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华园老师都发LINE消息来问。
“才不会呢。朱音说的?”
“嗯。出道的时候设定是男生还是女生?”
“就说了我才不当。”
她接连发来偶像类游戏的贴图表情,聊天窗口充满华丽的气氛,感觉有点吓人。
“不过差不多必须考虑事务所之类的事情了吧?”
“之前和很多人聊过,但还是定不下来。”
“毕竟涉及到钱,人选不能随便呀。”
是啊,我心想。要是拜托个人而不是公司,就必须找到相当值得信任的人。
“如果只需要躺着发LINE那我也行。”
“这么有精神很不错嘛!”
我也连续发些莫名其妙的贴图表情回敬她。
老师立刻换了个话题。
“对了,音乐节的康塔塔不能给我听听吗?”
“抱歉,一直忙这忙那的,给忘了。”
音乐节时,我们演的《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已经上传到PNO的频道,华园老师也很快就听了。但巴赫的康塔塔没那么简单。视频里出现了很多在校学生,如果上传到网上隐私方面问题太大。
“我传到网盘上 只有声音可以吧”
“视频也要 Musao指挥乐团和合唱的帅气样我都想看”
我叹了口气。如果是视频,编辑以及编码处理等等很麻烦,不过这点要求还是满足她吧。
毕竟——在音乐节表演巴赫的康塔塔,是华园老师提出的计划。
“直接把音乐节的视频全发给我不就好了”
“文件太大 流量不够用吧”
“没事 我这儿的单人间有无线网”
是这样啊。说起来她上传视频都挺随意的,不像是在意流量的样子。
不过等等,给她看之前得先剪一下才行。里面有很长一段是观众朝我欢呼,挺没样子的,她要是看到肯定会捉弄我。
“音质也想尽量调好一点 让我处理一下”我这么写道,一半是骗人的。
“我想快点看 文艺复兴变奏曲棒极了 巴赫那部分肯定特别厉害”
她给我增加难度。
那天的文艺复兴变奏曲是在种种因素加持下才大功告成,说好听点是一辈子难得的一次演出,说难听点是靠侥幸才做到那么精彩。而巴赫——勉强及格吧,她过度期待也没用。
“我今天传上去”
老师回复一张到处撒欢的刺猬贴图,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机,转向笔记本电脑,一边处理视频,一边想华园老师的事。
这次也没能问——她身体怎么样了。
不知道该不该问,而且就算她愿意回答,我也害怕听到不好的结果。话虽如此,如果再像平安夜那样一无所知,突然从别人嘴里听说手术的消息,又会感到心痛。
只靠线上的交流,什么都无从得知。
那个人会用无数温柔的谎言欺骗我。
*
三月中旬,柿崎先生也久违地发来邮件。他所在的公司Naked Egg主营活动的策划与运营,我们也受过很多照顾。
“抱歉在百忙中打扰。邮件里大致列出了敝公司下个月以后计划举办的活动,如果您们愿意考虑出场——”
看到和过去相比措辞越来越小心,我只觉得心情复杂。起初委托时说的是“诚邀出演”,现在已经变成“如果愿意考虑”。
毕竟有最初推举PNO的恩情,能回应他的期待最好不过,但我们还要上学,时间很难调整,而且如果完全按对方的计划来演,也多少觉得束手束脚。此外,虽然柿崎先生没有错,但那家公司的玉村经理从贬义来讲干什么都起劲(这么说也挺怪的),让我不敢继续打交道。
我忽然想到,如果只是柿崎先生的话。
能理解我们的情况,又有活力,还足够细心体贴。
咦?这个人难道不正适合做经纪人吗?
工作能干,对音乐业界挺熟悉的,算是吃得开,礼节方面也无可挑剔。
不过嘛。
那个人已经是Naked Egg的员工,有策划活动这个本职工作。如果再提到关照我们的事情,很难避免和公司扯上关系。这可不行,最好和玉村经理保持距离。
话虽如此,又不能让他辞职。我们没资格提这种要求,况且付不起能让一个成年人维持生计的工资。再说我们是一边上学一边玩乐队,经纪人的工作量也没那么大。
此外,要说柿崎先生是不是完全值得信赖——受过那么多照顾还说这话实在对不起他——但我的确没法干脆地肯定。我完全不了解那个人。就算从今天起他忽然完全没了消息,我也毫无办法。
柿崎先生这个方案被我放弃。
到头来,期待的条件还是太苛刻,不可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与其四处奔走寻找奇迹般的相遇,不如嘴上嘟囔着麻烦麻烦但还是自己亲自来做反而更快吧。
总之先是下一次演出。目前还从没有加上伽耶五个人一起演出。有五个人才能实现的编排和创意已经积攒了很多,她也顺利通过入学考试,得快点计划一下。
计划……
调整日程,预约场地。
告知,卖门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昏倒在床上。
嫌麻烦的念头卷起漩涡,钻进脑髓。
受够了,我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虽然至今都没意识到,但自己恐怕相当不适应社会。必须做的事情就认认真真去做,这种行为对我来说是极大的痛苦。
不妙,真的不妙。快点行动,爬起来。要是睡着的话,PNO今后永远办不了演出,成员们也会失望地纷纷离开,只剩我一个无能的家伙孤独终老,最后死在床上。
眼看着马上要沉浸在离谱的妄想中,我硬是撑起胳膊,强迫身体离开被子,回到电脑前。
首先,给柿崎先生回邮件说“我们会考虑”,然后打开“Moon Echo”的网站。总之先安排五个人排练吧,合奏之后估计也会有干杂活的干劲。
然而打开预订页面一看,直到下下周之前,地下那些我们平常租的宽敞房间全都不能预订。
上面还写着“因改装施工”。改装?那儿的录音棚还挺新的,屋子又干净,感觉没必要啊……
能预订的全都是六叠、八叠和十叠这种小房间,要是五个人可相当挤。没办法,我先订了目前最大的十叠房间,和乐队成员联络。
接着,我在LINE上查看和华园老师的聊天消息。
她要的那份康塔塔视频,我已经在两天前上传后发去链接。
然而别说回复,连消息都仍然是未读。这是这么了?
是不是因为忙啊。比如在做什么耗费时间的检查,或者是康复训练。
不然——就是又转移到特别病房……?
肋骨内侧一阵刺痛。
我晃晃脑袋,甩开不吉利的想象。
才两天没看消息,慌什么,想也没用。我扣下手机,回到床上。
*
第二天傍晚,来到位于新宿的“Moon Echo”,的确看到有工人在大厅忙碌地来往,耳边还隐约听到施工声。
“是在改装电梯和演出场地啦。”
柜台处的黑川小姐告诉我们。
“施工时旁边有客人的话挺危险,就把地下全关了。”
“这样啊,大概什么时候结束?”
“下周。”
没办法,结束之前就勉强用十叠的C号录音棚应付一下吧。
“对了,你们下下周的周四有空没?演出场地改装之后,我想拍份介绍用的视频。”
黑川小姐猛地从柜台探过身子。
“反正也想拍演奏的镜头,让你们来的话宣传效果更好。有工钱拿。”
“……从那天起已经开始放春假了。”
诗月看着手机上的日程说道。
“那时间很足呀,拍吧拍吧。”
朱音说道,但忽然捂住嘴朝伽耶看去。
“小伽耶你呢?有没有其他安排?”
“啊,那天我有结业式,上午结束,如果是下午就没问题。”
“这样啊,太好啦!那来拍吧,大家都没问题对吧?”
我和凛子也互相看看,点头同意。
这时诗月担心地说:
“呃,说起来伽耶同学的毕业典礼呢?毕业之后还有结业式吗?”
“啊……这,呃。”
伽耶犹豫着垂下视线。
对啊,之前她和我说过,但大家都还不知道吧。
见伽耶不好开口,我替她解释:完全中学里初中不办毕业典礼,正常上完第三学期的课程以后就只有结业式。
“诶,不办毕业典礼吗?”
朱音的反应比谁都强烈。
“太遗憾了吧!初中的毕业典礼我没去参加,但真的好后悔。”
伽耶显得越来越窘迫。
“可是,学校里又没什么特别的回忆……没有也无所谓……”
“我以前也这么想,毕竟一直没去上学!但该说是没有个完整的结尾就没法重新好好开始吧,也不对,怎么说呢,总之没有毕业典礼太遗憾了。”
尽管没能顺利用语言表达——不,正因为没法顺利表达,朱音的意见才更有说服力。
“那我们来办吧。”
凛子突然开口。
“结业式那天去伽耶的学校迎接,把她抛起来庆祝,然后到‘Moon Echo’来。正好这里能借我们场地,到时候为了伽耶尽情演毕业的曲子。”
“好呀!是伽耶同学的毕业公演吧!”
诗月也兴奋地说道。
“啊,说毕业公演容易变成别的意思。呃,怎么说才好,总之就是办演出来庆祝。”
“可不让观众进来啊?得优先拍摄。”黑川小姐冷静地插嘴。
“没关系!这是为伽耶同学办的演出。”
“我觉得是好主意……伽耶你呢?”我说着朝她看去。
“谢……谢谢大家,我很开心。”
伽耶说道,眼泪汪汪地捂着嘴角。
“就这么定了!那排练吧!”
朱音从柜台接过篮子,里面装着租用的话筒和音频线等东西,快活地朝楼梯走去。
“尽情演毕业的曲子就是说……除了之前的原创曲,还有翻演的吗?”伽耶问道。
“既然没有观众,我们自己玩,翻演也不错吧。”我点头道。
“说到毕业的歌,真琴同学能想到什么?”诗月从另一边问道。
“嗯……《Mrs Robinson》。”
“那才不是毕业曲呢!单纯是电影名字里带‘毕业’两个字吧!”走在前面的朱音立刻转身吐槽。
[译注:《Mrs Robinson》,Simon & Garfunkel的歌曲,早期版本是电影《毕业生》的配乐。]
“而且电影讲的还是出轨,不愧是村濑君。”
“真琴同学!之前你不是刚对着戒指发誓绝对不会出轨的吗!”
“诶,戒,戒指?学长,这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随便想到首歌说出来,就遭受众人集中炮火的袭击,这也太过分了吧。
“呃,翻演先不提,我会再写一首原创的毕业曲。现在那首是朱音唱,所以新写的一首给伽耶唱。”
我拼命岔开话题。
“真的吗!学长为我写歌……”
伽耶眼睛湿润了,紧紧抱住贝斯琴盒。太好了,顺利转移了她们的注意力。
虽然结果要加急再写一首歌,但反正很早之前就想给伽耶也写几首,这次是个好机会吧。
*
“村濑君,去看看新的录音棚吧。”
第二天午休快结束的时候,凛子提起这件事来。
“昨天排练的屋子实在太小了。如果光靠‘Moon Echo’,今后可能还会遇到类似的不便,得看看其他地方,找一下备选方案。”
“嗯嗯。确实。”
“靠我哥哥的门路发现了很不错的地方,而且位置在池袋,很方便吧?”
那比“Moon Echo”所在的新宿更近一点,不过反过来会离伽耶更远,有点过意不去。但反正四月份之后她就和我们上同一所学校,要说放学后去录音棚,那无论池袋还是新宿都没什么区别吧。
“但这么重要的事,刚才全员都在的时候怎么没说?”
预备铃已经响过,诗月和朱音先去了教室,我们两人迟一步正要离开准备室时她才开口。
“她们两个听到了肯定要跟着一起去吧。”
“诶?不是大家一起去吗?”
“只有我们两个人。”
“为什么?”
“最近完全没有两个人独处,因为这个,你大概已经相当松懈了。”
“松懈是指什么……?”
“没头绪吗?”
“一丁点都没有。”
“这就是已经松懈的证据。”
诶诶诶诶……这算什么理论,我都没法反驳了。
“这一点也在路上的电车里好好聊聊吧。”
话虽如此,朱音和凛子同班,诗月的三班在旁边,不排练的日子基本上也是一起回家,我和凛子不可能避开她们单独去车站,四个人在教学楼门口聚齐了。
“今天我要一个人用村濑君。”
她终于不遮掩了,彻底不把我当人对待。
“我总是在回家的电车上独占小真琴,只有一天就不在意啦。”
朱音的回答和之前一模一样。
“呜呜……之前我也尽情独占了一整天……按顺序来说确实轮到凛子同学了……”
诗月嘟囔着,满脸不甘心。
“不是,四个人一起去不好吗,反正是去看录音棚。”
明明是随口一说,可朱音和诗月都竖起眉毛。
“小真琴你没有人性吗!?”“请体谅凛子同学的心情!”
最近老是莫名其妙地被各方面责备,我都要哭了。
在车站等电车时,我又被凛子教育:
“朱音还有诗月,你和她们两个都单独出过门吧。听说之前又去伽耶家玩了。”
“嗯。……哪里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这种事多来点。”
“哦……”
“但机会要均等,保持公平。因为你是乐队福利的一部分。”
我好像连东西都不如了……
“看你好像没什么自觉,这次就把话说清楚。我们全员都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听着好可怕。”
“所以一有机会就想拿村濑君玩——啊说错了,是想和村濑君玩。”
“换一个字这差别好大啊!?”
“而且你光是变身成女生点击量就不得了。”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不喜欢面对别人的爱吗。”
偶尔,凛子会朝我露出这种苦涩的眼神,我真的应付不来。就算明白是装出来的,还是觉得压力好大。
“……倒不是不喜欢,毕竟比被讨厌强多了。”
要是大家都拿捉弄我取乐能相处融洽,那再好不过。估计大家选巧克力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种想法。
“那就好。”凛子说着微微笑了。“但要说我完全不后悔也是骗人。”
“……后悔?”
“是说一开始说服诗月继续做鼓手。如果没那么做,我就能一直独占你了。”
真不知道她话里有几分是认真的。
可是,凛子看向铁轨另一边站台远处的眼神飘忽不定,于是我坦率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这种‘如果’,或许没有意义。”
隔了一会儿,凛子才转向我,眼神澄净。她面无表情不代表没有感情,而是各色的光都有一些,均等地混合在一起,结果是没有颜色。
所以我也继续说:
“如果你听了诗月的鼓声却不觉得可惜,那我一开始也不会被你弹的钢琴吸引。所以假设没有意义。”
无论怎样,我们一定总会相识。
虽然和朱音也说过同样的话,但如今我再次深有感触。
“或许吧。”凛子说着,露出更加透明的笑容。
列车开了过来,遮住了为她描绘轮廓的光线。
那是被杂司谷陵园和都营荒川线夹在中间的一角。
细长的胡同里并排开着米店和老酒馆,远处建筑中的高层大楼里传来空荡的施工声。在停车场的向阳处,一群野猫聚在一起取暖。
“这一带是再开发地域,再过十年就全都是高层公寓了。我们公司能拿下这块地单纯是运气好呀。”
辰人先生说着笑了,拿出钥匙指着建筑的玄关说道。
冴岛辰人——是凛子的哥哥,刚才到荒川线的杂司谷站来接我们。他身上是一套非常得体的亮灰色西服,看起来价格不菲。这副好青年的模样和凛子不怎么像,或者说面容中根本看不出父亲或者母亲的影子。这爽朗的气质到底是怎么遗传来的?真不可思议。不过冴岛家的人也只有他会对我露出友好的表情,说不定单纯显得例外而已。
辰人先生带我和凛子来到外观独具特色的三层建筑。走进宽敞的玄关大厅,他最先脱下鞋,然后给我们也拿来拖鞋。四周漂着崭新涂料的味道。
穿过走廊左手边的大玻璃门,看到眼前的客厅非常敞亮。虽然还完全没摆家具,但感觉就算放四个沙发以后还能再给窗边来一张大桌子,之后空间依然绰绰有余。右手边更里面是独立的餐厅,更里面能看到厨房。
“厨房这么宽敞不错吧,我自己都想住了。凛子完全不会做饭,感觉挺可惜的。”
辰人先生说着笑了,这时我忽然想起来。
“啊……对了,巧克力是您做的来着。还有圣诞节时的饭菜也是。谢谢您,非常好吃。”
“那就好。我对音乐完全不懂,结果母亲把做饭的知识完全教给了我,凛子甚至没拿过菜刀。”
“人尽其才。”凛子淡然说道。
可是,我环视着配置奢侈的现代化厨房心想。
客厅?餐厅?厨房?嗯?
“只有钢琴已经搬进来了。二楼和三楼各有一间弹钢琴用的单间。大录音棚在地下。电已经通了,但还一点器材都没有。要不先去看一眼吧。”
“浴室我也想看看。”
“浴室和淋浴室各有一间,还没通水。”
浴室?
看着还在讨论个不停的冴岛兄妹,我忐忑不安地开口:
“……呃,……这儿是录音棚?对吧?可是看着怎么像普通的住宅。”
辰人先生睁圆了眼睛,来回看看我和凛子的脸。
“录音棚?嗯。录音棚也——?凛子,你没说清楚吗?”
“带录音棚的共享住宅(share house)。我没说吗?”
“根本没说!你说新的录音棚,我还以为是普通那种租用的录音棚呢。”
共享住宅。没错,这就是共享住宅。一共三层,而且公用部分宽敞到这个地步。
“这栋共享住宅打算面向音乐大学的学生出租,女性专用,今年四月开放。”
辰人先生解释道。
“我打算考的学校离这儿很近,现在看来设备也非常不错。”凛子说着点头。
“你们慢慢看,我还要回去干活啊。”
辰人先生把钥匙递给妹妹,摆摆手朝玄关走去。
“看完记得锁好门,把钥匙放到信箱里就行。那村濑君,凛子拜托你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凛子,还有依然摸不着头脑的我。
“那到处看看吧。从哪边开始?你也关心浴室吗?”
“不对不对等一下!共享住宅是怎么回事?”
凛子眨眨眼睛。
“共享住宅(share house)指多人共同入住的租借住宅,是日式英语——”
“我没问这个词的意思!你不是说看录音棚吗?”
“都说了这儿有录音棚。那去地下看看吧。”
凛子说着立刻朝楼梯走去。
地下的录音棚相当正式。里面只有一台三角钢琴,其他什么器材都还没有,但音响看起来很不错,旁边还设有控制室。鼓摆这处墙边,吉他音箱放这边,然后贝斯音箱放那儿……我在脑海里一件件摆下乐器。空间相当宽敞,甚至能再放差不多十把椅子给观众用,办一场小型演出。
“相当不错。这种屋子能整天自由使用,不觉得棒极了吗?”
“确实棒极了。呃,难道说四月起你要住在这儿?”
“怎么会,是高中毕业以后的事。”
“原来是那么久以后啊……”
除了“Moon Echo”以外,再找找其他合适的录音棚。来之前听她这么说,还以为是普通那种租用的呢。
“听说一共有六个房间,要是有空位,可以让PNO全员都住进来。随时能合奏,而且要做饭也有你和伽耶。”
“等下,不是说女性专用的吗?”
“管理员来的时候女装就没问题。”
“全是问题好吧!况且先不说管理员,同居在各种方面都不行吧?只有女生还好说。”
凛子歪头纳闷。
“我完全不在意,其他三个人应该也非常赞成。不信现在发LINE问问大家?”
“别啊事情肯定越说越麻烦!”
见凛子拿出手机,我立刻拽住她的胳膊。
我痛切地感到,自己是真没被她们当男人对待。
“但乐队的人一起生活,不是很棒吗。”
“呃,嗯……感觉是很有意思……但一直待在一起不好说啊。”
总觉得要适当保持距离才行,不然容易因为些小事闹矛盾。没办法,我天生爱担心这种事。
“上面也去看看吧。”
凛子再次快步朝楼梯走去。
二楼是笔直的走廊,左手边连续有三扇门,尽头处厚重的隔音门里估计是钢琴房。来到三楼发现是完全相同的构造。
凛子打开离她最近的门进去。
“嗬,卧室也是隔音的。”
摸着门和墙壁,凛子点头赞叹道。原来如此,这样小提琴之类的可以在自己的房间练。
不仅如此,每个单人间里甚至配备了厕所和盥洗室。
“考虑真是周到,太棒了。”
凛子微微翘起嘴角,语气更强了。她平时表情缺乏变化,这副模样已经等同于兴高采烈。
可是。
“房租不会很贵吗……?”
我忍不住问道,语气有点奇怪。
“我想也是。要是按父母的意愿去钢琴专业,估计他们会高高兴兴付钱,但作曲专业就不好说了。”
“你父亲不是说过,去钢琴专业也能一定程度上学到作曲知识。没有这个选项吗?”
“没有。”
令人吃惊的是,凛子干脆地否认。
“既然不打算在钢琴方面登峰造极,去钢琴专业是对不起老师。而且因为我考试合格毁掉一个本来能考上的学生的未来,也觉得于心不忍。”
她这说的,好像确定自己想考就能考上一样。不,如果是凛子那肯定没问题。
这种简直有些危险的自傲——或许就是凛子最吸引我的地方。
“最理想的是到高中毕业为止赚到足够的钱,但也不会那么顺利。”
“唔唔……可能也……不是做不到。”
由于不够自信,我说得断断续续。
“已经能吸引到观众了,转型以视频为中心,或者专门翻演人气曲目,说不定能赚够钱……”
“你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吧?”
“嗯,那倒是。”
到头来,我最喜欢的是作曲,如果可以,还是想继续以原创曲活动。演奏本身我确实喜欢,也有很多想翻演的曲子,但如果一直做那方面的东西,估计早晚会腻味。
“而且以现在的PNO为基础,不管赚到多少钱,那都是村濑君的功绩,算不上是我赚的钱。”
“诶?没这回事吧。要是没有你们,乐队根本就组不起来,最开始那首曲子火起来也是——”
凛子悲哀地摇摇头,打断我的话。
“村濑君你不懂。”
“……不懂什么?”
“响子·克什米尔应该也和你说过。PNO里面无可替代的部分,是村濑君,只有你一个。我们几个再怎么换人也不会出问题。”
“没——”
刚开口,我便停住了。
本想断言,没这回事。
因为乐队是从我和凛子开始的。在那个充满青草香气的狭窄乐园,彼此的情绪以及手指互相缠绕,音乐乘着除天空外别无去处的风获得自由。那一天只有我们两人的合奏造就了如今的我。
对上视线,看到凛子眼中盈满那个春末午后的色彩,便知道我们在思索同一份记忆。
但凛子摇摇头,继续说:
“你的看法……虽然从个人角度来看算是安慰,但从接受音乐的角度来说与事实无关。我只是最先与你相遇而已,并没有成为特别的人。”
听到她冷淡地断言,我只好沉默不语。
凛子张开双手,眼神沿着自己的每根手指从指根移动到指尖,仿佛在分别给它们取名字,然后在心中呼唤。
“所以,我也想成为对你来说无法替代的人。”
凛子的视线从食指指尖轻轻飘起,停在我脸上。
“等到我真正做到的那一天,就光明正大地一起生活吧。”
“……啥?”
我猛地回过神来。
“呃,那个?什么意思?是说凛子你去音乐大学学习作曲能给乐队做出更多贡献的意思吧?就算那样,共享住宅还是女性专用的,两件事没关系吧?”
“我没说乐队的事。”
“咦咦咦咦……”
没说乐队的事,最近被很多女性这么数落,每次我都不知如何是好,而这次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为什么?怎么回事?怎么理解都是乐队的事吧?
“虽然我除钢琴以外牺牲了一切,甚至没握过菜刀,但还是要忠告一声。你脑子里音乐的事想太多了。”
“全世界我最不想被你说这话!”
“那去看看我个人最重视的浴室吧。应该在一楼。”
凛子说完立刻离开房间,接着传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我一阵头痛,在地板上蹲了一会儿,喘过一口气才站起身追上凛子。
浴室位于一楼走廊最里面。从脱衣间来看就已经有高中泳池的更衣室那么宽敞,角落处的供水排水口估计是给洗衣机准备的。
“哇。”
打开浴室的毛玻璃门,凛子发出感叹。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至今根本没听过她发出“哇”这种声音。第一次竟是她看到浴室的瞬间。
不过,里面的确值得她感叹,差不多相当于小旅馆的浴池了。清洗身体的地方设有三组淋浴,浴缸也是从地面往下挖出来的,感觉四、五个人一起泡进去都能悠闲地伸开腿。
“棒极了棒极了。感觉入住的人能全员一起进来,每天都像是修学旅行。”
“你这么喜欢洗澡吗?”
“没错。选住处时浴室是最优先确认的项目。这里我很满意,不过——”
凛子环视四周,再开口时音调低了几分。
“有一个问题。”
“哦哦,这么宽敞的话打扫起来很累人?”
“不是说这个。要是一起洗澡,村濑君就算女装也要暴露。”
“那还用问吗!为什么前提是我要住进来!?”
“……我觉得会暴露,不过真的会吗?”
“当然会了!别看着我下面问,也太露骨了吧!话说根本就不会一起进来!”
“就是说唯独你在淋浴室洗?”
“别说得好像我要住进来!”
“配备村濑真琴的共享住宅,我倒觉得这条件不错。”
“这说法感觉我像地缚灵一样,好可怕。”
“村濑真琴完备,不觉得很吸引人吗?”
“毕竟是我自己吧!”
“对自己多肯定一点。”
“要和我说这话,有其他更合适的时候吧!?”
后来,我们又详细看过屋顶的园艺区域和各楼层的收纳空间等等,结果离开时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天色完全黑了。
“今天真是充实。”
凛子在玄关门口转过身,轻声说道。
“设施和地点都无可挑剔。问题是两年后会不会刚好有空着的房间。我和哥哥商量下能不能预留。村濑君觉得怎么样?”
“诶?啊,嗯。我觉得房子很不错。房租……要是考虑能省下租录音棚的钱,说不定反而更划算呢。”
“就算村濑君隐瞒性别入住这个计划行不通。”那肯定行不通吧。“招待客人一起用录音棚好像没问题,也不至于连客人都只限女性。”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毕业以后的事情对吧,没什么真实感。两年后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周围会变成什么样。”
“这倒是确实。”
并肩走在身边,凛子轻声笑了。
“像去年这个时候,我根本想不到自己上高中以后竟会组乐队。当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碰音乐……不如说,想象不到自己会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毕竟那时我像僵尸一样。”
“怎么还像僵尸呢。”
当时状态有那么糟吗?
我回想起刚认识时凛子的模样。
“放弃钢琴,固执意气选了难考的高中,只是为了争一口气而备考,精神上已经快撑不住了。所以刚认识的时候对你态度很差,希望你能原谅。”
“唔……这时候提起来……太狡猾了……”
“那个时候我内心颓废,才把村濑君当性犯罪者对待。”
“现在偶尔也会吧?”
“最近是当成心中有爱的性犯罪者。”
“你是不是觉得加上‘心中有爱’就可以随便说了?”
“实际上那时候我确实很过分,对吧?”
被她本人毫不在意地问出这话,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嗯,哎……当时是浑身带刺吧。”
“从小泡在钢琴里,把一切都献给比赛,这种孩子果然有些扭曲。如果继续弹钢琴,那些扭曲的地方也会成为武器,可如果放弃,就只剩下形状别扭的心。其实我知道几个类似的人。比如发现一直拿第二的人最近没来参加比赛,后来才知道是放弃了钢琴,已经住院了。”
那个世界好可怕。凛子淡然的语调更让我感到真实。在那个音乐的世界要分出胜负,和我完全无缘。
“就算听到这些事,以前的我也只觉得他们太软弱,觉得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该以钢琴家为目标。然而等到自己也落到同样的处境,才发现四周真的一片漆黑,无依无靠,什么也听不到了。”
凛子的声音在空洞的暮色中消散。
民宅的间隔变宽,眼前能看到栅栏对面都营电车的轨道,还有更远处高层楼群中忙碌的团团灯光。在西边,晚霞余烬的正上方是没有星星的黯淡天空,铺出一抹平坦的渐变色彩。
“所以,能遇到村濑君真是太好了。”
我在电车道口停下脚步。
警报声响起,像不合时宜的虫鸣,拦路杆被放下。很快,一辆不长的列车从我们眼前开过,车窗中透出淡淡的灯光。
我用力咽下唾沫,注视凛子的侧脸,结果和她对上视线。
在凛子眼中,是我自己无依无靠地站住不动。
“……怎么了?”
看到我的样子,她歪头问道。
“……呃,没事,……就觉得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突然吧。”凛子说着撅起嘴。“今天一直在说这个。”
“嗯……?是,是吗……”
“我无论说什么都容易被当成是开玩笑——问题的确出在我自己身上,”
拦路杆抬起,一阵崭新的风拂过,凛子迈开脚步踏入暗处。
“不过,唯独非常感谢你这件事想好好说出口。今天让你陪我来,其实是为了这个。谢谢。”
一阵凉飕飕的夜风从开放的铁路吹过,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热量。
“……哦,嗯。”
我断断续续地回答,期间凛子已经穿过铁轨,见她快要到达道口对面,我慌忙追上,走在她身旁。
我也有同样的心情,不知有没有如愿传达给凛子。如果用语言表达出来,会被她笑话吗?会不会因为已经走过铁轨,能让我们变得坦率的魔法只在周围停留片刻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村濑君。”
感觉到我已经追上来,凛子开口:
“如果愿意多依靠我一些,我会很高兴。”
“呃……”
“最近在找经纪人吧?这种事希望你别独自烦恼,和我也商量一下。……话虽如此,我并没有门路,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其他事说不定能帮上忙。”
“啊,哦哦,嗯。……抱歉。”
是啊,问题也不是必须由我独自想办法解决,弄得好像不信任其他成员一样。
“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无论生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贵。”
“嗯。……嗯?”后面好像跟着什么奇怪的台词?
回到家,我立刻写下至今寻找经纪人的结果。发到乐队的LINE群里,成员们立刻有了反应。想找男的还是女的;最高能付多少工资;让经纪人做哪些工作;哪些事属于自己能做到的范围——自作主张的对话接连不断。
虽然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但总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果然不能独自承担啊,能依靠别人的时候就该依靠。正如朱音和凛子所说,如果其他人能做到,就让大家一起分担,而我集中精力做那些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给新歌编排节奏吉他……然后还要继续写新歌才行。
我叹了口气,正要锁上手机屏幕,忽然在LINE的好友列表里看到了”Misao”。
因为凛子,今天一直很开心,都忘了华园老师的事。
我身不由己地点下那个名字。
发出康塔塔视频的那条消息依然没有回音,甚至还是未读。
好不容易有了些从容的内心,又被灌进冷水,心脏仿佛直接被毛线缠住。
这样一来,已经是第四天没有消息。虽然她应该没法每天打开平板查看,但到了第四天实在让人担心。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深呼吸后,我扣下手机。
自己和老师之间的联系,就只有手中这台巴掌大的机器。不知道她在哪里,而且已经超过半年没见过她的脸。就算现在老师出了什么事,我也根本无从得知。
我又在视频网站上确认“Misa男”的频道,里面的时间依然停在圣诞节。
手术平安结束了——没错吧?不久前还正常用LINE聊天呢,已经没事了——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再怎么想也没用。来做自己现在能做到的事吧。已经说好要为伽耶写毕业歌,说什么也要在她毕业前赶上。
打开电脑,扣上耳机,启动音序器。
鼠标指针开始颤抖,小节线模糊涣散,耳边响起毛毛细雨般的噪音,指尖已经摸不清乐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