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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知名不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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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的白键不是纯白而是带有些微的黄色。据说那是骨头的颜色。」我曾看过某个有名的钢琴家这么写。
因为是直接用手指敲骨头,所以弹奏的话自己会痛钢琴也会痛。
他在那句话后面还写了「不会痛的钢琴没有价值」──也就是说他这样比喻并没有恶意,不过只有「痛」这个字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所以,当我第一次听到凛子的钢琴时,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
话说回来有件事想先讲清楚,我之所以会穿女装,纯粹只是为了增加演奏影片的播放次数,并不是有特殊的癖好。绝对不是那样。
我只是个业余的国中生。吉他跟键盘的技巧都不怎么样,比我强的家伙光是在网路上就多不胜数。再加上我演奏的都是原创曲,而且是纯演奏没有唱歌,完全没有能够在网路影音平台上受欢迎的要素,播放次数有上千就万万岁的程度。
因为是自己的兴趣,而且演奏的好坏也不是靠播放次数决定的……虽然我这么安慰自己,但心里其实很不甘心。
或许是看穿了我这样的心态,有一天姊姊突然对我说出这句话。
「穿女装演奏的话,应该会比较吸引人吧?你那么瘦体毛又少,把多余的体毛刮掉,只露出脖子以下的部分应该可以啦。我可以把以前的制服借你。」
「不不不,就算做那么丢脸的事情,播放次数也不会增加多少啦。而且我演奏的都是电子乐或酸屋这种原本就很偏门的东西。」
「我不懂那些啦。反正大家对音乐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只要能看到女高中生的大腿,就很开心了。」
你把观众都当成什么了啊?
话虽如此,因为我欠了姊姊很多有形与无形的人情,所以在姊姊的坚持下,不得已录了一支女装影片。
看到完成品的我,惊讶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哦~很不错嘛。看起来完全就是女孩子喔。真不愧是我的穿搭品味。」
在旁边品评的姊姊,似乎非常满意。
我看起来的确跟女的没两样。脸在画面外,曲子没有歌词,所以也不会听到我的声音,体格上容易看出男性特征的肩膀与腰部,也分别用水手服的衣领与吉他的音箱遮住了。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把影片上传之后,播放次数在第一天就突破五位数,第二天轻松地达到六位数。在这之前,我所有影片的播放次数,加起来也只有一万出头,我至今为止的努力到底算什么?而且影片下面的观众留言都在讲大腿跟锁骨,几乎没有人提到曲子或演奏的事情,我真的差点就对这个国家关于音乐的未来感到绝望。
姊姊看到这样的我说道。
「为什么阿琴这么不开心呢?我非常高兴喔?所有人都赞不绝口呢。因为基因大致上跟我一样,制服也是我的,实际上就跟我受到称赞差不多啊。」
「那老姊自己拍影片上传如何?露脸的话会有更多人称赞不是吗……」
疲惫不堪的我随口这么提议,却被老姊用「你白痴啊?」一句话回绝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成功的感觉有如毒品。
姊姊把制服留在我的房间里,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影片的播放次数依然持续在增加。频道的订阅人数也比原来多了百倍以上。
被人期待着。有很多人在等待我拍的影片。
虽然犹豫了很久,结果我还是再次穿上了水手服。
当我用空虚而清爽的心情看着被塞满「呜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大腿啊啊啊啊啊啊」留言的第二支女装影片时,一股事到如今不能停下来的强迫感涌上了心头。观众人数十万人。就算大多数人的目的是我的身体,但愿意听我的音乐的怪人,应该也比女装之前增加了一些吧。
上传到第三支影片的时候,开始有一些露骨的挑逗讯息,直接寄到我的帐号,让我产生危机意识,于是我在个人资料栏很显眼的地方,写下「我是男的」。顺便也把帐号名称改成「Musa男(译注:日文发音为Musao。)」。尽管我觉得,自己取这个名字在过分强调自己是个臭男人的同时,还能双关到希腊神话的音乐女神穆斯真的很棒,然而这么做不但没有任何效果,甚至还开始出现大量类似「是男的更好」的讯息或是留言,让我感觉这个世界真的没救了。
看到观众突然增加这么多,以前上传的曲子渐渐开始让我感到丢脸。因为当时的经验还很浅,作品有很多拙劣的地方。一想到有十万人会去听那些有如外行人录制的曲子,就让人坐立难安,于是我把穿女装以前录制的十几首曲子全部删除了。
这么一来──理所当然的──频道里的影片缩图,变得全都是制服&大腿。
这样也很尴尬。
明明不喜欢女装的话不要穿就好了,但让我无法停下来的理由是因为害怕面对现实。面对不是因为大腿而是纯粹想听我音乐的人,连一千都不到的现实。
算了,反正用的不是本名,也没有打算在网路影音平台以外的地方,进行音乐活动,除了姊姊以外没人会知道我是Musao的秘密,也不必太在意就是了……我这么说服自己,继续录制影片。
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宽广与多狭窄。
*
那是在我刚进高中没多久时发生的事情。理所当然地选择音乐作为艺术选修课程的我,在音乐教室遇到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平台式钢琴的机会。小学与国中的音乐教室都很小,只放得下直立式钢琴。
无法按捺想要弹弹看的冲动,我等到下课后的午休时间,同学们陆续离开音乐教室之后,悄悄地坐到钢琴的椅子上。
再次看着眼前的钢琴,真的是很大的乐器。
我拥有的键盘乐器是KORG的KORONO LS与YAMAHA的EROS B500,两种都是可以扛在肩上的大小,在弹的时候能在键盘对面看到房间的墙壁。然而平台式钢琴那带着黑色光泽的巨大琴身挡住了整个视线。那种压迫感让人不禁怦然心动。有种松懈下来的话就会被吃掉一样的感觉。
而且琴键沉重得不得了。钢琴家竟然可以满不在乎地弹奏这样的乐器,实在太厉害了。
我不假思索地弹了一下自己原创曲中的一个乐句──
「……嗯?村濑同学,你弹的是?」
突然有人从身后这么说,让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就被钢琴盖夹住手指。
转过头来,看到担任音乐老师的华园老师站在眼前。
「啊、对、对不起,我擅自弹了钢琴。」
「不,那倒是没什么,不过刚才的曲子……」
我吓了一跳,就这样向后退想要逃离音乐教室。华园老师抓住我制服外套的袖子,不让我走。
「是Musao的洛可可风格鞭击金属的中间部吧?」(译注:中间部为讲述乐曲结构的专有名词。)
好想抱着头躲到钢琴底下。
被察觉了──
等等,冷静下来。我的真实身分并没有被发现。她只是知道Musao,如此而已。这只代表Musao作为一名网路音乐家已经变得这么有名。所以偶然在这种地方会出现观众也不奇怪,只要我也假装是观众就好了。
「呃、嗯,老师也知道那个人啊。我是看到他拍的影片,这首曲子还满不错的呢。」
我尽可能地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老师却接着这么说。
「你就是Musao吧?」
我的人生完蛋了。
「……啊?不是、那个、呃,我只是在网路上看到。」
我仍然不死心地想要辩解。
「我也尝试过想靠听的来重现那段的钢琴部分,不过总是没办法顺利完成。可是刚才你弹得很完美。仔细看你的体格也跟Musao很像,尤其是锁骨的线条。」
「请不要随便乱摸!」
因为她突然把手指伸进衬衫的衣领,急忙后退的我,后脑勺撞到了黑板。
「哎呀,原来Musao真的是男孩子啊。没想到竟然还是我的学生。」
华园老师仔细地观察着我的全身。
我的精神没有强韧到在这种状况下,还有办法继续假装下去,因此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了。
「那、那个、老师,您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吧……」
「那个影片要是在学校里传开的话,会很受欢迎喔,Musao。文化祭也有女装大赛,你一定会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呢。」
「拜、拜、拜托不要这样。」
「我也不是恶魔,要帮你保守秘密也不是不行。」
「非常感谢您。」
「可是有个条件。」
遗憾的是华园老师是恶魔。
作为保密的代价,我被要求要负责上课时所有的钢琴伴奏。
一年级的音乐课最先要学的是校歌,然而这份伴奏乐谱上,密密麻麻的音符几乎填满了整个五线谱。
「这种好像刚学会怎么用编曲机的国中生写出来的乐谱,到底是什么鬼?」这是三年前的我吗?
「好几年前有人提议,要把校歌改编成混声四部合唱,于是用很便宜的价格,发包给从这里毕业考上音乐大学的家伙,结果得到的就是这份,像是在整人一样的钢琴谱。」
「没想到有这么过分的事情……那家伙到底是谁,真想跟他抱怨几句。」
「听说是个叫做华园美沙绪的女孩子呢。」
「是你喔!呃~那个……」
「有怨言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喔。」
「非常抱歉,那个,我怎么会有怨言呢?」
「不过实际写出这份乐谱的我,也不想弹这么麻烦的伴奏啊。没想到居然除了母校以外,找不到其他地方可以工作。事情就是这样,好好练习吧。」
这个老师真的很糟糕。在那之后还尽挑些像是《河口》还有《信任》这种伴奏难到爆炸的合唱曲,让我都想哭了。
而且我还必须习惯平台式钢琴的琴键重量才行,所以光是在家练习不够,每天放学后还要到音乐教室报到。
「才过一个礼拜就弹得不错了嘛,真不愧是Musao。」
在威胁下被硬塞的工作就算受到称赞,也完全高兴不起来。
「老师,可不可以不要叫我Musao。如果不小心在有其他人的场合叫出这个名字的话,很有可能被发现……」
「村濑真琴的略称不是Musao吗?」
「除了『Mu』以外没有一个字对得上啊!」
「听我说,村长(Muraosa)。」
「哪个村子的村长啊?不听别人说话的村子吗?」
「下个礼拜的音乐课,我想让大家清唱海顿的四季。」不听别人说话的老师,拿出乐谱这么说道:「你把这个编成四部合唱。」
她的要求不会像这样不断升级下去吧?到高中毕业的时候,她该不会动不动就要我写一整出歌剧?一想到这里我的脸色都苍白了。
*
「村濑,你放学后都会去音乐教室吧?」
「小华老师会一对一地教你弹钢琴吧?真好。」
「会肩并肩坐在一起弹钢琴吗?」
班上的男同学羡慕得不得了。
才上任第四年的华园老师非常年轻,而且不管从名字、外表还是个性都很有魅力,因此相当受到全校师生的欢迎,像这样连刚入学新生们的心,都马上被紧紧抓住,然而被紧紧抓住的是脖子而不是心的我,实在忍不住想说:「那你们可以来代替我啊。」
「老师没有教我弹钢琴啊。」我老实地说出大概的情形。「只是去自主练习。那段时间老师则是在隔壁的准备室工作。」
实际上几乎都在看漫画没在工作,不过这个部分我姑且还是帮她遮掩了。
「有跟偶数班负责伴奏的人一起练习吗?」
突然有个同学这么问。
「啊,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呢。我也有听到传闻。」
「是哪一班的女孩?」
「好像是四班。」
「选修音乐也太爽了吧?早知道就不选什么美术了。」
虽然大家的兴趣成等比级数上升,但我并不知道出现在话题中的人物。
「呃、偶数班也有像我一样,被强迫要求伴奏的可怜家伙吗?」
「是啊是啊。」
「被强迫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更高兴一点啊。」
「该不会小华老师有用什么其他东西,强压在你身上吧?」
「你这混蛋别开玩笑了让给我啊!」
尽管话题差点跑到莫名其妙的方向,不过将资讯统合起来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高中一个学年有八个班级,艺术选修课有音乐、美术、书法三种选择。要是跟普通课程一样,以班级为单位的话,会因为人数太少太没效率,因此是让四个班级一起上选修课。也就是说只看艺术科目的话,相当于一个学年被分成两个班级。由于分班方式是分成一、三、五、七班与二、四、六、八班,因此分别被称为奇数班与偶数班。
然后,跟奇数班的我被强迫要负责钢琴伴奏一样,在偶数班也有女孩子被分配到这个苦差事。就是这样吧。
「我没有看到唉。」我这么说:「我是因为家里没有钢琴才会在学校练习,那个女孩应该是在家里练习吧。」
「什么嘛,真是无聊。」
「话说我是偶数班的话该有多好。如果是那个女孩子的伴奏,合唱我也会更用心的说。」
「村濑的伴奏让人提不起劲啊。」
我也不是自己喜欢才当伴奏的唉?
*
令人意外的是,我很快就遇到了话题中的那位女孩。
在四月的最后一周,把华园老师委托我写的《布兰诗歌》管弦乐的钢琴编曲完成后,我在放学后拿着乐谱前往音乐教室。
这份乐谱里设计了一点机关,用来对华园老师进行小小的报复。我不是用独奏的形式,而是用联弹的形式去写的。因为这可是《布兰诗歌》唉?只用两只手,怎么可能重现那么厚重的管弦乐谱呢。要用四只手才勉强能做到啊,所以也要请老师帮忙了呢。我是打算用这种方式,让老师来负责被我写得难到极点的低音部分。无论如何我都想让那个女人,露出一次惊慌失措的表情。
可是音乐教室里空无一人。
我把带来的乐谱,摊开放在钢琴的乐谱架上,稍微等待了一下。
窗外传来棒球社跟手球社在慢跑的答数声。学校对面的工厂则是响起通知面包已经烤好,充满了田园风情的铃声。平静的午后天空看不到一片云朵。
由于完全没有华园老师会出现的迹象,因此我来到音乐教室靠左边内侧的音乐准备室前,敲了敲门。没有反应。我稍稍把门打开,里面没看到任何人。
那个女人在搞什么,叫我放学后马上拿过来却放人鸽子。
没办法,只能等了。
我从打开的门缝溜进准备室。只有普通教室一半大的空间,在房间中央并排放着朴实无华的办公桌与小小的电子琴,周围则是不锈钢置物架。不知道为什么水龙头、冰箱、快煮壶在这里一应俱全,而且还有横山光辉的三国志跟水浒传全套。用来消磨时间是最合适的场所。
我坐到椅子上,打开三国志第二十六集。
因为太专注于赤壁之战那让人屏息的展开,我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进隔壁的音乐教室。令我回过神来的是钢琴声。
上下跨越数个八度音阶的厚重和弦,以似乎要将门撞破的气势冲进耳中,让我差点把手中的漫画掉到地上。
这是我编曲的《布兰诗歌》。不会错的。
是谁到这里来了?是老师吗?第一次看到就能弹得如此完美吗?可恶,我应该要编得更难一点才对。
不对,等一下。那可是联弹用的乐谱唉。除了老师以外还有一个人吗?
我静静地站起来,把门推开窥探着音乐教室。
在钢琴前面,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孩子的背影。她纤细的双手在键盘上来回飞舞。我不禁吞了口口水。
只有一个人在弹。
冷静下来仔细听的话,的确是有从我写的编曲中省略掉一些音符。可是,如此沉重激昂且令人热血沸腾的演奏,是我在家里利用编曲机辅助演奏出的完整版,完全无法相比的。
我抱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倾听着她的钢琴好一段时间。敬畏命运女神的数千人献唱的赞美歌在我脑中响起。实际上我甚至差点唱出声来。
可是演奏突然中断了。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望向这边。跟我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到,突然听不见周围任何的声音。宛如从流冰裂缝露出的冬天海洋般,清澈透明深不见底。
「……你一直在偷听吗?」
她皱起眉头这么问。
「呃……不、嗯……是啊。我明明是写成联弹用的乐谱,听起来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所以吓了一跳才会不由自主……」
「这个性格恶劣的谱面是你写的?」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稍微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华园老师提到的七班的鼯鼠(Musasabi)同学就是你?」
「鼯鼠……」那个女人到底把其他人的名字当成什么了?「我叫村濑。嗯,是的,在奇数班被分配到伴奏跟编曲的工作……你是偶数班的?」
被我这么一问,她一脸无趣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下次要演奏这个?」她指着乐谱架这么问。「这种充满恶意的乐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就算是活到一百二十岁的埃里克•萨蒂,写出来的乐谱也要比这个老实多了。」
这种充满恶意的乐曲评价,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呢。
「尤其是最低音区的跳进,还有震音有种只是为了增加难度,才故意这么编写的感觉,低劣到极点。在音符之间散发出编曲者不正经的意图。」
「太过分了,不必讲得这么难听吧?虽然全部都是事实。」
「是事实吗?真的有够恶劣……」
「啊──不对、那个~」
就在此时,音乐教室的门被打开了。原本以为可以缓解尴尬的气氛──不料进来的是华园老师,因此事态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
「呀齁~你们两个都来了啊,有好好相处吗?」
这种气氛看起来像相处得好吗?你的脑袋装的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捐款吗?
「哦,布兰诗歌完成了吗?凛子有试弹过?感觉如何?」
「因为编曲者本人就在面前,所以我就不明讲了。」她伸手指着我如此宣言。「我觉得听到这首曲子的牛,只会流出汽油而流不出牛奶。」
「你明讲的话还比较好!」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听得出来是在讲坏话。而且刚才不是很明白地在我面前批评是低劣到极点吗?
「能让凛子说成这样,真的很不得了呢。」
「为什么要讲得好像是我被称赞了一样啊。不需要你来帮我说好话啦。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个编曲烂得像一坨屎。」
「我没有讲得那么难听。因为如果我认真起来的话,会彻底逼你一五一十地说出过去犯下的性侵与偷拍罪行。」
「我才没犯那些罪!你有什么根据把我当成罪犯?」
「因为你写出这种不正经的乐谱,所以我觉得你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你对不正经的解释不对吧?」
「那么我要回去了。反正事情也办完了,我也不想跟不正经的人待在同一个房间。」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向音乐教室的门。
「等一下,凛子。把乐谱带走啦。」华园老师指着钢琴乐谱架上,由我编曲的《布兰诗歌》乐谱这么说:「我现在去拷贝一份。」
「不需要。」她冷淡地这么说。「我已经背下来了。」
「……背下来,这也……」
虽说只是首不到五分钟的曲子,但你刚刚才看到而且只弹了一下而已吧?要这样虚张声势也太勉强了。
大概是注意到我怀疑的视线,她露出非常不高兴的表情走了回来,在把放在乐谱架上的乐谱扫到地上之后,粗暴地用双手敲打键盘。
并不是虚张声势。她的确完全背起来了。而且(大概因为不想浪费时间)她还用接近三倍的速度弹完整首曲子。
演奏结束后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从哑口无言的我面前走出音乐教室。
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我才好不容易喘过气来。
「记性那么好真的帮上大忙了呢。不愧是凛子。」
华园老师用悠闲的语气这么说,同时捡起散落在地板上的乐谱。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我用疲惫到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声音这么问。
「冴岛凛子这个人,在古典音乐界小有名气就是了。Musao因为不属于那方面,所以不知道啊。」
「唉……?她是职业的钢琴家吗?技术超好的说。」
「不是。虽然大家都认为,她迟早会成为职业钢琴家就是了。以前是神童的那种人。从小学生时期就拿下所有的比赛奖项。」
「嘿~……」
我看向被紧紧关上的门。神童──吗?那种技术的确配得上这个称号。
「可是为什么那样的人,会来就读我们这种普通高中。去读音大附属高中不就好了?」
「唉,她也有很多难言之隐嘛。很多的。」老师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让她来当伴奏,也是利用那些难言之隐就是了。」
「你这个人真的实在是烂透了!」
「可是不觉得这样很浪费吗?明明技术也没有变差。连第一次见到这种唬人用的乐谱都能泰然自若地──」把视线移到乐谱上的老师马上发现了。「咦,这是联弹用的唉。」
「啊、呃、那个……」
在跟凛子对话后,完全失去整人心情的我,对于最初想要让老师感到困扰的目的,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我想说要重现卡尔•奥福那激烈又纯朴的管弦乐编曲,只靠独奏应该不够……」
我用了一些煞有其事的理由当作借口。
「哼~嗯。意思是想让我来演奏比较困难的部分?」
「呃、嗯、是啊……毕竟老师比我厉害……」
糟糕,企图被看穿了吗?
「那么,就来弹弹看吧。」华园老师这么说,让我坐在钢琴前面。老师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站在我的背后。
「呃,老师的椅子呢?」
「我要站着弹。因为……」老师伸手指向乐谱。「比较困难的部分是我负责的吧?」
「是的,所以低音区要……」
「最难的是低音区的左手,再来是高音区的右手吧?要让我来弹的话就只能这么做了啊。」
唉?不是,那个?
老师把身体压在我的背上,张开双手伸向键盘的左端(最低音区)与右端(最高音区)。意思是中音区──低音区的右手与高音区的左手要由我来负责吗?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分担的话,当然只能这么做,不过只要用平常的方式并排坐在一起,各自负责自己的部分──
「好了,1、2、3。」
老师在倒数计时之后开始弹奏。我也急忙配合。
可是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弹奏。因为老师用下巴抵着我的肩膀,耳背可以感受到老师呼出的气,音域稍微变窄的地方,老师的手臂就会贴住我的脖子,还有某种柔软的触感,时不时地压在肩胛骨上,让我完全无法专注在音符上。
门被打开了。
我吓了一跳停止弹奏,只有老师还在继续弹。失去整个中音域的演奏空虚地进行着。走进房间的凛子看到我们稍微皱起眉头,但依然一言不发地走到钢琴旁边,拿起似乎是忘了带走的手机,接着掉头朝门口走过去。
当她要走出房间时,转过头隔着肩膀,对我投以冷淡而轻蔑的视线。
「你是为了做这种不正经的事情,才编成联弹的吗?真的低劣到极点。」
「……不、不是,事情不是这──」
没有给我辩解的时间,门就被砰地一声关上。
「等一下Musao,不要站起来啊。这样很不好弹唉。」
「为什么发生这种事情了还要弹下去啊!」
「不管遇到多么痛苦多么悲伤的事情,都不能放弃音乐喔。No Music No Life。」
「我的人生已经社会性地No Life了啦!都造成这么严重的误解了,不是读诗的时候吧!」
「也不算是误解不是吗?Musao是不正经的变态这点,是事实吧。」
「凭什么──」
「女装。」
「呃、不是那个是……」
由于老师说的是事实让我无法坚决否定,可是。
「虽然我的确有那么做,但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想让人看到、啊、那个,我的意思是想让人看影片……」
「所以你是想让人看女装的影片,才穿女装的吧。」
「不、不是……虽然老师说的也不能算是不对,不过我不是因为那样的动机,而是更纯粹地……」
「纯粹地为了自我表现欲望而穿女装的吧。」
「太难听了吧。」
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也只会被戏弄而已。所以我放弃了。
「拜托不要在学校谈这件事啊,不是说好我帮忙上课就不会说出去吗?我说过好几次不要叫我Musao了。」
「唉~~~」
老师不满地噘起嘴。
「Musao叫起来那么顺口说。那么要改成其他活用形吗?」
「什么是活用形?」
「米虫。」
「竟然是五段活用。而且这摆明了是用来骂人的话不是吗?」
「眉头深锁。」
「那是当然的吧!你以为是谁害的!」
「无节操。」
「唉、什么?我这十五年来可是过得很谦虚谨慎的说!」
「穆索斯基。」
「你在影射谁的脑袋像荒山之夜啊!我们家族的男性都拥有浓密的头发喔──」
「哎呀~我讲穆索斯基并没有骂人的意思唉,村濑同学这样解释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唉、啊……说、说的也是呢。这样的发言太失礼了。我要向穆索斯基道歉。」
「我这么说是『一辈子跟女性无缘而且还酗酒成性』的意思。」
「这不是明明在骂人吗!你才应该向穆索斯基道歉!」
「如何?跟我的用词比起来,凛子骂人的方式根本不算什么吧。所以要跟她好好相处喔。」
「这也转得太硬了。」
跟华园老师相比的话,绝大部分的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吧。
「而且就算要打好关系,我跟她也没有交集啊。不只班级不一样,就连音乐课也是分开上。」
「有我这个交集啊。」老师指着自己的胸口。「在同样被抓住弱点任意使唤的人之间,不是会产生共鸣吗?」
「使唤人的罪魁祸首,竟然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
摆出那种我是为了你们着想才这么说的态度,真的让人很火大,可以麻烦你自重一点吗?
话虽如此,就我而言,我也想再一次跟凛子产生交集。
我望向被随便摊开在乐谱架上的乐谱。
面对那么厉害的钢琴家,我不想只是把这种虚有其表的乐谱搪塞给她,然后就这么算了。不想让她认为,村濑真琴是个只能做出这种垃圾编曲的家伙。
*
熬夜把伴奏谱重写成独奏用之后,第二天我没有等到放学就前往音乐教室。然后拜托华园老师,让凛子在放学后再来音乐教室一次。
然而,老师似乎没有告诉她要她过来的人是我。走进音乐教室的凛子,看到在里面等待的我微微张大眼睛,接着叹了一口气。
「是你找我吗?今天有什么事?如果是嫌老师还不够,也想让我做那不正经的贴身联弹的话恕不奉陪,不过看在你过着母胎单身的悲惨人生,继续做出性犯罪的行为也会造成困扰,喜欢尼莫的话我可以借你布偶。」
搞不清楚该从哪里吐槽才好。
「……为什么是尼莫?」
「想问的只有这个?其他的你都承认了?」
「才不是啦!我只是想从比较不会出问题的地方开始问而已!」
「尼莫不是小丑鱼吗?因为小丑鱼好像会从雄性转换成雌性,我觉得跟会穿女装安慰自己的你非常相配。」
「出大问题了啊!呃、等、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
冷汗从我的背滴到地上。该不会是华园老师?那个女人说好要保密却立刻到处乱说了吗?
可是凛子耸耸肩这么说。
「因为Musao有一段时间,在钢琴比赛界很有名。明明怎么看都只有国高中生的年纪,却发表出那种像是把布莱兹或利盖蒂这类低知名度的作曲家,当成样本的变态原创曲,很多人都认为一定是某个经常参加比赛的人。不过钢琴又弹得非常糟糕,所以有人猜测大概是为了隐藏身分才故意弹得很烂。」
「……那还真是过奖了,非常感谢……」
虽然钢琴是真的弹得很烂。
「结果我周遭的人也一直猜不到Musao到底是谁,不过看到昨天那份乐谱我可以肯定。编曲的习惯跟Musao很像。重新看了一次影片之后,发现体格也跟你一模一样。」
我受不了了。音乐界怎么小成这样……
「癖好跟音乐的兴趣都很变态,你不会觉得这样活得很痛苦吗?还是相信负负会得正那套?」
「不要用负这个字!我是喜欢才那么做的!啊,不那个我说的喜欢不是指女装,而是指音乐方面,请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么今天找我过来,是又要强迫我配合你的变态兴趣吗?该不会想要让我穿女装吧。」
「你本来就是女的吧!啊~真是的,这样根本没有进展!」
我把乐谱递过去,凛子讶异地接下。
「这是昨天的布兰诗歌?特地重新写成独奏版吗?就算你不这么做,我也可以随意地自己调整之后演奏。」
「就是不想让你随意地调整,我才会重写啦!」
我打断她的话这么说。凛子眨了眨眼,然后又一次把视线移到乐谱上。可以看出来她的视线正扫过一个个的音符。
不久后她坐到钢琴前面,把我的乐谱摊开放在乐谱架上。
骨色的键盘与冰冷白皙的纤细手指交错着。
为什么跟我弹的钢琴有这么大的不同。我不禁这么想。从她敲下琴键之前就可以感受到。充满了一种特殊的紧张气氛。如果对音乐来说休止符跟音符一样重要的话,在曲子开始之前那段带电的寂静,也算是音乐的一部分。
凛子的手指碰触到琴键。
多么平静的极强音啊。这才是《布兰诗歌》的第一音不可或缺的,充满了矛盾的能量。接着是管弦乐与合唱之间不协调的对立。当声音与声音相互碰撞时,狂热化为泡沫溢出并炸开,灼烧周围的空气。直到这个时候为止,我都不知道钢琴这种乐器,竟然蕴含着如此强大的表现能力。闪耀着黑光的巨大身躯,也无法容纳的意象洪流,激烈翻腾着像是要满溢而出。到底要搜集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份的骨头,才能组装出这样的乐器啊?成为祭品的死者们发出的凄惨歌声,在空中呼啸着。
在到第二首结束为止的这段时间,我陷入了凛子的钢琴演奏中,几乎连呼吸都不被允许,只是入神地倾听着。像是要把最后的和弦留下的余韵压溃一样,叩咚地响起沉重的撞击声。虽然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绞刑台的地板被打开时发出来的,不过回到现实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似乎是凛子把钢琴盖盖起来的声音。
她把乐谱整齐地叠好,然后看着我说道。
「……那么,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我用力地重复闭上与张开眼睛的动作,尝试让意识适应残留着不协调感的现实。钢琴声的余韵依然像金属残渣一样飘浮在四周,让皮肤感到阵阵刺痛。
「……啊、啊,嗯。你可以带回去。」
由于不想让场面因为这么蠢的回答变得尴尬,想着必须要再说些什么才行的我,直接把脑海中浮现的内容说了出来。
「这份乐谱应该比昨天的简单才对……你背不起来吗?」
「你在说什么啊?」凛子用责难的表情皱起眉头说道。「如果是有下工夫去写的曲子,不能只是背起来就不去管它,不是吗?」
一直到她走出教室关上门之后,我才理解她这句话中的含意。所以我连一句话都没对她说出口。她这次认同了我的编曲是有下过工夫的。她告诉我这份乐谱有带回去再仔细看过一次的价值。
放下心中大石的我,坐到钢琴椅上。
似乎还可以感受到凛子留下来的体温。还有钢琴的余韵。
我打开钢琴盖,轻轻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可是在听过那样的演奏后,实在提不起劲去弹些什么。
那么厉害的钢琴家愿意认同我的编曲。现在就单纯只对这件事感到高兴吧。反正我迟早要在课堂上负责伴奏,到时候华园老师肯定会拿凛子的演奏把我批评得一文不值,现在就不要去想那些了。
接着,我突然想到。
冴岛凛子毫无疑问有一流的水准。连我这种程度的人都看得出来。她的演奏不只是有高超的技术,还能感受到某种特别的要素。她的音乐不应该被浪费在这种座落于东京一角,随处可见的普通高中音乐教室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她会被困在这种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