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我在社办里确认拍摄清单时,最原走了进来。
「你好。」
「你好。」
跟我交换了一个冷漠到无法想像我们认识的招呼之后,她便坐了下来。
以我少数的经验来说,开拍第一天,每个工作人员都会感到紧张。无论是演员、摄影师、照明或是音响,要拍一部新作品的第一天,大家都是边做边摸索。
更何况是导演,要说承担了所有人的紧张可能都还不足以形容才是。然而眼前这个学妹像是与这种紧张感无缘一般,坐下之后就从包包里拿出漫画开始看了起来。
她如果可以机灵地对正在确认清单的我问上一句「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也会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学妹……
不过,我还是自我反省,身为学长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不开心。不如说最原会看漫画反而给了我一个机会,可以跟感觉话题不太投机的她聊天。我自认看过满多漫画,不管拋来的是怎样的话题,我都可以聊得起来吧。
「最原,你在看什么呢?」
「《猎人》第53集。」
「没有出吧!」
不,聊不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啊……也给我看一下。」
我绕到她身后瞄了几眼,看起来还真的是《猎人》,故事发展却让我毫无头绪。吟唱终焉的歌姬是谁啊?
「这是我画的。」
「这样啊……呃,是没差啦……但这样有趣吗?」
「大概跟天气预报差不多吧。」
可惜我不懂天气预报的趣味何在,所以这个比喻无法成立。这真的有趣吗……
「二见,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重新检查拍摄清单。毕竟可不能忘了什么东西嘛。」
「……………………也是呢。」
「你话中有话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啊?」
「不,我只是在努力理解这个概念。」
「什么概念?」
「忘东西的概念。」
看来她好像没有忘过东西。
「就脑的构造来说,应该是难以将事情本身从记忆媒介中消除,因此可能是记忆在表层的事情因为追加情报依序堆叠的关系被埋没到下层,又或是情报的单纯性让它跟周边记忆平面化,呈现难以抽取的状态呢?」
「不好意思,我听不懂。」
「没关系喔,二见。」
「为什么讲得那么高高在上……」
「最原跟二见很要好呢……」
在很糟糕的时间点进到社办的画素,不但看到了很糟糕的画面,还做出很糟糕的感言。总之先解释再说。
「画素,我跟她并没有多要好喔。」
「你也不用害羞嘛~」
「最原,拜托你不要突然改变说话语气好吗……」
「我想让场面更加混乱一点……」
「这下子可混乱了。你满意了吗?」
「还行。」
看著我们这段短剧般的对话,画素又说了一次「最原跟二见很要好呢」,于是我就放弃解释了。
2
从结论上来说,拍摄过程顺利到甚至让人觉得扫兴。
所有跟拍摄有关的工程,全都在天才最原最早的掌控中进行。
首先是我原本担心的最原的演技,但就像兼森所说,厉害到会让人起鸡皮疙瘩。
最原本来就很美,有著平常走在校园内都会引人注目的外貌。而这样无从挑剔的模样经过工作人员梳妆,并穿上准备好的服装之后,就以万全的态势站到摄影机前。
这时候的最原完全是个女演员。她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看到入迷,甚至连她的一举一动、或起或坐、小动作和表情都不想错过。拍摄时,我们所有人的眼神都离不开她。
而且她完全明白要如何使用自己这个绝佳的素材。
要怎么微笑才美、要怎么表现悲伤才惹人怜爱、要怎么露出肌肤才会让人感受到魅力等等,她全都可以过犹不及地完美拿捏。她的演技不像在摸索,也不是早就习惯,要形容的话,就像是美丽算式的答案一样,若用道理探究到底,必然会得出演技的解答。
这样的她在演戏方面唯一存在的问题,就是跟演对手戏的我看起来太不平衡。但这完全是我的问题……
我在高中时也有参与过戏剧演出,踏上演员这条路也有四年的时间了。然而这样的资历在演对手戏的人太过优秀的现实面前,也等同于零。
拍摄时我实在太过不安,便可悲地向最原问道「我的演技真的能用吗?」,而她给我的回答是「我去上一下厕所……」,害我有点想死。
我心中唯一的支柱就是指名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最原这件事情。她要挑选演员不可能毫无理由,虽然可能真的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定本,单纯凭著外貌印象选择就是了……结果我还是只能相信最原,为了不去自杀而努力演下去。
至于她的另一个工作表现。
也是拍摄会顺利进行的最大主因。
那就是天才导演最原最早稀世杰出的执导手法。
最原从来没有做过「请这样试试看」的指示,她的指示向来只有「请这么做」。因为当她在画分镜的阶段……不,甚至更早以前,脑海中就已经有完整的构想了。
也就是说,在现场进行的拍摄,单纯只是循著设计图盖出建筑物「而已」的工程,完全没必要迟疑或做出决策。
而且最让我感到惊讶的,还是她将所有必需的情报全都汇整在那份脚本分镜之中吧。无论是身为演员的我,或是摄影师画素想问的事情,还有之后可能会问的事情,全都画在那份脚本分镜中了。
就算我们提出问题,最原几乎都只是指著脚本分镜说「这么做就好了」。也就是说,在拍摄期间会涌上疑问,原因往往都是我们的解读能力不足。身为学长,实在非常难堪。
在这种状况下,虽然一开始觉得身为学长这样实在太丢脸,也很无地自容,但这样的心情随著拍摄的进行也跟著褪去。因为最原指向的观点,很明显就位在比我们还要高的地方。
这应该是从她身上学到新事物而感受到的喜悦吧。每当我听她说明在那份脚本分镜中直至细部的表现手法,我就觉得自己像是接触到影像呈现的可能性本身,并被一股未知的喜悦包覆著。画素跟兼森想必也有一样的想法。
也就是说,拍摄整体来说都很顺利。
除了在拍某一幕的时候之外。
那一幕是在井之头公园进行拍摄。
基于阳光照射的角度关系,那一幕想在早上拍好,所以我们挑选了感觉没什么人的平日前去拍摄(大学的课就活用自主放假的制度缺席了)。
那一幕要拍的内容本身并不困难。饰演女主角的最原缓缓走在公园的树荫下,并停下脚步,就只是这样而已。
画素跟平常一样架好摄影机,兼森也将麦克风朝她递了过去。感觉不太需要打光,所以我要做的就只有拿场记板(拍板)而已。
然而,就在摄影机都准备好的时候,异常状态发生了。
最原没有在待机。她盯著半空看,整整十五秒动也不动。最原「在思考」。
这是在拍摄期间第一次发生的状况。最原的脑袋感觉已经将所有解答都塞了进去,像是只要负责将正确解答输出就好的系统,现在却正在思考。
在被发夹分开的浏海之间,最原睁著的大眼像是什么都没在看,却也像是看透了一切。我们就一直盯著,等到她有所动作为止。
突然间,最原开口道:
「我想试试看一件事,可以吗?」
最原似乎想到了什么。
变更。
这也是在至今的拍摄期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她完全没有告诉我们关于变更的内容。
「只是稍微改变一下演技,摄影机请跟平常一样拍摄就好。」只对画素这么说了之后,最原站上定点。
接著,我就将拍板拿到摄影机前,看了最原一眼。
那个瞬间,气氛都变了,窜起一股连紧张跟痉挛都无法比拟的感觉。那毋庸置疑就是第一次看那份脚本分镜时的感受,就像不知道会被带去哪里似的强烈冲击。
我打下拍板之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摄影机前方。
乍看之下,只像是没有做出任何变更的演技。
她按照原定计画那样走著。然而,我确实从她的演技当中,感受到那个时候彷佛要把我牵引走的那股力量。
不过,有个地方跟当时不同。
很弱。
牵引的力道很弱。
弱到完全不能和在看分镜那时相比。看脚本分镜时,光是看个两三幕我的意识就被带走了,但这次可以撑著紧张感看她演出,所以我觉得力道比那时还要弱上许多。
然而,当摄影机停下来之后,我才发现我错了。
画素忽然倒下。在拍完那个画面的瞬间,她就像抽光了全身力气一般倒了下来。
一边照顾著画素,我也回想起来。在打下拍板那时,我也同时从摄影机前抽离了,所以受到最原牵引的力道才会变弱。而这又代表了什么?
也就是说,那股力道「投向了摄影机」。最原的演技就是要透过摄影机观看,才会发挥出最大的牵引力。
演完这段的最原跑向画素,稍微看了一下她的状况后说「她没事」。
接著她拿起画素握在手中的摄影机,透过液晶萤幕确认刚刚拍下的那一幕后说「这个不行呢」,当场就删除了。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临时想到」什么了。
拍摄也持续平稳地进行下去。
3
我们直到昨天为止,拍完了大概八成的进度。
除了画素昏倒那天之外,拍摄毫无窒碍地进行著,甚至还能超前一开始拟定的进度。
然而,连续好几天都没有休息地持续拍摄的工程,终于在今天空出了空档。
最原好像感冒了。
说来失敬,但我擅自认定最原是个连病痛都能超越的人,接到联络时觉得有点意外。她好像发烧了,在家里乖乖地躺著休息。
「那么,问题来了。」
画素对我出题了。得知「今天外景取消」的消息之后,我本来打算赶紧回家,却被不由分说地逼著坐上解答人的座位。
顺带一提,原本要跟我抢答的对手兼森,在来到社办之前就已经接到取消的联络,所以很遗憾,上场抢答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问题来了。在拍摄期间导演突然生病。这种时候身为优秀的工作人员,该采取什么行动好呢?」
「跟制作人交涉,看看中止拍摄时能不能拿到酬劳。」
「你这个演员是有名无实的自由业,而且还只有自尊心特别高的追梦三字头吗!」
这段臭骂让我觉得自己未来真的很有可能变成这样,觉得心有戚戚焉,但我还是重振心情,问她正确答案是什么。
「当然是去探病啊,探病。你不觉得导演要是能尽早痊愈,对影片就越有帮助吗?」
「探病啊……但这么亲切又热情的态度,会不会被最近的年轻人嫌烦啊?」
「她也只跟我们差一岁而已耶。」
「差了一岁就是不同世代了啊,甚至是不同社会,称其为别种生物也不为过。」
「才没有这种事呢~之前最原来住我家的时候,我们跨世代地聊了很多喔。」
我光是想像二年级的美女跟一年级的美女穿著睡衣聊通宵的画面就觉得幸福。如果是美少女游戏,这段应该会加入漂亮的CG,轻小说的话就会加入插图了吧。
「唔嗯,具体来说是聊了哪些?」
「我想想喔,那个时候我记得是……聊了何谓无偿的爱吧。」
结果聊了像是教会说教一般的内容。插图的订单要中止了。
「那聊到最后的结果是?」
「聊到最后的结果,是最原她……」
「最原她?」
「给了我备份钥匙。」
虽然我很想吐嘈「为什么啊」,但毕竟我对画素抱持著淡淡爱意,便拚命忍下来了。这种时候吐嘈体质真的很痛苦。
「我记得那天最原问了我好几次关于爱情或恋爱之类的事……聊到什么是恋爱的话题时,我也没办法好好说明,但就说了情侣可能会去约会,或是给对方家里的备份钥匙……然后她就给我了。」
「这是……告白吧?」
「才不是呢!」
「不然是什么呢?其他状况下会给你钥匙吗?」
「呃……像是那个啊……假装在玩《勇者斗恶龙》的纳吉米之塔……」
真是资深铁粉的玩法。
「唔嗯。你想说的我大概懂了。」
我刻意像个侦探一样点了点头。
「那么,假设最原给你备用钥匙是一种友爱的表徵好了,我还是不太相信耶。朋友之间有备用钥匙还是很奇怪吧。画素你想想,我也没有你家的钥匙啊。要是我有,或许就会觉得朋友之间有家里的备用钥匙也很正常。」
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论点实在绝妙。如果画素想撇清自己跟最原的蕾丝边疑云,就得给我家里的备份钥匙才行。好一个完美作战计画。
「我觉得好像被威胁了耶……」
「有吗?我是没有这个意思。」
「唔唔……」
画素沉吟道,并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串钥匙。
「等等,请等一下,二见。」
「怎么了吗?」
「一决胜负吧。我手中的钥匙包挂有七把钥匙,现在我把钥匙包拿到背后,请你说出从上数下来的第几把,我就会将那把钥匙给你。」
原来如此,最后的挣扎是吧。
猜中的话就能得到画素家的钥匙,没猜中大概就是重复拿到社办的钥匙而已吧。
「好啊,那就一决胜负吧。」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冲突的状况下,我拿到最原家的钥匙了。
4
最原住的集合住宅,就位在距离大学走路十分钟左右的地方。
虽然是一栋两层楼并分为十户左右的小型建筑物,但外墙都还光鲜亮丽的,看来屋龄还很新,入口处甚至还有自动锁。我觉得这种地方的钥匙真的不该随随便便就给别人。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进来呢。」画素这么说。
「你都收下作为友爱表徵的钥匙了。」
「虽然有来过一次……但一看到自动锁我就觉得却步,然后就回去了。」
将钥匙插入摆在集合住宅入口处,感觉慎重其事的装置后,就发出机械驱动的声音,大门接著开启。要打开这个自动锁走进去确实需要一些勇气。
「不过要探病的话,感觉就满刚好的吧~」
「但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人不太敢进来,就把我带来了?」
「别用那种说法嘛。你也很担心最原吧!」
「硬要说的话确实会担心啦……」
聊著聊著,我们就走到最原的家门口了。然而按了电铃之后还是没有回应。
「是不是在睡觉啊?」
「那我进去看看好了。二见,请你在这边等一下喔。毕竟是女生的家里,还得先取得本人同意才行。」
我抗议地说「那就不要找我一起来啊」却被忽视,接著画素就用钥匙开门进去了。
「最原~?你在吗~?我要进来啰~」
门喀嚓一声关上,就剩我一个人被留在走廊。
回过头眺望天空,就能感受到舒适的暮色。麻雀伴随著鸟啭飞来飞去,很是悠哉。
冷静想想,跟美人朋友一起来探望美人学妹,根本是连漫画都鲜少看到的幸福情境。而且因为感冒而相对脆弱的最原,因此有点喜欢上我这个体贴的学长,也是很常见的发展。不,虽然我不希望那样发展就是了。要是如此,我反而会有点伤脑筋。
环绕在我脑中的这种温馨妄想,被打开门的画素打断了。她进去里面还不到一分钟,看来里头没有什么被我看见会感到困扰的东西。
既然如此,画素的表情为什么看起来有些阴沉呢?甚至可以说是一脸苍白,难道是最原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个……她说你也可以进去。」
「喔。画素,你怎么了吗?」
「对不起,二见……」
「为什么要道歉?」
虽然搞不太懂,我还是在她的催促下走进室内。她家是有隔了一间厨房式的套房,而且厨房也满大的。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整洁乾净,不如说没什么东西。她大概完全没在下厨吧。
连通里面房间的木门是关著的,画素也朝著里头喊道:
「最原,二见也来了,我们要进去啰。」
画素打开了房门,里头没有开灯。不过病人就在里面睡觉,这也是理所当然吧。窗帘也拉了起来,只有勉强透进了一些外头的光线而已。
因此走进房间之后,我过了一阵子才发现那股异样。
房间的一整面墙都贴满了照片。
而且是大量的抓拍照片。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一大群人,各式各样。然而定睛一看,就会发现每张照片都一定会拍到同一个男子。
「这位就是……定本。」
画素小声地告诉我。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原本要演我这个角色的人,原本要担任导演的人,因为车祸而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原本跟天才最原最早是情侣的人。
照片中的定本绽放著笑容,似乎压根也没想过自己的人生就快结束。
最原就在整面墙的照片环绕之中躺在床上。虽然不知道她现在是醒著还是在睡觉,但因为发烧的关系,看起来很难受。
这个女生在这个房间里,究竟都是怀抱著什么样的想法度过的呢?原来她喜欢定本到整个房间都是他的回忆吗?那么重要的人过世的心情,在我这段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的人生看来,甚至难以想像。
「画素……还有二见也来了啊。」
最原这么向我们招呼,看来她好像醒著。说完她便缓缓坐起上半身。
「谢谢你们来看我。还特地跑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我没什么事,请不用担心。」
「别这么说,我们才觉得抱歉,在你不舒服的时候还跑来。你别在意了,躺著吧。」
「好的。」
于是最原又躺了回去。
「最原,你有吃饭吗?」
画素这么一问,她便躺著摇了摇头。
「没有食欲啊……但不吃点东西感冒不会好。我去买点水果之类的回来。二见,我们一起走吧。」
画素站起身打开房门,想找我一起去买东西。
「啊,那不然我在这里照顾最原好了。可以麻烦你去买东西吗?」
「啊,嗯。这样啊。」
我马上就知道画素是在顾虑我的感受。
应该是觉得我待在这个太过特异房间里会如坐针毡,才想约我到外头去吧。
但我不知为何,真的是没来由地,想在这个房间多待一会儿。
看到房间是这副模样,应该任谁都会觉得她很电波,甚至有点精神失常。我自己在脑中也是这么想。但该怎么说呢,这终究只是知识或常识使然,我就算待在这个房间,也感受不到生理上的厌恶感。
不仅如此,我甚至觉得舒坦,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想在这个房间多看看定本的照片。或许是因为我想多少体会一下最原究竟都在这个房间里想些什么吧。
「那我走啰,我很快就会回来。」
画素出去买东西之后,这个房间就剩下我们独处了。
好歹是待在女生的房间里,就算心情有点紧张也不奇怪,然而这个房间却让人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二见,你不一起去吗?」
最原躺著这么问道。
「啊,嗯。最原,你就好好休息吧,我不会吵到你。」
「这样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是说内衣裤就放在那边的抽屉里。」
「为什么要告诉我内衣裤放哪里啊?」
「我想说你会用到……」
「用来干嘛啦!」
「用来……」
「够了,等等!你不要回答!」
「……自……」
「听人讲话啊!」
「……渎。」
「那是什么意思啊!」
「那个,二见,不好意思……我还在发烧,可以请你小声一点吗?」
「你这……家伙……!」
在她叫我小声一点的瞬间,我差点就要大吼出声,但还是勉强忍了下来。
不行不行,这样完全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应该说她完全在小看我嘛。
但要我这样放任她完全不吐嘈,心情上也按捺不了,所以我还是冷静地轻声吐嘈她。
「(还不是你害我大叫出声的。)」
「(要怪在我身上啊?)」
「(当然。)」
「(是说,二见。)」
「(什么事?)」
「(你讲话为什么要这么小声呢?)」
「还不都是你害的!」
无法沟通。每个人都有办得到跟办不到的事情。
「唔……不好意思,我真的满不舒服,要先睡了……二见,你就在那边自慰一下吧。」
「你刚才明明还知道不要直接讲出来!」
当我这么吐嘈的时候,最原已经转身面向墙壁,一副真的要睡觉的样子。这个人实在有够自我中心……
或许是有了这段跟平常没两样的互动,让我心情也轻松了一些。这个房间还是一样异常,但原本在我心中那种宛如退缩的情感已经不见踪影。
总之,我决定先靠近一点,看看几张照片。
我的目光停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在这张近距离拍摄的照片中,定本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虽然自己没办法断言,但我也觉得确实跟我满像的。从他跟画素并肩的照片中,也看得出来身材真的差不多。
更重要的是,看著定本的表情,让我觉得我们的个性应该也很相近。大概……不,这个学长肯定也跟我一样会对最原吐嘈吧。这么一想,我不禁感到同情。要是你还活著,想必会跟我喝上一杯吧,学长。
最原在我身后已经睡到发出鼾声了,看来她完全没有要对我抱持警戒的意思。不,我也没有想要对她做什么就是了。
仔细环视四周,我便发现这个房间除了照片以外没什么其他的东西。电脑是光看就觉得速度很快的全塔式机壳,但电脑桌四周几乎没有摆东西。至于其他家具就只有设计简朴的工业风书架,而且也只放了七分满左右。
我不禁有些好奇地看了一下摆在上头的书。
首先看到的是漫画,数量没有很多,除了《猎人》之外也只有四五部作品而已。她竟然会看《蜂蜜幸运草》啊……
但令人不解的是除了漫画以外的书籍。
毕竟是艺大的学生,有相机的解说书跟色彩相关的书还算合理,但书架上还放了好几本心电图的书,以及组织学或解剖学等医学相关的书。这些真的是拍电影的必备书籍吗?
而且数量跟这些差不多的,是关于心理学及精神医学的书。真不想看到女大学生家里摆著《受刑者的超长期墨迹测验解答本》这种东西。
当我从上层书架依序看下来时,发现最下面那层有好几本都没有书背。拿出来一看,原来是《月之海》的脚本分镜。
自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不会那样长时间看这份分镜了。
现在就算拿来翻阅,自然也能很正常地看过去。
结果那种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份脚本分镜是不是隐瞒了些什么?到底是不是我跟兼森自己想太多了?
在拍摄期间,我有向最原本人问过许多关于脚本分镜的事情,也试著问了分镜那种奇妙的功效,然而画出分镜的本人只是感到费解地说「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叹了口气。这件事我已经想到腻了。既然最原本人都表示不太清楚了,我们再怎么样也走不出臆测的范畴。
结果,这部电影也只能继续拍下去。
无论对我们来说,还是对观众来讲,影像就是电影的全部。
不知道是第几十次这样自我说服之后,我将分镜放回书架上。
这时,我发现书架上除了《月之海》之外,还有其他脚本分镜。
是不是最原画好放著的分镜呢?我随手拿出一册,封面上用最原那漂亮的字写著标题。
《AMRITA》。
Amrita。关于这个词,我姑且有点相关知识。这是一种出现在不晓得是佛教还印度教的神话之中的饮料,我记得意指甘露,是一种甜美好喝的饮料吧。
会撷取神话中的产物当标题,品味也满普通的嘛──就在我如此心想并打算翻开第一页时,不禁停下动作。
要是这份分镜也跟《月之海》有著一样的力量该怎么办?
我或许又会当场一直看上五十个小时了。不过,现在至少还有画素跟最原在,要是变成那样,她们应该会来制止我吧。即使如此,害怕意识又被抽离的那种感觉率先涌上我的心头。因为,说得夸张点,我那个时候可算是濒死了吧。
然而这样冷静的想法就像别人的思维一般,我已经将手放上封面了。并没有受到谁的操控,这确实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基于理性思考,我也知道现在看这份分镜并非良策,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自己无法抑制与理性相反的好奇心。
我回想起兼森说过的话。神画的脚本分镜。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人类绝对会忍不住去看吧。
我下定决心,翻开了第一页。
结果只感到扫兴。因为出现在我眼前的第一幕,就跟《月之海》的第一幕一样。
我抱持著疑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份分镜不是影印的,而是铅笔稿。也就是说,这是原本,是原版分镜。
难不成……这是《月之海》的草稿?
与其猜测完成度那么高的脚本分镜是一气呵成,经过一再改良而成的想法比较合理。
继续往下看之后,彷佛要证实我这个想法一般的场景接连出现。《AMRITA》的第二幕就和《月之海》第五幕的图一样。
也就是说,最原一开始画的是《AMRITA》,后来新增一些场景而成的就是《月之海》。
理解这一点后,我的紧张感马上就松懈下来,当场吐出了一大口气。就是说啊,仔细想想,那种程度的脚本分镜怎么可能会有两本甚至三本。
但我在感到放心的同时也觉得失落。我不禁想著要是有两本甚至三本的话,还是会想稍微看看这种学不乖的事情。
不过,既然已经知道是草稿,那就算不上什么了。我就这样一页页翻了下去。
果然第二页画的也是在《月之海》看过的场景,那《AMRITA》肯定就是草稿分镜了。像是这里牵起第四幕跟第六幕之间的线,假设我这个人类生命与非生命的分界就算定作是生命之死与自我之死的分界那自体跟相关主体存在的定义就会产生矛盾若是没有分类生命精神自我存在现象就会变成同时认知并打从根本地再次构筑出现在的情报定义这样非连续性的迁移是透过必要的时间序列既然就连这个语言样板都有两三种语言交杂的典范转移或带有复数意义的话语之间透过文句脉络的连续性判断出高度化又高速化的情报堆积累积之后同时构筑出多层且多元的相互关系以及解析跟并列化的并列化网化等价性时间场域空间场域文字音色光子电器信号小说音乐绘画照片影像电影戏剧人生我这个人与全部所有透明幽灵的复合体……
我强硬地夺回意识,并绞尽全身的力气将分镜摔向墙壁。现在不但呼吸急促,还流了满身大汗。
那种感觉,是那个时候的感觉。不,这两者不同。这次更加强烈,强劲太多了。
然而刚才看的分镜当中,没有任何一幕是陌生的,完全没有,全都是我熟知的《月之海》的场景,是已经看过无数次的图。而且我看《月之海》的分镜已经不会再发生异常现象了,为什么现在会……为什么?
最原就在一旁静静睡著,还发出跟刚才一样的鼾声。
5
后来,最原的感冒好了,也回到拍摄现场。
剩下还没拍的场景也都顺畅地进行,就此结束了为期三周的拍摄期间,迎来杀青。
在之后的制作工程中,若出现问题当然就得一段段重拍,但亲临制作现场的我们都确信一定没有重拍的必要。应该是因为我们都亲身体会到最原在执导上的所有算计了吧。
《月之海》的制作工程就此进到下一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