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整个星期的气象预报之后,我放纵失落的情绪并倒向床。
被子随着身体向下陷去。平常在这个瞬间,都会让我觉得相当舒服,但在这个湿气很重的家里,只会让我觉得闷热而已。
我沉着一张脸起身之后,就看见窗帘的角落边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
夜幕即将降临,今天这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这一星期以来,我跟彩华又断了联络。
……这个说法或许不太对。LINE的聊天视窗中,彼此还各留有一个贴图。这是我们之间的对话告一段落的证据,在那之后没再传来任何联络,一点也不奇怪。
但我心中还是难以抹去莫名涌上的不安。为了掩盖这种难以平静的心境,我还在家打扫了一番,心情却依然郁闷。
起因很明显是那天突然遇见明美。
反正我是跟现在的彩华这么要好,那她的过去就跟我无关。就算我是这么想的,明美跟志乃原还是一点一点地向我揭露过去。与我自已的意志相反,拼图一块块地拼凑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还比较想听她亲口告诉我。
然而正当我产生这个想法时,就跟彩华断了联络。
「那家伙到底是在干嘛啊?」
并不是对谁说出口的这句话,就这么消失在这个家中。
这时,窗帘的角落边再次出现一闪一闪的亮光。
我想着会不会是有车子停在这附近并定睛一看,好像也不是有人打着方向灯。那么一明一灭地反覆闪烁的亮光是──
「糟糕!」
我赶紧掀起窗帘,显示出来电画面的手机就被放在窗台边。大概是我刚才打扫家里时,随手放着就忘记了。
「喂?」
『啊,喂?』
电话另一头传来的是礼奈的声音。
「怎么了吗?真难得你会打电话给我。」
有段时期我们确实很频繁地以电话联络,但实际上这是她自从今年冬天第二次打来。
对于平常只要待在自己家里,要说个话都觉得很痛苦的我来说,会讲电话的对象真的没几个人。有时甚至还会一整天下来,只跟礼奈一个人说上话。
我们通常都是在闲聊,几乎没讲过什么有建设性的话题。
但对我来说,那样才好。我不禁沉浸在觉得那样就好的过去之中。
『你有接我电话,真是开心。』
「当然会接啊。手机都响了。」
『呵呵,也是呢。』
礼奈感觉像是怀着某种感慨地这么回答之后,便向我问道:
『你没接到那月的电话吗?』
「咦?」
我暂时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并设定成扩音。
接着点出通知栏一看,上头确实记录着「未接来电:那月」。
「啊~她有打来耶。我没接到。」
『你刚才在做什么?』
「打扫家里。」
我单手拿着手机,将放在地板上的吸尘器收回橱柜里,这才拿起丢在床上的抱枕。
将抱枕放到地板上并坐下之后,身体微微地陷进去一些。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有啊。」
『是喔,我只是觉得你难得会打扫家里。看来悠太也变了呢。』
……这么说来,在跟她交往的时候,我几乎不太自己打扫家里。
礼奈知道当我偶尔主动打扫的时候,就代表想整理一下脑中的思绪。即使如此,还是尽量避免由我提起彩华的话题比较好吧。
当我在脑海中摸索着有没有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可以讲的时候,刚好想到了一件事。
「对了,今年夏天我们同好会要去海边玩。礼奈,你也要来吗?」
『咦,我也可以参加吗?』
「可以啊,何况大家好像也都会找自己的朋友来。如果那月也能一起参加,应该可以玩得很开心吧。」
上星期礼奈在体育馆倾诉了自己内心感到寂寞的一面。
那天晚上,我就开始思考能替她做点什么,好缓和一下这样的心境。若是参加同好会所举办的活动,应该可以加深跟许多人之间的情谊吧。
只要增加与人交际的机会,说不定礼奈也就不会再去想这种消极的事情了。虽然这是我摸索出来无关紧要的话题,但也确实是我的真心话。
在隔了一小段空档之后,礼奈用开朗的语气回答:
『嗯,我想去。去年去海边玩的时候也很开心嘛。』
「去年啊,的确很开心。」
那时候我们还在交往。
我们两人第一次去旅行的地点是日本海的海边,外宿两晚回到家之后,发现背后的皮都卷起来了,让我印象很深刻。
「今年大概会去九州或冲绳。应该满多人参加,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去说一声。」
『没问题!好开心喔,谢谢你约我去。』
她的语气确实带着雀跃之情,这让我内心松了一口气。
约她前往那种有男有女的地方,多少让我觉得有些内疚。既然是集训,我也有人际关系要兼顾,恐怕很难时时刻刻都跟她一起行动。
即使如此,最近礼奈看起来也跟志乃原聊开了,只要再约那月一起参加,我想应该就比较容易扩展跟其他人之间的互动。
我知道礼奈的个性比较文静,但她也不是没什么朋友。
「我等一下回电给那月时,也会顺便约她参加。真不知道她打给我有什么事。」
当我脱口说出这样的自言自语,礼奈就陷入了比刚才还要久的一段沉默之中。我才觉得奇怪,正想再说一次的时候,就察觉到礼奈开口了。
『应该是要跟你说彩华的事。』
「彩华?为什么?」
为什么那月要打电话跟我说彩华的事啊?
而且礼奈又为什么会知道?
我不确定礼奈有没有察觉我这句反问当中包含的两种意义,不过她以「前阵子啊」起头,并侃侃道来。
『我跟彩华见过面了。之前应该也有跟你说过她向我道歉的事情吧。』
「嗯,我有听你说过。」
我本来想跟她一起去的,所以听见这件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与此同时,也觉得确实很像彩华会做的事。
『在那之后,彩华有没有哪里不太对劲?』
听礼奈这么问,我也开始思考。
仔细想想,确实有很多时候──彩华感觉不太对劲。那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但就只有「跟平常不太一样」这点让我印象深刻。
想必不只是从高中跟她相处至今的我而已,就连同一个同好会的那月也这么想。
课堂上的那件事,跟彩华与礼奈见面的时期不一样。这两者相较之下,就我现在的感觉来说,她比较像是因为明美的关系才会表现出那样紧绷的氛围。
然而,也有可能在那之前就这样了。
回头想想,我有段时间差不多一星期都没见到彩华。因为没有见面,我也不知道她跟平常相比有没有哪里不太对劲,然而一整个星期没见面,或许也能说是一个不对劲的事实。而这也确实跟她与礼奈碰面的时期一致。
「或许是有点奇怪。」
没有提及详情,我这么回答。
结果礼奈浅浅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会不会是我害的呢?』
「……你跟彩华说了什么吗?」
犹豫到最后,我还是尽可能用平稳的语气这么问。既然原因出在我身上,无论礼奈说了什么,我都没资格责怪她。
我只是想正确掌握实际上所发生的事情。
『的确是说了什么,她也对我说了一些话。』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不禁动摇,但礼奈用沉着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但我们没有吵架喔。道别的时候,我跟彩华都是面带笑容。』
「是、是喔。」
这让我比刚才更放心了许多。对我来说,彩华跟礼奈都是亲近的人。但我撕破嘴也不敢说希望她们两个可以好好相处。
她们如果在没有我的地方相遇的话,说不定就会成为朋友了,但因为那件事情而让两人之间产生了一道隔阂也是事实。即使如此,我真的还是不希望她们两个吵起来,所以很感激礼奈这么说。
『听那月说,彩华最近好像很常没去学校上课。同好会更是在没有任何联络的状况下,好几个星期都没去了。』
「真的假的?」
『我才不会骗你呢。』
「也……也是。抱歉。」
一边道歉,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彩华虽然也会嘴上说说「好想跷课喔」之类的,但我真的不记得除了感冒之外,她有哪次缺席。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同好会的状况如何,不过从那月的反应看来,一直以来应该都跟上课一样近乎全勤吧。
这明明是彩华努力营造出来的环境,却没有任何联络就没去参加同好会,实在很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虽说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出席,但以同好会的活动日看来顶多五天左右。有人这么多次没去其实一点也不稀奇,但那月想必是因为没去的人是彩华,才会担心。
而且我自己最近也都联络不上她,这让我心中卷起了一阵阴霾。
我想先打电话给她,听听她的声音。
这么想着,我开口唤了一声「礼奈」。
『你要打电话给她吗?』
「嗯,我打给她一下。掰掰──讲完之后,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听我这么说,礼奈发出「咦?」的惊呼。
『你还会打电话给我吗?』
「对啊。我都还没听你说起打电话来的目的是什么。应该有事要找我吧?」
我一问完,礼奈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否定了。
『不。令人高兴的是,已经没事了。』
「咦,真的吗?」
『真的。但你如果会再打来,我会很开心呢。在去打工之前,我刚好没事做。』
我正想问她现在在做什么样的打工,却在脱口前闭上了嘴。
这件事之后再聊也没差吧。
我补上一句「谢啦」,就结束与礼奈的通话。画面上接着显示出聊天视窗,礼奈的头像也映入眼帘。
那张照片没有拍到她的脸,只是从旁拍了她的上半身。右手戴着的手炼,从两年前到现在都没有变。
那是我们一起选的,点缀了翡翠绿装饰品的成对手炼。一款戴在礼奈的手腕上。另一款就收在我房间的抽屉里。
我久违地从柜子里拿出来一看,只见它散发着从未改变的光辉。
◇◆
「所以你因为打电话都联络不上,就直接跑来我家了?」
彩华一脸傻眼的样子,稍微打开玄关门,并朝我这边看过来。
那扇门比我家的还更厚重,外头还挂着北欧风格的牌子,看起来就很时髦。
「呃,嗯……没错。」
我总觉得坐立难安,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相隔一段时间打了两次电话她都没有接,我便下定决心跑来拜访彩华家。
按了两三次门铃之后,她总算有所回应,接着便打开玄关门。
彩华只穿着一件小背心再套上连帽外套,很明显就是一身家居服。跟她对上眼的瞬间我差点就要忍不住大喊出声,但彩华只是轻笑着说:「你这是什么女孩子一样的反应啊。」
但不知道是不是改变了主意,她现在把连帽外套的拉炼拉到脖子的地方,降低了一点给我带来的刺激。
「不过……你既然都来了,要进来吗?」
彩华敞开大门,这么邀请我。
「不用,在这边就好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而已。」
「是喔。所以说,你有什么事?真的只是想来看看我而已吗?」
彩华微微歪过头。这动作看起来就跟平常的她一样。
但如果一切都一如往常,她没道理一直都不去学校上课。说她是为了不让我察觉才做出这样的举动,我觉得可能性还比较高。
彩华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只见她对着答不上来的我勾起嘴角。
「看到我漂亮的脸你满足了吗?」
「满足了。我听说你一直没有去上课,还担心你会不会很憔悴就是了。」
我这么说着,就将挂在手上的一袋塑胶袋递给彩华。里面有些机能饮料跟果冻等等,满满是病人会觉得开心的东西。
「谢谢。这样啊,你是担心我喔?」
「当然担心啊。你最近为什么一直没去啊?」
看彩华若无其事地一直说下去的样子,我觉得有点烦躁。
怎么可能不担心。就跟彩华很关心我一样,我也总是关注着彩华。
明是如此,她为什么认为我都不会担心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到烦躁。
──大概是心生动摇吧。
正因为开始产生了自觉才不想否定,然而又没找到能彻底否定的证据,因此焦躁不已。
彩华听我这么问便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接着才开口说:
「你之前也很常没去学校吧。那是一样的啊。」
「单纯跷课的意思吗?少骗人了,你怎么会──」
「是真的啊。」
她明确的语气让我不禁闭上嘴。
「你应该也很明白我不是大家所想的那种好人吧。」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啊?」
在我面前的彩华,并不像周遭的人所想得那么敦厚,也不是成天开朗地笑着的性格。
若要说这样是不是就能直接断言不算个好人,答案应该是不行,但我觉得那至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彩华大概是看穿我这样的想法,她摇了摇头。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完美。」
「我不是那么想──」
「不是吗?」
我有办法断言自己不这么想吗?当然,就有缺点这点来说,彩华绝非完美。这是相当自然的事情,只要是人类都有弱点。
差别只在于有没有隐瞒好弱点,以及有没有被别人发现。
完美与否这种事,就只有这样的差别。
我知道彩华的缺点。她有点强势,对有些人来说自我主张太强,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缺点吧。
但我反而觉得这些缺点是彩华的优点。
如此一来,彩华在我看来就是接近完美的存在。
彩华是针对我这番意识问的吧。
「怎么说也不是完美的吧。但我可能也有想过,对我来说大概是完美的存在吧。」
「对吧……我总觉得以前的你一定不会这么想。」
她所说的以前,到底是指什么时候啊?是在念高中的时候吗?还是指大一的时候?
「所以你才会因为我最近比较常跷课就这么担心。但我本来就是这副德行,你不用替我担心也没关系。」
彩华耸了耸肩,就将玄关的大门完全敞开。
「你还是进来吧。看你一副没有想要回去的样子,继续像这样站在玄关讲话,我都觉得累了。」
「唔……不,但这样好吗?」
「都说可以了。来吧。」
彩华揪住我的衣襟,硬是把我拉进屋内。
我顺着她的力道向前倾,就这么进到她的家中。
「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彩华留下这句话,也不等我把鞋子脱掉,就朝着客厅走去。
客厅的摆设做了一点改变。观叶植物移去阳台,相对地,原本的地方摆了一座散发淡淡光辉的3D水晶摆饰。
由于上头放了一个音乐盒,看来可能是只要播放曲子就会随之发光。
我对于就连一个摆设都如此讲究的居家装潢感到钦羡不已,却也觉得这对自己来说还是很久以后才能实现的事情而感到死心。
现在光是顾及衣物等穿戴在身上的东西就尽了全力。
而且彩华家的格局是一房一厅一厨。宽敞程度跟我家不一样。
如果这样的空间全都是自己的,那我也能明白这种就连在家里也想好好讲究的心情。
彩华在双人沙发上坐下之后,抱起了放在旁边的抱枕。
「不坐吗?」
「不,我没关系。」
虽然是双人沙发,但总觉得只要坐下来就会触碰到彼此的身体。我现在不想因为没必要的事情而分心。
彩华听我这么回应,就伸手指向掉在地毯上的抱枕。
「那你坐在那边吧。」
「谢谢。」
那是我之前来这个家的时候用过的抱枕。这应该比我自己的那个还要昂贵吧,外观跟摸起来的触感都不一样。闻起来还很舒服,让我的心稍微沉静了下来。
「不可以闻喔。」
「我、我知道啦。」
我噘嘴这么说,彩华就轻声笑了出来。
那是一如往常的表情。
「唉,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一如往常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开朗。即使是跟她认识这么久的我,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喂,听我说啊。」
「咦!」
突然被拉回了思绪,我忍不住惊呼一声做出反应。
但彩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似的,只是语气平淡地开始说起来。
「树从这个月开始加入了选美大赛的主办单位,好像很缺人手的样子。他跟我说希望你能去帮个忙──」
在我听到选美大赛的瞬间,就不禁回想起跟礼奈之间的那件事。
但是,那跟这次一点关系也没有。
尽管完全不知道选美大赛的主办单位具体来说都怎么办活动,但我对此感到有点兴趣。
「──不过我帮你拒绝了。」
所以,彩华这句发言让我再次做出傻愣的反应。
「咦,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总不能为了配合树,就把你卷进来吧。他是有拜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愿,我就说你因为打工之类的原因,总之会很忙。」
这确实是在配合树,但她似乎也完全没有考虑到我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可能性。
但本来上个月就在招募选美大赛的主办工作人员了,因此直到这个时期还这么闲,会被认为没有兴趣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我开始考虑明年是不是要自愿参加的时候,彩华继续说道:
「所以要是树跟你说起这件事,记得配合一下这个说法。他百分之百不是会因此责怪你的那种人,但说不定会讲到这个话题。」
「喔……OK。那你有受邀参加吗?」
「我本来就打算参加。而且感觉也能累积各方面的经验。」
「是……是喔。」
这时,我才开始感到不太对劲。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她半强迫地让我参加了联谊。大一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状况发生过好几次。
在「Green」举办迎新活动时,她也是很自然地来拜托我去帮个忙。
面对彩华的请托,尽管有时我会有点不甘愿,但还是每次都答应了。这是因为我们之间有着一份坚定的信赖关系。
这说不定还是第一次在问过我的意见之前就擅自拒绝。换作平常,她都会先说上一句「姑且问你一下」,并来请我帮忙一些事情。
不过,唯独这次可能是我多想了。毕竟联谊跟迎新之类都是只限定一天的活动,跟选美大赛主办这种定期都要强制安排的行程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所以,我决定试探她一下。
「唉,如果我说想参加呢?」
「咦?」
这样就能厘清彩华真正的想法了。
……我不禁在内心自嘲地笑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
现在这么试探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彩华,总让我觉得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所采取的行动,足以被视为是在质疑我们之间至今的信赖关系。
──算了,没事。
就在我这么说出口的前一刻,话被抢先了。
「有我一个人在就足以解决各种问题了,你不用参加也没关系。」
涌至喉头的话,变得像个铅块似的渐渐下沉。想好要说的替代话语实在太不争气,让我的语气因此显得生硬。
「……不,先不管帮不帮得上忙之类的,单纯是我也想参加──」
「不需要。」
彩华毫不迟疑地打断了我的话。
如此一来就确定了。
换作平常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发言,放在至今的状况来看,就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还没关系。上星期的我是这么想的。但到了现在,渐渐变成像是一种愿望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如此不安定。
曾几何时,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相当稳固。跨越各式各样的高墙,即使长大成人──即使出了社会,这段关系都还是会持续下去,也希望可以持续下去。
然而当我开始感受到一旦瓦解就再也无法回头的虚幻感,便觉得越来越焦躁。
我们之间的关系有这么脆弱吗?
难道这不是一份特殊的情谊吗?
总之,这是个尤其重要的瞬间。今天的行动,很有可能会左右我们的未来。
这种毫无根据的想法不断在我脑海中盘旋。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啊。」
「平常都是我在给你添麻烦,拜托你不要顾虑这点好吗?难道我就这么不可靠?」
我打从心底对于自己的发言感到厌恶。平常的确都是彻底仰赖彩华没错,但就算用这种方式询问,想也知道她只能回答:「没这回事。」
我下意识问出口的一句话,局限了彩华的回答。
我一定是感到害怕吧。
彩华做事很可靠,所以不需要我。
但我做事很不可靠,所以需要彩华。
我很怕彩华亲口道出这种一厢情愿的状态。要是听她这么说,我们一定无法恢复到至今的那种关系。
一旦用利弊去衡量人际关系,就很难再拿掉这个概念了。
「没这回事啦。我也很仰赖你啊。」
捡回一条命的感觉,让我松了一口气。
说不定彩华内心其实也怀有同样的焦躁感。抑或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焦躁感。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避着我……对,她避着我。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的真相,想必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直觉认为除了直接问她之外,没有其他可以确认的方法了。
「……彩华,你是同好会副代表,还要打工,平常的生活应该很忙碌。要是再加上选美大赛的主办工作,我觉得也太辛苦了吧。」
「怎么,你又在担心我了吗?没问题啦,这学期我少选了三四堂课,就算加入主办单位也能从容应付得过来。」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
她依然没有任何破绽。就只有现在,让我觉得那是一道阻碍。
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然而也不会太过自大。她就是这样做出一些成果的,因此没有任何人能抓住彩华的把柄。
但我并不会因为跟能力这么高的人在一起就感到自傲。只对于她从高中就对我毫无掩饰地展现出自己的一切,并愿意一直当我的挚友感到幸福。
一直以来,光是这样就够了。
然而毕竟是第一次怀抱她避着我这样的不安,让我的思绪无法一如往常。
脑海中闪过那月过去的建议。
──不要以为每一个人都像小彩那样完美。
这句话暗指了我跟彩华并非对等。即使那月没有这层意思,也不禁会如此诠释。
我应该早就抛开对等与否这种无聊的概念了,就只有现在却一直放在心上。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需要我了。」
这句话之所以会不禁脱口而出,是因为在前所未有的焦急之反作用下,从安心的感觉中油然而生。
「……什么意思。」
彩华的反应很冷淡。
在我内心某处应该期待她能做出「当然需要」的回答吧。
「不要说『需不需要』这种像是利弊关系的话啊。难道你不是因为觉得开心,才跟我当朋友的吗?」
我无言以对。就在上一刻,我才想着不能用利弊去衡量而已。
但怀抱着微不足道自卑感的我,却自己说出了这种话。
平常连那些无聊的废话都会说个不停的嘴,不知为何现在一动也不动。
「难道你不是因为喜欢我这个朋友,才跟我在一起的吗?」
「……是这样没错。」
从她这番责备般的语调之中,可以察觉出刚才彩华的真意。
──我并不完美。
我本来以为彩华想表达的意思是不希望我因为一些琐事而担心,但本质想必并非如此。
我跟你一样……或许她其实是想这么说。
「对吧。那为什么会讲到需不需要的这种话啊?」
「呃……你想嘛。喜欢的话就会需要,讨厌就不需要了吧。所以我才会那样说。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被你讨厌了。」
为了圆场,我不禁撒了这样的谎。
刚才说的「需要」这个词,也确实含有这样的涵义。
──我就只有这种时候脑筋动得特别快。
不知道彩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还是即使不认为这是我的本意,但也说不出反驳,她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只是低语了一声「这样啊」。
「如果是以这层意义来说,是需要没错。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想这个没什么意义。」
「抱歉。」
「不会啦,我才该道歉……看来我真的不够从容。换作平常,我根本不会让气氛变成这样。」
「怎样的气氛?」
「就是这种有点微妙的气氛啊。与其要让你顾虑我的想法──」
这时,彩华顿时语塞。我想说她会继续说下去,便沉默地听着。
「这么说来,你是不是在那堂课之外的地方,跟明美说过话了?」
「咦,怎么这么问?」
听她突然这样问,我做出模棱两可的回答之后,彩华不禁仰头看向天花板。
「……这样啊,你们说过话了是吧。」
大概是透过我这样的回答得到确信,彩华再次陷入沉默。
这时窗外的天空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我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要打雷的样子,运气真差。
彩华则是一副丝毫不在乎雷鸣的样子。这么说来她会怕的是人在室外时,遇上在极近距离打下的落雷吧。我回想起这个无聊的回忆。
……就是觉得无聊才好。我不禁觉得会因为那段无聊的回忆而感到幸福的时机,大概就是失去了这段日常之后吧。
我往后还想继续跟彩华累积更多这种无聊的日常。
然而,彩华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却不像平时那样。
「你应该很想问吧。像是跟明美之间的事情之类的。」
「呃,是啊。但我那个时候说的话,现在也没有改变喔。」
「什么话啊?」
我对着一脸狐疑的彩华扬起嘴角。
不知道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焦躁的这副表情,看在彩华眼中会是什么模样?
「我会什么都不问地默默等下去。」
彩华眨了眨长长的睫毛。
「……我总觉得那不是你自己说的话,而是我这么拜托你的耶。」
「咦?是喔。」
听她这么讲,好像还真的是彩华这么拜托我的样子。
不知为何,我在脑海里自动转换成帅气的自己了。
「是啊。那个时候你是说『就算你不想说也希望能告诉我』。」
「……我完全搞错了嘛。」
太糗了,这样说完全表现出我内心真正的想法。
──对了。我应该是打从高中就决定好在彩华面前要做真正的自己,要坦率以对才是。
「呵呵,你到底是怎样啊。不要打乱我的情绪好吗?」
彩华发出干笑之后,便站起身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她的背影看起来比刚才还要娇小。
正因为我们不会对彼此有所掩饰,才能建立起这样良好的关系。
明明如此,现在的我却老是在观察彩华的脸色。这段关系想必正一点一点地在改变。
──而且是朝着过去的我们所害怕的方向。
「喏。」
彩华走回来之后,手上拿着一瓶纸盒装的冰咖啡。
「我家没有准备咖啡欧蕾,就用这个代替吧。」
「……谢啦。」
深褐色的液体注入透明的杯子里,没过多久就快装满了。
然而没有要停止倒咖啡的趋势,于是我有点大声地说道:「STOP!」
彩华的手因此抖了一下,并在满出来的前一刻止住了动作。
「抱歉,我有点恍神。」
「我就知道。要是咖啡满出来滴到地毯上感觉就满不妙的,害我紧张了一下。」
「真的好险。不然你的钱包差点就要大失血了。」
「咦,这算是我的责任喔?那也太危险了吧?」
这张灰色地毯的质感跟触感都很棒,价格想必很不得了。
如果要赔偿这一笔,对我来说可是攸关生死的问题,不过彩华这么说应该只是想缓和此时的气氛吧。
彩华虽然说自己不够从容,即使如此还是能顾及此时的气氛,着实令人钦佩。
「──关于我国中时候的事啊。」
听她的语气比平常还更平淡,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只能站在自己主观的立场说明。」
正要朝着咖啡伸出的手,突然就停下了动作。
彩华国中时发生的事情,是要怎么站在她自己主观以外的立场说明啊?还是说,那是一件若以主观立场说明,可能会招致误会的事情?
「总之,我希望你先去问志乃原。并且在没有透过有色眼镜的情况下,先全盘了解一番。」
「等一下,我是想听你亲口──」
「这对她并不公平。其实我本来也打算自己说出这一切……但现在的我,一定又会以自己为优先。」
在体育馆那时,志乃原说过彩华「不会主动开口」。
我还以为如果是彩华,只要我问了她应该就会回答。也就是说,可以视作就这件事情来讲,志乃原比彩华还更清楚来龙去脉吧。
我直接去问志乃原,或许是现在可以采取的最佳手段。
然而,我也有个搞不懂的地方。
从他人口中问出彩华的过去,究竟能得到什么?正因为是彩华亲口说的话,我才能从中得出真义。
毕竟都已经得出无论过去发生任何事情,都跟我们之间没有关系这样的结论了。
在这状况下就算问出她的过去,是不是只会让她感到煎熬而已?
我确实是想知道她的过去,但那不过是出自求知欲,想一探形成现在的彩华的根基罢了。因为这样的理由就利用他人挖掘过去,岂不是跟部分卑劣的媒体差不了多少。
顺着自己低俗的欲求就毫不客气地踏入彩华隐瞒至今的过去,这么做一定是错的。
「如果不是彩华亲口所说,我就不去追问这件事了。」
这样的决心或许没什么意义,但我总觉得如果不这么做,与彩华之间的日常就没办法持续下去。
我并非不惜背负这样的风险,都想了解这件事情。
然而彩华所想的似乎跟我完全不一样。
「我也会说喔。但你必须先听听志乃原的说法才行。只是这样而已。」
从那凛然的语气就能听出彩华有多么坚决。
与其说是因为我提起的关系,现在的彩华更像是要去做一件自己决定好的事情,就像一如往常的她。
无关我有没有追问,彩华自己也决定好总有一天会对我说。
「彩华,你想说吗?」
「什么嘛。是你问我的吧?」
「是没错啦,但现在的优先顺序比较高。你也有说过『现在』比较重要吧。」
如果现在这样的关系会因为彩华说完而崩坏,那就本末倒置了。当然,我从今以后也会一直跟彩华在一起。
这样的心意没有改变,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是维持在一个绝妙的平衡上,难保会因为听了彩华的过去而崩坏。
但是,彩华浅浅笑了。
当我看到的瞬间,就知道这是彩华由衷流露的神情。彩华的脸上就是如此充斥着慈爱。
「──我有说过喔。我之所以会说,是为了让那重要的『现在』能够持续下去。」
接着,彩华的表情看起来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不断改变的表情,让我想通了一点。彩华今天一定是为了避免让我觉得不太对劲,才会一直做出一些表情。
我之所以没有发现,是因为她在模仿应该存在于我记忆之中的自己的表情。
而失去从容,不再做出表情,是因为她想告诉我毫不掩饰的真心话。
「就算我现在不说,你一定也会加诸上各种理由,用跟至今不变的态度与我相处。但是,我已经受不了了。」
彩华应该是感到害怕吧。
对于我在遇到明美之后,就确信彩华过去一定发生过一些事情的想法。
以前还只是停留在有察觉的阶段而已。
但既然有所确信了,就很难再延续至今这样的关系。就算硬是想把这段记忆抛诸远方,届时流逝的时间一定会变成虚假。
为了让那化为真实,彩华已经决定向前迈进。
「我也想向前迈进,并和你重新开始。我们重新开始之后,『一定』可以看见更美好的景色才是。」
重新开始。她说出这个词,让我得到发问的机会。
「你之前跟礼奈见面了对吧。」
彩华先是轻轻抖了一下身体,才缓缓点了点头。
「嗯……某方面来说,我有因为那样而感到一点挫折。」
抱紧了抱枕,彩华继续说了下去。
「礼奈是个很好的人呢。让我回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你感觉很幸福的样子。」
说到一年前,大概是我们交往过了半年的时候。
尽情享受着情侣间相处时间的那段日子,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人生的最高峰。
「抱歉,我妨碍到你们了。」
她这么悄声说出口的道歉,让我不禁紧咬嘴唇。
都是因为自己,害得重视的人背负了无谓的重责。
「你在说什么啊,别这样。那是因为我太蠢了。在同好会吵起来的时候,我也都完全依赖彩华的帮助。我总是仰赖你──」
「仰赖我,让你后悔了吗?」
彩华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点阴郁。
(插图010)
这让我对于害她用这样的语气脱口而出的自己,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慨。
「对于仰赖你这件事情本身,我并不会感到后悔。我只是对于这么没用的自己感到难堪。」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
彩华抱膝坐着,脸颊也靠上了膝盖。
「……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我真的不是大家所想得那么完美。若要再补充一点,我这个人也没有你所想得那么好。」
「那是指国中时期的事吗?」
「大概吧。不,说不定现在也是。」
「……不是说要抛开有色眼镜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彩华悲切地笑了。
「是啊。我大概是按捺不住了吧。」
向他人诉说自己的过去。
彩华想必也是迷惘到最后,才做出这个结论。既然如此,我就尊重彩华的选择吧。
我相信,这就是我这个彩华的挚友可以做的最佳选择。
「刚才虽然说是为了让现在延续下去,但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我还不能说……雷声停下来了呢。」
虽然我想追问下去,但还是收手了。就算现在没有问,总有一天也会知道吧。
「你一点也不会觉得害怕就是了。」
我做出这样稳妥的回答之后,彩华平静地开口:
「现在这样比较可怕嘛。」
即使雷声停了,这次换窗户开始喀咚喀咚地晃动起来。不,说不定窗户其实一直晃个不停。
我全神贯注在与彩华的对话上,甚至连这点都搞不清楚了。
「……那我走了。」
「嗯。把咖啡喝一喝吧。」
听她这么说,我便伸手拿起杯子。
然而与平时相比,我感受不到流入喉咙的咖啡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