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葵和美实移动到位于车站前的家庭餐厅。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旁,打工的年轻店员在两人之间摆上了水。
「如果两位决定好要点什么,请按铃叫我来。」
店员离开了桌旁,但好一段时间两人一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坐在位子上。
虽然是阳葵提议从车站前移动到这里,这段时间也没和美实说上几句话。
「那个……要不要先点些东西?」
阳葵无法承受这样的气氛,语气畏缩地向美实提议。
美实先是环顾四周,随后点头答应。
点完餐后,沉默再度造访两人之间。
气氛就像两人正在静候挑起话题的时机。
就像剑道比赛时,估测彼此距离的感觉。
首先踏进那个范围的是美实。
「那个……虽然有很多事想问……重点还是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啊……」
见到美实面露发自内心的安心表情,阳葵为之语塞。
女高中生离家出走──
听见这字眼,一般人马上会浮现的念头应该就是:「人还平安吗?」
经过了好一段时间的当下,阳葵对此也深切反省。
和辉也说过,自己真的只是运气比较好。
虽然这几个月没看到相关新闻,女孩离家出走后成为牺牲者的案例并不稀奇。
「让你担心,真的很对不起……」
「嗯……」
阳葵觉得心痛。
不过这几个月来美实的心痛肯定远在自己之上吧。
而且──父母肯定也是。
「所以,刚才那个女生讲的……都是真的?」
阳葵无法立刻回答。
奏音刚才对美实说的是「在网路上认识,现在住在一起」。
奏音没有告知真相的原因,阳葵也立刻就理解了。
是为了隐瞒和辉的存在。
同时也是为了诱使美实认为阳葵会这么久没回家,奏音也是原因之一。
(小奏……明明一切都是我的错……)
阳葵也想说那不是奏音的错。
但是她想彻底隐瞒和辉的存在。
过去阳葵已经受过和辉太多帮助。
在电车上被他搭救。
让身分不明的自己住进家里。
帮忙让自己有地方能打工。
特别是他对自己说可以买绘图板的当下,那份喜悦实在无法以笔墨形容。
阳葵真心感谢和辉。
也觉得这份恩情非报答不可。
然而和辉的所作所为在法律上会被论罪。
那让阳葵十分焦躁,也难以接受。
自己明明得到了救赎,但因为和辉是成人,就会成为罪犯。
正因如此,阳葵虽然觉得对奏音愧疚,还是决定配合她的谎言。
「是的……现在住在她家。」
「刚才……樱花你叫那个女生……『小奏』对吧……那就是那女生的名字……?」
美实缓缓地问道。
美实一直以来都不擅长与人交谈。
尽管站在剑道场上的模样看起来强悍得判若两人。
阳葵等美实把话说完,才回答她「是的」。
「……然后呢?那个小奏的父母呢?该不会……父母亲都接受?」
因为奏音还没成年,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吧。
不过,奏音的家庭并不「一般」。
「其实小奏家只有她和母亲……而母亲在几个月前就离家出走一直没回来。不过刚才接到联络说人回来了──」
听了阳葵的说明,美实的瞳孔放大。
「这样啊……所以刚才……才会那么急……」
阳葵点头后,美实皱起眉头,伸手扶额。
「原来如此……看来我在这个重大时刻……找到了樱花啊……」
「事情就是这样……」
「话说刚才小奏她……好像用其他名字称呼你……」
「是的,那是假名。因为我想尽可能降低被找到的可能性。」
「…………」
「那个,美实姊,今天……」
阳葵先是压低视线,之后下定决心抬起脸。
「今天,你打算带我回家吗?」
「嗯……我平常找你的时候……都是这样想的……」
理所当然的回答。
尽管如此,阳葵还是感到几分心慌。
「那个──爸爸和妈妈──」
话说到这里,阳葵有点后悔了。
如果现在知道答案,也许自己的决心会因此受挫。
就算这样,这问题一直挂在心上也是事实──
「他们……都很担心。虽然嘴上没有提起你……两人很明显变憔悴不少……」
「这样啊……」
两人的身影浮现脑海,胸口传来刺痛。
但是,阳葵立刻改变想法。
父母的担心肯定是事实吧。
但是阳葵还是不由得起疑。
两人真的是发自内心为自己担忧吗?
「担心剑道场的口碑会变差」这样的理由,是不是或多或少参杂其中?
在两人眼中,自己真的被视作一个人吗──一想到这里,「当时」的愤怒与绝望再度涌现心头,阳葵暂且放弃继续思考。
她抽回意识,轻轻吐气后继续说:
「美实姊,我今天不会回去。」
「咦────」
「我一定会回家。但是今天──不对,请让我在这里再多待一段时间,拜托了。」
「……为什么?」
「我现在正在打工,不能给店里的人带来麻烦。」
「樱花……在打工…………」
美实睁圆了眼睛。
大概是对于原本不谙世事的阳葵的改变感到讶异吧。
「八月中旬我绝对会回去。」
「………」
「拜托了。要说服爸爸和妈妈,我觉得只有用自己的钱来证明我有多认真。所以在那之前请当作没找到我,拜托!」
「…………」
见到阳葵深深低头,美实不知所措。
阳葵就这么低著头,等美实开口。
『放学之后就要马上回家。』
一上小学,母亲便如此叮咛阳葵。
一直到国小四年级中途,阳葵对此从未怀抱疑问,只是遵守著母亲这句话。每天放学后就马上回家,勤于练习剑道。
转捩点在四年级的十二月上旬到来。
班上女生聚集起来,邀请她「来参加圣诞派对吧」。
她们似乎计划好在比圣诞节早一个星期的星期六,大家聚在一起交换礼物和玩耍。
这是第一次有人邀请阳葵参加圣诞派对。
岂止如此,一直到国小四年级,这是第一次有同学邀阳葵一起玩。
同班同学也知道阳葵家开剑道场,因此没有人会挽留平常放学后立刻回家的阳葵。
低年级时曾有几次同学找她一起去玩,但因为每次都拒绝,不知从何时起,再也没人来邀她了。
话虽如此,在学校也并未被人刻意忽视或是遭受不愉快的对待。
当话题拋到自己身上,她也会回答。阳葵不曾觉得自己特别受到同学厌恶。
不过,见到朋友们约好下课后出去玩,心里有些羡慕也是事实。
就在这时,阳葵接到了邀约。
而且这并非单纯放学后出去玩,而是特别的活动。
当时的兴奋,阳葵至今仍然清楚记得。
『我问问看妈妈。』虽然阳葵对找她的女生这么说,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参加。
要买什么礼物比较好?要穿什么衣服去参加?回家路上她左思右想。
但是这份兴奋,一回到家便被浇熄。
『那天不是要练习吗?隔天就要比赛喔,比赛前的重要日子不可以出去玩。』
母亲二话不说就否决。
母亲说的话她也明白。
尽管如此,阳葵第一次尝试提议。
『圣诞派对是中午到傍晚,练习可以改到晚上。』
但是她的提议也立刻被打回票。
『这样疲劳会累积啊。更重要的是,要是去同学家的路上受伤了该怎么办?』
阳葵无法再多反驳些什么。
但是她第一次对父母说的话萌生了反感。
她喜欢剑道,比赛也很重要。
不过那是如此压抑她想玩耍的心情也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隔天,阳葵歉疚地回绝了同学的邀约,同学们见状大概也理解了状况,在这之后再也没有人在阳葵面前提起圣诞派对的话题。
在圣诞派对当天夜里。
阳葵结束练习之后就立刻回到房间,为了拋开现实而沉浸于阅读漫画。
大家今天互相交换了什么样的礼物?
是不是吃了蛋糕和点心?
玩了什么样的游戏?
因为思绪随时都会飘向圣诞派对,她比平常更集中精神看漫画。
只有故事中的世界接纳了阳葵纷乱的心情。
至于外出受到限制的阳葵为何持有漫画,理由和剑道比赛有关。
比赛结束后,白虎院家一定会外食。在这之后顺道去逛回家路上的书店,这是一家人的习惯。
阳葵的父母都有阅读的习惯。
规则是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五本书,阳葵每次都要求买漫画。
然而这些漫画现在第一次点燃了「不能想买就买」的不满的火种。
自年初开始,以前每次练习都到场的阳葵渐渐开始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越来越少参加练习。
当然父母也想让阳葵继续练习。
父亲也曾严厉训话,但是那只造成反效果。
阳葵慢慢对父母封闭了心扉。
她依旧遵守放学后马上回家的嘱咐,不会出门去玩。
但是参加练习的频率越来越低,阳葵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反覆阅读已经读过好几次的漫画,深深沉浸于故事的世界。
父母买笔记型电脑给阳葵,是在她升上国小五年级后不久的事。
阳葵不知道父母为何要买笔记型电脑给她,理由至今仍然不明,也许是对渐渐改变的阳葵产生了危机感吧。
虽然父母规定一天只能使用电脑一个小时,但是对阳葵而言,那是她联系广阔世界的重要工具。
当阳葵搜寻她喜欢的漫画,搜寻结果便出现了漫画的粉丝们画的无数插画,让她兴奋不已。
(插图005)
在那之中,有张插画特别吸引她的视线。
那是由纤细又致密的线条所构成,非常美丽的插画。
阳葵第一眼就喜欢上,看遍了那位作者的所有作品──
于是她遇见了。
『这是过去出版的原创同人志。因为没有计划再版,决定在此公开。』
那篇漫画的概要栏中如此说明。
读完之后,冲击之大甚至让阳葵好一段时间脑袋一片空白。
她已经被作品的世界观与角色深深吸引了。
同时她也萌生强烈的念头:「自己也想画画看。」
想要像这个人一样,创作万分美丽的插画。
也想要自己画漫画。
那股冲动转瞬间传遍全身上下──
「……樱花。」
听见美实的说话声,阳葵顿时从她沉浸的记忆世界中惊醒。
「嗯。」
「老师们想让你继续练剑道的心情,我也能明白……要让你的才华就这样湮灭……真的很可惜……可是你想做喜欢的事情,这种心情我也懂……要是有谁从我这边抢走剑道,我会很伤心,一定也会对那个人非常生气……」
「美实姊……」
阳葵认为美实肯定站在父母那一边,因此这句话让阳葵十分意外。
不过仔细回想,阳葵唯一聊过插画和漫画的对象就是美实。
美实想必没什么兴趣,但她总是诚挚地听阳葵说话,从来不曾批评。
一想到被夹在自己与父母之间的美实的立场,阳葵的胸口便紧紧揪起。
「对不起。让美实姊受苦了……」
美实摇头。
「你已经答应会回家……所以我也会相信这句话。」
「你的意思是──」
「今天在这里遇见你……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两位老师……况且我本来就不是受老师所托,只是自己跑来找人……」
「…………!真的很谢谢美实姊!」
阳葵再次深深低头。
看到美实的身影时,阳葵还以为今天就是与和辉跟奏音告别的日子。
以为当下的生活就此告终了。
以为无法迎接自己心中描绘的结局。
不过,知道自己能按照之前决定的计画度过剩余的日子,让阳葵发自内心松了口气。
「是美实姊来找我,真是太好了……」
「看来你离家出走之后……过了一段充实的日子啊……」
美实这句话让阳葵一瞬间感到吃惊,但立刻就露出微笑。
「是的,很开心又很温暖──是一段很棒的日子。」
阳葵说完,美实有点寂寞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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