够自由行动的右手抓起手枪,弯曲身体将全部的子弹击向地板。
空弹壳弹跳的声音,像是清脆的铃声般响起。
扭高我的手的男人失去力气,倒在地上。
子弹射入他的喉咙。刚才我朝地板发射的子弹跳弹,冲进他的身体。
我强忍着胸口的剧痛,确认防弹背心。胸口挡下三发子弹。我脱下背心,丢到地上。肋骨或许裂了也说不定。
「呜……」
回头一看,副司令官还有意识。不过枪伤是致命伤,他大约还能活十分钟左右。
「需要给你最后一击吗?」
我拾起手枪,边将枪口对准副司令官的头部边问。
「…………啊啊……拜托你……」
或许是喉咙里积着血,副司令官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有什么遗言吗?」
「谢谢你……愿意战斗……」
副司令官闭上眼睛。枪伤应该很痛才对,不过他淡淡地微笑。
「司令官在前面……请你也拯救他…………脱离这个地狱……」
我扣下扳机。
头盖骨遭到破坏,血和脑浆喷溅在地上。副司令稍稍痉挛后,失去力气。
我起身交换弹匣,接着往前走。
「啊啊,我知道。」
太宰行走着。
步伐中不见犹豫,脚跟像要削过地毯般迅速踏过。
太宰走动的地方是耸立在城市当中的黑帮总部。太宰独自搭上透明电梯,按下顶楼的按钮后闭上眼睛。
电梯一抵达目的地,太宰便睁开眼睛。那双瞳孔专注地注视位在正面尽头的办公室。
太宰收起下巴往前走。
站在办公室前的高大黑衣男子无言地阻挡太宰的去路。两个人均带着自动步枪。
「退下!」
太宰连看都不看黑衣男子的脸说。比太宰大上两倍的高大守卫因这句话而浑身僵硬,像是被他的气势压倒似的往后退一步。
不等守卫的反应,太宰已打开办公室的门。粗鲁不客气地走进办公室里。
太宰走到广大的办公室中间,在巨大的办公桌前停下脚步。
办公桌的另一头坐着港区黑帮的首领——森鸥外。
「哎呀,太宰,难得你会主动到办公室来。我来准备红茶。最近收到了相当昂贵的北欧产茶叶。配上糕点一起吃堪称绝品——」
「首领,」太宰打断他的话说。「您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吧?」
鸥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面露淡淡的微笑,看着太宰。
过了半晌后,鸥外回答:
「当然了,太宰。是有紧急事件吧?」
「没错。」
「我答应。不管那是什么事,我都批准。」这么说完后,鸥外微微一笑。「那是英才太宰的想法,应该不会有错。不论何时,你总是对我和港区黑帮做出绝大的贡献,希望今天也是如此。」
太宰有如糟人将军而沉默下来。即便是太宰,和鸥外说话也像是走在薄薄的刀锋上。只要稍微走错一步,就会失去手脚。
太宰稍微思考后说:
「那么,您同意为了救出织田作,组织干部级异能者小队,前往拟态本部进行强攻是吗?」
「很不错的切入点。」鸥外点头。「有时率先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才能得到最大的交涉力量。可以,我同意。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理由?」
太宰未将眼睛从鸥外的视线中移开,而是回望他。鸥外眯起的瞳孔当中,有着能够看清对方精神深处的聪明神色。和过去太宰对所有敌人、所有同事投以的视线是相同的光芒。
「现在织田作正在敌方组织的根据地,独自进行武力侦察。」太宰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作为紧急应对,我已经派遗在附近的黑帮成员前往支援,不过战力实在不足。再这样下去,织田作这名宝贵的异能者将会死去。」
「但他是基层成员。」鸥外歪着头。「当然他也是重要的伙伴。不过有必要动员干部级前往最前线,进行救援吗?」
「有。」太宰断言。「当然有。」
鸥外沉默。
鸥外看着太宰,太宰看着鸥外。
那是一场雄辩的沉默。两人均了解对方的心理,也了解反对此事的理由。
「太宰——」赢得这场无言的舌战,开口的人是鸥外。「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能了解你的计划,不过织田恐怕不希望能够得到某人的救援。关于这点你有什么意见?」
太宰想要回答,不过找不出要用什么话来回答。
鸥外从办公室的资料柜里取出信封,边看边说:
「太宰,首领这种人啊,是位在组织的顶点,不过同时也是整个组织的奴隶。为了港区黑帮的存续,得主动将全身浸到所有的污秽里才行。耗损敌人的实力,让自己人发挥最大的价值,只要是为了组织的存续和繁荣,不管就理论性来看是多么残酷的行为,都得开开心心地去进行才行。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鸥外将拿在手上的信封放到桌上。那是一个大型的黑色高级信封,边缘有个小小的烫金图案。里面似乎装了几乎没什么厚度的东西。
太宰的视线不经意地停留在那个信封上。
接着他突然停止呼吸。
「那个信封是——」
太宰脑子里的某样东西开始剧烈地动作,灵光一闪。那项动作几乎化为物理性的振动,麻痹了太宰的头盖骨。
「原来如此。」太宰以硬挤出来的声音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太宰转身背对鸥外。
「我告辞了。」
「你要去哪里?」鸥外对着太宰的背影问。
「去找织田作。」
太宰没有回头,走向作为办公室出口的门前。
太宰正想伸手去握带有装饰的把手时,他的背后传来几道声音。是金属碰触,小小的零件相互啮合的声音。
太宰听到那个声音后,便停止手上的动作。接着察觉到自己的失败,闭上眼睛。
太宰发出小小的叹息,同时转身面朝办公室。
房间里有四个从隔壁房间,无声出现的黑衣武装黑帮成员。所有人均拿着自动步枪,枪口对准太宰。
即使看到这一幕,太宰也未感吃惊。只是望着室内,接着看着鸥外。
鸥外维持和刚才不变的姿势,对着太宰微笑。
穿越战场的门往前走,便来到宽阔挑高的宴会厅。
这是个足足可容纳一百组舞伴一同跳巴洛克式舞蹈的大厅。约有三层楼高的天花板上,老旧的水晶吊灯斜斜垂落下来。房间两侧垂挂着金线刺绣的深红色窗廉。窗廉处处可见绽线破损,像是哀怨着过去的繁荣,令室内显得更加阴暗。大厅后方有两扇,前方也有两扇橡木门。
我走到房间中央时,背后传来声音。
「一粒麦子如果不落在地里死去,它仍然是一粒;如果死了……」
我立刻拔出两边的枪,边回头边朝声音的方向举起。
那个男人就在那里。
银发银衣,五官端正的亡灵。
我举着枪,把那句话接着说完。「——如果死了,就结出很多子粒来。」
幽灵眯起眼睛笑了。
「『约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节,看不出你这么博学,作之助。」
纪德站在橡木门前。没有陷阱,没有部下,也没有迎战姿势。
我准确地瞄准敌人的眉间。只要食指稍微用力,子弹就会穿透瞄准的部分,这个面露浅笑的男人额头的正中央。
「感谢你过来。」
我瞄准目标开枪。
纪德头一偏,避开子弹。
「我做了对不起孩子们的事。」纪德表情不变,再次同样地走来。「不过似乎有那个价值。」
纪德沿着墙壁行走。伴随着这点,我的枪口也水平地跟随。
我瞄准敌人的头部再次开枪。
不过纪德把头转向一边,移向左侧来闪避。
「你的眼神和我一样。」纪德依然带着浅笑,无声地继续走着。「跟我和部下一样,是步下生存阶梯的眼神。」
纪德的手上没有武器。即使我开枪,也不见他有警戒的动作。
我的背脊传来一股寒意。
「欢迎你,作之助,欢迎你来到我们的世界。」
纪德毫无前兆地拔出两把手枪对准我。
我之所以无法对那一瞬间的动作产生反应,不是因为吃惊——是因为我觉得他就算开枪,也不会击中。
我们彼此枪口相对地静止下来。
我的枪口紧盯纪德,纪德的枪口也紧盯着我。
「你这个男人还真爱说话。」
「那么,就说到这里为止吧。」
我见到了影像。
五秒后纪德开枪。朝我的眉间一发,心脏一发。
只要往某一边闪躲就好。
旁边吗?——不,他会预测到那个,往旁边修正弹道。
下面吗?——不,就算我弯曲身体,也同样会被预测、修正。
剩下三秒。
此时我察觉到一件事。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剩下一秒。
我一边连续发射两只手上的枪,一边朝敌人冲去。
就这样,地狱开始。
枪口火花在两人中间闪动。
奔向彼此的我和纪德,一边回击射出子弹,一边接近。
几颗子弹穿过我的耳边,外套的下摆被切开。
我用双手手背将对方的枪撞向外侧。纪德的枪一度被压向左右,不过还是以画圆般的轨道再次回到中央。瞄准我的胸口,「灰色幽灵」冒出火花。
我们的距离近到能够抓住对方的鼻子。夹着脸孔,左右并行击发的子弹两侧均无闪躲的空间。
我当下的判断是把脸移向左侧,闪避右边的子弹,另一颗子弹用手枪枪柄挡下。仿佛遭到殴打般的冲击和麻痹窜过整个手掌,左手的手枪被弹飞出去。
在枪的另一头,可以看到纪德歪嘴而笑。
纪德有两把枪,我少了一把,只剩一把。光就数目来看当然对我不利。
——要看一把手枪是瞄准哪里吗?
右手的手枪——我还握着的那把手枪早已对准纪德。
发射子弹。
纪德大幅度移开身体想要闪避。不过移动距离不够,左上臂中弹,鲜血喷向后方。
「呜……」
手枪因为中弹而脱手,滚落到地板上。
纪德在地板上跃起到后方,拉开距离。
「看不出未来的心情如何?」我举着右手的枪问。
「不像属于这个尘世……是最棒的感觉。」纪德回答。
不论预见怎样的未来,想以它为根据采取闪避行动时,对方也会加以覆写,修正反应。要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单纯终极的方法。
只要不去依赖特殊能力就好。
我和纪德互相举起剩下的一把枪对峙。
纪德笑着,露出半月形的牙齿。
我也是类似的表情。
太宰以平静的眼神看着朝向他自己的枪口。
「红茶还没有准备好呢,太宰。」鸥外说。「好了,坐下吧。」
太宰一动也不动。
绕到侧面的黑衣男子,将自动步枪抵在太宰眉间。
「织田作在等我。」
「坐下。」
太宰瞄了一眼依然对着他的脸的枪口,接着转回房间中央,站在鸥外正对面,静静地宣告。
「我一直在想。黑帮、拟态和黑色特殊部队,环绕这三个组织的对立是由谁在操弄?当我察觉到安吾是异能特务课的人时,我达成一项结论。结论是这是异能特务课的计谋。目的是让黑帮和拟态,这两个成为政府头痛因素的犯罪组织互相残杀,运气好的话它们会同归于尽——我认为那就是特务课描绘的剧本,是这次火拼的真正原因。不过我错了。」
太宰这么说完后便停下,看着鸥外。
鸥外微笑着耸肩说:「我在听。」
「描绘这张图的人是首领你。利用犯罪组织拟态的威胁,把异能特务课拉上谈判桌。而成为这项计谋中心的棋子,就是安吾。」
太宰半闭着眼睛说:
「首领,你之所以派遣安吾潜入拟态内部,不是为了得到拟态的情报。因为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安吾是异能特务课的人。我说得没错吧?」
鸥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说了声:「喔。」
「这么一想,许多事实的意义也就跟着改变了。安吾将拟态的内部情报传递给我们的同时,也得负责将它传达给异能特务课。他们是交涉和妥协都行不通,寻求战场的亡灵。这样的危险性和黑帮无法相比。再这样下去,不久后就会和政府机关产生冲突。这就是异能特务课的想法。接着想到的,是煽动拟态和港区黑帮作战。透过安吾放出情报给拟态,进行操纵。只要拟态上钩,黑帮也没有理由不反击。异能特务课依照这样的想法,指示安吾进行作战——就和你计划的一样。」
「太高估我,可是会让我很伤脑筋的。」鸥外微笑。「政府机关对我们黑帮来说,也是像恶鬼一样的存在,不是能够轻易操弄的对象。」
「所以你才会描绘出这么大规模的圈套来——因为那个信封的价值值得你这么做。」
太宰指着放在鸥外手边的黑色高级信封。
「你说得没错,异能特务课是恶鬼般的存在。不管港区黑帮的力量再强大,总是不得不害怕惹恼异能特务课后,被彻底扫荡的可能性。所以以消灭拟态作为代价,你提出的交易是发给那张证书。」
鸥外的笑容加深。
太宰走近鸥外,取出黑信封里的东西。
里面装着一张证书。字句以流畅的字体写成,盖着政府的印鉴。
「同意以异能组织的身份进行活动的这张证书——『异能开业许可证』。」
火药爆炸,弹壳弹跳,大厅充满轰然巨响。
纪德的手枪抵在我面前,我以手肘将手枪撞开。子弹立刻擦过我的侧脸,掠过耳边飞走。
我举起手枪,像是切过空间般水平地转了半圈后,就此瞄准纪德的眉间。纪德的手从下方伸出,捉住我的手肘。弹道偏移的子弹击碎在空中的水晶吊灯。
手肘对手腕,手腕对枪口,惊险地移开对方的弹道。子弹朝耳朵上方、下颚下方飞开。在能够互殴的距离下,燃起无数的枪口火花,在彼此之间描绘出闪光的墙壁。
纪德的扳机和我的扳机同时击向空气,没有子弹了。
我和纪德在彼此的右臂交错的情况下,同时开始交换弹匣。空弹匣掉落,纪德拔出腰间的预备弹匣。我则是从手腕的腕带拔出用来交换的弹匣。
纪德想将预备弹匣重新装进枪里。不过我挥动右臂阻止了这个动作。依然握着弹匣的左手使出钩拳。
弹匣的金属割开皮肤,在纪德脸颊上划出一道红线。虽然姿势遭到破坏,纪德还是完成装填。我背部紧贴着纪德旋转,不只妨碍他的射击动作,也在转了半圈时使出肘击。纪德蹲下闪避。在转完一圈后,我已将弹匣装填到手枪里。
我们同时将枪口对准对方,彼此都用左手捉住对方的右手腕。
我们在这奇妙的姿势中静止。
我的眼前是枪口,纪德的眼前也是枪口。我的左手抓着纪德的枪,纪德也用左手抓着我的枪。
左眼前方是枪口,右眼前方是紧追不放的灰色视线。
「作之助……棒透了!为什么你不早点出现在我眼前?」
「抱歉。不过今天我会奉陪到底。」
若是我想挣开遭到束缚的手腕,他就会乘隙开枪。不过这点对方也一样。极为微妙的力量均衡使得我们静止,得以进行对话。
「你为何停止杀戮,作之助?」
「你为何寻求战场,纪德?」
此时我听到脚步声。
是许多人朝大厅走来的脚步声。
「是你的部下吗?」
「是你的同事吗?」
脚步声从宴会厅前方和后方两边传来。就声音来判断,合计十人左右。假如这是拟态士兵的脚步声,那么我实在无法同时应付他们和纪德。只能在他们闯入的瞬间打倒纪德,再对付士兵们。
脚步声已经逼近到房间附近。
橡木门被踢破。
我瞄准这一瞬间,甩开纪德的手腕。耳边响起枪声,火药火焰烧掉我脸颊的毛发,不过没有中弹。
我的子弹也以同样的动作被闪开。
纪德和我的手肘内侧交错。
多亏了特殊能力,我们早已知道是谁闯入这里。从前方过来的是黑帮的武装成员,从后方过来的是拟态士兵。
他们几乎同时进入。我和纪德弯曲手肘,缠住对方的手臂,以这样的姿势射击背后的敌人。
拟态士兵中弹弹飞。后方的黑帮也受到同样的枪击。
我看得见纪德的想法。先解决前来妨碍的闯入者。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纪德拉住我的衣襟。我也拉住纪德的衣襟。
我们以彼此作为支点转了半圈,重新朝背后的敌人开枪,拟态士兵仰天倒下。
那里曾经是宴会厅。
我们站在中央。
空弹壳掉落地面,发出像是鼓掌的声音。
我们以彼此作为支点,继续射杀敌人。
背对背,射击眼前的敌人。
衣服扬起旋转,交换彼此的位置。
将手枪放在彼此的肩膀上作为台座,射击敌人。
士兵的鲜血喷溅在墙上。
肩膀和肩膀交错,边旋转边射击敌人。
只有火药的火花和空弹壳在我们周围闪烁。
我和纪德的枪伤都已接近失血量的极限。脸色发青,视线模糊,唯有专注力无比敏锐。
我和纪德在无比接近死亡深渊的地方一同跳舞。
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点。
特殊能力自动看出未来,纪德接下来要说的话刻入我的脑中。
「如何,作之助?」
这句话我也已经预见到,抢在纪德开口前便回答。
「你指什么?」
不过实际上我什么话都没说。在说之前纪德已经预见我要说的话,先行回答我。
「这就是我追求的世界……我活着就只是为了要来到这个世界。」
我们彼此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透过特殊能力察觉到对方想说什么,在此之前选择回答的话。
思考的瞬间便能将它传送给对方,对方思考如何答复。
「为何追寻?」
「你为何停止杀戮?」
那是时间几乎不存在的永恒刹那。
特殊能力和现实混合,无法判断到哪里为止是真实的世界,到哪里为止是预见的未来,是个超越世界的世界。
是除了我们两人以外,没有人能够抵达的世界。是我们不互相残杀,就无法抵达的世界。
「原本我想成为小说家。有个人对我说过,我应该要那么做。」
「小说家吗?」纪德在静止的世界中笑了。「如果是你,或许能够做到。」
「是啊。」
具有那个可能性的世界或许存在。
「我和一个人谈过。那个人给了我一本小说,是我一直在找的小说下集。在看之前,他还警告我那是一本很糟糕的书。」
「结果如何?」
「那本书……」
「为了得到那张许可证,首领,你从好几年前开始就设下计谋。」太宰站在办公桌前,继续往下说。「大概是从两年前,安吾前往欧洲出差时便开始推动这项计划。在那里搜集情报,命令安吾和最有希望的敌人候补拟态接触。拟态如何离开欧洲,偷渡进入日本的这个谜团,如今也有了简单的答案。在幕后协助他们偷渡进入日本的是港区黑帮。你为了让异能特务课着急,不得不采取行动,所以特地将敌对组织找到横滨来。」
「太宰。」原本默默听着的鸥外,此时初次开口打断他。「这是很棒的推理,没有任何需要订正的地方。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那么做有什么错?」
「…………」
「我说过了吧。我总是为组织整体着想。眼前就像这样,拿到异能开业许可证,事实上政府已经承认了我们的非法活动。麻烦的暴徒,现正由织田作之助赌命进行消灭。是逆转胜啊!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太宰沉默。几乎是第一次,太宰无法解释他自己的感情。
「我……」
——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延长痛苦的人生去追求。
——让我从这个氧化世界的梦里醒来。
「我……只是……」太宰以硬挤出来的声音说。「只是无法接受。向拟态密告织田作抚养的孤儿们隐匿在哪里的人是你。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得到我选定的藏身处情报。是你杀了孩子们。为了让织田作,让唯一能和拟态指挥官对抗的异能者前去和敌人对抗。」
「我的答案是一样的,太宰。只要是为了组织的利益,什么事我都做得出来。更何况我们港区黑帮是凝聚这个城市的黑暗、暴力与不合理的存在。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太宰明白了。鸥外的算计、心理、许画的理论性,全是因为港区黑帮这个组织的性质。就理论上来说鸥外是对的,太宰是错的。
「不过……」
太宰转身,朝出口走去。
反应这个动作,鸥外的部下们同时将枪口对准他。
「你不能去,太宰。」鸥外以挽留的语气对他说。「待在这里。还是你有合理的理由,要去他身边?」
「我想告诉你两件事,首领。」太宰回头,眯起眼睛看着鸥外。「第一,你不会开枪射我,也不会命令部下开枪。」
「为什么?因为你希望有人对你开枪吗?」
「不,是因为没有利益。」
鸥外微笑。「的确如此。不过你也一样,不顾我的制止前往他身边,根本就没有利益吧?」
「那是第二件事,首领,的确没有利益。我要去是为了一个理由,因为他是我的朋友。那么我告辞了。」
部下们举起枪,将手指放在扳机上。
太宰毫不在意,以散步的步伐走向大门。
部下们请求下令般看着鸥外。
鸥外交抱双臂,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太宰的背影,一句话都没说。
太宰穿越大门走向走廊,接着便消失踪影。
「下集是本很精彩的书。」我说。
在那之前,我从没看过这么引人入胜的书。
所有的台词都抓住我的心,所有的人物都像是我自己。
给我那本书的人对它的评价是「糟糕透顶的作品」,不过我的感想完全相反。我几乎连饭都不吃,一口气把它读完。读完后,立刻开始看第二遍。
我感觉得到,在看完那本书之后,每个脑细胞都获得重生,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我甚至认为在认识那本书的之前和之后,世界变得完全不同。
在那之前的我只会杀人。为了任务射杀、夺走人命。那本书打开了我的眼睛,就像破晓的阳光所做的事一样。
不过,那本下集有个缺点。
接近尾声的几页被撕掉了。因为这样,我无法知道重要的情节。登场人物当中有一名杀手,他说起他停止杀人的理由的那一幕。
那名杀手为何停止杀人?透过其他页数来推论的情报不足,我感到烦闷。那在故事上是形成重要转折点的一幕,而且很明显是理解杀手的重要一幕。就连旧书店都已找不到那本书的踪迹,难以确认真相,就算想要追问,之后那名胡须男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烦恼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
——那么由你来写。
我得出的结论是「由自己来写」。
我决定成为小说家,把男人停止杀戮前的故事写成一本小说。
为了要成为小说家,必须真挚去了解人类活着的这件事。
所以我停止杀人。
那本下集当中,在被撕掉的页数前,有句这样的台词。是主角对杀手说的话。
「人类是为了拯救自己而活。在死前便会明白这一点。」
我不杀人之后,就一直在思考它的意义。
或许并无深意。不过是连接情报和情报间的台词。
不过很不可思议,一看到这句台词,我就会想起给我这本书的胡须男。
如今我想。
那个男人,是不是知道我是职业杀手呢?
是不是因为知道,而想要我停止杀人,才对我说话呢?
给我下集,把那几页撕掉、对我说「由你来写」。
那个胡须男是不是想对我说「自己拯救自己吧」?我几乎毫不怀疑地这么想。
最初见面时,男人对我报上名字。
我一直忘了,直到最近我才想起他的名字。
男人的名字叫夏目漱石。
和那本小说封面上的作者姓名,是相同的名字。
「我曾经是英雄。」纪德说。
纪德上了战场。
为了祖国、为了大义、为了站在身边战斗的战友。
在过去袭卷全世界的大战中,他获得无数胜利,拯救了难以估计的友军。
纪德曾是英雄。
成为军人,守护祖国,为了在自己成长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而战,为他们而死,他相信这就是他的天命。
在某场战役中,纪德仅仅率领四十名部下,进攻死守城寨的六百名敌人。他们打倒所有敌人,占领城寨。
不过那是友军本部的计谋。当时本国几乎已经完成和平谈判,军方幕僚干部为行消灭敌人要冲,夺取和平后的敌国交通网的不义之举,利用了纪德。
因属和平后的攻击行动,纪德进攻城寨的举动触犯战争罪。为了讨伐背叛的纪德等人,友方派出士兵。纪德等四十人为了活下去,只好夺取敌人的装备,伪装成敌人突破包围网。
无数的同胞前来诛杀叛徒。纪德等人拿起敌人的军火——被称为「灰色幽灵」的手枪,穿上敌人的军服,和祖国的同胞相互残杀。
成为伪装的敌军,成为早已死去的敌军幽灵。
杀死同胞突破包围网,幸存下来。但是这个世上,已不存在他们能够生存的场所。他们是战争罪犯,是已死之人,是无主的军队。
从此以后他们流浪。成为非法佣兵,处理不能公开的肮脏工作。至此已经不见英雄的模样。应该为了守护祖国而战死的他们的性命,不为任何人所用,只是褪色变脏,坠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部队里也有人自杀。纪德没有阻止,他没有说词能够制止他们。
不过也有人死不成。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军人,自杀否定了他们身为军人的这件事。战斗、受伤、失去伙伴,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站起来。那是他们曾经身为军人的意义,也是现在驱动他们作为军人的血液。
他们寻求战场,寻找能够证明他们是军人的场所。是为何而战,即使会死,也能让他们明确地想起自己是什么人的场所。
他们成了在战场上徘徊的幽灵。
失去祖国、失去自傲,只是追求敌人,持续作战的荒野亡灵。
纪德说了很长一段话,同时我也说了很长一段话。
时间被无限延续下去,我们彼此持续抢先一步看出对方要说的话。
在现实的世界里,那是不到一秒的时间。在现实世界里,我正在射杀拟态士兵,纪德正在射杀黑帮成员。
在那个世界里,接下来我会把枪口对准纪德。纪德也会把枪口对准我。
「结束的时刻接近了。」在被延续下去的世界里,纪德说。
「告诉我,纪德。」在被延续下去的世界里,我说。「你们没想过去寻找不同的场所吗?不能中途改变生存方式吗?除了在战场上求死之外,没有其他做法吗?」
「中途改变生存方式?那种事我不可能做到。」纪德微笑,灰色的眼眸里闪动着悲哀的光芒。「我向同伴们发过誓,会以军人的身份死去。除此之外都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的枪口对准彼此。不过另一方面,我们在永恒的世界里静静相对,像朋友般进行对话。
纪德看着我。我看得见那道视线中的真挚感情。
「不过……或许那是办得到的。如果在更早以前就变更生活方式,或许能够成为除了军人以外的某种人……就像你停止杀人一样。如果我像你一样坚强,或许有一天我也……」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人。
枪口对准彼此的心脏。
纪德没穿防弹衣。我的防弹衣也已在刚才的战斗中丢开。一旦胸口中弹,便将成为致命伤。
扳机早已扣下,子弹从手枪中滑出。
另一方面,我们只是微笑着相对。
在漫长的、漫长的对话期间,我们像相知多年的老友般熟知彼此。
——已经确认复数的特殊能力互相干扰的结果,将会导致能力失控,朝相当罕见、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
这个世界就是「特殊能力的奇点」吗?
「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我说。「我没有向朋友道别。在这个世界里,有个男人一直当我是『普通朋友』。他对这个世界感到无趣,一直在等死。」
「那个男人也和我一样,在寻求死亡吗?」
「不。」我说。「我想不是。一开始,我认为你和太宰很像,看不见自己生命的价值,期望死亡,因此跳进暴力和战斗当中。不过不是。那家伙不过是太过聪明的孩子。只是独自被留在黑暗中,在远比我们看到的世界更加一无所有的虚无世界里,一昧哭泣的孩子罢了。」
那家伙的头脑太好了。
所以总是孤独的。
我和安吾之所以能够待在太宰身边,是因为理解环绕在太宰周围的孤独,虽然在他身旁,却绝不踏入其中。
不过现在,我有点后悔,没有毫不客气地踏入那份孤独当中。
我们的枪口射出子弹。
子弹被吸入胸口。
「直到最后,你射出的子弹还是这么出色。」纪德笑了。「我去见部下了。替我问候孩子们。」
我和纪德胸口中弹。
此时「奇点」消失。
子弹贯穿我们的胸口,也贯穿衣服,从后方穿出。
我和纪德在相同的时机,以相同的姿势仰天倒下。
此时,我听到脚步声。
「织田作!」
太宰奔过洋房,冲进宴会厅。
不管是沿路上,还是宴会厅里,都有许多尸体。
太宰用力打开橡木门,看到朋友倒在前方。
「织田作!」
「太宰……」
太宰奔向织田作身边,确认伤势。子弹贯穿胸口,在地板上形成大片的血渍,很明显是致命伤。
太宰在织田作身边屈膝跪下。
「你是笨蛋,织田作,你是大笨蛋!」
「是啊。」
「居然陪这种家伙死掉,你是笨蛋!」
「是啊。」
织田作微笑。他的表情浮现出达成的事和支付的代价等值之人才有的,那种满足感。
「太宰……我有话想告诉你。」
「不行,别说话。或许还有救。不,是一定还有救。所以你别这样……」
「听我说!」织田作举起染血的手握住太宰的手。「你说过,『要是置身在暴力和流血的世界里,或许就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啊啊,我说过。我是说过,不过那种事现在……」
「找不到的。」
织田作以低语的声音说。太宰看着织田作。
「你自己应该知道才对。不管是置身杀人那边、还是救人那边,都不会出现超越你的头脑预测的事物。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填补你的孤独。你将永远在黑暗中徘徊。」
——让我从这个氧化世界的梦里醒来。
此时太宰初次察觉到。
织田作远比太宰自己所想的,还要更了解他。已来到心脏附近,在接近内心中枢的地方。在此之前,太宰从未发现居然有人这么了解他。
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太宰有了打从内心想要知道的事。因此他对眼前的人提出这个问题。
「织田作……我……该怎么做才好?」
「到救人的那边去吧!」
织田作说。
「既然两边都一样,那就成为一个好人。拯救弱者,守护孤儿。不管是正义还是罪恶,两者对你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那么做会比较棒。」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太宰看着织田作的眼睛。
织田作的眼中有着确信的光芒。很明显是在某种有力的根据下说出的话。是过去的经验?还是某人的建议?——他试图向太宰展示他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太宰明白这点。
因此太宰能够去相信。
「知道了……我会这么做。」
「『人类是为了拯救自己而活。在死前便会明白这一点。』……说得……没错……」
织田作的表情急速失去血色,他脸色惨白地微笑。
「好想吃咖喱……」
织田作手指颤抖地从外套当中取出香烟,以吃力的动作将烟递到嘴边。
取出火柴时,他的手指已经没有力气。太宰接下火柴,替香烟点火。
织田作闭上眼睛,吸入点燃的香烟,满足地微笑。
香烟落地。
太宰依然跪在织田作身边,仰头闭上眼睛。
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
香烟的烟雾直直升起。
谁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