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蝙蝠说完遗言后,我们再度搭上夏露驾驶的车追踪席德。说起他可能藏身的场所,我们将范围缩小在可遮挡阳光的建筑物内部之类,并透过斋川的《左眼》提高搜索的效率。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座伫立于郊外、如今已化为废墟的大型购物中心。这里目前并没有从事拆除作业,所以整栋建筑物都被大量的植物藤蔓所覆盖,即便是白天,屋内依旧相当昏暗,得使用手电筒才能前进。我们四人步行其中,很快地,在三层楼高的立体停车场───遇上了我们追踪的目标。
「……君冢,你要小心。」
「知道。夏凪,斋川拜托你照顾了。」
在我的指示下,被席德视为容器的斋川,跟夏凪一起退到后头。
「君冢先生……等回去以后,要陪我一起看僵尸片唷?」
「好啊,你先趁现在订阅付费会员吧。」
我随口跟斋川开起玩笑……但马上我就对夏露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向席德。
「───来了吗?」
在十几公尺外,敌人就位于满是空位的停车场最深处。
那家伙有一头难以形容是灰色还是银色的头发。超越国籍和性别的无个性、无表情容貌,甚至散发出一种神性的气息,让见者不禁心生畏惧。
外观完全模仿人体构造的《原初之种》,想必也能在某种程度自由复制其他有机物吧。只见那家伙这回套上了一层类似薄铠甲的玩意,不过话虽如此,短时间受到阳光照射的后遗症,还是从他颈项上的裂痕能略知一二。另外他看起来也少了右耳,被铠甲隐藏的部位或许还有一些损伤也说不定。
「为什么你们这些人类要战斗到这个地步?」
我正要伸手拿腰际的枪,席德那对暗紫色的眼珠就牢牢钉住了我。
「现在跟我争斗的理由是什么?仔细想想,因为我是你们口中所谓的仇敌吗?因为过去的恩怨、同类的死;因为现在这个舞台,正适合上演报仇雪恨的戏码───你们总不会为了上述这些感情用事的理由而拿起武器吧?」
真是难以理解───席德用毫无半点感情的声音说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打算跟我们战斗?」
夏露没有放松戒备,手依然放在剑鞘上,并为了探询敌人的意图而眯起眼。
「打从一开始我就是那个意思。无谓的战斗只会消耗不必要的能源,没什么事比这个更没意义了,不是吗?」
希耶丝塔的信上也提过类似的内容。席德并不热衷积极战斗,他只不过是为了遂行自身的计画,才会利用部下引发事端。
「席德,你究竟是什么?」
我对敌人提出这个抽象、但又非知道不可的问题。
「就我所知,你是从宇宙飞来的植物种子,太阳光则是你的天敌。而为了克服这点你需要培育人类为容器───我瞭解的就这么多。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为何那么拘泥于生存本能、为此就算侵略人类也不在乎?」
对席德来说,这些一定是事到如今何必多问的质疑吧。
「我坠落在这颗地球,是大约五十多年前的事。」
他并没有显露敌意,只是述说自身的来历。
简直就像席德那方更希望不战而收场一样。
「身为《原初之种》,我伴随著可以忍耐绝对零度到华氏一万度的外壳,在太空中漂泊。当时的我───由于数万光年之遥的星系发生了超新星爆炸,受到冲击波影响失去控制,才坠落到这颗行星上。」
「听起来就像陨石……」
我想起之前在《SPES》研究所里看过的《原初之种》3D模型,不过那玩意的尺寸顶多就跟小石子一样。从外太空飞来的《世界危机》,就是像这样在不为人知中降落在地球上吗?
「我所降落的地方,是一块黑暗、寒冷,如沙漠般的不毛之地。而且没多久,正因为感受到那个寒冷,我才发现自己的外壳已经破损了。」
恐怕是坠落的冲击力造成的吧───席德继续说道。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依靠风的力量继续移动。这时我发现气温徐徐上升,周遭的环境也越来越亮───而变异也是在那时开始的。」
「───太阳。」
一旁的夏露低声冒出一句。
「我知道《种》正在急速枯萎,不过只要穿越这块不毛之地,一定就能远离那个逐渐升起的炎热光源体吧───我这么思索著,以仅存的外壳碎片为护盾,乘著风在这个世界的各处不断游荡。」
「……然后你发现在这颗星球上根本无处让你躲逃了吗?」
一定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家伙的意识萌芽了───所谓货真价实的生存本能。
「唔,君冢,看那个!」
夏露察觉到危险突然对我发出警告。我慌忙注意敌人那边,他那只恐怕是蝙蝠赌上性命才切断的右耳,现在简直就像滚水冒泡一样,发出啵啵的声响开始膨胀。细胞分裂不断进行著,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再生了吧。
「最后我得知天敌名叫太阳,并逐渐认识到这颗星球的构造。这个世界存在著昼夜的概念。也有狼、蝙蝠,以及变色龙等多样化的生命体存在。此外───立于生态系的顶点,也就是这颗星球的支配者,名为人类。」
……是啊,接下来的发展应该就跟希耶丝塔的信以及在研究所收集到的资讯一样了。
席德入侵动物及人类体内,研究其肉体构造。接著他不断收集样本,学会了拟态为那些生物的技能。这项技术,也促成日后让人类器官觉醒的《种》此一发明……他透过苗木插枝的要领制造出复制人,并率领其他追求《种》之力量而聚集的人类,结成了《SPES》这个组织。
尽管席德为了克服太阳这个弱点而需要以人类身体为容器,但《原初之种》会把人体的养分吸收殆尽,导致容器迅速枯竭。为此,他必须培养出能适应《种》的人类容器,便以孤儿院为名义开设了那座实验设施。夏凪、希耶丝塔,和爱莉西亚则是他最后挑中的对象。
「没错,降落到这颗行星,至此已超过五十年了。我本来以为,终于可以满足自己的生存本能。」
席德将视线从我们身上挪开,露出遥望远方的神情喃喃说道。
「然而,不知为何,我原本确认过的未来并没有发生。就在我眼前,两个容器同时丧失了。」
那是希耶丝塔安排的计策。她跟米亚一同设下陷阱骗了席德。
「那么现在,换我也问问你们吧。」
敌人的瞳孔再度对准我们。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不惜一切阻止我的目的?你们有什么正当理由可以妨碍我满足生存本能?对于人类这个种族,我并不打算消灭。那些无法成为我容器的家伙们,只要在不妨碍我的范围内都可以继续生存。这样子双方要共存应该不成问题才对。可是明知如此,你们为什么还要拚死跟我争斗?」
席德并没有非战斗不可的欲望,甚至还想跟我们透过对话寻求妥协。然而不如说,这对我们倒是个天赐良机。即便对手负伤,我方又有人数上的优势,但对于这号过去让《调律者》感到非常棘手的存在───我们就算拚命战斗也没有获胜的把握。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并没有举起武器,而是直接对席德答道。
「我们不会杀你,也不会攻击你。对你的生存本能也没有否定的意思,而且只要是你存活必需的事,在可能的范围内也愿意协助你。不过───」
我一瞬间回头,看了后面的她们一眼,接著又重新转向席德说。
「不过,只有斋川唯不能交给你。我们不会牺牲任何一名同伴。」
不论是希耶丝塔、夏凪、夏洛特,或者其他人───都不可能给你充当容器。牺牲某人而让另一人活下去───唯独这种做法我是绝对无法认可的。没错,我对那位如今已故的名侦探也想这么说。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席德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我跟你们这些人类之间,为何会产生如此致命性的分歧,现在我终于懂了。」
「……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不知为何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接下来那家伙要说的话,可能会让双方之间的谈判彻底破裂,我的第六感是这么警告我的。然而,事到如今,早就无法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了。席德毫无半点同情心地这么告知我们。
「你们这些人类,很早以前就从生态系的顶端坠落了,但你们却无视这点,拒绝成为更高等存在的垫脚石,这么做是违反自然之理的。」
举例来说吧,就跟我们人类会吃其他动物求生存一样,席德想把人类当容器也是为了满足他的生存本能。此乃自然界的新规则,席德想主张的就是这点。
「你们人类吃牛、猪、鸡时会心怀罪恶感吗?对那些动物的每一个个体会产生特别的想法吗?就跟你们一样,我把你们人类的身体当容器使用,也不会涌现一丝一毫的情绪。」
「……!」
夏露狠狠瞪著对方,按在剑鞘上的手也更用力了。
「所以说你对成为自己垫脚石的对象没有任何感激之意?不论那个人是谁,是什么样的存在,你一点也不在意?」
「你们人类会区分牛或猪的长相吗?」
席德双眼瞪得大大的,一边发出刺耳的骨头摩擦声,一边让脑袋大幅歪斜。
「……啊啊,是吗?」
至此,我终于搞懂了。
席德目前交谈的对象,并不是君冢君彦或夏洛特•有坂•安德森这样的单一个体。就跟人类无法区分在自己脚下蠢动的蚂蚁长相一样,席德顶多也只是把我们视为「人类」这个大框架底下的一分子。
又例如说,在一年前的伦敦,身为《人造人Clone》的变色龙,始终找不到逃出来的夏凪。双方即便曾在《SPES》里共事了很长一段时间,过了一年后,变色龙在邮轮上重新见到夏凪,也没有察觉出她的身分。这两件事也是基于相同的道理。
那是由于变色龙的生父───席德,平常本就理所当然地不把人类视为单一个体之故。他顶多只会判断眼前这个对象,充当自己的容器是否能合格罢了。
「终于理解了吗,人类。」
席德说话的同时眼也不眨一下,将我们四人看作一体。
「这不是善恶与否的问题,而是极其自然的归纳逻辑。」
对这位真要说起来,根本没在看我们任何人的席德,我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说我们还是要抵抗呢?」
「人类也不会对家畜寄予同情。」
是啊,没错。我无法否定他这句话。
我从枪套拔出麦格农手枪,对准敌人。
「是吗,不过人类也是出乎你意料地不肯轻言放弃喔。」
◆╳路线的结局
席德的背后伸出无数只《触手》,锐利的前端指向我们。
敌人依然面无表情。此外,就跟他自己说过的一样,他要尽量避免无谓的能源消耗,所以恐怕不会积极采取攻势。然而我猜想───在反击的时候他必定不会如此保守。
「夏凪跟斋川快躲到柱子后头!」
我朝背后的那两人喊道,并与夏露一同步上前线。
「作战计画呢?」
夏露瞥了我一眼,出声问道。
「啊啊,跟平常一样。」
「就是没有既定的计画吧。」
夏露也一如往常,用轻松的口吻回应我,接著双方就开始做战斗准备。是说除了空白的那一年以外,我跟夏露一直都是这样并肩作战的。
「这样能得到夸奖吗?」
突然,夏露用比平常更为孩子气的口吻喃喃说道。
被谁夸奖?这种事根本不用问。夏露的眼眸里,永远映照著那位只用背影说话的伟大名侦探身影。
「我一定是在羡慕君冢吧。」
夏露此刻的视线并没有投向我,而是朝著势必要打倒的敌人勇敢迈步。我配合她的动作,也双手紧握枪,从另一个方向接近试图包围席德。
「追逐大小姐脚步的我,以及跟大小姐并肩而行的君冢。总觉得这种差距我一辈子也无法弥补……所以我才会嫉妒你。」
然而───夏露继续说道。
「我现在发现这样其实也没关系───毕竟。」
这位将金色秀发扎成一束并在战场上奔驰的特务,一边如风般闪避朝自己集中扑来的几根《触手》,一边这么吶喊道。
「只能待在后方一步的我,刚好可以守护大小姐的背后!」
紧接著夏洛特用金黄色的剑,斩裂了逼近的《触手》,随后她为了更靠近敌人,正试图用力跳出一步时───
「───!请等一下!」
与此同时,斋川的那只《左眼》恐怕是看见了什么吧,只听见她在后头大声警告。随之而来的,便是地面开始上下左右剧烈摇晃。
「……唔,地震?」
夏露只好停下脚步。
不,不对。这不是地震,这是───
「Surface of the Planet Exploding Seeds───我的《种》,已经撒满这颗行星。」
席德开口的瞬间,我们所位于的这座停车场墙壁及地板便冒出大量荆棘。看来,这栋建筑物一开始就被席德掌控了。
「……可恶!」
我朝不断缠绕过来的植物开枪射击……但,根本杀不完。而且还有大量的荆棘也同样袭向斋川跟夏凪。手握滑膛枪的夏凪还能勉强应付,但不习惯使用武器的斋川很轻易就被长满尖刺的植物包围了。
「唯!」
在我们当中,最先摆脱纠缠的夏露冲去拯救斋川。
金色的剑就像在跳舞一样,俐落地扫荡大量荆棘,等所有植物都被砍翻后,夏露试图朝同伴伸出救援之手───但剎那间。
「唔,夏露小姐,不行!」
《左眼》再度捕捉到什么的斋川,一把撞开夏露。紧接著。
「───!」
从死角伸出的席德《触手》,擦过了斋川的脖子。
「斋川!」
从我这个距离无法判断伤口深不深───不过受伤的部位真是太不妙了,只见她的脖子右侧溢出鲜血。
「……哎呀,真奇怪呢。我之前不是用这种力量,帮过蝙蝠先生一次……」
斋川摀著脖子,脸色苍白地勉强挤出微笑。她的《左眼》,肯定比现场所有人更能精准判断战况。只不过,斋川自己的身体能力并不见得能跟上这种判断。
「唯……!」
当夏露想再度冲到斋川身边的瞬间,斋川周围的地板突然崩塌……从下层涌出的大量荆棘一口气把她吞没,她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在我们眼前消失。
「斋川……!」
「小唯!」
我跟夏凪不约而同大喊道,但早就来不及出手拯救同伴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面对如此战局最先做出决断的夏洛特,任由一头金发披散冲向了席德。
「你们称那个容器为同伴?连好好守护她都办不到的你们有资格这么叫吗?」
然而让斋川负伤应该也不是席德的本意,只见他以冰冷的目光对准夏露。紧接著从席德的脊髓附近,伸出一根呈钢铁状的银灰色《触手》,迎击夏露急袭而来的金色细剑。双方交锋的结果───
「……啊。」
等我回过神,夏露已飘浮在半空中。
先是听到剑折断的声响,然后是某样物体碎裂的声音。接著发出短促呜咽声的她,腹部被如长鞭的钢铁《触手》缠绕住───最后。
「人类果然很脆弱啊。」
她就这样直接撞破覆盖建筑物的植物,被拋到了立体停车场之外。
「……从这里到地面,有几公尺?」
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感觉血液都要冻结了。
即便是夏露,在这种没采取护身倒法的状态下高高摔落地面───
「夏凪!快追上去!」
我口中冒出这句模棱两可的指示。究竟是要夏凪去追斋川还是夏露,脑中根本没做好判断。我只是将救助同伴这种、极其单纯又无比重要的委托,交给那位名侦探罢了。至于我自己───
「席德……!」
没等夏凪回答,我就紧抓著麦格农,独自朝席德奔去。托刚才夏露的福,碍事的荆棘都被清光了。
「只剩两只了吗?」
从席德背后伸出的几条《触手》,又朝我袭来。
活用至今为止的经验,努力寻求能制造致命伤的攻击机会,并将子弹灌入敌人的咽喉。这就是我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这点小伤,跟失去珍视的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痛苦。于是我牢牢紧盯席德,右手拿著那把漆黑的枪───
「对了,这就是生存本能提高的感觉。」
当我听到敌人这句说话声时,自己已经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了。不,不知道是地板冰冷,还是我的身体正在变冷。看来刚才是受到敌人的《触手》正面冲撞,才导致目前身体无法动弹。恐怕是被打到要害了吧,或者出血过多才是主因。
「───都无所谓了,这些事。」
首先必须要站起来才能继续。
我一定要再发动冲刺,非得要破坏那个《原初之种》不可。为了达此目的,现在只能拚命驱使这个如铅块般钝重的身体。
「───快动啊。」
其实我很明白这一点。
但就算心里明白───身体却早已不听使唤了。或者该说,我已经连焦急的情绪都无法涌现,因为我的意识正逐渐开始模糊。
我的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倘若无法打倒席德、歼灭《SPES》,我就不可能实现让心爱搭档复活的未来。但这种颠覆现实的力量,在我体内已荡然无存。
「───到此为止了吗?」
我领悟到自己即将死去,并再度站起身。
看见我的模样,席德的表情首度变得扭曲。
究竟为什么还能再站起来,这个答案就连我自身都不清楚。是因为之前吞食《种》才获得惊人的体能与恢复力吗?或者单纯只是死到临头而爆发了大量的肾上腺素。
又抑或是,没错。
「是因为希耶丝塔曾对我发过誓吧。」
从未在我面前哭泣的那家伙,说了一定会再一次和我相见───是啊,她当时是哭著如此发誓的。因此,直到我真正能跟希耶丝塔重逢为止,我都不允许自己轻易死去。
「这才是我的生存本能。」
我以颤抖的手,将枪口对准敌人。
「不必担心。」
就在这时,彷佛能包容一切的柔软触感从我的腰部扩散到整个后背。
不必回头我也知道───那是夏凪。
夏凪渚,从背后紧紧抱住我。
「君冢还有其他该做的事吧?所以现在请稍微睡一下。」
温柔的话语,简直就像催眠般慢慢溶入我的大脑。对此我本来想说些什么,但眼皮却违反我的意志变得越来越重了。
「夏、凪……」
就这样我当场倒了下去,直到要沉睡的前一秒钟───我听见那位红色眼眸燃起熊熊火焰的少女,正对巨恶发出如此宣言。
「世界之敌,要由名侦探打倒。」
◇代理侦探───夏凪渚
「这个人格也能运用我的《种》吗?」
位于稍远处的席德,用冰冷的目光对我蔑视道。看来,他并没有错过我刚才使用海拉《言灵》之力的场面。
「原来你也可以区分我是哪个人格喔。」
是因为我这个身躯,是他精心培养的品种吗?这么一来,身体混入了多余的不良品种,搞不好会让他大为反感……哈哈。不过现在不必管那个了,反正我已经挑起跟这名男子的战火。我最后一次注视了君冢的睡脸一眼,接著就背对他当场站起身。
「你把小唯带去哪了?」
「为了变成正式容器需要准备。」
席德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质问。不过这个答案,听起来像是小唯还确实活在某个地方。如果要成为席德的容器,肉体应该不可能死亡才对───既然如此,小唯就还有救。
「你也打算妨碍我吗?」
看我手握滑膛枪,席德淡然地问道。
「我知道你的肉体内还沉睡著另外两个人格,你甚至不想把她们叫出来就要和我战斗?」
他指的是海拉跟希耶丝塔。这两人,才是原本席德最指望的容器候补人选。只不过,在希耶丝塔的策略下,那两人的意识都集中到我这个身体里───结果就导致席德同时失去两个容器人选。
假使对方想强行夺走已经有海拉跟希耶丝塔这两个强力自我意识寄宿的身体,那位于外侧的我这个容器很可能就会损坏。这也是席德放弃用这个身体当容器的理由。正因如此───
「没错,由我来战斗。毕竟,假使我在这里切换成海拉的意识……你又会想要以这个肉体充当容器吧?」
是的,就是因为有海拉跟希耶丝塔这两个强力的意识在我体内沉眠,才能防止席德的意识入侵。但如果我把人格切换成海拉,我自己就没法担当防御的角色。所以,我最后只像这样从外部来守护这个身体了。
「你的意思是,就算战斗上局势不利,有陷入死亡的风险,你也绝对不成为我的容器,是这样吗?」
正是,唯独让席德得到容器这点是绝不允许的。假使被他克服了目前唯一确定的弱点───太阳,之后要打倒他的机率只会比现在更加绝望。所以,我才要在此,保护这个身体不被席德夺走───而且。
「你好像搞错一件事了。」
我刻意对他露出微笑。
假使换成那位名侦探,她一定也会在这时笑出声吧。
「我并不打算变成容器,也一点也不想去死。」
我随即用滑膛枪对准席德扣下扳机。该说是果不其然吗,在子弹飞到席德本体前就被《触手》挡下了。不过───这正是我的目的。
「这么一来你的触手就再也无法攻击我。」
这是希耶丝塔过去使用过的、含有自身血液的红色子弹───只要被这种子弹打中,就无法反抗血液的主人。也就是说……席德之后就无法攻击我……或说我体内的心脏希耶丝塔了。
「原来如此,在败给我之后,那家伙拿到了这样的东西吗?」
席德暂时放下从背后伸出的《触手》。
「不过真要说起来,那玩意的机制,是为了预防同种族之间的争斗,我才透过转基因设计出来的。要说对策这里有的是。」
席德说完后,再度猛烈朝我头顶上方伸出《触手》。
「……唔!」
攻击瞄准的是天花板,大型萤光灯朝我这边坠落。我虽然勉强避开了,但腿还是被破裂的玻璃碎片刺中。
「……不是对准我,而是以其他物体为目标吗?」
这么一来就可间接展开攻击───席德的目的在于此。
「我本来不想消耗多余的能源,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拿到新的容器了,为了负起生父的责任,我还是先把不良品种拔除后再回去吧。」
席德淡然地这么放话道,并从背后伸出合计四只《触手》───那些家伙好像有自己的意志般,不停激烈扭动著,还朝我周围的天花板及墙壁猛烈冲撞。
「唔,你尽管试好了。」
我刻意摆出强悍的态度这么说道,并一边闪避接连掉落的萤光灯与柱子碎片。托了这几年间海拉一直使用这个身体的福,或者说她现在根本就和我并肩作战吧,我才能做出常人不可能的动作持续闪躲敌方的攻击。
「这一枪是帮夏露回敬你的。」
在沙尘弥漫中,我趁攻击的空档发射子弹。子弹击中敌人肩膀,伤口喷出了跟人类不同的绿色体液……不过敌人依旧面不改色,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脑袋。
「想替同类报仇吗?」
「夏露才不会因为那点小事死去。」
我这么答道,并倚靠柱子调整呼吸。
「不过,说起报仇。」
这时,我把下一发子弹装入这把改造得比较容易装弹的滑膛枪。
「也要让你尝尝,爱莉西亚遭受过的痛苦。」
我重新压低重心,冲向敌人身边。
「也就是说又是情感的因素。」
「……好痛……!」
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脚边生出了茂密的荆棘,荆棘的刺钻入我的腿里。当我的动作像这样被封锁时,敌方的《触手》趁隙把附近被遗弃的车辆举起来,对准我用力一扔。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朝脚边的植物开火,当解除束缚后───
「快动啊,我的脚!」
如此透过《言灵》对我自身下命令,才勉强让满是鲜血的双腿重新动起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躲过了巨大的铁块。
然而,爆炸声随即打在我的鼓膜上。那辆撞上墙壁的车严重损毁,汽油泄漏被火花引燃。这栋被茂密植物覆盖的立体停车场,瞬间陷入火海。
「……咕,没关系了。」
我擦掉额上的汗水和鲜血,自己对自己这么说道,接著再度装填子弹。这已经是我手中的最后一枚了。
该怎样才能打赢那家伙?至此为止,我都是凭藉内心汹涌的激情充当武器,而君冢过去也是一直仰赖我的说服能力……然而这回的敌人,根本就没有任何条件可谈,甚至连情感这样的概念都没有。对这样的对手,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我再问最后一次。」
恰好就在这时,席德简直就像看穿我的想法一样,在被火舌包围的这座战场上,他以冰冷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你们人类这么拘泥感情?有时候,比起生物最根源的欲望───也就是自我的生存本能,你们却宁愿优先基于感情做出选择?」
他说话时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这么问并非单纯为了满足他的求知欲,恐怕也是席德自从坠落在这颗行星后,内心始终抱持的疑惑吧,所以才会对身为人类的我拋了出来。
「───你到现在都没发现吗?」
明明有很多理解的机会啊。
我咬著下唇,在熊熊烈火中对席德大声喊道。
「爱莉西亚不顾自身的危险,也要守护我跟希耶丝塔───这叫友情。海拉时常想亲近你,不论何时都为你尽心尽力───这叫仰慕之情。小唯思念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也始终为这位独生女设想───这叫亲情。夏露继承已死的希耶丝塔遗志,独自一人坚持完成使命───这叫师徒之情。亚伯特先生为了拯救妹妹,赌上了自己人生的一切───这叫手足之情。此外,希耶丝塔把一切托付给君冢、给我,以及同伴们后才死去───这叫为了达成目标的热情。我所说的全部───都是人类的情感。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就是因为拥有这些情感!」
这是我现在竭尽思绪,所能提出最完整的答案了。
「是吗,虽然我还是毫无半点共感,不过就像人类也听不懂虫鸣代表什么意义一样吧。」
结果席德在这凶猛的大火中,依然面不改色地这么告知道。
「那么,转基因已经完成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再度攻击你。」
席德在刚刚的战斗过程中,趁机改造自己的基因……因此如今敌人的《触手》可再度直指我。而且现在我的背后,还有君冢倒在地上沉睡,所以我绝不能轻言逃跑。
「……唔。」
在我刚才那段回答里,只有一个人没对席德提到过。
那就是身为我搭档、助手的那个男生───君冢君彦。
他比谁都更珍惜希耶丝塔。为了让希耶丝塔重回人世,他宁可踏入人类不敢擅闯的禁忌领域───至于这种感情究竟该以什么为名,不是我能在此置喙的。搞不好,相应那种情感的词汇,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这个答案就该由君冢在未来自己寻找。即便得吞下禁果,为此和世界为敌,甚至陷入跟《调律者》战斗的险境───君冢君彦还是要挽回希耶丝塔。他总有一天绝对会成功的,我敢如此断言。毕竟,现在的我,终于察觉到通往那个未来的路线了。
『这样真的好吗?』
顿时,有个声音彷佛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那是两天前,在英国最高的钟塔上,那位可以看穿未来的少女向我提出的疑问。
她让君冢先离开,并趁我们独处时才对我表示,假使颠覆已经决定好的命运,或是犯下让死者复活的禁忌,就会有相对应的扭曲产生。
就好比同时间世界上只会有一人具备《巫女》的资质般,《名侦探》在这世界上也只可能存在一位。因此,将来如果希耶丝塔复活的未来实现了,届时我就会───
「很好啊,这样的结果。」
我当时没有立即回答的问题,现在可以这么回覆了。
「毕竟,没错吧?」
我被赋予的职务。
以及此时此刻,我该完成的使命。
「───代理侦探。」
从一年前,就已经这么决定好了。
「………………唔!」
霎时,席德的《触手》贯穿了我的腹部。
「……………………咕,啊……」
前所未有的剧痛袭来,让我瞬间意识模糊。《触手》抽出后,深红色的血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滴落地面。这个伤势应该是没救了吧───但即便如此。
「快跑啊,我的脚!」
我再度透过《言灵》的力量,自己对自己强制发出命令。
快跑,快跑啊。
跟疼痛什么的无关,除了前进以外忘却其他事吧。
「光凭我,或许无法与你为敌!」
过去一直躺在病床上的我,甚至连全力跑完一百公尺的体力都没有。但如今,我有这双可以一直奔跑的腿,也找到了不得不继续奔跑的理由。正因为这样,我的双腿永远也不会停息。
「不过,总有一天打倒你的存在将会现身!」
我面向前方,绞尽最后的力气,并如此对世界之敌发出宣言。紧接著,我在火焰和黑烟的掩护下,抓著不是滑膛枪的另一项武器,朝敌人逼近。
「例如那位日本的偶像可能会用歌声感动你,那位金发特务可能终究以武力压倒你!」
这是我昨天要离开《SPES》据点之前,在实验设施里发现的。那,就是我的另一位搭档曾用过的爱刀之一。我紧握著刀柄,同时祈求对方赐给我力量。
「又或者,一个穿外套的呆瓜男生,会试图用笨拙的言语说服你,甚至可能是那位白发的名侦探,会用意想不到的妙计打倒你也说不定!」
距离敌人剩下两公尺,我就这样穿过黑烟───在海拉的力量协助下,那把鲜红的军刀斩向了敌人的颈项。
「我永远也看不见那样的未来了───但只有一件事我可以保证!你君临这颗星球、战胜人类的未来永远也不会成真!」
就这样,我最后这一战的结局是───
「……还差一点、吗?」
鲜红的刀刃,只差几公分就能完全砍断敌人的脑袋,但却被同样化为剑刃的《触手》阻挡住了───紧接著。
「连你也加入了吗,海拉。」
在逐渐变模糊的意识中,我的听觉捕捉到席德似乎在这么轻声说著。
「碍事的家伙来了。」
他话才刚说完,远处就有直升机的噪音传来。想必是援军吧───至于席德这边,大概是确保了获得容器的最重要目的,一眨眼就消失离去了。
「……到此为止了、吗?」
看来利用《言灵》欺骗大脑也是有极限的。我双腿一个踉跄,忍不住当场崩跌在地上。
「君、冢……」
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我匍匐爬向倒地的君冢身边。
氧气变稀薄了,失血也太过严重。这样不要说保持意识,就算继续呼吸都很困难。但即便如此,我的手……我的指尖,依然努力伸向他的所在之处。
「谢、谢……」
之后的话无法顺利说出口了。
不过在最后一刻,始终梦想自己能成为一号人物的我,终于稍微获得满足地陷入沉眠。
我的名字是渚。
代理侦探───夏凪渚。
继承侦探使命就是我的遗志,而这个思念也会移交给下一位英勇战斗的人。