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走廊照明较暗还是因为担忧,老爸的黑眼圈看起来比刚才更深了。
「奏音她来了啊。」
老爸小声说著,走向我身边。
和老爸并肩站在玄关前的走廊上等候,当然是我第一次的经验。
感觉有点──不,非常静不下心。
是不是该聊些什么比较好?
不过也没什么话题。
妈妈出院的时间,之前已经问过了啊……
「像这样在走廊上等,就会想起和辉诞生的那一天。」
「咦……?」
老爸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顿时发出傻气的声音。
老爸看著我的脸,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继续说:
「被你妈赶出来的。」
「…………啥?」
转折太突兀了,我无法理解。
老爸露出怀念的表情注视著半空,我决定先等老爸说下去。
「当时我陪产,一直到途中我都陪在你妈妈旁边。」
「是喔。」
「阵痛的间隔越来越短,你妈妈喊痛的样子真的很痛苦。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觉得自己很不中用。为了尽可能有些贡献,我问你妈有没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妈妈就转向旁边,跟我说『帮我按摩腰』。我当然就帮忙按摩,拚了老命。结果你知道你妈妈怎么说吗?」
虽然是问句,老爸应该压根儿没期待我回答吧。
我稍微歪过头,老爸立刻回答:
「『不是那边!痛死了,你别碰我!』而且还说:『你会害我分心,快出去!』虽然我很受打击,但是她说得那么激动,我也只能听话吧?毕竟你妈妈可是赌上性命。所以一直在你出生之前,我都只能在病房外等。顺带一提,我之后问了你妈妈,她好像不记得自己那样说过。『很不讲道理吧?』她本人笑著这样跟我说──很好笑吧?」
「原、原来是这样啊……」
我出生的时候居然发生过这种事……
身为男性只能单纯想像,不过分娩想必真的很辛苦吧。
「哎,和现在的状况好像不能相提并论就是了。」
老爸的视线一瞬间飘向客厅。
「不管是多么亲密的一家人,还是会有想保持距离的瞬间。不过啊,到头来还是会回来,只要彼此不是发自心底厌恶彼此。所以我觉得她们两个已经没事了,用不著担心。」
「…………」
我也觉得奏音应该不会有事。
能够清楚说出「我没有在忍耐」,现在的奏音一定没问题吧。
尽管如此,还是不由得担心。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父母心吧?
※ ※ ※
一直以来和母亲两人生活至今。
生活中从来不曾有「其他人」加入。
真的就是相依为命。
母亲有时会与「其他人」通电话,但是绝对不会把人带回家里,也不会对奏音提起那些人的存在。
所以奏音成长至今从来不知道电话另一头的人究竟是母亲的朋友,还是职场的同事,又或者是交往中的对象。
电话另一头的「其他人」大概不是固定的人物,曾有过许许多多不同对象吧,现在奏音也渐渐理解了许多事。
她也帮忙做了许多家事。
她做家事总会让母亲开心,实际上家中琐事也因此顺利消化。
一切理应都很顺利。
奏音原本这么认为──
但是仔细回想,彼此一次也不曾认真地面对面聊过什么。
大概彼此都自以为「理解」对方吧。
但是,人根本没办法得知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即使是血缘相系的亲子也不例外。
奏音坐到沙发上,母亲便抬起垂著的脸。
久违三个月的母亲。
从发际线可以看见黑发多出了大约五公分,与染过的浅色头发呈现对比。
体型似乎也消瘦了几分。
桌上摆著和辉的父亲为两人倒的冰凉麦茶。
奏音为了让心情镇定下来,只喝了一口后,与母亲面对面。
「那个…………………………」
接下来的话完全说不出口。
心里有很多话想说。
原本也觉得自己好歹该抱怨几句。
也有些问题想问。
但是,这些思绪不愿凝聚为有意义的言语。
只成为嘶哑的吐息声,消散在半空中。
漫长无比的沉默。
只听见雨声和空调静静的运转声。
奏音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只好凝视著母亲摆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机。
「你到底去哪里了……?」
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微弱得有如风中残烛。
母亲陷入思考般让视线在空中游荡,最后呢喃:
「……很多地方。」
「很多是哪里──」
「真的很多。去了国内很多地方,也到国外晃了一下。」
「国外?」
奏音倏地拉高视线。
居然连国外都去过了,这实在超乎她的预料。
「啊……呃……是这样喔……开心吗?」
奏音自己也觉得这问题有点岔题,但话已经说出口了。
母亲别有用意般微微挑起嘴角。
「开心啊。但是──也觉得寂寞。」
再度沉默。
奏音凭著过去的经验,明白这句话大概并非谎言。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该不会真的是因为讨厌我了──」
「不是这样。」
母亲马上就否认。
她注视著奏音的表情有股从未有过的认真。
「不是这样。」
第二次的口吻更加笃定。
「那又是为什么……?」
认真的表情顿时改变,露骨地压低眉梢。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突然想去其他地方,想看看不同于这里的景色。」
「……对这个城镇觉得厌烦了?」
「感觉不太一样……是看到飞机云才让我突然惊觉。我已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连每天飞过头顶的飞机都完全不曾注意到,我不再仰望天空了。就是因为我注意到这件事──于是再也无法忍耐那股冲动。」
奏音怦然心跳。
「飞机云……」
奏音不由得说出口。
「嗯。你大概不记得了,那时你发烧,我去幼儿园接你的时候,你说过『妈妈,有飞机云耶』。你突然在我耳边这样说,让我吓了一跳。大概是从那时开始吧,我从来没有仰望过天空……生活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我记得……」
「咦?」
「我还记得喔……」
奏音的声音颤抖。
那时她以为没有传达的那句话,其实确实传达到了。
那时两人看著同样的景色。
光是明白这件事,就让奏音心头百感交集。
奏音用手背擦拭满溢而出的泪水,对双眼圆睁的母亲露出笑容。
「最近,和哥带我去露营。在那边我看到很多星星,很夸张喔,一整片天空都是星星,还有银河,真的非常漂亮。」
「…………嗯。」
母亲应声的语气温柔。
「可是,银河也不是只在七夕出现,而是夏天一直都在。只是没看见、自己没有注意到而已,那时我这么想。这种感觉,和妈妈想的事情是不是很像?」
「嗯……很像……」
「没错吧。」
我们果真是母女。
虽然没有这样说出口,奏音想说的话应该已经确实传达给母亲了。
奏音在至今的成长过程中看过母亲自由奔放的态度。
她有时不禁会想:我和妈妈个性一点都不像啊。
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
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确实有相似之处。
这像是展现了她与母亲之间的「联系」,让她觉得开心。
「话说……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因为我想吃你做的饭了。」
母亲神情像是感到歉疚,但同时微微吐出舌尖。
奏音不由得苦笑道:「什么跟什么。」
在其他人眼中──也许和辉就无法理解吧。
但奏音还是不由得觉得自己真的没办法讨厌母亲这种个性。
「因为奏音做的饭最好吃了。在外头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但我还是想念家常菜。」
一般说到家常菜,指的就是母亲所做的料理吧。
然而母亲口中指的却是奏音的料理,果然自己的家庭并不寻常。
不过奏音觉得那也无所谓。
她不在乎在众人眼中何谓普通。
在仓知家,这才是「普通」。
「想吃什么菜色?」
「呃~~……虽然有很多,还是先点姜烧猪肉吧。」
「知道了。我会做,不过我也有个愿望。」
「愿望?」
「嗯。以后妈妈觉得难受的时候,希望能好好说出来……刚才妈妈也说『生活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吧?虽然我不懂工作的感觉,不过希望妈妈难受的时候能告诉我。我过去从来没有听妈妈抱怨过什么,但是啊,以后想在我面前吐露的话也不用犹豫。这样总比在心里累积到极限好……」
「啊────」
自从和奏音面对面,至此母亲的眼中第一次浮现泪光。
太好了──奏音看到母亲的泪水,反而觉得放心了。
「所以说,以后不准随便离家出走。」
说出口了。
终于说出口了。
一直想说的话终于说出口,奏音心满意足。
母亲用手帕按著眼睛,不断点头。
见到母亲的身影,奏音回忆起之前与阳葵说过的话。
『况且,我觉得我们和「大人」之间根本没有那么清楚的界线吧。』
『比方说,国小的时候,高中生看起来就很成熟吧?不过当自己变成高中生,心还是跟国小时没有多少差别……』
所谓的「长大成人」,感觉上大概也和这句话差不多吧──奏音如此想像。
大人和小孩的界线本就模糊不清。
一这么想,就觉得与母亲的距离更靠近了。
不,不只是母亲,而是对世上的「大人」们也同样稍微靠近了一步。
经过了几分钟──
确定母亲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奏音端正姿势说道:
「妈妈……我还有一个愿望。」
「是什么?」
「那个啊──」
奏音稍微压低音调,说出了她的「愿望」。
※ ※ ※
客厅的门静静地打开了。
原本倚著墙面,看著手机萤幕的我连忙离开墙壁。
从中走出的是奏音。
「姨丈、和哥,可以来一下吗……」
奏音客气地说道,眼睛稍微泛红,不过脸庞没有刚才笼罩的阴影,能感受到神清气爽的气氛。
光是这样我就明白,两人这次的谈话有了好结果。
……太好了。
我和老爸跟在奏音后头走进客厅后,阿姨站起身对我们稍微低下头。
「真的很谢谢两位。」
「啊……不会……」
阿姨对我道谢,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啊……
呃,算是提供了场地吧?
「对了,和辉,奏音她好像有个愿望。」
「嗯?」
「这个嘛~~……」
奏音神态羞涩,接著说:
「那个,在暑假结束前,我可以继续待在和哥家吗?」
啊,对喔……
既然阿姨回来了,就代表奏音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待在我家了。
坦白说,我还没有想这么多。
当「结束」突然摆在眼前,一阵空虚感顿时涌现。
「我这边没有问题。」
其实暑假结束后要继续待也无所谓──这句话在阿姨面前实在说不出口就是了。
一阵子之前,我变得希望三个人的生活能持续下去。
尽管我也知道这样的生活不可能一直延续。
胸口涌现了谜样的郁闷。
这究竟是何种感觉?就在我快要找出答案时,我连忙打断思绪当作没发现。
难道我觉得「不希望奏音被夺走」吗──?
这种想法未免太自私了。
真要说的话,现在失去奏音陪伴的是阿姨。
「和辉,真的可以吗?」
「是的,没问题。奏音要整理行李之类的也很费工夫吧。」
阿姨再次问道,而我如此回答后,奏音的脸庞明显发亮。
「这样啊……我也得去找新工作才行,这样真的帮上大忙了──那就拜托和辉再多照顾奏音一小段时间。」
「好的。」
「啊,不过和哥,明天晚上我会回家一趟喔。我要做饭给妈妈吃。」
「这样啊,我知道了。」
(插图006)
所以明天我得自己做晚餐。
「和辉,果然真的是奏音在照顾你吧?」
老爸这句话让我不由得心惊,是因为被他说中了。
「哎,这种事情──好像还真的是这样……」
我老实回答后,不知为何大家都笑了。
于是继阳葵之后,奏音住在我家的期限也突然敲定了。
我和奏音正在搭电车。
虽然阿姨已经回到自己家,不过按照刚才决定的,奏音会和我一起回我住的公寓。
太阳已经西沉,车厢挤满了大概是刚下班要回家的上班族,还有放学后玩过准备回家或正要去玩的年轻人。
虽然雨已经停了,也许是因为湿度上升,空气特别闷热。
搭电车的我和奏音并肩站在车厢出入口前方,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我突然萌生疑问。
「对了,那个叫村云的大叔,和阿姨是什么关系啊?」
之前袭击我家的那位手段过火又棘手的中年大叔。
就如同当时立下的约定,在那之后他从未对我们有任何联络或接触。
我刚才也忘了要直接向阿姨问清楚──
不过奏音似乎问了,她先是说:「啊,你说那个人喔……」随后露出为难的苦笑。
「妈妈说当时她在申请护照,但是在护照发下来之前好像要等一段时间。妈妈想节省这段时间的住宿费用,才找上她以前认识的顾客,就是那个男的……不过那个人似乎之前就喜欢上妈妈了,于是脑袋就解读成『既然主动联络我,应该就是对我有意思』……」
「…………满危险的啊。」
「嗯……哎,妈妈的做法也很不好就是了。给人家多余的期待,也没和他说清楚……嗯,总之他就是像那样,是个很强硬的人,所以妈妈偷偷逃走了。妈妈说他以前当顾客时明明个性很稳重,看不出来私底下是这样。」
「原来如此……」
「不过,他好像偷偷打了我家公寓钥匙的备份。妈妈还说『没想过他会做到这种地步,对不起』。」
「咦咦!」
这下我也忍不住叫出来。
按照村云的自述,那把钥匙是阿姨给他的啊。
回想起来真让人毛骨悚然……
和奏音话中内容完全矛盾。
让我不禁觉得也不限于那个人,完全相信某一方单方面的说词很危险。
虽然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为自身利益撒谎,不过实在太超过了……
总之,也不会再和那个人扯上关系了吧。
电车开始减速,越来越靠近车站月台。
就在这时,奏音突然惊叫。
「啊,我都忘了。阳葵……!」
「嗯?阳葵怎么了?」
「在去和哥老家之前,半路上被阳葵的朋友发现了!」
「啥──!」
令我一瞬间停止呼吸的冲击直扑向我。
心脏猛然开始剧烈跳动。
「不过阳葵说『没事』,我就自己赶去和哥家──怎么办?现在状况如何了……」
在电车停下的同时,奏音慌慌张张地奔向月台。
我立刻追在她身后。
我想问清楚当时的状况,但现在不是要求她说明的时候。
平常总会搭手扶梯,不过今天沿著楼梯往上跑。
我们穿过验票闸口,来到车站外。
奏音左顾右盼,扫视周遭──
「啊,在那边!阳葵!」
在车站前并列的商业大楼的角落。
阳葵就站在入口处。
「小奏!驹村先生!」
阳葵也注意到我们的身影,立刻朝我们跑过来。
两人先是互相拥抱,接著注视彼此的脸庞。
「阳葵!太好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面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不过,已经没事了……小奏那边怎么样?」
「我这边也算都顺利。谢谢你。」
「这样啊……」
两人的眼角浮现泪光。
我则是因为跑了这段路,紊乱的呼吸迟迟没能取回规律,无法开口插话。
「啊,呃……我来说明喔。」
阳葵敏感地察觉了我散发出「拜托解释清楚」的气氛,转身面向我。
「这个嘛……不过在这之前,得先解决晚餐才行──」
我勉强挤出这句话。
两人同时轻呼:「啊……」看向车站前的时钟。
「完全忘记了……」
「今天奏音也累了吧……就到超市买便当回家吃吧。」
「了解~~」
「那……详细情形就等回去之后再说吧。」
我们朝著常去的那间超市前进。
仔细一想,三个人一起去超市还是第一次。
也许是因为正值暑假,四周年轻人相当多,我们的存在也不会特别突兀。
虽然好像已经被阳葵的朋友逮到就是了──
不过看到阳葵现在仍然待在我们身边,我想大概已经没必要在意周遭的视线而害怕,心情也轻松了点。
「──所以,美实姊这次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阳葵一面吃著炸鸡块便当一面说道,正在咀嚼炸虾的奏音则应声:「哦~~……」
「也就是,确定到八月中旬都能待在这边了吧?」
「嗯。」
我该觉得「太好了」吗?
我把幕之内便当的炸鱼放进口中的同时感到安心,但也有种歉疚的心情。
尽管阳葵是自愿离开家──
但是换个角度来看,我的行径等同于从阳葵父母身旁夺走阳葵。
阳葵提到的那位名叫美实的女孩,很容易想像她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尽管如此,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对她说「马上回去」。
「所以,驹村先生,我还会在这里打扰一段时间。」
「啊,喔。」
总之,我想先让阳葵达成她的目标「用自己赚的钱买回她被父母扔掉的用具」。
虽然没有根据,我觉得要说服她的父母,光凭话语恐怕还不够。
「小奏也不会马上就回家啊。」
「嗯,这件事我已经拜托妈妈了。我还是想跟和哥与阳葵再多过几天……」
其实在离开时,阿姨偷偷塞了一些钱给我。
「之后会再补」──虽然她这么说,老实说我希望她不要这么过意不去。
因为奏音已经给了我很多金钱无法买到的事物──
不过因为很害臊,我实在没办法说出口就是了。
「话说,和哥,你好像吃得很慢耶,肚子不饿吗?」
奏音的视线露骨地朝向我的幕之内便当。
她的炸虾大概只剩两口就没了。
还是老样子,吃得很快。
「……我不会给你喔。」
「唔。」
见到奏音鼓起脸颊,阳葵嘻嘻轻笑。
话说今天的晚餐,三个人都点不一样的菜色啊。
这是一起生活后第几次了?
我们几个外食想吃的菜色总是一点也不打算配合其他人,回忆起这方面的种种往事,让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唯独这一点,一直到最后都不会有协调性吧。
「讨厌!不要笑啦。」
不是啦,我不是在笑奏音。
「小奏,我的炸鸡块给你一块。」
「咦?真的?我最喜欢阳葵了。」
「你的『最喜欢』还真廉价。」
一块炸鸡块就能换到的「最喜欢」算什么啊……
「咦~~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最喜欢阳葵啊。」
「小、小奏……」
……这什么气氛。
阳葵也别真的害羞起来啊。
──一想到这样热热闹闹的晚餐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原本想拋到脑后的寂寥顿时又涌现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