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影片下方的留言有大约三分之一都在讨论凛子的容貌,直接展现自己性欲的人也不在少数,让我心有戚戚焉。网路乡民真的是无药可救。
我戴起耳机闭上眼睛,只把精神集中在演奏上。
指定曲是萧邦的练习曲《风吹自鸣之琴》。双手流丽的琶音持续不断直到最后,旋律在其中被娓娓道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叹气。连我这种人写的合唱曲伴奏,都能发挥出那样的热量,换作是为了比赛而演奏的萧邦,她灌注在曲子里的能量,根本是不同的等级。
我点击了所有出现在相关影片的缩图,接连不断地听着凛子的演奏。
尽管度过了一段非常充实而幸福的时光,但当我拿下耳机想要稍微休息一下的时候,发现头发已经被汗水湿透。而且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使不上任何力气。
光是用听的就会让人疲累的演奏。
而且在听的过程中,还无法自觉到体力与精力被吸走的事实。因为你会沉浸在演奏中。有如毒品般的钢琴演奏。
为什么她没有就这样,朝音乐的道路前进呢?这更加深了我的疑问。
或者只是我太小看了乐坛,即使靠着这种程度的演奏,依然不足以成为职业音乐家吗?
*
两天后的放学后,又有一次机会在音乐教室见到凛子,于是我直接问她。
「为什么要来我们学校?去有音乐科的学校不是很好吗?还是说你没有想过要成为职业音乐家?」
凛子板着脸喃喃说道。
「就是因为讨厌被问到这种问题,才不想当什么伴奏。为了不引人注目,故意弹难听一点的话就好了。」
故意弹难听一点……?
「不,做不到吧?」
我忍不住立刻这么质疑。
「……什么事做不到?」凛子讶异地眨了眨眼。
「想要故意弹难听是做不到的吧。我也对乐器稍有涉猎所以可以理解──不,像我这种程度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或许有点狂妄,不过,也就是说、那个……」
想不到该用什么样的词,我支支吾吾了一段时间思考该怎么说才好。
「技术到了一定程度的话,就会变得没办法弹得难听呢。不知道该说是身体会变成那样,还是该说即使想那么做,身体也会抗拒。」
说到一半,我开始害怕自己说的话是不是错得很离谱很丢脸,而闭上嘴,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凛子的脸。
她的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虽然我不太会形容,不过要举例来说的话,有点像是在每天都会踩过的厕所踏垫下,找到已经弄丢很久放弃寻找的重要照片时,会露出的那种表情。
凛子叹了口气,在钢琴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我本来以为你这个人,只是个普通的性犯罪者,不过看来必须换个评价。」
「那还真是感谢你……我的评价可以上升到什么程度呢?」虽然一开始的评价非常负面,但这么一来应该会变得稍微正面一点吧……
「非比寻常的性犯罪者。」
「根本没有变啊!感觉反而还恶化了!」
「像村濑同学这么懂音乐的性犯罪者很难得一见,希望你能更高兴一点。」
「我比较希望你可以多理解一点我说的话……」
「因为贝多芬被尊称为『乐圣』,那就叫你『乐性犯罪者』如何?是不是很尊贵?」
「我比较希望你可以拿其他的部分,来比拟贝多芬!」
「一生都无法结婚的部分?」
「不要在那种地方纠结了啦!」
凛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我大约三公尺。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被不知情的人看到的话,简直就像我发出怪声要攻击你,所以你才跑掉一样。拜托不要这样!」
「实际上也差不多不是吗?村濑同学发出怪声,我逃走了。符合事实。」
确实跟她说的一样。不想被人误解的话我必须先冷静下来。话说我们本来到底在讲什么。
「我猜,村濑同学你……」
凛子回到椅子旁,低声地喃喃说道。
「因为没有亲耳听过一定水准的平台式钢琴现场演奏,所以只是对第一次的体验,感到有点惊讶而已。我的钢琴并没有那么了不起。」
「……唉?」
「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那为了让你比较好理解,我就用性的方式重说一次。我觉得只是处男被初体验吓一跳而已。」
「反而更难理解了啦!」
「是吗。处男因为没有经验,所以连吓一跳的感觉也无法理解吗?」
「不,我没有提到那种事情喔?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扯到性方面好吗?话说你一开始的讲法我就已经听懂了啦!的确我没有听过古典乐的音乐会,可是──」
我停顿了一下,思考该怎么说。可是,在我的脑海里实在找不到贴切的表现方式。因为就像她说的,这是我第一次的体验。
「我还是觉得你的钢琴实在很了不起。如果是你的话要我花钱也可以。」
由于凛子狠狠地瞪着我连一句话都不说,我急忙加上一句。
「那、那个、要我花钱也可以,是指跟职业的钢琴家相比,也丝毫不逊色的意思,不是跟性有关的意思。」
「那种事我知道。」凛子厌恶地说道。「明明我什么话都没说,自己却补上这么一句,表示你有身为性犯罪者的自觉。」
「唔……」
刚才那完全是我自己画蛇添足,要是回嘴的话,很明显地一定会遭受到更加辛辣的反击。这里应该闭上嘴诚心接受批判吧。
「我建议你在讲正经事的时候,不要像那样夹杂性骚扰的发言。」
「全世界所有人之中,最不想被你这么说!」
我没办法闭上嘴诚心接受!
「总而言之,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
凛子这么说完之后,从钢琴椅上站了起来。
「不到能够把职业当成目标的水准。弹得比我好的人到处都是。」
即使在她离开音乐教室之后,我也一直盯着钢琴巨大的侧面陷入沉思。我的脸孔歪七扭八地映照在黑色混浊的镜面上。
是我误解了?因为无知而给她过高的评价?
我对倒映在弯曲黑色镜面中的自己这么问。
不对。脸看起来像被压扁的我这么回答。
我对古典钢琴的确不是很熟悉。可是,自己的耳朵还有心灵的震撼,不会说谎。如果那样的钢琴演奏还不算特别的话,我脑袋里装的恐怕是美乃滋之类的东西。
我想听更多那样的演奏。
*
身为影片制作者获得一定程度的名气之后,横向的人际关系也会变广。
我在SNS上有Musao的帐号,追随者之中,也有好几个透过网路影音平台认识的同业。虽然没有跟其中任何人有过实际的往来,也几乎不知道他们的长相,不过我们对彼此的音乐经历与音乐的偏好非常清楚。
其中有一位叫「Gureko」小姐的人是真正的音大生,她上传的曲子在编曲上也有很强的古典味。我猜她应该对那样的世界比较熟悉,所以发了SNS的直接讯息问她。
「请问你知道冴岛凛子吗?好像直到不久前在国中生的钢琴比赛中,都表现得很不错。」
我马上收到回覆。
「我知道喔。她这个人以破坏比赛而闻名,甚至会千里迢迢跑去参加偏远地区的大会。因为不管到哪里参加比赛都会拿到优胜,所以很讨人厌。」
这里面有让人讨厌的成分吗?就算说她破坏比赛,用的也不是暴力,只是到处参加比赛获得优胜。明明是凭实力得到的正当结果,用这种说法不就只是在嫉妒。她是因为这样而讨厌古典音乐的世界,所以才放弃成为钢琴家的梦想吗?
「冴岛凛子怎么了吗?」Gureko小姐这么问。
一瞬间,我有种想要老实说出来的想法。如果是面对面的话,说不定我会说出「我跟她读同一所高中喔」。因为是用打字的方式我才有办法打消念头。应该要留心尽可能不要在网路上交流能够识别个人身分的讯息。
「偶然发现比赛的影片觉得很喜欢,所以想知道她现在在干嘛。」
我这么回覆。虽然不是说谎,但也不完全是实话,让我有点过意不去。
「突然就没消息了呢。或许放弃钢琴了。」
Gureko小姐送来这样的文字讯息。
「记得她有几次没拿到优胜。可能是低潮期。或许是因为这样放弃了。因为这个世界很麻烦,有时会出现想把所有事情都抛到脑后的心情呢。我也有这样的经验。」
麻烦的世界。
嗯,的确,应该很麻烦吧。好几十个几乎把所有人生都奉献给钢琴的家伙聚集在一起,然后用不清不楚的标准来决定排名。父母与老师的期待,密密麻麻地缠绕在每根手指上,光是要弹个乐句就会精疲力尽吧。
非常感谢您的帮忙。我这么回覆Gureko小姐之后,把手机萤幕朝下放好,整个人仰躺在床上。
在那么麻烦的世界里一路赢过来的她。
不断累积下来的第「1」名像纤细的树干朝天空持续伸展,然后在某个时候啪地一声断掉,就这样腐朽了──会是这样吗?
说老实话,实在很可惜。
如果你不要的话把那个才能给我吧。那样一来就算不用依赖女装,也能赚到五千次左右的播放次数不是吗?
我点击书签再次播放网路上冴岛凛子的比赛影片。由于影片投稿者没有标注其他的讯息,因此我不知道那到底是获得优胜的演奏,还是像Gureko小姐说的,没拿到优胜时的演奏。不过那可是国中生的演奏。我无法相信同年代的人之中会出现两、三个人能够弹得比这还要好。应该只是因为她到处参加日本各地的比赛,所以也有更多的机会,遇到跟她实力相当或更强的对手而已吧。
可是。
对音乐决定名次这种事情本来就很愚蠢。很多人都这么说,我也打从心底感到认同。因为音乐只有两种而已。会想要再听一次的音乐,以及不是这样的音乐,只有这两种。
然后我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电脑前面打开浏览器。找出相关影片的连结,又开始搜寻凛子的钢琴演奏。
那天晚上新找到的影片中,最让我喜欢的是舒伯特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认真地面对过舒伯特这位作曲家。在小时候稍微听过未完成交响曲,却完全无法理解好在哪里,被收录在音乐课本中的《魔王》还有《野玫瑰》这些有名的曲子,也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
所以凛子弹奏的第二十一号第一乐章让我感受到冲击。
那首曲子凄切地好比是一位个性温和总是面带微笑的青年,靠着一颗虚弱有病断断续续跳动的心脏维持生命,而且有时还会发出像是在忍受剧烈痛苦,但不愿意被他人发现的声音。不论怎么想,都不是一首适合参加比赛的曲子。完全没有明显是用来展现技术的部分。而且,恐怕颇有难度。除此之外还很冗长。光是第一乐章就有二十分钟左右。真亏她敢选这样的曲子。
在相关影片中,有一个似乎是同一场比赛的另一个女孩子,弹的莫札特第八号,在这支影片的概要栏标注了「获得优胜」。
也就是说凛子的舒伯特输掉了。
无论我重复听多少次,都无法理解败因在哪里。凛子弹的要好上百倍。因为选曲不像国中生?因为演奏太过热情会让人听得很累?不管哪个,都算是优点。
想起某件事的我,从包包里拿出乐谱。
被华园老师硬塞过来的下次的合唱曲,我记得好像是舒伯特的曲子。
《Salve Regina》。
这是赞颂圣母玛利亚的四部合唱。像往常一样,我又被点名要当钢琴伴奏。这首曲子不就跟钢琴奏鸣曲第二十一号一样是降B大调吗?这样的话,就能将第一乐章以适度中板表现的平静主题,直接加进伴奏中。
我试着输入编曲机让它自动演奏。在这个阶段就已经美到让我颤抖了。作曲者天才到让我都差点产生自己是天才的错觉。不只是钢琴奏鸣曲第二十一号,《Salve Regina》也是无庸置疑的名曲。舒伯特大师,至今以来太对不起您了。今后我会正襟危坐地鉴赏您的曲子。
用印表机把熬夜编好的伴奏谱印出来之后,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朝学校出发。
*
说起凛子在看到那份伴奏谱时的反应,实在是有够激烈的。她突然举起双手砸向钢琴的键盘。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音乐教室中,响起了彷佛全世界的马克杯同时碎掉一样,不协调又有点滑稽的声音。
「……D小调11 th on A。」我小心翼翼地这么说。
「这不是在玩猜和弦。」凛子的反应很冷淡。
「……呃~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
「我看起来像在生气吗?」
「是不太像。」
凛子的两颊略带红晕,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出口的话语充满恶意也是常态。即使没有生气也是这个调调吧。
可是──那个时候看起来还是像在生气。
「虽然没有生气。」凛子噘起嘴。「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死一死算了。」
「这不是在生气吗……」
「我觉得你应该要活到比舒伯特大四倍左右的年纪,在老人养护中心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地将只用小调写成的曲子输入编曲机,过着没有人来探视的孤独日子,然后在阳光明媚的十一月早晨,突然露出像是清醒过来的表情,因为心脏衰竭发作而死掉的话就好了。」
由于死法似乎还满幸福的,让我一时想不出要怎么反击。顺道一提,舒伯特是在三十一岁去世的。凛子继续谴责道。
「那么,你为什么会把舒伯特的奏鸣曲,用在伴奏里面?」
「啊~果然被你发现了?」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第二十一号可是让我花了不知道几百个小时,苦心练习的曲子。」
「这么说也对。毕竟是比赛用的决胜曲呢。」
凛子柳眉轻挑。
「你知道是比赛的曲子才拿来用?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有看到影片啊。不知道是谁上传到网路上的。」
她刻意的叹息扫过键盘。
「要是所有人都消失掉的话就好了。」
虽然觉得她应该是针对影片这么说,不过听起来涵盖的范围似乎更广,而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呃,不过多亏了那支影片,让我也能理解舒伯特的妙处。我不知道他写过那么棒的曲子。谢谢你。」
「那首曲子不是为了你弹的,影片也不是我上传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会弹贝多芬的第十二号跟萧邦的第二号。」
这两首都是内含送葬进行曲的奏鸣曲。让我感动得都想哭了。
反正自己早就被她讨厌了。已经到这种地步,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疑惑就直接问吧。
「为什么你钢琴弹得那么好却放弃了?」
她眨了眨眼,然后垂下眼帘盖上钢琴盖。
「我没有放弃吧。」
看着自己的指尖,凛子淡淡地这么说。
「啊、嗯。」我把想说的话稍微酝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参加比赛时的那种──认真演奏。」
「比赛就那么重要吗?为什么我要听素昧平生的家伙,说那种像我父母会讲的话啊。」
视线还有回答都很尖锐。她父母也说了这种话啊。那倒也是。我缩了缩脖子。
素昧平生的家伙──
完全正确的论述。就连我自己不是也认为,对音乐排名这种事很蠢吗?比赛什么的应该根本无所谓才对。
我往上瞄了一眼。
在乌黑亮丽的钢琴盖上,凛子的指尖进入我的视线。
太可惜了。就只有这个理由。有翅膀的话就应该飞起来。对只能站在地面以憧憬的眼神仰望天空的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感情吧。
凛子低声道。
「之前我也说过吧。村濑同学只是因为不熟悉钢琴,才会高估我而已。我的钢琴演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手指动得快又很少出错。顶多就只有勉强能在都道府县主办的比赛上,获得优胜的能耐。」
她的眼睛没有看着我,而是对着脚下的弱音踏板在说话。所以我摇头否定也没有任何意义。
「经常有人这么说。说我的钢琴演奏之中欠缺一种优雅的感觉。粗俗、音色肮脏、杂音太多、声音贫乏……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音色?」
我忍不住这么插嘴。
「钢琴的音色?……那不是要看钢琴而定吗?跟弹奏的人没有关系啊……因为只要敲打键盘就会有声音……杂音又是什么意思?」
凛子终于抬起头来。她嘴角浮现的笑容看起来极为冷酷,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然后她站了起来,冷淡地对着空中喃喃自语。
「没什么不好的啊。即使是敲了就会有声音这种程度的演奏,用来当合唱的伴奏也不会出问题。你还想让我做些什么?」
在凛子离开音乐教室之后,我依然趴在钢琴前的桌子上,反覆思索着她说的话。
想让她做什么?
那还用说。想让她继续弹下去啊。想听她弹钢琴。
话说,刚才她自己说了「没有放弃」吧?那个时候要是进一步追问下去就好了。应该问她,为什么没有放弃?技术完全没有变差,表示她现在依然在家里花很多时间练习吧?明明已经从四处参加比赛的苦行中被淘汰掉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练习?
我坐起身子,虚弱地伸出手,抚摸着平台式钢琴的侧面。映照在黑色琴身上的我,被平缓的曲面扭曲成惨不忍睹的模样。
对在大约十五分钟后来到音乐教室的华园老师,我这么问道。
钢琴的音色会因为弹奏的人而改变吗?
「哎哟,Musao明明引用了那么多古典乐的曲子,却对钢琴一点都不熟悉呢。」
「呃~是啊……我只是把稍微听过觉得好听的部分,抄来用而已。」
另外一个理由是,古典乐的话没有著作权之类麻烦的问题。我没有受过正式音乐教育的经验,只是个到处东挖西挖的半调子而已。
「到进入高中之前,就连钢琴我也只弹过电子的。那个不管是谁怎么敲打键盘弹出来的音色都一样。如果是真正的钢琴会有什么不同吗?」
「电子钢琴的音色,也会因为弹法而改变喔?」
老师说的话让我吓了一跳。
她用音乐准备室里的电子钢琴实际示范给我看。一开始先用温柔而闪耀的弹法,演奏史卡拉第的奏鸣曲,接着弹出非常硬的声音。
「呐?」老师转头看向我。「不一样吧。」
「……那样的确是不一样啦。」我不满地噘起嘴。「可是那只是弹法不一样吧。放松去弹跟用力弹的差别。发出声音的音源是一样的。」
「声音的硬度听起来不一样吧?那不就是音色不一样吗?」
我双手抱胸陷入沉思。
「嗯……不过实际上不一样的是声音的强度与叠加的方式……」
「听起来是怎样不就是一切吗?所谓的音乐就是这种东西吧?」
老师嘻嘻笑着把我逼到绝境。
「平台式钢琴的话差异会更明显喔。因为动态范围更广,而且弦与弦还会互相共鸣呢。」
动态范围指的是声音强弱的幅度,如果是真正的平台式钢琴,从有如天摇地动的极强音到宛若柔软积雪的极弱音都有办法表现。而且在巨大琴身中,密密麻麻超过两百根的弦,会产生复杂的共鸣,因此才能发出只是取样自单独声音的电子钢琴,绝对模仿不来的醇厚泛音。
「还有,因为音箱很大的关系,杂音也会跟着被放大喔。」
「那个杂音指的是什么,是弹错的意思吗?我觉得凛子的演奏几乎没有弹错唉。」
「就算没有弹错也会有杂音喔。」
老师说完之后,把电子钢琴的电源关掉。在沉默的机械键盘上,快速地敲击了一段过度乐句。当然没有声音响起──我是指音乐的声音。相对地可以清楚听到咚、嚓这些短促而低沉的声音。
那是键盘本身发出的声音。
「光是敲打键盘也会发出各种杂音喔。首先是手指撞击琴键的声音。再来是琴键被按到底撞击到钢琴的声音。接着是被按下去的琴键回到原位时的摩擦声。这些声音还满吵的喔。因为大到连弦音都盖不过去,所以音色会变混浊。」
「嘿~……完全没在意过这些事情。话说弹奏的时候,一定会发出这些声音不是吗?尤其是要弹强音的时候。」
「为了尽可能减少这些声音,钢琴家才会日夜努力练习啊。」老师笑着说道。
因为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不知道,我才会被凛子取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对她说的话实在是有够丢脸的。
「就算只是普通的杂音,但每个人的感受也不一样。琴键撞击到钢琴本身的声音,属于华丽的打击乐,有的人觉得消除掉一定比较好,也有人觉得在弹强烈的极强音时,可以让声音的轮廓变清晰所以要敲出声来比较好。像李赫特还有霍罗威茨弹出来的杂音,大到让人怀疑钢琴会不会坏掉呢。我非常喜欢那种做法。在读音大的时候试着模仿了一下,可是完全弹不出那么大的声音,最后没办法只好用手肘狠狠撞下去,结果被教授臭骂了一顿。话说回来,你要跟我讨论什么?」
「……音色会不会因为弹法而改变……」
真亏这个人能从音大毕业。太多地方让人难以置信了。
*
那天晚上,我也在网路影音平台上循环播放着凛子的钢琴演奏。
我戴着耳机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让意识依附在从黑暗中迸生后逐渐崩解的声响上。她的舒伯特、萧邦、拉威尔,几乎跟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一样撼动着我的心灵。
重要的只有这个事实。
我坐起身子把耳机拔下来。音乐突然消失,隔着窗帘可以听见窗外行驶在首都高的摩托车,有如在威吓的排气声。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握住耳机横梁的手。
要让她展露所有的实力。方法也想好了。好歹我也是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把十岁以后的青春岁月,都浪费在跟DTM软体的画面大眼瞪小眼上。乐谱的构想已经在脑袋里逐渐完成。
我坐到电脑前,重新戴上耳机。
*
在四天后的午休时间,凛子来到我所在的一年七班。我因为每天熬夜编曲,累到大脑都快液化的关系,在听到第四节课下课钟声的瞬间,就趴倒在桌上失去意识,直到肩膀被人用力摇晃才好不容易醒来,搞不清楚状况的我身体一阵抽搐,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嗯、啊~?」
我发出了怪声。因为抬起头就看到凛子站在我的面前。
刚醒过来的脑袋,无法马上理解发生什么状况。就连现在是在自己的班上,还有四周被同班同学充满好奇心的视线包围这些事,都是在我一脸懵懂地来回朝周围看了好几眼之后,才好不容易掌握了现状。
可是在脑袋冷静下来的时候,凛子突然对我做出用手量额温、用手指撑开眼睛、还有量脉搏的动作,让我惊慌失措地差点又要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你、你要做什么?」
手被我推开的凛子,露出非常意外的表情。
「每天放学后都会到音乐教室的你,在这四天都没有出现,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这个、呃、不好意思让您操心了。」
比起凛子说的话,周围同学的反应让我的尴尬度急速上升。大家都投以感到疑惑又充满好奇心的视线。还能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那个女孩是四班的。」「跟村濑?」「音乐课不是要伴奏?」「两个人每天在一起?」
「音乐选修还会遇到这种事件吗?」「我要不要从美术换过来啊?」「只有村濑才行啦。」
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不过事情越传越广了喔?
「即使是每天一见到我,就会说些龌龊事情的村濑同学,连续四天没有出现也会让人感到寂寞,所以我才会像这样来探望你。」
语出惊人的凛子,让周围的同学们骚动起来。
「村濑你这家伙在音乐教室都在做什么啊?」「生活指导!」「警察!」
「等、等一下啊!我没说过那种事情!」我拼了命地反驳,然后瞪着凛子。「可不可以麻烦你不要说那种奇怪的谎?」
「对不起。」凛子一脸若无其事地这么说。「不是龌龊的事而是钢琴的事。这并不是要陷害村濑同学,只是单纯地讲错了。」
「谁会把这两个词讲错啊!根本是存心要陷害我!」
「真的吗?」凛子皱起眉头,露出非常意外的表情。「那你快速地讲十次『龌龊的钢琴』看看。」
「为什么我要做那种事?」
「你不是说不会讲错吗?」
「唔……」
没想到会被她用这种方式反击。可是我必须对自己说的话负起责任。
「……龌龊的钢琴、龌龊的钢琴、龌龊的钢琴、龌龊的钢琴、龌龊的钢琴、龌龊的钢型、啊……」
「你看,很容易讲错吧。」
「或许是那样没错!」
「村濑,你竟然能在女孩子面前,把龌龊这两个字讲那么多次。」「真的在讲龌龊的事情呢。」
感觉到无凭无据的谣言,似乎逐渐被当成事实而胆战心惊的我,抓住凛子的手臂强硬地把她带到教室外面。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啦?」在四下无人的楼梯间,我对凛子大吼道。
「我说过是因为担心你才过来的吧。难道有这么难以置信吗?我到目前为止有说过谎吗?」
「说过好几次了啊!最近的一次还是两分钟前!」
「这个我会当成,是我们两人之间的见解不同。」
差点就让我的学校生活画上句点的冤罪,拜托不要用见解不同这四个字一笔带过。
「总之因为担心你才过来是事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该怎么对她开口才好呢。感觉直接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我故意冷笑着把手放在额头上,摇摇头小声说道。
「在做为了打倒你的准备……这么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可信度很高。村濑同学的话,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四天,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没有一直关在房间里啦,我有来上学啊!话说你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反而让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唉?」
「那样的话,你不要用奇怪的姿势跟语气这么问,就好了啊。」
你说的很对!让我都想哭了!
「呃~总而言之。」我重复清了四次喉咙之后,继续说道。「今天放学后,我有事找你。」
凛子感到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