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电影不太了解的人,往往都会认为电影只要拍完就好了。我以前也以为拍摄工作完成之后,制作电影的大半工程也都结束了。
然而实际参与拍摄之后,才知道那是大错特错。
就算综观整个电影工程,剪辑这项工作也是相当费力的环节。拍摄不过是提供剪辑时所需的素材而已,使用拍好的材料「制作电影」的工程正是剪辑,要说是制作电影的关键环节也不为过。
所以反过来说,无论拍了多少完美的场景,根据剪辑的结果,有时也会简简单单就变成一部平凡不过的电影。
而在这项足以左右电影命运的超重要工程中,我能做的工作只有一个,就是在「电影院」站柜。
「那你可要好好站柜喔,二见同学……」
四十八岁店长今天也很可爱。
「我觉得现在比较流行由一间店面的店长亲自站柜前耶。」
「是这样吗……」
「不然就雇用一个比店长还要可爱的打工女孩站在这里吧。」
「女工读生的话,我们店有娜塔莉在啊。」
那位娜塔莉跟我同为这间店的工读生伙伴,是瑞典人。撇开客套话,她真的是个媲美好莱坞女演员的美女,但不知为何差不多三个月只会来打工一次。我也只看过她两次而已。
「我真的不懂为什么还会继续雇用她耶。」
「嗯……因为是个美女吧……而且电影的兴趣跟我满合拍的呢。」
「什么?店长,你喜欢的电影是CG会袭击而来的那种吧?」
「为什么二见同学会这么敏锐地看穿我啊?而且那不是CG,是大蟒蛇喔。」
「那种东西才不是大蟒蛇,是CG喔。」
「是大蟒蛇啦!」
「是CG好吗!」
「再说了!你开口闭口都是CGCG的,乾脆去跟CG一起打工不就好了!」
「店长才是开口闭口都是大蟒蛇大蟒蛇的,乾脆雇用大蟒蛇不就得了!」
「那倒有点……」
我也不要。
「是说,二见同学啊,那部电影已经拍好了吗?你说好像很厉害的那个。」
「被你说成这样,听起来就一点也不厉害了……拍摄的部分已经结束了,那个天才导演正在剪辑中。」
「喔~你说的那个人啊。既然如此,身为演员的二见同学已经没事做了是吧。」
「对啊。音乐部分也有负责的学长正在闭关进行制作,我跟担任摄影师的人能帮忙做的也就只有杂事而已吧。」
「导演跟音响都在闭关啊。那你就去慰劳他们一下吧?」
「只会妨碍到他们吧。」
「才不会呢。我在学生时代也有过闭关制作的经验,但脑筋真的会打结到想不出好点子喔。要是没有每隔一段时间就让脑袋重组一下,就会失控做出奇怪的东西呢。所以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受到伙伴很大的帮忙喔。」
「是这样吗?」
「当然是啊。」
就在这时,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一看画面,上头显示的正是兼森的来电。
「喂?」
『喂,二见?你好。』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事啦。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怎么这么突然啊?我过得很好喔,超好的。」
『这样啊。不,嗯。没事啦。』
「你这样讲很令人在意耶……怎么了吗?」
当我问出口的时候,电话就被挂断了。
这通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完全抓不到重点。
「谁啊?」
「就是那个闭关的学长,搞不懂他找我有什么事。」
「那当然……二见同学,大概就是那个了吧,他觉得寂寞啦。」
「咦~他不是那种人耶。」
「不,我能懂啊……他现在碰到撞墙期了吧……所有创作相关的人都会遭遇的那面墙……」
「你连他本人都没见过,还讲得这么煞有其事……」
「你还是去慰劳一下比较好啦,也顺便去看看那个天才导演啊。」
2
当我提著在便利商店买来的食物走向兼森的公寓时,就看到他在阳台上。
他抬头看著阴阴的夜空一边抽著菸。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兼森抽菸的样子。
发现我之后,他就做出邀我上楼的手势。看起来满有精神的,除了在抽菸之外,感觉都一如往常。他应该没有陷入瓶颈吧……
「我没陷入瓶颈啊。」
兼森吃著我买来的饭团,若无其事地这么答道。看样子果然是我白担心了。
「乐曲方面感觉进展得满顺利的?」
「该说是顺利吗……」
兼森有些伤脑筋地笑了。
坐在椅子上的他转了个圈,用没有拿饭团的那只手轻轻碰了一下滑鼠,电脑就解开了萤幕保护程式。出现在萤幕上的是类似桌游的视窗。
「看起来像是游戏呢。」
「是游戏啊。满简单的,还很有趣喔。」
「你原本在玩游戏吗?」
「我在玩游戏啊。」
「兼森,那个……你果然还是遇到瓶颈了吧……」
「不是啊。我没有在做。」
「咦?」
「说老实话,这次我一首乐曲也不用做。」
说什么不用做……
「那是由谁来做呢?」
「还有别人吗?当然是最原啊。」
兼森语气平静地这么说。
毕竟我跟画素在音乐方面确实是个大外行,所以也只剩下最原的这个可能性没错……但怎么会……
「你不用露出那种表情啦,二见。我并没有为此感到不满。」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赶紧收敛起表情。看来我刚才摆出了狐疑的神色。
「而且最原也没在做了。应该说,已经完成了。因为这次会用的BGM就只有一首而已。」
兼森又若无其事地说了这种话。
「之前啊,我原本要在杀青后跟最原开会讨论音乐相关的事。后来她就打电话给我,说借了一间录音室。明明是要开会,我就满心不解地赴约,结果看她带了一把小提琴来,并对我说『我现在就开始拉,请你录下来』。然后,她还真的拉完一首乐曲,而且拉得超好,我甚至觉得她可以去念音乐大学。所以我就拿了那份录好的素材,现在就只差完成剪辑而已。虽然还要做台词处理,以及音效相关的各种工程……但在乐曲方面我什么都不用做啦。」
「什么都不用做……」
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才好,只是一脸茫然。电影的音乐会由导演像这样制作吗?
就算退个百步来说,采用最原创作的乐曲就算了。但是,站在兼森的立场看来,被说只用这一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明明是为了做音乐而以工作人员身分参与这部电影的,在这么独裁的体制下,他真的会感到满足吗?
「二见,你真是个好人耶。」
兼森拿起罐装咖啡并打开了拉环。
「我当然也想要自己作曲。能够参与这种电影的机会,这搞不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嘛。但是,我的心情真的不值一提,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要是电影的品质被这点小事影响而下降,那才更令人难以接受吧。」
「但是……虽然不知道最原有多少音乐经历,但你也是以前就在接触音乐了吧。既然如此,我不觉得你们两人做的乐曲会有多大的差距……」
兼森微微一笑,并将耳罩式耳机递给我。当我戴上后,他就开始操作起滑鼠。
接著响起了小提琴的旋律。
这就是最原拉的曲子。
在那之后,乐曲播放了五分钟左右。
我就静静听著。
「你懂了吧?」
听完之后,我在脑中反刍著自己的想法。那么想真的好吗?真的是我想的那样吗?
为了确认这件事,我心怀恐惧地说出那个答案。
「从场景522开始……」
「直到场景547为止。」
兼森接下回应。
真的如我所想。
这不可能。
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
两个人竟会在听了乐曲之后,想像了完全一模一样的场景。
「为什么……」
「你是要问为什么脑海中会浮现乐曲要用在什么地方吗?还是为什么能做出这种曲子呢?我也不知道。像我们这种凡人,可能过了一百年也无法理解吧。但就算是这样的我们,还是可以说明这代表了什么结果。这是为了在场景522到547之间播放而做出的曲子。同时,522到547的场景,也是为了让这首曲子播出而拍摄的内容••••••••••••••••••••••••••••。如果只知道其中一个面向的话,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我们两边都知道了。所以才会发现如果这两个没有凑在一起,就会无法成立。」
兼森说的这番话让我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因为我们看了、也听了一样的东西,并做出一样的结论。我们完全逃不出导演最原最早的手掌心。
「你试想看看,二见。剧中都存在了这么一首曲子,我还能用什么脸加入其他曲子呢?」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如兼森所说,反驳的话全是谎言。
「既然都拿到这么完美的素材,那我能做的,也只有努力不要抹杀这份素材而已。既不能再加些什么,也不能再扣除什么。这些事情最原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到,我只不过是为了让她省点力气的工作人员而已,随时可以替换。」
兼森说的话相当可悲。
可替换的工作人员。虽然脑中可以理解,但应该也没办法如此轻易切割。
而且这番话,也能直接套用在我身上。毕竟如他所说,我正是跟过世的人交换的工作人员。
「但是啊,二见。」兼森说道: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了。我啊,并不是对自己现在的立场感到不满,反而很开心呢。大学的拍摄组一个学年有三十人,四个学年就是一百二十人。在那一百二十人当中,就只有我被允许以音响工作人员的身分参与这部电影。就算不是被选中,单纯只是巧合也好。即使如此,我也认为这么幸运的事情或许在人生中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这部电影可以在历史中留名,而我当上了这部电影的工作人员啊。」
这么说著的兼森露出相当幸福的表情。不,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恍惚,彷佛委身于甜美喜悦之中的神情。
忽然间,我想起那个标题。
《AMRITA》。
名为甘露的电影。
「所以你也不用这么顾虑我啦。不如说,我现在觉得非常幸福。」
「这样啊……呃,那就好。」
「你呢?」
「什么?」
「二见,你过得好吗?拍摄结束之后,就几乎没有再见到你了嘛。」
「我吗?过得很好啊。而且没什么事要做,不是在打工,就是在看电影或YouTube。」
「真是太棒了呢。那么,生活上有什么改变吗?」
「没有啊…………呃,为什么这么问?感觉很像医生在问诊耶。」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啦。」
感觉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么说来,刚才那通电话也很奇怪。
「兼森,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你都特地打电话过来了,不可能真的只是想问我过得好不好吧?」
我自己这么问出口之后,居然回想起之前看的法国同志电影,不禁陷入阴郁。不不不。不可能吧。
「说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一想到不知道二见过得好不好,就越来越坐立难安……」
不太妙,这段对话的发展非常不妙。我是个很容易随波逐流的人,要是有个万一,人生就会大幅偏离了轨道。现在必须谨慎应对才行。
「啊,对了。我突然想到等一下要去帕尔斯电影院看通宵场,今天就先……」
「只是担心万一你被人杀害了该怎么办••••••••••••••••。」
正要站起来的我停下了动作。
兼森刚才说了什么?就算想去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我的思考还是追不上。
被人杀害?
被谁?
我被杀吗?
「那是……什么意思?」
兼森点了根菸。
「不……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我杞人忧天又白担心再加上被害妄想而已。你听了应该也只会无言以对,但我真的就是爱操心的劳碌命……」
兼森一脸伤脑筋地笑著,香菸的烟雾在房间里冉冉上飘。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那个,可以请你完整说明一下吗?」
兼森吸了一大口菸之后,便将菸灰撢在菸灰缸上,心情平静地眺望著飘散的烟。
想了一下子之后,兼森将菸放著,开口说道:
「最原是天才。」
我沉默地表示肯定。这已经是我们都深知的事实。
「这既不是夸大的说法,也不是客套话,她就是个如假包换纯粹的天才。而且不是在某件事情上比任何人出众,什么事情做得比谁都有效率的那种笼统的天才。她绝对是最顶尖,而且独一无二的天才。这点你应该也能理解吧,因为你也是看过那份分镜的人。」
就像兼森说的,我已经看过那份分镜了。那份绝对不正常,让人无法想像她是人类的恐怖脚本分镜。所以对于「最原是顶尖天才」这种评语,我没有任何异论。
「被这样的天才吸引,大家便参与了这部电影。二见,你也是,画素也是,而且定本也是。虽然定本没有看到那份分镜啦……但一开始把最原找来的就是那家伙嘛,我想他应该也有感受到了什么。」
兼森闲来无事地操作起滑鼠。烟持续从菸灰缸中飘著。
「定本在最原决定参与之后,就跟她聊得很投机了。我想,除了电影之外,他应该也对最原本人有兴趣吧。最原在跟定本聊天的时候,感觉也很开心。虽然这只是我的主观感想,但总觉得她在跟我或画素聊天时会有点顾虑。不过她本来就很会骗人,我也不清楚她认真到什么程度就是了……」
我还是听不懂他想说什么。我本来就不知道定本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讲的这些事情,真的跟我有关吗?
「然后,就像你也知道的,定本跟最原开始交往。不久后,他便死于一场车祸。但是……」
「……但是?」
「这真的只是偶然吗••••••••?」
一开始,我甚至无法理解他指的是哪件事情。
连我自己都觉得心跳渐渐加快了起来。
「不……但那是一场意外吧?兼森,你不也说那场车祸是肇因于汽车的过失吗?如果那场车祸并非偶然,又会是什么呢?」
我尽可能冷静地回问他。而且一边回问,我脑中也不断思考著。
兼森继续说了下去:
「假设。这只是假设喔。如果这不是偶然,能不能换成这样的看法呢?定本是因为跟最原交往而死。」
这个假设真的来得太过突然。
而且也不是在没有任何证据之下就能教人相信的事。
「……兼森,你这样说有什么理由吗?根据是什么?」
「没有啊。」
他的回答如此果断,让我不禁茫然。
「不……既然没有,那为什么……」
「我再说一次,这不过是出自我想像、妄想的一番闲话。既没有任何她跟定本的意外有所牵连的证据,也没有具体的根据。一般来说,定本过世之后,最悲伤的应该就是跟他交往的最原本人了吧。」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呢……」
「这还用说吗,因为她是最原最早啊。」
兼森的口气就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错……原来是这样啊。
我从刚才开始就感到不安的理由,我的心会感到动摇的理由。
那就是我们一定完全无法理解那个天才的心。
「就算定本死于一场车祸,我也只会感到哀戚,而不会产生任何怀疑。就算定本在发生车祸前开始跟谁交往,我也不会产生任何猜忌。然而,如果那个人是最原最早,完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会让我不禁想像起平常不会去质疑的事情,我觉得二见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这不是偏见,只是一种区别而已。」
兼森滔滔不绝地说著。
「这……」
我没办法反驳。因为我也认为,我们确实没办法跟最原相提并论。
「……那么,兼森……」
这么起头之后,我不禁咽下一口口水。心中那个冷静的我,也取笑了做出像漫画般夸大演技的自己。我拚命挤出内心的提问,感觉就跟触碰了禁忌一样。
「你的意思是,最原……杀了定本吗?」
我没有得到回答。
香菸的烟已经不再飘散。窗外覆盖了天空的云,也在不知不觉间散开。当中露出的月亮,看起来就像是某种答案。
「我啊……」
兼森开口说道:
「并不是要去追究什么,也没有要揭发什么。我真的……就只是这么想而已。」
没错,刚才这番话并不像推理或考察那么严谨。
这只是倾诉。
将不禁产生的恐惧想法与他人分享,心情上就会轻松一些,只是这样而已。
「最原拍的电影就像魔法一样。这么说来,最原就是魔法师了。没错……就是魔女。」
「魔女……」我战战兢兢地重复了这个词。
「跟魔女交往的男人,马上就死于一场意外。这会是偶然吗?」
3
从饮料吧拿来的咖啡迟迟没有就口,现在都已经冷掉了。远离大马路的家庭餐厅内,现在这个时间带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客人。
结果,我还是没去最原家。没办法去。听了那种话之后,我不觉得自己还可以表现出一如往常的态度应对。
走出兼森家之后,我一边想事情一边漫无目的地走著,在附近绕了好几圈之后,便走进了这间家庭餐厅。思考完全没办法汇整起来。
来整顿一下思绪吧。我决定在带出来的分镜背面写下笔记,重新整理一次兼森说的话。
第一个疑点。「是最原杀了定本吗?」。
说真的,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头,我觉得是他想太多了。
首先,定本那场车祸在警方充分的调查之下,已经判定没有犯罪的可能性。
根据之前听说的,定本是在骑车的时候,被没在看交通号志就转弯的汽车撞到,他便连车倒下。但那辆汽车行驶的速度也没有那么快,会造成死亡的原因是撞击到致命的地方吧。当然,那个加害人跟定本之间完全没有关系。
如果要说这场车祸是伪装成意外的杀人事件,这样的思考还是太跳跃了。毕竟要是没有撞击到会致命的地方,获救的可能性也非常大,以故意安排的意外来说不确定要素太多了。果然还是将这起车祸视作偶然的不幸意外比较合理。
而且就算是最原策画杀害他,也完全不懂她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要用伪装车祸的方式杀害才刚开始交往的男朋友?他们两个应该是在车祸前两三个星期才刚认识而已。除非说他们其实是远房亲戚并有遗产纠纷,不然我连一个像样的动机都想像不到。
然而我也跟不上最原的天才思维,去臆测她的动机可能也毫无意义。
总之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最原透过某种方式杀害了定本的这个假设,都无法用合乎逻辑的方式思考出其方法或动机。
所以,就试著放宽条件思考看看。先别提杀人,换个方向想想「最原跟定本的死是不是在某种形式上有所关联?」这点好了。
我觉得,这就不是不可能了。
就像我,在看《月之海》的脚本分镜时不但备受冲击,在最原房间里看《AMRITA》的时候,甚至令我害怕到无法继续看下去。如果是跟电影制作有关的人,肯定会受到很严重的影响。
也就是说,可以做出的假设是:定本在跟最原交往之后,受到了某种重大冲击,并在对人生感到悲观的状态下胡乱驾驶,才遭遇了那场不幸的意外。
然而,这个说法也不太实际。毕竟有过失的是汽车那一方,定本只是跟平常一样在驾驶而已,感觉并非失控或意图自杀。
最后就伦理上来说,还是会回到「最原跟定本的车祸没有关联」这个结论。所有状况都在在显示出定本遭遇的车祸无庸置疑是一场意外,想在这起事件上找出犯罪的蛛丝马迹还比较困难。
就这样,在脑中的整理已经有了明文的结论,再也没有其他该想的事情了。理应如此,然而我却依然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
我跟兼森之所以会不禁思考这种荒谬事情的理由。
天才最原最早。
她的成就、她的举止、她的思考。她或许会做出超乎我们想像的事情,她或许办得到。光是这个事实就会让我们感到不安。
我能理解兼森刚才会对我说这件事的理由。
因为,我是接任定本的演员。
因为••,我搞不好也会遭遇危险••••••••••。
在听他讲完之后,兼森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憔悴。他一定是自从定本死后,就一直想著会不会有并非意外的可能性。然后我又出现在他的面前,才会让那股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最原找来了一个新的演员,让他感受到搞不好身边又会有人丧命的恐惧。
刚才那番话,他应该可以更早告诉我才对,在联欢会那天应该就能对我说了吧。他大可告诉我对于定本的死所抱持的悬念,并劝我不要参与这部电影。
但是,兼森直到今天才对我说。
没错,直到拍摄都结束为止。
这一定是为了这部电影所做的设想,就只为了完成这部非凡的电影《月之海》。
想让这部电影完成的欲求,以及为此会牺牲掉某个人──兼森一直在这两种意识之间烦恼著。
当然,会有所牺牲只是一番臆测。定本是死于意外,我也没有想死的念头。
即使如此,兼森心中还是被逼著在电影跟人命之间做出选择。
那要是换成……我呢?
我会怎么做?如果有人说想看见这部电影,就要拿某个人的性命交换的话……
兼森做出选择了。就算没有确切的证据,就算还是半信半疑,他依然做出选择了。他选择赌上某个人的性命。
这世上真的有足以拿人命做交换的电影吗?这种电影真的可以存在于世吗?
我虽然这么想,但或许在内心某处,也想看看比一个人的性命还重要的电影。
为什么会想看电影到这种程度呢?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电影呢?
对我来说,电影又是什么呢?
究竟……何谓电影?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道叩叩的声音。在外头敲响玻璃的人,正是画素。
4
来到店内的画素很快就把一份铁板套餐吃个精光,正品尝著饭后的咖啡。
「画素,你都不会胖耶。」
「会胖啊~一个不小心马上就会变胖,而且稍不留神就会把『动物医院』写成『肿物医院』了呢。」
「还真是小众的兽医啊……」
「那么,餐点也吃完了。二见。」
「什么事?」
「我刚才从外面一看,觉得你好像很消沉……」
「啊……那是因为……有点事……」
「在这种时候还真是抱歉,但我有事要拜托你。」
「照刚才这个发展看来应该是要安慰我吧!」
「太棒啦!被二见吐嘈了!」
「故意的喔!」
为什么要这样……我光是应付另外一个人,就快要超出负荷了说……
「因为我总是在后面看著你跟最原这样的互动,也很羡慕你们感情这么好啊,所以我时不时也想让你犀利地吐嘈一下嘛。」
「我倒觉得还要再增加更大的负担,对我的精神健康不太好耶……」
「这样啊……不然偶尔就行了,可以对我吐嘈吗?」
「咦?啊,好。偶尔的话是可以啦。」
「好耶!」
不小心跟她打情骂俏了。
这么没意义的吐嘈日常,原来也有美好的一天啊……
「但我是真的有事情想拜托你喔。」画素接著说道。
「什么事呢?只要别太强人所难都好说。」
「虽然不会强人所难,但还满麻烦的……那个,我希望你能让我重拍一段。」
「重拍?」
重拍。重新拍摄。
杀青之后,如果在剪辑时发现致命的错误,就必须重拍那一幕。但以自制电影来说,拍摄结束之后演员跟工作人员基本上都会各忙各的,而且器材也有租借的期间限制,所以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没办法重拍,要不是在后制的时候想办法蒙混过去,就只能含泪放弃了。
但以这次的状况来说,工作人员也少,器材也不是租借,而是跟电影研究会借的,想要重拍并不会太困难吧。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竟然会需要重拍。我曾以为完全奠基在最原的道理之上的摄影内容,不可能出现致命的错误。
「这并不是最原说要重拍的,而是我。对不起,是我的自主重拍……」
或许是察觉我会这样反问的原因,画素缩起身子这么说。
所谓的自主重拍,就是各司其职的工作人员发现自己的错误时提出的重拍需求。有时也并非出错,而是为了提高品质才会希望重拍。这很常发生在格外有著专业气质的工作人员身上。
「那要怎样重拍呢?是画面骤变的感觉吗?」
「不,虽然没到那个程度,但在平移运镜的时候有点失败……」
画素从自己的包包中拿出笔记型电脑,并在桌上打开。
「请你看一下。我会从两三幕前的地方开始播。」
数位拍摄跟胶卷就是不一样,只要有电脑就能轻松确认了。对我们这种业余人士来说,是个令人欣喜的变化。
画素轻敲了几下触控板便开始播放。大概是在场景470那附近。
当我仔细看过之后,发现某一幕的平移速度有点晃到。她指的就是这里吗?但说真的,我觉得这点程度完全在可容许的范围内。她要是没跟我说,我搞不好都不会注意到。
「这……应该没差吧?观众大概看不出来喔。」
「但是,你一看就知道了吧?」
「毕竟你刚才都跟我说要重拍了,当然会看得比较细嘛。要是从头看下来,搞不好就不会注意到了……」
「其实,我一开始也觉得应该没差。虽然我在拍摄的时候就有点在意了……但因为最原感冒的关系,让拍摄进度有点紧凑,我就没有说了……」
「那也没办法,实际上确实有点赶。」
「但在所有拍摄工程都结束之后,自己再回头看那些场景,无论如何还是很介意。虽然其他也有很多想修改的地方……但唯独这一幕,唯独这个平移的画面,我不管怎样都想修正。」
「为什么特别坚持这一幕呢?」
「因为这一幕,是正要导入尾声的地方啊。」
「是啊,距离尾声大概剩五分钟左右吧。」
「所以,才更希望观众可以专注于电影当中,完全沉浸在最原的电影里头。不希望他们受到多余的事情影响。」
画素以认真的眼神盯著电脑画面中播放出来的场景。
「要是因为我的平移运镜害观众的注意力中断,不论要向最原跟观众道歉几次都不足以弥补……」
画素是认真的。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观众,以及对电影都是认真的。
「我之前也说过了,《月之海》绝对会是一部很棒的电影。所以,我想堂堂正正地说,我是参与这部电影的工作人员。」
视线从画面上移开而抬起头来的画素笑了。
那是一抹完全没有愧对于电影的笑容。
「不过,出包的我好像也没资格讲这种大话就是了。」
「画素。假设……这只是假设喔。」
「什么事?」
「要是为了拍出最棒的电影而必须牺牲一个人的性命,你会怎么做呢?」
我不禁将刚才不断自问的事情脱口问出。
我很想知道画素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好沉重……这是怎样……也太沉重了……」
「不好意思。」
画素为这个唐突的话题而感到困惑,但她似乎有感受到我的焦虑,便重振心情,陷入沉思。她一圈又一圈搅拌著咖啡,看著冒起的热气「嗯──」地低吟著。
「视时间跟状况而定。」
她给我的回答,超乎我意料的高明。
「视状况的意思是……就算牺牲了一条人命也没关系吗?」我反问道。
「与其说视状况,应该是看人吧。看是谁的性命。如果是素昧平生的凶残罪犯,那就算死了也没差,但若是家人之类就绝对无法接受。这样讲或许很冷淡,但大家都会这样想吧?」
画素的意见相当符合现代社会,很自我中心,但也因此不会被多余的事物局限,我觉得是个明确的回答。
「所以,绝对有比电影更重要的生命。」
「是谁的生命呢?」
「自己的生命。就算拍出世界第一的电影,我要是没能看到就不具任何意义。那根本糟透了。」
画素带著微笑这么回答。确实就如她所说。
我不禁想起结局糟糕至极的定本。取代他演出的我,能做到的事情只有拍出最棒的电影,让定本的结局更加糟糕而已。
后来,我们就为了那一幕进行重拍,而且转眼间就拍好了。最原看了重拍的那一幕,只是说了一句「没问题喔」。
不久后,我就收到最原的通知。
重点就是剪辑工程已经告一段落。在那之后,就是最原跟兼森两人要进入调整音效的工程了吧。
《月之海》即将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